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还乡》的刺激,张婆动作变得迟滞,张顺缓了口气,从地上爬起,一个爆冲过去,将张婆撞倒在地,抡拳猛砸,一人一尸扭打在一处。

  这样下去不行,张婆凶性太大完全不受祁凤渊控制,若再熄灭另外两张符籇,张顺洗血成功则力量又更上一层;但不吹奏《还乡》,张婆完全被张顺压制,也挺不了多久。

  祁凤渊在心里细细打算,慢慢地,他的目光放在了连瀛身上。长风揽过,祁凤渊与连瀛遥遥对视,忽而间,祁凤渊心里头有了主意。

  祁凤渊问道:“你当真不帮忙?”

  连瀛认真道:“你若肯跪下磕头道歉,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

  祁凤渊回道:“你来此处是为了什么呢?你说出来,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

  这话说得连瀛一愣,祁凤渊好似只是随口问问,也不在意连瀛的回答便将目光转向张顺,这漫不经心的态度略微惹怒了连瀛。

  连瀛正想张口,却见祁凤渊飞身跃出,脚尖踩在张顺肩上,另一脚踢向张顺,张顺身子被踢得向后仰,手则抓住祁凤渊脚踝不放,带得两人齐齐往后摔去。

  祁凤渊手抚衣襟,往后扔了什么东西。一朵天玉白兰朝张婆直直飞去,茎钉入张婆心口,张婆怨气、煞气霎时消退,脚步停了下来,双手缓缓下垂,顿时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不动了。

  万水、朱延和剩下几名朱家修士皆是心潮澎湃起来,祁凤渊是什么人——道域第一人呀!素来只闻名号,从未见过他出手,现在就有亲见的机会,能不让人激动吗?

  漫天尘沙飞舞,遮住了众人视线,待纷纷扬扬的尘沙回归平静,只见祁凤渊和张顺扭打在一块儿,结果好让人……意外。

  张顺压着祁凤渊,双手掐着祁凤渊脖子,祁凤渊双眼紧闭,也不挣扎,也不知是被掐晕了还是放弃抵抗。

  众人:“……”

  众人又惊又疑又茫然,全然不知作出什么反应。

  张顺怒吼一声,手中力气加重,祁凤渊口中喷出鲜血。

  吼声方落,长剑出鞘,清越剑鸣声后,人随剑动。

  “孤芳”穿心而过。

  张顺低头时,剑尖带出的血恰好滴落在祁凤渊眉心,祁凤渊睁眼,似夜水深潭的双眸时有金光泛动。

  此时天光乍破,丝丝缕缕金光穿云破雾直指大地,黑色的雾气又如野草疯长般从地上拔地而起,似潮水向四周涌动。

  连瀛眸色加深,周身缭绕着比张顺更凶、戾气更重的煞气,执剑的手往前一寸。“孤芳”剑气从张顺的心口指向他的四经八脉,那些突起的血脉像烧到极致的蜡烛般发出“哔剥”声而后爆裂开来,四溅的血液如同被黑雾吞噬了,一点一滴都落不到连瀛身上。

  连瀛抽出“孤芳”,一脚踢开张顺,黑雾一拥而上,好似无端生出许多张口,就这样一口一口隐秘地将张顺给吃了个干净。

  祁凤渊站起,拍了拍沾沙的衣服,别过头吐出口血。他的脖颈处被掐出了一圈青紫,但祁凤渊看起来又神态自然,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惊险,他用衣袖擦尽唇中溢出的血后,回看连瀛。

  连瀛心里有许多问题,他想起祁凤渊动手前问的那句话,却觉得在此刻没什么好问的了,于是他开始打量祁凤渊,思索一个新的问题——在这里,在此处,他杀掉祁凤渊有多大的可能性?

  昔日的道域第一人,而今看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也许杀掉他,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杀掉他,什么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了。

  连瀛杀意方起,黑雾开始在两人周身环绕,像是个小漩涡,而他们就处在这漩涡中心,外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

  祁凤渊感知到连瀛的杀意,三年过去了,没想到连瀛还是想要杀他,可三年前他会为此或愤怒或不可置信,今时只心如止水。

  祁凤渊无所谓地笑了笑,颊边还有未擦净的血,一缕发丝黏在其上,看起来有几分凌乱的美,他眯了眯眼,朝连瀛迈出一步。

  连瀛的视线落在那圈特别惹眼的青紫上,那脖颈又细又白,如今添了圈青紫,看起来很脆弱。

  “你在看什么?”祁凤渊离连瀛越来越近,气息喷在连瀛耳后,轻声道,“又在想什么?”

  天玉白兰残留的香味极淡,又极难以忽视。祁凤渊的手搭在连瀛肩头,头埋在连瀛颈窝,小声道:“我疼。”

  连瀛的手一僵,眼前又开始浮现出许多画面,他抱着祁凤渊的,或是祁凤渊抱着他的,两人姿态暧昧,情意动人,但这些画面又被一种怪异的情绪冲散。

  他想:祁凤渊这是在向他撒娇吗?

  “你……”连瀛犹豫道。

  突而怀中一沉,连瀛僵硬的手反射性抬起,这回抱了个实打实。连瀛低头看去,祁凤渊已经昏倒在他怀里。

  连瀛:“……”

  清晨,鸡鸣声响,犬吠不止,似乎在庆祝着劫后余生。

  朱延从界碑外回来想领人去收敛尸骸,一进来就看见乌泱泱的百姓挤着窝在不大的县衙内,朱延见状挑挑眉,回忆起最初这群百姓不配合的样子,如今这样倒显得安静又乖巧。看来,人在性命攸关时倒拎得清楚事儿了。

  朱延对百姓讲明白后,让这群百姓各回各家。百姓一开始还不相信,等到王大娘哭哭啼啼领着儿子离开,又有几人相互扶持走了,百姓们才陆陆续续散去。

  朱延点了好几人,还没踏出门槛就听到了百姓的惊呼,他身后的朱家修士也在惊叹,朱延抬头,天空飘着细雪。

  说是“雪”又不恰当,那细小的白色晶粒外萦绕着淡绿色的光辉。

  一小孩儿接到手掌心里,这细雪不会融化,反而闪烁着荧光,散发着微热,给人一种熟悉感,小孩儿道:“娘,这是不是爹?”

  小孩儿的娘红着眼眶,拉扯着小孩儿往界碑走去,细雪落在她的身上,没多久就消失了。

  朱不辞跟在朱延后头,接住了一粒晶莹,他望着望着,不禁红了眼眶。朱延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于天地立道,为万民立心,这是死得其所。”

  漫天的风雪里,有人伫立久久赏奇景,有人觉得妖异闪避,有人行色匆匆前往界碑寻那不归人。

  怨灵不怨,煞气不存,只徒留生前未了愿。

  这星星点点的雪,是亡灵的魂魄,是他们最后的、仅存的执念——还乡、归家。

  县衙内绘制的巨大阵法最终也没有派上用场,小道上、石阶处、院落里都能瞧见鲜红的朱砂,远远看去,满眼都是红的,颇为吓人。

  县官觉得可以辟邪,千求万求叫朱不辞留下这阵法,能留几日是几日。

  朱不辞无奈,只由他去。

  朱家修士伤的伤,亡的亡,在县衙里又修整了几日,百姓念着朱家修士的恩,热心肠地往县衙送东西。

  三日后,祁凤渊登门,找上县官要查看卷宗,县官不敢怠慢,赶忙让师爷领着去看。当日黑雾散去,连瀛抱着祁凤渊离开,朱不辞听说后也不知祁凤渊如何,现下见他没事也很是开心,陪同祁凤渊一起查看起卷宗来。

  “六月十日,李欣报案说她的婆婆外出访亲许久没有回来;六月十九日,有小乞儿报案说一位老乞儿不见了。”祁凤渊指着卷宗道,“这名老乞儿是男是女?”

  师爷站在一旁答道:“女的,年纪约莫张婆这个岁数。这小乞儿和她相依为命,这……当时朱道长说要遣返外乡人,一大批人离开了,我们就以为……”

  朱不辞问祁凤渊:“你是怀疑她们都被张顺杀了?”

  “或许。六月十九日开始遣返外乡人,期间还有人失踪也说不定,专找孤寡无依的人下手,也不容易引人起疑。”

  六月廿八日,朱不辞恰好守在界碑,也是他最先发现张顺行凶的,只是来不及阻拦,那名老婆婆就被张顺拧断颈子死去。按照时间推算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朱不辞点点头,又问:“有一事未解。寄生张顺的死灵是五十上下、断首而亡的老婆婆,那割颈放血而死的男童寄生灵又寄生在谁的身上?”

  “这两个寄生灵杀人的时间现在看来都是一致的,男童寄生灵没有在六月廿八日杀死最后一名男童,你说是为什么呢?”

  朱不辞细想,总不至于是朱氏保护男童保护得太好了,让寄生灵没有可乘之机吧?

  朱不辞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因为,这人在六月廿八前就死了!只是,他是怎么死的?”

  祁凤渊闭口不答,朱不辞忽而想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祁凤渊惊讶于朱不辞的聪敏,有心教导他道:“想通了那就再想想,还能提出什么问题?”

  朱不辞听罢有些紧张,在家中夫子就常常这么拷问他,只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他摇摇头。

  祁凤渊问道:“我们最初猜测,寄生的死灵来自龙隐村,被寄生的人必定到过龙隐村才有可能被死灵寄生。张顺是开船的船夫,到过龙隐村不奇怪,可被男童寄生的人,到过龙隐村吗?如果到过,她是怎么去的龙隐村?如果没到过,那她又是如何沾染上死灵?”

  朱不辞有些懊恼自己居然忘了这件事,他答道,“她到过龙隐村的可能性不大,只是,若没有到过龙隐村,又怎么被死去的男童寄生呢?”停顿片刻他又道,“这件事情不对,寄生灵无智,杀人过程又局限颇多,张顺和她能隐藏这么久实在是匪夷所思,我怀疑其中有人掺了一手,或许是那人将死去的男童带出附在了她的身上?”

  祁凤渊微微一笑,说了声也许吧。

  祁凤渊起身将卷宗归还给师爷,朱不辞送他出门外,朱不辞问:“不知仙君什么时候离开横水镇?今后又去哪里?”

  仙门的人下山必有要事,但这涉及他门机要,朱不辞又不好直问。

  祁凤渊不答,问了个不太相关的话题:“你和朱延真是恰巧来到横水镇的?”

  说到此处,朱不辞更加心虚,他有些扭捏,不过事无不可对人言,他最后答道:“不是。”

  祁凤渊心似明镜,一个世家公子,聪敏有余,勇气可佳,但武力、阅历皆不足,即便让朱延随行,想必朱问安也不会允许的,只有可能是自己偷偷出来。

  这么多地方,他偏偏来了横水镇,世上又怎有这么多恰巧呢?

  祁凤渊静静等着朱不辞的回答。

  “是我娘让我来的,”朱不辞撒了个小小的谎,“我娘是龙隐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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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