“船家,快开船吧!”朱不辞催促道。

  “哎,还得等等,还有两位公子要上船。”眼见着这天色越来越黑,而身边这位小公子的脸色快要跟天色一般黑了,船公又补上几句,“可能是天黑走错路了,这天一黑呀,外乡人可不好找路。”

  “再等等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船公向帮忙解围的人投去感激的目光,可出声的人从方才起便一直望着天。船公纳闷,朱不辞也纳闷,于是乎局面变成了三人一起抬头望天。

  天上有什么呢?

  天上有一只鸟,只见它在船的上空盘旋,也不知是何时出现、盘旋了多久。

  “师兄,你是在看雕鸮吗?”朱不辞问道。

  “他是在看雕鸮吗?”码头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人坐倚着窗台问出了相同的问题。

  “我不知,我只知道下面那两人等我们很久了。”似乎这么说也不足以让这人动身,万水想了想又补充道,“龙隐村可不好去,再不走,船公可要开船了。”

  连瀛点点头,依旧倚着窗不动。

  过了一会儿,连瀛才笑道:“哦,是个心软的人。”

  说罢,起身下楼。

  万水跟在连瀛身后琢磨这不着头尾的一句话,忽然想起连瀛方才问了句,“祁凤渊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是个心软的人。

  祁凤渊站在船头望了许久,终是不忍心伸出了手。

  雕鸮从上空俯冲而下,正当朱不辞以为雕鸮会攻击人时,却见雕鸮只是停在了祁凤渊的左臂上。雕鸮的爪子十分有力,把袖子抓出好几道褶皱来,似是不满,雕鸮更把翅膀伸展开来,拍了拍祁凤渊的脸。

  祁凤渊伸手想摸一摸,雕鸮一声长啸又展翅飞走了。

  “哟,两位公子终于来啦!”这时,船公喜出望外地喊道。

  一人一身玄衣,腰悬佩剑,腰间挂着一串青玉琉璃,正随着动作丁当作响。他头戴着一顶白色幂篱,瞧不见人脸,甚是神秘。

  正当朱不辞这么打量时,一人出现挡住了他的目光。那位突然出现的青年也是同样的装扮,背负墨色长剑,个子比朱不辞高上许多。

  “不好意思,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劳二位久等。”青年带着歉意笑道,嘴角扬起时左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朱不辞受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对话,连忙后退一步,神色变成了戒备。

  “别紧张。”祁凤渊轻声道,“他们与我们同道,都是顺路,不会做什么的。”

  连瀛听见“同道”二字只是嗤笑一声便进了船舱。

  万水朝祁凤渊点点头也跟了进去。

  前几日朱不辞听祁凤渊答应一同去龙隐村时,先是一喜,而后听说槐城的人也要同行后,喜未上眉梢便歇了。好在朱不辞不是不讲理的人,界碑处也是多得万水阻拦才没有死伤更多百姓,虽不情愿但也允许槐城之人同船而行。

  不过帮忙是一回事儿,朱氏与槐城有世仇也是一回事,此行便只当还情罢了,要朱不辞有好脸色,那是很难的。

  朱不辞开始言语攻击:“瞧那一身黑衣看起来像是奔丧似的,人人出门还得挂几串琉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从槐城里出来的,又招摇又坏!”

  虽然不知这“坏”是怎么从穿着上体现的,但祁凤渊听了也是配合地点点头。

  这几日祁凤渊与朱不辞走得很近,起初朱不辞还稍微端着,只请教些功法、道经上的疑难。或是见祁凤渊脾气好,这请教开始走岔了路,会问祁凤渊游历的轶事、各门各派的趣闻八卦,慢慢地,称呼都从“仙君”变成了“师兄”。

  祁凤渊才发现,这孩子有两副面孔,什么“妥当”都是对着生人的。

  祁凤渊倒也不讨厌,只觉朱不辞是家中独子,家中要求严格些、又娇纵些也都是情理之中。少年心性像烈阳,祁凤渊甚至觉得他这性子能够一直这样,经历风霜磨难也不要变才好,这很难能可贵。

  “快进去吧,外头风大。”祁凤渊道。

  朱不辞往船舱里走,突然又回头问祁凤渊,“师兄,那雕鸮也是你的‘故鸟’吗?”

  正和船公讲话的祁凤渊听罢笑了起来,“是,嗯,是我的‘故鸟’。”这个称谓很有趣,祁凤渊也跟着说了一遍。

  朱不辞更气了,这人、这鸟都是故旧,合着只有他是个“新人”,这显得朱不辞和祁凤渊十分生分、不亲近。朱不辞心中闷气一生,但也不表现出来,只气势汹汹地打算进船舱会会那像是要去奔丧的同道故人。

  祁凤渊向船公讨了包茶,道了声谢。抬头一看,那雕鸮又飞了回来,盘旋在碧空如洗的天上,久久不去。

  这雕鸮是他昔日所养,说起来还是与连瀛在外历练时救回来的。连瀛爱逗这雕鸮,可雕鸮却不爱给连瀛好脸色,越如此,连瀛越爱捉弄它,因此雕鸮一见连瀛就飞走。

  不过,雕鸮再凶猛,也只是普通的鸟,活十来年光阴已是极限。它本该不存于世间的,连瀛见他不舍,在雕鸮将要断气前把它的魂抽离,可离了槐城,强挽留的魂终是会消散的。

  祁凤渊见着雕鸮渐渐隐去的身影,忽觉这三百年强留它实在不该,或许就应该像他和连瀛一般,短暂同道,然后走向殊途,谁也不要挽留谁才好。

  他小声道:“走吧。”

  对他自己说,也是对雕鸮说。

  祁凤渊转身,回到了船舱。

  “即是故旧,那便该过去了。”他心道。

  船舱里比较简陋,只有几条长板凳和一张低矮的桌子。连瀛坐在最外边,斜靠着舷窗不说话。万水忙碌地洗着杯子。而朱不辞目不转睛地盯着连瀛看。

  连瀛进船舱后便阖着眼,眉心紧皱,在烛火的映照下脸色有些苍白。船公的技术很好,行船中船身没有太大的摇晃,但于晕船的人而言,只在船上这一点就足够让人不适的了,连瀛刚上船就十分想下船。

  祁凤渊将茶包递给了万水,“船公说,喝这茶可以缓解晕船。”

  朱不辞凑过来,惊喜道:“师兄,你太好了,你怎么知道我晕船?”

  祁凤渊尚未表态,连瀛听见立马睁眼,身子也坐直了些,“朱小公子,你是他的师弟?是哪位师弟?又是哪门子的师弟?”

  讲到“你”、“他”字眼时,连瀛还用手指了指。

  朱不辞:“……”

  假如朱不辞足够理直气壮便可以反驳他,但朱不辞理不直气也不状。朱不辞和祁凤渊往近了说,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此行之所以一起,只因朱不辞得知祁凤渊也往龙隐村去,他仗着有龙隐村的信物才厚脸相邀。

  他知道的,即便朱氏不提供船与船夫,他不拿出地图与信物,凭借祁凤渊的本事也能自己去龙隐村。

  知道是一回事,但被连瀛这么当面戳穿,朱不辞终归是不好受。

  祁凤渊将沏好的茶取了一杯递给朱不辞,安慰道:“仙门出自道域,说是一脉同源也可,而我比你年长,论理也该叫师兄的。”

  虽是好意,却没有安慰到朱不辞。

  仙门虽出自道域,但若说是“一脉同源”便是道域高攀了。仙门很久以前称作“先门”,有自己的脉,有自己的道,与世上人修的道大相径庭。

  俗世人常言“大道无情”,但修道士真正能做到“无情”的数量寥寥。常有大能飞升时对俗世仍有所牵挂而与大道失之交臂,而仙门却是真正的、少有的修无情道的一脉。因此,世人称这一脉为“先门”——比世人更先得道的一门,久而久之,“先门”又成了“仙门”。

  普通人修成大道实在是太难太难了,所以有“俗子修常道,红尘泥地滚一遭”之言,是以修道者对仙门中人看法也愈加复杂,或尊敬、或嫉恨。朱不辞是前者。朱不辞对虚无缥缈、不知在何处的仙门尚且心怀尊崇,更不用说他此行跟着的仙门第一人——祁凤渊了。

  尽管祁凤渊近些年名声并不太好。

  朱不辞心里闷闷的,接过茶坐回了原来的位子。

  连瀛舒坦了,从刚才起朱不辞便一直盯着他看。连瀛不喜欢旁人一直盯着他看,从方才连瀛便想拿话刺一刺朱不辞,他不舒坦,别人也别想舒坦。

  连瀛拿起茶喝了一口又放回去,看着朱不辞闷闷不乐的样子连晕船之感都没那么强烈了。

  万水瞧了瞧连瀛,见这人又阖着眼不说话,于是问祁凤渊:“殿君此行前往何处?”

  祁凤渊怔了怔,他许久没听到这个称谓,“不必这么唤我,唤我名字就可以了。”

  连瀛睁开眼睛,脸色有些冷。

  祁凤渊道:“前往龙隐村寻人。”

  朱不辞热心道:“寻谁呀?若是方便我也可以帮上忙。”

  祁凤渊看了连瀛一眼,有些犹豫说道:“寻我师兄,虞九阳。”

  寻师兄,看我作甚?连瀛正不解,不料朱不辞和万水听了反应大得碰倒了茶杯,桌面本就倾斜不稳,茶水顺着低矮的一侧流去,一大滩液体落在连瀛外衣,华贵的黑衣上顿时显出一圈微黄的茶渍。

  连瀛:“……”

  连瀛站起,但这时船身触着了什么东西,整条船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这晃动持续了一阵才停下。

  连瀛歪倒在祁凤渊身上,天衣白兰的淡香钻入鼻中,稍稍缓解了眩晕感,他抬起那张苍白的脸,听祁凤渊关怀备切又小心翼翼地叮嘱:“你可别吐在我身上。”

  连瀛嘴微张,没缓过来,竟是晕了过去。

  船公掀开帘子进来,一脸歉意道:“诸位公子,已到了横水水域,再往前,水流湍急,诸位公子无事可别起身,寻些东西抓牢、牢……咦?这位公子怎地晕了?”

  船公走进收拾桌上翻倒的茶杯,探头看连瀛。祁凤渊紧了紧搂住连瀛的手,抬袖半掩住连瀛的脸,轻声道:“他没事。”

  烛火在晃动间早已熄灭,舱内昏暗,船公动作利索地收拾好又再三叮嘱几句,才放心出了外头。

  祁凤渊侧耳,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在船上,不急不缓,又像是何人在叩击木板发出的不规则声响。

  万水重新燃起火烛,“呲”一下冒起的火焰让朱不辞心安许多。

  朱不辞问道:“他没事吧?”

  祁凤渊摇摇头:“不辞,横水镇三面临水,百姓也多以捕鱼为业,但偌大个镇子只有张顺一人敢出船越过横水,除了水流急,横水水域可还有其他说法?”

  “横水水域广,又分浅水区域和深水区域。码头往前行驶七十多里就到达深水域,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深水域水流急,但水产颇丰,经验老道的渔民常来此处。”朱不辞拿出地方志《海中杂记》翻了翻,“但就在几百年前,发生了些怪事。”

  “哦?怪事?有多怪?”万水边问边探头去看。

  “书中记载,三百年前,有一渔民捕获到一条奇异的鱼,据渔民所说此鱼是条即将成仙得道的鱼,呃……”朱不辞一目十行略过诸多夸赞这条仙鱼的描述,什么鱼身皎洁、鳞片十色光彩流转,夸得此鱼是天上有地下无,“总之,渔民放生了这条鱼,而这鱼感念渔民之恩,又知渔民之妻卧病在床,便将一块鱼鳞赠给渔民救人,不想渔民之妻用药后不到三日就能下床。这事儿传开了,引得众多人纷纷去深水区域,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这条仙鱼,怪事就是在这时起的。”

  朱不辞又翻过一页,“那些年这片水域常有船只相撞、人员落水的事发生,久而久之,就有人说横水是吃人的水域。”

  万水坐直:“听着也不怪,水险人多,出事也是在所难免。”

  朱不辞摇摇头,“若只是如此确实不怪,但人落水后被暗流卷走连尸身都捞不着,奇异的是这些落水的人三日后都会浑身湿哒哒地回到家中,身子从未有干过的时候,且还吃得多,只吃生鱼,除此外说话做事和常人无异。”

  祁凤渊了悟:“腹仙人。”

  “对,腹仙人。”朱不辞点头,“说起来,我还只是在书里看到过,书上记载得太少,不同的书又有不同的版本,也不知腹仙人究竟长什么样?”

  见朱不辞有向往之意,祁凤渊委婉道:“这个,还是不见为好。”

  葬身鱼腹的人称为腹仙人,死者所化即为鬼,之所以称为腹仙人,是因此类鬼旺家宅。腹仙人回到家中,会带来用之不尽的财宝,吃之不尽的鲜鱼,直至腹仙人消失。

  腹仙人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有道者言能出现腹仙人的水域实则是灵气充沛之地。

  “当时横水镇百姓只觉这是妖异之事,一把大火,将所有腹仙人绑一块儿统统焚净。”朱不辞叹气道,“腹仙人本来无害,但如此一来腹仙人岂能无怨?也正因此,横水镇开始受鬼怪滋扰,直至我父亲路过横水镇,度化了腹仙人才重归平静。”

  “从那后,也有胆大的行船渡横水,但一到深水域,船只都会无故迅速下沉,长此以往,再无人涉及横水深水域了。”朱不辞指了指下方,“张顺和这位船夫能在横水深水域上行船而安然无事,是因为船底刻有朱家行水符咒。”

  朱不辞不好意思笑了笑:“这是大师兄告诉我的。”

  祁凤渊问道:“这位船夫是横水镇人?”

  “是,这位船公早些年替水帮开船,经验老道,年纪大了才回到横水镇。”朱不辞道,“师爷请他开船时他还不肯,是大师兄千央万求,力保无事,他才答应。”

  “千央万求?”万水小声道,“我看未必。”

  朱不辞皱眉,“什么意思?要不是大师兄求着,你能在这儿?”

  万水拍了拍朱不辞肩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位船公,不简单啊。”

  祁凤渊起身,让万水接过连瀛,道:“是迷药,晕得久些,应不会伤身。”

  “此地离横水码头相距七十多里,虽然远些,但于你而言御剑也不是难事,你带他回去吧。”祁凤渊视线落在连瀛脸上,这人只有晕了才会安分些,冷清道,“你们不该来的。”

  万水心里头有点生气,为那句“不该来”,也为连瀛不值,愤愤道:“没有该不该,殿主做事从来只有他想与不想。”

  朱不辞瞧不明白,祁凤渊拉起朱不辞又对万水道:“雕鸮是你带出来的,我知你在暗示什么,我也和你一般,不想他与我有过多牵扯。”

  “是你不想他和你有过多牵扯,还是你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万水站起,失了倚靠的连瀛“咚”地一声砸在船板上。

  “……”祁凤渊道,“这有何区别?”

  朱不辞在祁凤渊身后探出个头来,问道:“什么呀?不是在说船公吗?”

  “对呀,不是在说我吗?你们在吵什么呀?”

  三人齐齐望去,船公一手撩起帘子,斜倚着朝他们咧嘴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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