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七百章 孤注一掷

  刘文昌见李沁还是有些不理解。

  随即道:“这就如当初修铁路一样,你的成衣买卖,从前只仅限于京城一地,可是为何,现在你的成衣作坊要扩张,这是因为你看到了商机,看到有了铁路,你的成衣可以经过铁路的运输,送到天津卫,送到北通州,甚至将来送去山东,送去辽东去。所以你察觉到未来买成衣的人越来越多,购买成衣的区域越来越广泛,所以你才想办法,筹集大量的金银,招募更多的匠人,购买更多的布料,还想给自己建一个染布的作坊,将你的买卖扩大。毕竟,虽然火车的运输价格昂贵,可你的成衣毕竟轻薄,这一箱箱的成衣,就算是一车厢的货,虽然要花费不少银两,可一车厢,你却可以塞进成千上万件成衣去。铁路带给了你的便利,而你因为便利,所以扩大了生产。”

  “而这交易所也是一样啊,从前购买股票,就很不方便,而如今,人家要做的,就是提供这个方便,让原本嫌麻烦的人,也能轻易买到股票。让那些害怕股票在手上,不能随时取兑的人,可以轻易的变现,大家一看如此便利,这买的人是不是更多了,投入进股票的金银是不是也更多了?所以这交易所,其实就是铁路,张静一将股票交易的铁路搭设好了,那么自然有无数的资金,涌进去。李兄,你来说说看,接下来会如何?”

  李沁想了想:“这样说来,股票还会涨?铁路公司的股票……”

  刘文昌微笑的看着李沁:“做大事的人,不能只看一隅,而应谋全局,铁路公司的股票,当然有利可图,可所图的毕竟有限,现在铁路公司的市值,已经透支了未来十年的利润,就算将来,各地的铁路都修建了起来,它的营收和利润,还有每年的分红,终究还是有限的。”

  李沁此时肃然:“那么刘贤弟……”

  “辽东矿业!”刘文昌道:“辽东矿业……未来可期,其一这是新股,一旦发行,价格就算偏高,可毕竟矿业还未开始盈利,所以……再高也高的有限。除此之外,水满则溢,现在的铁路公司就好似那个满了水的铁桶,这溢出来的水总要有一个去处,现今天下,除了铁路便是这辽东矿业了,因而……不出意外,未来一定会有一段时间,随着辽东矿业的利好消息传出,这股价会有一段时间的暴涨。如此之外,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现如今……什么不需要矿?小到寻常百姓的锅碗瓢盆,往大里说制造武器还有铁路,再有每年在路上跑的蒸汽机车,还有你那作坊,你那作坊,所购置的纺织机器,难道不需矿吗?以我之见,辽东千年来,都未曾大肆开发,许多的矿产,裸露于野外,无人问津。将来铁路再通过去,那么一车车的矿,将源源不断的入关,不只如此,这辽东一直都是张家在经营。所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辽东郡王张静一,是个能干成事的人,你看他办军校,看他建的纺织作坊,看他推行的新政,再到铁路公司,哪一件事没有成?这天底下,倘若当真要说一个人有经营之才,那么我看这朝中诸公,坐而论道可能比辽东郡王强,论起能言善辩亦或者是诗词歌赋,这辽东郡王与他们也是相去甚远,可是要说……经营……天下有谁可与之比肩。”

  刘文昌顿了顿:“投银子去做买卖,说到底,其他的研判都是虚的,因为任何买卖都有利可图,真要去一个个议论,世上哪一行哪一个门道,会没有利润呢?可是……为何成事的人永远都是凤毛麟角,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去了何处?可见,投银子,投的就是人,人选对了,那么便不会有错。这矿业乃是张家私产,辽东郡王如今既肯上市发售新股,这其实颇有立木为信的意思。”

  刘文昌继而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若是猜测不错,这矿业关系到的,其实不只是金银的问题,张家还缺银子吗?对于辽东郡王而言,经营辽东,才是他这个镇守辽东的郡王之本业。也是他们张家未来的立身之本。所以我所预料的是,张家其实是先以这矿业入局,而后借此盘活整个辽东,所以……这矿业,只能成功,决不允许失败,这辽东矿业,将来势必前途无限,今日若是不买,那么此后十年,只怕都找不到这样的好生意了。”

  李沁听的一愣一愣的。

  这家伙的话,还真是一套又一套。

  不过细细思来,倒是很有道理。

  李沁忍不住一脸钦佩的看着刘文昌,忍不住道:“刘贤弟这番话,令人醐醍灌顶,我远不如你。”

  刘文昌笑了笑,道:“哪里的话,其实这些日子,与李兄结交,才让学生大开眼界。”

  这也是实话,刘文昌确实底子很厚。

  这不是因为刘家当真是诗书传家,诗书里的那些东西,算个屁。

  根本原因在于,刘文昌出自官宦家庭,他的曾祖父曾任布政使,祖父做过侍郎,父亲就更厉害,直接做过内阁大学士,出自这样的家庭,让他看待问题,往往能跳脱出眼前的局限,反而会用更宏大的眼光去看待许多问题,这父祖们就算闲聊的时候,他随意听一些,也足以让他大受裨益,当然,单单有这个没有用。

  而刘文昌获益最大的,恰恰是去了新县,这种出自高门的思维方式,一下子又进入商业领域,看着这商业之中如何运转,商贾们如何图利,又与许多商人打交道多了,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家庭和新县的见闻结合起来,使他彻底的跳脱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这么说来,买矿业就对了?”

  “对,而且要快,一旦慢了,等到大家察觉,就迟了,好在现在大家还根深蒂固的认为,铁路依旧有利可图,趁此机会,火速收购新股,未来就可期了。我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我早将手中的铁路统统售卖掉了,铁路未来可能还能挣一些银子,可已到了极限,实在没有追高的必要,如今筹措了纹银无数,就是打算入股矿业的。”

  “那你为何不早说……”李沁摇了摇头:“你若早说,我也预备一些金银。”

  刘文昌摇摇头:“你不成,你毕竟做的是成衣买卖,这些日子又大肆扩张,这等事,你还是不要掺和,需要入股肯定有大起大落,若是如此,你还怎么安分经营呢?其实成衣未来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你做的比别人早,经验比别人丰富,调集所有的金银,趁着这市场即将开拓,狠狠的扩大你的买卖,将来必能一跃而起,所谋之利,也绝不在这矿业的利润之下。否则,你一面经营着成衣的作坊,一面又随时受股票的涨跌起伏影响,一份金银,却想两用,一个心思,却得两头猜,最终的结果,反而是两头不落好。”

  李沁听罢,也不无感慨:“那我买几百两银子,跟着乐呵乐呵。”

  刘文昌微笑:“对,乐呵乐呵挺好。”

  李沁笑了笑:“刘贤弟这一次预备了多少金银?”

  刘文昌道:“你我朋友,我也不瞒你,其实也不多,只是小试身手,不过区区百七十万两。”

  百七十万两……

  李沁:“……”

  他和刘文昌结识,只知道刘文昌曾是读书人,也做一些买卖,因此大抵测算他的身价,该是十万上下。

  可哪里知道……人家买个股票,转手就是一百七十万两……

  这绝对是天文数字了。

  当初刘家掏出了老本,几乎将数十万两银子全部砸去买了铁路,成本价大致在六七两,如今,这铁路公司的股票,已是二十多两,可谓是一夜暴富。

  这刘文昌倒是够狠,转手将铁路公司的股票,在这十几日时间里,统统卖了,这一次预备了大量的资金,似乎盯住了辽东矿业。

  要嘛上吊,要嘛直接富甲一方!

  刘文昌却是轻描淡写,其实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比李沁要紧张。

  不紧张才见鬼了。

  这事他爹还不知道,若是知道,肯定活埋了自己。

  好在刘鸿训是内阁大学士,忙的脚不沾地,这事儿……他顾不上。

  “走吧,李兄,我们进去瞧瞧,且看看这交易所,到底有什么名堂,也见识见识那辽东郡王的手段!”

  刘文昌微笑。

  李沁却越发觉得这刘文昌,可能不像表面这样简单了。

  这样的谈吐,这样的眼光,还有这样的身家,这京城之中……拥有任何一样的人,可能有不少。

  可若是三者却都拥有的人……只怕屈指可数。

  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百多万两银子,居然也不避讳,这对寻常的商贾而言,却是很避讳的,在这个时代,商贾毕竟处于弱势,因而,大家都不敢过于露富,就是害怕遭来横祸。

  岂不闻破家县令、灭门知府吗?

  第七百零一章 新世界的大门

  李沁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即便在新县风气好,可绝大多数的商贾,还是表现的谨慎。

  毕竟不谨慎的人,可能早就死了十次八次了。

  何况京中的环境龙蛇复杂,到处都是官,也到处都是官宦子弟,但凡有人对你起了歹心,哪怕只是被惦记上,这也绝对够恐怖的。

  可好像……这个刘文昌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却见他兴致高昂,信步随着人流进入了这交易所里。

  李沁快步跟上去,压低声音道:“刘贤弟,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怎么,你说吧。”刘文昌又道:“你我兄弟,有什么话不可以说。”

  “你平日里,需谨慎一些,我见你是极聪明之人,可是却需知祸从口出,病从口入。今日你我说的一番话,我只当没有听见,只是……这些话再不可传入起他人的耳里了。”

  刘文昌诧异的看着李沁:“李兄说的是……”

  “财不可外露。”

  刘文昌恍然大悟,他陡然想到,商贾们的小心性子了。

  他起初还觉得这些人很可笑,可现在李沁一脸惧怕的样子,刘文昌却似乎慢慢理解了什么,其实李沁此时的表情,和这番话,却不啻是在刘文昌的内心深处,犹如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小石子,引起了涟漪,不过他没有做声,只是微微一笑,道:“学生记住了,有劳李兄提醒。”

  二人进去,交易所占地很大。

  而在这里,最率先看到的一个建筑,却是钱钞厅。

  在这里,似乎还挂了牌子,解释这钱钞厅的作用。

  说穿了,就是你拿真金白银进来,兑换成一张张类似于银票一样的东西。

  这个时代,大明宝钞几乎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了。

  在东方,使用纸钞的历史很长,从宋朝开始就出现了交子,以至这纸钞一直延续至今。

  只是……每到国家暗弱,或是朝廷在透支之后,纸钞又慢慢开始退出了历史舞台,被人所摒弃。

  所以此时,有人张挂纸钞兑换的牌子,其实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解释,李沁这样的人,心里便能了解,这种纸钞的模式,他们再懂不过了,从交子到宝钞,这玩意已出现过数十种变种,可最后的结果却都一样。

  人们对于纸钞,已经开始有了一种本能不信任。

  “兑换纸钞,亏他们想的出,真金白银进去,换来一张张纸,等隔三岔五,这纸便越来越不值钱,世上哪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刘文昌笑了笑:“可是李兄,虽说是如此,可是这东西,一旦有了,就离不来了。”

  李沁一听,竟是一愣。

  因为这话……也不无道理。

  尤其是现在……随着货物流通以及商业流通的加快,越来越大宗的货物交易已经越来越多了,就说这股票吧,股票这玩意……一次交易就是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几万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是什么概念,这可是一百斤。

  你挑着担子,跑来这里兑换股票吗?

  更别说,有一些大商家,交易的数额有多少了。

  而真金白银,确实有太多不确定性,一方面是确实极不方便,另一方面,金银的成色不同,这也给交易带来了许多的麻烦。

  刘文昌叹了口气,道:“这一手,真是厉害,股票一出,再推行纸钞,这是逼得人,非要换钞不可了。”

  李沁道:“是吗?这又是什么缘故?”

  刘文昌道:“因为股票的买卖,和从前的买卖是不一样的,从前的买卖,尚可以大家好好坐下来,喝喝茶,而后签字画押,此后等着各自的管家,约定一个日子,大家彼此带着各自的货物和金银,然后各自上秤交割,纵然耽误个几日,哪怕是十天半个月,那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这种交易虽然有许多的不便利,可至少,大家心安。”

  刘文昌随即道:“可是现如今不一样了,你要知道,现在大家交易的乃是股票,股票是什么?股票的涨跌,不说十天半个月,也不说一天两天,便是一个时辰和两个时辰,这其中的涨跌都极惊人。这些,想来你是知道的吧,昨日上午的时候,铁路公司的卖价一度达到了二十八两,可到了正午,却突然下跌至二十七两,到了傍晚时,价格却又突回涨,甚至听闻有人二十九两卖了出去。你来说说看,这在从前,大家可以慢慢的交易,可这股票,如何确保交易成功?你迟一些,可能还没有数完银子,这价格却突然涨了,那么卖家还会卖吗?若是价格跌了,买家还会买吗?厘清了这个道理,你便会知道,股票交易,非纸钞不可,你不兑也不成,除非……你当真不打算买卖股票,就算你现在不肯,迟早你还是会被拉下去。”

  “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过程,你看在这里,人家只挂出一个牌子,兑换纸钞,却没有任何人来主动邀你去兑换,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等到了将来,迟早会有人忍不住,再后来,就算你还不肯用纸钞,可你要买股票的时候,人家说了,新股非要用纸钞不可,那么你要不要兑换?或者有一日,你要卖股票的时候,这买家却说,我这里只有纸钞,你愿意不愿意卖他?我们若是再细想,等越来越多人开始手持这纸钞,你出了这股票交易所,你去丝绸铺子购物,你询问店家,我这里是纸钞,可以不可以买?那店家若是坚持不收,那么你自然会进第二家丝绸铺子,人家肯收,那么,愿意收纸钞的就成了一笔买卖,水滴石穿,长久下去,那不收的铺子必然维持不下去,而收了的,定会生意兴隆。”

  李沁一想,脸色一变:“所以人家根本不担心我们兑不兑,反正迟早都要兑的?”

  “自然。”刘文昌叹了口气道:“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现在只能指望,这交易所……还有这辽东郡王,是真心实意的想做万年的生意,而不只贪眼前之利,只要他还顾忌着长远的利益,维持纸钞的信用,可以让人随时从这里用纸钞取出真金白银,他这买卖,就十拿九稳了。”

  李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一直钦佩辽东郡王,只是没想到,你却更钦佩他。”

  “这是当然,他如我再生父母一般。”

  “啊……”李沁惊讶的看着刘文昌:“你还认得郡王殿下。”

  “虽不认得,不过却是闻名已久,心向往之,若非是他,我还是一个糊涂迂腐的可怜虫罢了,所以说他是我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便是这个缘故,他教我寻到了一条出路。”

  李沁低头,若有所思,他禁不住在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若不是新县,自己只怕饿死在关中了。

  在新县里头,许多的关中人都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是这关中人在京城,无论发生如何大的争吵,彼此之间再怎样争斗的面红耳赤,甚至可能激化到拳脚相加去了,可只要彼此谈起辽东郡王,便立即就有了共同话题,很快就可以勾肩搭背,烧黄纸做兄弟了。

  刘文昌这个时候道:“不妙。”

  “什么。”

  “我方才说到了新股。”

  “什么意思。”

  刘文昌这时候紧张起来:“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新股可能需要纸钞才可购置吗?”

  “这……好像说过。”

  刘文昌心急火燎道:“十之八九,有这种可能,我需得立即出去一趟,让管事的,带着我那几车银子,赶紧去兑纸钞,如若不然……等放了新股,要交易也来不及了。”

  李沁安慰他:“或许……还是真金白银交易呢。”

  刘文昌摇头:“不不不,这辽东郡王,绝不会无端做某件事,他既决心要做,那么一定要做好,李兄,你且稍待,我得去知会一声,兑银子要紧。”

  刘文昌说罢,一溜烟的出去。

  而这里,却已是熙熙攘攘。

  这股票的交易所里,极为宽敞,足可容下数千人。

  当然……是竖着的。

  而在大堂,则挂着一盏盏的红灯笼。

  整整一面墙壁,悬挂着从清早到现在,每一个时段的股价。

  而股价根本大家在此交易的记录,随时刷新。

  所有要买卖的人,都可以进行记录,有人想要花什么价钱买股,只需记录之后,一旦价位到达,交易所的伙计,便会自动生成交易,而买主要做的,就是拿着保票去领取自己买来的股票,卖家则直接去领取银子即可。

  一时之间,这交易所里乱哄哄的。

  人们这才发现,在这里,价格的刷新速度,远超了平日里的想象。

  可能一炷香时间,价格已经刷新了三次,墙壁上的价位,不断的变化,都会有人负责不断摘下原有的价位牌子,换上最新的价位。

  这种交易方式,真真让人大开眼界,原来大家以为,股票几日的涨跌,可能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可现在……大家才发现,可能小半个时辰的波动,就足以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了。

  第七百零二章 个个都是人才

  李沁这时才陡然想到了刘文昌打话。

  没有错,股市瞬息万变,在交易所之外,价格的涨跌是滞后的,因为人对信息的接受能力,本就具有滞后性。

  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

  在这里,他看到了铁路公司的价格,在疯狂的变动。

  稍稍迟一些,价格就可能刷新。

  那么如何快速的进行交易,就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而唯一解决的办法……似乎也只剩下了纸钞了。

  除非……你压根不打算买爱股票。

  可是……李沁左右张望着来此的人,这些人一个个如痴如醉的看着那巨大的面板上,不断刷新的挂牌价格,价格的每一次涨跌,都在牵动人心。

  你若是让这些人,以后不再买卖股票,不再去关心价格的涨跌,这……无异是痴人说梦。

  可即便如此,虽然想明白了这个关节,李沁也知道,一个新的东西,而且这东西从前声名狼藉,现在让大家拿着真金白银,去兑换成一张张的纸票,这换做是谁,都需要巨大的勇气。

  不久……

  辽东矿业的牌子,终于开始挂了起来。

  当然,现在只是暂时交易的状况。

  因为辽东矿业还未正式开始发售。

  不过……现在已经开始招股了。

  这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预售的市值,居然三亿两纹银。

  许多人吸了口气,议论纷纷。

  “怎么这么高,这价格……比当初铁路还高,可这铁路,毕竟利润极高,那辽东的矿……现在铁路还未修好,储量……也还没有眉目,只说在几个卫,发现了大量的露天煤矿和铁矿……就这……便想估这么高的银子?”

  许多人摇头:“不值,不值,得买铁路,铁路……好。辽东郡王这一次,是想钱想疯了。”

  大家纷纷点头,觉得确实高了。

  此前有人预估是三千万两,五千万两,比较大胆的,则估价是一亿两。

  可是三亿……简直就是开玩笑。

  “总值三亿,说是要放售出一亿股,这便是融资一个亿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它?”

  “哎……就算折半,我也觉得风险太大,你看,铁路那边,又涨了。”

  这矿业一放出来,立即遭到了许多人的白眼。

  人都是有路径依赖的,铁路股已经创造了神话,人们更愿意相信,铁路还能继续一飞冲天。

  至于这矿石……终究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估值这样高,何况这天底下,也不只是辽东有矿。

  人们七嘴八舌,很快将目光挪开。

  不过显然……辽东矿业并不急,它标明了发售的时间,就在正午。

  现在时间还早。

  倒是这个时候,有人惊呼道:“快去,快去看,有人拿着银子去换纸钞了。”

  消息一出,立即有无数人跟着去看热闹。

  原来是有人将金银一车车的拉到了那兑换纸钞的地方。

  那地方……其实就是个钱庄。

  车子一拉到,立即开始有许多的账房先生忙碌,这些人都是专业的,这一车车的金银入库之后,随即便开始观察成色,同时火速进行清点。

  方才虽也有零零散散的人,兑了一些钱钞,可毕竟都是小打小闹。

  大家都不傻,这事儿风险太大,再如何说破天,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很快,便见一个儒生模样的人,背着手,被钱庄的人请进去。

  这一下子又炸开了锅。

  李沁立即认识到,方才进去钱庄的人,正是刘文昌。

  耳畔,人们议论纷纷:“那人是谁,居然这么多车的金银,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这样的人……居然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跑去兑换纸钞。”

  “不会是……新县他们自己的人吧……故意如此……莫非是想……”

  “嘘……俺得说一句公道话,虽说这纸钞让人有所疑虑,可辽东郡王断然不会是这样的人,你以为郡王殿下和你一般,干这下三滥的勾当?”

  “那人……我竟有些认识……”

  “哪个?”

  “方才进去的那个……”

  “是谁。”

  “我不好说,应该是看错了,不,是肯定看错了。”

  “到底是谁,你为何支支吾吾……”

  众人都朝着一人看去。

  而那人,则露出扑簌不定的样子。

  这一下子,大家反而急了:“你倒是说呀,到底是谁。”

  连李沁也来了兴趣,这不就是刘文昌吗,怎么……

  于是这人在众人的逼迫之下,才期期艾艾的道:“应该不是他,此人……像是刘家公子,不过刘家公子,怎么会抛头露面,干这勾当呢?”

  刘家公子……

  这一下子,许多人更加狐疑了:“哪一个刘家。”

  这人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只是这压低的声音,却恰好有人能听见:“还能有哪一个刘家,当朝内阁大学士,刘鸿训!”

  此言一出……

  到处都是吸凉气的声音。

  刘公……

  在朝中,刘鸿训这内阁大学士,就已经很吓人了,这百官不知多少人想要巴结他。

  而在这交易所里,那刘公,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那真是天上的月亮一般,闻名已久,可说难听一点,结交?那是想都不用想,就算人家门前的一个门房,看着大门的,那看大门的门房会正眼瞧你一眼吗?

  这身份地位的差别,真是天差地别,已经到了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地步。

  “是他?怎么可能……”

  “看着像。”

  “刘公的公子做买卖?还如此大张旗鼓,哈哈……真是开玩笑。”

  众人议论纷纷。

  而李沁的脸色已是变了。

  他原本猜测,这刘文昌或许是某个颇有地位的人。

  可现在……他根本无法想象,内阁大学士的公子……

  自己和他……竟是朋友。

  难怪他一丁点也不谨慎。

  什么破家县令、灭门知府,这两个听起来让人闻之色变的人物,到了人家的爹面前,配给人家爹擦鞋吗?

  李沁一时之间,竟是张大眼睛,整个人都懵了。

  耳畔,还有人议论,到底是不是刘鸿训府邸上的,可李沁此时却已可以确定了,这身家,这气度,这恢弘的口吻,十之八九,可能真的是……

  那刘文昌却已经没有什么避讳了。

  跟随他一起进钱庄的管事忍不住擦着额上的汗,不禁道:“公子,这事让学生来处置就好,公子还是少抛头露面,传出去不好听。”

  “没什么不好听,这是我爹准了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害怕别人看了笑话,可我既然打算从商,迟早还会有人知道,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光明正大,这样的话……至少……也可堂堂正正,将来刘家发了家,大家也是亲眼看到我在做买卖,至少不敢说我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管事的只好点头,随即道:“咱们真换了纸钞?”

  “换,一个子也不留。”

  “可没几个人换的。”

  “那是别人。”刘文昌道:“你啊,不要总操心了,你放心,我并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跟人豪赌,我是看准了的,我看准的这事,不会有错,我不但要换纸钞,还要第一时间,狂购新股。”

  “这……”这管事的一时无语,说实话,他或多或少,也在关注着这里的行情。

  当初卖掉铁路公司的时候,他就有点不乐意,因为……大家都看好铁路公司。

  至于新股,那远在辽东的地方,毕竟还是不靠谱,而且新股的估值,确实划不来。

  “可我见这里的人,十之八九,还在谈论铁路……”

  “张叔。”刘文昌语重心长的看着这个自小看自己长大的管事,道:“做买卖,这买卖无论是什么,有一样东西,却是至关重要的,那便是切切不可人云亦云,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需有先见之明。当所有人都在议论铁路公司的时候,我不敢说……这铁路公司有什么风险,却也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肯买铁路公司的人,大抵都已经买了,一个人人都持有的股,吸纳了多少的资金,这天下的金银,是有数的,不是凭空变出来的,现在这样的市值,已经远超它的实际价格了,虽然我也相信,以后它还可再涨一涨,可我拿这么高的成本,去赌它再涨一些,又有何用?”

  “可是矿业不同……”

  这张管事却还是哀叹连连,但是他知道,这少爷执拗,自己说不动。

  两个时辰之后,这钱庄的人居然很快就将账目给算了出来。

  有掌柜亲自出来,拿着足足一个大皮包的纸钞,笑呵呵的道:“总计一百五十九万七千两……”

  “这样快?”刘文昌一脸诧异:“一百多万两真金白银呢,还以为没有十几个时辰也点不完。”

  这掌柜的面带笑容,自豪的道:“咱们这张记钱庄,可是专业清点的,讲究的就是效率,上上下下所有人,那当初,可都是跟着邓指挥使同知抄过家的,一个个都是此中的好手,什么金银,到了手上……无论是成色还是大致的份量,还有这算术,个个都是天下最顶尖的,你在外头,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第七百零三章 新的气象

  刘文昌一听这掌柜的解释,顿时肃然起敬起来。

  听闻锦衣卫里,已经出现了一批带着金手指的人。

  但凡是金银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点验的速度,可以用变态来形容。

  没想到,今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刘文昌便对张管事道:“这钱庄里有如此多的人才,何愁大事不成?”

  这是漂亮话,可这其实也是实话。

  要知道,金银这玩意……虽然是贵金属,可是计算其价值,在这个时代也是很麻烦的事。

  因为不同的金银,成色不同,而且上秤的重量,可能也有细微的差别。

  毕竟这时代不存在精确的电子秤,因而对于人的能力要求很高。

  不少的人交易时,容易产生纠纷,也是这个因素。

  你掏出银子来,人家觉得你的银子杂质多,可杂质多少,大家说不清,而这又毕竟涉及到了利益,于是少不得会有口角。

  得了钱钞,刘文昌便甚有兴致地抽出了一张来。

  只见这印刷的纸张,颇为精美,至于油墨,却似乎有些特殊,当然,想要在油墨上印刷特别复杂的玩意,是不可能的,因而,用的却是钱钞的数目来替代,一行写着纹银一百两的字样,下头又有钱庄标记,除此之外,还有钞票的号码,上头还有印章,是银庄的方形章印。

  这小小的钱钞里,有许多的细节,刘文昌只觉得印刷得极为精致,至少在时下,单单这油墨和纸张,却都是极少见的。

  看过后,他于是将钱钞收了,随即利落地道:“走。”

  接着,身后一个个刘家的人,便提着一包包的钱钞跟着他,徐步出了钱庄。

  他一出来,立即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终于还是有人认出了他,这人兴冲冲地上前,朝刘文昌先行了个礼,接着便道:“见过刘公子。”

  刘文昌疑惑道:“你是……”

  这人连忙谦恭地道:“学生张胜,刘公子贵人多忘事,当初……学生在国子监里做监生的时候,刘公子的父亲抱病,却亲来探望诸监生,那时是刘公子搀扶着刘公去的,当时学生得见刘公风采,真是激动得难以抑制,至今难忘,至于刘公子的孝顺,学生……”

  刘文昌听到这里,便不禁失笑,原来他真不认得此人啊,这人大抵只是远远地看过他。

  虽然在庙堂上的层面,许多人都是和刘鸿训打过照面的,而到了尚书和侍郎这个级别,不少人可能还和刘鸿训是朋友,似张静一那种,已经可以随便闲聊扯淡了。

  可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那真是远远能看一眼,哪怕真是说上一句话,也够自己吹嘘半辈子的。

  因而这个叫张胜的人,此时红光满面,过来低三下四地问好,也依旧风采照人,便可从中窥见一二。

  刘文昌则是含蓄地朝他点点头。

  而围观的人们则是议论开了。

  当真是刘家的公子啊,真是没想到……刘公的儿子……也来干这个……难道不怕影响自己的家声吗?

  不过,也有人显得神采飞扬,连刘家的公子都来此,这不正证明了……这股市……未来更有前途吗?

  只是……大家虽是脸上写满了各种的表情。

  可绝大多数人,却不敢随便发声,至多只是窃窃私语而已。

  刘文昌却也不避讳,一脸坦然地径直带着人,直接到了前头的柜台,接着便道:“这新股开市了吗?”

  “正午开售。”

  “是辽东矿业?”

  “正是!”

  问明了新股的价位,刘文昌却是轻皱眉头,久久沉吟不语。

  他显然也在心里嘀咕和计算。

  良久之后,他居然抬头,颔首道:“正午发售之后,所有的新股,我这儿的钱……能买多少是多少……钱钞都在此了,你们就照着这个数给我兑换新股!”

  说着,便命跟在身后的人,将一包包的钱钞直接搁在了柜台上。

  这一下子,许多人却是沸腾起来了。

  这得是多少银子呀?

  有人低声道:“听闻这钱钞有百两的,兑换了这么多的钱钞,这几包怕真是百两的大钞,这样说来的话,那么……可能……这只怕不下百万两了。”

  “怎么买的是矿业,为何不买铁路公司?”

  “会不会有什么利好的消息?”

  “我看是糊涂了,根据我的计算……”

  一时之间,人们众说纷纭。

  只是大家再看这位刘家公子,却更多的是带着调侃的意味了。

  因为……这怎么看着像个败家子?

  哪有这样瞎买的?

  傻子都知道,真正热门的乃是铁路公司。

  矿业虽然有诸多所谓的‘利好’,可实际上,许多的‘利好’都是空中楼阁。

  比如能探出多少矿来?

  这些矿怎么采掘?

  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能招募多少人工?

  招募了人工……又怎么将矿运出来?

  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变数了。

  可刘文昌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于是这边已经开始有人清点起来了。

  此后……算明了银子的数目。

  一到了正午,正式开市。

  一张张的股票则又是一大包的送到了刘文昌的面前。

  刘文昌没有疑虑,很是大气地直接让人提了包,在无数人的目光之中,扬长而去。

  此地不宜久留啊。

  可是……留给许多人的,却是无数的怀疑。

  “果然不愧是大学士的公子啊,真够任性的。”

  “他不懂股票,也没算过分红……”

  “老夫浸淫股市一百二十三日,这铁路公司股票一开售,便一直对其有所研究,不敢说有什么所得,却也有几分经验,今日刘公子……哎……”

  在这里,可有不少‘老股民’。

  这些人在尝过甜头之后,每日就是搜肠刮肚的研究股市。

  什么分红计算法,这是经营研究学派的,专门研究铁路公司的营业额以及纯利还有成本,再根据这些,计算股票的涨跌。

  还有利好派,这是感性派的,下暴雨了,好,利好铁路,暴雨之后,道路难行,蒸汽机车在铁轨上行驶,无视暴雨,未来的铁路生意一定蒸蒸日上。

  不下暴雨了,天气万里无云,好,日头这么好,消费一定会大大的增加,许多商贾需要运送货物。

  铁轨出了一些问题,蒸汽机车延误了四个多时辰。好,蒸汽机车延误,势必大量的货物阻塞,那么后头还想要贩运的货物一定会堆积如山,这些堆积如山的货物一定要租用铁路公司的货栈,这可不又是天大的利好吗?得涨,一定能涨。

  说实话,眼下无论哪一个研究的学派,现如今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买铁路,稳赚的。

  而且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被打脸,这更让各个学派的人腰杆子挺着很直。

  当日……铁路股果然暴涨。

  这一次利好,却是来自于交易所成立所带动的。

  交易所让交易变得便捷无比,确实让许多原本观望的人,也咬牙进入了股市。

  而当下的股票只有两支,一个是铁路,一个则是矿业,那么买什么,大家想来也都清楚了。

  因此,一日之间,铁路涨了接近一成,虽然已经不复当年一日涨四倍的风光,却也足够令无数人眉开眼笑了。

  至于那位刘公子,再看那矿业的新股,似乎现在还在招股阶段,让人认购,鬼知道这么多的新股,是否售得出去。

  于是……大家不免调侃一番。

  堂堂内阁大学士的儿子,见识竟不如我,这对于许多人而言,是一桩很痛快的事。

  ……

  身在宫中的天启皇帝,对于交易所当然极为关注。

  他一日之间,已让人偷偷去过问过许多次交易所的情况了。

  听说一切稳定,而且今日的交易额极高,股价也大涨,因而天启皇帝也安心了不少。

  到了正午时分,他召了众人来商议新政的贸易事宜,即裁撤各处关卡。

  裁撤关卡,是黄立极提出来的。

  以往的时候,朝廷在各处设关卡,所有的百姓流动,都需有路引,方才可以放行,而商贾带货,往往采用十抽一的办法,也就是直接抽货物来当做税赋。

  当然,这带来了许多的问题,一方面是流民越来越多,冲击了关卡,以至朝廷的关卡已经形同虚设。

  可形同虚设也就罢了,账面上,朝廷可还养着这十数万各路关卡的官兵呢,这些钱粮……花了出去,等于是打了水漂。

  若是裁撤,则可减少一些开支。

  另一方面,就是所谓的商税,其实已经不合理了,因为一般的商贾,关卡上的官兵们往往会敲诈勒索,何止是十抽一,只恨不得你将全部的货物都收走,若是没有贿赂,根本过不了关。

  而另一方面,某些官商或者是大士绅家的货物,却可畅通无阻,没有人敢抽货物。

  如此一来,朝廷的所谓商税,几乎就等于是收了个寂寞,因为寻常的商户已经不见了,贩运货物,这岂不成了羊入虎口?傻瓜才走货呢。

  而对于一些人而言,他们的货物……谁也不敢抽税,拿着一张名帖,便如入无人之境。

  第七百零四章 刘卿好手段

  因而,裁撤关卡已成为了当务之急。

  其实裁撤关卡,也有打压地方士绅的意思在。

  某些士绅,在地方上的权势很大,靠着名帖,可以畅通无阻。

  可如今,大明内阁和六部已经转向,大家大抵已经统一了思想,既然决心新政,那么势必要将这些绊脚石,统统都踢开。

  黄立极上奏了一个裁撤关卡的章程。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还算满意,便笑着道:“黄卿思虑的周详,就照着这个办吧,要裁撤关卡之前,先要清点各路关卡的官兵,说实话……这里头有太多吃空饷的,还有不少,早就被流寇给杀散了,先清点,核查了人数,此后再将他们聚起来,分派其他的差事。只是分派什么差事好呢?张卿的意思是,干脆成立一个巡捕司,各地都要建,用于防火和捕盗的事宜,得给他们一个事做,总不能过河拆桥,直接遣散,若是如此,是要出乱子的。”

  “裁撤完这个之后,依着朕看,路引也就免了吧,反正这东西,已经形同虚设了,对于那些刁民,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这些刁民,没有路引,照样纵横天下。反而是良民,出一趟远门,却是战战兢兢,得向官府索求路引,受那官吏们的压榨。”

  黄立极等人异口同声地道:“陛下圣明。”

  这一次,他们是真心实意的称颂了。

  没有一点虚假,完全是发自肺腑。

  若他们还是从前的士绅,确实认为裁撤关卡是乱政,可现在,不少人屁股后都暗暗坐到了另一边,这形态也就变了。

  裁撤关卡的本质是什么,是人员的流动啊。

  而人员若是不能流动,对他们而言,可是有害的。

  这京城的工价,已经高不可攀了。

  毕竟哪儿都需要人力。

  辽东那边在京城招募人手去挖矿,铁路公司招募人去修铁路,还有伐木的,还有许多的作坊,还有各家的商铺,到处都需要人。

  这么大的劳动力的缺口没有解决,为了抢人,就不得不不断地提高工价。

  内阁和六部,已经有不少人暗中投了铁路公司,也有一些人的亲戚,偷偷地开始做一些买卖了。

  他们最大的抱怨,就是人力不足,招募不到人手,人力成本高昂。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对于黄立极等人而言,办法自然很简单,那就是让人流动起来。

  京城的人力价格,已经高达四两银子上下,这是一般苦力的价钱,一年五十两银子。

  可是在乡下,不少的劳动力,一年到头,劳作一年,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一旦开了人口流动的口子,那么就不愁有大量的人力了。

  现在的内阁和六部,其实无形中,更像是这铁路公司的保姆一般,毕竟维护铁路公司的利益,就是维护自身的利益。

  这是一种无形的倾斜,慢慢的,站到了士绅的对立面。

  本质上,这一次黄立极提出来的裁撤关卡,废黜路引,就是和士绅们抢人。

  当然……在他们的思维里,已经没有士绅了,随着分田慢慢铺开,如今这士绅在他们的眼里,就是死人。

  天启皇帝很高兴!

  能不高兴吗?

  从前自己干点什么,这些人总是说这个不成,说那个也不成,现如今,大家同气连枝,自己没想到的事,他们想到了,不但想到了,还给你连解决方案都一并递交了上来,递交上来之后,你只需点点头,他们就立即撸起袖子,跑去执行,还是不打折扣的那种。

  这才是皇帝的感觉啊。

  张静一也觉得舒心,因为行政这样的事,实在是牵涉到了方方面面,怎么执行,张静一已经习惯了锦衣卫式的暴力手段,但是现在内阁和六部配合,自己也可轻松不少了,直接可以翘着二郎腿,看着他们一个个将新政的拦路石排开。

  正在这个时候,魏忠贤却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而后,拿了一张字条,悄悄地送到了天启皇帝的身边。

  天启皇帝一面听户部尚书李起元的奏报,一面眼帘垂下。

  打开字条,他先是扫了一眼,而后一愣,不由得打断了户部尚书的话,却是目光看向刘鸿训道:“刘卿家,你哪儿来的银子?”

  刘鸿训:“……”

  这话显得很突兀。

  只是……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骤冷。

  刘鸿训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心里非常的知道,这陛下……最大的爱好却是……

  于是,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臣的家族,一直都是地方上的大户,如今……虽没有了多少田产,却也积蓄了不少的财富。”

  天启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积攒了一百多万两?”

  刘鸿训立即道:“陛下,臣……砸锅卖铁,也不过数十万两银子,大致,是在五十万上下……”

  “这也不少了。”天启皇帝道:“可是……朕听说,你家却有一百多万两。”

  “这……这是当初买了铁路公司。”刘鸿训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脸色惨然,唯恐被‘贼’惦记。

  天启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朕就说嘛,刘卿家……还是清廉的,你不必害怕,朕只是问问而已,其实……你的家底……朕早就摸过一次了,是不是,张卿家……”

  张静一:“……”

  刘鸿训则心里大抵日了无数次狗,随即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

  都已经摸过底了……

  其他人也是惴惴不安,刘鸿训家已摸过了,那我家呢?

  天启皇帝又道:“既是你们世代积攒,又是铁路股票所得,这就是你们刘家的,你放心……该你的便是你的,朕又不是强盗,还能抢了你的不成?”

  刘鸿训心里则默默地道,你是不是强盗,你自己心里没谱吗?

  当然,面上则是感激涕零的样子:“陛下宽仁,可追我朝孝宗先皇帝。”

  天启皇帝嘿嘿一笑:“不过你们刘家真的好手笔。”

  “什么?”刘鸿训不解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却是道:“方才说到哪了?”

  这话说的云遮雾罩,刘鸿训总觉得话里有话,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说的好好的,怎么就转移话题了呢?

  刘鸿训忍得难受,便立即道:“陛下……方才这话,不知是什么意思,恳请陛下明示。臣……臣何时有什么手笔?”

  看着刘鸿训一脸迟疑和急迫的样子。

  天启皇帝也有兴趣起来,便道:“怎么,这不是刘卿所为?”

  这一下,刘鸿训更是头皮发麻了,此时心已经开始虚了,硬是继续追问道:“臣不知陛下何意,若是臣有不失当之处,恳请陛下指明。”

  天启皇帝道:“这就怪了,一百五六十万两银子,拿去买了矿业的新股,震动了整个京城,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呢,难道刘卿竟是不知?朕还以为你与张卿联手做局,请君入瓮,哄抬矿业的股价,到时再和张卿对半分账呢!”

  刘鸿训:“……”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臣冤枉……臣安分守己,即便发行新股,也只是照着章程来,怎么会暗地里,搞这些勾当?臣和刘公是清白的。”

  刘鸿训:“……”

  天启皇帝道:“清白就好,规矩是我们立的,维护好规矩,对我等君臣而言,就是最大的利好。”

  刘鸿训:“……”

  天启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刘鸿训:“刘卿好魄力,这是孤注一掷啊。”

  刘鸿训只觉得心里一记闷捶,堵的难受。

  这一下子,全明白了。

  这显然是自己的儿子干的。

  问题在于,自己虽让儿子去经商,但是没让他这么招摇啊。

  还有……这一百多万两银子哪里来的?

  不会是卖了铁路吧?

  什么……铁路都卖?

  跑去买矿业……

  这一下子,他顿觉得身子骤然的有些冷。

  不是他看不上矿业。

  矿业未来或许能涨,但是现在谁不知道,最稳当的乃是铁路?将身家性命都丢到那矿业上,这不是疯了吗?

  难怪连陛下……还有……

  他眼角的余光扫视一眼四周。

  却见许多人用一种……极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这一下子,刘鸿训突然有一种,被人用眼神强奸的感觉。

  于是他下意识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天启皇帝让大家告退。

  他回到了内阁,黄立极立即凑了上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刘鸿训:“刘公啊,你买股票了?”

  刘鸿训心里正恼火着,此时禁不住道:“难道黄公没买吗?”

  “老夫行的正,坐得直,没有买!”黄立极凛然正气地道。

  刘鸿训:“……”

  黄立极接着道:“不过听闻,吾家内侄倒是买了一些……”

  刘鸿训冷笑:“你家内侄,不就是你买的吗?”

  “这不一样,老夫是老夫……他是他,可不能胡说,老夫和你是不同的。”

  刘鸿训板着脸。

  黄立极的表情越加认真,却又道:“再者说了,吾家内侄和你的儿子不一样,你们买的是矿业,吾家……不,吾家内侄,买的是铁路!”

  第七百零五章 谋事在人

  黄立极一脸调侃地看着刘鸿训。

  他比刘鸿训高明,买股票此等事,怎么还能大张旗鼓呢?你刘公好歹也是当朝大学士啊。

  像你儿子这般,闹出去像什么样子,人家要笑话的。

  而且,老夫当初是‘阉党’出身,尚且还要面子,你倒是好,你可是清流呢!

  清流的儿子居然跑去干这等下三滥的事?

  这让黄立极这个一直处于道德鄙视链底端的男人,此时突然占据住了道德制高点,一下觉得自己的腰板都挺直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刘鸿训。

  刘鸿训此时也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黄立极道:“刘公,老夫说句实在话,令郎买股票,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掏出这样的身家去买那什么矿业,非是老夫对矿业有什么成见,只是股经,你最近看了没有?”

  股经这玩意,其实是大明报出现之后的一个变种,随着大明报的出现,一下子给人打开了新的大门,原来大家都可以以邸报的形式,印刷一些内容,居然还可以沿街贩卖。

  而且……这玩意居然还有利可图。

  于是京城之内,出现了各种名目的所谓的‘报纸’,其实这也是当初,张静一不敢办报的原因。

  报纸天然是和读书人捆绑的,那些清流和房、士绅本就掌握了舆论,若是再有这个大杀器,那还不将张静一杀个片甲不留?

  不过现在京城的风气渐好,至少这里的读书人,已经没有那般完全的排斥新政了。

  因而许多大明报的效仿者,也大多印刷着各种内容开始贩售。

  当然,绝大多数的报纸,很快就被淘汰掉。

  而有几份,却开始有了自己的市场。

  其中股经就是其中一位,据说这是一位大儒邀了一些号称是京城之中的儒商,专门写的一些心得体会。

  而最大的卖点,就是不断地分析股票。

  那位叫杨雄的大儒,水平很高,几乎预测了铁路公司股票几次的上涨,一下子便吸引了不少的读者。

  刘鸿训没想到,黄立极竟也看那玩意,于是道:“此人是叫杨雄吗?我听闻此人乃是南直隶的大儒,只是运气不好,一直没有通过会试,是以在京城里……教授人读书,其人的文章,老夫看过……”

  说到这里,刘鸿训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这人的文章,他的确是看过的,只是这人颇有怨愤之气,比如他依旧还对新政颇有微词,当然,他是南方士绅出身,不少亲戚都被抄家,这也可以理解。

  可此人又有几分心理扭曲,因为……显然他是靠股票吃饭的,每日都在研究这个,因而吸引了不少拥趸者,不只如此,他撰写的股票心得,很是高深,是用理学的思想,来阐述股票的涨跌。

  这种手法,令人耳目一新,顿时引发热潮。

  譬如他撰文说,股票其实就是耕地,君子持有股票,颇有君子远庖厨的意思。

  也就是说,持有耕地获利,就难免需要让小民为之耕种,而耕种就会有纠纷,遇到了纠纷在不得已之下就得有家法和族法,在为了维持礼教的情况之下,就不得不动手打人。

  可是君子是仁善的,怎么好做出这等粗野的事呢?因而……不如买股票,买股票也可获利,这铁路公司的股票,可以世世代代的传下去,子孙后代都可享受分红,如此一来,子孙们便不需为了耕地和收成,做一些违背自己仁心的事,又可借此‘耕读’传家。

  这些理论一出,竟是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也让这杨雄一时之间,声名鹊起。

  一说到这个杨雄,刘鸿训难免内心复杂,因为他很清楚,杨雄只是这个时代无数士子的缩影。

  他们已经知道新政的大势不可阻挡,他们也持有了股票,获得了收益,在这等狂欢之下,新政对他们而言,并非只是有害,甚至还是有益的。

  于是,这一下子,他们内心对盈利的欲望,开始和他们平日所学的知识开始冲突起来,毕竟千年来的风气和习俗,不是这样能够轻易改变的。

  于是乎,有许许多多像杨雄这样的人,内心开始扭曲,为此他们开始阐述和解释这些现象,尝试着……用自己那一套观念,套在当今的问题上。

  当然,刘鸿训瞧不上这样的人,新政就新政,得益了就得益了,扭扭捏捏做什么呢?

  又要立牌坊,为何还要去做娼妓?

  黄立极则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刘鸿训道:“刘公啊,你该多去看看这股经,这杨先生对辽东郡王的评价可能有失偏颇,但是对股票的理解,却是非同凡响的。”

  听着黄立极语重心长的话,刘鸿训大抵知道什么意思了,黄立极是借杨雄之口,告诉他,他的儿子买了矿业,只怕……要出事。

  他心里不禁烦躁不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自己的儿子行事确实过于鲁莽,那买矿业的钱,多半是卖光了铁路来的,这铁路多香啊!

  于是他接下来心不在焉的办公,一到了下值的时候,便风风火火地回到了府里。

  刚刚走进主屋大厅,就见刘文昌正高高兴兴地在吃茶,一面吃茶,一面捧着大明报,聚精会神地看。

  刘鸿训拉长了脸,咳嗽一声。

  刘文昌便忙站起来:“爹。”

  “你……”刘鸿训本是带着急切赶回来的,原想骂一通,可话到嘴边,却是苦笑摇头。

  刘文昌是何等聪明的人,看父亲这脸色,其实就猜到了,便道:“父亲……是听到了什么了吗?”

  “哪里是听到了什么,是陛下亲口来询问,为父……哎……”

  刘文昌道:“没想到竟是上达天听了,哎,也是儿子鲁莽,不过……儿子在想,这未必是坏事。有时候,固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而君子应当藏拙。可有时候,风头太劲,便是想要藏也藏不住,那倒不如光明正大的站出来,也显得我们刘家人坦荡,挣的并非是不义之财,如若不然,闷着声,等到时候让人知道刘家挣了大钱,反而会被人议论。”

  “你那里挣了什么大银子,你这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刘鸿训方才倒还没多大火气,只觉得可能是自己平日里管教无方导致,内心尚处在自责,谁料到儿子竟这般大言不惭。

  “你如此孤注一掷,去买什么矿业,老夫来问你,一旦暴跌,如何承受得了这样的损失?那杨雄,你听说过吗?这可是股海之中的大名人,他是怎么说的,他说的是,股票买的乃是人心,什么是人心,那就是人人都喜欢铁路,自然而然,铁路就可水涨船高,只要持有,便永远不会下跌,这铁路就如土地一般,你看这大明开国迄今两百五十年,在新政之前,地价可有跌过吗?这便是人心所向。”

  “今日之铁路,便是往日之耕地,拿在手上,可保万世平安,子孙受益无穷。你倒好,居然将铁路统统都卖了,那矿业于铁路而言,不过是皮毛而已,哪有你这般,舍本求末的?”

  刘文昌一时语塞,想了想,解释道:“股票不是土地,那杨雄胡说的。”

  刘鸿训便道:“他浸淫这么多日子,消息比你灵通,这天下的人,谁不称他一句先生?这样的人,你也瞧不起?君子要自省啊,而绝非是目中无人,哎……”

  刘文昌本还想解释什么。

  刘鸿训却摇摇头地接着道:“罢罢罢,只怪你娘平日过于宠溺你,令你行事总是难把握分寸,既已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老夫也不是被同侪嘲笑几句,便拉不下脸面的人,只是可惜了这些银子……”

  刘文昌却道:“儿子一直认为,投股就是投人。”

  刘鸿训愕然道:“什么?”

  刘文昌于是道:“其实只要办事的人靠谱,利好就能兑现,兑现才可从中牟取暴利,方才父亲一番话,确实有道理,那个叫杨雄的,儿子也有耳闻,他的文章,儿子看过,不过儿子说实话……他的文章,将什么都大而化之的概括,却往往忽视了,谋事在天,成事在人的道理,因而……他的文章若是拿去给人看,看到的人往往都会击节叫好,可天下的事,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儿子只问父亲,嘉靖年间的时候,朝廷设立十数个备倭卫剿倭,都是剿灭倭寇,目的都是相同,可为何成就的就是一个戚继光,闻名天下的乃是戚家军?同样的道理,一样的练兵,为何成的乃是东林军校,而不是关宁军?天下的事,不能只看大势,也不能看什么利好,终究还是人,人才是至关重要的。”

  似乎等着父亲消耗完他的话,刘文昌顿了顿,才又道:“儿子决定孤注一掷,是因为儿子认为矿业能否成,不在于市面上对矿石有多大需求,也不只在于矿石的采掘有什么难度,而在于,张家必定会倾尽全力做这件事,辽东郡王既打算孤注一掷,那么此事必成!”

  第七百零六章 皇天不负有心人

  看着儿子一脸极认真的样子,刘鸿训一肚子火气,终究还是散去了。

  他只是苦笑,无言以对。

  还能说啥呢?

  良久之后,他才道:“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

  刘文昌:“……”

  “你这执拗的性子,像极了老夫年轻的时候,至少可以证明,你是为父亲生的。”

  刘文昌:“……”

  当然,这是苦中作乐罢了。

  刘鸿训现在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让刘文昌去新县是否正确了。

  他像变了一个人。

  只是刘文昌这事在京城里,闹的动静可不小。

  毕竟股票、发行的新股、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一百多万两纹银。

  这一个个天然就容易制造热点的词儿,统统凑在一起,以至于连大明报在次日都做了专门的报道。

  这大明报倒是澄清了几件事,一件是刘文昌的银子,是当初售空了铁路股票来的,而铁路股票,刘家挣了不少。

  至少这平息了刘家哪里来这多银子的流言蜚语。

  大明报的报道,还算是客观,毕竟作为张家的报纸,天生自带流量,而且往往能得到铁路公司以及矿业还有锦衣卫流出来的第一手消息,某种程度,它既是铁路公司,也是锦衣卫的传话筒,单凭这两个属性,就足以让它有着无数的拥趸者了。

  至少在京城之中,人们的认知里,这张家的大明报,是较为准确的,无论是做买卖,还是关注当下的时政,都是每日必读之物。

  可是其他的小报就不同了。

  它们没有第一手消息的渠道。

  说难听一些,你去铁路公司或者是其他地方打探消息,谁会理你。

  因而,它们更喜欢做的,乃是‘深入’报道。

  无非是将大家都知道的消息,进行深加工,然后评议一件一件当下发生的事。

  又或者,制造一些耸人听闻的奇闻轶事,什么为何半夜母猪惊叫,为何东城寺庙在夜间隐有女声传出之类。

  还有一种,就是大儒们纷纷兴办坐镇的报纸了,他们最擅长的,是做文章,是讲道理,或者是……研究理论。

  股经的情况,三者都有,在得知了刘文昌大肆购买矿业之后,那杨雄立即撰写了一篇文章,评议此事,他对此的态度,显得带有讽刺意味,全文下来,颇有几分刘鸿训的儿子给张家抬轿子的手笔。

  大抵是张家借着这刘家,吸引人认购新股。

  当然对此,他表现的义愤填膺,认为刘鸿训身为内阁大学士,纵容儿子如此,实在是大不应该。

  不只如此。

  而且有张刘二家,联手糊弄人购置新股牟利之嫌。

  在他看来,这新股的价格根本就不值眼下这个价,纯粹就是张家想要骗钱。

  而在他的心目之中,自然是铁路公司的股票,才有购买的价值。

  支持他论点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天下各处都有矿藏,辽东的那些煤铁,就算是发现了,也不稀奇。

  股经在连续发了几篇文章,对此大加挞伐之后,刘家倒是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那新股刚刚发行,随即竟开始大跌。

  原先的三两银子一股,转眼之间,竟是一下子跌了一成。

  一时之间,也跟着小打小闹,买了一些股的人,禁不住捶胸跌足。

  这倒是给了张家巨大的压力。

  还有许多新股都没有售出呢。

  张静一现在每日起来,都需先看看报纸。

  这股经偶尔也看的,虽也是研究股票,某种程度,也支持新政的,只是他们所理解的新政,却和张静一的新政有些不同。

  于是,少不得这些人阴阳怪气一些,张静一也没往心里去。

  现在对于新股的抨击,倒是让张静一心生厌恶。

  我在此卖股票,你在那里说这股没前途,断人财路啊这是。

  好在,售出的股票,好歹也筹集了千万两以上的资金。

  而张家自己也筹措了一笔银子,现在开发各处矿山的计划,已经提上了日程。

  张静一早已暗中派人,前去几处地方开始寻访,探勘的结果……虽然还未出来,不过张静一却有长足的信心。

  除此之外,就是改进采掘的技术了。

  挖矿可不是简单的事,需要有一整套的管理流程,还需要有一套工具。

  因此,人员的培训,也早已开始。

  万事俱备之后,张静一便指使人……开始推进各项的工作。

  其实历朝历代,哪怕是后世,有矿的都是大爷。

  毕竟……这玩意是天然的产出,卖了就是源源不断的银子。

  辽东现在人口不多,只要矿业发展起来,至少未来一百年之内,都可借着这一股风潮,吸纳人口,并且让张家得以在辽东迅速站稳脚跟。

  当初的辽将们,靠的是控制为数不多的土地,进而收养一批家丁,再糊弄朝廷,发来辽饷,在辽东做了土皇帝。

  那张静一则打算靠着黑麦和矿脉,迅速建立一整套体系。

  于是,一封封的书信,往来于张家和辽东。

  甚至……为了督促辽东和京城的铁路,张静一不留余地的,让辽东那边,极力配合铁路的修建。

  乃至于铁路公司这边,刚刚开始铺路,张静一已经开始指使人在关外,沿着规划的铁路线,筑起路基了。

  这一些日子,他都很忙碌。

  却有一封书信,送至张家来。

  张静一难得回来,一看到书信,又忍不住苦笑。

  乐安公主倒是没有为此露出不悦:“看看吧,夫君公务繁忙,不要耽搁了正事。”

  张静一本是假意一副不想理会这些事务的样子,现在便勉为其难,拆开了书信。

  这书信却是皇太极送来的。

  一看到书信之后,张静一拍案而起,而后大喜道:“好,好的很,果然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

  “铁矿。”

  “铁矿?”乐安公主蹙眉:“我虽知道现在缺铁,可是辽东毕竟……”

  “这不一样,铁矿和铁矿是不一样的。”张静一喜滋滋的道:“铁矿的品相各有不同,有的含铁量高,有的低,除此之外,有的铁矿藏在身上老林里,想要挖出来,有时你还得开山,可有的铁矿,就在露天,你随手捡起来,可能就是高品相的铁矿石。关内炼铁的历史,已经接近有两千年了。你可知道,咱们的老祖宗们为了炼了两千年的铁,咱们的锅碗瓢盆,还有咱们的刀枪剑戟,哪一个不是祖宗们从地下挖出来的。”

  张静一顿了顿,又道:“因而,最初的时候,他们是从最容易采掘的地方开始采掘,再到后来,轻易能挖到的矿,已经很难寻觅到了,于是,只好深挖,到了咱们大明的时候,还想找到容易开采的铁矿,其实已经越来越难。”

  张静一眉飞色舞的道:“当下的条件,要挖出关内的铁矿,所需的人力物力,还有成本其实都是惊人的,就算挖出来,品相也是极差,这采矿是有成本的,同样一百斤的矿石,能炼出来的铁也不同。而我们寻到的铁矿,相比于关内,绝对是至高的品相,不只如此,还是露天的巨大矿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乐安公主对这些事不甚懂,她其实倒是尝试想要去了解,至少想知道自己的丈夫都在外头干什么。

  于是她也会尝试着去看报纸,只不过很快,她就放弃了,因为有不少报纸,不是直接就是阴阳怪气的对张家带着责备的语气的。

  其实这也是和大明朝的风气有关系,读书人指天骂地……似乎已经成为了风骨和正直的象征。

  所以为了显示自己具有道德优越感,总要找个对象来阴阳怪气几句,才显得世人皆醉我独醒,亦或者是显得自己高明。

  “意味着什么?”

  张静一激动的道:“意味着……我们的成本,可以降到最低,采矿和采矿是不同的,不同的成本,还有采出来矿石的好坏,这都决定了矿山的价值。”

  说着,张静一兴奋的搓着手,而后道:“这一次,倒是辛苦了皇太极,为了寻找矿脉,许多寻矿的人,都是他让自己的族人一路护送。好的很,我现在就要回信一封,告诉皇太极,咱们要迅速开始动作,这矿山,要立即开始动起来。”

  乐安公主道:“这是大事,那我不打扰夫君。”

  张静一摇头摆手道:“我只回一封书信即可,除此之外,还有几处矿山,也要让他抓紧,安排的人,要立即开始建起工坊……对,为了节省运输,就在这矿山附近,选择一处地理条件的地方,建几个钢铁的作坊,除此之外,咱们还需修一条支线的铁路,联通未来的干线……好在这银子,已经筹措的差不多了,现在不差钱。”

  张静一眉飞色舞,其实一开始让人找自己记忆中的一些矿山的时候,张静一还是有些担心,怕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

  好在,总算是皇天不负。

  他眯着眼,思考了片刻,而后迅速笔走龙蛇,修了一封书信,命人快马加急送了出去,这才松了口气。

  第七百零七章 大涨

  辽东发现了巨矿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先是大明报报了出来。

  消息一出,自是引起了不少的瞩目,不少人倒是议论纷纷起来,都觉得这矿业可能要成了。

  只是,当次日清早,大家齐聚到了交易所,却愕然地发现,这矿业的股票,依旧纹丝不动,居然还有下跌。

  这一下子,不免令不少来瞧热闹的人疑惑了。

  于是乎,许多人纷纷询问。

  这才知道,原来那些手头有大资金的人,依旧还是纹丝不动,不只是在观望,而是压根仍不看好这辽东矿业。

  “股经今日又撰文,说是此等消息,根本不是所谓利好,发现了矿的地方,本就偏僻,就算能运输,这运输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何况……辽东那地方……”

  这些人议论起来,越来越小声。

  “而且听闻,现在北直隶,也有一些人……打算承包矿山,多半也要上市了。”

  “承包矿山?”

  “这个你不知道?新政的新律已经颁出来了,所有的山林,自然都归朝廷所有,可若是想挖掘,便需向朝廷承包。当然,并非是买卖,而是租赁的形式,譬如租赁三十年,每年缴纳一笔银子,只是这笔银子,却不是小数目。”

  “北直隶这儿,矿脉可是不少的,已经有许多人起心动念了。说实话……有了北直隶的矿,谁还要辽东的?”

  “这话倒是没有错的。”

  “就是不知那位刘家公子,现在怎么样了,若是将来这北直隶的矿山当真上市,只怕他真要亏惨了。”

  当然,刘文昌对这些消息,一丁点也不在乎。

  虽然手头上的股票,依然隐有下跌的趋势。

  不过他现在压根就不关心这个。

  在他看来,自己看好了就成,也不打算指望着几日时间就能有盈利。

  股票这玩意,尤其是他如此大笔的资金,做的本来就是长远的买卖,和某些每日去交易所里盯着那一时涨跌的人不同,在如今的他看来,没有丝毫的意思。

  他现在反而钻在新县里。

  新县里,最近兴办了一个工程大学堂,这大学堂,乃是陛下亲自下旨兴建的,分许多科目,召天下读书人入学读书。

  而这大学堂的校长,依旧还是张静一。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杂学本来就是张静一带起来的风气,学堂想要办好,就得有威望且懂这一行的人来坐镇。

  因而张静一只得安心办学,将这工程大学堂分为十数科,有工程建筑,有地理,有冶炼化工,还有农林诸如此类。

  其实许多人,根本不想学什么杂学。

  毕竟但凡读过书的人,谁愿意学这等东西呢?

  要知道,历朝历代,干这个的,本就是下三滥一般的角色。

  不过……有张静一的坐镇,居然引发了不小的热潮。

  毕竟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尤其是不少家境并不太好的读书人,还有一些军校之中有意深造之辈。

  当初的张静一在军校创造了一个神话,让无数人自入军校之后翻了身,其中军校之中,封侯的生员有四人,封伯爵者十九人,再有其他赐世袭指挥使、同知、千户、百户等,已是数都数不清楚了。

  当然,世袭指挥使、千户、百户,其实并不是当真你的儿孙们都能做指挥使,这是一种待遇,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商定之后,已将这种‘殊荣’,改为了世代的俸禄。

  而且不只如此,现在大家都看的出来,天下的兵马都要改制,在这种情况之下,这些生员们已经开始流入亲军、各地的卫所,而这些人,许多人已经成为了武官,甚至是高级的武官了。

  已经开始隐隐有人认为,将来这大明的天下,可能会到达非军校生员不得成为军官的地步。

  如今,新学堂开设,人们或许还不知道,自己入学,这些所学的东西,到底是否有用。

  可不少人却认为,入学之后,学就是了,前途的事,有张静一去操心。

  诚如所有人所指望的那样,张静一这些日子,召集了所有涉及到各科的人才,开始编撰各科的教材,许多教材最终都需他来给意见,甚至是把关。

  一时之间,张静一也不禁为之头痛,却也只能埋头苦干。

  而这位内阁大学士家的公子刘文昌,竟也报了名入学。

  事实上,他年纪不小了,已年过三旬,居然也报入了商科学习。

  有一些人得知之后,却不免为之莞尔,甚至有人暗暗嘲笑。

  说实话,做生意还需去学堂里学,这显然……有些画蛇添足了吧!

  时间眨眼而过,又过了两个多月,这时,在新政的推进之下,这京城的气氛,已经大为不同了。

  整个京城,似乎焕发了勃然生机,尤其是蒸汽机车的出现,商贸也随之发展,京城之中的人,开始越来越发现,几乎每隔一些日子,都会出现一些新的事物。

  农业社会的人,本是保守的,可如今,在许多新鲜事物的带动之下,不少人也开始尝试新鲜的东西。

  却在此时,广平矿业终于开张了,一时之间,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这广平矿业,就位于广平府,此前就有大量的铁矿和煤矿,此番在新政的推行之下,当地的士绅,当即决定联合起来,将这一带的矿脉承包了下来,因为人力和采掘的作坊都是现成的,当即就可产生利润。

  现在铁价高不可攀,因此……几乎可以想象,这广平矿业未来的利润会有多丰厚。

  最重要的是,这里距离京城很近,广平府隶属于北直隶,抵达京城,若是通过河运,不过两三四百里的距离而已。

  市面上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传言,这一次承包矿山的人非同一般,他们是北直隶的士绅。

  要知道,这北直隶的士绅,可绝不只是单纯的士绅这样简单。

  实际上,这些年北直隶连年遭灾,许多士绅,早就不靠土地生存了。

  而且这些年来,北直隶士绅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这其中……也有着魏忠贤的因素。

  这位九千岁魏忠贤,本就是北直隶人,这魏忠贤虽是个太监,可乡土的情怀还是有的,因而大肆提拔了自己的老乡,甚至有不少‘老乡’,压根就不是阉党,这魏忠贤也去捧臭脚,觉得你虽然不理咱,可咱是乡亲啊。

  一时之间,朝中北直隶的高官数都数不过来。

  譬如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还有当初的大学士李国,各部尚书,北直隶人也占了两个,侍郎有三个,九卿之中,就更多了。

  不要看北直隶是个很大的地方,可实际上,士绅的圈子是很小的,这些人世世代代居于此,几乎都是世交,正因为有大量的人成为高官,这北直隶的士绅,也水涨船高。

  此番他们敢为天下先,一鼓作气直接承包矿山,也是觉得朝中有人的意思,如若不然,还真不敢冒险。

  而且人家的心思显然不止于此。

  矿山的利润很大,可相比于矿山,上市融资,那才真是数不清的金银。

  而此次,就是奔着上市去的。

  京城之内,各种关于广平矿业的消息,已经传了个满天飞。

  又过了几日,又传出了消息,说是广平矿业,特邀股经的总编撰杨雄前往广平府。

  等这杨雄去过广平府之后,回到京城,很快就连书了几篇文章,对这广平矿业大加赞许。

  在铁价高不可攀的情况之下,广平矿业的铁矿,一直都有开采,每年的盈利,也是丰厚,一旦继续招募更多的人手进行采掘,便可满足京城钢铁所需,又说此地距离京城近在咫尺,将来的利润,自是必不可少。

  除了杨雄,其他造势者,更是如过江之鲫。

  直到一个月之后,这广平矿业终于开始募股,公开发行股票。

  据说数十个大士绅,一起进了京城,先去拜会在京城的同乡高官,而后再去拜会了一些大儒,如杨雄人等。

  此后,才进入了交易所,此番他们胃口不小,直接弄了一亿股,公开发行股票三千万,而价格……在杨雄等人的协助之下,最后定价为一两五钱银子。

  消息一出,不少人乐了。

  这不是摆明着,跟辽东矿业打擂台吗?

  那头辽东矿业现在还不见任何盈利呢,人家却已开始盈利了!而且距离京城也近,未来可期,甚至连未来扩大采矿规模的投入,也节省不少银子,这样算下来,这就是一个下金蛋的母鸡啊!

  而且那杨先生的许多文章,大家都是拜读过的,确实很有道理。

  当日,居然引发了抢购的热潮。

  不出三日功夫,所有公开发行的股票便已售空了。

  杨雄等人,继续推波助澜,很快,这广平矿业,价格居然大涨,很快便达到了二两一钱银子的价位。

  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甚至已盖过了当初的铁路。

  甚至杨雄已经放出话来,这广平矿业今年之内若是涨不到五两银子,他便赤足裸奔于京城。

  第七百零八章 巨富

  这广平矿业的暴涨,最直接的反应就是辽东矿业开始下跌。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市面上的资金是有限的,大量的资金涌入广平矿业,势必会抽调出大量的资金出来。

  一时之间,又免不得有人要笑一笑那刘文昌了。

  张静一倒还冷静,照旧管着自己手上一摊子事。

  除此之外,他现在在研究电流。

  电这玩意,其实结构很简单,当然……不能和后世的相比,这是最原始的电学研究。

  为了研究,一群军校的佼佼者以及一些匠人几乎每日都在照着张静一的方法,进行着各种实验。

  只是……眼下没有什么进展,不过各种实验的耗费却是惊人。

  这其实也是张静一的问题,张静一只知原理,却不知其他,因而,只能靠着原理,让大家跟着一起摸索。

  这一日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觐见。

  张静一至勤政殿,此时天启皇帝正高高兴兴的与内阁诸公们说着闲话。

  他心情很好,主要是内阁现在事事都以他马首是瞻,颇有几分君臣同心的意思了。

  见了张静一来,天启皇帝道:“不必多礼啦,现在工程学堂如何?”

  “已经招生了,现在招生一千四百二十一人。”

  “这么少,是大家不肯就读吗?”

  张静一摇摇头:“第一期没有什么经验,所以更多是实验的性质,先要培育出一批人才,而后再根据教学的好坏,进行一些改正,等到此后第二期、第三期,便可增加招生的力度了,眼下不能贪多。”

  天启皇帝乐了:“朕还以为张卿想给朕省银子呢,不必省,哈哈……朕现在有银子了,张卿,你可知道,现在朕这矿山承包,一年下来,竟也有两三百万两纹银,这才是开始呢,朕要将天下的矿山都承包出去,那岂不是比抄家还要强。”

  张静一脸抽了抽,表示自己有笑到。

  天启皇帝道:“近来这广平矿业,你有了解吗?”

  “略知一二。”

  “张卿以为如何,可以购入吗?”天启皇帝认真的看着张静一。

  其他几个阁臣,也都竖起耳朵。

  “可以。”张静一道:“不过,臣以为,它的增长有限,风险还是有一些的。”

  “风险?”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它的财报倒是在股经这份报纸刊载了,臣大抵看过,现下这矿业每年大抵的纯利是在十七万两纹银,当然,里头说……未来随着铁价的上涨,还有就是他们将更大规模的采掘,能确保未来三年,采矿的规模增加十倍以上,而利润则可至三百万两以上,甚至还要多。不只如此,这还只是铁矿,除此之外,还有煤炭,木材等等,这样算下来,将来的盈利,就更加的惊人了。”

  “不过,臣细细一看,却发现……里头有一些名堂,从前的时候,那里就有矿山,可是盈利并不好,何以现在他们一承包,盈利就大增了。除此之外,就是他们自称未来还可加大规模,这个规模是多少……开采的成本,是否会增加,这些……却都没有明言。像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这让臣觉得,这些人……采矿是假,可上市卖股的心思更重一些。”

  天启皇帝点点头:“是这样吗?”

  张静一道:“上市的本质,是借助股市,从而获得资金,将事情做好。而不是为了借助上市,去兑现大量的金银。所以臣所担心的是,最终本末倒置。因而,臣以为,股市的许多章法,还需要慢慢的完善,如若不然,将来各色人只奔着上市售股去,反而忘了初心。”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

  这时,有人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这广平矿业上市,和铁路还有辽东矿业一样,何以铁路和辽东矿业是踏实做事,这广平矿业反而成了上市搂银子呢。辽东郡王有此担心,也没什么不可,可这般怀疑人居心,便有些不妥了。现在新政开始推行,百废待举,京城内外,对于铁矿的需求极大,这个时候,不鼓励大家采矿,反而对其进行监视,只怕从此,再没有人肯开矿了。”

  有人急了。

  说话的乃是新任的吏部尚书张养浩,这张养浩是北直隶人,那些士绅们进京,除了拜会黄立极,其次就是拜会他了。

  老乡帮老乡嘛,为此,张养浩为了表示支持,自己还偷偷让自己的亲族购置了大量股票。

  这个时候你张静一要查一查广平矿业,这消息一传出来,那还了得,明日大家就以为锦衣卫要弄死人家,这股票只怕要直接跌到谷底。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随即看向了黄立极:“黄卿怎么看。”

  黄立极淡淡道:“陛下,臣所担心的是,若是查了广平矿业,一方面会造成极大的影响,现在京城内外,不少人都买了广平矿业,且有不少支持新政的大儒,为其张目,一旦彻查,难免舆论沸腾。这另一方面,若是承包了矿山便查,以后谁还敢包矿?”

  黄立极这样一说,天启皇帝顿时不吭声了。

  后头一句话很厉害,这可是和矿山承包挂钩的,天启皇帝指着在这上头发大财呢。

  天启皇帝便笑吟吟的道:“不过张卿的话,也有道理,依着朕看哪,不如这样,锦衣卫不要惊扰他们,若是当真有什么事,再行介入即可。”

  张静一其实也只是怀疑罢了,倒是没有什么证据,便点头:“臣遵旨。”

  天启皇帝随即乐呵呵的道:“朕行新政,是要开万世太平,如今众卿助朕,当同心协力才好。”

  从勤政殿出来,张养浩却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快步追上前头的黄立极,忍不住道:“黄公,那张静一什么意思,他家的股票卖不出去,就想让我们北直隶的乡亲……”

  黄立极与张养浩也是同乡,此时见张养浩怒容满面,这张养浩仕途很顺利,自万历年间中了进士之后,就一路平步青云,如今又是吏部天官,前途不可限量,因而显得有些骄横。

  黄立极拉着脸道:“介之何出此言,殿下这也是出于好意,你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休要多言。”

  张养浩讨了个没趣,觉得有些失了面子,便悻悻然道:“我所虑者,是一旦真让锦衣卫坏了广平矿业的事,你我一个首辅,一个天官,将来有什么颜面,对得起众乡亲。”

  黄立极只冷着脸,快步走了。

  张养浩:“……”

  于是张养浩不得不出宫,心里不禁琢磨起来,这黄公实在是怕事,不是干大事的人。

  只是他想到陛下最后的话,却颇有几分忧虑,于是下值回府的时候,让主事召了一个人来。

  这人正是广平矿业的最大东家张严之,张严之的祖上都是高官,不敢说四世三公,不过却也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了。

  二人彼此见礼,张严之道:“贤兄召我来,所为何事?”

  张养浩苦笑道:“你那矿业,没有什么事吧?”

  “什么意思?”

  张养浩道:“就是各方面的运营……可有阻碍。”

  “贤兄何出此言,可是有小人在作祟吗?”

  张养浩看着张严之诚恳的样子,又想到这是广平张家的子弟,广平张家耕读传家十数代,乃是北直隶的积善之家,于是便立即道:“自是随口问问,以后再不问了。不过老夫得提醒你,你这股现在火热的很,只怕要引起小人猜忌。”

  张严之听罢,笑了:“有黄公和张贤兄在朝,谁敢如何?”

  张养浩道:“只是让你小心。”

  张严之听出话里有话,心里便记下了:“请贤兄放心,愚弟一定多加注意。”

  “如此甚好。”张养浩便高兴了起来。

  “对了,贤兄……”张严之笑了笑:“此番我正想登门,有一事想说呢。”

  张养浩端起了茶盏:“怎么?”

  “新股发行之后,我这儿,还有一笔股票,心里想着,如今股票卖得好,也是这些日子,贤兄一直都在为咱们矿业奔波,却也不能白忙活。”

  张养浩眼睛眯了起来:“什么意思,想送股给老夫?老夫可不是那种人,贤弟未免太看轻老夫了。”

  后半截有一句话张养浩没有说,现在陛下抄了多少人家了,你也不怕老夫也被抄了。

  张严之笑了笑道:“不不不,不是送股,而是……请贤兄买股。”

  “买股?”

  “其实这些股票也不多,不过五十万股而已,贤兄若要,不妨一两银子一股,卖给贤兄如何。”

  张养浩一听,一下子来了精神。

  要知道,这矿业的股票,在市面上可已经二两五钱了,还有人说至少涨到五两去,以至于现在一级市场几乎已经买不到新股,而即便二级市场,其实也都在惜售,说难听一点,就算是二两五钱银子,也未必能大肆收购到了。

  这等于是一两银子买了股,转手就赚了一两五钱银子。

  张养浩拼命咳嗽:“这……不好吧,愚兄我……是很注重名节的!”

  第七百零九章 卧龙凤雏

  张严之听罢,却是拉起脸来:“贤兄……这买卖股票,有什么关系呢?贤兄出钱,愚弟出股,这是买卖。”

  顿了一顿,张严之又道:“贤兄,现在哪一个人不买股票?贤兄当然是两袖清风之人,可难道做了大臣,就不能买宅邸,买田地,买奴婢吗?这些都可以买,为何股票不可买?”

  看着张养浩动容,张严之又笑了笑道:“再者说了,那刘公的儿子,不也大张旗鼓的买股吗?大学士可以买,吏部尚书,为何不可买?”

  这一番话,其实忽略了一个事实,别人是在市场上买,张严之却是怂恿着张养浩低价购买。

  当然,这些也是可以忽略的。

  谁说这就一定是贪墨了?

  张养浩便面带微笑道:“此事……老夫只怕要和我家儿子商议一二。”

  商议?

  张严之顿时心领神会,哪里有做爹的跟自己儿子商量事情的?

  这其实就是说,张养浩是个两袖清风的人,眼里见不得钱,所以这个事,别和他谈。

  这事让张养浩的儿子来拿主意,既然是他儿子拿主意,那么和张家的公子对接就可以了。

  张严之便笑道:“这成,明日,我便与世侄好好谈一谈,一两银子一股,这三十万股……可是要纹银三十万……就是不知……令府的银子够不够,若是不够……”

  张养浩微笑,这是捡的银子,三十万两银子买了股,转手就可以卖出七十五万两银子,这银子张家就算不够也得够。

  于是他笑了笑道:“此事……让吾儿去头痛吧,我们就别费这个心了。”

  张严之便也笑了:“贤兄是个雅人,不慕金银,让人钦佩。”

  “来,喝茶。”张养浩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端起了茶盏。

  此时,其实他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了。

  他心里想着,听闻这广平矿业,将来要涨到五两银子去,倘若真能涨这么多的话,岂不是三十万两银子,转手就挣了一百五十万两?

  张养浩道:“京里出了一个叫杨雄的先生,老夫倒是闻名已久,听闻他与你们也要私交?”

  张严之道:“杨先生乃是大才,在京中很有名望,愚弟早些年,就与他有一些交情。”

  “噢。”张养浩道:“他的文章倒是犀利。”

  说话,就没有继续深入说下去了。

  次日,张严之寻到了张养浩的儿子张菊,这张菊似早准备好了的,二人迅速的谈妥了交易的事项。

  这张菊自是热心无比,一面筹措银子,一面预备交易。

  吏部尚书家里肯买股,虽然这股说是半卖半送也不为过,张菊便松了口气。

  吏部天官可是天下最重要的职位,地位不在大学士之下,想当初,东林党就是把持了吏部,因而才掀起了党争,将当初的齐党、浙党、楚党打的头破血流。

  毕竟,谁掌握着官员的升迁,自然而然,便有无数人对其亦步亦趋了。

  最重要的是,北直隶士绅们,找到了一个极可靠的盟友。

  于是张严之放下了心,兴高采烈的回到了在京城的府邸,而在这里,却早有几个股东在等候着了。

  除了股东,竟还有股经的总编撰杨雄。

  杨雄率先道:“如何了?”

  “妥了。”张严之叹了口气道:“哎,这一次……真是大出血了啊,可也没办法,那张公请我去,提醒我,那辽东郡王垂涎咱们矿业,我还能如何?”

  说着,又道:“所以老夫才不失时机的提出售股,这样做,也是花钱买了平安,是没有办法的事。”

  其他几个股东却都点头:“只要有张公在朝,现在大家休戚相关,也就可以安稳了。”

  杨雄也笑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如今有了张公这一层关系,矿业这边,不但可以高枕无忧,将来也有更大的作为。虽说贱价拿出了三十万股,可得到的,却绝不只是这点数。其实倒是可惜,黄公也是北直隶人,不过他向来胆小怕事,其实他若是肯效仿张公,莫说三十万股,便是百万股,也肯贱价卖他。”

  杨雄这一番话,倒是将张严之逗笑了,他笑吟吟地道:“杨先生,现如今,咱们得将这银子赶紧补偿回来,这两日,股票涨的太慢了。”

  “老夫也一直都在琢磨着此事。”杨雄道:“现在无论如何,风头最盛的,终究还是铁路。而矿石,本就依附于铁路之上,再加上还有辽东矿业,以及未来说不准也有人邯郸学步,会有许多矿业上市……所以,定会有人担心,将来许多矿业上市之后,分成咱们的利润。”

  张严之听罢,不自觉地皱眉起来。

  其实,他早就赚的盆满钵满了,可是人心就是如此,如今自己号称身价上千万两,可对他而言,还是不够。

  只见杨雄又道:“可是铁路能一直上涨,且吸引这么多的金银,是有道理的,因为铁路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而矿石却是不同,辽东的矿可以上市,广平的矿也可上市,这天下有矿的地方,亦可如此,所以说到底……那些买股的人,或多或少还是有所疑虑,不敢放开来买。”

  张严之便皱眉道:“这可不成……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照这样的趋势,若是涨到五两银子,却不知得要何年何月呢!”

  杨雄则是露出微笑,一副智多星的样子,捋须道:“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老夫研究股市多日,如今……却发现了有趣的事。”

  “你说说看。”

  “买涨不买跌……”

  “……”

  张严之脸色显然不好看了,这不是傻瓜都知道的道理吗?

  杨雄看着张严之的脸色,继续道:“这个道理,知道容易,可是凭着这个,如何运作,却是不容易。你看,近几日,增长放缓,是因为大家有疑虑。”

  说着,杨雄顿了顿,又道:“可如果,咱们制造一场大涨呢?”

  张严之和其他的股东,这下子便都来了兴趣了,张严之道:“如何制造?”

  “咱们自己拿钱,收购市面上出售的矿业股票。”

  张严之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异地道:“自己收购自己的?”

  “对。”杨雄确定地道:“一旦开始回购,势必造成市面上广平矿业的股票紧张,如此一来,许多人想买都买不到,而这个时候,广平矿业一定要涨。”

  张严之顿时动容起来,忍不住眼睛都放光了,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杨雄。

  杨雄继续道:“一开启回购,股票大涨,这时候,势必许多人觉得有利可图,大家纷纷买进,如此一来……这价格,就势必要水涨船高了。”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却问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可是,回购的银子,从哪里来?”

  杨雄微笑道:“诸公莫不是忘了,上市的时候,矿业融资的金银,可是不少啊。”

  对啊,当初卖股融资,大家手里的股份都换成了银子,这个数目,确实不小。

  张严之却是皱眉起来:“这些银子,是用来扩大生产用的,你也知道,账面上的银子,需招募大量的劳力,还有开新的矿井,还需修建道路和码头……”

  杨雄微笑道:“这等事,何须急于一时呢?这是以后的事,迟个一年半年,也没有什么关系。”

  张严之一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了。

  这倒是实话,融资的银子,拿去继续开矿,指望它慢慢的盈利,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呢!

  可若是真如杨雄的操作,一次回购,势必一次暴涨,而自己的身价,只怕又要连续翻上几番了。

  等涨到了顶点的时候,再想办法售出……如此一来,随便拿出一点银子去扩大生产就是了。

  可是杨雄只是股东而已,不过占了一成五的股票,于是此时他忍不住看向其他股东。

  而这些股东,却已个个摩拳擦掌,大家都是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诀窍,其中一人双眼发亮地看着杨雄道:“杨先生真是卧龙雏凤啊,这一席话,真教人茅塞顿开啊!”

  “以我之见,此事要立即着手为宜。”

  却也有人道:“只是若是靠回购暴涨,只怕会过于蹊跷,不会出什么事吧。”

  可作为股东,谁不希望暴涨呢?

  虽然有人提出了小小的疑虑,可许多人却已激动起来,一门心思只想着利益。

  “这个容易。”杨雄微笑着道:“这些日子,股经这头先吹吹风,多放出一些利好的消息,反正市面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张严之深吸了一口气,他其实心里也知道,就算自己不乐意,其他的股东,此时眼里都已开始放光了。

  张严之想了想,便道:“我们张家,历来诗书传家……如今新政开启,新政之道,在于长治久安而已,只是……现如今我等支持新政,可那辽东郡王,却对我等虎视眈眈,若是不能压过辽东矿业一头,这天下就真的任张家摆布了,我等顺天应命,如何甘心?今为苍生,也要奋力一搏,不妨就依杨先生所言。”

  第七百一十章 太岁头上动土

  实际上,很快张静一就领教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牛股。

  一连数日,广平矿业突然开始暴涨。

  这种涨幅,远超了张静一的意料。

  以至于张静一本是每日埋头干着自己的事,却还是禁不住吓坏了。

  一个个奏报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上。

  其中最上头的一份,乃是股经。

  股经中大肆吹嘘广平矿业的业绩。

  其中还提出未来的增长势必大增。

  这几日以来,广平矿业从二两五钱银子,居然直接拉升到了六两。

  如此一来……趋势便形成了。

  这种暴力拉升的结果,就导致大量的人开始对广平矿业进行大肆的吹捧。

  也让不少当初没有买广平矿业的人捶胸跌足。

  越是这种上涨,求购的人就越多,此时的京城百姓,显然是没有遭受过毒打的,此时绝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买股票就能挣钱,买到好股票就能挣大钱的梦境之中。

  因而,求购者越来越多,交易所里……几乎已形成了一面倒的求购潮。

  张静一看的目瞪口呆。

  眼看着今日五两,次日变成六两,再次日则成了七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操作。

  于是锦衣卫缇骑四处打探这疯狂上涨的成因。

  虽然股经和许多报纸,都已明言,这是因为未来广平矿业未来的前途大为看好,甚至定下了来年能增产数倍,盈利超过十倍的目标。

  可张静一依旧还是觉得不真实,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而是因为……张静一在前世,有丰富的被庄家们毒打的经验。

  ……

  而在此时,这张严之却已成了京城里最热门的人物。

  股票暴涨,于是乎他开始四处活动,拜访许多的官吏,顺便也向不少官吏售出一些股票。

  当然,还是老办法,低价售出。

  他毕竟是士绅出身,最看重的就是人脉和关系,如今他的身价,半个月不到,就暴涨了四五倍,此时若是不拿出一点好处,给大家同享,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因而,朝中百官,竟有不少人都受了张严之的恩惠,人们提及此人时,都是眉飞色舞。

  ……

  此时,又一份奏报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

  亲自来送奏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千户刘文秀。

  刘文秀此时黑着脸,笔直着站在一旁。

  等到张静一低头看完了奏报后,张静一道:“前些日子,有人出动了数百万两纹银,疯狂购买市面上的广平矿业,这才引发了抢购?”

  “是。”刘文秀道:“卑下人等,认真的寻访之后,发现当时的资金,几乎都在一个源头。”

  张静一皱眉道:“源头在何处?”

  刘文秀道:“在广平府。”

  “广平府?”张静一坐下,低头呷了口茶,此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海里慢慢升起。

  这些狗东西,不会才没几天,就开始将后世的手段,都学会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看着张静一纠结的样子,刘文秀道:“要不,卑下这就去拿几个广平矿业的人……”

  张静一打断他道:“先不必打草惊蛇,何况人家若是自己回购,你拿人家,用什么罪名呢?说到底,还是这交易所的规矩过于简陋了,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刘文秀便道:“那么……此事就算了了?”

  “算了?”张静一摇摇头,想了想道:“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你先继续查着吧,若还有什么消息,速来报我。”

  “是。”

  刘文秀抱拳:“遵旨。”

  张静一想了想还是决定入宫一趟。

  这件事……某种程度而言,其实不算是罪证,因为确实这天下没有自己不能回购自己的法规。

  就算放在后世,回购拉台股价,在许多人看来,也是负责任的表现。

  说穿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台审计的法令,只有如此,才可确保到时不会出什么大事。

  其实张静一先弄出股市,可是法规滞后,他其实一开始并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这种新东西出来,不至于很快就有人抓摸到漏洞。

  可哪里想到,有一些家伙,别的本事可能没有,可论起怎么搞钱,思想意识却个个超前。

  张静一在宦官的领路下,至西苑。

  传报之后,便进了勤政殿。

  只是天启皇帝现在却不在勤政殿之中,好一会儿,天启皇帝才穿着一身短装,气喘吁吁地带着魏忠贤踱步进来。

  天启皇帝的精神很好,见着张静一,高兴地道:“张卿难得来看朕……怎么……有何事?”

  张静一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臣今日来见陛下,是希望议一议股市法令之事。”

  “法令?”天启皇帝不解地道:“怎么啦?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张静一便道:“臣觉得那广平矿业,有些不正常。”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眯着眼,随即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张静一:“不正常?”

  张静一道:“所以做出一些限制,臣以为是非常有必要的。”

  天启皇帝倒没有反对,而是道:“由着你吧,你上章程,朕到时准奏就是了,朕倒是听说,现在这广平矿业,上涨得很吓人。”

  张静一松了口气,道:“所以臣才觉得蹊跷。哦,对了,陛下浑身大汗淋漓的样子……”

  “哈。”天启皇帝兴致勃勃地道道:“朕去骑了一会儿马,这几日,这朝中百官都争相在办新政,倒是朕现在每日无所事事了。”

  张静一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现在新政的发展,确实是一日千里。

  甚至不需张静一的推动,许多新的法令,也都奏了上来,大家都争着抢着干。

  当然……也有一些不对味的地方。

  可至少比当初……的保守要好的多。

  张静一陪着天启皇帝说了一会儿闲话,便告辞出来。

  刚刚出来不久,后头有人道:“张老弟。”

  张静一驻足,却见魏忠贤追上来。

  魏忠贤确实年纪大了,当初的时候,张静一看他的时候,还显的有几分‘英雄气概’,如今腿脚却有些不便起来,两鬓生出些许的白霜。

  张静一驻足。

  魏忠贤左右看了一眼,而后道:“广平矿业,是威胁到了辽东矿业吗?”

  张静一摇头道:“倒是没有威胁到。”

  魏忠贤便奇怪地看着张静一,随即道:“咱还以为是有私仇呢。”

  张静一不禁苦笑道:“魏哥这话……怎么说的,我提出这些,是希望引发注意,不要将来出事,一旦出事,可就是天大的事了。”

  魏忠贤道:“那广平矿业的大东家,咱也知道,当初他还拜谒过咱,不过咱没理他,咱年纪大了,只想侍奉陛下。不过听说此人,最近可是春风得意,朝中的不少人……都与他利益攸关。”

  魏忠贤的话,意味深长。

  张静一骤然听出来了,于是道:“魏哥提醒的是,我明白了。”

  魏忠贤倒是好心地道:“现在陛下恩准你制定法规,只怕要得罪人,所以……要提前有所防范才好。”

  张静一道:“这是自然的。”

  张静一说罢,便和魏忠贤辞别。

  此时,没有年关将至,张静一让人拟定法令,只是这法令……却总是滞后的,而且这是新东西,许多人依旧还是没有什么头绪,张静一也不好过多干涉,担心的就是生搬硬套,反而和现在的实情不符。

  到了这个时候,刘文秀却又送来了一封奏报。

  这一次……看到了奏报之后,张静一已是大吃一惊,他脸色极为沉重,皱着眉头凝视着刘文秀道:“消息准确吗?”

  “十分准确。”刘文秀很是确定道:“学生不经甄别,怎么敢报来给恩师。”

  张静一又低头看了一眼这奏报,随即站了起来,背着手踱步。

  来回渡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什么来,快步回到原位,又拿起了那份奏报继续看一眼。

  接着他才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啊!”

  刘文秀在站的笔直,看着张静一,纹丝不动。

  张静一随即将这奏报拍在案牍上,冷笑道:“老虎不发威,这是当我张静一是病猫了。”

  “请恩师示下。”

  张静一眼睛变得冷厉,而后突然咬牙,杀气腾腾的脸上,蹦出了两个字:“拿人!”

  刘文秀身躯一震,朗声道:“是!”

  ……

  京城钟鼓楼不远,因为这里靠近交易所,而交易所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商贾。

  在这里,住宅的价格,也暴涨了数倍,一时之间,许多大商家云集于此,将住处安在这里。

  而在这里,一处宅邸处在幽静的街巷之中。

  平日里,这宅院似乎也没有什么来客。

  突然之间,马蹄传出。

  密集的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犹如鼓点一般。

  随即,数十个锦衣卫飞身落马。

  急促的敲门声传出。

  那门环狠狠地敲打在青漆大门上,让人的心也不禁为之跳动起来。

  门……开了。

  门房刚要开口问话。

  随即便被三四人按倒在了地上。

  一人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口里大喝道:“一个都不要放过!”

  “喏!”

  人如潮水,涌入宅邸。

  第七百一十一章 重案

  须臾功夫,便有人被拖拽了出来。

  这人口里大呼:“冤枉,冤枉,我犯了什么事,尔等这般侵门踏户。”

  刘文秀拿起了一张驾贴,驾贴上写明了对方的生辰、外貌特征,对照之下,知道是拿住了正主了,于是大手一挥:“带走。”

  这人随即便被人直接丢进了囚车。

  而这人依旧还是喊冤不绝,以至于这街道上,引来了许多的百姓。

  刘文秀却理也不理,直接上马走人。

  其实能引来百姓围观驻足,已经算是社会的进步了。

  想当初张静一还未开始整肃锦衣卫的时候,这厂卫办事,沿街的百姓都是门窗紧闭,个个噤若寒蝉的。

  只是到了后来,大家才意识到,这些锦衣卫虽然个个凶神恶煞,且凶名在外,但是除了捉拿钦犯或者是侦缉不法之徒之外,一般不会侵害寻常的市井百姓,因而才有人开始渐渐大胆。

  那人在囚车之中,涕泪直流,口里还大呼着:“冤枉,冤枉啊,我犯了什么事……”

  哭嚎不绝于耳。

  只是……此人一被拿住,立即附近有人开始向各家去报讯。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却是震动了。

  因为被抓的这人,身份实在过于敏感。

  半个时辰之后,此人进入了大狱,口里还是喊冤不绝。

  只是没有人理他。

  仿佛此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张静一很快就抵达了新狱,不过却没有立即开始着手审讯,而是查看刘文秀从那府邸里查抄来的一些书信。

  一份份看过之后,张静一才将书信搁下,随即道:“只有这些吗?”

  刘文秀道:“是,只有这些。”

  张静一眯着眼,却默不作声,坐下沉思了良久之后才道:“若凭这个,可不成。”

  刘文秀便道:“要不,卑下再让人查抄一次?”

  张静一摇摇头:“不必啦,走,去瞧瞧此人。”

  说着,张静一便至审讯室。

  这人一见到张静一,反而安静了许多。

  张静一来回踱步,看了此人一眼。

  这人纶巾儒衫,当然,现在纶巾儒衫已经无法证明一个人的身份了。

  随着新政铺开,一些读书人和士人也开始经商。

  再加上风气渐开,某些商贾也喜附庸风雅,穿着纶巾儒衫招摇过市。

  不过眼前这个人,却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而且还是一个举人。

  张静一背着手,笑了笑道:“梁成进,三十九岁,世居广平府,你的祖父,还做过侍郎,是吗?”

  这叫梁成进的人道:“学生冤枉,为何无端来拿学生?学生是有功名之人……”

  张静一道:“我知道你是有功名的人,你的底细,我早就摸透了,今日既然拿你,当然不会拿错人,怎么,这么瞧不起锦衣卫吗?”

  梁成进不寒而栗,随即道:“我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道:“这是我来问你的事,你自己犯了什么罪,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学生历来奉公守法……”

  张静一已坐下,随即笑了笑道:“奉公守法?好一个奉公守法,看来……你似乎对北镇抚司不太了解,对我张静一,也有一些不够了解。”

  梁成进深吸了一口气,他这个时候,倒是表现得异常的冷静。

  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却道:“你想栽赃学生什么?”

  张静一道:“半个月之前,有一大笔银子,在市面上回购股票,银子是从广平府抽调来的,而许多迹象表明,这些银子……都和你有关。”

  梁成进正色道:“不错,是与我有关,只是……我见广平矿业未来可期,收购股票,又犯了什么罪?”

  张静一摇摇手,道:“那么这么多的银子,又是从何而来?”

  梁成进镇定自若地道:“此乃我们这些人,筹措来的银子,难道这股市开了门,还不允许有人筹措银两吗?”

  梁成进随即慨然道:“张都督这些话,好没道理,股市是张都督开的先河,乃始作俑者。我回购股票,也是……照着市场的规矩来,怎么到了现在,张都督却是耍赖了?”

  “学生自然知道,广平矿业,与辽东矿业颇有冲突,乃一时瑜亮,但是总不能因为广平矿业势头好,张都督便拿人吧,这还有天理吗?试问,还有没有王法?”

  张静一却是不急不慢地道:“这些都不算罪。”

  梁成进便道:“那么张都督要诬我何罪?”

  张静一却是答非所问道:“你与孙之獬什么关系?”

  梁成进一听,却是脸色平常,道:“我并不认得他。”

  张静一的唇角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道:“不对吧。”

  梁成进便默不作声。

  张静一道:“万历年间的时候,他的父亲和你的父亲都曾在大理寺做官,算是世交了。根据我这里的讯息,早年的时候,山东那边,都会给你的府上送来大枣等特产,怎么现在,你却不认得了?”

  梁成进道:“就算认得又如何,学生郊游广阔,认识的人,如过江之鲫。”

  张静一笑道:“那你方才为何矢口否认。”

  “此人从贼,我自然羞于提及此人。”梁成进一脸认真,说的言之凿凿。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你还是大明的忠臣了?”

  梁成进绷着脸道:“请张都督尽管去查,若是查出我通贼,我愿万死。只是……张都督既要诬赖好人,呵……那我也无话可说!”

  张静一冷笑道:“来了这里,自然一切都会搞清楚的。”

  说着,张静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站起身来,而后吩咐身边的人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他与孙之獬的讯息,无论如何都要撬开他的嘴巴。”

  “喏!”

  随即,张静一背着手,直接走出了审讯室。

  而刘文秀就站在外头,他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彼此之间,相视一笑。

  那梁成进也被押回了囚室,不过此时……他似乎已经没有来时那般的惊慌了。

  反而变得从容淡定了许多。

  ……

  可此时,京城已是混乱成了一团。

  至少北直隶的士绅们,许多人已经慌了手脚。

  那张严之已是派了许多人四处去打探消息。

  家里的主事也很是着急地道:“老爷,这个时候,是不是找其他几个股东,来商议一下应付之策?梁举人可是知道……”

  张严之摇头,冷笑道:“不成,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要四处活动,他们既已拿了他,那么一定会有人盯着我们了。”

  主事愁眉苦脸地道:“那这可怎么办?”

  张严之目光幽暗,随即道:“办法也不是没有,等天色暗淡之后,我便去拜访张公人等。”

  这主事不由吓了一跳,忙道:“不是说,有人已经盯梢了咱们吧?”

  张严之淡淡道:“这不一样,其他的股东,与我们休戚与共,若是他们有任何闪失,都会牵累到我们头上。可张公这些人不同,他们得了我们的好处,这个时候,我们出了事,他们岂可袖手旁观?我倒是巴不得让锦衣卫知道我与张公他们的关系。”

  说罢,焦灼地等待到了傍晚。

  这张严之,其实已经有些慌了。

  到现在,梁家那边还是封禁,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淡,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这个时候,大臣们应该也都下值了。

  于是张严之再不迟疑,立即让人备轿,火速赶往吏部尚书张养浩的府邸。

  张养浩也是刚刚下值,听闻张严之来了,似乎他是早有料到的,因而不露声色,徐步到了府中小厅。

  张严之一见到张养浩,便立即拜下,哭告道:“贤兄救我一救。”

  张养浩莫名的觉得烦躁,不过他显得很淡定,先是将他搀扶起来,好言劝慰:“事情,老夫已经清楚了,正午的时候,老夫在吏部,就已有人禀告。先坐下说话吧!”

  说着,又招呼人道:“上茶。”

  张养浩坐下,凝视着张严之。

  张严之的心里这时就有了底了,知道张养浩已经抽不开身了。

  于是他道:“上午的时候,锦衣卫就围了梁家,而后开始动手拿人,现在是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我担心……”

  张养浩低头呷着茶,却突然打断他,抬头问道:“梁成进和孙之獬什么关系?”

  “孙之獬?”张严之听罢,不禁一愣:“是山东那个投了闯将的孙之獬?”

  “正是。”

  张严之道:“应该算是世交吧,当初他还对我们开过玩笑……这些事,我是略知一二的。怎么……张公听到了什么消息?”

  张养浩淡淡道:“这件事,老夫当然打听了,后来才从东厂那边,得知一些只言片语,东厂那边的人说,此次捉拿梁成进,是因为他暗通了孙之獬,而孙之獬,现如今在武昌,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张严之一时之间,瞠目结舌起来,缓了老一会,才忍不住道:“这……不会吧,梁成进此人……虽然有时会口不择言地骂几句昏……不,会发一些牢骚,可要说他通贼,这……这是断然不可能的。”

  第七百一十二章 张卿自裁

  张养浩眯着眼,听了张严之的话,却有些拿捏不定一般。

  他很清楚,单凭张严之的一面之词,显然未必能信。

  鬼知道那个梁成进是个什么人呢?

  于是,他思量了片刻,而后道:“若是涉及到了通贼,可就不好说了,所以这件事……先不要忙。”

  “不能不忙啊。”张严之苦笑道:“此人也是大股东,一旦被拿了,又是生死未卜,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

  张养浩显得有几分烦躁,他瞥了一眼张严之,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

  于是道:“好的,老夫会想办法。”

  张严之这才松了口气:“那么就有劳了。”

  张养浩低头吃茶,似有心事。

  次日傍晚,天启皇帝便召张静一人等觐见。

  很明显,这事闹大了。

  从清早到正午,都有人来给那梁成进求情。

  天启皇帝倒是对此没什么兴趣。

  好不容易逮到抄家的机会,求情?求个什么情?

  张静一这些日子,都没有抓到过什么乱党,早让天启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怨念了。

  得抓啊。

  因而,天启皇帝最有兴致的是,这个乱党能否一下子牵连出一串人来。

  若是如此,那才是齐齐整整。

  张静一一到,见大臣都在此,先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笑着道:“张卿抓着了乱党,为何不早说?”

  张静一道:“陛下,才刚刚开始讯问,事情还没有臣彻查清楚,臣不敢贸然奏报,怕闹出笑话。”

  “怎么,证据不全吗?”天启皇帝皱眉,露出了几分遗憾之色。

  “此人所牵涉的,乃是闯贼一案,臣从武昌打探来的消息,那闯贼在武昌站稳脚跟,招揽了一些士绅,以孙之獬为首,四处游说大臣和士绅,希望借此机会,瓦解我大明君臣,现如今流寇四处攻伐,每到一地,便先让人策应,因而所向披靡,也是这个缘故。”

  天启皇帝颔首:“若是如此,那么此案,可就不小了。”

  “正是。”张静一道。

  天启皇帝道:“那就彻查到底吧。”

  “要彻查……”张静一顿了顿:“有一些麻烦。”

  “麻烦?”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心里想,你张静一最擅长的不就是解决麻烦吗?

  张静一道:“此人与孙之獬关系匪浅,只是臣去搜证的时候,却发现此人郊游广阔……”

  “那就往死里查便是,没什么顾忌。”

  张静一如蒙大赦一般,便道:“臣遵旨。”

  “陛下。”这一下子,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显然,已经有人开始察觉到张静一的意图。

  查一个梁成进不算什么。

  可这摆明,是要顺藤摸瓜。

  而梁成进乃是北直隶人,和朝野许多人都有一些瓜葛,若是让张静一查出一点什么来呢?

  先是礼部侍郎陈文俊站了出来,道:“陛下,臣以为……这甚为不妥。若是有真凭实据,当真通贼,倒也说的过去。可这还没有真凭实据,就四处牵连,臣只怕此例一开……”

  天启皇帝瞥了此人一眼,道:“锦衣卫捕风捉影,何况涉及到的,又是谋逆大案,岂可不察?”

  吏部尚书张养浩此时站了出来:“要查,当然要查,不过臣也有所担心……”

  “卿家担心什么?”天启皇帝看着张养浩。

  张养浩心情颇为沉重,最后道:“臣听说一件事……”

  “何事?”

  “这两日,京城听到了一些流言,说是张都督查的乃是广平矿业的大股东,再有人联想到辽东矿业,这不得不让人深思,觉得这可能涉及到的……乃是利益之争,当然,老臣断然不敢这样去想,天下谁人不知,张都督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为牟取私利,而侵害百姓。只是……那些无知百姓们,却盛传此事……倒是不由得不让老臣有些担心啊……现在天下谁人不知,广平矿业未来可期,而且这矿越挖越多,盈利也越来越丰厚,因而,涉及到了广平矿业,难免还是谨慎处置为好,毕竟,牵涉的人太多了。”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天启皇帝谨慎起来。

  广平矿业现在卖的确实火,京城不知多少人都买了他们的股,一旦因为继续彻查,而引发了对广平矿业的担忧,这事……可就闹的更大了。

  当然……

  天启皇帝冷笑:“都已牵涉谋反,还要顾忌这些吗?”

  “臣不是这个意思。”张养浩道:“臣的意思是,梁成进涉及到了谋逆,当然任锦衣卫彻查就是了,可是无端牵连,难免使人生疑。”

  “对。”那礼部侍郎也跟着道:“其实臣也是这个意思,陛下,一旦引发了担忧,事情可就难以收拾了。再者,现在人都抓了,怎么还查不出证据呢?臣若是那些寻常百姓,只怕也会认为,这一定是张都督为了他的辽东矿业,要置广平矿业于死地,若是天下的军民百姓都这样认为,只怕人心会对新政大为失望。”

  又有人站出来道:“新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如今却是万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辽东矿业和广平矿业之争,臣也有所耳闻……可是现在胜负已分,广平矿业,短短时间,已经暴涨了数倍。反观辽东矿业,如今还有下跌之势,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臣看……还是要注意一些影响才好。”

  一时之间,众臣七嘴八舌。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涉及到了谋反,要挽回事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进行道德攻击,暗戳戳的表示张静一可能只是挟私报复广平矿业。

  一旦在道德上质疑了张静一,那么张静一就未必敢轻举妄动了。

  天启皇帝沉吟道:“张卿……来说说看,该怎么办吧。”

  张静一道:“陛下,臣的辽东矿业,绝没有和广平矿业一争长短的意思……广平矿业的好坏,与辽东矿业有什么关系。”

  “老夫也认为,张都督气量非常,断然不会争一时长短,老夫说的是无知百姓会这样想。”

  说罢,张养浩从袖里,居然掏出了一张报纸来:“这是最近销量最火热的报纸‘股经’,想来张都督也有耳闻吧,你自己看看,上头就有关于矿业之间的担忧,这报纸所言,虽未必可信,却也不是空穴来风。何况,广平矿业业绩不断增长,利润不断的上升,且规模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得益于他们的经营有方,至于辽东矿业的情况,大家也都有所耳闻,现在这个时候,若是大肆株连,广平矿业肯定要遭受动荡,难道最后得益的,不是辽东矿业吗?”

  张养浩顿了顿,大气凛然道:“我等支持新政,新政刚刚推行,时至今日,已到了最关键的关口,新政的本质,到底是不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天下的长治久安。还是只是成了少部分人牟利的手段,成为了图利的工具,这……才关乎到了新政能否深入人心。倘若因为竞争不过,便可能遭受到灭族之祸,那么以后,也不必开交易所好了,从此往后,交易所就叫张家卖股铺便可。”

  天启皇帝听着头痛,道:“好了,够了,现在争吵这些有什么用。取那报纸来,朕先看看。”

  “陛下,臣这里也有一份报纸,也报道了关于梁成进的事。”

  “臣这里也有一份……”

  一下子,天启皇帝案头,便多了几张报纸,似乎都忧心忡忡,带着忧国忧民的口吻,谈及到了锦衣卫捉拿梁成进之事,便大多都往辽东矿业的失败方向引。

  其中最出彩的,确实是杨雄的大作,他一副针砭时弊的口吻,大声疾呼,而且还大声鼓动,认为这正是广平矿业成功的表现,否则,这广平矿业,怎么会引起锦衣卫的忌惮,只要度过此关,广平矿业未来可期。

  天启皇帝道:“这广平矿业,当真似这报中所言的这样吗?”

  张养浩道:“陛下,若非如此,广平矿业的股票,为何上市迄今两个多月,暴涨了七八倍,股经中有他们的经营情况,这业绩,节节攀高,非同小可。这样的好买卖,为了经营起这矿业来,其实也为新政经营矿山做了表率,将来供应钢铁作坊,为我大明供应更多的钢铁和煤炭立下汗马功劳,可若是此事,却因为今日这一场尚无真凭实据的谋逆案而引发噩耗,以后谁还敢承包矿山,谁对新政还会有所期待呢?”

  “对,臣也听说,广平矿业……经营十分得当,他们甚至可以做到,一日的纯利在两个月之内,暴增四倍……只怕连铁路都做不到这样的事。”

  众人七嘴八舌。

  天启皇帝道:“虽是如此,这件事还是张卿来拿主意吧,他若是觉得有彻查的必要,为了防止有人通贼,少不得还需壮士断腕。”

  于是,许多人的目光,都看向张静一。

  很明显,天启皇帝还是决定尊重张静一的意思。

  当然,这些人已经把话挑明了,新政和广平矿业是捆绑一起的,而且……真闹到广平矿业这样经营如此迅猛的行当都因为锦衣卫的专横而败落,那么陛下打着将天下矿山承包出去牟利的打算,只怕就要落空了。

  第七百一十三章 他们要你钱,我要你的命

  张静一清楚,这种捆绑十分恶心。

  此时,张静一才知道,所谓的新政,一旦开始掺杂各种利益的时候,各种城狐社鼠便开始陆续出现了。

  现在这球踢到了张静一的脚下。

  倘若张静一非要因为一个案子的株连而‘置’新政于‘死地’,那么损失就十分惨重了。

  毕竟,广平矿业乃是一个极好的商号,可以说是新政的模范,却因为张静一的一己私心,而直接整垮,以后谁还敢承包土地,谁还敢上市?

  又或是说,谁还对新政有信心?

  张静一于是笑了笑道:“既然诸公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无话可说。”

  张养浩也松了口气,此事,算是了了,当然,这个时候他却不能乘胜追击,因为他很清楚,张静一是得罪不起的,此时赶紧转圜一下关系才好。

  于是他便道:“其实这也怪不得张都督,张都督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因此疑心重一些,也是情有可原,这正是因为张都督尽忠职守的缘故。”

  顿了顿,张养浩对着天启皇帝道:“陛下,虽然此事……于广平矿业,出了梁成进这样的人,若是此人为乱贼,自是死不足惜。只是广平矿业自身,却是一直奉公守法的,平日里也是顺应新政,绝无不诡的企图。那广平矿业的大东家,更是平日里兢兢业业,对陛下更是赤胆忠心。他筹办这矿业,就是抱着要上报君恩,下安黎民的心思。”

  “所以,这件事,要一分为二来看,若是有乱贼,人人自当诛之,可似矿业大东家张严之这般本份经营,心怀国家之人,朝廷还是该有所嘉许。”

  他话音落下,其余大臣纷纷点头:“是极,是极,这番话最公道了。”

  “陛下,有人在的地方,就难免良莠不齐,这也是常理,朝廷要做的,是奖励忠贞,惩办奸邪,切切不可将人一棍打死。”

  其实张养浩的心思也很简单,这一次抓了梁成进,对于矿业确实有很大的影响,这个消息瞒不住,若是一旦被人知道,那么市场一定动荡,到了那时,矿业的股票可就不值钱了。

  可是……张养浩的身家性命都在矿业里头呢,这个时候……可不能让矿业完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是火速和梁成进做切割。

  与此同时,为了安抚住人心,应该请朝廷旌表一下张严之,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只要消息传出去,大家便都知道,朝廷和锦衣卫,绝不是针对矿业,这只是梁成进的个人问题罢了。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又看向张养浩:“张严之……此人……当真本份吗?”

  张养浩立即道:“是,此人对朝廷忠心耿耿,为人也踏实本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他的声誉很好,是少有肯从商的读书人,我大明许多的读书人,都是泥古不化,似这样的人……能出来支持新政,这是新政的福气。”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噢,张卿也认得他?”

  张养浩道:“臣略知一二。”

  天启皇帝不露声色,只道:“那么张卿的本意是什么呢?”

  张养浩道:“陛下不妨旌表此人。”

  “旌表……”天启皇帝道:“可是朕不认得此人啊。”

  “这……”张养浩心里无语,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为何一定要认识?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道:“罢了,明日召此人来见一见,朕可是火眼金睛,到时一看便知。”

  张养浩听罢,不由大喜,忙道:“陛下圣明。”

  当日,宫中传出旨意。

  这京城内,本还人心惶惶,现在听闻陛下要亲自召见张严之,自然此前的恐慌,也就慢慢的平息了。

  当然,许多人还是盼着,想看看最后的结果,不知这对张严之而言,是福是祸。

  因而股价略有松动,却没有一泻千里。

  张静一则回府,乐安公主朱徽娖见张静一穿着朝服,便动身帮张静一宽衣。

  此时,她已有数月身孕了,行动有些不便,不过这些事,倒还身体力行的。

  倒不是因为她当真勤恳,毕竟是公主之尊,自幼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

  只是她晓得张静一平日里也不喜别人伺候,自然也就不愿女婢多事了。

  一面宽衣,给张静一寻了一件宽松的轻纱道袍披上,朱徽娖温声道:“今日夫君怎的回来这样的早。”

  张静一眼带暖意,笑吟吟地道:“今日入朝见了陛下,出宫之后,便无所事事,索性早些回来了。”

  朱徽娖想起什么来,于是道:“现在辽东矿业如何了?”

  “马上就要好了。”张静一道:“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朱徽娖眼露不解,道:“东风?”

  张静一也乐了,他似乎没有被朝中的事所影响,反而怡然自乐,带着轻盈的笑意道:“嗯,东风要来了。”

  次日一早,张严之便兴冲冲地来见驾,跟着领路的小宦官来到了西苑外头。

  张静一其实比他还早进入西苑,他也想凑凑热闹,见一见这张严之。

  随即,大臣们觐见,天启皇帝与他们寒暄几句,便道:“张严之来了没有?”

  “陛下,张严之来了。”

  “宣他进来。”

  一声通传,张严之小心翼翼地进入殿中,他毕竟此前虽有功名,可没有做过官,如今能面圣,对他而言,确实是荣耀的事。

  更不必说,这一次面圣,对矿业的影响极大了。

  只要得到陛下的几句夸奖,这就等于告诉天下人,矿业非但不会因为出过乱党而遭遇什么不测,反而地位可以更加稳固。

  他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拜下,随即道:“草民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端详着他道:“你便是张严之。”

  “正是,草民是张严之。”

  “朕听说你从前是读书人。”

  “学生中过举。”

  “中过举,那确实不错了,只是此后为何没有继续会试?”

  “会试考过几次,说来惭愧,都落榜了。”

  “若是落榜,也可去吏部选官嘛,难道没有想去做县丞、主簿的打算吗?”

  “也有过,只是草民学业不精……”

  天启皇帝道:“所以你就经商?”

  说到这里,张严之便流下泪来,道:“臣一直对此前的风气不满,正是因为陛下励精图治,首开新政,才大受鼓舞,因而受此倡导之下,才尝试经商。”

  天启皇帝道:“原来如此,朕听闻你这矿业办的很好。”

  “愧不敢当。”

  “看来你也是擅长经营的人才了。”

  张严之诚惶诚恐地道:“还是陛下洪福齐天,庇护了我等小民,如若不然,怎会有今日的势头。”

  天启皇帝便询问他关于经营的事。

  他都对答如流。

  天启皇帝对这个人似乎还算满意,瞥眼去看张静一:“张卿你觉得张严之如何?”

  张静一道:“臣只是一个锦衣卫,又不擅经营,论起经营,臣的辽东矿业,还比不得他的一根手指头呢,陛下问错人了。”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觉得张静一也算是人才了,直接将嫉妒表现得如此赤裸裸,这不是讽刺吗?

  天启皇帝很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看向黄立极人等,道:“诸卿怎么看待?”

  黄立极咳嗽一声,道:“臣不擅经商,不过……新政现在需要的,就是敢于开此先河之人。”

  吏部尚书张养浩道:“陛下,臣昨日搜罗了一些关于矿业还有张严之在各报以及地方上的奏报,这张严之,很早之前,就以慈善而闻名,尤其是广平府,百姓们都称颂他为张大善人……”

  这一次,张养浩显然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今日请不来旌表,他这吏部尚书便算是白干了。

  说罢,将一沓奏疏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道:“看来张卿极看好他。”

  “这样的高士,有德而擅长经营,正是我大明的陶朱,不可多得。臣响应新政,因而对新政的人才,一直比较留意。”

  天启皇帝低头看了几眼张养浩的奏报,随即点点头,看向张严之道:“甚好,那就旌表吧。”

  张严之得旨,立即感激涕零地道:“草民纵万死,也难报陛下万一。”

  说着,又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

  张养浩则长长地松了口气。

  天启皇帝摆摆手:“好了,都退下吧。”

  众人自是纷纷告退。

  天启皇帝此时则看向张静一道:“张卿,留下。”

  张静一本来也不打算走,做了一个战术性的假退,立即脚像生了根,纹丝不动了。

  天启皇帝抬头道:“张卿方才为何不发一言?”

  张静一道:“因为臣在准备一件事。”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何事?”

  张静一道:“臣打算亲自去广平一趟。”

  天启皇帝道:“乱贼的事,你还要继续追究吗?”

  张静一摇摇头:“不,臣是想眼见为实,亲眼看看,这广平矿业,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天下人都吹捧广平矿业,臣自想去学习一二。”

  天启皇帝身躯一震,接着便问:“何时动身?”

  第七百一十四章 大祸临头

  张静一看了一眼天启皇帝,气定神闲的道:“现在!”

  “陛下,人马已经备齐了,都是臣在锦衣卫里挑选的精兵强将,当然,文吏占了多数,主要是想带他们去见识一下,毕竟如今这矿业风头正劲,臣也算是他们的同行,说起来,臣那辽东矿业确实无法和他们相比,因而,想从中学一些经验。”

  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天启皇帝道:“广平府离此不远吧。”

  “不远,若是轻装出发的话,一日一夜就可到达。那是风水宝地,陛下,现在这广平府……若是以当下的市值而论的话,已经价值十数亿两纹银了。”

  “这么多。”天启皇帝虽知道这广平矿业现在风头正劲,股票已经连涨了七八倍,这绝对是可以和铁路媲美的奇迹。

  可铁路毕竟有着天然垄断和技术上的优势,这绝不是单凭一个矿石可比的。

  天启皇帝显然并不知道,真金白银和资产价格的区别,此时却只觉得自己被彻底的震撼住了。

  一个广平矿业……尚且如此,那么天下有多少这样的……

  难怪那些人纷纷说,张严之经营有方,这他娘的真是一个人才啊。

  张静一这时道:“陛下,臣这边……”

  “且慢着。”天启皇帝龙精虎猛的道:“朕与你同去。”

  “啊……”张静一故作惊讶道:“陛下也去,这不合适吧,何况那矿上……”

  天启皇帝道:“你去得,朕为何去不得,这是什么道理。朕今日非去不可,你都准备稳妥了吧?无妨,宫里有魏伴伴呢,朕和他打一声招呼,反正距此也不远,朕与你去去便来。”

  张静一‘无奈’的叹了口气,道:“好吧,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果然,张静一早就准备的稳稳妥妥了,一个中队的生员,一百多人,带的统统都是近身防卫的短枪,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文吏。

  这些人看上去不多。

  可单以战斗力的层面来看,却是很可观的,一般的山贼和乱兵,都别想近身,除非遭遇到了另一支军校的人马。

  天启皇帝很快坐上了车。

  只是张静一本是自己坐车的,因而没有给天启皇帝预备车驾,于是,二人只好同车而行,只是临登车的时候,张静一朝这一次负责随扈的锦衣卫千户刘文秀使了个眼色。

  刘文秀立即会意,则朝远处打了个手势。

  远处早有人拿着望远镜张望这里的情况,一看到刘文秀这边的手势,立即放下了望远镜,道:“陛下和恩师已经登车,照原计划行事。”

  一下子,这些人便各自散开。

  ……

  坐在车中,天启皇帝道:“朕横竖有些想不明白,广平矿业怎么就这么值钱,早知如此,朕也该买一些他家的股,这世上难道真有高人,那张严之……倒是很有一手。”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张严之能得满朝诸公,尤其是吏部尚书的赞许,可见他肯定是很有一手的,连臣也忍不住,想学一学他如何点石成金。”

  天启皇帝哈哈笑道:“张养浩此人,确实很有几分眼光,当初廷推了他为吏部尚书,朕还有些不喜,不过现在看来,他倒是很有识人之明。”

  随着君臣关系的缓和,再加上一部分人变成看了急进的新政派,再加上这一次,张养浩对张严之的举荐,倒是让天启皇帝对这个人,颇有几分欣赏了。

  “有这样的人在,朕也可无忧了。”

  张静一笑而不语。

  天启皇帝张眸:“张卿,这里关起门来,你我虽为君臣,实则也和兄弟没有什么分别了,你说实在话,眼看这张严之如此,你心里是不是有些膈应,毕竟……这新政是你我君臣推起来的,如今,却是他们大放异彩。”

  张静一很认真的道:“臣其实……还是有一些度量的。”

  天启皇帝微笑不语。

  马车徐徐而行,已是远去。

  ……

  啪嗒……

  有人手中的茶盏哐当落下。

  才没高兴多久的张严之听到了有人来奏报,此时却一下子浑身僵硬起来。

  从宫中出来,朝廷立即拟旨旌表。

  朝廷那边也很急,不少人都等着这旌表的旨意放出来稳住人心呢。

  所以这旌表很快下来了。

  陛下盛赞张严之敢为人先,勤恳经营,乃商中典范。

  张严之接了旨,又是感激涕零的模样谢恩,而后,红光满面起来。

  总算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差一点因为被那梁成进坑死。

  梁成进虽然折了,可显然,株连到此为止,而作为陛下旌表过的大股东,张严之便没什么担心的了。

  最重要的是,他也表现出了自己的分量,从此这天下,谁还小瞧自己。

  看看……自己才刚刚遇到一些困难,这满朝文武,不知多少人为自己求情吗?

  因而,张严之的心情,自是豁然开朗。

  可现在……却有人跌跌撞撞来奏报,说是陛下和张静一,去了广平府……

  “他们去广平府做什么?”

  “不,不知道……只晓得……外头都在疯传这个消息……”

  “疯传?”张严之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的脸色却显得极不好看,而后冷冷道:“何时去的。”

  “一个时辰之前。”

  张严之深吸了一口气,从自己出宫的时间来算,等于是自己前脚出宫,后脚,陛下和张都督也就动身了。

  “不对,既然是私访,为何一下子,京城就传开了,就算是要传出消息,也不会有这么快,怎么就满城风雨了呢?”张严之看着来人。

  这人苦笑道:“怎么传出来的,小人就不知道了,只是知道,起初有人传出消息,大家以为是流言,不过也有人……去宫里打探,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陛下果然不在宫中,而张静一……也音讯全无,还听说……清早的时候,确实有小队的兵马调动。”

  张严之打了个寒颤,他越发的焦灼:“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做什么?不对,不对,为何要去广平府……”

  他嘴唇颤抖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随即他又安慰自己:“若是……当真有什么企图,这也不对,陛下才刚刚旌表我,对我赞不绝口,又何故,突然针对呢?”

  猛地……

  张严之驻足,他脸上杀气腾腾,从牙缝里蹦出了三个字:“张静一。”

  “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了。”张严之怒不可遏道:“此人在殿中,不敢反驳老夫,却背后想耍阴招。”

  “老爷……”

  “立即备轿,我要去吏部,去吏部。”

  ……

  张养浩也还没高兴多久,紧接着,张严之便来拜访了。

  这令张养浩十分恼火。

  拜访就拜访吧,大可以等自己下值之后,去私邸里拜访就是了。

  偏偏来这吏部,还嫌老夫和你瓜葛不够深吗?

  我乃吏部尚书,你张严之毕竟是个商贾的身份。

  可他终究还是对来禀报的人道:“召来老夫的公房。”

  很快,张严之便来了,张严之道:“贤兄……”

  张养浩不客气的道:“这不是私邸。”

  这一句话,像下马威,话里有话。

  张严之便连忙道:“张部堂,可听到陛下和张都督出宫的消息吗?”

  “知道。”张养浩点头:“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陛下历来如此……私访已是习以为常了。”

  “可是他们去的乃是广平府。”

  “去广平府又如何?”张养浩这时察觉到张严之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了,不过,他没有戳破,却是漫不经心的试探。

  “为何去广平府,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定是张静一在想办法构陷学生啊,张部堂,这件事,不能等闲视之,若是无所作为,只怕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大事,他又能如何构陷你?”

  “这……”张严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现,过于紧张,便勉强露出了笑容:“这个可不好说,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心中实在难安,张部堂……总要想想办法才好。”

  张养浩苦叹道:“为何总是这样多事。”

  这分明已有责备的意思了。

  你给老夫制造的麻烦不少。

  张严之心里却想,你得了我如此多的好处,现在还想脱身吗?我多事?你若是不得那一大笔银子,何来这些事呢。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张严之道:“此前他们拿了梁成进,现在又如此,显然……是有的放矢,所以我才担心,张部堂……事情一旦有变,到时急转直下,可就不好收拾了。小人只怕也要准备动身,赶往广平府了,只是张部堂这儿……也请一定想办法。”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态度。

  这言外之意是,我先去收拾局面,你随意。

  只是这其中,也难免会有几分威胁的意思,大家毕竟是一条船上的人。

  眼看着张严之匆匆而去。

  张养浩皱着眉,他现在突然发现,可能别有什么隐情。

  不会吧……不会真牵连到老夫头上吧?

  于是思来想去,起身:“来人……备轿。”

  第七百一十五章 大受震撼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一路南下,沿途几乎没有什么停留。

  广平府的府治之地,乃是邯郸。

  这邯郸城乃是历史名城,只是此时,却颇有几分没落了。

  当天,启皇帝这一队人马抵达,这边终于开始有了动静。

  率先来迎接的,乃是知府张邵,张邵匆匆领当地文武官行在城外十里迎接。

  跪在道旁,恭恭敬敬,只是心里却颇有几分不安。

  陛下为何突然来此?

  入了府境之后,又为何没有声张?

  除此之外……到底是路过此地呢,还是……

  无数的疑问,涌入心头。

  天启皇帝却是下了车,于是张邵上前,道:“臣……”

  天启皇帝则道:“朕四处走一走,卿来做什么?还这般的大张旗鼓。”

  这张邵便忙道:“陛下驾临广平府,我为人臣,自当迎驾。”

  天启皇帝便笑了笑:“朕听说过你。”

  张邵挤出笑容:“臣惭愧。”

  “你本是举人,先是选官做了县丞,此后颇有政绩,此后又在山东做过县令,又做了府同知,最后才来这里,做了知府。举人之中……能任知府者,在我大明已是不多见了。”

  张邵道:“所以臣才感激涕零。”

  “这都是无用的话,你做了官,自当会认为这是你自己的本事,岂会感激朕?”天启皇帝冷冷地接着道:“此等虚妄之言,就不必多说了。”

  张邵:“……”

  说实话,那身居九重之内,高高在上的皇帝,居然是个杠精,这是张邵所没有想到的。

  天启皇帝随即又兴致盎然起来,道:“朕久闻邯郸,今日恰好入城去见一见。”

  张邵便忙擦了擦汗,点头,随即重新起驾。

  只是天启皇帝进入了邯郸之后,却是大为失望。

  他本来所预料到的繁华热闹,却是一丁点也看不到,如同绝大多数的府城一般,到处都是衰败和年久失修的痕迹。

  那夯土的城墙,风化了不知多久,却也无人去理会,沿街大多残破,一片萧条之景。

  天启皇帝大为诧异,至知府衙,刚刚落座,等随行的人给他取来茶盏,他喝下,先是和张静一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抬头看张邵道:“邯郸一直都是如此吗?”

  张邵硬着头皮道:“臣自上任迄今,便是如此……”

  天启皇帝便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道:“邯郸这里,出了一个广平矿业,市值巨大,此处又矿产丰饶,这广平府,一定也随之得了不少的好处吧。”

  对呀,天启皇帝可不是傻瓜。

  他很清楚,市值如此庞大的矿脉,必定要招募数不清的匠人,会需要无数的人力,同时产生的,还有大量其他的商贾。

  可邯郸作为府治之地,绝对是能吃到红利的。

  只是,天启皇帝一提到广平矿业,张邵的脸色却是微微的变了,不过他还算是镇定,道:“广平矿业主要是在邯郸东南三十里外,与邯郸县并没有什么瓜葛,而至于这广平矿业,臣确实有一些耳闻,只是其他的,臣所知的就不多了。”

  他话到了这里,天启皇帝顿时更加起疑了。

  因为……作为知府的张邵,不可能不知道。

  照理来说,出了广平矿业,知府与有荣焉,这毕竟是一个大大的政绩,现在陛下问起,任何一个地方父母官,都恨不得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除此之外……这广平矿业的规模实在太大了,他堂堂知府怎么可能不过问呢?

  天启皇帝只笑道:“是吗?你为本地知府,竟也毫不知情?”

  张邵忙道:“不……不知。”

  却在这一刻,天启皇帝突然拍案道:“大胆,你敢欺君罔上。”

  张邵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忙是拜下叩首:“臣……臣乃知府,主管的乃是民政,保一方平安,其余之事,臣不甚懂,实在不是欺君罔上啊。”

  说着,又忙叩首。

  天启皇帝却是余怒未消。

  他所恨的是,分明这个知府,是知道什么隐情的。

  可是……这个皇帝都气得拍桌子了,他依旧不敢说实话,这是想要隐瞒什么呢?

  问题是……又是什么力量,令他宁愿承受天启皇帝的勃然大怒,也不敢开口半句呢?

  天启皇帝瞪了他良久,知道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于是冷声道:“也好,你不说便不说罢,张卿,我们便亲自到那广平矿业看看去。”

  “陛下……”张邵连忙道:“这里距离矿业……还有一些路程……而且道路不便。”

  天启皇帝哈哈大笑道:“道路再不便,腿长在朕的身上,朕要去便去,由得你在此胡言吗?”

  张邵便又道:“臣还是以为……”

  天启皇帝甚是不耐烦地一挥手。

  张静一则已是站起来,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紧接着,护着天启皇帝直接出了府衙。

  张邵则打了个寒颤,一时之间,竟是目瞪口呆,而后,四顾早已吓成了一团佐贰官还有其他文吏,随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便再也不发一言了。

  很快,马车出城。

  天启皇帝坐在车上,眯着眼睛,似在打盹。

  不过张静一却知道,天启皇帝并没有睡,而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再往前走,果然道路还是崎岖和难行起来。

  这马车不断地颠簸,车中之人已是承受不住。

  天启皇帝这时张开了眼,看着张静一,神情认真地道:“你怎么看。”

  张静一道:“有一点……”

  “说。”

  张静一道:“矿区采矿,最重要的是交通,若是交通不便,如何互通有无,又如何将无数的矿产运出去?可是……这里道路崎岖,照理来说……无论如何也要修一条平坦的道路才好。”

  天启皇帝点点头,他便再没有做声了。

  此后,天启皇帝实在受不了颠簸,所以索性舍弃了车,而是翻身上马。

  这一路朝着杂草丛生的方向而去。

  直到傍晚,才终于抵达一处荒山野岭的地方。

  放眼看去,远处只有稀拉拉的一些年久失修的建筑,似是一个村落,只是这个村落,早就破败了,而附近都是荒地,也没有人开垦出来。

  有锦衣卫的校尉直接举起了火把,而后展开了舆图,细细的查看,最后道:“陛下,恩师,这地方便是广平矿业了,没有错。”

  他特地的说了一句没有错。

  是因为……绝大多数人置身于此,可能都会觉得错了。

  天启皇帝皱着眉头四处张望。

  真觉得好像自己置身于深山中的古刹一般。

  于是乎,他打马上前,边往前,边认真张望四周。

  那‘村落’里,似乎有一些人烟。

  天启皇帝抵近了人烟‘稠密’之处,方才下马。

  张静一则大手一挥。

  百来个生员和校尉便已呼啦啦的率先冲过去。

  很快,前头便传出惊呼和喝问的声音。

  等到天启皇帝走近了,随即……便听到有人哀嚎道:“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是哪一个老爷的地方……”

  天启皇帝此时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很快,一人被押了来。

  这是一个粗汉,短装打扮,浑身肤色黝黑,此时正如受惊的小鸟一般。

  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时,天启皇帝道:“你叫什么?”

  这人却道:“你又是何人?”

  于是,一柄火铳抵着他的脑门。

  可他并不畏惧。

  张静一却是骂道:“拿这个东西吓他有什么用。”

  说罢,直接抽出腰间的绣春刀,一刀便架在了这粗汉的肩头上。

  这一下子,这粗汉便吓尿了,口里连忙惊呼:“饶命,饶命,好汉饶命。”

  原来这粗汉并不知道火铳是什么玩意,只觉得这玩意短小,自然不会畏惧。

  可若是刀就显然不一样了。

  “小人叫牛二。”这人惊慌失措地道。

  张静一此时得意洋洋,随即道:“这里是广平矿业吗?”

  “是,是,这里便是广平矿场。”

  “这是矿场?”张静一道:“你这里有多少人?”

  “有……有……三十七人……”

  “三十七人?”张静一道:“只这三十七人?”

  “其实上个月,人还是不少的,这矿上有一千多人……只是后来,渐渐的,就开始开革了人员了。”

  “开革?”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对视一眼,这天启皇帝有些绷不住了,亲自询问道:“你的意思是说……裁撤了人员?为何裁撤,是因为有人寻衅滋事,亦或者……要去其他矿上……”

  “不……不知,小人哪里知道这些……”这牛二战战兢兢地接着道:“只是听张家管事的说……说养着这些人,也没什么用处,将账做好就成了,只要账做的好,就能挣大钱,指望咱们这些粗汉子,一日挖下来,也挖不出几斤矿来,更别说,能卖几个钱了。小人其实也不甚懂,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此时可谓是大受震撼。

  他忍不住看向张静一,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个意思?”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的反应,心里苦笑。还能是个什么意思?我特么的也大受震撼啊!

  第七百一十六章 真相大白

  天启皇帝这一次是彻底的懵了。

  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股市的市值,总是有浮夸成分的。

  不过正因为有浮夸,所以才可以筹措大量的金银,招募更多的人手,扩大自身的规模。

  也就是说,理论上,今日那矿业可怕的市值,本质上是人们对它未来的预期。

  所以……天启皇帝甚至可以接受,它现在的规模,可以小一些,比如,只有万儿八千个矿工之类。

  可是眼前这……

  天启皇帝道:“那张家的管事,在此吗?”

  牛二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慌乱地道:“在……在的……这些日子,他在此……为的是预备……”

  “预备什么?”

  “预备让咱们在这附近,发现几处巨矿。”

  天启皇帝冷哼道:“凭着你们几个,也能勘探出矿来?”

  牛二道:“这些俺也本不懂。”

  见张静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稍稍的安心了一些,道:“这得问张管事。”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

  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这个时候,他还未开始表现出愤怒。

  而是觉得……有一丝丝……哭笑不得的滋味。

  他匆匆至这‘村落’的深处。

  踩着泥泞,便见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被人从一个屋舍里拖拽了出来。

  这人甚是慌乱,口里疾呼:“饶命,饶命。”

  紧接着,天启皇帝站在了他的面前,冷声道:“你便是张家的管事?我来问你,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是张家的矿场……”

  “我自然知道这是张家的矿场,只是……人呢?”

  “人……”这张管事惊慌地回道:“就这些。”

  “谁来挖矿?”天启皇帝质问。

  张管事嚎哭着跪在地上,也顾不上身上溅了泥星,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现在不挖矿了……”

  “不挖了?”天启皇帝终于大怒,暴跳如雷地瞪着他继续质问:“不挖矿,为何叫矿业?”

  “我……我……我不敢说……得问我家老爷……”

  天启皇帝冷喝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这张管事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你们是什么人,怎的这样的大胆,这是张家的矿场,你们莫非不知广平张家吗?”

  张静一在旁笑吟吟地道:“此乃大明皇帝,我叫张静一。”

  听到大明皇帝,这张管事毕竟是有一点见识的人,一看附近的情况,来了上百个人,几乎都是令行禁止,这哪怕是本地的知府,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就算能凑一两百个人随扈,可随扈的人,大多都是歪瓜裂枣,可这些随扈的人却完全不同,无论是什么肤色,但都可见其强壮,而且个个虽穿着常服,却一个个人,身上都是上等的棉料。

  因而,听到了大明皇帝四字,他就更不知所措了。

  可当听到说话之人介绍自己是张静一的时候,他的脸色则显得更加惨然起来。

  事实上,张静一作为都督、锦衣卫指挥使,可谓是凶名在外。

  他直接吓得瘫在泥泞里,大呼道:“饶命啊,饶命……”

  天启皇帝则冷着脸继续问:“朕继续问你,挖矿的人呢?”

  张管事已是吓得不知所措,这时再不敢隐瞒了:“从前还挖矿的,不过到了后来,就不挖了!”

  “不挖了?”天启皇帝道:“这是为何?”

  “挖了也没用,老爷修书来吩咐过,说是挖了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不挖,节省开支。”

  天启皇帝:“……”

  这就让人觉得可怕了,现在挖矿,说是暴利都不为过了。

  你居然说挣也挣不了几个钱?这不是开玩笑吗?

  天启皇帝便道:“不挖矿,哪里来的钱?”

  “说是卖股票就可以了,股票大涨呢……这挖矿,到了极致,一年能挣个几十上百万两纹银就不错了,可只要股价起来,慢慢将手中的股票卖了,随随便便就是几千万上亿两纹银……”

  天启皇帝此时只觉得内心深处,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卖股票就可以了?

  不挖矿?

  逻辑上,居然是对得上的。

  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不挖矿,不盈利,哪里来的股票大涨?这股票又能卖给谁?”

  张家管事哭告道:“不需要挖矿,但是可以将账做好,只要账目做好了,便能一切水到渠成了。因而,现在最大的开支,是做账的。何况咱们的矿场,又在深山老林之中,寻常人……也靠近不得。”

  “做账就能盈利吗?”

  “老爷说,账只要做好,买股票的人才不管你挖矿能挣多少银子,他们只在乎,买了股票会不会涨。所以绝大多数的银子……就是卖股票筹来的银子……统统都拿去收购市面上的股票,如此一来,大家看到矿业的股票涨了,便自然而然,会传出大利好的消息,于是就会更加踊跃的买股了,因而……现在这边的银子,分了三份。”

  天启皇帝追问:“三份,什么三份?”

  “一份是花大价钱请人做账,将账做的完美无缺。第二份是给各报的酬礼,得请他们帮忙鼓吹。还有便是打点朝中的人,让他们平日里帮衬。第三份,也是最大的一笔银子,则用来反复回购,回购之后,股价一定又暴涨,暴涨之后,再卖掉当初回购的股票,如此又得了更多的银子,再用更多的银子,继续回购……”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真的是目瞪口呆了。

  他是死也想不到,原来世上还可以玩这样的游戏。

  天启皇帝随即瞥了张静一一眼,道:“张卿,若是如此,岂不是可以生生世世的一直暴涨下去?”

  张静一苦笑道:“这其实不过是击鼓传花的游戏罢了,每一次回购,都有一个边际的效应,一旦到了某个程度,就好像气球,你一直吹它,它固然可以不断地膨胀,可膨胀到了极致,就是爆炸的时候。”

  天启皇帝却是问了一个很有灵魂的问题:“什么是气球?”

  张静一:“……”

  不过天启皇帝倒没有在意这个,此时正气的不轻,他胸膛起伏,恶狠狠地道:“好,好,真厉害,真是教朕佩服,朕都不敢挣这样的钱,做这样的事,你们……你们这些人……”

  他手指着张家管事,狞然道:“你们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朕算是懂了,你们根本不是在弄什么矿业,你们这是制造了一个骗局,可笑的是……天下这么多人牵涉其中,还涉及到了如此多的金银。”

  这张家管事道:“小人万死,这和小人没有关系的啊,小人只是奴仆,老爷吩咐的事,小人……小人不得不干啊。”

  天启皇帝冷笑:“既然如此,那么如此大的事,为何没有来报朕?这邯郸县,还有这广平府的人,都死了吗?朝中的御史呢?”

  张管事哭告道:“其实……其实也是有人来过问的……”

  “有人来过问?”天启皇帝凝视着张管事。

  “邯郸县令先察觉到不对,登门来求教过,不过很快就打发了,张家给了他一笔银子,他便住口了。至于县里其他的人,或多或少,也给了一些好处。”

  “至于知府……其实他也知情,可他不敢要咱们张家的银子,怕东窗事发,不过……他一直三缄其口,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事儿若是捅出来,便不知多少人遭受牵连,牵连的可不只是一个张家,涉及到的广平士绅无数,除此之外,还要牵涉到朝中许多人,他一个知府,怎么敢多嘴,因而……他每日做糊涂官,有人去跟他谈张家或者是矿业的事,听说他都吓得色变,前些日子,他就一直开始假装自己生病了……这病时好时坏……”

  天启皇帝:“……”

  张管事接着道:“整个广平府,其实绝大多数人,都和县令和知府差不多的,有的从咱们这里得了好处,都是同路人,有的如那知府一般,就好似广平府压根就没有广平矿业,不问、不知、不谈!”

  天启皇帝:“……”

  张管事道:“至于朝中,朝中诸公,有人得过张家好处的,自然绝不会说什么,就算没得好处的,这广平府毕竟不是什么要害之地,自然也不会清楚。”

  “倒是……倒是还有一群人……其实……也来过广平府……想要查看这广平矿业……”

  “有人来过?”天启皇帝凝视着张管事。

  张管事点头道:“是的,有一些商人还有财主,因为买了许多矿业的股票,便想着来看看经营,结果人一来,其实也傻眼了……”

  “而后呢,他们为何不声张?”

  “怎么敢声张?听到有人络绎不绝的来,小人也害怕,连忙回去禀告,结果老爷修书回来,说怕个什么,这些人都是买了股的,放心大胆让他们看,能特地赶来的,手里都是有大量的股票的,他们还敢胡说八道,挡了自己发财吗?就算偶有人胡说什么,也不担心,这东西,谁敢戳破,便是大家的敌人,谁说谁死!”

  天启皇帝:“……”

  第七百一十七章 真正的真相

  这张管事道出了人心之中最黑暗的一面。

  一般人不会知道,知道的人也绝不会说。

  这事最恐怖之处就在于此。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一个如此巨大的骗局,倘若自己不亲眼来看看,是断然不可能知道内情的。

  甚至,他们能永远瞒住。

  而这才是最让人不寒而栗的地方。

  因为牵涉到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是罪大恶极。

  比如眼前这个张管事,他大可以说,自己只是奴仆,只是奉命行事。而本地的那个知府,他不管不问,你说他该死吗?

  还有那些此前就曾来参观的,他们是知道内情的,那么这些人……又是什么罪?

  而朝中那些人呢?

  每一个人,看上去似乎都是无辜的,可罗织的,却是一个教人无法想象的恶果。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道:“可笑,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顿了一下,天启皇帝道:“将这些人,统统给朕拿下。”

  张静一道:“陛下,已经统统拿下了。”

  天启皇帝随即在这‘村落’里转了一圈,却发现这里污水横流,环境糟糕到了极点。

  又将那牛二召来,骂道:“你为虎作伥,那张家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没有好处的。”牛二早已吓得脸色惨然,道:“俺每月薪俸是纹银一两二钱……哪里有什么好处……从前俺是张家的长工,管事的看俺有几分气力,就拉来挖矿了,挖了一个多月,突然又说,挖了也是白挖,不挖了,要俺在此守着矿场。”

  一两二钱,这若是在其他地方,同样的苦力钱,至少三两银子一个月以上。

  比如张静一,甚至四两银子一个月招募人去辽东。

  倒不是因为张静一舍得,而是因为挖矿是极辛苦的事,一般人没有这样的气力。

  何况京城和辽东,都用工紧张。

  而那个张家……黑,真他娘的黑。

  相较于那动辄亿万的市值,连张静一都忍不住想发一张名剌给这牛二,让他到自己那儿上工,包吃包住,薪俸翻倍。

  天启皇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烦意乱得很,直接一挥手:“滚。”

  牛二一看,终于松了口气,便千恩万谢,可怜巴巴地走了。

  天启皇帝此时便又看向张静一道:“将所有人控制住,尤其是那个张管事,其他的人,现在也不准他们走,免得走漏了消息。”

  “是,陛下。”张静一点头道:“臣知道怎么处置。”

  天启皇帝眯着眼,冷冷地道:“这些该死的家伙,该如何处置?”

  张静一却道:“臣想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陛下还记得梁成进一案吗?”

  天启皇帝轻挑眉头,道:“你是说那个姓梁的股东?”

  张静一点头:“陛下不会真以为,臣当真是要打击报复这广平矿业吧?其实……臣早就察觉到不对了。这事,虽然朝野内外都在夸赞广平矿业,可臣一直觉得有几点不太对。一方面……是在京城,察觉到了不少自广平投奔来京城的务工者。”

  天启皇帝:“……”

  “其实,万物都是有联系的,陛下想想看,广平府人口并不多,劳力是有数的,若是广平矿业这边当真如此大的市值,势必会大肆的招募劳力,那么为何这些日子,来京务工的人并没有减少?那个时候,臣就觉得有蹊跷了。”

  “北镇抚司,现在已经不靠从前刺探的手段来为陛下侦缉天下了,臣在北镇抚司,专门设了一个统计司,这统计司做的,就是摸排情况,而后制作成数据,再根据数据,去了解天下的情况。比如这广平府,臣要知道广平矿业的规模,可以用两种方法,一种是派人员刺探,只是,这种方法只是盲人摸象,所能刺探来的讯息,只是冰山一角。而这统计司做的,只需要了解今年以来广平府来京务工人员的数据变化,便可立即了解广平府这边的实际情况,毕竟,人可能会骗人,可是数据是不会骗人的。”

  天启皇帝听罢,便道:“这样说来,张卿早就知道此事?”

  张静一如实道:“臣当然知道,只是这朝中与广平矿业捆绑的人太多,许多人为了保广平矿业,竟还妄图用新政将矿业捆绑一起,制造出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何况此事又与陛下招徕人承包矿场有关,臣若是不带陛下眼见为实,委实不敢随便下定论啊。”

  天启皇帝越加恼怒,握紧拳头,怒道:“这些人可恨!”

  张静一则又道:“臣发觉到数据不对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监视矿业的各大股东。”

  天启皇帝道:“是想查出他们弄虚作假的证据?”

  “不。”张静一很认真地道:“弄虚作假,已是必然了,臣当时就可以确保,这广平矿业很不简单,之所以让人暗中彻查,一方面是怕打草惊蛇,另一方面,是有另外一个更大的打算。”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露出几分好奇的样子,道:“更大的打算?”

  张静一便道:“既然是弄虚作假,那么敢问陛下,人可以撒谎一时,但是可以撒一辈子的谎言吗?”

  这话没毛病,天启皇帝不禁道:“对啊,他们怎么敢……”

  张静一很是耐心地分析道:“起初人撒谎的时候,只是因为单纯的贪婪,可是当他们撒下谎言,就知道,这个谎言注定是要被戳破的。”

  “臣当初和陛下说过吧,回购股票,是有边际效应,第一次能暴涨,第二次能大涨,第三次能小涨,再到后来,随着市值规模越来越大,回购就越来越吃力,把股价推高来,本质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将手中本不值钱的股票,想办法用最高的价格售卖出去,因而到了高位再慢慢抛售,获得数不清的金银,最后……无数寻常百姓,还有那些股票的人,承担这些风险。”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真敢如此,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这也是实话,坑害了无数人,无数人倾家荡产,可他们却是赚的盆满钵满,他们还想跑吗?

  “问题就在这里。”张静一道:“这些人就算最后将股票推至最高,并且将手中的一文不值的股票,换来了无数的金银,可是然后呢?”

  “然后?”经张静一这么一提点,天启皇帝也发现其中的问题所在了,下意识地道:“对啊,到了那个时候,就是真相败露的时候。”

  张静一笃定地道:“所以……臣断定……他们有后路!”

  一下子,天启皇帝醐醍灌顶。

  对,这些人太精明了。

  如此精明的人,也一定知道,这泡沫破灭只是时间问题,而一旦破灭,就算他们得来了无数的金银,而无数人倾家荡产,可又有什么用?到时只要朝廷来这广平府一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他们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个后果呢?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不禁有几分钦佩。

  他道:“这也是为何,你动手的原因?”

  “不是臣动手,是臣想明白了这个关节,立即开始了排查,在暗中先盯上了这个梁成进。梁成进这个人,也是股东之一。陛下,臣在想,他们这一伙人,一定已经开始在谋划自己的后路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首先要做的,就是转移财产,其二……便是远走高飞,只是这普天之下,谁可以接纳他们呢?”

  天启皇帝的脑子立即就冒出了一个名字道:“李自成?”

  “臣所考虑的,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海外,也即是海外的倭人和佛郎机人,不过……这对于他们而言,不是一个最好的选项。毕竟,风险太大,在海外也没有什么关系。那么……还有一条路,就是这个李自成了。”

  “李自成在武昌,开了科举,又有不少的士绅投靠,这对这些人而言……以他们的能量,想要找个门路,谈好条件,并不是难事。因而……臣很快打探到,那梁成进……与李自成账下的孙之獬有旧,他们最有可能的,就是走这一条渠道。”

  天启皇帝恍然大悟。

  细细想来,这确实有极大的可能。

  天启皇帝眼眸微张道:“这般说来,这些人还当真通了贼?而负责联络的,就是那个梁成进?”

  “是。”

  天启皇帝道:“只是,当初为何要拿梁成进,不是完全可以暗中顺藤摸瓜吗?”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若是慢慢顺藤摸瓜,他们迟早可能警觉,反而不妥当,臣拿住这个梁成进,其实就是彻底打乱他们的部署,让这些人慌乱起来。先拿梁成进,可是又不顺势拿住其他人,让他们认为,只是梁成进那边出了差错。”

  “与此同时,再请陛下来这广平府,也一定会使他们更加的慌乱,有一句话说的好,狗急才能跳墙!”

  说到这里,张静一的唇边依旧带笑,眼里的光却越发锐利,道:“现在,他们是时候要跳墙了!”

  第七百一十八章 光宗耀祖

  天启皇帝这时候才恍然大悟。

  先抓住了梁成进,目的是断掉他们与李自成的联系。

  而现在来这广平府,则是将他们所有的罪恶大白于天下。

  只怕这个时候,这些人应该已经彻底的慌了。

  “陛下,人一旦慌乱起来,会做什么呢?”

  “你的意思是……”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道:“臣先摊开舆图。”

  说罢,出去寻了刘文秀,而后带了一卷羊皮的地图来。

  将这地图摊开。

  张静一指着这密密麻麻的地方。

  而后道:“他们现在人在京城,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大祸临头。”

  天启皇帝点点头。

  “此前,联络了李自成的梁成进已经没了,他们这时候,必定是想要出逃,要出逃,就一定要立即与李自成在京城的细作联络上。而臣其实早已在京城,布置下了天罗地网,就等他们联络。当然,臣不会轻举妄动,因为……单单拿住这些人,或者只拿住李自成的联络人,臣是不甘心的。”

  天启皇帝下意识的点头:“你想钓大鱼。”

  “对。”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钓大鱼。”

  “哪一只大鱼。”天启皇帝忍不住道。

  张静一道:“陛下最想钓上来的那一只。”

  天启皇帝眼睛一亮,随后又苦笑摇头:“不,这不可能,他们怎么会轻易上当。”

  张静一道:“这就得分析他们双方的心态了。首先,矿业这些人,势必已经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这个时候,身家性命都都只在一念之间,在他们看来,若是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不但得了这么多的金银,统统都落不到自己的身上,而且还可能……遭来灭族大祸,陛下,你想想看,若是陛下换了是他们,会怎么做?”

  天启皇帝道:“李自成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对。”张静一道:“而且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们不但要联络李自成,而且什么样的条件,也肯答应。”

  张静一顿了顿:“可是换了李自成,他又会如何呢?”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

  “李自成乃是流寇,流寇最大的特点就是胆大包天,一个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人,是什么事都敢干的,如若不然,也不敢谋反了。”

  顿了一顿,张静一继续道:“他既然有胆子,那么还差一样东西,那便是……是否有足够的利益可以诱惑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利益,摆在了他的面前。若是能接应到这些人,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只怕天下的藩王加起来,也值不上这数亿两纹银吧,倘若当真拿下了这么多的银子,这天下……还不就是他李自成的吗?”

  “至少李自成是这样想的,如此巨大的利益,摆在他的面前,他怎会轻易罢休和放手,我猜测这个时候,他们彼此,以后彼此,已经开始联系上了,而李自成,会想尽一切办法,倾巢而出,进行救援。”

  “武昌距离这里甚远……”

  “流寇转战各地,有极丰富的转战经验,这对李自成而言,并不是问题,而且,这些年来,河南、关中等地,已是十室九空,朝廷也几乎没有多少兵马驻守,从北直隶至武昌……几乎没有任何兵马阻挡。”

  张静一最后点了点舆图:“如果臣所料不差的话,那么……李自成可能很快就将出发,不惜一切代价,正朝这儿杀奔而来。”

  天启皇帝听罢,眉头舒展开来:“他在武昌,朕还未必能奈何他,可他若是来北直隶……”

  张静一道:“李自成狡诈如狐,不可小看。”

  “这是当然。”天启皇帝眯着眼:“所以……朕与卿家,现在便是在此守株待兔。”

  “正是。军校的兵马……臣已在暗中调动了,京城的军校兵马暂时留守,可当初镇在南直隶,防备高迎祥和张献忠等流寇的兵马,却已让他们暗中预备来此。”

  天启皇帝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原来……你遮遮掩掩了这么久,竟是为了如此。”

  张静一道:“事情嘛,一起办了会比较好,一件件办,旷日持久不说,还浪费时间,我大明再不能遭兵祸了,与其如此,不如毕功一役,一决雌雄,只是臣确实胆大包天,擅自做了主张。”

  “卿家此举,正合朕的心意,朕一直想求的,也是一场决战,如你所言,只有一网打尽,毕功一役,才可将损失减到最低。”

  天启皇帝整个人,显得亢奋起来。

  他露出格外精神的样子:“邯郸这地方……朕来瞧瞧……”

  看着舆图,天启皇帝陷入了深思。

  张静一道:“臣这里,早已让人刺探了这里的地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军事情况,不过今日夜深了,陛下还是先睡下,一切等到明日再说。”

  “朕只恐要睡不下了。”天启皇帝苦笑。

  虽是如此,却还是乖乖答应。

  一夜无话。

  ……

  京城……

  几个股东,已经陆续抵达了张府。

  张严之此刻脸色蜡黄,犹如风干了一般,坐在了椅上,他双目无神,一脸沮丧和颓唐。

  而股东们,似乎在来之前,也听说了一些什么,此时忍不住窃窃私语,一个个低声说着什么。

  良久,才有人道:“张兄……陛下去的乃是广平府,是吗?”

  张严之无力的点点头:“应该是……”

  “邯郸那里,难道没有消息吗?”

  “现在还没有消息送来,也有可能……”张严之松了口气,而后道:“最坏的情况是,可能……他们已经发不出消息了。”

  这堂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有人道:“事情不会这样的糟糕吧。”

  “会不会……事情没有这样的严重。”

  “现在就不要心怀侥幸了。”张严之苦笑:“我等做了什么,难道大家心里没有数吗?若是孝宗皇帝在位,倒也罢了。可你们也不想想,当今皇上是什么性子,现在既已是亲自去了邯郸,死到临头,难道诸公……还在侥幸吗?”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算是看明白了,先拿了梁成进,而后……又去邯郸,这显然是陛下和张静一,早就布局好了的,这是天罗地网,就等我们往里头钻,他这是要我们死啊。”

  这话一说,有人已开始流泪了,忍不住道:“我们没有得罪他,何至如此戕害,难道非要将我们杀绝了,他才甘心吗?当初他要新政,大家跟着他一道新政,没想到,新政也无法躲过去。”

  也有人道:“姓张的不仁,我等不义……”

  张严之摆了摆手,而后道:“到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用呢?现在生死就在眼前,已不容我们在此说这些泄愤的话了。”

  有人站了起来,脸色惨然的朝张严之行了个礼:“张公可有什么办法吗?要不,寻朝中的……”

  “朝中?”张严之道:“他们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还能指望到他们的头上。”

  有人道:“张公,我们做的这些事……最坏是什么结果?”

  张严之斩钉截铁道:“抄家、灭族!”

  此时虽无惊雷,可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气氛蔓延开来。

  张严之随即道:“可是……也并非没有办法。”

  大家纷纷看着张严之。

  张严之一字一句道:“梁成进确实通贼了……”

  众人又哗然。

  张严之道:“而且……还是老夫授意的。”

  不少人脸色更为惨然,又添了一条罪,就算想划清界限,现在也已迟了。

  张严之道:“我这样做的本意,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狡兔三窟。咱们身上的钱太多太多,多到骇人的地步。”

  “……”

  张严之道:“只可惜,梁成进已经被拿住了,因而……在得知陛下出宫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是和李自成的人,进行联络。”

  “结果呢?”

  张严之淡淡道:“我请李贼,不,李大王,派兵驰援……希望他能够奔袭北直隶……当然,这样做不是没有代价。”

  “代价是什么?”

  “我们的银子……”张严之道:“我们的银子,除了自己留一小份,其他的全部奉上。不只如此,他攻北直隶,我等负责内应,迎李大王入城。”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最终要走这一步。

  这风险实在太大了。

  而且大明朝廷,大家看不上。

  可李自成那流寇,大家看得上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张严之则淡淡道:“事情已经和你们说了,当然,若是你们之中,有人还想效忠朝廷,这也是你们的事,你们大可以出了这个门之后,立即去检举。”

  这时有人颤抖道:“都到了这个份上……到了这个份上……我等……我等还能怎么样,只是……那李自成……肯不肯来,就算来了,是否还来得及!”

  张严之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但是也只能赌,满盘皆输,我等人头落地,可若是胜了,你我也是从龙之臣,光宗耀祖!”

  第七百一十九章 在此一役

  张严之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可到了如今,也不得不赌了。

  赌了还有活路,不赌,也没有后路可退了。

  张严之凝视着所有人,脸色极是肃然,道:“事到如今,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李自成乃是豪杰,浑身是胆,一旦有机会,势必会倾巢而出,杀奔京城,可是我等呢?”

  他扫视所有人:“这些日子以来,咱们该享的福都已享了,好处也都沾了,胜败就在此一举。京城之中,我们一定也要有所动作,唯有如此,才可增加胜算!今日开始,你我计议之事,统统都不可泄露于人,毕竟这都关系着我们的身家性命。”

  “除此之外,大家需分头行动,我这儿……有不少结交的大臣,现在他们已经牵涉甚深,和我们在一条船上,因此……只要李大王大兵杀至,我们理应立即联络他们,与李大王里应外合。”

  “至于各营军将的联络,谁来负责。”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了这一步,张严之说要反,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横竖都是死。

  可真让自己去动手做点什么,这就不免让人有些心生恐惧了。

  终于,还是有人咬牙道:“我与几个指挥有旧,可以一试。”

  “好。”张严之满意地点头。

  “除此之外,便是到时要在城中制造混乱了……此事,谁来负责呢?我看,李兄来负责吧。”

  “这……”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捡现成的不成?”

  “是,是,是……”这人只好叹口气,点头。

  张严之便又道:“现在先不要有动作,大家能藏匿就藏匿起来,陛下随时可能下旨查办这件事,所以……在李大王带兵来之前,我等……定不可泄露自己的马脚,怎么藏匿,藏匿到何处,到时如何联络,我们需先有一个章程!”

  这张严之也是一个狠人。

  毕竟,敢把股票玩的这么大的,不敢说后无来者,却也是前无古人了。

  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一方面,是已联络了李自成,另一方面,他自信自己手中的花名册,还有许多和自己沆瀣一气的大臣,不得不受他的胁迫。

  毕竟他这案子实在太大,而这些人也已经没办法脱身了。

  朝廷和东林军校就算再强大,可历来再强大的事物,终究还是毁于内部。

  众股东此时已明白,接下来便是自己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于是再无多言,心情沉重地各自散去。

  张严之看着这很快就变得空荡荡的大堂,不禁唏嘘。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其实只是想承包矿山,争取上市。

  上市之后,却发现股票才能获取暴利,靠着矿山的盈利,实在杯水车薪,于是弄虚作假。

  此后发现自己玩的越来越大,看着手中数不清的财富,方才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火山口,因而决定狡兔三窟。

  而如今,已没有选择了。

  他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缓了半晌,才又张眼,慢悠悠地呷了口茶,随即起身,快步走出了大堂。

  外头,早有张家的几个忠仆等候着。

  张严之扫视了他们一眼,便道:“这些日子,府上不必留太多人,家里人,统统都疏散至几处隐秘的地点藏匿,但凡有任何从京城外的消息,要第一时间报给老夫……”

  他丢下这句话,众仆纷纷拜倒,而张严之已朝后厅去了。

  ……

  这时候,一支军马,已火速渡江,随即直扑北方。

  所过之处,尽为焦土。

  或者说,这里早已是焦土了。

  十年的流寇之变,官军和流寇打作一团,天灾人祸年年如期而至,关中、河南、淮南、淮北等地,早已为焦土。

  沿途上,只有数不清的枯骨,这枯骨没有人收敛。

  大军继续马不停蹄地进发,只有极少数的情况之下,才可见偶有瘦骨嶙嶙的百姓,而这些所谓百姓,往往遇官则良民,遇寇则为流民,若是遇到了沿途的百姓,则又化身为了贼寇。

  一支骑兵,火速至某处山丘,勒马于山丘之上,放眼俯瞰,蜿蜒的队伍,有序的进发,迤逦十数里,延绵不绝。

  骑兵的首领,相貌堂堂,肤色略带黝黑,孔武有力,他坐在马上,眼睛直视远处光秃秃的林子。

  没错,这真的是光秃秃的林子。

  此时其实已经开春,可是这林子里,却几乎不曾见到任何绿色。

  林木的树皮,早不知被什么人给撕下来,甚至……还可见清晰的牙印,但凡能吃的东西,似乎都已吃了,而今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首领目光幽暗地看着眼前景物,流出了凄然之色,他突然用一口关中的乡音道:“一年半前,俺率军从此南渡便是今日这个场景,不曾想,今日北伐,途经此地,竟还是这般的场景,今日再来此地,其中滋味,真是不敢想象。”

  跟随在他身旁的一人,于是咬牙切齿地道:“这些昏君狗官,涂炭生灵,大王,俺早就说啦,今日不诛尽这些狗贼,这天下的男女,便无一日有好日子过,今番讨他娘的昏君,便是要为天下人报仇。”

  此人乃是李自成账下大将刘宗敏,刘宗敏性情最直,行事也不留余地,他身材有些短小,却很粗壮,因而披着甲胄,犹如铁塔一般。

  坐在马上的李自成,久久低头不语。

  半晌后,才回头看着众将,道:“先进兵北京城,再行定夺。”

  刘宗敏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

  事实上,李自成内部,已经开始出现了以刘宗敏为首的老营主张对士绅和赃官进行严厉的打击,他们并不希望走上当初朱元璋一般的道路,被官府逼得不得不反,最终却又广纳当初元朝的旧班底,建立新朝。

  当然,新吸纳进来的一些士绅,也渐渐开始对李自成产生了影响。

  这些人不断地告诉李自成,要坐天下,单凭匹夫之勇是不成的,需广纳‘贤才’,方可改朝换代,建立新的统治。

  李自成面对这样的争议,更多的是沉默,只有彼此势同水火,闹的不可收拾的时候,才会站出来裁决。

  其实得到了张严之等人的密报之后,李自成之所以立即选择进兵,一方面是张严之提供的条件实在过于优厚,而且有了这些人作为内应,便使北伐的概率大大提升。

  而另一方面,李自成有一个藏在心里不得不说的原因。

  那便是武昌城内的矛盾已日趋激烈,若是继续坐守,李自成未必能驾驭得住局面。

  既然如此,那么就索性北伐,一切都等进入了京城之后,再做定论。

  李自成随即又转过头,看一眼一个较年轻的将军道:“给闯王和张将军的书信,已送出去了吗?”

  这年轻人也是长得相貌堂堂,眉目俊伟,名叫李来亨,却是骁勇善战,他抱拳道:“已是送出去了。”

  “很好。”李自成点点头,随即道:“众兄弟,平日里尔等总说要杀昏君,要进京城,更要和俺一起去尝一尝坐龙椅的滋味,今日……”

  他顿了一顿,目光炯炯地眺望着众将,接着道:“今日战机就在眼前,我等转战数千里,十年来,南奔北走,所为的,不就是今日吗?俺自是知道,许多兄弟的心里憋着一股鸟气,有觉得俺做事不公允的,也有觉得俺偏颇了咱们老营的弟兄的,更有人觉得俺被那武昌的温柔乡,磨去了心志,他娘的!”

  李自成随即瞪着刘宗敏破口大骂:“说的便是你,刘老三,就你的嘴巴最毒,处处跟俺不对付。”

  刘宗敏一听,下意识地忙后退一步,见其他人的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顿露惭色,他张口想要解释。

  李自成便又道:“可再怎样对骂和不满,终究俺们也是当初睡在一起,一个蒸饼也要分几半吃的兄弟。再怎样,当初也是尸山血海里一起爬出来的汉子。到了今日,俺亲自带队,刘老三做前锋,咱们一道杀去京城。去了京城做什么?给当初跟着俺们一道,死在了半途上的弟兄报仇!”

  刘宗敏的脸色顿时涨红了,整个人激动起来,绷着脸大声道:“敢不从命。”

  其余李来亨、袁宗第、田见秀等,亦随即纷纷道:“敢不从命!”

  李自成再没有说什么,打了马,带着自己的亲卫,已是风驰电掣一般,冲下了山丘,进入了那蜿蜒如长蛇一般的队伍。

  那队中的人,个个斗志昂扬,虽是穿戴着各色的甲胄,有的甚至是衣衫褴褛,甚至还有人干瘦,肤色如老农的榆树皮一般,却一个个进退有序,见了李自成进了队伍,顿时欢呼。

  留在山丘上的众将,此时也已血脉喷张,那刘宗敏喃喃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叛贼’,将来是官是贼,只此一役了。”

  李来亨则目光冷凌地看着远方道:“高大王与张将军,得了书信,定然会如约北上,到时就且看谁进京城!”

  第七百二十章 一网打尽

  南直隶。

  浩浩荡荡的军马已抵达了的港口。

  只是……此时是黑夜。

  黑暗之中,许多人已是睡下。

  只有大量自凤阳府和南京城撤下的东林军,连夜至此,预备登船。

  想要做到迅速驰援,并且尽力不让人察觉,是需要花费很多功夫的。

  东林军的副总教官卢象升此时背着手,看着各队的人马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陆续登船。

  卢象升先为县令,此后入东林学堂,担任张静一的副手,已有一年之久。

  东林军校的扩张,若是没有一个像卢象升这样的人,是无法掌舵的,并且,从最初的数百至数千人,现如今的东林,已有了近五万人的规模。

  在南京,在辽东,在京城,三路东林军已经不再是张静一可以事无巨细的掌控了。

  正因为如此,卢象升这尊大神被张静一请了来。

  不得不说,关于练兵,卢象升确实是个人才。

  为了火速驰援,又做到保密,一方面,南京和凤阳的东林军做出了所谓‘攻击’势态,大有一副准备进击,绞杀高迎祥与张献忠的意思。

  而另一方面,则又让水师赶往港口,同时做好一切撤离的准备,在留下了一个大队之后,连夜登船,从这里出海,再在登莱登陆,最后再马不停蹄,赶赴京畿一带。

  制定出这个计划之后,卢象升已是疲惫不堪。

  无数的将士,川流不息的登上了舰船。

  与卢象升并肩而立的,乃是水师的总兵官张三。

  张三好奇的打量这些生员,忍不住道:“一夜之间,集齐人马,连夜赶至此处,再连夜登船……真是了不起啊。”

  “这不算什么。”卢象升笑了笑:“东林军校要做到的,本来就是能人所不能,世上没有不能做到的事,如果做不到,那就更努力去做,若是努力还不够,那就动脑子想办法,一次次去试,这也是张都督最厉害之处。”

  “嗯?愿闻其详。”

  卢象升道:“从前的官军,其实都是死物,为何是死物呢,因为每一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怕苦怕累,有人贪生怕死,有人偷奸耍滑,因而,这样的军马要作战,就不能将其当人来看待,而是用他们当一个物件,譬如临阵了,要作战,便要求他们聚集在一起,摆在长阵,这样的做法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大家都聚在一起,彼此可以监督,武官们用最简单的命令去驱使他们,要嘛前进,要嘛后退,越是简单,他们才能发挥出效用,而一旦阵型过散,或者分了兵,那么军队就失去了掌控,士兵们或已逃散,或是本该是出击的人,却躲到了后队,那么败亡也就注定了。”

  “可东林军不同,东林军是人,人为万灵之主,有智慧,有血性,有韬略,所以战时,告诉他们我们此次作战的目的,要达到的效果,以及各营和各队的主攻方向,他们自然而然,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获得胜利……”卢象升笑了笑:“其实为何这些人会这般,老夫也说不清,张都督的方法,大抵就是将这里的人,都变成彼此的父母兄弟,你想想看,你与自己的父母兄弟作战,还会退怯,会怕遭遇困难吗?”

  张三颔首:“登船吧,时候不早了,天亮之前要出发。”

  卢象升点头。

  ……

  天启皇帝已至邯郸县。

  邯郸县上下人等,都在此焦灼等候。

  有人派出去了信使,不过,这些信使出了城,就好像石沉大海。

  在各处急递铺,早已布置了锦衣卫,但凡有邯郸的急报快马,立即便被索拿。

  而这些书信,统统又送到了张静一的手里。

  邯郸的城门有两处。

  天启皇帝带着百来个亲卫从东城门进去。

  另一边,西边的城门却已被刘文秀带着的百来人堵住。

  天启皇帝至城门。

  那知府张邵,已是匆匆带着人来。

  刚刚下轿,还未下拜。

  天启皇帝手指着张邵道:“张邵,矿业的事,你当真不知吗?”

  张邵已是吓得汗流浃背,匍匐在地,艰难的道:“臣……臣……不知……”

  “来人,拿下!”

  几个校尉已是将张邵按下。

  张邵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哀嚎道:“臣知道。”

  “你知道什么?”

  “这些人……斗胆包天,所谓的矿业,其实不过是在鱼目混珠,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是想要借此,骗取钱财,臣遍览古今,未尝听闻有斗胆如此的,只是……只是……臣不过是区区知府,在如此巨利面前,又算的了什么,臣得知这些人做的事之后,是一宿一宿不敢睡啊,唯恐事发,大祸临头,臣只好随波逐流,不敢去问,也不敢和他们同流合污,这知府之位,真是如坐针毡!”

  天启皇帝冷笑:“朕要你这知府有何用,废物一般的东西。”

  张邵听罢,倒是急了:“臣固然是酒囊饭袋,自不待言,可臣有一言,不吐不快。当今天下……如张严之这样的人大行其道,身边围绕的,都是达官贵人,数不清的人与他亲如兄弟一般,这些亲如兄弟的人……在何处?不就是在京城,在庙堂之上吗?那位高权重的,若不是庇护他,他安敢如此的放肆,又怎么敢这样的有恃无恐?”

  张邵咬牙切齿道:“真要论罪,这天下的文武,就算从京城的广渠门排队排到这邯郸县来,也轮不到臣。臣微末小官,虽说是地方父母,可对处庙堂之上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臣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已算是忠于职守,陛下又能让臣怎么做呢?”

  “是揭穿他们吗?怎么揭穿,奏报送上去,还不等于是送到了张严之的手里一般,这上上下下,哪一个没得他的好处,不是他的人?又有多少人,身家性命维系在他的身上,臣若是上奏,不过是枉死而已。”

  “区区一个知府,敢去查吗?臣是人,不是神仙,人有七情六欲,会畏死,有父母在堂,妻儿在侧,难道教臣拿鸡蛋去碰石头。臣不是要为自己辩护,臣只知道若是天下清明,那么像臣这样还算安分守己之人,倒是如鱼得水。可世道如此,臣这样的人,能守着自己不伸出手去贪占便已难得,陛下何加罪于臣?”

  天启皇帝:“……”

  张静一在旁苦笑,便挥挥手:“好了,好了,你还要骂君上不成,来人……松开他。”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道:“此人还有理了。”

  张静一道:“有一句话是没错的,真要有责任,要论罪,也轮不到他,说起来,陛下和臣的责任,只怕比他还大一些,如若不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岂不也是陛下失察吗?罢了,别和他计较。”

  天启皇帝涨红了脸,本想说这都是贪官污吏们的错,是那张严之该死,可细细一想,却只是叹息:“天下竟至这样的地步,实在教人难堪。”

  于是怒视着张严之:“你等着,朕将他们统统都收拾了,到时再来收拾你。”

  张邵已长长松了口气,这时候倒是不怕了,道:“若论到臣的头上时,陛下只怕非要杀十万人不可。”

  天启皇帝刚想说那就杀你看看。

  可细细一想,碰到张邵这样的二货,若是和他抬杠,似乎也显得自己不甚高明。

  于是便道:“这广平府……有多少人与那张严之勾结。”

  张邵这时道:“上上下下,十之七八是有的。”

  这个数目,没有出乎天启皇帝的预料之外,天启皇帝皱眉道:“情况你都了解吗?”

  张邵想也不想:“从前是不管也不问,不过若是陛下真敢论罪,那么臣就心如明镜了,府里的同知,再到管理学政、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等诸官,什么人和姓张的有勾结,臣都知道。到了各县,各县的县令、县丞们,谁和他们走的近,臣也知道。再往下,恕臣无能,便不能知道了。还有这广平府里,哪些人牵涉其中……臣也有些数。”

  天启皇帝又忍不住怒骂:“现在才说知道,可见你这人如何奸猾。”

  张邵索性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回嘴。

  天启皇帝道:“你书姓名,立即奏上,现在开始拿人,先从广平府开始,一个都不放过。”

  张邵点头道:“这个好办,只是旨意下去,谁来执行?臣斗胆进言,知府衙门里的三班差役,只怕使唤不动,就算要使唤,只怕十有八九,他们也去告密了。”

  天启皇帝侧目看了张静一一眼。

  张静一微笑道:“交给我吧,你写名字,我立即拿人。”

  张邵看了一眼张静一,他点点头:“只是我瞧随行的锦衣卫人马不够。”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你只看到了冰山上的人,却不知这冰山之下,有多少,怎么敢随口说不够呢。”

  说着,张静一道:“来人……”

  一个校尉匆匆上前。

  张静一道:“广平府可以调用多少人手?”

  “回恩师的话,两千四百九十四人!”

  第七百二十一章 决战之夜

  张邵听罢,已是大吃一惊。

  他万万想不到,在这广平府,锦衣卫早就布置下了天罗地网。

  三千多锦衣校尉,这是倾注了多少的资源。

  张静一而后看着他,笑了笑道:“这些人手够吗?若是不够,我还可调遣。”

  “够,够了。”张邵方才还有几分破罐子破摔,否则也绝不敢触怒龙颜。

  可现在他遍体生寒,陡然发现,一切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张静一于是点头道:“既如此,去布置吧,三日之内,我要结果!”

  张邵连忙点头称是。

  当日,邯郸县里突然开始出现大量的人马,紧接着,便是侵门踏户。

  而这些锦衣卫们再熟悉不过了。

  时不时从县中各处,传出了枪响。

  这是处决人犯的声音。

  从附近各处田庄抓来的人,几乎堵塞了城门,一时之间,这城中人人自危。

  当然,天启皇帝也没兴趣在这个时候,张贴什么安民告示。

  因为用不了多久,这里和这里附近,数不清的军马将在此调动。

  而此时此刻,自己要做的……便是将这邯郸成为一个巨大的战场。

  一切的部署,都很快。

  京城和邯郸的联络,已经彻底的切断。

  这当然是为了防范京城有人不断向外传递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部署。

  活了这么多年,天启皇帝算是明白了。

  京城那些人,没有一个可信的。

  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不管是什么旧制还是新政,大明王朝出现这么多问题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人!

  这些人早就从大明建立起,甚至早于大明开创之前,就已成为了一个个的巨族,他们凭借各种的原因,一步步的走上高位,无论是什么制度,他们永远都是拿最大的那一份好处。

  其实得好处就罢了。

  可问题就在于,人得到了好处之后,并不会因此而罢休的,因为他永远只会想要得到更多。

  就好像邯郸张家这般,他们起初是挖矿挣钱,后来觉得挖矿的利润还不足以满足,便会想着上市,当上市卖股依旧无法填满他们欲望的时候,他们就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攫取更多。

  天启皇帝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本来好端端的大富大贵,为何这些人会走到这一步。

  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些人的贪欲便是无底洞,朕是永远无法满足他们的,既然无法满足……那么……

  一支前锋的军马,在十七日之后,抵达了邯郸。

  他们是在夜里入城,披星戴月之下,为首的三千人,也即东林军第一教导大队第一团人马,在团指挥李定国的带领之下,在火速入城之后,李定国则马不停蹄地前去拜见了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高兴,看着这年轻的家伙,立即想到了当初的自己,如今自己已年过三旬,比从前稳重了许多,而此时的李定国,不过是二十出头,却已官拜指挥,带领着东林军最精锐的兵马了。

  在扩编之后,军校同时建立了东林军,东林军除各大教导队之后,下设团营,团营的官长称指挥,再之下,则设中队和小队。

  “后续的人马,何时抵达?”

  李定国道:“后续的辎重不少,十日之内,便可抵达预定的位置,卢副总教官害怕陛下和恩师有失,所以命我轻装而来,先来会合。”

  天启皇帝颔首:“南直隶那边的流寇,如何?”

  “这些流寇,狡猾得很,他们深知我们重兵在南直隶,因而只在外围袭扰,并没有深入,所以彼此之间,更多只是对峙。”

  “为何不主动出击?”

  李定国苦笑道:“流寇在进攻的时候,便是铺天盖地,而到了平时,便化整为零,大军一到,绝大多数人丢了武器,便又成了百信,根本无从进剿。东林军最擅长的,乃是攻坚和野战,可流寇若是不寻求决战,东林军若是四处出击,反而是杀鸡用牛刀了。”

  天启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

  张静一则解释道:“说到底,东林就是一个拳头,用来硬碰硬的,剿贼这样的事,更多只是维持治安,反而东林军难有奇效。除非高迎祥和张献忠此二人,集结兵马决一死战,如若不然,数万大军,固然兵精粮足,又去哪里寻觅敌军大部人马。”

  天启皇帝则道:“那么为何不也学流寇一般,作战时凝聚起来,平日里分兵捕贼呢?”

  张静一耐心地分析道:“臣不是说没有效果,可一旦分兵,军中的教学可能就停顿了,另外,东林军总不能四处拉着火炮,带着一箱箱的火药,深入到各村落去剿贼吧。一旦陷入这样的境地,东林军反而处处陷入了被动,教学的任务,就也要荒废,还是保持原有的长处最好。”

  天启皇帝点头:“不过这一次,总算可以大战一场了,看来不只是朕,便是东林军,现在也是磨刀霍霍了。”

  说罢,他便看向李定国:“你也辛苦了,早些回营歇了去吧。”

  李定国颔首,行了个礼,便告退。

  过了两日,有奏报送来。

  在淮北一带,大量的流寇开始聚集,高迎祥与张献忠也已舍弃了南直隶,一路北进。

  得到了讯息,天启皇帝忍不住怒气腾腾地大骂道:“东厂都是一群废物,还有内阁和六部……统统都是酒囊饭袋。”

  张静一伴驾左右,不禁道:“陛下为何勃然大怒?”

  天启皇帝此时是气得几乎要跳脚,骂道:“当初的奏报,一日一个小捷,三日一个大捷,今日杀了多少贼,明日又杀了多少贼,这也就罢了,还成日在奏报之中胡说什么,高迎祥与张献忠反目,彼此内斗,高迎祥受重伤。又奏什么李自成与高迎祥决裂,彼此痛骂,剑拔弩张。还说张献忠的老兄弟,被李自成捕杀,惨遭极刑。”

  冷哼一声,他接着骂道:“可你现在看看,武昌的李自成一有动作。高迎祥与张献忠此二人便立即合兵一处,策应那李自成。由此可见,这三人即便有什么积怨,也绝不是奏报中所夸大的那般,他们为了灭我大明,真如一股绳子一般,朕的这些王公大臣们,还在成日做着贼兵今日内讧,明日相互攻杀的白日梦。”

  张静一:“……”

  天启皇帝接着道:“李自成的兵马,火速出击,不过他们距离北直隶较远。而高迎祥和张献忠二人……如今却杀奔而来,这一路……朝廷几乎无防可守,看来……一场恶仗就在眼前了。”

  张静一顿时就道:“既然如此,那么就先给高、张二人,迎头痛击!”

  天启皇帝颔首:“朕也有此打算,他们既是出击,一定是沿着河南一线杀奔而来,不如……”

  于是君臣二人,又议了一夜。

  ……

  浩浩荡荡的军马,如入无人之境。

  此时,高、张二军,已是合为一处,十数万人,已朝着北直隶杀奔而来了。

  高迎祥接到了李自成的书信之后,第一时间决心策应。

  此时高迎祥依旧还是流寇名义上的首领,自封闯王,此时的李自成,不过是闯将罢了。

  当然,以这几年的情势来看,自是有了很大的变化,李自成在武昌,招兵买马,慢慢的开始从流寇向割据政权过度,此时兵多将广,实力已隐隐在高迎祥之上了。

  反观高迎祥和张献忠,本来一直打着拿下南直隶的算盘。

  只不过他虽为流寇,但是行事却谨慎,几次试探,发现这南直隶稳如磐石,除了集结了重兵之外,朝廷在南直隶收拾人心,也得到了巨大的成果。

  于是……高迎祥尴尬了,河南、关中等地,连年颗粒无收,已是无法养活的了如此庞大的军马。

  可南直隶一时又拿不下。

  想去投奔武昌的李自成,偏又拉不下脸面来。

  在这种境况下,当书信一到,高迎祥就立即敏锐地意识到,机会终于来了。

  他先是连夜单骑去见了张献忠,晓以厉害,二人一拍即合,决心决不可错过这机会,索性杀个回马枪,直接拿下京城。

  毕竟京城已经发生了内讧,皇帝老儿似乎也已焦头烂额,再加上李自成又出兵,朝廷势必顾此失彼。

  只要一举扫清京城外围,便可直接围城,到了那时,大明的灭亡,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此时的高迎祥,正意气风发,他与张献忠并马而行,二人打马,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延伸至视力的尽头。高迎祥道:“老张,要加快步伐,一定要赶在李贤弟的人马抵达之前,一举剿灭官军。到了那时,那李老弟一到,你我二人,便反客为主了,不过,却要小心了……”

  “没什么可小心的。”张献忠想也不想的便道:“那些官军都是酒囊饭袋罢了,这明军的战力,莫非大王不晓得吗?俺专杀的便是明贼!”

  张献忠显得很乐观。

  事实上,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明军,已不知凡几,大明官军的作战实力,在他眼里,可谓是不值一提。

  第七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张献忠不太瞧得起官军。

  高迎祥听罢,却显得格外的谨慎。

  他可不是寻常的流民,当初乃是马贩子,有一些家财,而且弓马娴熟,因而他出门在外,都是穿着白衣,头戴着白巾,在流民之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

  因为贩马,所以他对骑兵颇为熟悉,自己本身也有一身本领,臂力也是过人。

  却又因为曾经做过买卖,因而他又多了几分谨慎和小心。

  他骑在马上,头上的白巾吹起,面容认真地道:“却也不可轻敌了,听闻东林军火器厉害,不可小看。”

  张献忠则是不以为然地笑道:“官军擅长火器的,俺没见过一万,也有八千了,不足为论,不是俺瞧不起官军,实在是这些人……废物居多,虽说听闻那东林军是有些不同,可终究还是官军,有啥好忌惮的。”

  高迎祥只点点头道:“不多说了,现在要的便是快,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二人计议了一番。

  其实都各怀心思。

  张献忠内心深处,和李自成颇有瑜亮情结,官府虽然一直谣传二人火并,实际上并没有到那种地步,可彼此之间有些不服气倒是真的。

  更何况李自成自去了武昌,声势日益浩大,因而张献忠渴望立下更大的功业,譬如先入京城,或者先拿了那昏君,到时群雄逐鹿,自己便多了几分本钱。

  至于高迎祥,他本为闯王,其他各路流寇,大多都敬为他长兄。

  因而更希望能够先入京城,巩固自己这长兄的地位。

  因而,二人都希望赶在李自成的前头动手。

  浩浩荡荡的大军,随即便继续进发。

  张献忠则直接提议将自己的老营和高迎祥的老营合为一处,一同寻找机会,与明军决战。

  这个提议,与高迎祥一拍即合。

  所谓的老营,其实都是当初起兵时的人马,跟随着自己转战千里,或是一些招降的精锐官军,这些人悍不畏死,敢于充当先锋,都是自己的家底。

  对于流寇而言,只需振臂一呼,便有数不清的流民追随自己,即便是作战失利,四处流窜,跟随自己的流民四散而去,可只要老营这个核心还在,那么不出数月,便又可凝聚一支新军。

  这也是为何,几大流寇永远剿不干净的原因。

  显然这一次,二人是打算将老本都掏出来了。

  对于这些年来,官兵捉贼,贼又反杀官兵的游戏,他们已经生厌了。

  而今这千载难逢的时机,自当奋力一搏!

  ……

  而在另一头……

  无数的物资,已在水师人马的协助之下,浩浩荡荡的朝邯郸而来,沿着运河的支流,一船船的火药和火炮,还有数不清的粮食运入邯郸。

  邯郸县城并不大,所以陆续而来的军马,在城外设营,各教导队,则分驻县城外围布防。

  通讯的士兵,骑着快马,来回穿梭于城中,传出一道道的命令,以至于整个邯郸,一下子热闹起来。

  天启皇帝也没有闲着,斥候送来的许多奏报,都一一送到了他的案头上,他全都一份份地细细看过。

  而在京城之中……许多人其实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因为当他们发现邯郸至京城的必经之路已经封锁,此时才意识到,陛下去广平府,并不似他们想象中这样的简单。

  而城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不过有一个奇特的现象。

  那就是……有人已经开始察觉到广平矿业不甚可靠,因而有人开始传出矿业要暴跌的消息。

  而另一边,似股经这样的报纸,却依旧每日都在大谈陛下对于广平矿业如何的器重。

  另一方面……股票确实没有下跌的迹象。

  很明显,有人还在拼命地抬升这一支股票,那许多的大股东们,显然绝不希望看到股价直接崩盘,因而还在拼尽了气力,进行回购。

  另一方面,似乎又有传闻……说是武昌的李自成,预备北伐。

  消息传出,京城之中倒是没有什么恐慌。

  因为京城的军校里,每日还传出操练的号角,这声音无形地让人感到安心。

  武昌的李自成,确实已经北上了。

  而这时候,真正让天启皇帝感兴趣的,还是高、张二人的军马。

  “瞧这势态,高、张二人是摆出不要命的架势啊!他们进军的速度,如此之快,后头的粮饷供给,跟得上吗?”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道。

  张静一便道:“陛下,他们显然已经不在乎补给线了,倒像是背水一战。”

  天启皇帝点头,叹了口气,道:“必须得赶紧将他们拿下了,你看在这里与他们一战可好?”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道:“不必出击,以逸待劳即可,他们既然决心舍弃南直隶,那么除了背水一战之外,不会有其他的办法,所以现在急着觅人决战的是他们。邯郸的西面,山脉峦起。而东南两面,则地势开阔,倒是最适合各路军马摆开作战,想来……这决战之地,便在这里了。”

  “臣的主意是,现在在这城外开阔之处,直接设起工事,等到贼军一至,即行攻击,不必拖泥带水。”

  天启皇帝大笑起来,道:“东南两面……统统都是一马平川,好家伙,这在兵法之中而言,乃是死地,对于守军而言,直接在城外摆开,迎击贼军,本就是兵家大忌,哪里有直接舍弃城墙出击的。若是再遇到贼军有骑兵,那便更糟糕了,天时地利,统统不在我们身上。不过和你打仗真痛快,兵法这一套,统统可以丢之脑后,打就是了。”

  张静一亦不由地笑道:“陛下,此言差矣,不是兵法不重要,而是因为,从前的兵法,已经过时了。东林军必须结合实际情况,根据自身的情况,制定出新的兵法。”

  天启皇帝甚是认同地颔首,而后道:“就这么部署吧。”

  “遵旨。”

  不出数日,便已有流寇的一支先锋人马抵达。

  这些人大多都是骑兵,显是弓马娴熟,穿着的,竟也是明军的甲胄。

  不过这并不奇怪,实际上……流寇并起之后,当初朝廷就派了许多边军去关中平叛,只不过……平叛的结果非常糟糕。

  因为官军的许多粮饷都被克扣,除此之外……就是节制他们的文臣往往视他们如猪狗,因而……大量的官军逃亡,哗变者更是数之不尽。

  于是这些官军,大部分都投靠了流寇,其中西北边镇的将士最多。

  这也让不少流寇,编练出了骑兵,而且规模还不小,战斗力很是可观。

  这些骑兵率先抵达之后,并没有冒进,而是远远地观察着明军这边的动向,一旦看到明军的人马有什么动静,便立即撤回一段,似乎他们在等着后续的军马前来。

  这邯郸城南,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不清的大营林立,骑兵察觉到了这里有大规模明军的动向,不过却很快……就有些糊涂起来了。

  于是次日,便有快马将消息送至高迎祥和张献忠处。

  “什么?”高迎祥诧异地道:“明军齐聚在邯郸?”

  高迎祥显得有些惊喜。

  “邯郸并非是要冲之地,地势过于开阔,极容易被围城,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兵马驻扎于此?”高迎祥眯着眼,而后猛地眼眸一张,激动地道:“除非……这里有什么大人物,此前李贤弟的书信不是说了吗?那昏君就在广平府,原以为这么多日子过去,那昏君早就回京城去了,谁料到,竟还在此。”

  “大王,他们的军马,统统都在城外十数里摆开,沿着河道,布置得如长蛇一般。人数只怕在万人,不,至少是万人以上!”

  高迎祥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高迎祥率先道:“张老弟,你怎么看?”

  张献忠狐疑地道:“不龟缩在城中,反而摆开阵势,难道想以逸待劳?却也不对,这明明是兵家大忌!”

  高迎祥苦笑道:“俺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有什么深意。”

  张献忠皱着眉,而后咕哝道:“大兄有没有想过,这只是那昏君蠢呢?这么多年来,俺们见那官军做的蠢事可不少,他们懂个鸟兵法。”

  高迎祥一听,想了又想,觉得似乎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于是二人目光触碰,随即,二人的心都火热起来。

  “如此甚好。”高迎祥这般谨慎的人,此时也有些按奈不住了,道:“也省了麻烦,立即传令,俺们与东林军一决雌雄,教他们晓得俺们的厉害。”

  流寇士气大振。

  接着便铺天盖地的开始出现在广平府,继而出现在邯郸外围。

  数不清的人马,犹如无数的溪流,最后,慢慢的汇入湍急的大河之中,而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河里,有人紧张着,生恐此时的东林军趁着自己立足不稳,率先突袭侧翼或者后路。

  不过……很诡异的是,东林军很安静,安静的有些诡异。

  他们就犹如谦谦君子一般,似乎很安分地在等待着流寇们自行聚集,并没有任何袭扰的迹象。

  第七百二十三章 杀杀杀

  这就有点让人觉得越发的奇怪了。

  虽然高迎祥和张献忠并没有学习过系统性的军事知识。

  可是一路拼杀,行军打仗,已如吃饭睡觉一样的简单。

  明军的举动,处处透着诡异,而且完全是违逆着军事常识来干的。

  他们抵达广平府,在广平府一线,将人马摆开。

  很快他们发现,除了邯郸之外,东林军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县城和村落。

  哪怕是邯郸的门户,或者是必经之路,竟也无兵可守。

  几乎所有的人马,统统一字排开屯扎在一处。

  这令高迎祥下意识地有些不安起来,便又和张献忠聚在一起,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说,会不会是官军有什么阴谋?我瞧他们的行事诡异,实在难测。”

  张献忠苦笑道:“俺也觉得诡异,这完全是处处犯着兵家大忌。”

  “要不……”高迎祥想了想,道:“俺们兄弟不防撤了,不宜久留。”

  流寇嘛,最重要的是警觉,一旦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便立即风紧扯呼,绝不会拖泥带水。

  那些不够敏感,或者容易上头的流寇,早就没办法活到现在,死得不能再死了。

  张献忠也不禁生疑,于是道:“莫非是一个圈套?可是……若是圈套,实在不至到这个地步。”

  事实上,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说不定人家真有这么蠢呢!

  其实主要还是诱惑力实在太大,转战了这么多年,眼看着京城就在跟前了,而且在这邯郸里,或许大明的昏君就在此,若是能拿下,那么就立即可以摇身一变,甚至可能要坐龙椅了。

  “李贤弟的兵马在何处?”高迎祥突的道。

  “只怕也不远了,三五日,前锋便要到达,他进展极快。”

  高迎祥忍不住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沉吟着道:“李贤弟向来谨慎,这一次,他如此急速的进军,也颇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只是……为何他舍了武昌,急欲求战呢?书信之中只说有人做内应,而且还愿奉上无数的饷银,这些话说的太笼统……莫不是因为……李老弟早就料到……京城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吧。”

  张献忠听罢,一副醐醍灌顶的样子,随即就道:“或许就是如此。”

  “这样看来。”高迎祥咬咬牙,接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来都来了,依我之见,还是去碰一碰的好,反正俺们人多,十数万人马,不妨摆开阵势,先打打看。”

  张献忠认真地想了想,才点头道:“就打打看,俺让俺那孩儿做先锋。”

  高迎祥眼眸眯起来,道:“可是可望贤侄吗?”

  流寇们有收养子的习惯,而张献忠很擅长识人,他便收养了不少的养子,这些人,无一不是将才。

  而这个叫张可望的人,原名叫孙可望,人称一堵墙,作战骁勇,能文能武,乃是张献忠的长子,在流寇中的声望不小。

  张献忠颔首道:“便是他。”

  高迎祥顿时松了口气,其实他骤然之间明白,这一次张献忠是打算拼命了。

  这个叫孙可望的人,乃是张献忠心腹中的心腹,也是张献忠的王牌,他所辖制的恰恰是张献忠老营军马,令此人来做先锋,就意味着张献忠已做了孤注一掷的打算。

  或许是被张献忠的豪气所感染,也是因为,张献忠既都表了这个态,自己若是还不肯掏出自己的本钱,未免要被天下各路首领们看轻。

  于是高迎祥道:“那小子不错,是个大才,既然如此,不妨我将刘威也一并带兵去助战,彼此也好呼应。”

  张献忠心里有数了,这是要死磕了。于是大喜道:“甚好。”

  当夜,张献忠回到了自己的大帐,立即将孙可望叫到了自己的账前。

  孙可望一身甲胄,很是英武,只是他的眼眸有些细长,因而给人一种阴沉的气质。

  他来到张献忠的跟前,便先朝张献忠行了个礼。

  张献忠哈哈大笑道:“哈哈,可望我儿,有好事交给你。”

  孙可望便道:“还请义父示下。”

  他显得很恭谨,并没有父子之间的亲昵。

  张献忠便将预备出击的事说了,随即道:“俺向闯王荐你为先锋,你怎么看?”

  孙可望想了想道:“反正已是来了,总要碰一碰的,义父既发了话,儿子自然义不容辞。”

  “好。”张献忠顿时意气风发,又大笑起来:“哈哈……不过你要晓得,你带着的,可是俺的本钱,一旦有失,便都完了。所以,定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孙可望道:“义父放心,儿子晓得。”

  张献忠又大笑,禁不住道:“此番若是能进京城,少不得……俺也过一个皇帝瘾,俺与老高商议过,到时京城就留给他老高,他在北称帝,俺则带兵去关中和云贵,也做皇帝,他是北帝,俺是西帝,至于李自成那厮,俺瞧不上他,不过看他当初也曾聚义的份上,便教他做一个南大王便罢。到时俺称孤道寡,你来做太子。”

  孙可望心里一喜,却忙道:“义父折煞俺了。”

  张献忠露出‘慈祥’的笑容:“休要推辞,说起来,俺其实心里头,还是有些空落落,可行大事的,迟早要走到今日这一步,只好买定离手,全凭天意了。此时此刻,俺做一首诗,赠予你,好教你明日阵前,受一些激励。”

  孙可望:“……”

  张献忠便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抬起眼来,顾盼自雄,朗声道:“十万雄兵至京畿,骇得昏君心凄凄,有俺亲儿可望在,杀那官军如切瓜!”

  孙可望道:“好诗,好诗,义父这诗,又精进了不少,只怕李白和杜甫再生,也要不及了。”

  张献忠叹口气道:“你休要这般吹捧,俺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李杜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诗中之圣,俺怎么及得上他们。至多,俺的诗才,也不过在帝王中最好罢了。”

  “对对对,比那李后主还要高明几分。”

  “李后主是甚鸟?”张献忠认真地问道。

  孙可望:“……”

  孙可望不吭声,张献忠倒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好啦,时候不早啦,休管先主、后主,明日的战事才是真的,诗词毕竟是小道,消遣罢了,当不得真!”

  “喏!”

  次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已从拂晓开始集结,从各路朝邯郸进发。

  这遮天蔽日的人马,分头并进,两翼的骑兵,也是有模有样。

  孙可望清晨便点齐了老营人马,足足九千多人,大半都是骑马。

  随即便与高迎祥的部将刘威汇合一处,刘威也有数千骑兵,一时之间,气势如虹。

  其他的流寇,则结阵,层层推进,竟也是有模有样,竟比寻常的大明官兵,更加有序。

  这毕竟是经历了十年战火的军马,不适者早已死了,留下的,多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最紧要的是,这些人从贼,几乎已是无路可走,往往是带着对官府的怨愤而怒起,比之官兵单靠粮饷混饭吃,反而更有几分求胜的主动性。

  这时代的军马作战,是不可能展开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旦展开,首领和士卒之间就难以呼应,命令没有办法传达。

  因而,必须所有人凝在一起,无论多少人,一旦预备进攻,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能力稍稍差一些的官军,还未开始出战,自己就被自己弄得混乱不堪了。

  而这些流寇,打仗已是习以为常,彼此之间,走走停停,竟也有模有样。

  高迎祥与张献忠二人也抵达了,他们骑着马,让人打出了自己的帅旗。

  此时,这高迎祥手里正端着望远镜眺望。

  张献忠见了,不由好奇地道:“这是啥鸟玩意?”

  “官军手上缴获的,能望远。”

  张献忠不禁嗤之以鼻:“望个鸟,望了也是白望,冲上去,给他们三板斧,便利索了。”

  高迎祥收了望远镜,对这宝贝却显得很金贵,擦了擦,才收起来,接着道:“官军依旧龟缩不出,看来……是要等咱们出击了。”

  张献忠很是豪气地道:“那便出击。”

  高迎祥则是微微皱眉道:“俺的眼皮子老是跳,总觉得不妥。”

  张献忠道:“到了今日,便是脑袋被人砍下来,也得冲他娘一回,已回不了头了,何必这时扭扭捏捏!等俺可望孩儿冲散了官军,俺便带人掩杀过去。”

  高迎祥觉得有理,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后退是不可能了,便颔首道:“好,俺与你并肩而战,今日杀个痛快。”

  张献忠听罢,便哈哈大笑道:“妙,妙啊,此情此景,教人心潮澎湃,俺禁不住又要诗兴大发了。”

  于是高声道:“俺与闯王结金兰,他为兄来俺为弟,兄弟二人齐携手,遇着官军杀杀杀!”

  高迎祥:“……”

  张献忠又道:“昨夜赐诗一首给俺儿,今日又赠诗一首予吾兄,今日大军云集,一决死战,又有诗为兴,痛快得很哪!”

  高迎祥觉得自己该找一个大夫,给张献忠看看。

  第七百二十四章 毁天灭地

  此时,各路人马,迹象已经有些不稳了。

  在这原野上。

  十数万人的阵势一摆开,彼此之间就有些缺乏联络了。

  更何况这高、张本来就是两支人马,下头各营心思又不同。

  虽是在首领的监督之下层层推进,不过偶尔还是不可避免的有混乱发生。

  且这种混乱,完全未知,谁也不知道何时会出现意外的情况。

  乃至于有时候命令下达下去,下头的首领未必能完全的领会。

  因而,还未等到下令进攻。

  侧翼便有一营,竟是带着人马,呼啦啦的往东林军那边杀去了。

  张献忠皱起眉头,远远眺望着,又见快马赶过来,马上传令的士卒口里大呼:“左老二进攻了,左老二进攻了!”

  张献忠一听,顿时恼怒得破口大骂起来:“这驴日的东西,俺早晓得他不安分,定又想抢功,所以特意将他放在一边,好教他不要做出头鸟,这驴日的在侧头竟还当自己是先锋!”

  大骂之下,却也不禁无奈。

  要知道,流寇很多都是临时性的凝聚一起的,起初是大家快要饿死了,于是纷纷揭竿而起,故而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头目,不少的小头目,则往往带着自己的人马去投奔更大的头目,因而上下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到令行禁止的地步。

  因此大家的心思特别的活泛。

  这个左老二,就是其中的代表。

  当然……左老二这种,在从前对付官军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影响全盘的大局,毕竟很多官军战斗力很低下,似左老二这种人,一见到官军,便嗷嗷叫的平A过去,至少比相当一部分的官军畏战、怯战要强得多。

  因而往往这样的人,虽然屡屡不听命令,张献忠却也没办法处置他,至多就是打完了仗,当面骂他祖宗十八代,然后人家下一次还敢。

  一看这个架势,张献忠就晓得这时候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于是看着高迎祥,急切地道:“侧翼的左老二已动手,耽误不得了,俺本来还想和这明军玩一玩新学的兵法,怎料那驴日的东西不省心,依着俺看,直接动手吧。”

  高迎祥一脸懵逼。

  此时却也知道,箭在弦上了,想后退也没有退路了,便只好道:“出击。”

  这边开始下达命令。

  呜呜呜的号角声、锣鼓声,还有唢呐声立即响成了一片。

  尤其是那唢呐,一下子刺破了天际。

  前头的孙可望早就磨刀霍霍,此时听到号令,立马抽出了刀,脸上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他回头看着众骑。

  大呼道:“前头便是官军,给俺杀过去,取昏君首级!”

  众人激昂地大呼起来:“同去,同去,砍他娘的!”

  不需要过多的动员,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骤然之间士气如虹。

  于是,众人呼啦啦的飞马紧跟其后。

  ……

  张静一此时正躲在阵地里,听到那四面八方的唢呐声,便取了望远镜,看着那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铺天盖地的人马漫山遍野的朝这边杀来。

  一时之间,竟也被这气势吓着了。

  他虽然没有看出这流寇的队形,就像一群野牛,也没有什么章法,可细细一想,以流寇的战斗力,已经很可观了。

  毕竟比寻常的官军要强得多,要知道,许多官军可没有嗷嗷叫着冲杀的勇气。

  靠这三板斧,完全足够驰骋中原。

  因而,也就没有人在练兵上头下功夫,反正平A过去就完事了。

  不过这骇人的气势,还是让张静一觉得有些吓人。

  一旁的天启皇帝也极认真地观望着事态,不由道:“气势有余,可惜没有章法。”

  张静一的关注点则是……

  “陛下,这里危险,陛下还是回城中……”

  天启皇帝摆了摆手道:“若这里失陷,城中又怎么会安全呢?张卿……做好准备吧。”

  张静一素来也知道天启皇帝的性子,便只好点头。

  随即他对身后的人下令道:“按计划行事。”

  于是传令兵火速翻身上马,数十个传令兵立即穿梭于各处的阵地。

  而后……

  一支人马磨刀霍霍,轰隆隆轰隆隆,飞马而出。

  这是侧翼的一支骑兵。

  当然,他们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静一也感觉到骑兵的重要,在拿下了建奴之后,便从关外掳来了大量的军马,建立了几处马场,而后在东林军的内部,建立了新的骑兵教导队。

  当然,在所有人的概念之中,骑兵充当的乃是冲锋陷阵的角色,而在东林军,骑兵的角色则更多是为了配合步兵和炮兵,从实力担当,变成了全能的打杂选手。

  五千铁骑,所选用的马,统统都是关外最精良的战马,所有人全副武装,却不是重甲。

  重甲在火器出现之后,其实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东林骑兵所需的骑兵,是需要能够在战场上快速游动,且拥有一定防护能力的轻骑。

  骑兵一出,却没有直接杀入敌阵,而是直接离开了阵地,在外围游走。

  他们一出现,立即引起了流寇的警惕,起初的时候,流寇还以为这些骑兵是要杀奔到自己这边来的,因而,层层叠叠推进的流寇,一队队人取出削尖的长竹竿。

  不过很快,见这东林骑兵居然丝毫也不恋战,一出阵,立即避开他们,朝着侧面去了。

  于是,敏锐的高、张二人意识到,这些人只怕是撒在外头,想在鏖战的时候,突然从腹背袭击自己。

  张献忠却是满不在乎,明军在关中和他们作战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战法,不过这战法看上去很完美,中军结阵,应对进攻方的冲击,骑兵在侧,随时在外围进行清扫。

  可是战法虽好,理论也很完美。

  而实际上,在关中的时候,官军往往这样玩的时候,很快就发现,骑兵还没游走,流寇就将他们的中军冲散了,侧翼的骑兵一看,好家伙,最后便跑了个干净。

  此时的高迎祥只是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不必理会,进攻,俺只要中军!”

  一时之间,喊杀震天。

  数不清的人马,自四面八方杀了来。

  就在这个时候,炮队已经做好了准备。

  足足三百七十门火炮,分置于几处的阵地。

  此时,东林军显然并没有立即攻击的迹象。

  而是耐心地等待着。

  最先抵达的,乃是孙可望的骑兵。

  无数的骑兵,轰隆隆的出现,直刺东林军的正面阵地。

  那孙可望乃是骁将,后头无数的骑兵,拿着各种的武器,已发出了怒吼,他们对于孙可望,有着巨大的信任感,这孙可望几乎冲在最前,眼看越来越近,口里发出了呼声:“要小心对方的火器!”

  当然,这声音迅速的淹没在了马蹄和喊杀声中。

  这根本不是提醒,其实也没什么提醒的,官军的火器,他们是见识过的。

  打不死人。

  被打死的概率,微乎其微。

  可就在此时……

  嗤……

  从东林军的中军,一枚礼花突然发出啸叫,而后燃着亮光,一下子冲上天空。

  这是授意炮击的命令。

  东林军还只是数百数千人的时候,单凭口哨就可传达命令。

  可随着规模不断的扩大,原先的战斗,也就变成了现在的‘会战’,军队展开的面积也越来越广,单靠哨声,已经没有办法迅速传达命令了。

  因而,当信号的礼花一上天空。

  各营的人马一看,尤其是炮兵营的传令兵们,立即掏出了竹哨。

  一时之间,急促的哨声响彻一片。

  各炮队队官们听到哨声,顿时精神抖擞起来。

  而后歇斯底里地大吼:“炮击,炮击,给我往死里炸!”

  紧接着,无数炮兵开始忙碌开来。

  很快……

  轰……

  第一声炮响发出。

  随后……炮声隆隆。

  大地似在颤抖。

  那无数马蹄声,立即被炮声压制。

  孙可望只觉得一瞬间,自己便失去听力了,只有嗡嗡嗡的响。

  坐下的战马,顿时开始变得暴躁和不安,发出了惊恐的嘶鸣。

  而后……阴沉的天穹上,炮弹便犹如流星一般,铺天盖地如雨而下。

  轰隆!

  在骑兵外围百丈之外,第一枚炮弹落地,在所有人还没反应的时候,迅速炸开。

  一时之间,火光四射。

  紧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

  轰隆隆……

  这炮弹的威力极大……

  至少在这个时代,可以用毁天灭地来形容了。

  无数的炮弹落在骑队里,落在后头那层层叠叠的流寇队伍中。

  一经炸开,场面顿时血肉横飞。

  顷刻之间,那流寇漫天的喊杀,便化为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孙可望的马,骤然之间受惊了。

  完全失去了控制。

  而其他人一样,他们骇然的坐在马上,竟一下子失去了主张。

  后队的张献忠……更是瞠目结舌。

  炮弹居然能打这么远,杀伤力……更是……

  他下意识的,竟是张口喃喃道:“昏君火炮隆隆响,炸的老子哇哇叫……”

  一旁的高迎祥已是大惊,禁不住叫道:“不好!中计了!这他娘的不是官军,这是天兵啊!”

  第七百二十五章 土崩瓦解

  高迎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他第一次看到,人类的战场上,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无数的流星落下,轰鸣四起。

  无数人人仰马翻。

  可怕的是,这玩意的威力不但巨大无比,而且其射程,更是恐怖。

  若是再远一些,几乎要做到视距外命中了。

  那炮弹特有的啸叫,混杂着轰鸣。

  这时候……方才还如洪峰一般,朝着官军冲杀的流寇,队形瞬间的瓦解。

  是的。

  瞬间就崩溃了。

  甚至根本没有惊愕和还想再试一试的决心。

  纵是那老营的人马,本是精锐,平日里好勇斗狠,许多次作战,他们都是拼杀在前。

  有不少人,浑身多次受创,在战场之上,也十分顽固的不肯退下。

  就这么一群跟着高、张二人转战了千里之人,此刻却也一下子勇气全无。

  这倒不是胆怯,而是无力。

  一种完全没有反击之力的恐惧,在此刻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于是,所有人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可是……逃跑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是更可怕的。

  一开始,最大的伤亡来自于炮弹。

  可很快,逃跑过程之中的相互践踏所带来的伤亡,迅速的超越了炮弹的杀伤。

  可偏偏,人们宁愿相互践踏,也已不愿意再向前一步了。

  此时此刻,高迎祥的内心,只有绝望。

  他既恐惧,心也在淌血。

  十年啊。

  十年来的经营,慢慢带出来的队伍。

  只在瞬间土崩瓦解,什么都剩不下了。

  他当初起事的时候,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觉得事在人为,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

  因而,他一次次绝处逢生,一次次创造奇迹,那官军曾经不可一世的假象和神话,被他一次次的撕下来。

  可到了现在,高迎祥是真的累了,此时他只好苦笑,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这样的官军……还能战胜吗?

  即便今日逃了,将来……还能东山再起?

  这个念头滋生出来的瞬间。

  身边有卫士大呼道:“大王,大王……”

  高迎祥回头,一脸茫然,却见卫士歇斯底里的大吼:“大王……大家伙儿都在败退,要不要拦住……”

  拦?

  高迎祥这才想起,他的职责,他是反王,他应该这个时候,想尽一切办法鼓舞士气,再试一试。

  可此时,他却是一脸疲倦道:“让弟兄们跑吧。”

  败的如此之快,这是所有人无法想象,高迎祥苦笑以对,他抽出腰间的刀来,四顾左右,大呼道:“弟兄们,能跑的都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家伙儿走到今日,不就是为了活吗?官军势大,风紧扯呼!”

  而后,却将腰间的长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卫士们见状,吓呆了,匆匆涌上来,大哭道:“大王,这是做什么?”

  高迎祥叹口气:“今日一败涂地,看来定是大明气数未尽,我杀官军十年,本还以为,可覆灭这充盈了赃官污吏的狗朝廷,还这天下一个清平,谁料今日回首,十年努力,竟是成空。我当日自称闯王,而今才知十年辛劳,竟是荒唐可笑,世想再无闯王了。尔等寻一处没有官府的地方,苟且偷生吧,活下去。我先去也!”

  说罢,不等卫士们阻拦,脖子上便溅出殷红的血来,鲜血喷溅,人则栽倒落马。

  卫士们拜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嚎哭。

  张献忠此时也已是脸色铁青。

  他心里还系着自己老营,还有孙可望的安危。

  却见孙可望的人马,因为冲的急,所以竟生生的掠过了炮击,随后,那阵前,便传出无数的火铳声。

  那火铳密集的犹如炒豆一般,仿佛数千上万人连续不间断的开铳。

  虽是远远的瞧不清那硝烟浓烈之处发生了什么。

  可是……慢慢的,他看到许多逃散的战马惊慌的奔出来。

  无主的马越来越多,于是,张献忠大惊。

  他已明白,马没了主人,那么……孙可望十之八九,已是没了。至于老营的弟兄们……

  张献忠猛地,擦拭了眼泪,骂道:“贼老天竟不助俺,却与那昏君同流合污吗?俺在一日,必教你天翻地覆。”

  此时又见高迎祥竟是自尽。

  一种深深的绝望,顿时弥漫在张献忠全身。

  张献忠跳下马去,一把抓住高迎祥。高迎祥此时双手条件反射似得抓着自己的脖子,伤口处已不喷射血箭了,却涌出血沫来。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两腿不断的抖着,痛苦又不甘。

  张献忠大骂道:“高老哥平日里也是一条汉子,今日何自裁?你这般死了,教俺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哎,你糊涂啊。”

  口里骂着,眼眶里泪水团团打转。

  天下之中,不少人传说张献忠乃是杀人魔头,饮血茹毛,宛如野人一般。

  可这时的张献忠,泪水已是夺眶而出,口里依旧喋喋不休的大骂:“这样艰难都活下来了,当初聚义反明的时候你是咋说的?而今你倒是死了痛快。”

  说罢,擦拭了眼泪,满是老茧的手,捂着高迎祥的眼睛,道:“去吧,去吧,阴曹地府里,便没有这些该死的害人虫了,好好的做一个良鬼,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说到此处,张献忠突然如鲠在喉,竟是再发不出声来,口里只是啊啊啊啊的古怪音节。

  踏踏实实过日子,这短短几个字……在此时此刻,突然一下子触动了张献忠的心事。

  什么贼,什么匪,什么闯将和闯王,当初若是当真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何至走到今日这一步。

  张献忠起身,拔刀,四顾,一旁有人慌慌张张的来,道:“官军的骑兵来了,骑兵来了……”

  轰隆隆,轰隆隆。

  在炮火和枪声之中。

  从侧翼,东林骑军已如旋风而至。

  他们充当的并不是主攻,甚至连助攻都不算。

  而是用来包抄的。

  一旦流寇崩溃,他们立即如脱弦的箭矢一般,将败兵分割,围困。

  张献忠深吸一口气:“当日项羽困垓下,今日俺被官军围,天不助俺俺完蛋,俺完蛋来俺完蛋!”

  报讯的人懵了:“将军,现在咋弄?”

  张献忠深吸一口气:“杀出去,来日再报仇雪恨!”

  这一次说的是人话,这人听懂了。

  只可惜……

  迟了。

  数千骑兵,出现在战场,开始分割。

  而后,浩浩荡荡的步兵上了刺刀,发起了冲锋。

  炮声已停了。

  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都是追亡逐北的一幕。

  ……

  天启皇帝松了口气,此时的内心,谈不上喜悦,却有一种心中大石落下的感觉。

  他忍不住道:“此战,甚好。”

  张静一却是皱眉不语。

  片刻之后,有人上前:“报,各队已经出击了,第一团指挥李定国追的急,受了伤,被人抬了回来。还有……锦衣卫那边,也不安分,刘文秀带着一干人,也去追杀……”

  张静一听罢,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李定国伤的不重。”

  “倒是不重,只是他面如死灰,觉得错过了这一次功劳。”

  张静一点点头,让人退下。

  他心里颇有些感慨。

  无论是刘文秀还是李定国,在另一个历史里,都是张献忠的义子,和孙可望一样,在明朝末年的历史里,曾如星辰一般的耀眼。

  可今日,他们在这原野上,却是彼此反戈相向,为了各自所认同的道理,愤恨厮杀。

  而这一切……却都是因自己而起。

  说起来,东林军许许多多的将士和骨干,都来源于当初关中的流民,若不是当初招徕了他们,让他们活下去,又让他们成为生员,只怕……他们已是跟着张献忠、高迎祥和李自成去了。

  天启皇帝道:“张卿,你有心事吗?”

  张静一道:“陛下,如今除了高迎祥和张献忠,那李自成尚在。”

  天启皇帝道:“他若是敢来,朕必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道:“臣若是李自成,便不敢再来了。”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们立即主动出击?”

  张静一摇摇头:“陛下,臣倒是以为,这个时候,我大明足以靠马上得天下,可如何定国安邦,单凭杀戮是不够的。”

  天启皇帝道:“怎么,你又有什么想法?”

  张静一道:“武功到了极致,却不能一直如此下去,否则就会形成依赖,难道陛下希望这一生都在四处征战吗?臣倒以为,这个时候是考验陛下文治的时候。”

  天启皇帝笑了笑,其实……起初获得一场场大捷的时候,他确实无比激动。

  可到了现在,消灭一支流寇,对于他而言,确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因而张静一这番话,倒是让他来了兴致:“看来张卿已经有了主意?”

  张静一表情凝重的道:“是,臣有一些主意。”

  天启皇帝道:“那么你来说说看,现在应该怎么做?”

  张静一道:“臣现在需要粮食,需要大量的肉食,还需要一笔银子。”

  天启皇帝:“……”

  这时天启皇帝冒出一个念头,怎么什么都要钱?

  第七百二十六章 格杀勿论

  张献忠似被死狗一般的拖拽着。

  东林的骑兵一包抄,流寇们就彻底的完蛋了。

  兵败如山倒。

  可怕的是,跑都没地方跑。

  骑兵如牧牛一般,将他们驱赶和聚集起来。

  而后,浩浩荡荡挺着刺刀的步兵抵达。

  随即,便是喊话招降,锦衣卫则对人员进行登记和甄别。

  甄别是最难的,谁是小喽啰,谁是首领,都需分清。

  这需要有一定的判断,比如基本上先听口音,口音是关中的,那么基本上就没跑了,十之八九至少是老营的骨干。

  当然……东林军在这一点上,倒是有擅长之处。

  你说巧不巧,东林军的骨干,也基本上是关中人组成。

  于是乎,便出现了一个很令人无语的一幕。

  “姓名。”

  “周十七。”

  “籍贯。”

  “河南。”

  “商州的吧?”

  “不不不,俺不是。”

  拍桌子:“还说不是!”

  “不是。”

  “你是商州马家堡的。”

  “……”

  “你以为俺听不出来?”

  “是,是,俺马家堡的,咦,你也是?”

  “俺河头的。”

  “呀,不远哩,就隔着河,还是乡亲……”

  于是又拍桌:“老实一点,俺是官,你是匪。”

  于是便听流寇啜泣:“活不下去啦,不做匪咋办?俺几个兄弟都死啦,张将军带着俺出了关中,才活到今日。”

  “你是天启八年出的从的贼吧?”

  “你咋晓得?”

  “俺咋不晓得,天启八年的灾情最重,商州那里,更别提了,俺也是那时候走的。”

  “你也做过贼?”

  拍桌子:“放屁,俺去了京城,受恩师关照入学读书!”

  “噢,噢,噢……你恩师是哪一个山头的?”

  大抵……

  都是这些车轱辘的话。

  可东林军的许多生员们,此时却不禁唏嘘着,其实他们和这些流寇,都有许多共同的记忆。

  只可惜……在那最是饥馑的年代里,分道扬镳,各奔了自己的前途。

  现在见当初这些从了流寇的人,如今依旧还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也难免有生员感慨,当初或许自己也可能走上那一条路吧。

  甄别的速度很快,因为口音和籍贯骗不了。

  甚至还出现了一幕让人无语的场面。

  当询问到一个流寇的籍贯和姓名的时候,一个生员嗖的一下便指着那人道:“别教他跑了,看着他。”

  说着,一溜烟的跑去寻人。

  等过了很久,就在那流寇战战兢兢的时候,那生员便领着一个队官来道:“学兄,就是他,学兄平日里不是说当初和自己兄弟走散了吗?叫马老幺,也是你们那马庄的……”

  这队官身材魁梧,不过面上却是一脸疲惫之色,一场大战之后,除了作战时需要指挥,战后还需进行清点,最是忙碌的时候。

  这时,他抬头,看着远处那躲在人群里战战兢兢且面黄肌瘦的人,努力的辨认,下一刻,眼睛便开始泛着泪花了,一把冲上去,嚎叫道:“老幺,俺以为你死了,你怎还活着?”

  这叫老幺的人,本是吓得魂飞魄散,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一点也不认识,这人威风凛凛的全副武装,肤色虽是有些黝黑,可是黑里透着红,人很健壮,也显得比他年轻许多。

  可听到声音,他却如梦似幻似的,突然一下子两腿发软了,噙着泪道:“哥,是三哥吗?”

  “就是俺,就是俺……爹咋了,娘咋了?”

  “死啦,都死啦……哥,俺从死人堆里出来……”

  哽咽和啜泣的声音便停歇不下来了。

  一旁的人有的将脑袋别过去。

  有的唤起了从前的记忆,若有所思的想着自己的家人。

  也有人神情微动。

  于是……全乱套了。

  李定国气咻咻的跑去寻张静一:“恩师,恩师……”

  张静一在大帐里头,闭目养神,心里正想着接下来的谋划。

  抬头,看着这个冲进来的爱将,忍不住道:“怎么如此毛毛躁躁的。”

  “全乱啦,一点规矩都没了,气死学生了。”

  张静一倒是露出了肃穆之色:“怎么乱套了?”

  “到处都在认亲,这还有没有规矩,各营的人,四处在寻自己同乡的,还有当初自己失散的亲戚。”

  张静一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

  “还能什么缘故,当初的时候,大灾之年,咱们这些流民,分成了两路,一路奔着京师来,被恩师收了,还有其他人,都从了贼,当初情势太乱了,大家只求活,妻离子散、兄弟各奔前途的比比皆是。”

  张静一放松下来:“这是人情,在所难免,哎……”

  李定国道:“不管啦?”

  张静一道:“是官是匪,可也架不住血脉相连,且不说不能说,单说就算管,能让人不惦念自己的乡亲吗?这样吧,得立规矩,让人将所有要寻亲的讯息搜集起来,记录,而后这边再和流寇的资料对照,不能乱糟糟的没规矩。”

  李定国乐了:“这是恩师说的,那俺也去寻俺兄弟去,从前以为是死了,说不准还活着呢。”

  张静一:“……”

  十几万的俘虏,其实是一个艰巨的工程,尤其是即将要入夜,若是不进行关押,那么夜里极有可能趁乱逃跑。

  而另一方面,夜里寒冷,若是没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便可能出现大量的饥馑和冻死。

  好在这个时候,紧急调拨来的口粮送了来。

  不远的县城里,抄没来的大量棉布以及被褥统统紧急调拨了来。

  此时张静一只能祈祷,夜里不要下雨。

  原野上,所有的俘虏都编成了一个个营地,收缴了所有的武器,而后……营地里支起了一口口的大锅。

  这大锅添了柴火,随即便开始喷煮,等到水沸腾了,早就杀好了羊便直接丢了进去。

  紧接着,有人踩着小凳子,手里拿着一个铁铲,在这大锅里舀动。

  很快,肉香便开始传出来。

  其他的食材,各种调料也统统一股脑往里丢。

  有一个眼尖的流寇,亲眼看到那些官军,居然直接打开一包包的白盐,朝那锅里丢进去。

  这是细白的盐,不是寻常人吃的那种带着杂质的盐,只有富贵人家才吃的起。

  香气一出来,这人便觉得自己的肠胃在拼命的蠕动。

  口水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不过这人只能蜷缩在角落里,丝毫不敢动弹。

  关押的生员挺着带刺刀的步枪,来回巡走。

  这官军也很健壮,和平日里想象的不一样,以往流寇所见的官兵,其实就是镜子里的两面而已,大家都是衣衫褴褛,都是面黄肌瘦,都是佝偻着腰,只是对方自称官军,自己是贼,如此而已。

  可现在所见的官军,却完全不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让人觉得害怕,尤其是白日里那一仗,真的是打的人魂飞魄散,一点胆气都没了。

  而且这些人的气质,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即便是有时候,他们开口,能让自己听到很亲切的关中乡音,却是细细一琢磨他们的话,却又发现有些不同,自己说话的时候,是不存在语言的组织能力的,只是最原始的交流,就好像……张将军一样,张将军已经很有才气了,出口就能成诗,这一点,大家都佩服的不得了。

  可眼前这些人,说话却更文气,有时候出口说出的词儿,自己竟听不懂。

  躲在角落里的人,叫周七八,周七八耷拉着脑袋,躲在乌压压的人堆里,尽力不使自己起眼。

  只是肚子里已是饥肠辘辘,可又有什么用呢?

  人家在吃羊哩,不过这肯定不是给自己吃的,这是人家官军打了胜仗,在犒劳呢。

  而作贼的自己,不砍脑袋就不错了。

  好在他对于这些官军,没有太大的仇视。

  从前所遇的官军,一旦被拿住,被他们抽筋扒皮的,或是各种凌虐致死的都有,惨不忍睹。

  可这些官军似乎没有虐待他们的打算,只是登记、编组,甚至连人都不打,偶尔,也有一旁的同伴细碎的说着:“他们也是关中的,听说有人还寻了亲,好几十个……”

  天色将晚,周七八已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气力了,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不过饥馑对于他而言,本就是常态,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饱一顿饿一顿。

  甚至一旁有个经验丰富的:“只怕得饿咱们两三天……”

  有人低声问:“这是为啥?”

  “俺当初被官军俘过,抓了许多人,处置不了,就饿着,这样咱们就不会跑了,想跑也跑不动……”

  于是,大家都闭着眼睛,多年挨饿的经验,让他们学会在饿肚子的时候,保持自己的体力,如若不然,身子肯定是遭不住的。

  这时候对于周七八而言,其实他也没什么念头,只晓得被捉了,不晓得什么时候丢了脑袋,可他的本能,却依旧还想着一件事……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再艰难,他也想着活下去。

  而这个时候,有人吹了刺耳的竹哨,用一口关中口音道:“各营列队,有序起身,准备开伙!一队队来,喊到那一队哪一队起身,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如若不然,格杀勿论。”

  第七百二十七章 人心

  开伙……

  周七八整个人懵了。

  他甚至下意识的觉得这一定有什么阴谋。

  于是,人群开始嘈杂起来。

  紧接着,便是开始分发竹筒。

  是的。

  而后,所有的列队,到了那大锅前,开始分发。

  每人一大块肉,还有足足一筒的羊汤,除此之外,每人还可取一个饼子。

  这一下子,本是在被俘阴影之中的人,开始变得活络起来。

  周七八取了羊肉汤,便立即蜷缩下去,汤很热,有些烫嘴,许多人都烫得龇牙咧嘴。

  其实主要是心急了。

  可这一口汤喝下去。

  顿觉得身体舒畅了起来。

  那羊肉的滋味,入口更是鲜嫩无比,狼吞虎咽之后,周七八已觉得自己浑身冒汗了。

  那羊骨头他还舍不得丢,一直放在口里吸吮。

  只是,吃饱喝足,除了回味方才羊肉汤的滋味之外,便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有人已开始低头说着什么。

  有的道:“这官军或许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这是断头饭呢!”

  此言一出,又不禁让人警惕。

  而接下来,许多的棉布和被褥便开始有人搬运了来。

  甚至还有官军的人脱下了身上的灰色大衣,他们外头套着大衣,里头似乎还有棉衣,何况不必值夜的人夜里是去帐里睡的,倒不畏冷。

  随即,这些御寒之物就地分发。

  又有人开始在地上刨了一个个坑,开始露天烧起煤炭。

  煤炭的气味很刺鼻。

  周七八运气好,其中一个官军似乎听出了他是陕州的口音,那人也用陕州的口音和他说了两句话,当然,只是随口问了几句,就没有多言了。

  不过对方还是脱了大衣递给了他,只道:“到了夜里寒的很,你们得露天睡,穿着吧,不然的话,熬不过今晚的。”

  周七八听着乡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些年四处转战,无论是当初做顺民,还是后来做了流寇,都是艰苦无比,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

  反而这个时候,他心莫名的定下来,千恩万谢之后,将大衣穿上,一旁便有抱着被褥的人凑上来,摸着周七八身上的衣料,发出啧啧的羡慕声音:“这料子好,这料子好啊,这怕是上等的棉布,厚实,这针线也是极好的,你瞧,染料也是最上等的,里头还有棉呢,这棉花软的很,怕是细棉。这样的衣衫,放在外头,怕是要好几两银子……一年也挣不来……”

  说着,这人咕哝着:“送你衣的人不过是寻常小卒,身上的衣料却是如此的金贵,这哪里是官兵,说他是将军,俺都信。”

  周七八觉得这衣服穿在身上,方才还瑟瑟发抖的身子一下子暖和了起来,下意识的,他将双手捅在袖里,没有啃声。

  此时,再看这些官军,他内心深处,却猛地多了几分羡慕。

  听说当初他们和俺一样。

  可看看他们,如今这样的出息。

  俺若也像他们这般,又怎么会去做匪?

  几乎所有的败军,就这么怀着复杂的心情,度过了一夜。

  次日一早,依旧还是羊肉汤。

  似乎也没有人欺负他们,只是将他们看管起来,只要不跑,便没有人理会。

  甚至是张献忠,他被抓起来,此时张献忠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为自己预备了几首绝命诗,等到临刑的时候,便喊出来。

  张献忠内心是绝望的。

  横行了十年,终究还是栽了。

  栽了也就罢了,主要是栽的太惨,至今回头去想一想,这一切都好似是做梦一般,可梦才开始,就结束了。

  他先是被人关押起来。

  很快,便有他的一个亲兵来了。

  这亲兵乃是他的心腹,一直都在张献忠身边使唤的。

  亲兵叫刘武,刘武告诉张献忠,自己被官军叫来,让自己和张献忠住一起,照顾张献忠的生活起居。

  张献忠道:“还说了什么?”

  “没说了。”刘武道。

  张献忠摸着下巴,开始认真思索起来:“这些人到底有什么阴谋?”

  刘武则再没有多说什么,到了吃饭的时候,便给张献忠去盛肉汤,给张献忠洗衣。

  张献忠则越发的焦躁。

  他觉得这时候,那昏君或者是张静一,该是来审一审他了。

  可怪异的是……似乎没有人理会他。

  就好像是他不存在一般。

  连续过了数日。

  突然有人来了。

  是一个叫李定国的武官。

  这李定国来了张献忠的囚室,打量了一下,随即便道:“张献忠?”

  张献忠立即来了精神,提起几分气势怒道:“怎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俺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杀了俺一个张献忠……这天下的义士,你们也杀不干净,直说了吧,是千刀万剐,还是车裂,亦或者是剥皮充草。”

  李定国则凝视着张献忠道:“你大逆不道,犯的乃是滔天大罪,不过……你运气好,陛下和恩师说,终究你在南直隶外围的时候,不曾攻至中都凤阳亦或者南京去,如若不然,惊扰了太祖高皇帝的陵寝,便真是万死不足惜了。陛下说,你只一个蟊贼,不必理会,我来此,是来知会你,你可以走了。”

  张献忠:“……”

  看他一动不动,李定国面无表情地又道:“走吧。”

  张献忠惊疑道:“不杀?”

  “不杀!”

  张献忠突然觉得有点委屈起来。

  老子纵横十年,好歹也算是一路反王,账下十万人马,侵略如火,横扫关中和河南,怎么就成了蟊贼了?

  又觉得这一仗打的实在憋屈,简直不堪一击,现在又受此羞辱,便觉得像是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打了几个耳刮子,火辣辣的疼。

  张献忠便冷哼道:“哼,就算放了俺,也休要指望俺立誓,从此不再谋反,俺出了这儿,到时少不得还要祸乱这天下!”

  李定国很平静地看着激动得额上青筋都要暴出来的张献忠,道:“你爱怎样就怎样,快走,快走。”

  张献忠:“……”

  李定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又吩咐身边的人道:“将他的甲胄和刀还给他。”

  竟真有人取了张献忠的武器来。

  张献忠错愕地接过了武器。

  忍不住又道:“有些话,俺不吐不快。”

  李定国没听他说什么,却是直接转过头,便领着人走了。

  等张献忠带着刘武走出去,却发现这里的岗哨,竟已是撤了。

  不只如此,他看到许多人……竟都在准备释放。

  这些弟兄们,排成长队,配发军粮。

  军粮有牛肉干,还有一些炒米,每人五斤,人人有份。

  不只如此,竟还每人送了五百文钱,算是走时的路费。

  “将军。”有人看到了张献忠,不少人围拢上来。

  张献忠愕然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们说,要放俺们走。”

  张献忠惊道:“你们也放了?”

  “对,他们说了,垂怜我们当初是因遭灾,不得已而求活,因而那昏君……不,陛下大赦,让俺们走。”

  张献忠一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方面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谋反谋到这个地步,细细想来,真没什么意思。

  可另一方面,他不免还是觉得庆幸的,毕竟没人愿意主动去挨刀子,人能活着,又怎么会想死!

  这时竟还有一个亲兵,牵着一匹马来,道:“张将军,张将军,那边的人说,这是你的马,叫俺牵来还你。”

  张献忠:“……”

  张献忠觉得脸上无光,咕哝一声,却还是翻身上了马。

  这时坐在马上,却见无数领着口粮的人,似乎都听闻了张献忠在此。

  这张献忠还是很有威信的,毕竟……能跟着张献忠转战千里的人,但凡对张献忠有所不满,只怕中途早就跑了。

  最重要的是,大家现在也不知该如何,虽然手里有了一些钱,身上背着一些粮食,可……天下之大,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呢。

  思来想去,自然还是朝着这边聚拢。

  张献忠甚至看到这些家伙……还背着武器。

  从前上缴的武器,也都奉还了。

  “义父,义父……”

  这时,有人快跑着飞奔而来,不过这人受了伤,身上裹了绷带,一只手吊在胸前,一见到张献忠,便禁不住落泪道:“义父,孩儿……无能,对不住你啊。”

  张献忠一见,不是孙可望是谁?

  他倒是开怀地大笑道:“吾儿竟还活着,好,好的很。”

  父子相见,禁不住又唏嘘起来。

  孙可望依旧带着几分忧心道:“他们给俺治了伤,说是要放俺走,义父,这其中不会有诈吧。”

  张献忠看了四周围拢过来的人一眼,叹息道:“人家根本瞧不上俺们,哪里有什么真假!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数不清的人,随着张献忠浩荡而行。

  只是这一次……却不禁有些茫然了。

  直到现在,张献忠心里还在琢磨,这到底啥意思。

  ……

  远处,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伫立,眺望着张献忠的方向,良久不语。

  半晌后……

  “不会有问题吗?”天启皇帝终究问了出来。

  张静一很是笃定地道:“陛下,不会有问题的。”

  第七百二十八章 英明一世

  天启皇帝于是笑了笑。

  他随即回头看一眼张静一:“京城那边有什么消息?”

  “臣封锁了这一带,京城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动静,不过想来,应该也快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接下来,应该是李自成了……朕倒想看看,这李自成……是几斤几两。”

  说罢,天启皇帝回帐休息。

  其实他一宿未睡,瞎想了许多事。

  而这一边,张献忠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此时已是迷茫了。

  回头看着这些跟着自己的人,许多人面上带着笑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虽然没有打胜,可是好歹,活了下来。

  这难道还不值得庆幸吗?

  而且这几日每天都吃着羊肉,因而不少人容光焕发。

  有的人甚至还披着东林军送的灰色大衣,这大衣他们很宝贝,这可是上等的布料,最重要的是穿着极暖和。

  小冰河时期,天气格外的极端,冬日里寒冷无比,似他们这样的流寇,四处转战,绝大多数时候未必是死在官军的刀下,而是和这老天爷做斗争。

  现在穿了这大衣,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暖和,这种感觉,是以往难以体会的。

  背着的干粮,那牛肉干……滋味很好,一想到身上还有粮,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以至于这个时候,大家没有了起初的惊慌,已经开始兴致勃勃的谈论起被俘的见闻了。

  张献忠听到那嘈杂的声音,甚至这声音之中,偶尔传出欢声笑语。

  这令他一时不知该说点啥好。

  像什么样子?

  这还是反军吗?

  猛地,张献忠想到了什么,突然在马上一拍自己的脑壳:“哎呀……”

  “义父,咋啦。”孙可望见义父突然如此激动,忍不住道。

  张献忠突然悲凉的道:“现在细细想来,高兄弟岂不是白死了?”

  “……”

  一下子,许多人露出了悲哀之色。

  原本高迎祥自杀,是极悲壮的事。

  可如此悲壮之举,现在回头想想,倒是颇有几分可笑起来。

  这不是白死了吗?

  若是不死,不也最后和张献忠一般,直接释放,说不准这几日,还可以养两斤肉呢。

  张献忠此刻情绪上了头,禁不住悲哀道:“高兄弟啊高兄弟,你英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念及此,张献忠禁不住唏嘘长叹,忍不住又出口成诗:“吾兄高迎祥,勇武智无双,今日竟枉死,去他个老娘!”

  孙可望:“……”

  浩浩荡荡的人马南下,很快,便遭遇了斥候。

  这是武昌方面的人马。

  原来此时的李自成部,正在赶渡黄河,因而,大量的斥候放出来,就怕周遭有官军截击。

  这些斥候一见到有大规模的军马,格外的小心,直到认清了张献忠等人的身份,很快,便有人来见,却是刘宗敏亲来拜谒张献忠。

  张献忠等这刘宗敏行了礼,刘宗敏道:“张将军何以在此,不知闯王在否?”

  张献忠一时惭愧:“我等遭遇了官军,大败,闯王已死,俺带着部下逃了出来。”

  刘宗敏大惊:“官军何时这样厉害?”

  张献忠一时答不上来。

  不过刘宗敏虽是一个桀骜不驯且鲁莽之人,不过面对张献忠,他却不敢造次的,他知道此时张献忠兵败,定然惭愧,此时自己不宜去揭张将军的伤疤,便不再细问:“我家主公就在二十里外,张将军何不与我们合兵一处,商议大计。”

  张献忠此时也无处可去。

  继续去攻南直隶,然后挖了那昏君的祖坟?

  说实话,现在那昏君将自己放了,倒让自己不好意思这样做了。

  在他看来,现在自己可以继续做贼,甚至将来还可和那昏君拼个你死我活。

  可做人要有良心,总不能人家放了你,你转头跑去挖了人家祖宗的陵寝。

  而关中和河南,因为连年遭灾,已经无法立足了。

  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李自成那边可以投奔。

  于是点点头:“你来领路,俺先去会会李老兄。”

  说着,随刘宗敏,又让孙可望点了几个亲兵跟着,先行去见李自成。

  李自成这边,此时满腹心事,每日都想着进兵的大业,此时是最关键的时刻,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正在渡河,不可出现任何的闪失,因此他格外的警惕。

  这些日子,倒是有不少的士绅,为他出谋划策,尤其是以孙之獬为首的读书人,已给他提出了打入京城的后续工作。

  譬如宣布留用大明原来的文武大臣,只诛杀阉贼和张静一这般的宦官和武臣。

  又起草好大赦天下的告示,好安众心。

  与此同时,孙之獬还很热心的,为李自成做好了更长远的打算。

  “主公。”孙之獬此时便在李自成的帐中,他行礼,随后道:“学生听闻,昏君还在广平府,因而到了广平府,怕是会有异常恶仗,主公神武,定能教那昏君束手就擒,只是拿下了昏君,却还不够,朝廷那边,失了皇帝,一定还会在京城另立新帝,这一点,土木堡之变中便是榜样,因而,学生的建议是,拿下广平府,主公应早早自称为王,以安天下,到时封赏诸将,再招降纳叛,徐徐围攻京城。学生计算过,到时大明各府定会招募人马勤王,可只要主公打出了定天下的旗号,各地自会有义师响应,到了那时,那些勤王的兵马,也就不足为虑了。”

  李自成背着手,只颔首:“唔……”

  孙之獬又笑了笑道:“还有一件事。”

  李自成看着孙之獬:“为何不一起讲。”

  “这……”孙之獬看了看左右。

  左右都是李来亨等人。

  这李来亨一看孙之獬要避讳自己,顿时露出不喜之色。

  李自成便道:“这里没有外人。”

  孙之獬尴尬的笑了笑,道:“眼下主公还有一个心腹大患,那便是高、张二人,此二人也拥兵十万,声势正隆,此番他们助战,一路杀奔京城,只恐,也别有居心。主公要定鼎天下,此二人又何尝不是腹心之患呢?”

  李自成听罢,顿时露出不悦之色。

  李来亨便怒骂道:“这是什么话,你要献俺大哥于不义吗?”

  孙之獬面带微笑,耐心的解释道:“历来成王败寇,就算主公不动手,只怕有些人,也会铤而走险。这是学生希望主公防范于未然。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所以……学生以为,一旦拿下了昏君,当立即设计,邀那高、张二人至大帐来吃酒,趁此机会,将那高、张二人拿下!”

  李来亨勃然大怒,道:“大哥,休要听他的,此人满肚子都是坏水!”

  李自成也道:“当初俺与闯王、张贤弟几个,可是烧过黄纸,做过兄弟的。岂有兄弟相残的道理。何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大家若都想做皇帝,那也没啥,大不了摆开阵势,决一雌雄就是了,岂可将人骗来阴谋杀害,这等事若是干了,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孙之獬:“……”

  这孙之獬一时尴尬,他本还想劝。

  倒是有人道:“张将军来了……”

  李自成听了奏报,顿时大惊,忍不住道:“张老弟的人马,俺是晓得的,都是骁勇无比,怎么会败……”

  说罢,立即出了大帐,上马,带着一队人,匆匆出了大营去迎接。

  将这张献忠迎了来,大帐里李来亨等人已预备了酒席,有几个肉菜,几壶酒水,大家各自落座,张献忠说起高迎祥自杀,大军败北,又说这官军甚是厉害,最后自己被释放出来。

  李自成听的瞠目结舌。

  “官军竟有这样的战力吗?”

  张献忠道:“非俺要涨他人士气,可实际就是如此。而今,俺是走投无路了,如今身边近十万人马,已没了去处。”

  李自成便晓得了张献忠的心思,他抚案,道:“若是张老弟不嫌弃,便暂时和俺合兵一处,你我兄弟,不分彼此。”

  张献忠显然也只能有此打算:“有劳。”

  李自成又道:“这样说来……这贼军势大的很,倒是不容小看。”

  他们都是流寇出身,从不干鸡蛋碰石头的事。

  李自成道:“不瞒你说,我有兄弟在京城,正在择机行事,预备教这狗皇帝后院着火,所以这是天赐良机,因此这一次我才急着带着众兄弟来,只是现在……却教人进退不得了。张兄弟怎么看。”

  张献忠也是要脸面的人,总不能说俺怕了,咱们还是回武昌吧。

  张献忠咳嗽:“今日再见李大哥,心里百感交集,实在不想,是这样相见,俺面上甚是无光,却也百感交集。如今到了这个份上,俺不瞒你,若是你退兵,这官军甚勇,迟早还要追杀而来,到了那时,也迟早要败的。既然李大哥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何不如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且等你那京城里的朋友一旦动手,趁着官军首尾不能相顾的时候,打他一下,虽然官军厉害,却也未必没有胜算。”

  张献忠眼力劲还是有的,反正横竖时间拖得越久,死的越快,那么只能抓住这一个机会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针锋相对

  某种程度而言。

  现在的情况越糟糕,那么就越要追求速胜。

  因为若是这个时候,再不试一试,那么败亡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张献忠也是有胆魄之人。

  自己那一场败仗,实在冤枉的很。

  所以他还想再试试。

  一雪前耻。

  但张献忠不敢怠慢。

  对方确实很强。

  不过他好歹德艺双馨,不,文武双全之人。

  因此,他索性让人撤了酒菜,又命人拿出了纸张和笔墨,开始写写画画。

  “这官军最厉害的乃是火炮,这火炮,不只是威力不容小觑,而且射的还远,炸下来,哗啦啦的便是一大片,这昏君真不知是不是吃了枪药,怎么好端端的,竟突然鼓捣出了这么个东西。因而,要对付这个,咱们得有计。冲阵的时候,咱们的人切切不可聚集得太密,可散开一些,除此之外,得教老营的弟兄带头。再有,根据俺被俘的经验来看,这些官军,不像是寻常之辈,所以也不能小看了,我思来想去,得用一用办法才好……”

  他将官军的特点,统统都抖落了出来,没有什么隐瞒。

  一说到这些官军,眼里竟是放光,口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的声音:“你是不晓得,这可是真正的精兵啊,俺打了半辈子的仗,也算是有些见识了,可似这样的军马,真是闻所未闻,哪怕是寻常的小卒,那精神气,也不可小视,虽然没有真正掂量过他们的本事,可依俺看,他们以一当十,都不在话下……所以……得审慎对待才好。”

  李自成听罢,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很了解张献忠,张献忠这个人,不是轻易服输的人,现如今反倒对官军推崇备至,那么理由只能有一个了。

  就是这些官军,确实不可小看。这般一想,李自成反而更为担心起来。

  二人计议辽东一通,针对这官军,似乎想寻出一个合适的作战方法,最后……倒是可以制定出一个还算可行的方略出来。

  毕竟,他们的优势在于人多,合兵一处,人数接近二十万,再加上京畿附近有自己的内应举事,这事还是颇有把握。

  最终众人又喝酒。

  喝到了半醉,张献忠突然举起杯子,啪嗒一下摔了。

  那杯子摔了个粉碎。

  吓得李自成打了个激灵。

  这李自成好歹也是一个豪杰,按理来说,是不会被人磕碰了杯子就吓成这个样子的。

  不过这个时代,三国演义已经很流行了。

  摔杯为号,已成了窝里火并的标配。

  因而,他立即想到的是,张献忠要率杯干掉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李自成便要去摸腰间的刀柄。

  却在此时,张献忠一擦嘴角的酒渍,重重叹气道:“俺纵横这么多年,就没有这样的憋屈过,他娘的,俺已气得诗兴也没了,那昏君不但将俺打的如丧家之犬,还如此侮辱俺,杀又不杀,囚也不囚,这是啥意思,你们说,这是啥意思?俺他娘的莫非是一个屁,他说放便放……”

  李自成等人一看,才松了口气,于是李自成劝说道:“张兄弟,那是昏君不晓得你的厉害,正说明他昏聩无能,好啦,莫生气了。”

  张献忠便气咻咻地拍案道:“俺忍着这口气,非要和他拼命不可。”

  一连几日,浩浩荡荡的闯军已大部渡过了河,而后与张献忠的人马合兵一处。

  这各路的流寇,当初都是同源,因而很快便打成了一片。

  大家各自说着彼此跟着自己首领转战的经历。

  当然,军中传言得更多的,却是那奇怪的官军。

  那些官军抓了人,如何善待,平日里还有肉汤喝之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起初不信,可当有张献忠的人取出了牛肉干来分食,这一下子,许多人嚼着这牛肉干,顿时眼睛放光起来。

  其实闯军在武昌,本也就勉强能填饱肚子而已。

  而此次北伐,很是仓促,而且一路都是疾行,途经的许多区域,都是当初灾害最频繁的地方,说难听一点,这些地方,早就没几个人了,想找几个士绅拷饷都不成。

  补给不够,士绅也没了,也就靠着他们平日里熬得了苦,靠着基本的口粮一路行军,勉强支撑着。

  因而不少人,每日的口粮不过是半斤粗米,若不是因为李自成有威信,大家信服他,怕早就坚持不住了。

  现如今,得了张献忠军马的一些口粮接济。而这些口粮,实在是比自己平日的口粮不知滋味好多少,登时过足了嘴瘾。

  只是牛肉干这玩意,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其实是你越吃越馋的。

  因为一个人若是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粗粮勉强吃着,能填饱肚子,他便能知足了。

  可似这样专门腌制的军中肉食,滋味不是一般的好,等你吃过之后,再吃粗粮,就很难不觉得是味同嚼蜡了。

  而且这玩意就好像烙印一般,一旦尝过,便永远记得这滋味,肚子里空空的时候,眼睛泛黄,脑子里就全是这个了。

  周七八已将口粮全部拿去和人分享了。

  这倒不是周七八大方,而是流寇之中,其实是早就有互助的习俗的,大家生活都很艰苦,若是不互助,根本无法坚持。

  这时,周七八所能吃的,也是和闯军一样,都是那些糙米了。

  吃了许多天羊肉汤的他,此时再吃这个,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大军继续向前。

  他则绘声绘色地和一个中年的老卒讲述自己身上大衣的来历,又说那些官军,也都是关中人。

  “关中……是那些往京城跑的那些人?我当初逃荒的时候,也遇到过几批,说是去京城的,当初还许多人笑,说这是找死,定是官军在那里设下了埋伏,只等他们自投罗网呢。”

  “对,就是他们。他们的气色很好,人也精神得很……”说着,说着,周七八居然下意识的有些羡慕起来。

  “可我听闻,他们都被官军杀光了。”

  “这有啥,在官军那里,俺听人说,咱们也早就被官军剿干净了。听他们说,各路官军报捷的奏本,今日杀一千,明日杀一万,这杀俺们的数目,都要超过大明百姓的数目了。”

  “……”

  这般一说,大家都不由地笑了。

  可周七八虽然笑,这笑容却有些苦。

  他永远忘不了被俘的经历,就好像铭刻在了骨子里。

  他随大军,继续浩浩荡荡前行。

  与此同时……

  天启皇帝在这个时候,也率骑兵,亲自侦查闯军的动向。

  天启皇帝擅长骑射,而且他一直以太祖高皇帝和成祖皇帝为楷模。

  这两个祖宗,最爱干的事就是出征的时候,会亲自带着人去前线探查敌军的虚实。

  天启皇帝觉得这是自己祖传的手艺,这传统不能丢。

  主要还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可惜自己只能远远看着,心痒难耐得很,便以刺探的名义,带着一两千的骑兵出发。

  张静一则是怕他出什么状况,便也只好乖乖地跟着。

  这一支精良的骑兵一路飞驰,很快便遭遇了大量的斥候。

  这些斥候一看到一窝蜂的官军,便立即回去禀报。

  因而,此时双方的心里便都有了数,敌人就在附近不远了。

  “陛下……陛下……”李定国匆匆飞马而来,边道:“前头发现了许多的流寇,人数众多……”

  天启皇帝一听,顿时抖擞精神起来,眼眸里闪动着光芒道:“莫非贼军的中军就在此不远吗?这李自成,来的倒是很快!”

  李定国则道:“陛下,我等还是先撤回去吧,这里让卑下继续打探便可。”

  天启皇帝不理李定国,却看向张静一:“张卿,咱们现在就回?”

  张静一想也不想便道:“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天启皇帝却是豪迈地笑起来道:“我们是精良的骑兵,来去如风,怕个什么呢?不妨继续试一试他们的虚实,朕听闻李自成有一支老营人马,战力非凡,倒是很想见识一二。”

  张静一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毕竟自己不是文臣,有什么好劝的。

  况且看天启皇帝这个样子,想劝回去,比较难。

  再说一两千个骑兵在此呢,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正如天启皇帝所说的那样,真要跑,什么时候都可以。

  于是很快,便又有了消息来:“前头的人马停住了,附近的斥候也越来越密集,看来贼军也察觉到了我们。”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这中军的大抵位置在何处?”

  “东南三十余里。”

  天启皇帝眯着眼,这时候,他整个人容光焕发,体内,似乎列祖列宗们附体,居然有了一丝渴望,声调也不自觉间提高了许多:“再抵近一些,朕想看看……这李自成的军马是个什么模样的。”

  “喏!”

  ……

  “传令,就地防备,要防范于未然,这么多的骑兵出现,看来……官军的主力……就在这附近了。”

  这一边,李自成得到了奏报之后,也变得格外激动起来。

  终于……见真章了!

  第七百三十章 进攻

  天启皇帝说罢,继续带队飞马疾驰。

  张静一倒也跟上,不得不说,天启皇帝的骑术是几精湛的。

  这一路过来,反而张静一狼狈得够呛。

  到了傍晚,安营扎寨,天启皇帝却依旧情绪颇好,召张静一至大帐,抬头看着张静一道:“张卿,这李自成此番与张献忠等,已聚众不下二十万了,如今又都在京城,过了邯郸,便是北直隶的腹地,此天子脚下,京畿所在,一旦越过去,损失惨重啊。”

  显然这个时候,天启皇帝也不免有些小小的后悔起来了。

  早知道不放张献忠了。

  张静一则是神情自若地笑了笑道:“陛下不必担心,明日不如就让臣先去攻一攻看?”

  “什么?”

  天启皇帝讶异地看着张静一,接着道:“你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臣想试试看,流寇战力如何。”

  天启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张静一:“就用这些骑兵?”

  张静一很是确定地道:“对,就用这些骑兵。”

  从前的时候,都是天启皇帝鲁莽,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张静一竟比他还莽。

  天启皇帝立马摇头道:“贼势甚大,不可小看了。咱们此前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这些人没有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才可一战而定。但是切切不可自满,正所谓骄兵必败,张卿就算再张狂,也切切不可将他们当做乌合之众。”

  奔驰了一天,众人都累了,于是当夜睡下。

  次日一早,天大亮,营地里已生了炊烟,吃过了早食,大家便都上马。

  此时却有人急匆匆地来报:“陛下,前方四五里,出现大量的贼军。”

  天启皇帝听罢,道:“他们夜里也行军吗?为何夜里没有人巡视,不来禀告?”

  “夜里已经有人察觉了流寇的动向,不过陛下那时已是睡下,恩师……恩师得了奏报说不必急,随时看好了便是,流寇们多为夜盲,夜里闹不出什么动静。”

  天启皇帝一时无语,他突然发现,一向谨慎的张静一,现在却变得大胆起来了。

  天启皇帝忍不住朝着远处的张静一招手,待张静一过来,天启皇帝便道:“仗不是这样打的,遇敌作战的时候,当然要鲁莽,因为不破釜沉舟,如何能获胜。可战前却要比任何人都要谨慎,得知己知彼……张卿,上马吧,此处看来不能久留了,一旦被人围住,便不妥当了。”

  于是众人纷纷上马。

  出了两三里地,却见附近到处都是流寇。

  这些流寇也不知是他们的中军,还是左右两翼,又或者是先锋,却是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则队伍齐整,数百上千人持着武器行军。

  天启皇帝这一队骑兵,在遭受了一股流寇之后,立即磨刀霍霍,一千七百骑伫马,倒是临危不惧。

  天启皇帝当机立断地道:“看来贼军的大部,就在此不远了。迅速冲散他们,而后回邯郸去,不宜久留。”

  于是骑兵立即开始摆阵,一个个从腰间抽出锋利的马刀,他们所选用的,都是最好的马,而手上所用的刀剑,也尽都是精钢打制。

  唯一和其他的东林军相同的,便是这一身大衣。

  其实穿大衣不是为了统一,而是大家发现,这样的棉大衣,是天然的绵甲,它比那种铁甲要轻便许多,穿着并不沉重,正好符合轻骑的机动为先的理念。

  而且它的防护力,并不在寻常的绵甲之下,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他们的敌人武器大多比较粗劣,不够锋利的刀剑,根本无法戳破这样的大衣。

  这里头的原理就是,只要我穿得足够厚,他们就破不了我的防。

  “张卿,你马术不好,在此带人殿后,朕带人冲一冲。”天启皇帝此时也拔出刀来,脸色很凝重的样子。

  说罢,大呼道:“随朕来!”

  一声令下后,上千的马匹开始躁动,大家徐徐的策马小跑。

  而后,天启皇帝大呼道:“杀!”

  于是,队里口衔着竹哨的骑兵长们,纷纷吹尖锐的竹哨。

  随着哨响,上千铁骑便如旋风一般,正面冲刺。

  前头那一队人马,零零散散的,却也足有两千多人。

  流寇行军,并不是一窝蜂数十万人大家凑在一起行动。

  而是有的人快一些,有的人慢一些,数十万人,可能是遍布在数十里的区域。

  这一支显然已算是流寇中的佼佼者了,他们的体力更好,不然也不会比其他的流寇更快一些。

  当然,这一支人马也是临时拼凑的,有数百个李自成老营的部下,还有上千其他的杂鱼流寇。

  又混搭了一部张献忠的人马。

  之所以张献忠的人马也在其中,是因为大家认为张献忠虽然是败军之将,可毕竟已来过一次,对这里的路径熟悉,这附近哪里有水井,哪里有古刹,官军的布阵如何,他们都十分清楚。

  而周七八,就在这其中。

  周七八其实满肚子的牢骚。

  牛肉干和干粮都给分出去了,紧接着只能开始吃闯军的军粮,只是……越吃越觉得味同嚼蜡。

  这几日,他每日都觉得自己永远处在饥馑的边缘,这种感受,让他越发的怀念起做俘虏的日子了。

  不只如此……这里宿营,夜里依旧还是很冷,可显然没有人专门去张罗怎么取暖,大家点一点篝火,席地便睡,到了半夜的时候,木柴烧干净了,即便是裹着大衣的周七八,还是给冷醒。

  至于其他的,他亲眼看到一个伙伴在半夜被冻死,清早的时候,人已僵硬了。

  此时,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到了官军,却故意会将邯郸官军和官军进行区分,似乎在他们心目之中,邯郸官军和其他的官军是两个品种。

  越是靠近邯郸,周七八的心里就越发的复杂起来。

  他实在不想再去和邯郸官军作战了,倒不是因为他怕死,毕竟像他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一条烂命而已,也没什么好贪生怕死的。

  真正的原因在于周七八朴素认知里,人家将自己放了,自己竟还再去打人家,这有些不厚道。

  不过人总是随波逐流的。

  许多人和周七八一样,没啥士气,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而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了一支军马在侧。

  这一下子,带队的首领顿时大惊,而后……让大家伙儿准备迎敌。

  对面全部是骑兵,而且看上去很精良。

  这让那首领不敢怠慢,因为他很清楚……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碰到了骑兵就是一个死。

  当初在关中起事的时候,大家并不畏惧寻常的官军,唯独畏惧的就是骑在马上的官军。

  “准备,准备……咱们和他们拼啦,干死这群狗娘养的鹰犬,大家不要慌,周遭都是咱们的人,只要咱们将他们拖住,用不了多久,附近的弟兄们便会源源不断的来驰援,到了那时候……咱们将他们围了,将这群狗娘养的东西,统统宰了。”

  首领目露凶光,他的这一番话,虽然粗糙,但还是颇有水平的。

  一方面告诉大家,自己会和大家同生共死,另一方面让他们不要恐惧,自己人多,附近有足够的援军。

  于是,一干人开始乱哄哄的抬出竹竿,或是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做好迎接冲击的准备。

  他们甚至将随行的几辆大车,摆在前头。

  当然,派人去附近求援也是必不可少的。

  就在这混乱之中,骑兵开始攻击了。

  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哨声……

  这哨声一出……

  一下子……原本总算是稳下来的流寇们,竟开始哗然下来,有人下意识地道:“是邯郸的官军,邯郸的官军来了……”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士气直接一泻千里。

  邯郸官军的战斗力,他们是亲眼见识过的,那些人个个都健壮无比,又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

  周七八握着竹竿子的手,开始在颤抖。

  紧接着,骑兵已经预备开始冲刺了。

  这让本是有些混乱的流寇们,更加混乱起来。

  首领急了,额上黄豆一般的冷汗流出来,他不断吆喝道:“别怕,别怕……他们终究还是人……怕个什么,拿下了他们,到时自有犒赏,回去吃肉去。”

  这不说还好。

  一听说吃肉,周七八便觉得饥肠辘辘起来,重要的是,这让他的记忆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猛地想到……自己在邯郸被人善待,想到那一张张面孔,还有那送大衣给自己的生员,那人没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只是嘱咐自己别冻坏了身体。

  而现在,这大衣还穿在自己的身上。

  他登时心里不禁有些惭愧起来,总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恐惧……不安……惭愧……

  还有一点点……更奇妙的心思。

  周七八甚至在想,这一次若是被俘了,不晓得……吃的是啥……

  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哐的一声。

  他手中的竹竿……应身落地。

  有人骂道:“七八,你做什么?”

  周七八哀嚎道:“俺们打不赢的,而且人家不会为难俺们!”

  第七百三十一章 摧枯拉朽

  这周七八不傻。

  一来面对的是骑兵。

  二来见着这些官军,却不像见着从前那些官军一样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难听一些,人家刚刚好吃好喝的招待自己,临走的时候还给自己送粮送钱,连自己的大衣都是人家的。

  这时候跟人拼杀,被他们杀了自己觉得冤枉,将他们杀了,良心也过不去。

  这第三,才是最至关重要的。

  流寇为何拼命?

  不就是那些官军将自己的首级当做发财的工具吗?因而,莫说你是流寇,就算你不是流寇,当初在关中,即便是寻常的流民,这杀良冒功的官军也多的是,因而,你不得不反,因为你不反就是死。

  可现在局势却全然不同了。

  对方压根就不会让自己死。

  因而,周七八再不犹豫地丢了竹竿。

  接着对一旁的人道:“别打了,他们不会杀俺们!”

  这一番话,顿时令其中一个闯军的小头目勃然大怒。

  那小头目拔刀,气咻咻地瞪大着眼睛,朝着周七八大喝道:“大胆,这个时候,你想做什么……”

  此言一出。

  却发现队伍之中,竟有不少人学周七八一样,大呼道:“俺们不打啦,俺们投降!”

  若只有周七八一个人,还可以为了军纪,将这周七八收拾一通,以儆效尤。

  可跟着周七八一起要降的人竟是不少,这一下子,那小头目也有些慌了。

  何况这么多人丢了武器,那些原先武昌来的流寇,此时也有些动摇了。

  眼看着骑兵呼啸而来,这边却有许多人开始稀拉拉的后撤,他们纷纷丢了武器,高呼道:“俺们降了,俺们降了……”

  这时候……真如日狗一般。

  本来面对骑兵,便需密集的步兵阵抵消冲击,而且是九死一生。

  再出现这么一群人,这几乎就等同于是找死了。

  因而,不少人的心思动了。

  这些武昌来的流寇,也早就听说了羊肉汤多美味,东林的官军如何的客气。

  一面是穷凶极恶,装备精良的铁骑。

  另一边是吃肉发钱。

  到了这个时候……便更多人也纷纷丢弃了武器。

  不过他们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不会丢弃了武器,官军便将自己杀个干净吧。

  “降了……降了……”

  此时,呼声越来越大。

  那首领一时进退失据。

  倒是一旁,一个张献忠部的头目拽着他的胳膊道:“降了吧,大家伙儿现在都不想打了,何况……断不会加害我们的,这个时候再拼,必死无疑。”

  这首领骂骂咧咧道:“俺不能对不住闯将!”

  “非俺们不义,可是弟兄们的性命,你就不顾啦?大家伙儿不过求活而已!”

  “哎……”这首领找着了一个台阶。

  其实军心已乱,他很清楚,这种情势之下,自己根本抵不过骑兵的一次冲击。

  很显然,大势已去了。

  这首领只好放下了手中的刀,大呼道:“弟兄们,俺们降了!”

  “快!快!”周七八这些人大喜。

  他们拖下一人的素衣,拿着长杆子将素衣绑了,便挥着杆子来回摆动,口里纷纷高呼:“降了,降了!”

  论起投降,他们是专业的。

  而且被俘期间,他们已经学到了不少投降的小窍门。

  为了防止误伤,大家伙儿丢掉武器,然后扬着杆子,杆子上有一块布,管他什么布都好,最好不要深色,用浅色的布一挥舞,官军便晓得是什么意思了。

  这一两千人,乱哄哄的,大呼之后,对面的骑兵,果然开始慢慢地降下了速度。

  先有一披着灰色大衣的人飞马而来,在队伍附近观察了一二,而后这人落马,开口就是关中的口音:“谁是领头的?”

  “俺。”首领站了出来,忐忑不安。

  不过见对方只有一人来,倒也让他有些放心。

  这人道:“你们降了?”

  “是,降了!”

  这人露出一丝微笑,道:“这便好,从此之后,便是自家兄弟啦,我瞧你口音,不是关中人,是河南孟津那边的?”

  “你也晓得?”

  “俺们军校里也有几个孟津的,还有一个和俺是同寝,好啦,既是降了,便不啰嗦,男儿大丈夫顶天立地,说话要算数。”

  “中,算数,算数的。”这首领悻悻然的样子。

  于是,这人从腰间取下一个腰牌,丢给这首领,接着道:“带着人继续往北走,若是遇到了咱们的斥候,拿腰牌给他们看,他们自会带你去安置招待,好啦,俺还要继续出击,就不奉陪了,赶紧走吧。”

  这人交代一声,那首领顿时伫立在原地,风中凌乱。

  就这……

  这就算是降了?

  他感觉有点不太真实,以至于他又认真地摸了摸手里的腰牌。

  他们就不担心,待会儿俺们还反?

  无数个疑问,出现在这首领可怜的小脑袋里。

  而那骑兵生员已回头,翻身上马,直接扬长而去。

  “首领,俺们怎么办?”

  眼看着骑兵已是去远。

  首领继续摸着腰牌,不吭声。

  周七八这时道:“还愣着做什么,俺们赶紧北上,去喝羊汤去!”

  “……”

  “就是对不住李大哥!”

  “都已降了,还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何况官军也不害他性命!”

  这话一出。

  大家就都想通了。

  不少人甚至流着口水。

  首领此时倒是回过了神来,一跺脚道:“走!”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挥舞着作为投降信号的竹竿子,便呼啦啦的北上去了。

  ……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很费解。

  特么的……

  还有这样进兵的?

  一路连续遭遇了几路流寇,真正交战的就只有一次,且即便是这一次,也只是一次冲击之后,死了十几人,对方便拼命的要降了。

  不只是如此,对方的投降还很专业。

  完全不给进攻方任何钻法律空子的可能。

  于是,这一千多骑兵,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望风披靡,纵横了数十里,降者无数。

  更是遭遇了一小支比较精锐的骑兵,这是张献忠和李自成的老营人马。

  只是还未交战,张献忠的人马就先降了。

  李自成的人马骑马跑了一些,其他人不得已之下,也只好请降。

  甚至那张献忠的人还主动请缨,要骑马跟着东林骑兵后头一道作战。

  天启皇帝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们,倒也没说啥。

  其中一个骑兵,在队伍里还和生员打招呼:“还记得俺吗?吃肉汤吃的胀了肚子被抬走的那个,哈哈……”

  “……”

  于是,骑兵的队伍从一千多,变成了三千多人。

  继续横扫。

  一时之间,原先是四面楚歌,现在却统统成了四面都是自家人。

  打着所谓官军旗号的遍地都是。

  甚至还好几次重新遭遇了流寇,却发现人家已经降过一次了。

  天启皇帝终于明白了,于是对着张静一乐呵呵地道:“了不得啊!张卿的用意,朕明白了。”

  张静一笑着道:“不知陛下明白了什么?”

  “善待俘虏,便可瓦解敌方的士气。”

  “要看情况而论。”张静一认真地道:“对付士绅,是因为士绅与陛下的新政有了根本的利益冲突,就算俘虏了他们,他们也不在乎吃饱穿暖,就算放了他们,他们还是敢反。”

  “可是对付流寇则是不同,流寇本质就是活不下去的人,臣说难听一些,收买他们的成本,本就是低得不能再低,陛下但凡对他们有丝毫的善待,他们意识到自己降便不会加害,也意识到降了就能过好日子,谁还愿意饿着肚皮为寇呢?如今,陛下以仁义和宽恕剿寇。这些贼寇,从来不是生来便是贼的,只要晓得陛下的仁心,自然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天启皇帝不由大喜道:“好啦,朕知道啦,张卿这攻心术果然厉害!好啦,不啰嗦,我等立即去取贼中军吧,今日朕要教这李自成做朕的阶下囚!”

  直取中军,是有些冒险的。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已经不容多想了。

  立即便有一个张献忠老营的骑兵带路,一行人风驰电掣一般,行进十数里。而此时……一个大营就在眼前。

  其实这个时候,整个大营已经动摇了。

  四面八方的消息传来,这个说谁谁谁被官军击溃,那个说谁谁谁带人降了。

  还有一部分不肯投降,却是落单逃回来的,带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噩耗。

  中军这里,早已是军心大乱。

  此时李自成已是日了狗,他巡营的时候,发现一队老营的兵正在其首领的指挥之下收拾行囊,一问之下,才知道对方想等官军来了,做好投降的准备。

  李自成自是勃然大怒,立即叫人将其首领押来,人一抓,才发现,此人竟是张献忠的另一个干儿子艾能奇。

  艾能奇和孙可望一样,都是张献忠的义子,孔武有力,而且还读过书,可谓有勇有谋。

  这张献忠诗做的虽不好,可是收干儿子的本事却是厉害无比,这干儿子,是一个比一个还厉害。

  因而这个也很有能耐的艾能奇,在流寇之中,有着巨大的威信!

  第七百三十二章 兄弟离心

  李自成一看抓来的乃是艾能奇,顿时有些无语。

  因为他知道,艾能奇乃是张献忠的干儿子,真要动这个家伙,那么他和张献忠非要反目不可。

  要知道,现在军中,张献忠和闯王高迎祥的残部,可有近十万之众。

  李自成压着怒火,喝道:“艾能奇,原来竟是你,你的父亲也是一条好汉,哪里想到,你竟是这般的怂包,在此扰乱军心,是为何意?”

  艾能奇道:“俺……是为了弟兄们的性命着想,官军已经进攻,摧枯拉朽,咱们打不赢的,不能枉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这不说还好,这般一说,李自成更怒。

  这啥意思?

  俺一定会输?

  李自成道:“俺只问你,扰乱军心,该当何罪?”

  艾能奇道:“掉脑袋不过是碗大的疤,也没什么了不起,杀了我便是,可若是说我乃是怂包,俺却不服,俺也是一条好汉,可大丈夫在世,终要讲一个义字,那官军抓了俺,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放了俺出来,不肯拿俺的脑袋去报功,这便是再造之恩。俺虽是看这大明朝廷不高兴,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劣绅,可总不还要将俺的恩人一并杀了,大丈夫在世,冤有头债有主,这刀子该对着谁,俺心里自有分寸。”

  说罢,艾能奇又道:“何况,官军确实厉害,真要顽抗到底,便死无葬身之地。俺不怕死,可弟兄们,弟兄们跟着众首领,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在这该死的世道,求一苟活而已,却为何非要枉死不可?”

  李自成气的要吐血,到了这个时候,你才说这个话,人家官军已经要杀到家门来了。

  你早一些说,俺当初宁可将你礼送走,眼不见为净就是了,可现在说,这不是故意动摇军心是什么?

  李自成其实是很沉稳的人,他心知艾能奇这一番话,影响恶劣,便故作莽撞的样子,要拔腰间的刀,愤怒的咆哮道:“好,你不怕死,今日俺便拿你的脑袋,去祭那些平日里被官军杀了的兄弟。”

  铿锵……

  腰间的刀便要拔出来。

  另一边,李来亨、牛金星、刘宗敏几个便忙是上前,一把将李自成拦住,李来亨道:“不可啊,自家兄弟,有什么话不可好好说。”

  刘宗敏也道:“这是一个浑人,和他见识做什么?将军,依着俺看,狠狠打几十棍子便是了,不至到这样的份上。”

  李自成还不解气,主要是这个时候,艾能奇还是不肯服软。

  李自成道:“今日不杀此人,我等如何击退官军?”

  这时有一个人拜倒在下,道:“叔父,今日若杀艾兄弟,天下的好汉只会说叔父不义,何况,这还是张叔父的义子,怎么可说杀便杀!”

  却在此时,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今日若是任他这般放肆,主公,学生只怕人人都要效仿啊。”

  众人朝着这声音看去。

  却是孙之獬。

  那李来亨几个忍不住冷哼一声。

  孙之獬却不去看李来亨等人。

  其实他知道,真正能做主的只有李自成,自己不必和众将搞好关系,只要让李自成信任自己即可。

  孙之獬随即道:“现在外有强敌,若是不能清除首鼠两端之人,那么众人必怀异心。那昏君善待俘虏,实是卑鄙无耻,他们竟狠毒到给俘虏吃肉,这样的做法,正是希望借此引发我们的混乱。主公,大战在即,主公理应严惩二臣,才可与昏君决战。”

  是啊,这不就是一个大阴谋吗?

  孙之獬当然清楚这是阴谋,可是他发现,李自成这边竟毫无办法。

  而对于孙之獬而言,其他人可降,他这曾经的大明臣子,却是决计没办法降的,眼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李自成听孙之獬的话,反而慢慢冷静下来:“你也说大战在即,莫非先生有何策?”

  孙之獬道:“依学生来看……眼下当务之急……是……”

  他抬眸,而后露出了几分狡黠之色:“主公莫非是忘了,我等行军来此时,劫了遂平郡王?”

  李自成道:“那个朱恭权?”

  “正是。”

  朱恭权乃是遂平郡王,是属于分封于河南的周王的一支余脉。按照大明的祖制,亲王之子封郡王,因而,这河南围绕着周王府,还册封了不少的郡国。

  这遂平郡王朱恭权,便是其中之一。

  他运气很糟糕,本以为流寇都跑去了武昌和南直隶,因而心急火燎的带着他的长史和佐官们在遂平这边重新筑城,本以为河南的民乱已经过去了。

  谁晓得,流寇突然来了。

  他来不及逃走,被逮了个正着。

  孙之獬道:“这遂平郡王朱恭权作恶多端,今日又在我手,不妨就将他押来,让张将军父子数人,当着大家的面,将其手刃,挖了他的心肝出来,如此,岂不是好?”

  他此言一出,李自成自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官军不是善待你们张献忠的部众吗?

  既然你们已经不可靠了。

  那么索性,就拉一个大明的郡王来,你们将其杀了,这件事便罢了。

  虽说大家起事的时候,也没少杀大明的宗室,可那个时候,大家是走投无路作乱,杀宗室情有可原。

  可现在不一样了啊。

  现在人家官军善待了你们,你们却还杀大明宗亲,若是你们张献忠父子这些人,再被官军逮着,这件事让人知道,他们还肯对你们厚待吗?

  这等于是将张献忠等人,拉到了自己的船上,再不担心他们首鼠两端了。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这样干,只怕张献忠和他的部下们,少不得对自己会生怨言。

  李自成还是一脸欣慰的看了孙之獬一眼,这大明的读书人,从前自是厌恶到了极点,可现在……却不得不说,这些人也并非全无用处,他们的心思很毒,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有些毒计,却还是颇有用处的。

  李自成便是看向艾能奇,道:“你怎么说?”

  艾能奇道:“你要杀便杀,何须用此等不入流的手段,当初弟兄们服气你,是因见你乃是豪杰,今日却鼓捣这样的手段,算什么好汉?”

  他这般一说,李自成面上露出了羞色。

  猛地,李自成方才警醒,一时无言。

  孙之獬却道:“主公,当断不断啊,人人可降,可主公与学生却降不得,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岂可有妇人之仁。”

  李自成抿嘴不语,他垂着头,难下决心。

  孙之獬还要劝。

  却在此时,有人踉跄进来:“官军来了,官军来了……”

  李自成大惊,立即走出了大帐,却见这大帐之外,远处的地平线,似有无数黑乎乎的影子。

  营中大乱,许多人纷纷道:“官军来啦……”

  之所以混乱,其实也可以理解。

  毕竟这中军的外围,散布着十万大军,十万大军,竟不能阻止官军,一日之间,这些骑兵便抵近于此,可见对方的可怕。

  紧接着,那艾能奇的营地方向,突然出现混乱,原来是艾能奇的部众见状,立即开始哗变,有人大呼:“救了咱们首领,这便去投官军去。”

  “我等若是拔刀相向,那还是个人吗?”

  “咱们的首领都被拿了,说不准已被李自成杀了!”

  一时之间,还不等骑兵开始冲营,大营之中,便已大乱。

  其他各部,也都如没头苍蝇那般。

  这时,却见张献忠带着一队亲卫来,这张献忠坐在马上,觑见了李自成,另一边,又有孙可望带着一队人马杀奔来此,与李自成的部下产生了冲突。

  张献忠飞马来此,大呼道:“李兄弟,你要杀俺儿子吗?”

  李自成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大营之中乱糟糟的,他只好按着刀,道:“张兄弟下马说话。”

  “俺不下!”张献忠厉声道:“俺拿兄弟待你,你拿俺儿,却是什么居心,孩儿们就算是不懂事,你要代俺教训也便是了,喊打喊杀做什么,他人在何处?”

  李自成只好道:“人还活着,只是……”

  张献忠松了口气,这才下马,倒是他的亲卫们,却一个个警惕的护卫着。

  张献忠这个人最护犊子,这也是为何他的干儿子们对他忠心耿耿的原因。

  此时,孙可望也气势汹汹的带着人来了。

  张献忠制止孙可望,却继续看着李自成道:“将人交出来,他做错了事,俺教训他。”

  “张兄弟,官军已至了。”李自成道:“大战在即……”

  张献忠打断他:“我自然晓得大战在即了,可俺儿若是还被人押着,俺让谁带兵作战?”

  李自成无奈,朝后头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匆匆去了。

  李自成道:“你我兄弟,到了此时,该当拼命才是。”

  张献忠这才满意,不过……说到抵御官军,张献忠的心思在此刻变得复杂起来。

  从前遇到了官军,他无论表面如何稳重,心里还是紧张的,毕竟关系着死生大事,稍有疏忽,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可现在……却没有从前的紧张。

  第七百三十三章 万事休矣

  就在李自成和张献忠还在说话的时候。

  大营东南角,已是大乱。

  在这猝无防备的时候,精锐的骑兵直接发起了冲击。

  一时之间,竟如无人之境。

  原来那东南角,主要是张献忠的人马。

  给天启皇帝带路的人,自是朝着自己熟悉的方向去。

  这张献忠的人马听说官军来了,下意识的想要抵抗,可细细一思,对方来势汹汹,抵抗就是九死一生。

  而若是降了,这几日粗粮吃的本就难受,如今还可改善伙食,说不准还能得一些钱。

  于是乎,他们瞬间做了决定,没有拼死抵抗。

  可这……却将附近的李自成的武昌流寇坑惨了。

  他们还等着张献忠的人先顶着一阵子,自己跑去合围呢。

  对付骑兵,最好的办法是先让一部分精锐抵挡,挫了骑兵的冲击力,而后其他人马再合围上去,让其陷入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困之中。

  结果人家在前头,挡也不挡,直接降了,这边一看,好家伙,连给人犹豫的余地都没有,仓促的要准备迎击,可是已经迟了。

  精良的骑兵在前,后头又有一队已投降了的张献忠老营骑兵,瞬间在这撕开一道口子,一时之间,人仰马翻。

  而这还不是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四面都是降了的声音,让人陷入一种生生的绝望之中。

  原本自己的人,是对方的数十倍,可硬生生的,竟被玩成了四面楚歌,而且天知道……对方来了多少人马,眼前这骑兵,就已让人够呛了。

  这些骑兵的骁勇,和老营的骑兵完全不同。

  老营的骑兵,乘坐的其实并不是战马,事实上,流寇也养不起多少战马,单单战马所需要的精饲料,便很够呛了。

  所以虽然他们夺得许多的马匹,可实际上它只是马而已。

  这种马没什么冲击力,而且也没办法时常操练,本质上,这就是所谓的马上的步兵。

  可现在,他们才真正见识到了铁骑的威力。

  锋利的长刀,疾驰如旋风一般的战马,还有那马上的人,一个个体力和臂力都是惊人,且异常的凶狠。前头的人带队冲锋,后队呼啦啦的密集陷阵,根本毫无破绽。

  又一处大营崩溃。

  败兵只能疯了似的朝中军方向逃。

  这一波反冲锋,倒让原本还算是有一些组织的营地冲散了。

  于是,有喊杀声,有大呼吃羊汤的声音,也有说给我顶住,另一边却有人大骂:“这些官军不杀人的,莫要绝了自己的后路,他们不杀俺们,俺们何必杀他们。”

  战场之上,这样的情况乃是大忌。

  李自成目瞪口呆地看着好端端的十几万大军,就这么神奇的开始土崩瓦解。

  孙可望那边,有人道:“少将军,你看,俺们营的人也降了。”

  孙可望回头,却见自己的大营,几乎没有任何的抵抗,便放了骑兵过去。一时之间,他尴尬的不得了!

  他的部众,已算是张献忠的老营人马了,按理来说最是忠心的。

  可如今……

  孙可望身上还带着伤呢,便看向张献忠,恳切地道:“义父,给弟兄们一条活路吧。”

  孙可望虽然是张献忠的义子,可性情和张献忠全然不同。

  张献忠有其莽撞的一面,可孙可望却精通语言的艺术,他没说降了吧,毕竟这不好听,会刺激到他这义父的自尊心。

  可若说给弟兄们一条活路,性质就彻底的变了。

  张献忠脸色阴晴不定。

  李自成的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双方身边的亲卫,却都下意识的开始去握腰间的刀柄。

  此时,有人跑了出来,竟是那孙之獬。

  孙之獬脸色惨然,眼看着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是最担心李自成心志不坚的人。

  毕竟,孙之獬已将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李自成的身上了。

  孙之獬道:“主公,不可降啊,官军来的不多,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现在主公倘若决绝,胜负尚未可知。那昏君残暴,主公落在他的手里,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自成眉梢动了动,他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张献忠:“张兄弟,你怎么说?”

  张献忠虽说有时鲁莽,可也不傻,深知这是试探,便也扬眉:“俺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其他的事,俺且不论,咱们当初聚义,当着高大哥的面,一道立誓,说是要杀尽天下的狗官劣绅,还这天下一个太平。俺没什么说的,这些年来,在俺刀下的狗官和劣绅,也算是数之不尽了。可是李兄弟,你在武昌……却与此等人媾和……”

  他说到此等人的时候,手指向孙之獬:“祸乱国家和天下者,不正是这些人吗?与这样的人媾和,就为了翻了这大明,那么……你李兄弟岂不成了第二个大明皇帝?与当今这昏君又有什么分别?现如今,这样的狗货却在你的身边,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奢谈什么教弟兄们拼命,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道理,俺可以说,俺这几个干儿子可以说,你帐下几个兄弟也可以说,哪怕是你我身边的亲卫也可说!因为俺们说去拼命,是当真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拿着刀子去和人血拼!”

  “可他是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个狗屁的腐儒,平日里跟着昏君作威作福,欺压俺们这些劳苦之人,等到那昏君也容不下他了,他便投了你,奢谈什么拼命。这十年来,他这样的人,可有拼过什么命?他自跟了你左右,又可曾流过什么血!”

  这般一说,李自成一时无语。

  张献忠则继续道:“俺他娘的是个粗人,没你们这么多心思,俺做过顺民,也做过逆民,若是将来还有机会,便是皇帝俺也敢做,可只一条,却决不容这样的狗货左右俺和俺兄弟的性命。俺当初带着人到处杀官,可是和他们说了的,要带他们寻一条活路,现在生死就在旦夕,还有什么可说的?”

  “弟兄们,这厮要劝咱们和官军拼命,那好的很,他自己拼命便是,都跟俺来,咱们投官军吃肉汤去。”

  张献忠一吼,艾能奇与孙可望顿时响应,其余之人,亦纷纷欢呼。

  张献忠翻身上马,见有人想要阻拦,虎目一瞪,大喝一声:“谁敢拦俺!”

  此言一出,那几个李自成的亲卫顿时垂头丧气起来,忙是侧身让开道来。

  张献忠再不多言,再不回头地引兵而去。

  此时,大营一片混乱。

  到处都是败兵。

  崩溃的流寇争相践踏,已是哀嚎四起。

  孙之獬眼看如此,心下又慌又急,便忙上前道:“主公,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至此,不妨先走,回了武昌再作计较。”

  此言一出,李自成身边众将已露出了愤慨之色。

  平日里就看你不顺眼,现在说是先跑,可不是说带着弟兄们撤退这样简单。

  如今各处都是混乱,一旦要落荒而逃,那么谁来断后?况且这里的马匹不多,那么又让谁骑马逃走?

  本质上,这等于是让李自成抛弃自己的弟兄们苟活了。

  李过最怒,他是李自成的亲侄子,自打李自成招揽了这些读书人,他便一直憋着气,可此时已到了生死关头的地步,于是他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孙之獬,怒骂道:“拼死你不敢上前,要逃你倒是想随着俺叔跑,张叔父说的不错,与你这样的人勾连一起,是什么好汉!”

  孙之獬大为惊恐,慌忙求饶。

  李过越发看不上这等人,气得直接一脚将他踹翻。

  却在此时……一队铁骑,已如旋风一般,气势汹汹地朝着这边杀奔而来。

  终于……他们来了。

  精锐的铁骑,无人可挡。

  实际上,也没人有心思去挡。

  片刻之后,团团的铁骑便已将这里围住。

  他们倒是没有提刀杀人,只是很快,有一个骑兵带着十几个人马上前来。

  此人,大家都认得,却是李自成老营的一个首领。

  这首领道:“李大哥,官军教俺来劝降,他们说了,当初谋反,非我等之罪,乃天灾人祸的结果,若是愿降伏,今日还认咱们是大明的子民,过去种种,尽可既往不咎,只是……过了今日,还要做逆贼,从此之后,便是不共戴天了。”

  李自成此时只觉得五内俱焚,看着外头磨刀霍霍的铁骑,随时蓄势待发,沮丧道:“明日?还会有明日吗?我等今日若是不降,怕是活不过今日了吧。”

  “不。”这首领道:“他们的意思是,今日若是不降,便可放不肯降的走,今夜子时之前,断然不会发起攻击,只是过了今日这机会,往后便是你死我活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

  所有人面面相觑。

  李来亨等人更是大惊失色,这哪里是官军的作风?

  李自成听罢,眼眶却已红了:“万事休了,万事休了!”

  李过道:“叔父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真的万事休矣!”李自成感慨道:“难道这弦外之音,你还不明白吗?”

  第七百三十四章 一网打尽

  李自成此时万念俱灰。

  “官军杀至这里来,却突然止步不前,只命人来招降,这才让人可畏。”

  说着,他扫视四周:“俺来问问你们,你们也曾四处征战,战场之上,眼看便可取中军的时候,谁有本事,能喝止部众?”

  此言一出,许多人心里生出了寒意。

  方才大家没有想到这一处,可如今,听了李自成提醒,却骤然明白了。

  是的,不要说这个节骨眼了,就算是平日里,也未必能让大家令行禁止。

  而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下头的人都杀红了眼,眼看着对方即将大溃,紧接着便是大加杀戮,甚至是大加劫掠的时候,谁要是这个时候喝止,这杀红了眼的人,只怕连你的脑袋也能砍下来。

  任何一场战争,胜利就意味着首级邀功,也意味着纵兵抢夺战利品的时候。

  而这天底下,他们这些带过兵马的人,还真没见过,世上竟有这样可以直接克制部众欲望的兵马。

  这就非常厉害了。

  这就好像一个人,能带着人将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大家寻宝藏,最终宝藏寻到了,他却突然说,大家都不能继续进宝库,这样的人,多半是会被人打死的。

  可现在……李自成却看到他们来招降了。

  要知道,招降对于官军而言,只算是主帅的功劳,而首级却是士兵们的功劳。

  李自成又怆然道:“不只如此,对方竟还肯放过我等,可任我们放下武器,立即离开,俺思来想去,他们不会骗人,可之所以肯放我们走,又是为何?正是因为……他前些日子可击溃张兄弟的人马,今日也依旧可令我们灰飞烟灭。”

  “即便俺们走了,到了明日、后日,即便我们能逃回武昌,他们也可弹手将我们覆灭。这官军数日不见,竟是有这样的能耐,一日千里,如今竟到了我等望尘莫及的地步,天下能蓄养如此精兵之人,我们还拿什么和他们斗?非我李自成不是好汉,往日便算遇到十倍之敌,俺也绝不含糊,可今日……哎……俺的气数尽了,诸兄弟……乞一条活命的机会吧。”

  说罢,他再不含糊了,匆忙拜下。

  其他人见他如此,不禁潸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壮,却也只好纷纷拜下。

  那骑兵便回去复命,过不多时,这大营里便纷纷传出讯息:“降了,降了……”

  原本乱哄哄的人,方才定下心来。

  张献忠已和天启皇帝接了头。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乖乖投降之后,用很标准的动作蹲在营帐旁,这张献忠禁不住哀叹道:“回首十年征战忙,谁料今日都成空,今为降将心戚戚,心里只有操他娘!”

  孙可望蹲在一旁,抱着脑袋,这个时候忍不住道:“干爹,这个时候你就少说两句吧。”

  张献忠瞪大眼睛道:“怎么,降了就不能作诗了?”

  孙可望:“……”

  此时却有生员来道:“张献忠、孙可望、艾能奇,你们三个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艾能奇低声道:“不会是卸磨杀驴吧?”

  张献忠怒骂:“俺们不是驴。”

  艾能奇很是无奈地道:“义父,这只是打一个比方。”

  张献忠三人还是很自觉的。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三人便满心狐疑地随着那生员去。

  等到了那李自成的大帐前,只见李自成等人已跪在此,俯首帖耳状。

  这一下子,张献忠顿然感到轻松许多了。

  毕竟此前他其实也不免觉得投降还是挺羞耻的,不过此时见李自成也降了,突然觉得自己的道德底线还可以再低一点。

  天启皇帝此时正稳稳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张以及诸降将,意气风发地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李自成和张献忠只觉得为首的这个官军将领有些年青,不过当然不知天启皇帝的身份。

  张献忠很耿直地道:“不知。”

  天启皇帝道:“便是你们时常挂在嘴边的昏君!”

  此言一出,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谁会想到,这个传说中的昏君,居然还亲自冲锋陷阵呢。

  要知道,在流寇之中,人们总将天启皇帝视作一个草包一样的人,这一方面是来源于流寇们对于天启皇帝的愤恨,另一方面,也是某一些士绅的推波助澜。

  可此时抬头一看着年轻的天启皇帝,却见天启皇帝英气逼人,他身子壮硕,而且和寻常骑兵一样,都裹着灰色大衣,腰杆挺拔地骑在马上,身姿更是不同。

  “你们又知他是谁?”

  这时候,天启皇帝扬鞭,指着张静一。

  天启皇帝不等他们回答,便道:“这便是大明头号大奸贼张静一。”

  “……”

  看着他们一个个突然露出呆愕的样子,天启皇帝此时心情显然很不错,哈哈大笑道:“今日昏君和奸贼可都凑齐了,本来你们还是有机会将我君臣二人击溃,当做阶下囚的,可惜,可惜啊,终究你们还是棋差一着。”

  “哎……”张献忠忍不住叹气。

  其实他也觉得有些可惜。

  孙可望一听义父叹息,便晓得义父的鲁莽劲又犯了,便立即道:“请陛下明鉴,俺义父并非是遗憾……他只是……只是……”

  天启皇帝却是笑着道:“若无遗憾,朕才不相信,终究是心里抱憾而已,毕竟胜负只在刹那之间。尔等可是真心归顺吗?”

  李自成咬着牙,心里也不禁怨愤,可细细一想,这皇帝,还有那声名狼藉的张静一居然身先士卒,练出这样的虎贲之来,自己输的也实在不冤枉。

  于是他便道:“罪人有万死之罪,只有一条,那便是罪人作乱,自是千刀万剐,可其他的弟兄,他们都是被罪人煽动,就请陛下,饶他们一命吧。”

  其实这话一出,跪在角落里的孙之獬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转念一想,却忍不住心里暗骂……愚蠢。

  现在都已成了阶下囚了,这个时候还讲什么义气?这不是摆明着告诉皇帝,你李自成临到死时,还想着施恩给旧部吗?

  皇帝想不想让这些人活,轮得到你李自成来求情?就算是要宽恕,那也是陛下的圣恩。

  天启皇帝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朕说啦,今日降了,便大赦,既然你已降了,便没有什么罪人良人,朕要干大事,并不计较这些小节,你叫李自成,这作乱的流寇里,除了高迎祥,便是你与张献忠的声势最是浩大,可见你也不是寻常人。张卿对朕说,你从前乃是驿卒,还曾在边镇为我大明守过边。”

  李自成一时也猜测不出天启皇帝的意图,却还是道:“是,罪人从前是驿卒。”

  “既是驿卒,为何谋反?”

  “活不下去了!”

  天启皇帝叹息道:“活不下去了?是啊,好端端的,人活不下去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真教朕头痛,按理来说,你杀了大明这么多的宗亲……那些都是朕的亲人啊。朕要如何处罚你才好呢?”

  李自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道:“罪人早说过,罪人今日一败涂地,愿赌服输,自是愿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李自成自然也有硬气的一面。

  其他部将们此时亦纷纷道:“杀宗亲也有我们一份,怎可只处罚李大哥?俺也愿与李大哥同罪!”

  张献忠也连忙道:“俺也一样,只是临到死时,能否容我作诗一首,以表心迹!”

  虽是降了,这些人在这个时候,倒也还算是硬气。

  其实他们是草莽,只能靠义气来才能使人信服,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或者是其他人,之所以能够在万千流民之中崭露头角,若是不信不义,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这么多人跟着他们转战千里的。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脸色凝重起来。

  他确实有些难以决断,当初听了张静一的话,放过了张献忠人等,而且确实取得了极大的战果,可现在,流寇几乎已经一网打尽了,此时又该怎么处置这些人呢?

  若是轻松的放了,有些不甘心。

  总要让他们受罪才好。

  可是……自己已说了大赦,又岂可失言?

  于是天启皇帝目光一转,看向张静一道:“张卿以为如何?”

  张静一也坐在马上,盯着这些人,他其实也辨认不出这些人叫什么,只晓得历史上,有许多大名鼎鼎之人只怕都混在其中。

  说起来也是可笑。

  恰恰是这些人如今为了反明而无所不用其极,却又在崇祯上吊,李自成被建奴人和吴三桂击溃之后,他们的残部,却几乎都选择了和南明合作,打出了匡扶大明,驱逐建奴的旗号。

  绝大多数人,最终都因反建奴而战死,其中一个便是继承了李自成衣钵的李过,更是坚持抗击,譬如李过,又如李来亨、艾能奇,那孙可望最终虽因为和李定国产生了矛盾,最终没有保住晚节,可论起来,已比许多所谓的明臣,要强上不知多少倍了。

  第七百三十五章 诛灭三族

  只是,这些人毕竟从前做过流寇。

  野性未改,若是让他们去做寻常百姓,到时真遇到了官府小吏的欺负,只怕转眼之间,又要落草。

  张静一沉吟了片刻,便道:“陛下招降的时候,既已许诺赦免,那么他们自是该当赦免了,陛下一诺千金,岂有食言而肥的道理?只是……这些人要安置,却也不易,倒是臣有一策。”

  天启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静一:“你但说无妨。”

  张静一道:“可先行安置,此后呢,再送关外,陛下,关外马匪极多,各族混杂而居,不妨就在关外设一支兵马,令他们自行建设城镇,开矿、农耕,让他们自行选取自己的首领,朝廷再敕一个官职,如此一来,教他们上马肃清余匪,下马则开矿、修桥如何?”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倒是略有担心,不过想到张静一提议将人送到关外去,就算将来真出了事,毕竟也是张家遭殃,这张静一肯定会想办法看住的。

  于是天启皇帝便笑着道:“如此甚好,那么你们意下如何呢?”

  说着,天启皇帝凝视着李自成和张献忠诸人。

  李自成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关外很辛苦,这是真的。

  不过照着张静一所言,似乎等于是并不打乱流寇的编制,朝廷既不将他们打散,也不进行整编,这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而言,反而安心了不少。

  毕竟,流寇们最害怕的是秋后算账,一旦打散,就等于彻底被朝廷拿捏在手里了。

  大家依旧可以抱团一起,至少还有几分安全感。

  张献忠率先道:“敢不从命。”

  倒是李自成谨慎道:“只是去了关外……就怕弟兄们挨饿受冻,当初在关中,已是走投无路,叫天天不应,这才不得已而做了贼……”

  他这话,粗听下去,十分大胆。

  可细细一听,天启皇帝本要露出的愠怒之色,却很快消散。

  李自成提出了这个难处,反而是真心归降,正因为真心归降,所以才提出了困难,免得将来再滋生事端。

  于是天启皇帝道:“这些事,不必担心,既去了关外,张卿自会料理你们,有张卿在,还能让你们饿着不成?其他的朕都担心,唯独这挨饿受冻,朕却绝不担心。”

  张静一也道:“正是,出了关,便给你们分地,再给你们承包几个矿,这矿石,张家定下一个价格来收购,除此之外,前期供给你们足够的粮食,还有麦种,以及牛马,农具,这都是我说的,绝没有折扣。”

  虽然还是觉得这有些条件优渥得过了头,以至于有些感觉不太靠谱。

  不过这李自成和张献忠等人却总还算稍稍放下心来。

  至少没了卸磨杀驴的危险。

  就在此时,却有刺耳的声音道:“罪民人等,仰慕圣恩,实是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听这声音,不禁微微皱眉。

  这是口音的问题。

  这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有十分浓重的乡音,而唯独这个人,用的却是很纯正的官话。

  能说好这样官话的人可不多,这天底下只有一种人才有这样的机会,自幼受官话的教学……读书人。

  于是天启皇帝道:“这里还有读书人吗?”

  众人便纷纷朝着方才说话的人看去。

  不正是那孙之獬又是谁?

  天启皇帝指着孙之獬道:“你是谁?”

  孙之獬上前,毕恭毕敬地道:“学生孙之獬。”

  “你是读书人?”天启皇帝道。

  孙之獬道:“是,学生不只是读书人,还……还……中过进士。”

  天启皇帝猛地一下子,想起来这个人了。

  随即,他与张静一对视了一眼。

  孙之獬便苦哈哈的样子道:“学生一时糊涂,因而从贼,只是陷身贼营之后,却是无一日不是心在大明,今日得见天颜,便禁不住想对陛下一诉衷肠,好教陛下知道学生的委屈。”

  他其实也是无奈。

  太绝望了。

  本来好端端的一个进士,因为新政的事,跑去投奔李自成。

  之所以选择李自成,也是因为他自觉得这大明已有了亡国之兆,而李自成在武昌开科举,倒是颇有明主气象。

  自己是进士,一旦投奔,哪怕是李自成不喜自己,可这一层身份,即便千金买骨,也一定会受到重用,将来新朝建立,少不得,他也是从龙功臣,封侯拜相。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朝张静一使了个眼神。

  张静一此时笑了起来:“你便是那个孙之獬?”

  孙之獬没想到自己竟如此有名,突然有些担心,却笑着道:“学生便是。”

  张静一却是指着其他人道:“其他的人,落草为寇,乃是求活,而你……我却知道,你去做贼,是奔着一场荣华富贵去的。今日这些人,绝大多数人,说句实在话,都是朝廷对不住他们,致使他们无路可走,你却又不同,你是生来便有富贵,朝廷从未对不住你这样的人,因而你这样的人做贼,却最是可恨,其他人可饶,可朝廷如何能容得下你?”

  “陛下,这样的人,决不可放过,理当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天启皇帝早就恨得后槽牙都要咬烂了,顺着张静一的请求,毫不犹豫地道:“依卿所言,来人,将他拿下。”

  一声号令,众人便纷纷上前。

  孙之獬惊惧不已地大呼道:“饶命,饶命,陛下岂可言而无信。”

  天启皇帝只冷冷地看着他道:“朕都是昏君了,方才言而有信,现在不可言而无信吗?对你这贼骨头,朕偏言而无信又如何?”

  孙之獬一脸懵逼,这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方才天启皇帝还满口自己说话算数,这才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

  只是让他跟去那苦寒的关外,他却是不肯的,当初跟着李自成做流寇,是因为他觉得迟早要跟着李自成进京城,可没想过跟着李自成跑去关外去受那饥寒之苦。

  因而在对李自成绝望之下,这才站出来,希望能借此机会,得到天启皇帝的谅解,让自己重新入朝为官。

  可偏偏……他怎么也想不到,天启皇帝说翻脸便翻脸。

  此时,随来的锦衣卫千户刘文秀早已不客气了,带着几个校尉,一把将孙之獬按住。

  孙之獬便嚎哭道:“罪臣有事要检举,这李自成,还勾结了京城中的贼子……想要祸乱京城……”

  眼看着没了活路,孙之獬打算抛出一点东西以求免死。

  这李自成本是见孙之獬如此下场,心里颇有几分不落忍,本还想大胆为他求情。

  可一听孙之獬的话,便立即将话吞回了肚子里。

  天启皇帝则是不以为意地大笑道:“你以为朕在乎吗?或是你以为拿着这个,便可免死?押下去,给朕狠狠的收拾,回到京城之后,再将此贼千刀万剐!”

  孙之獬随即又大声嚎叫,痛不欲生的痛哭流涕。

  天启皇帝则是下了马去,随即道:“朕方才言而无信了一会儿,大家也不必放在心上。做人嘛,岂可次次都能说话算数的?朕以为,一个人说的话,十次有七八次还算有信,便已算是好人了,你们不必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朕肚子饿了,尔等都陪朕用膳,明日出发去邯郸修整,而后进京吧。”

  李自成和张献忠面面相觑。

  他们有点摸不透天启皇帝的性子。

  张献忠甚至心里嘀咕:这皇帝老儿怎的和俺一样,都是一身的匪气,到底谁他娘的是匪?

  当然,张献忠还是很吃这一套的,毕竟这般直来直去,且颐指气使的样子,倒是颇有一些找到了同类的感觉。

  只是还是有一些不一样,这皇帝老儿不会做诗,却没俺老张的情怀。

  众人见天启皇帝直接进入了李自成的大帐,一副没有拘束的样子,便一个个顺从的尾随进去。

  当即,天启皇帝让人分发了骑兵的干粮,众人吃了,心里倒是不无羡慕,这口粮可比流寇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天启皇帝吃饱喝足,而后感慨道:“你们几个,总还算是晓事,朕本是要打算将你们斩尽杀绝,多亏了张卿,和臣说起当初关中遭灾的惨状,朕思量再三,这才能体谅你们,因而细细思来,谁愿意做贼呢,无非是活不下去而已,因此……治天下的首要之务,就是让人活下去,其他的都是空谈,吃饭才是天大的道理。”

  张献忠是直肠子,立马喜笑颜开地道:“对,这是至理,陛下和俺想到一处了。”

  李自成倒是显得谨慎,他道:“陛下,方才那孙之獬所言……确实如此……罪民确实和京城的一些人……有所勾结,此番来这里,也是因为……和他们约定,他们在京城中作乱,我在外策应……”

  都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说实话,那么便真的是找死了。

  李自成是个极聪明的人,自然清楚,这件事决不能隐瞒,因为……他陡然意识到,陛下身边的这些官军,一个个精神气全然不同,这些人,自己是实在打不过啊。

  第七百三十六章 稳操胜券

  李自成提及了京城的人。

  天启皇帝却是不以为然。

  “这件事,朕也知道一些端倪。”随即他看向李自成道:“这些人确实可恨,只是,也不足为虑,朕回了京城,便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自成苦笑以对,天启皇帝没有继续追问,这说明天启皇帝早已是稳操胜券。

  说来也是可笑。

  骂了人家十年的昏君,结果却发现,这‘昏君’的手段,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次日,浩浩荡荡的大军出发。

  一封封奏报和天启皇帝发出去的命令,也同时来回传递。

  其实这个时候,才是真正考验整个东林军。

  因为接近二十万人的安置问题,要确保他们有饭吃,有衣穿,这已不是一个小小的邯郸县可以承载的。

  不只如此,又如何确保他们不会扰民,甚至沿途不会踩坏庄稼,要做好这些事,才真是费尽心思。

  好在东林军这边,早有应对的方案。

  这东林军的本质,就是培养底层武官和军中骨干的,这些人不只是作战勇猛,最重要的是在军中他们本就有关于组织人力、物力的学习课程,此时这三万大军,一同各司其职起来,倒也井然有序。

  而令李自成和张献忠比较欣慰的是,对他们居然连个看押的人都没有。

  只是让他们带着部下随军而行。

  这样的待遇,哪里像个俘虏?

  以至于李自成都忍不住叹息道:“反了十年,今日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张献忠道:“李兄弟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人非草木,怎会没有感触呢?李自成道:“不派人看押,就是不担心我们跑了,这既是说对咱们放心,咱们若是当真逃了,反而不讲义气,猪狗不如。莫说弟兄们瞧我们不起,便是我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何况他们有如此的信心,也印证了这官军的厉害,看来这几年,官军的进步真是一日千里,此前若是不降,只怕现如今已成冢中枯骨了。”

  张献忠也不由得叹息道:“俺也没有想到,今日会走到这一步,你说……李兄弟……”

  说到这里,张献忠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当初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做天子吗?”

  这话在现在是极忌讳的,李自成便很是警惕地看着张献忠,觉得这孙子想坑害自己。

  张献忠却笑了,继续压低声音道:“其实说实话,俺曾想过,不过现在,这念头早已幻灭!这大明的气数,俺看完不了,不只完不了,说不准中兴有望。我本道这真是满朝的昏君奸臣,现在看来,你瞧瞧陛下,再看看陛下身边那个辽东郡王,还有随来的武臣,哪一个不是精明强干的?”

  “他娘的,上了那些该死的读书人的当了,这些读书的人,真是将书读的心都黑了。”

  李自成颔首着附和道:“是啊,终究还是上了他们的当。”

  “将来李兄弟有何打算?”

  “打算?”李自成苦笑道:“如今俺已心灰意冷,说不得,将来或许入庙做个和尚。”

  张献忠想了想,叹道:“俺不一样,俺心里还有俗念,不过……若是当真天下太平,倒想寻个幽静所在,成日作诗,再将我的诗整为文集,交付识货之人。”

  李自成却是道:“现在却还不能想这些,那辽东是个什么样子,尚且不知,何况说要建立农工卫,驻扎关外,也不知是什么光景,还是先安置弟兄们再说吧。”

  “是这个理。”

  ……

  天启皇帝却也有自己的心事。

  此番大捷,倒是让他学会了一些新的技能。

  某种程度而言,对人赦免和宽恕,倒也让自己颇有几分舒畅,他想着流寇的安置,又想到京城中的情况,便忍不住将张静一叫到面前来:“张卿,你说这些人,是真心归顺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不好说。”

  天启皇帝不解道:“不好说又是什么说法?”

  张静一便道:“因为主动权不在他们,而在于陛下。倘若陛下圣明,一扫弊政,而新政的举措,能够大得人心,教天下百姓,当真能吃一口饱饭,那么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人,即便怀有异心,又能如何?他们即便还想再反,只怕连一个人都使唤不动。”

  “可若是这天下还是如从前那般,任用的都是从前那些辽将,那些勾结私商之辈,庇护的是那些贪得无厌的士绅,那么即便没有这李自成和张献忠,这天下又会出多少李自成和张献忠这样的人呢?说到底,陛下这个问题,臣不好回答,这答案实则是在陛下的心里。”

  天启皇帝忍不住叹息:“万千臣民的生死荣辱,祖宗的江山社稷,尽都维系在朕的身上吗?幸好朕有爱民之心,又确实还颇有圣明,如若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话就有点不要脸了。

  不过……张静一比他更不要脸:“是啊,若不是陛下有尧舜之能,如何能令朝纲振作,又如何能打开今日这般的局面呢?”

  天启皇帝表示满意,随即道:“朕若为尧舜,你便是伊尹、吕尚,朕不会教你吃亏的。”

  张静一也表示满意,只可惜的是,这种满意只能君臣关起门来说,若是放在外头,认可的人可能就不多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话锋一转,道:“这些流寇的安置,十分关键,万万不可小看了,此事朕托付给你。”

  张静一点头:“臣这几日便修书家父,让他在辽东做好准备,一切的开支用度,臣来出便是了。”

  二人议定了,随即,天启皇帝便将目光落在了京城的方向,眼眸里闪动着幽光,久久沉吟不语。

  ……

  京城……

  张严之这些日子,十分警惕,他没有住在自己的家里,而是在夜色之下,选择住在了城中一处小城隍庙。

  这城隍庙一般不会有人来探查的,他只打扮作一个客商。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和城外保持通信。

  当得知李自成倾巢而出,杀奔京城的时候,他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而后……又陆续有李自成派来的密使前来,又闻高迎祥和张献忠也率兵十万北上,这便如给张严之吃了一颗定心丸。

  只是再后来,便没有书信了。

  这让张严之不禁恐惧起来,于是忙是派人去打探,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得知李自成派人杀来,封锁京畿各处要道,禁绝了消息。

  这却令张严之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只是越是这个时候,他反而越是不敢再派人去送书信了。

  毕竟……太危险了,一旦被人查出,他暗中与李自成勾结,这是找死!可是一旦断了联系,却又更令张严之更为坐卧不安。

  他现在就好像没头的苍蝇一般,可怕的是……他十分清楚,这一次若是李自成不带兵进京,那天启皇帝回京的时候,便是寻他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他比谁都清楚,他所犯的事实在太大了。

  而那昏君的手段,本就狠毒,是绝对不会饶过他的。

  因此,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京城之内举事。

  一个个股东,都已列入了名单,除此之外,还有张家平日里在京城里蓄养的一些护卫和死士。

  这些人不多,不过胜在早就和张家绑在了一条船上。

  不过张严之也很清楚,只是凭着这些人,是远远不够的。

  除非……

  掐着手指头。

  他已经算到,武昌的流寇,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进入了北直隶了。

  值此最关键的时候,他决心……动手。

  “备轿!”

  他坐上了一顶软轿,从那小小的城隍庙里出来,随后……这轿子几乎在京城里兜了大半圈,似乎是害怕被人追踪,在确定后头无人追踪的时候,那轿子却又拐进了一个胡同。

  终于……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了。

  张严之坐在轿子里道:“拿我的拜帖去。”

  轿夫接过来递出来的拜帖,便前去登门。

  过一会儿,便有人来传报:“老爷……府里说,他们老爷身子不适……”

  “呵……身子不适……”

  坐在轿子里的张严之露出狞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当初拿我们的股份的时候,可是精神的很,现在倒是想躲事了,他躲的过去吗?”

  说罢,他又道:“再拿我的拜帖去,告诉对方,就说……我这里的账,有一些地方不太明白,所以恳请赐教。”

  “是。”

  于是再过一会儿,终于,那府邸的中门开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朝张严之的轿子行了个礼,低声道:“我家老爷说了,张先生不必下轿入宅,不妨就用轿子抬进去吧。”

  张严之没吭声,不过那轿子却已晃晃悠悠的,在管家的引领下,直接入宅。

  随后,这轿子便落在了一处花厅前。

  这显然是后院,前头的厅堂人多嘴杂,显然这里的主人害怕被人瞧见,所以选在了这个地上。

  轿帘子一掀开,便见此间的主人笑着道:“贵客临门,难怪今早有雀儿上枝头。”

  第七百三十七章 死无葬身之地

  走出来迎接张严之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张养浩。

  张养浩这些日子,都没有见张严之。

  实际上,现在京城里已经流言四起了。

  这令张养浩心里生出了怀疑。

  而股票也已开始隐有大跌的征兆,张家已开始在暗中售出。

  当然,股票下跌的行情之下,这么多的股票要售出,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虽然急的如热锅蚂蚁,却敏锐的感觉到,这张严之有问题。

  越有问题,张养浩越是不敢去问,不敢去知道。

  因为……若是继续追根问底,倘若当真发现了问题呢?

  是的,自己啥都不知道,尚且还可以装糊涂。

  一旦知道了点啥,后头怎么办,如何收场?

  因此,张养浩对张严之甚是怨恨。

  如今,这许久不曾露面的张严之出现,他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见客。

  只是这时候张严之不依不饶,张养浩便知道,今日是躲不过去了。

  于是乎,他换上了如沐春风的样子,就仿佛二人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张严之出了轿子,便朝张养浩作揖行礼。

  张养浩背着手点点头,将张严之迎入花厅。

  二人落座。

  仆人上了茶水来。

  二人先低头各自呷了口茶水。

  张养浩才有条不紊地笑了笑道:“张东家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想到来老夫这里了。”

  从前都是以贤弟相称,今日却是叫张东家了。

  张严之抿嘴一笑:“出了一些事,所以特来请张兄赐教。”

  张养浩道:“生意的事,老夫也不是很懂,赐教二字,严重了。”

  张严之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他说的越严重,张养浩端坐着,却越显得一副淡漠的样子:“噢……老夫近来忙碌的很,京察要开始了,吏部这里……”

  张严之打断道:“是关于股票的事。”

  张养浩心里已勃然大怒,这些话你还好说,怎么,还想牵扯老夫不成?

  张养浩却依旧心平气和的样子,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不得不笑着道:“股票涨涨跌跌,乃是人之常情,又何至于到十万火急的地步呢?”

  “张兄是否听到外头的许多传闻,都说其实广平矿业根本没有矿,只是一个空架子?”

  张养浩低头呷了口茶,似乎对此一点也不关心:“是吗?”

  张严之凝视着张养浩:“愚弟想告诉张兄的是,这些传言,千真万确。”

  张养浩端着茶盏的手禁不住颤了颤,微微呼吸了一口气,道:“有这样的事?”

  “现如今,这股票……只怕要一泻千里了,当然,这不算什么。”张严之继续凝视着张养浩:“愚弟来此,其实是来投案的,愚弟不但欺瞒了天下人,还有一桩罪,已到了不能饶恕的地步。”

  张养浩只抿了抿嘴,依旧冷漠的样子。

  只是此时,他眼角的余光,已有些不同了,正悄然在张严之身上审视。

  张严之道:“此罪,乃是通武昌流寇,这些日子来,愚弟为了捂住盖子,所以一直与李自成有书信往来,此番李自成进兵,便是因为我的缘故……”

  啪嗒……

  张养浩手中的茶盏摔了下去。

  而后,这茶盏摔了个粉碎。

  与此同时,张养浩最后一点耐心也已失去,冷声大喝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张严之则是继续道:“我们相约一道……我在这京城里制造动乱,他则引兵来攻,如此一来,陛下便腹背受敌。到了那时,便没有人有心思去管顾着……”

  “够了!”张养浩瞪大了眼睛看着张严之,继续咆哮:“住嘴!”

  而这时,张养浩的家人们听到动静,已是在外探头探脑。

  张养浩面色扭曲,衣袖一挥:“你们……滚远一些!”

  那些家人们惊得便个个抱头而去。

  张严之则是接着道:“事到如今,我已是万死之罪了,张兄若是此时拿了愚弟,送去朝廷,便可为张兄报功。”

  “住口!”张养浩怒气冲冲地道:“你住口!”

  张严之终于住口了,抬着头,只默默地凝视着张养浩。

  缓了好半天,张养浩颤抖着声音道:“你想做什么?”

  “自首!”

  “自首可以去刑部,可以去大理寺,可以去锦衣卫!”

  张严之便站起来,朝张养浩深深作揖:“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将这一桩功劳给张兄!”

  张养浩只觉得眩晕,狞笑道:“我看你自首是假,想教我惹祸上身才是真。”

  张严之道:“我素来敬仰张兄,张兄何出此言?”

  张养浩终于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却冷笑道:“你要如何?”

  “不。”张严之异常的镇定:“不是愚弟要如何,而是张兄可有什么赐教的吗?”

  张养浩冷笑道:“你料定了我当初得了你的好处,还有那些股票……那些股票老夫肯定也脱不了干系,此事牵涉到了通贼谋反,就是泼天大案,如此一来,涉及到了你这股票的人,便一个也跑不掉是不是?你不怕死,你还想拉着老夫一道下地狱?”

  “不敢!”张严之道:“若是愚弟被拿住,愚弟一定不会将张兄牵扯进来。”

  张养浩怒道:“好了,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不要威胁我!”

  “张兄……”

  张养浩气愤不已地道:“你这是想让老夫死啊,老夫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瞎了眼,和你这样的人牵扯一起!”

  “张兄……或许陛下仁慈,不会追究张兄呢?”

  不会追究……

  看着张严之一副事事都为自己想的样子,张养浩却觉得此人就是一条毒蛇,只恨不得立即将此人当即杖毙在自己的脚下。

  可他很清楚,他完了。

  自己从矿业拿了这么多的好处,当初也在朝中为矿业的人摇旗呐喊。

  这矿业若只是出了事也就罢了,就算追究下来,大不了革职,也大不了罢官。

  可若是矿业还涉及到了谋反,那么……他脱得了关系吗?

  至于所谓的陛下仁慈,那更是可笑,一次次的大案里头,哪一次不是大加株连?他张严之一家老小跑不掉,而他……怕也跟着去陪葬。

  张养浩闭上眼睛,想到自己数十年宦海浮沉,结果竟被张严之这群丧心病狂的人牵连。

  他猛地坐下。

  到了这个时候,愤怒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于是抬眸看了张严之一眼:“你何时勾结了李自成?”

  “一个月前。”

  张养浩脸抽了抽:“李自成那里,如何说的?”

  “说是愿即刻倾巢而出,与昏君会猎,一决雌雄。”

  张养浩道:“他信你?”

  “他不信我,但是却知道,我已无路可走了。”

  张养浩道:“这些流寇,有把握吗?”

  “有很大的把握。”张严之道:“一方面是流寇突然动兵,另一方面,是东林军绝大多数都在南直隶防备张献忠和高迎祥之流。再则,昏君还在广南府,广南府那里,几乎无险可守。何况……广南府那里,我也有内应……”

  张养浩低头,踟躇不语。

  张严之则是接着道:“这还是其次,若是在京城,也能闹出一点动静,里应外合,则必能成功。那流寇纵横十年,朝廷一直没有办法制服他们,便可见他们的厉害。至于这李自成……更是流寇之中的佼佼者,他的兵马一到,便形成了摧枯拉朽之势。”

  张养浩深深的凝望了张严之一眼,眼中有着深究,口里道:“京城闹出什么动静?”

  张严之道:“京营的一些指挥,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一些人,愚弟都认识。”

  张养浩便冷笑道:“认识归认识,可谁肯为你做这样杀头的事?”

  “当初,他们都从股票中得到巨大的好处。”张严之平静地道:“就如张兄一样。”

  显然,张严之此来已早有准备。

  张养浩听罢,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只见张严之接着道:“他们不动手,那么等陛下平安回京,那就是死。可若是动手,迎了李自成入京,或许就有从龙之功。生死两难啊,张兄,人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养浩闭上眼,似乎在转瞬之间,进行了犹豫和挣扎,最后,他猛地张开眼眸来,道:“只凭京营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只怕还不够吧?”

  张严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亲军之中,也有愚弟的朋友。”

  “亲军?”

  “羽林卫。”

  张养浩此时已没有了愤怒,现在只剩下了极理性的权衡了:“京城之中,还留着一支东林的军马,一旦京城有事……不好说……”

  “张静一不在京城,群龙无首,不得旨意,他们敢如何?”

  张严之随即又道:“何况,只要动乱一起,流寇便可趁机入城,到了那时……大罗金仙也没有用了。”

  张养浩眉一扬:“流寇在城外?”

  “至少抵达北直隶了。”

  “有何凭证?”

  张严之便道:“现在北直隶风声鹤唳,我不好派人联络李自成,不过……就在七日之前,我收到过李自成的书信,说是……他们已过境河南……”

  第七百三十八章 天变了

  过境河南了……

  张养浩禁不住脸又抽了抽,而后瞪着张严之:“你们怎么就敢……”

  话到了这里,却又吞咽回了肚子里。

  张严之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有什么办法?张兄……愚弟便说句实在话吧,这事,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若非如此,也不敢出此下策。何况,今日的情况,用一句古话来说,叫亡亦死,举大事亦事,何不奋力一搏呢?张兄若是要将我拿了,愚弟无话可说……”

  张养浩很快冷静,他心里知道,自己已经牵涉的太深太深了。

  猛地深吸一口气,继续凝视张严之:“只靠这些人吗?”

  “不知张兄还有什么可赐教的?”

  “要行事,指望这个还不成。”张养浩道:“如若不然,其他人有了反应,我等必死无疑。这锦衣卫和东林军可不是吃素的。再者,你既打算迎奉李自成,难道真的只指望开了城门,迎了那些流寇进京,便以为自己算什么从龙功臣了?”

  张严之看着张养浩,忙道:“这……能否说详细一些。”

  “要举大事,就一定要做到至善至美,要从龙,就得有泼天大功,如若不然,那李自成进了京城,论功行赏,哪里轮得到你我?”

  张严之抖擞精神:“那么张兄如何看待呢?”

  “要赶在李自成进京之前,直接控制京城,这才显示我们的本事。”

  “控制京城?”

  张养浩道:“一方面……让你联络的人,在京中行事,前期……尤其要小心。除此之外,要禁绝宫中,将宫中封锁之后,最好控制住外朝,将内阁的人控制住,让他们拟定旨意,旨意一出,就名正言顺了,到时……调动京城内的兵马……”

  张严之道:“内阁也在宫中,只怕不好控制。”

  张养浩想了想:“却也未必,宫中有几个宦官,素来与我交好,另外,你不是说你和羽林卫有旧吗?再者,这内阁诸公……我可以想办法控制。”

  张严之一下子来了精神:“若是张兄愿意出马,再好不过。”

  张养浩怒道:“若非是逼到了墙角,如何上你的贼船。”

  “愚弟万死。”

  张养浩道:“不过,那李自成的书信,你拿我看看,若没有他的书信,老夫终究不放心。”

  张严之倒也不怠慢,他竟是早已带了李自成的书信来,取出,交给张养浩。

  其实张养浩也没办法分辨李自成书信的真伪,这主要是一个测试,若是张严之显得扭捏,那么可能张严之还隐瞒了自己什么。

  现在见张严之如此痛快,倒是信了七八分,低头一看书信,却是最近传来的,说是大军已过境河南,不日即将抵达北直隶,让城中的张严之,早做准备,到时里应外合。

  张养浩将书信折了,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我本忠良,今日竟要委身为贼了,可是……这也没有办法啊,时至今日,只有如此才可保全性命。”

  张严之道:“张兄乃是忠良之后,人所共知,只是良禽择木而栖,先臣则煮二十,此万古不变的道理,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孔孟之言,断不会有错,那李自成乃是贤主,只要事成,到时少不得封侯拜相。”

  张养浩只冷笑一声,自己在大明朝,已经一脚要入阁拜相了,何须还要找一个新主子。

  只是……如今他也没有选择了。

  于是他摆摆手:“速去准备,今日,我得去走动走动,观望风向,若是没有其他的问题,此事要立即行动,迟则生变。若是不出意料,明日傍晚之后,便行动手。”

  “明日就动手?”

  张养浩凝视着张严之,一脸不屑的目光看着他:“怎么,现在害怕了?你们这些人,不是胆大包天的吗?这种事,涉及到的人不少,时间拖得越久,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就要泄露,多拖一日,便多一分风险。此外……李自成既已抵达了北直隶,他的军马,可能随时出现在城外,若是我等迟疑,哪里还有什么功劳。老夫乃是吏部尚书,若无功劳,即便做了背主之臣,那李自成身边自有不少文武,哪里轮得到你我?没有大功,将来又凭什么立足,所以,不但要献城,而且一定要赶在流寇来之前献城,这才显出本事。”

  张严之咬了咬牙:“既然张兄这般说,好,就这么定了,愚弟这便去和人准备。”

  张养浩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了。

  张严之便道:“那么愚弟告辞。”

  张养浩理也不理他,也不愿和他客气,显然到了现在,还是对这个家伙拖自己下水颇有几分怨言。

  张严之却也只是一笑,作了一个揖,匆匆走了。

  ……

  当夜无事。

  却在次日的时候,张养浩借故生病,并没有去吏部。

  此后,召了一些人来相见,于是到了正午的时分,却显得有几分心神不宁起来。

  事情看上去是在有条不紊的推进,可他还是觉得有些担心。

  该联络的人,已经联络的差不多了。

  当然,主要是自己的亲族。

  而对他而言,那张严之是指望不上的,重要的还是控制住内阁,以及各部。

  想要控制,说容易,却也不容易。可说难,却也未必难。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晚,那张严之又来了。

  张严之的轿子到了花厅,落轿,这一次张养浩没有出厅去迎他。

  张严之进去,开门见山道:“大家都照着吩咐,做好了准备,只是,到底几时动手。”

  “等老夫讯号。”张养浩道:“你让人做好完全的准备,待会儿,我要入宫……借机行事……宫里的人,我已联络了,只是羽林卫的人……却需他们内应,除此之外,还需有一批武臣,这些武臣……有哪一些可靠?”

  张严之道:“我这里有一个名册。”

  说着,将名册送到了张养浩面前。

  张养浩一看,大吃一惊:“这么多人?”

  “这得托九千岁的福。”张严之笑了笑:“九千岁乃是北直隶人,他当权的这些年,提拔了大量北直隶的人,充塞在内阁和六部,还有禁卫、京营之中。而这些人……恰恰又和我们是同乡,当时股票上市的时候,没少让他们占便宜,现如今,他们便宜占了去,如今也都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

  张养浩一听,心里勃然大怒,自己岂不也是被拉下水的傻瓜吗?

  不过现在,他还算镇定,毕竟,愤怒的劲头已经慢慢过去了。

  既然已经有了选择,那么眼下最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事办的漂亮,他低头看了名册:“好了,老夫心里有数了,告诉他们,我会制造机会,让他们进宫,接下来,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张严之道:“这……”

  张养浩道:“不该知道的,就不要问,总而言之,我都有安排。”

  这张养浩毕竟是吏部尚书,绝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对京城和宫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而且行事也缜密。

  起初张严之以为是自己牵着他的鼻子在走,但是很快,张严之就发现,自己反而被张养浩牵着鼻子走了。

  只是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张严之点点头:“好,依张兄所言便是。”

  张养浩道:“你走吧。”

  张严之想了想:“是否还要交代什么?”

  张养浩道:“没什么可交代的,依计行事吧。”

  张严之:“……”

  张养浩却已下了逐客令。

  等这张严之一走。

  张养浩道:“来人,给老夫更衣,备轿。”

  “是。”

  有家人匆匆进来,随即引来几个女婢。

  女婢给张养浩换上了朝服,这时,张养浩的儿子张菊便小心翼翼的进来:“父亲……”

  张养浩深深的凝视了张菊一眼:“方才他的话,你听了吧……”

  “是,儿子在耳室,都听了。”

  张养浩道:“老夫这一辈子,竟上了此人的当,所以,你要知道……世间险恶,待人一定要多几分小心。”

  张菊颔首:“是,儿子记住了,父亲这是要去何处?”

  张养浩淡淡道:“去干一件大事,今夜之后,这天就要变了,只是……这变了天,我张家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却是难料。你……好生在家吧,紧闭大门,为父此去……应当今夜是不能回来了。”

  张菊不由得道:“父亲……儿子有些担心……”

  张养浩却是气定神闲道:“没什么可担心的……老夫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你等着好消息吧。”

  张菊还是皱眉,他其实已经从只言片语,还有张养浩和张严之的对谈中,知道了一些事。

  这么大的事,稍有不慎,可能就是尸骨无存,甚至祸及满门的啊。

  张菊道:“早知如此,死也不收那张严之的股票,这张严之……包藏祸心!”

  张养浩却只笑笑,显得从容:“见了好处不去收,那还是人吗?君子爱财!”

  第七百三十九章 清君侧

  张养浩临行时,终于还是格外地多看了张菊一眼。

  最后交代道:“外头无论传出什么风言风语,都不必去相信,守着这个家!”

  交代了最后一句话,他上轿。

  而后,轿子很快出现在了午门。

  他是吏部尚书,有随时入宫的权力。

  紫禁城分为内宫和外朝。

  三大殿主要的位置就是外朝,是允许大臣们出入的,因为许多的衙门都设置在这附近,而内阁更是处于宫中。

  只是那内宫,却是皇帝私人所在,未得特旨,不得任何人出入。

  顺着午门,直接入宫,随即,张养浩抵达了内阁。

  此时,这内阁里头,显得很平静。

  其实在大明,即便没有皇帝,大家照样是各司其职,天下的奏报,送到内阁进行票拟,而后送入内宫,内宫也有一套相应的机构,如十二监,无论是司礼监还是御马监,其实都对应了朝廷的内阁和各部,彼此之间,相互合作,最后按章处理天下的军政大事。

  某种程度,皇帝更像是一个仲裁者的角色,他只需要推行自己想要推行的东西就可以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太祖高皇帝,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张养浩来了,当值的舍人和书吏们一见他来,立即围上来行礼。

  一般人来内阁,哪怕是内阁的小小书吏,都可趾高气昂,毕竟这里是中枢所在,寻常的官员出入,谁不要看这里书吏的眼色。

  可张养浩不一样,他是吏部尚书,虽未入阁,可实际上也算是一只脚踏在内阁了,而且掌握天下的人事奖惩,权柄极重。

  所以一般情况之下,实职吏部尚书,往往是不允许入阁的,毕竟你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还想入阁参与决策,这就太可怕了。

  当然,若是吏部尚书要晋升,往往是直接进入内阁,成为宰辅。

  正因如此,舍人们和书吏都晓得张养浩的份量,于是个个讨好似的上前行礼。

  张养浩只颔首:“诸公可都在当值吗?”

  “黄公、孙公以及刘公都在。”

  “很好,我有大事陈报。”

  书吏们自是不敢怠慢,忙是去请人。

  片刻之后,到了内阁的侧厅,黄立极三人已到了。

  四人彼此见礼。

  大臣嘛,得有大臣的风度,虽然明知道张养浩来此,肯定有紧急的大事,可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显得不紧不慢的样子。

  先是寒暄几句,黄立极微微颤颤的样子,微笑着道:“老了,老了身体不如从前了。”

  张养浩便关心地道:“黄公正午进食还好吗?”

  黄立极道:“只吃了半碗粥。”

  张养浩便唏嘘道:“黄公一定要保重自己啊,人食五谷,此五谷便是人之根本……”

  黄立极压压手,随即落座,书吏奉茶上来,黄立极呷了口茶水,才抬头看着张养浩:“张部堂如此匆忙,所为何事?”

  此时才进入正题。

  张养浩脸色便凝重了几分,道:“出事了。”

  黄立极:“……”

  出事了你不早说!

  孙承宗在旁关切地道:“何事?”

  “是这样的,今日老夫探听了一桩大事,有人谋反,他们勾结了李自成,早先就已有大量李自成的人悄然潜入京中来,这些人……个个都是穷凶极恶之徒,现如今……李自成已带兵杀奔北直隶,诸公是知道的吧,在这个时候,若是京城之内,再出乱子……”

  “当真?”黄立极忧心地皱起了眉。

  张养浩道:“岂敢有假。”

  “哪里来的消息?”

  “乃五城兵马司的周指挥。”

  刘鸿训在一旁道:“为何没有奏报锦衣卫?”

  张养浩淡淡道:“锦衣卫心思可不在此,何况即便奏报了,人家也不会将老夫的警言当一回事。即便是当一回事,又能如何呢?天知道他们知情不知情。”

  黄立极听罢,颔首点头,他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京城之内,负责提防叛逆的人,可不只是厂卫。

  黄立极抬头道:“涉事之人有多少?”

  “多如牛毛,只怕不下千人。”刘鸿训道。

  黄立极的脸色冷了下来:“若是如此,那么可就不好办了,需得请厂卫的人来商议,来人……”

  有书吏匆匆而来。

  “去请九千岁与锦衣卫中当值的同知、佥事。”

  “喏。”

  张养浩便在旁道:“此事紧急,单凭厂卫,未必能防得住,不如……将五城兵马司,以及亲军和京营诸将也召来,咱们议定了,到时也好一起处置。”

  黄立极想了想,随即与孙承宗和刘鸿训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们似乎揣摩出了张养浩的心思,这张养浩显然不想这功劳,落到厂卫的头上。

  而想要摘得首功,当然是五城兵马司、京营甚至是亲卫来负责主要擒贼,可能都比厂卫要好一些。

  虽说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还在想着谁来得这功劳,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事是张养浩先揭发的,而至于张养浩到底还知道多少底细,谁也不知道。

  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思,到时他若是故意遗漏掉关键细节,那可就糟糕了。

  黄立极便微微一笑道:“也好,那你看召哪一些人入阁议论为好?”

  张养浩也不迟疑,立即从袖里掏出了一份名册,交给黄立极。

  黄立极看了名册,恨不得大嘴巴抽他。

  这家伙……真是想功劳想疯了。

  这递上来的名册,十之八九,都是张养浩平日里交好的人,这是想把这一场功劳,都抢了。

  深吸一口气,黄立极还是理智地按下了自己的脾气,觉得此时时间紧急,还是办事要紧,于是再不耽误道:“召他们来吧,要快!”

  多不过时,魏忠贤便亲自来了。

  锦衣卫那边,倒是只来了一个千户,原来是张静一前去伴驾,而邓健这位同知又身在南直隶,其他的同知和佥事,则多不在北镇抚司当值,而是去下头巡检去了,便剩下这么一个了。

  紧接着,便是数十个文臣和武臣也一一被召了来。

  魏忠贤听闻京城之内,竟发现了乱贼,脸色倒是有些不太好看。

  厂卫这边没有提前发现,倒是你一个吏部尚书先发现了,这说出去,对于厂卫而言,实在有些面上不好看。

  至于那锦衣卫千户,毕竟是人微言轻。

  黄立极先是询问了这千户,锦衣卫是否察觉到了什么蹊跷。

  千户只是道:“暂时没有发现什么。”

  黄立极颔首。

  等到其他的文臣和武臣纷纷到了内阁,这数十人纷纷来见礼。

  黄立极便微笑着朝大家颔首,随即看向张养浩道:“张部堂,你将情况说一说吧。”

  张养浩见了众人来,悄然地松了口气,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随后,他稳稳坐着,端起了茶盏,而后一字一句地道:“这些日子,朝廷推行新政,按理来说,也算是利国利民。百姓们太苦啦,若是新政能改变百姓的处境,则是功在千秋。只是这些年来……哎……老夫说句实在话,这新政确实让人备受鼓舞啊。”

  黄立极在旁淡淡的打断道:“捡重要的说。”

  “这就是重要的。”张养浩道:“可是呢,历来新政,都是好的,可真正要推动新政利国利民,终究还是人的因素。若无明君贤臣,这新政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说其他的,就说眼下吧,眼下朝廷是什么情况?九千岁、黄公,你们说实话,当今陛下……到哪里去了?”

  魏忠贤此时已感觉到不对劲了,顿时冷然地瞪着张养浩,厉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养浩只看了魏忠贤一眼,便道:“陛下到底是死是活,是在宫中,还是在宫外?现在李自成即将杀来京城,国家危难之际,陛下却不见踪影,人心惶惶,大臣见疑啊。”

  魏忠贤顿时感觉到不对头,于是大喝一声:“张养浩,你安敢如此,来人……”

  “谁敢!”张养浩冷喝一声,随即长身而起,他眼里泛着冷光,厉声责问道:“我乃吏部尚书,你只是一个阉竖,也敢这样和老夫说话?今日国无主君,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逢迎皇帝,才有今日这困局,来人……将这阉人拿下!”

  魏忠贤:“……”

  魏忠贤本想冷笑一声。

  表示你瞎了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可谁料……

  却有一人大喝道:“是。”

  抬头看去,却是京营的一个指挥,片刻间,便已如狼似虎的朝魏忠贤扑了过去。

  魏忠贤:“……”

  不等魏忠贤反应,那人已一把将魏忠贤揪住。

  魏忠贤立马高呼:“快来人!”

  “来不了人了!”张养浩低头喝了口茶,而后淡然地道:“你想不到吧,我们因为涉及到的乃是机密,所以照例,这厅中附近百步之内,都不得有人逗留,凡有窥测军机者,杀无赦!”

  黄立极已豁然而起,勃然大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张养浩,你到底想做什么?还有你们?”

  张养浩目不斜视地从口里吐出了一句话,道:“清君侧、正纲纪、顺人心!”

  第七百四十章 一家人要整整齐齐

  张养浩随即道:“好了,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鄙人断没有为难诸公的意思,现在只请诸公办一件事,那便是讨一份旨意,定不会伤了诸公毫毛。”

  他说罢,笑了笑。

  “我等都是同朝为臣,不到万不得已,我岂会加害诸公?只是如今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张养浩继续道:“就请诸公成全我吧。”

  他此言一出,许多人脸色骤变。

  魏忠贤眯着眼,盯着张养浩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不是我的胆子大,而是今日你死我活,所以现在不要拿什么话来威胁老夫。”张养浩道:“这旨意,你们下得下,不下也得下,立即将那待诏的翰林给我拿来。”

  一会儿工夫,居然真有几个武官,去揪了一个待诏翰林来。

  那待诏的翰林微微颤颤,便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说,你写。”

  “不不不,我不敢。”

  “你不敢,这便杀了你,而后出了宫,灭你满门。”

  这翰林吓得色变,有人取来了文房四宝,纸摊开,而后这翰林不得不提笔。

  张养浩随即开始念。

  待诏书写完了,便送到了黄立极的面前:“黄公,你盖一个内阁的大印,司礼监那边……魏公公……也请帮帮忙。”

  魏忠贤和黄立极都闭着眼,不吭声。

  那些被召来的军将,眼睛都已红了,其中一个道:“张公,事到如今,已不能耽误了。”

  张养浩便咬牙道:“搜他们的身,十之八九,他们带了印在身上,内阁这边的印,去他们的公房里搜。”

  早有两个武官,再没有犹豫,控制住魏忠贤。

  魏忠贤也是孔武有力之人,居然一下子将一人掀翻在地。

  于是更多人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他按在地上,搜索一番,有人取出一枚印来:“这里只带了一方司礼监的印,并非是皇帝之宝。”

  “够了,私印也可。”张养浩急道:“如今……已耽误不得了,要立即动手,快盖印,拿这圣旨,去调拨尔等本部兵马,一切依我吩咐的去办,留下一些人,再将一些羽林卫的人调来,看守住他们。”

  “你们出宫之后,立即告诉外头的人……今夜至关重要,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这个店,必须奋力一搏,倘若还有心志动摇的,一旦事败,大家就都死无葬身之地,陛下抄家灭族的本事,你们是知晓的。”

  于是众人急切地将圣旨收了,紧接着,有人以内阁的名义,调来一队羽林卫,而后……众人匆匆出宫。

  而在宫外,张严之早已焦灼地等候着了。

  他的心很慌。

  某种程度来说,张养浩喧宾夺主,彻底地打乱了他的算盘。

  而至于张养浩的‘手段’,却让他觉得不靠谱。

  只不过,张养浩毕竟是吏部天官,这令张严之还是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的。

  毕竟……人家见过大世面,十之八九还是比他强一点点。

  他显得很焦急,在城隍庙里,急的如热锅蚂蚁。

  这时,有人匆匆而来,焦急地叫唤着:“张公,张公。”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或许是方才过于紧张的缘故,以至于让他心里有点慌,他脸色吓得惨白,而后看着来人,忍不住骂道:“怎么,有消息了吗?”

  “张公,大喜,大喜啊,那张部堂……当真控制住了内阁……连带着连厂卫的人也制住了,还当真制了一份圣旨,这圣旨……虽有瑕疵,不过……显然足以应付了。”

  张严之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张大眼睛,却道:“那张部堂呢?”

  “当然还在宫中,和羽林卫的人继续控制着他们。”这人道:“我等奉命,带着这旨意,准备行事。张部堂说了,一切依令行事即可,现在我等有圣旨,京城之中管事的人,也都控制住了,此时该奋力一搏,决一死战!”

  张严之则是脸色凝重地皱眉道:“取圣旨来我看。”

  那人便取了圣旨,交给张严之。

  张严之细细看过,似乎因为激动,双手略带颤抖,口里道:“这个张养浩,老夫本以为……这家伙行事不靠谱,没想到此人竟还真将事干成了。如此一来……那么,传令下去,将所有的人,都给我叫上。”

  “是。”这人道:“咱们的人,已‘奉旨’行事了……”

  “先控制城门?”

  “不,张部堂的意思是……控制城门没有用,今夜至关重要,若有闪失,或者等城中的人回过味来,我等就俱都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当务之急,是先拿下东林军校。”

  张严之猛地打了个冷颤,惊惧不已地道:“东林军校?这不是找死吗?”

  这人便道:“从前是找死,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等有旨意,这东林军校胆子再大,难道还敢抗旨不尊?只要缴了东林军校的械,这京城……便几乎落在我们的手里了。”

  深吸了一口气,张严之觉得有理,这东林军校一日不除,控制京城也没有意义,于是道:“张养浩啊张养浩,亏得他想的出来……这真是环环相扣,处处料敌先机,不错,不错……既然如此,你这就去东林军校传旨吧。”

  “不。”这人吞了吞口水道:“张部堂说了,有旨意还不成,还得倾巢而出。将咱们的人马,统统先围住军校,而后再进入传旨,趁着他们慌乱的时候缴械,再将他们统统拿住。若只是指望三两个人,传旨也没有用。”

  “是吗?”张严之想了想,觉得有理,便道:“下头的人,都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这人道:“带头的让礼部的右侍郎来,反正他是我们的人,有他在,去传旨也放心,咱们的人马……也都预备好了,就等您一句话。”

  张严之苦笑,这真是……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自己反而……只成了提线木偶了。

  那张养浩……

  可是,现在提到了张养浩,张严之分明能感到眼前这个人露出来的振奋之色。

  或许谋反本身就是被逼无奈的事,许多人都心怀恐惧,现在有人站出来,告诉你一步步的该怎么做,给你亲自做指导,起初你还担心,可慢慢的,你就发现这人还挺靠谱,此时,大家都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自然而然,对这个人有了敬仰和依赖之心。

  而张严之却心里清楚,如今自己的党羽,多半都对这张养浩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此时便是他自己,也得乖乖的跟着这张养浩的吩咐去做。

  转手之间……被人鸠占鹊巢,喧宾夺主。

  这滋味……

  虽然他极想提出一点不同的看法。

  不过却也清楚,此时若是多说什么,反而会让党羽们不开心,觉得自己多事。

  张严之没有再多他想,只好道:“好,就这么办了,召集所有人马,这便去东林军校。”

  “是。”

  张严之不忘叮嘱道:“用暗号,一定要小心……”

  “是,放心便是,这个……张部堂也早有吩咐过,此前还列出了一个章程,放在锦囊里,咱们照着上头做,便不会错的。”

  张严之:“……”

  什么都安排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

  夜幕已是降临。

  可内阁里却依旧灯火通明。

  此时……外围的内阁之人见里头的人还在‘议事’,而且议的似乎是军过大事,谁也不敢轻易靠近。

  只是偶有人出来,让人准备好食盒带进去。

  一群羽林卫已被撤下去,让他们且先休息,而后又调了一支禁卫来。

  这一支禁卫……显然也是张养浩留的一手,羽林卫们此时早就人困马乏,自然求之不得,乖乖告退而去。

  这些人一走。

  内阁之中的诸人……

  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尤其是魏忠贤,人已被绑了,狼狈不堪的样子。

  死死的沉默之后。

  突然,张养浩箭步上前,一把去解开魏忠贤的绳索。

  这绳索刚刚解开,张养浩便拜下道:“九千岁……是下官该死,哎……只是实在是迫不得已,这逢场作戏,需得八分真,二分假不可。”

  魏忠贤脸抽了抽,恨不得给这张养浩一个耳光,不过却还是忍住了。

  他瞪了张养浩一眼,恼怒道:“狗东西,教你将功折罪,你却出这样的馊主意,倒教咱受罪。”

  黄立极在旁……依旧面无表情。

  可是其他被控制的人……却是一脸……懵逼。

  那锦衣卫的千户,面带着微笑,上前道:“好啦,好啦,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些人一个不留的一网打尽,一个漏网之鱼也不能有。张部堂的计划,虽然看上去拙劣,却也高明。如若不然,这么多的乱贼,我们要抓,得抓到什么时候?”

  “这是天子脚下,若是四处缉拿……且不说要惹出什么乱子,且敌在暗,我在明,真要一个个将人拿住,还真不容易。可现在不是好了?如今……这些人一个个自以为事成,整整齐齐的……现在正往东林军校的枪口上撞呢。话说回来……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第七百四十一章 决战紫禁城

  锦衣卫千户虽然说的眉飞色舞。

  可魏忠贤却没有什么好眼色。

  说实在的,这个计划是锦衣卫布置的。

  锦衣卫早已知道有人谋反。

  可是……却没有选择对每一个人进行盯梢。

  毕竟……这里头有过于庞大的利益链条,牵涉的人实在太多了。

  不过……对于锦衣卫而言,只要抓住一个核心点,问题就可以解决。

  比如这位吏部尚书。

  因为这些人谋反,定然会和早已跟他们沆瀣一气的吏部尚书合谋。

  与一个聪明且位居中枢的人合作,便成了这个计划的核心。

  至于吏部尚书张养浩,那么事情就更简单了。

  张养浩可不是傻子,他一眼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不但主动配合,而且还参与拟定出了计划,像控制内阁这样的馊主意,也亏得他想的出来。

  不过锦衣卫立即察觉到,张养浩的计划看上去是离了大普。可实际上……却是环环相扣。

  表面上这计划很蠢,实际上呢,却是心理战术。

  从心理角度而言,那些乱贼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何不得已,因为害怕被清算。

  所以本质上,他们和那些处心积虑要谋反的人,心态是不一样的。

  正因为现在是狗急跳墙,可是要制定出一个谋反的计划,却也没有这样容易。

  此时,张养浩站出来,直接接手,一二三四五,一条条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如此一来,对于绝大多数慌乱的叛贼而言,就算觉得这计划好像有点离谱,却也不得不听从。

  当然,最重要的还不是如此,而是抓住了对方……偷懒的心理。

  谋反的人现在已心乱如麻了,张养浩提出来的计划,却是一个懒人计划。

  你看你们攻打这里,攻打那里多累,听哥的,咱们直接控制内阁,得了旨意,刚明正大就可将京城一锅端了。

  这显然是一个造反懒人包,不必让大家流血,也不必让大家流汗,没有那么多的千辛万苦,也不必经历什么九死一生,绝大多数人,甚至什么活都不用干,跟在后头摇旗呐喊几下,说不定就可成为从龙功臣。

  人嘛,都会有嫌麻烦且害怕自己被分派艰巨任务的心理,何况还是谋反这等大事。

  因而,张养浩打包制定出来的谋反懒人包,自然而然就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

  魏忠贤随即看了一眼张养浩,冷笑道:“你这家伙,平日里显得堂堂正正,没想到却有这么多鬼主意。”

  鬼主意对于一个吏部尚书而言,可不是什么好词儿,这几乎等同于是骂人的话。

  张养浩则是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下官真是惭愧,其实非要说此策乃是鬼主意,下官却以为不妥,此策其实暗合了自然之理。”

  魏忠贤挑眉道:“自然之理?”

  张养浩一本正经地道:“对,就好像水往东流一般,即所谓的大势所趋,何为大势呢,就是迎合每一个人避重就轻,减少麻烦和因循苟且的本性,迎合了他们的心理,他们便自然愿意听从了。反而是一些计策,看上去细致和精妙无比,可实际上……却要求每一个人去拼命,这样的计划,反而难有人认同。”

  “任何计策,若是都不能顺着人心去做,反而是逆人的性子而行,计划越是精巧,反而处处被动,难有建树。至于下官这计划,其实才是正道,犹如滔滔河水一般,无人可阻挡。”

  这张养浩毕竟也算是魏忠贤半个同乡,当初也是魏忠贤的‘阉党’,此时魏忠贤倒也懒得再跟他多计较了,只点点头道:“现在一切就绪,就看东林军校那边的了,但愿不要出现差错才好。”

  张养浩则赔笑着道:“断不会有差错的,九千岁和诸公放心便是。”

  他一面说,一面眼角的余光看向魏忠贤和锦衣卫的千户,口里接着道:“只是当初下官一时糊涂,竟是为这些贼人所趁,哎……怪只怪下官那儿子,太过年轻,一时糊涂,居然如此不晓事,被那张严之所害,竟弄了什么股票……”

  魏忠贤和那锦衣卫的人对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张养浩的心思。

  魏忠贤便淡淡道:“你放心吧,此番除贼,你便是立了大功,将功补过,自然不会为难你的。你自己也说了,事先你并不知情,是你的儿子一时糊涂。令子咱是见过的,年纪这样小,不晓得世情险恶,却也是情有可原,不知者不罪嘛,这事儿,咱做主了,到时咱会亲自奏请,免你罪责。”

  张养浩等的就是这句话。

  锦衣卫的人和他接洽,虽然也是这一层意思,可谁晓得对方会不会糊弄自己。

  可九千岁显然就不同了,现在九千岁当着大家面开了这个口,这九千岁还是要脸面的,那锦衣卫的人,也不好驳了九千岁的面子,至于陛下那边,只要九千岁这边奏请,张静一一定不会反对的,那么这事就是十拿九稳了。

  安全落地……

  张养浩心里不禁唏嘘,忍不住心里鄙视张严之人等,这群没脑子的家伙,真以为拿捏住了老夫,也不看看老夫是什么人,钱我拿了,要死你们去死吧。

  倒是黄立极几个,在旁只剩下苦笑。

  其实黄立极起初也觉得蹊跷。

  因为张养浩干的太蠢了,这分明不像是张部堂的作风。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敢情这是一出好戏呢!

  此时,魏忠贤道:“来人。”

  很快,一个宦官便快步进来。

  魏忠贤看了那宦官一眼,便道:“照计划,调勇士营,立即将羽林卫上下,统统给咱拿了,一个都不要走脱,锦衣卫这边,自会协助,除此之外,封锁诸门。待会儿,咱还要去见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汇报此事。”

  “是。”

  魏忠贤随即看向众人,接着道:“咱得进内宫了,这件事虽然是咱们自作主张,而陛下又不在宫中,可我等有为臣和为奴的,却还需去奏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只是……眼下事态不明,诸公还是在此等候吧,辛苦了。”

  说罢,他拱拱手,便匆匆地出了内阁。

  片刻之后……宫禁之中,无数人马涌动。

  数不清的勇士营将士,在御马监宦官的节制之下,匆匆杀奔着羽林卫的驻地而去。

  魏忠贤则带着几个宦官,脚步匆忙的赶去坤宁宫见驾不提。

  ……

  宫外。

  浩浩荡荡的人马,已是集结完毕。

  足足有两千多人。

  其实这么大的规模,虽也是张养浩的吩咐,可实际上……就算张养浩不吩咐,大家伙儿也是非要这样做的。

  这是干什么?

  这是谋反啊!

  抄家灭罪的大罪,换做是谁,谁能不害怕的?

  大家不但害怕,而且是还没开始干,其实就已经吓尿了。

  虽然张养浩的计划,看上去一步步‘成功’着,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而且是名正言顺的带着圣旨,去弹压东林军校。

  可说句实在话,到了真要这样做的时候,还真没几个有这样的勇气。

  所以……唯一让大家有勇气的方法,就是将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拉进来,人越多,胆子越壮。

  这其实也是张养浩在内阁中所说的,人心正是如此。

  浩浩荡荡的人马集结之后,随即便请了礼部右侍郎打头。

  这礼部右侍郎吴谦亲自验过了圣旨,觉得完全没有什么问题,圣旨虽有瑕疵,但是应该稳得住。

  于是他来领头,张严之为副,其他的文武和官兵,也都心里带着默契。

  一旦传旨之后,就指望大家立即控制住军校了。

  吴谦高高地骑在马上,看着夜色,回头又看了紫禁城一眼,而后略带几分忧心地道:“不知张部堂现在在内阁如何了。”

  张严之不确定地道:“不会出什么事吧。”

  吴谦则是苦笑道:“起初这个计划,老夫也觉得没谱,不过现在细细看来,反而里头透着玄妙,张部堂果然是天官,深谋远虑。”

  张严之毕竟没有进入过庙堂,对于朝中的许多事,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没有身临其境,所以他一直对此是抱有怀疑的。

  可现在连礼部右侍郎的吴谦都这样说了,他心里就有一些底气了。

  于是张严之道:“说实话,走到这一步,倒是幸赖了张部堂,张部堂确实是非常人。”

  吴谦慎重地叮嘱道:“待会儿宣了旨意之后,要立即控制住军校的诸武官,而后……你带人去缴械。”

  张严之则是犹豫地皱眉道:“好。不过,若是有人不从呢?”

  “圣旨在此,谁敢抗旨不尊?而且……这些军校生员,平日里不是天天喊着忠义吗?再者说了,他们猝然无备,只能遵旨行事,等他们反应过来,一切就迟了。”

  张严之认真地想了想,便道:“不错,所以最紧要的,是不要露出马脚,待会儿,咱们要理直气壮一些。”

  吴谦颔首,说实话,不管怕不怕,这事都要硬着头皮干下去,故而他现在内心里,反而颇有几分期待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圣旨到

  眼看着,那东林军校就要到了。

  东林军校占地规模很大。

  附近也没有什么建筑。

  平日里,也极少有人来。

  其他的学堂,外头还有不少的铺面。

  可这座学堂,名为学堂,实则却是一个大军营。

  而且几乎完全封闭,甚至不允许有人在附近窥测和逗留。

  张严之此时心潮澎湃。

  他的内心,是颇有几分渴望的。

  今夜之后,控制住了东林军,那么这整个京城……也就算控制住了。

  而后再快马联络已抵达京畿的流寇,里应外合,大事可定。

  虽然……投靠李自成,乃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可一旦成事,他深信这样的大功劳,足以让自己在新朝里获得一个公爵。

  他吩咐吴谦道:“待会儿要拿出钦差的气势来。”

  吴谦似乎也沉浸于某种情绪之中,既激动,又有些忐忑。

  不过他很快,微微一笑,智珠在握的样子道:“放心,些许小事而已。”

  好歹也是右侍郎,不是省油的灯,这样的场面,他早就见识过。

  其实内心深处,他是厌恶流寇的。

  毕竟他是进士出身,熬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算是朝中重臣。

  只是,朱明在他眼里,确实已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他厌恶那厂卫当道,厌恶那皇帝宠幸的是未经科举的阉人和张静一那般的武人。

  厌恶天启皇帝动辄抄家,视大臣如猪狗。

  某种程度,他比张严之更进一步。

  因为张严之反,或许只是因为利益使然。

  可吴谦跟着作乱,更多的却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希望天下变成宋朝时的样子,自己能和宋时的士大夫一般,得到历任天子的优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刑上大夫,动辄打压。

  后头的人马,也纷纷行进。

  很快便抵达了学堂外头。

  这里自是有东林军的岗哨。

  有人大呼:“何人。”

  一个队官带着数十个生员,一脸警惕。

  有人已经准备吹起哨子,准备预警了。

  吴谦下马,大喝一声:“大胆!”

  他昂首阔步的上前,厉声道:“我等奉旨前来,前来传达宫中旨意!”

  队官狐疑地看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不断地审视着吴谦。

  吴谦所穿的,乃是大红色的钦赐飞鱼服。

  他气定神闲,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队官。

  之所以是居高临下的眼神,倒不是因为吴谦当真像这么一回事,或者说,是他故意如此,增加自己钦差的可信度。

  而是因为他本身就不将这群丘八们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这天底下,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算是真正有资格能位列朝班,称的上是官的人。

  哪怕是进士,他也照样鄙视三甲的进士,因为那不算真正的进士。

  因而,他几乎是斜眼看着眼前这个队官,用的是一副轻蔑的口吻。

  这反而令一旁本是有些捏一把汗的张严之心里镇定下来,不由得在心里默默钦佩吴谦的胆色。

  这队官却是皱眉道:“圣旨?圣旨在何处?”

  这吴谦取了圣旨,只在这队官面前晃了晃,大呼道:“在此!”

  这队官便肃然起敬,道:“只是……我需……”

  “你有什么资格查验。”吴谦冷着脸,正色道:“谁敢查验圣旨?”

  队官道:“那么就请入内,我这便去通报。”

  吴谦于是昂首阔步,率先捧着圣旨前行。

  后头的人亦步亦趋。

  那队官忍不住道:“只允许你进去,其余之人……不可……”

  吴谦却不吃这一套,正色道:“我等自宫中来的时候,便是奉旨率众人进军校,旨意在此,尔休要多言!”

  他一副颐指气使的态度。

  这队官显然没有遭遇过这样的情况。

  毕竟圣旨本就代表了皇帝的心意。

  踟蹰之间,吴谦已率先前行,其余人则已尾随他一窝蜂的进去了。

  倒是此时,在军校的明伦堂里。

  副总教官陈演道,却已率众武官在此预备迎接圣旨。

  吴谦气势如虹,只带着张严之几人进去,其余之人,都在明伦堂的外头候着。

  这陈演道,最初是在新县之中提拔起来的,等到军校成立,因为他曾是武举人,而且又因为精明强干,因而成为了教官,可以说,他是伴随着军校成长起来,为这军校立下无数的功劳。

  此时,他与吴谦见礼。

  这陈演道行了个军礼之后。

  吴谦却只笑了笑,并不回礼,只是道:“军校上下人等接旨。”

  接着便取出了圣旨,唱喏着开始宣读旨意。

  这旨意的内容很简单,流寇已至北直隶,军校上下人等,负有守卫京城的职责,现在开始,一切归吏部尚书节制。

  除此之外,现在已得到了消息,军校之中有人勾结了流寇,为了防范于未然,礼部右侍郎吴谦接管军校,先令军校上下人等解除武装,等待吴谦甄别。

  吴谦念完旨意,抬头,面无表情地道:“旨意可听明白了吗?”

  陈演道道:“需将旨意给我看看。”

  吴谦冷笑,道:“给你看看也好。”

  说着,竟当真将旨意交给陈演道。

  陈演道捧着圣旨,打开。

  其实这个世上,除了张静一这样简在帝心之人,许多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接过旨意。

  故而这圣旨是什么样子,陈演道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这圣旨所用的材质,确实非凡。

  不只如此,里头的文字,也都是最正经的馆阁体,一看就是出自翰林的手笔。

  至于印章……还有其他……几乎没有什么错误。

  陈演道看了又看,随即道:“这圣旨看着像真的。”

  吴谦听了,大笑道:“什么叫看着是真的,这就是真的,怎么,你还想抗旨不尊吗?”

  陈演道便道:“陛下不是不在京城吗?怎么……还有圣旨?”

  “陛下不在京城,朝廷也有圣旨,内阁可明发诏书,难道你也不知?”

  吴谦一脸鄙夷地看着陈演道。

  实际上……还真是如此,人们对于圣旨的印象,都以为是皇帝老子要发旨意,于是写一份旨意,颁发出来。

  可实际上,到了大明,有一套完备的圣旨传达制度。

  有时就算没有皇帝也可以,或者说,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旨意,其实……都和皇帝没多大的关系。

  恰恰是皇帝私人的旨意,被人称之为中旨,反而让人觉得不够正式。

  陈演道便道:“圣旨的事,我也不懂,不如这样吧,我得请一个行家来看看,这圣旨到底是真是假!”

  吴谦还真是万万没想到,有人胆子竟能到这样的地步。

  居然……接了旨意,不立即执行,还在这里说三道四。

  吴谦大笑道:“我乃礼部侍郎,这旨意真假,除了老夫,还真没几个人敢说有老夫这样辨别真假的能力!怎么,你是想要借故抗旨不尊吗?你可知道抗旨不尊,会是什么下场?”

  这话里,已经隐含着威胁成分了。

  吴谦相信,自己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对方就可能要开始担心了。

  可谁晓得,陈演道居然显得很冷静,平静地继续道:“还是请行家来看看好了,来人……去将人请来。”

  于是有人火速地去了。

  吴谦见状,不禁勃然大怒,冷着脸,厉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东林军校,已经胆大包天至此了吗?”

  陈演道看了看他,却是不做声。

  在这么一会里,其实吴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味了,心里忍不住浮出几分急切,却努力保持着平静道:“你要请什么行家,又是哪一个书吏?好,你非要如此,那就请来吧,老夫倒要看看……对这份真的不能再真的旨意,你们还有什么托词。”

  张严之在一旁,脸色隐隐地变了变,却也不禁开始担心起来。

  军校有些不对味……对方冷静的可怕,给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片刻之后,便见有人自另一扇通往耳室的门里徐步走了过来。

  却是两个青年人,身边拥簇着一队卫士。

  为首之人道:“到底是什么圣旨,来,给朕看看,朕对圣旨,是再熟悉不过了,许多事,一看便知。”

  起初……吴谦见来的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家伙,显得比较年轻,第一个反应,就是觉得可笑极了。

  可听到对方竟是自称为朕,心便突然猛地咯噔一下。

  一瞬间里,他只觉得头重脚轻,而后他努力地抬头,仔细地辨别此人,却是一下子就将这人认出来了,这人正是……皇上。

  吴谦一时之间,只觉得脑袋竟要裂开一般。

  他猛地眼前一黑,差点要一头栽倒下去。

  而站在天启皇帝一旁的人,不是张静一,又能是谁?

  张静一年轻俊秀的脸上也浮着笑意道:“我对圣旨,也颇有几分心得,这圣旨的真伪,一看便知,这事……杀鸡焉用牛刀呢,还是由臣来吧,免得陛下劳心。”

  天启皇帝背着手,笑着道:“好,那就先让张卿瞧瞧看。”

  说罢,张静一已箭步上前,取了圣旨,低头一看,便忍不住啧啧称奇:“还别说,这……还真是像极了,你要说它不是圣旨,我都不信啊!”

  第七百四十三章 万死啊

  张静一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而是这玩意确实真像这么一回事。

  若是以往,自己接到了这个,怕也要乖乖遵旨行事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对此什么都不知情。

  可事情坏就坏在,张静一是知情的。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在拿下了李自成、张献忠之后,并没有和大队人马一起赶来京城。

  而是先行了一步。

  在锦衣卫的秘密扈从之下,直接赶到东林军校。

  因为在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看来,这天底下最安全的所在,除了东林军校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军校这儿,禁绝了消息,只等着鱼儿上钩。

  只是现在……这鱼儿来了。

  天启皇帝听罢张静一的话,也已来了浓厚的兴趣,凑上前来,不禁颔首低眉道:“不错,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这圣旨是真的,不会有假。”

  张静一不由感慨道:“陛下,若是真的旨意,那么臣是该奉旨而行的好,还是抗旨的好。”

  天启皇帝微笑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某种程度赞叹于这些反贼们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

  可这时,明伦堂里的气氛却格外的凝重。

  没有人觉得轻松。

  那吴谦依旧还张大着嘴,一言不发,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启皇帝和张静一。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猛地意识到……好像……眼前不是在做梦。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在这鬼地方,遇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人,换做是谁,内心也无法承受。

  眼前这个是皇帝……当真是皇帝。

  那么自己带来的旨意算什么?

  难道……难道……

  他脑子里无数的念头闪过。

  人在这个时候,有的整个人脑袋都空白了,也有人脑袋里突然变得清明。

  清明的时候,只要稍稍一复盘,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己……被骗了……

  从一开始……这圣旨的事,人家就知道。

  自己为何要走圣旨这一个昏招,这是脑子进了水啊。

  不对,不对,莫非是那张养浩……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的事败露吗?

  一刹那之间,吴谦打了个激灵。

  怎么会怕呢?这是将功折罪啊,等于是……将所有人都卖了,而那张养浩,自然而然……也就无罪,说不准还有功劳呢!

  一念至此。

  吴谦的脸色猛地僵硬,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便啪嗒一下,拜倒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刺耳的哀嚎:“陛……陛下……臣见过陛下,陛下怎的突然回京,臣……奉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说罢,磕头如捣蒜!

  天启皇帝这才目光落在吴谦的身上,笑嘻嘻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糊涂虫,只是奉驾来迟而已,能有什么罪,朕是个宽厚的人,若是拿这个治你的罪,那还是天子吗?”

  接着,天启皇帝又道:“只不过……你勾结商贾,图谋造反,这条罪,朕倒是想和你论一论。”

  吴谦的脸色,骤然精彩起来,却是哀嚎道:“万死,万死啊,陛下请听臣解释,臣……对此,一无所知啊,臣只是来此传旨。”

  天启皇帝则在此时又道:“对了,还要加一条,矫诏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吴谦这时如五雷轰顶,只是涕泪横流地大呼:“我要检举,我要检举……”

  此时,吴谦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自己已被张养浩那个混蛋东西耍了。

  他张养浩可以出卖自己,将功折罪,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若是再不卖一点人,挽回一点损失,这显然说不过去。

  “这一切的主谋,都是这姓张的,还有王尓、周检等数人,他们和李自成勾结,要谋夺陛下的江山。他们勾结了羽林卫,除此之外……还有……陛下,陛下……臣只是区区小鱼小虾,不过是被逆贼裹挟,臣还知道……他们还试图和佛郎机人勾结……只可惜,佛郎机人在海外,虽有过勾结,却是鞭长莫及……”

  他拼了命,想要抖露出一点有价值的事来。

  可惜……天启皇帝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道:“说累了吗?你说的这些,难道朕会不知道?朕不但知道这些事,且还知道,你全家有九十二口……知道你有妻妾十四人……朕还需你来说?”

  吴谦听到这里,更觉得是五雷轰顶,晴天霹雳一般,令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却只能叩首道:“臣只是被裹挟!”

  张静一便在一旁道:“裹挟?堂堂礼部侍郎,谁敢裹挟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时至今日,还想抵赖强辩,不知廉耻的东西!”

  这话让吴谦无地自容。

  只是他却一句嘴也不敢回。

  却在此时,有人大呼道:“昏君就在此,我等还等什么,拿下昏君……才可活命!”

  说话的人,乃是张严之。

  张严之也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

  当吴谦跪下,已经确定眼前这个人,就是大明皇帝的时候,张严之恨不得先给自己一个耳光。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蠢到这样的地步,居然还给人送上了门来。

  可到现在,他慢慢地清醒了过来。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路可走了。

  那就……只能拼了。

  自己想到带来了这么多人,若是拼命,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这一声大吼。

  外头浩浩荡荡的从逆者们,似乎也察觉出好像出问题了。

  虽然他们看不到里头的情况,但是他们却看到……在这黑暗之中,猛地一个个火把点出来。

  而后……

  他们发现就在他们数十丈外头,是一队队早已端着火铳的东林军。

  一队队的东林军,密密麻麻,他们竟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甚至连神色,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动。

  置身在这密密麻麻的火铳口之下,许多人一下子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

  “我们是奉旨来的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饶命!饶命啊!”

  “弟兄们,拼啦,只有和他们拼了,才有活路。”

  人们耸动。

  乌压压的人群,开始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个队官按着腰间的刀柄上前来,用看死人的目光审视着他们。

  紧接着,远处还有哗啦啦的脚步,显然有更多的军马在调动。

  几乎将他们所有的道路全部封死。

  而这时候……那张严之让大家拼命的呼声,在许多人耳朵里听来,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特么的拼得过还需要来假传圣旨?

  明伦堂里。

  张严之这一句话说罢,便已有人上前,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

  啪……

  这一巴掌,不知是否将张严之打醒。

  可张严之被打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却是真的。

  他眼前冒着星星,已是疼的龇牙咧嘴。

  打了个踉跄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严之依旧继续高呼着:“动手啊,动手啊,再不动手,我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今横竖是死……何不死的痛快!”

  显然,他已有几分癫狂了。

  不过对局势,他倒是掂量的清的。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像吴谦这样方才还趾高气昂,转眼便似狗一般的怂货,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这昏君一定不会放过大家的,就算昏君肯放过,这一个谋反大罪,自己怎么可能落的了好呢?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想要大吼。

  只……可惜……外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倒是隐隐传出些许求饶的声音。

  于是,张严之觉得自己瞬间跌入了冰窖里,血都凉了。

  天启皇帝看着张严之的精彩表演,似乎很是满意,忍不住拍手,笑着道:“不错,不错,这个倒有几分叛逆的样子。”

  “我何时是叛逆?”走到了这一步,张严之还是不甘心,他已明白,指望靠着反抗,来死中求活已经不可能了。

  于是张严之道:“口口声声说我是叛逆,可有什么真凭实据?这圣旨,乃是吏部尚书张养浩讨来的,宣旨的乃是吴谦,我不过是跟从来此,瞧一瞧热闹罢了,我乃良民,不曾犯罪!”

  一下子的,却想将所有的罪责,都脱了个干干净净。

  当然,张严之比谁都要清楚,这事儿就算没有证据,自己也是死定了。

  不过他希望,至少这狗皇帝杀死自己之后,还留一个无罪诛杀良民的臭名。

  反正横竖是死,即便是死,也要溅你一身的血。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万万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的硬气。

  张静一便道:“你勾结李自成,莫不是谋逆吗?”

  “证据呢?”张严之道:“可有什么证据,莫非是捕风捉影?既然是谋逆,当然要有人证物证。岂可随口栽赃?我何时勾结了李自成,那李自成远在天边,若是有什么证据,我自当万死!”

  天启皇帝便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死也不肯承认了?”

  张严之凛然道:“莫说我没有勾结李自成,就算勾结了,又当如何?李自成善待士人,开科举,延续大明祖制,且仁和待人,将来得天下的,也势必是他!”

  第七百四十四章 一网打尽

  这张严之也算是豁出去了。

  横竖是死,而且死之前一定痛不欲生。

  便恶心你又如何。

  若不是你们君臣二人,我张严之何至于到这样的下场。

  他怒视着天启皇帝,凛然不惧的样子。

  而且他故意高声,便是要让外头的人也听见。

  他心里清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今日自己带来的人统统都杀了,可是这里不是还有许多其他人。

  自己这些话传出去,也够天启皇帝恶心的。

  其实这也是他出自士绅人家的一种习惯罢了。

  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要嘴硬一下,好使自己可以留个名。

  天启皇帝倒是不气恼:“李自成?李自成将来势必要成大事吗?这又是如何说的。”

  张严之冷笑道:“陛下轻慢士人,而李自成礼遇士人,天下的英才,便都归入他的囊中,这叫人和。陛下登基以来,天下灾害不断,生灵涂炭,这是失了天和;而那李自成,盘踞武昌,开疆拓土,所过之处,士民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义师,不日即将携江南而裂天下,借助长江之险,与陛下南北分治,这便又占据了地利。而今江北之地,灾难最终,江南之地,灾难还算缓和,因而,江南日益为天下粮仓,江北则是赤地千里,此消彼长,这李自成如何不能成气候。”

  “至于军事,这李自成起兵十年,朝廷日夜追击,却对他无计可施,当日他不成气候的时候,尚且如此,今日他气候已成,便有了得天下的根本,就更难治服了。更不必说他账下人等,无不对他敬仰万分,人人愿为他甘作马前卒,士民们视他为拯救危难的再生父母,而陛下呢?陛下……奢靡无度,心里只存着一己私利,口里说着新政,不过是将新政当做自己敛财的幌子罢了,陛下名为天子,实则为民之贼也,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俱在李自成身上,陛下又能定鼎几时呢?”

  他这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

  因为过于激动的原因,以至于额上青筋都暴出来。

  于是他怒视着天启皇帝,道:“只是可惜……大明国祚已续两百年,谁料竟要因陛下的暴虐和冷酷而消亡,不过天数有变,本也是常理,大明有两百年的江山,已是难得了。今日我这样的士人,被你们视做是贼,要杀要剐,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千秋之后,又或李自成鼎鼎天下之时,世人当知我张严之是何等人,至于陛下与辽东郡王这般的人,不过是为人所笑而已。”

  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几乎要咆哮出来,可谓是声震瓦砾。

  天启皇帝:“……”

  张静一也不禁的心里钦佩起来,说实话,这耍嘴皮子的本事,自己真是拍马都不能及。

  天启皇帝深吸一口气,叹道:“张卿,你听见了吗,朕与你要遗臭万年了。”

  张静一便道:“陛下,臣惭愧的很,是臣的恶名牵累了陛下。”

  天启皇帝道:“这是相互补益的结果,谈不上谁牵累谁。”

  张严之本是说的慷慨激昂,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料,这昏君听了自己的话,一定怒不可遏,要嘛立即动手将自己杀了,要嘛大声的反唇相讥。

  哪里想到,人家居然不咸不淡,就好似……自己所骂的,不是他们君臣二人一般。

  厚颜无耻到这样的地步,真是无法想象。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李卿家,你来说说看,他说的有道理吗?”

  这时早有一人,一脸尴尬的站出来。

  他披着一件灰大衣。

  其实也没办法,从前的服饰,是不能穿了,不过这寒冬腊月里,无论是皇帝还是下头的普通官军,都穿着这大衣,毕竟穿戴既不麻烦,而且还暖和。

  李自成听到这张严之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真恨不得上去立即抽他几个大耳刮子。

  现在却只好硬着头皮:“此人胡言乱语,言之可笑,陛下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圣君,而我大明中兴有望,这些话,绝非是罪人的吹捧,实在是这几日与陛下相处,在这东林军将士之中所闻所见的感悟……”

  张严之听罢,只觉得可笑,哈哈大笑道:“历来昏君,身边总是围绕着小人,哪一个亡国之君的身边,不是一群只晓得溜须拍马之人,只怕在亡天下之前,这些昏君们尚且还不晓得天下糜烂到了什么样的地步,还被无数小人围绕着,自以为自己圣明,可比尧舜呢。”

  他这一番话,讥讽到了骨子里。

  面上所表现出来的讽刺,更是跃然于上。

  李自成道:“你住口!”

  张严之道:“你是何人,区区一小卒,也敢教我住口?”

  李自成道:“我便是你口中说的李自成。”

  张严之:“……”

  很快,张严之恢复了神志:“呵……李自成是何等英武之人,此人不但是万人敌,且是鼎鼎有名的豪杰,岂是你这等猥琐之人可比。”

  李自成七窍生烟,道:“你第一封书信之中,称呼我为义王,自称自己遭遇昏君迫害,又说你会派自己的侄儿张应前去武昌,与我详谈。第二封书信,却是求救,指望我立即发兵,其中还引用了周王伐纣的典故,这些,你忘了吗?”

  张严之听罢,方才还得意洋洋的表情,骤然之间变了。

  这都是密信,而且如此机密的书信,一般情况之下,应该只有李自成和身边几个和核心心腹才会知道。

  其他人如何得知。

  可现在……这李自成为何在此?

  张严之打了个激灵,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张严之道:“你……你……你是李自成。”

  “我自是李自成。”

  “你……你为何在此。”

  李自成在这个时候,自然道:“当然是追随英主!”

  张严之便已觉得天旋地转。

  他最后一点的希望也失去了。

  本以为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表现出一些气节,即便是死,至少还博取一个名声。

  将来改朝换代,说不准听闻自己大名的人,也可为之惋惜。

  哪里想到……现在除了显得自己是个小丑之外,再没有其他了。

  而这些话,明伦堂外也有不少人听了去。

  人群之中,有人道:“李自成竟是投了朝廷……”

  此言一出。

  更是炸开了锅。

  这不是开玩笑吗?

  于是,哀嚎四起。

  “张严之误我呀。”

  “我瞎了眼,怎上了这个当……”

  ……

  天启皇帝却已是拉下脸来,这些愚蠢的叛贼,他算是玩弄的差不多了,于是,厉声道:“来人,将这些人,给我统统都拿下!”

  哨声响起。

  李自成站在一旁,只一听哨声,心里便忍不住钦佩。

  这些军校的生员,令行禁止,几乎完全是凭借命令行事,这样的军马,每一次眼看他们行事,便觉得震撼。

  随即,哗啦啦,许多生员开始上刺刀。

  而后,一列列人朝着被围的叛逆们并肩而行,开始不断的压缩他们的空间。

  叛贼们早已慌了手脚。

  有人还在哀嚎,有人道:“别杀人,别杀人。”

  却也有一些绝望的,此时嘶吼道:“拼了。”

  举起刀。

  朝着那一队队的生员便冲上去。

  只可惜……人还未靠近,这刺刀组成的队列,根本没有任何的破绽。

  当面一个生员,一刀扎过去,这一刀又快又狠。

  瞬间,这人的胸前便被刺刀扎了个窟窿,刺刀拔出来的时候,鲜血喷涌,口里发出哀嚎,随即,倒地气绝。

  另外几个……也几乎没有碰到生员们的毫毛,也骤然被刺,这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而生员的队列,依旧没有任何的散乱,踩着尸首,继续上前,将叛逆们不断的压缩。

  虽只死了十几个人,而且这些人死的很痛苦,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立即倒地,连声息都没了,却顿时让所有的叛逆,心里只剩下了绝望,所谓的反抗,在这绝对的武力面前,真如笑话一般。

  因而,许多人开始跪地,最后越来越的人跪在地上。

  紧接着,一队队的锦衣卫,便自队列的缝隙之中穿梭出来,开始拖拽着一个个人,直接拉走。

  这一切,配合的可谓是严丝合缝,似乎早有一套流程一般。

  被逮走的人,一拉出来,先是给一拳,先让对方失去任何妄图逃跑的底气,而后,直接一捆,随即一丢,接着,直接取了一个号牌,挂在他的脖子上,接着便是下一个。

  一群锦衣卫,也早已哗啦啦的冲进明伦堂,率先押出去的乃是吴谦,吴谦这时醒悟,口里大呼:“饶命,饶命,我还知道……还知道……”

  可惜,没人理他了。

  说实话,谋反的细节,锦衣卫掌握的,比他清楚的多,这个时候,没有人听他的话,也没人有兴趣从他口里想要知道什么。

  而那张严之,却不由得大呼小叫,似有些疯癫了,口里道:“李自成,你这酒囊饭袋,你这废物……我瞎了眼……我怎就错付了你这般的人,你倒是死啊,你倒是死啊……”

  李自成于是亲自上前,先呼他一个巴掌,骂道:“闭上你的臭嘴吧!”

  第七百四十五章 大赦天下

  这张严之饱受摧残。

  只是此时,心已死了。

  不但付出的代价沉重,且还犹如天大的笑话一般。

  锦衣卫将他拉扯出去。

  天启皇帝却是红光满面,而后道:“来人,一个个甄别,搜抄他们的家,此案牵涉甚大,不可小看。”

  众人应诺。

  天启皇帝随即唏嘘道:“真是丧心病狂,为了好处,铤而走险,已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这天底下,竟还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张静一笑着道:“陛下……天下九州,亿兆百姓,总会有一些害群之马,陛下何必放在心上呢?正因为有这样的人在,锦衣卫才有了价值,臣倒以为,遇到这等事,不必动气,有人谋反,拿办便是了。”

  天启皇帝颔首:“也有道理,只是思来想去,还是寒心,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吃了朕俸的大臣,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气归气,不过想到又到了喜闻乐见的抄家环节,倒是脸色好看了许多,便道:“这些人,一个都不要放过了,好啦,朕也该摆驾回宫了。”

  说罢,他看向角落里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道:“尔二人,也随朕入宫,朕还有安排。”

  李自成又开始惶恐不安起来,那张严之实在不是东西,左一口他李自成要成大业,右一口他李自成是雄主,若是从前,这话倒是好听,现在听来,自己既觉得羞愧,更觉得惶恐。

  这啥意思?埋汰人是吧?而且陛下听了去,还指不定怎么想呢!

  张献忠心里却也有遗憾,造反了半辈子,怎的就没人说他是雄主?

  当初官军将他轻易的放了,他便觉得自己遭受了奇耻大辱,现如今,连这一群一起作乱的家伙,却也决口不提他一句。

  倒显得他这反白造了一般。

  好歹人要脸,树要皮呢!

  此时,他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而然,他们是第一次进京城,某种程度,更多只是走马观花。

  尤其这还是在夜间,浩浩荡荡的人马穿梭着,街道清幽得很,直到自大明门入宫,紧接着,便见许多大臣和宦官在此接驾。

  魏忠贤和黄立极人等,一听陛下已经回到来了,大大的松了口气。

  其实他们已经知道大局已定,所谓的叛贼,已是灰飞烟灭。

  等天启皇帝进入了武楼,众臣又行礼。

  天启皇帝这时道:“叛贼已破,诸卿辛苦了。”

  这么轻描淡写一句。

  立即有人噗通跪地,却是吏部尚书张养浩,张养浩落泪,恳切地道:“臣实万死,竟差点与贼勾结,贻误终身,这些日子以来,臣可谓是五内俱焚,忧惧交加,既想陛下如此厚恩,臣无以为报。又念乱贼如此胆大,妄图倾覆社稷,祸乱国家。臣……非但不能肝脑涂地,为君父分忧,反而贻误了国家大政,万死,万死!”

  到了这个时候,乖乖认错才是最紧要的。

  有小聪明的人,这个时候最喜欢用他犀利的言辞来进行诿过,总想着,如何避重就轻,将所有的锅甩出去。

  不过张养浩有的自不是小聪明,他很清楚,事到如今,唯有真心认错,将自己的责任和罪过统统抖露,才可争取谅解。

  说穿了,这就是你不能将皇帝当傻子,别指望皇帝不知道你做的是什么事。

  于是张养浩又叩首道:“臣已命人,将股票造册,不日缴入内帑,至于其他的罪责,臣请陛下命有司查问,臣绝不敢推诿,自当认罪伏法。”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天启皇帝其实也没啥好说的了。

  一旁的魏忠贤此时笑吟吟地道:“陛下,这一次破贼,张部堂倒是有不少功劳,他先联络了厂卫,而后又与厂卫合作,暂时稳住了贼子,虽不敢说有什么汗马功劳,不过此番若没有他,这些贼子要收拾起来,却也有几分不容易。”

  天启皇帝颔首道:“嗯,这些事,朕也知道一些。”

  张静一道:“锦衣卫这边也有奏报,具言过这件事。”

  听了这二人的话,张养浩心里总算能长长的松了口气,他就怕魏忠贤当面说保自己,转过头,却又不管不顾了。

  现在九千岁当面开了口,其实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因为九千岁的身份摆在这里,他开了这个口,那张静一,还有内阁诸公,多半都会给魏忠贤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拆台。

  只见天启皇帝道:“堂堂大臣,竟与张严之这样的人勾三搭四,成何体统,现在可知晓利害了吧?你们真以为,人家予你重贿,这好处是白拿的吗?姑念你初犯,你又肯幡然悔悟,便赦你死罪,朝廷培养一个大臣不容易,朕本要严惩,细细思量来,终究还是你无知所致,以后要约束自己的家人,今日起,免你吏部尚书,移去刑部任尚书吧。”

  吏部乃是天官,位高权重,而张养浩犯的错其实也不小,虽然都说是他儿子糊涂,而且也已将功赎罪,可还在吏部的任上是不合适的,让他去刑部,一方面品级和待遇没变,可实际上,还是降格了。

  可对于张养浩而言,却已是最好的结局了,此时还能说什么,只是不断地再拜道:“陛下如此洪恩,臣……感激涕零。”

  天启皇帝随即道:“这吏部尚书一职,过几日廷推吧,需得一个秉公刚正之人才好。”

  众臣自是无不应命。

  天启皇帝话锋一转,便说到更大的正事上,道:“朕此番在外剿寇,一扫高迎祥人等,李自成与张献忠人等,也愿弃暗投明,如今这天下流寇,已扫清了七七八八,此番朕带李自成与张献忠入朝,便已许诺,要对流寇予以妥善安置,李卿、张卿,你二人上前。”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显然大家都很意外和惊讶。

  说到这流寇的危害,已让大明伤筋动骨,可谁晓得这三大贼寇,竟是都给一并剿了。

  便是这张献忠和李自成也都在此。

  众人吃惊之余,便都下意识地朝着两个不起眼的人看去。

  这二人被点到名字,自是立马乖乖上前。

  张献忠率先道:“俺服了陛下,没啥可说的,今日无论要杀要剐,还是赦俺无罪,俺都无话可说,只求陛下,能善待俺的兄弟。”

  李自成不由用眼角扫了一眼张献忠,却也晓得张献忠的滑头,话是这样说,可这样说了,人家更不会要杀要剐了。

  李自成便道:“今日至此,罪民已是惭愧之至。”

  众臣都默默地端详着这二人,本来以为,这二人定是魁梧不凡的人,可现在看来,其实相貌都很是普通,和寻常的百姓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他们的眼神,却有掩饰不住的光芒。

  黄立极立即道:“今天下流寇一扫而空,可喜可贺,臣等……恭贺陛下。”

  天启皇帝只压压手,道:“说这些没有用,前些日子,张卿启奏,要将诸流寇安置于辽东,诸卿以为如何呢?”

  黄立极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担心的是,这关外更是化外之地,朝廷的控制力薄弱,一旦让这些人出关了,若是再谋反,那可就尾大难掉了。

  另一方面,他们也清楚,数十万的流寇,想要安置,何其难也,这得浪费多少国帑,里头所花费的钱粮,不计其数。若是一不小心,官吏们再上下其手,来了一手飘没,怕又要惹出事端。

  其实流寇招抚,从前也不是没有,可是很多流寇,到了后来却复又反叛,根本原因,就在于流寇的安置上,这可不是赏你一个官职人家就肯乖乖做官军的。

  里头涉及到流寇首领们进入官场之后,被其他人歧视,还有流寇被欺压,甚至是动辄克扣军饷的问题。

  黄立极想了想,看向张静一道:“张都督,打算如何安置?”

  张静一自是早就想到的,直接道:“给饭吃,给地种!”

  就这?

  回答得过于简洁了吧。

  不过一旁的孙承宗却是赞许的点头道:“这是根本,根本的问题解决了,人心自然也就安定了,这些年来,烽火四起,百姓颠沛流离,民心并非是思乱,而是思治的,但凡给他们一条生路,谁肯四处颠沛,被官军围堵呢,给饭吃,给地种,这短短六字,看似是简洁,可要做到,对有些人而言,却比登天还难,却又比探囊还易,流民的生死,其实都在许多人的一念之间,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一念之间上头,视民为贼者,宁可逼反百姓,也不愿予人一口食粮。”

  “张都督切中了要害,若是当真能尽心做到这样的地步,那么天下也可太平了。”

  一番话,把本质的问题说了清楚。

  黄立极则是细细一思,忍不住想,这孙承宗到底站哪一边的?这一席话,不等于是张静那一席话的阅读理解?敢情你是专门给张静一做翻译的?

  他是内阁首辅,想到的更多一些,于是他沉吟着道:“不知辽东需要朝廷拨发多少安置钱粮?”

  第七百四十六章 活出个人样

  黄立极的观点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这个首辅,说穿了就是大明的大管家。

  因而,他更关注的是钱粮的问题。

  张静一道:“张家所需的,不是钱粮,若是靠钱粮奉养,那么安置流民的事,就算是失败了。这些流民,他们有气力,也肯吃苦,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们名为贼,可实际上,却是天下最肯吃苦的良善百姓,这样的百姓,到哪里都寻不到。”

  张静一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们之所以被逼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是因为他们有气力,可有的人,却连让他们卖气力的机会都不给,他们肯吃这份苦,可不但教他们吃苦,还要教他们挨饿。甚至有不少人,据我所了解,他们是肯挨饿的,可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儿和爹娘,被一一饿死。”

  “因而,招抚的本质就在于,给他们活干,让他们能自力更生,让他们耕耘下去,能够收获,只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就足够了。因此……安置他们,首先需要的是土地!辽东沃野千里,黑麦的麦种,张家可以竭力的提供,开荒所需的牛马,就指望不上朝廷了,因为关内的牛马,远远及不上关外的牛马更多。林木分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砍伐,建屋子保暖,每一户,可开荒三百亩,开荒出来的,这地便是他们的。只是不得买卖,但可永远承袭。”

  张静一歇了歇,继续道:“除此之外,前期的钱粮,确实也是一笔数目,这笔数目,确实需要朝廷调拨,不过依我之见,还是不调粮,只调钱。拿了钱,到了关外收购粮食即可,这两年,关外已开始推广黑麦,种植了不少,除此之外,还有朝鲜国那边,也可收购一些,想来是够用的。其实我最终的意思是,朝廷不能总用赈济来解决问题……”

  张静一顿了顿道:“用赈济的念头去,一方面,这天灾年年有,失地的百姓也年年有,年年赈济年年都有灾,这要赈到了什么时候呢?这其二,百姓们指望的难道真是赈济吗?所谓有产者有恒心,他们要的是产,要的是一个出路,一个自己养活自己,让自己过好日子的方法。”

  随即,张静一看向了李自成,道:“李兄与张兄二人都在。”

  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一听张静一称他们为兄,连忙道:“不敢。”

  张静一却继续口无遮拦:“到了关外之后,起初肯定会艰难,但是给你们土地,给你们地方放牧,给你们矿山去采掘,你们要从无到有,要开垦,要春耕,还要搭建自己的房舍,肯定会很艰难,可你们是最了解流民的,我只问你们,他们怕苦寒吗?”

  李自成下意识的道:“不怕。”

  张静一则又问:“怕不怕辛苦?”

  张献忠道:“命都可以不要的人,怎么会怕辛苦?”

  张静一道:“那么好……”

  张静一回头看黄立极一眼:“请朝廷拨发百万两纹银,我便安置数十万流民,今日我拿自己的人头作保,他们绝不会再作乱。”

  说着,他又看向李自成和张献忠,一脸肃然道:“我给你们做可保,你们也得给我作保,你们要安分守己。”

  黄立极听到百万两纹银,大大的松了口气。

  就以当下大明的财政而言,百万两纹银,其实还真不算什么事。

  黄立极连忙点点头道:“若是张都督肯承担大任,陛下,臣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张都督还是不可大意,定要处处稳妥为好。”

  这也不能怪他,作为内阁首辅,他是事事都操碎了心。

  张静一便笑着道:“当然不敢大意,好在新县那边,曾调拨数千文吏出关。这些文吏,如今在辽东,也培养出了不少精明强干之人。让他们计算钱粮,负责清丈田地,管理马政……断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天启皇帝此时道:“人到了关外,各族混居,若是再有马匪和贼子煽动作乱,或者是袭击流民,却值得堤防,本来朕打算敕李、张二人为指挥,不妨就格外开恩典,敕李自成为总兵官,张献忠为副总兵官,归辽东郡王府辖制。好啦,朕今儿也乏了,明日再议细则。”

  于是众人纷纷行礼,乖乖告退。

  张静一没有逗留,一门心思出宫,离家多日,此时他归心似箭,后头却有人道:“殿下……”

  张静一收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却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

  张静一想起什么来,便道:“你们在京城,还没有住处,不如这样,待会儿我让人领你们去军校暂住。”

  李自成和张献忠抱拳,先是李自成惭愧地道:“我等自投入大明,得见官军的威仪,方才知道,我等不过是蝼蚁一般,若是陛下与殿下决心进剿,不给我等生路,那便真如碾死蚂蚁一般的容易,今日我等和众兄弟的性命,哪里还在……”

  这是实话,一个聪明的人,首先就是能判断局势。

  有的人,哪怕被打输了,依旧还不服输,或者是嘴上不服输。

  而像李自成和张献忠这般的,却已根本不需打,便晓得彼此之间实力的巨大差异了。也就是说,流寇们的生死,其实真就在人家一念之间而已。

  现在选择了招抚,这其实就是给了大家一个活命的机会。

  张静一似乎听出了李自成的诚意,他背着手,笑了笑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反,我其实并不在乎你李自成和张献忠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管你们有什么居心,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今天下,杀戮已经够多了,当初是朝廷对不住流民,反了便反了,今日……将功补过,既是给你们一个机会,又何尝不是朝廷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顿了一顿,张静一接着道:“多余的话,我也不说,指望我们能同心协力吧!张家世镇辽东,而你们将来也将在辽东栖息,辽东将来是张家的家业,也是你们的家。我和你们说其他的话,其实都是假的,什么圣恩浩荡,什么赤胆忠心,什么君君臣臣,大家都是聪明人,说也白说,可我能说的,也只一句话,辽东那地方也不瞒你们,那里现在依旧苦寒,可这不打紧,咱们得活的像个人样子。”

  张献忠道:“这是实在话,说实话,此前俺老张其实还是心里忐忑的,可是见殿下这样实在,反而心里踏实了,他娘的,从前人不人,鬼不鬼的,可以后,咱们死心塌地,终要活个人样子。”

  张静一稍稍一想,凝视着张献忠,却是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还有一件事,流民之中,你们二人,得挑选出一批人来,要年轻的,也要聪明的,各选一百人,推荐进军校读书,肄业之后,照旧还是辽东去任职,将来也好做你们两个总兵官的班底。”

  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其实我说这些,你们一定会疑心,觉得这是想要分化你们,可实际上……我现在是求贤若渴,只希望能多招揽一些贤才。”

  张静一提出这个要求,若说借流民进军校,从此让他们成为骨干,为自己所用的心思是有的。

  可另一层意思,却是因为张献忠。

  说实话,对李自成,张静一或许还不清楚,可这张献忠,别看表面上鲁莽,实际上还真他娘的有一双毒辣的眼睛。

  这张献忠收了四个干儿子,在历史上,无论是李定国、刘文秀,亦或者艾能奇,那都是天下最响当当的人物,即便是最后没有保住晚节的孙可望,也可算是一时人杰。

  这张献忠挑选出来的人,张静一其他的不敢说,但是他敢说,或许过了三五年,亦或者十年二十年,必定都是名震天下的人物。

  李自成和张献忠倒是痛快,其实到了这个时候,既然已经决心死心塌地,他们倒是巴不得和张静一多几分牵连。

  因而李自成道:“这个好办,我早已成竹在胸,明日便可拟出来。”

  张献忠却是沉吟着道:“一百个人……倒是需要犹豫,若是百五十人最好,俺这里人才济济,什么样的人都有,俺心里都有数。”

  “好,那便百五十人。”张静一是乐开了花。

  现在最缺的,依旧还是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都是紧缺的很,有张献忠把关,这辽东的体系迟早可以日渐完善了。

  “再有……你们二人,也得想办法给各路流寇修书。现在大寇没了,却也到处都是小寇,有的占山为王,有的依旧还四处游荡,和他们联络吧,告诉他们,与其这样朝不保夕,不如跟着本王,大家一起谋一条出路。”

  “是。”

  张静一交代罢了,便已翻身上马:“我得打道回府了,许多日子不曾回家,心中甚是挂念,你们也早些去歇了,刘文秀。”

  “在。”一旁一个锦衣卫闪身出来。

  张静一落下一句话:“领着他们去军校,好生安置。”

  第七百四十七章 绝世神器

  张静一在半夜回府。

  其实府上早就听闻陛下与张静一回京了。

  因而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候着。

  本是预备好的酒菜,早已热了一次又一次,只等张静一回来。

  张静一回了,乐安公主朱徽媞让人端上了热过的酒菜,张静一见她肚子日益长大,掐指算着,差不多也要临盆了,少不得道:“这些日子都奔波在外,倒是你在家辛苦。”

  朱徽媞温声道:“夫君在外头为了家业奔波才是辛苦,我倒是担心你在外头念着这儿,心有顾虑。”

  张静一哈哈一笑,这一世的女子倒是真的有几分好处,那便是即使贵为公主,也是体谅人的,在这点上,倒和后世那等遍地女霸王要强一些。

  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这一世的女子终究可怜,足不出户,永生为人附庸。

  因而倒是不知哪一种是对是错。

  不过细细想来,这不是自己想的事,入乡随俗,享受当下才是。

  看着多日不见的夫君,朱徽媞的目光越发温柔,此时又道:“父亲前些日子,来了不少书信,派人送来了许多车的矿石,说是几处矿产里采来的,现如今,关外的矿场,都已开工了,而且在加紧修筑铁路,父亲还说,他派人在登莱等地,大肆招工,在那山东布政使司,招募了许多的劳力。”

  “这山东人多地少,再加上连年遭灾,许多百姓衣食无着,虽是开始分地,可土地上刨食,既是辛苦,终究还是难以改善生活。咱们张家给的钱管够,因而不少山东的壮丁,都一船船的往辽东跑,书信里说,蔚为壮观,每日靠在旅顺码头上的船,有数十艘,每一艘船,都满是劳力。”

  张静一听了觉得有趣,说起来,后世最流行的闯关东,也就是大量的人口迁徙去东北,其实也是山东那边最流行,因而后世东北的人,大多祖籍都在山东。

  他其实也不知为何山东的老乡爱往辽东跑,不过倒是和今日的情况相同。

  张静一便道:“辽东最缺的就是人力,这人力乃是至关重要的事,因而,肯来投奔咱们的人,都要妥善处置才好,可不能只顾着让人跑来,却寒了人家的心,要舍得钱粮才是。”

  朱徽媞听到这里,禁不住噗嗤一笑。

  张静一不由道:“有什么好笑的吗?”

  朱徽媞道:“夫君,我想到父亲修书来的口吻,还有你说话的口吻,倒是觉得……咳咳……父亲和你,倒是一时分不清,谁是父,谁是子了。”

  张静一:“……”

  张静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我每日都想着公务的事,这语气确实颇有几分老成了。”

  接着话锋一转,他又道:“那些矿石呢?”

  “矿石在咱们家的后院里。”

  “好,我明日去看看。”

  张静一奔波劳累了多日,当夜自是好生歇息。

  次日清早,京城里的人一觉醒来,才发现了怎么回事。

  其实京城之中,已经开始出现了许多关于广平矿业的传闻。

  因而广平矿业的股票,一直都在隐隐下跌的状态。

  不过因为大股东多的缘故,这些大股东可不傻,知道若是全部抛售出来,股票就崩了,那大家都得完蛋。

  因而,他们不敢轻易抛售,只是一些小散户们觉得风向不对,便开始抛出,当然……也有不知死的人,觉得下跌了不少,或许……可以抄底,因而这广平矿业……居然只是轻微的震荡。

  直到天一亮……那股经的报馆先是被抄,紧接着,便是各家报纸纷纷传出骇人的消息,大家这才知道,广平矿业,根本就是一个空架子,里头什么都没有,莫说是矿,一根毛都没。

  可怕的是,这些人居然还勾结谋反,当夜便被一锅端了,现如今,十之八九的大股东们,都在诏狱里头,吃牢饭呢。

  不出意外,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各家的府邸,无一例外开始搜抄,到处都是厂卫的身影。

  这一下子,那些还未出手的散户们,真是血都凉了,欲哭无泪,真如晴天霹雳一般。

  一下子,这交易所里便疯了几个,口里叽里呱啦的不知说些什么。

  还有人实在不相信,疯了似的往广平矿业的铺子里跑,结果一看,却是人去楼空。

  那股经的报馆,如今也已封了。

  一地鸡毛。

  可另一方面……一个同样震撼的消息却是传出。

  各种矿石开始暴涨。

  暴涨的原因在于,原本以为广平矿业未来一定能源源不断地提供许多的原矿,以满足当下日益紧缺的钢铁和煤炭的需求。

  可现如今,广平矿业一倒闭,顿时大家才意识到,未来的矿产只怕要陷入可怕的紧缺状态了。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以至于不少做钢铁和煤炭买卖的人,都拼命的囤积手中的钢铁和煤炭,毕竟傻瓜都知道,未来的煤炭和钢铁将要紧缺到何等的地步。

  可就在此时,一个消息传来。

  却是张静一邀请各家钢铁作坊的人到新县议事。

  大家众说纷纭,几乎都在猜测,此番回京的张都督,一定是为了即将暴涨的钢铁和煤炭事宜。

  毕竟,若是继续暴涨下去,可不得了,一方面影响铁路的修建,另一方面,这铁和煤已开始影响到国计民生了。

  众人纷纷抵达。

  张静一则直接在县衙外头见了人。

  此时不少人都在此驻足,想看看张都督卖的什么关子。

  数十个大东家抵达之后,与张静一相互见了礼。

  张静一道:“听闻外头原料紧缺,可有这些事吗?”

  其中一个钢作坊的大东家,姓刘名红石,他上前道:“是,哎,大家都给广平矿业坑苦了,本来以为原料管够的,就算是紧张,可只要广平那边随时采矿供应,年底还有来年,肯定不会出什么大乱子,可哪里想到……这些人,竟是无中生有的奸人。”

  另一个亦焦急地道:“都督,要命了啊,咱们钢作坊,可是和铁路公司签订了供应的订单的,人家的预付银子都给了,可现在……矿石涨到这样的地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若是到时交不出钢铁来,便是违约,这不是要人命吗?小人们打开门做生意,讲的便是一个信字,若是违约,这可怎么说?”

  众人七嘴八舌。

  当初铁路公司可是签过契约的,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原料供应不上来,他们停产不说,其他的大客户们,只怕也要催促交出钢铁来,这不是将人往死路上逼吗?

  张静一则是气定神闲,道:“那张严之人等,实是害群之马,如今都已落狱,你们放心吧,我绝饶不了他们的。”

  这刘红石更急了,苦着脸道:“他们是死是活,和小人无关,虽说小人们恨不得他们全家抄斩,可眼下……却是无济于事啊,他们要死了,如今还要拉上我们作垫背……张都督,您得想想办法,救我们一救啊。”

  眼下思来想去,能救人的,就只有张静一了。

  这张静一乃是铁路公司的大股东,若是他肯让铁路公司准许他们暂缓交货,或许……还可给他们一些喘息的空间。

  张静一道:“你们想要怎么救?”

  “这,铁路公司那边……只怕得请……”

  还不等他说完,张静一就已明白他的意思了,却是摇头道:“这铁路乃是国之大器,若是缺了你们的钢铁,也要停工,一旦如此,数十万修路的匠人怎么办?铁路公司自身,又如何承受?这……万万不可。”

  张静一一摇头,众人心都凉了。

  那刘红石啪嗒一下跪下了,道:“可是……这不是要逼死小人们吗?张家不是也有许多大作坊吗?张家的钢铁产量,比我们加起来,也不遑多让,难道张家能交出货?”

  张静一便微微一笑道:“我叫你们来,就是想大家一起想出一个两全之法的,来人……”

  他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身后的刘文秀点头,大手一挥。

  随即,十几辆大车便送了来。

  这大车……运载都是满满的矿石。

  其中最多的,便是铁矿。

  众人一看,那刘红石率先爬了起来。

  张静一道:“你们先看看这矿石如何?”

  刘红石再不犹豫,忙是上前,取了一块矿石,只一看,手便开始颤抖了起来。

  他激动地道:“此矿的品相……此矿的品相,实乃上上等也,市面上,真没有什么矿,可以与之相比了……”

  他激动地细细观察,做了这么多年相关的买卖,眼力劲肯定是有的,说实话,什么样的矿,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要知道这铁矿石,在当下分为上上、上中、中等、中下、下下等,这里头涉及到的是炼钢铁的成本。

  许多矿冶炼的时候,出铁太少,而且杂质过多,要达到钢铁的需求,就要浪费大量的成本进行几次冶炼,而且出铁少,就意味着同样的矿石,炼出来的钢铁少,沿途的运输,还有工时成本,也十分巨大,那都是劣等矿。

  第七百四十八章 疯涨

  做买卖的人都知道。

  不同的矿石出铁是不一样的,而眼下张静一送来的铁矿,绝对是上上品。

  那叫刘红石的家伙,很是识货,一看这玩意,就晓得有了这玩意,不但出铁率高,最重要的是,冶炼时还可减少一些工序。

  刘红石立即抬头,看着张静一:“这矿石,从何而来。”

  张静一却不急,笑吟吟的道:“我只问你,这矿石如何?”

  “上上等。”刘红石不嫌脏,又在这一堆矿石里扒拉着,一块块矿石捡起来看,口里念念有词:“这里头的矿,都是上上品,这样的铁矿,在市场上卖价高,尤其是这个时候,怎么,张都督有?若是有,我这边,可以给最好的价格,有多少我要多少。”

  “且慢着,我这边也要。”

  “我也要。”

  大家都不是傻子,现在最紧俏的,恰恰就是铁矿,何况还是这样的好矿石。

  张静一笑着道:“这样的矿石,张家这边,现在每日的产量三十五万斤。”

  “……”

  这个数目,让人有些懵逼了。

  这产量不少。

  其实三十五万斤,看着挺多,可实际上,一吨换算成大明的斤,其实也有一千六七百,实际上,就是两百吨的量罢了,这样的产量,放在后世可笑的很。

  张静一道:“不过,这只是开始,以后的产量,还会节节升高,现如今,几个大矿场已经开工,人力也已招募了,铁路铺设,也已近在眼前……这是辽东出产的铁矿,因而,现在张家在辽东,正想办法增产,如今……是希望赶在明年之前,在这个产量之上,增加十倍,未来……还要更高,价格的事……依着我看,这铁矿近来的涨跌实在太大,因而大家需得共度时艰,不妨大家一起,签一个保价的协议,大家先下订,签署一个稳定的价格,如此一来,矿场那边,便什么都不做,只负责增产,而诸位,则可得到稳定的矿源,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辽东矿业……

  不过……这一次和前一次不一样了。

  大家被广平矿业的操作,真的是吓怕了。

  那么大一个矿业,居然一斤矿都不产,市值直接暴涨。

  若是辽东矿业这边也出什么问题,那真的大家只有去死这一条路了。

  见大家不吭声。

  张静一笑着道:“我自然知道诸位的顾虑,不过这并不打紧,我已打算好了,让大家亲自,或者派自己的心腹,都去辽东的各大矿产去走一走,看一看,瞧一瞧这辽东的矿场的品质,再看一看这生产的效率,以及人员的情况,这些东西,都是有数的,还是眼见为实嘛,车马,我这边准备,大家想去的,但可以去,去过之后,大家直接签字下订。我说实话,其实眼下的矿源,张家的钢铁作坊一家就可以吃下,之所以把大家请来,终究是看诸位平日里做买卖不容易,不忍心见到你们因此而倾家荡产,你们雇请的匠人和学徒,也一时衣食没有着落,现如今,人心惶惶,因而咱们得站出来,稳定人心……”

  张静一顿了顿,清了清喉咙:“大家伙儿,自己看着办吧,要参观的,现在就走。”

  众人一下子哗然起来。

  若是当真眼见为实的话,如这张静一所言,那么……这未来……如此高品质的铁矿,即便是算上较为高昂的运输费用,可只要能持续供应,却也绝对不吃亏了。

  不只如此……大不了就在矿场附近,再建作坊,到辽东开作坊去,如今一来,成品的钢铁,运来京城,也可减少不少的运费。

  再加上将来有了铁路,其实这都不是需要紧要考虑的事。

  这般一想,那刘红石率先道:“老夫亲去一趟,现在动身,是不是太急了?”

  张静一道:“不怕,沿途有锦衣卫的人保护,确保你们的安全,至于一切生活所需,我会安排,沿途的官驿,都可供你们歇脚,不只如此,还有衣食住行,张家这边……都包了,不需你们花费一分一毫。”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在许多人心中,就算不去辽东,他们也觉得张静一的这个矿场靠谱了。

  不少人动了心,刘红石则咬咬牙:“好,老夫现在就动身。”

  “我也去。”

  “我也去!”

  张静一是早有准备的,因而,这边有人肯动身,立即数十辆大车便来了,车夫还有沿途护卫的锦衣卫人员都有。

  这操作真看的人有些傻眼。

  不过现在对于刘红石这些人而言,都已火烧眉毛了,若是寻不到矿源,自己真要吃西北风不可。

  其实说起来,这真怪那该死的广平矿业,若不是它们玩了这么一出,自己何须这样麻烦,张家人开了口,应该有谱,真没必要如此。

  可话又说回来,到了眼下,不亲自去看看,还真心里没底。

  一行人,倒也实在,直接动身。

  张静一嘱咐了一番,便目送而去。

  随即,张静一心情便愉快起来,回到了新县的衙堂,不禁自己都乐了,一旁的刘文秀看的有些古怪道:“恩师,你笑啥?”

  这句话,若不是张静一知道刘文秀平日里对自己尊敬有加,只怕还以为这家伙是在示威呢。

  毕竟这话的效果,和你瞅啥差不多。

  张静一叹了口气:“如今,矿产已经关系到了国计民生,稍有震荡,影响极大,为师这是因为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欢喜啊。”

  一番感慨。

  可实际上,这已不是解决问题的事。

  至少交易所那儿,率先得知消息的人,已开始风风火火赶来。

  原本无人问津的辽东矿业,开始有人私底下收购。

  大家都不傻。

  如今钢铁的供应紧缺,钢铁的价格暴涨。

  随之带动的,必定是矿产的价格大幅增长。

  广平矿业是没指望了,它不产矿,关内其他的矿场……也实在看不到增产的希望。

  而在这巨大的需求之下,思来想去,未来还能大规模增产的地方,可能真就是辽东了。

  虽说这里头还是有巨大风险的,说不定辽东矿业就是第二个广平矿业呢。

  说不定张静一拿出来的矿石,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品质矿石,而那辽东的矿产里寻常采出来的矿石远不及今日给大家看的矿石呢?

  可细细一想,张家毕竟比那张严之要靠谱的多。

  再者说了,张静一这边直接开诚布公,邀请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们去辽东亲自观看,这本身也表明了张家有底气。

  也就是说,这事至少靠谱了七八成。

  一旦如此,那么未来辽东矿业的前途,可就真要变得似锦起来。

  如果当真增产,源源不断的可以供应天下,这等于是躺着分利啊。

  起初,是一部分人开始疯狂的买入。

  其实他们还是有赌的成分,只是这一场豪赌,显然是划得来的,因为当下的股价,买了绝对不算亏,可一旦达到了张静一所描述的那宏伟蓝图,那么这股价,就不可限量了。等于是拿一两银子去赌十两银子,且有一半的概率,你赌不赌?

  慢慢的,得知消息的人开始越来越多。

  许多人开始疯狂求购。

  先是一级市场……而后是二级市场。

  到了后来,有人急了,开始直接公开扫货。

  这交易所里的许多人,都开的痴了。

  也有人不断的摇头,这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刚刚被那广平矿业往死里坑,可是……这些家伙们,居然又开始了。

  各种小道消息,已开始满天飞。

  其实当大家真正开始关注辽东矿业的时候,细细一查,才发现张家在山东,以挖矿的名义,已招募走了数万壮丁,这还只是山东,辽东那边,听说建奴的酋长,那个叫什么皇太极的,也提供了大量的人力。

  不只如此,此前还听说,大量的生产工具都往关外运,听闻……还有不少负责制造火药的匠人,高薪请去辽东去,说是要在辽东,弄火药作坊,这火药作坊,也是供应矿山的。

  细细一打听,原来是直接开山炸石,用火药采矿的效率极高,管你什么矿,猛地一炸,旷工们去捡便是了。

  这些消息,当初大家听去之后,其实并不在意,毕竟广平矿业当时十分火热,大家对辽东的矿山并不看好。

  可如今,将这些消息统统梳理出来,才知道,这张家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都在未雨绸缪。

  这才是真正采矿的实在人,不玩虚的。

  于是,当日,辽东矿业的股票,当日暴涨七成。

  似乎,一个新的神话,又开始了。

  而这时……许多人已开始疯了往刘家跑了。

  市面上已很难收购到辽东矿业的股票了,大家都在待价而沽,等着涨呢。

  而如今,手头上还有大量股票的,除了张家,据说还有一部分是宫中,这最大的股东,十之八九,是刘家。

  那刘家疯狂收购了辽东矿业的新股,当初可是闹的人尽皆知。

  如今他手头这么多股票,却也不知肯不肯卖。

  第七百四十九章 神人

  说起来,刘文昌现在的日子是最自在的。

  他在军校的培训班里待过半年。

  这军校,除了正规的学习之外,也提供各种培训班就读。

  其本质,就是短期速成一批人才。

  刘文昌学了半年,倒觉得有趣。

  其实他入学,倒不是真学本事,而是交朋友。

  在他看来,军校里头的许多人都有趣的很,尤其是各种培训班的家伙,有人鼓捣机械,有人研究磁铁加上线圈,据闻能导出火花来。

  当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在刘文昌看来,都是极危险的事,看着便觉得头皮发麻。

  他也只是远远看着。

  前些日子,广平矿业大涨,许多人都在议论此事,而这刘家,难免又成了众矢之的。

  毕竟,当初他这刘家大少爷,跑去一股脑疯狂抢购辽东矿业,在许多人看来,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可笑的事。

  以至于连许多的报纸,偶尔都会阴阳怪气几句,大抵是说,刘家出了一个败家子,实在可惜。

  堂堂的内阁大学士,教子无方,也是人们关注的内容。

  说实话,刘文昌真的将刘鸿训给坑了。

  本来明年的会试,朝廷是有意让刘鸿训为主官,最后廷推的时候,却没有通过。

  有人给出了理由很简单,不先齐其家,何以齐天下?

  这意思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这儿子现在还满京城的游手好闲呢,干了许多让人觉得可笑的事,若是刘鸿训以大宗师的身份去主考,只怕又闹来许多清议。

  对这些事,刘文昌也只是一笑置之。

  倒不是这些事不重要,而是他咬定了一件事,便不肯轻言放弃。

  虽然有时,他也觉得这辽东矿业一直趴着,与那风光的广平矿业相比,实在是冰火两重天,难免偶尔会生出几分动摇。

  可一觉醒来,他却又振奋精神了。

  这一日终会来的。

  果然,这一日真的来了。

  消息一传出。

  刘家人便疯了似的来寻刘文昌。

  “少爷,少爷……外头……”

  刘文昌很冷静,他在书斋里,端坐在书案前,正提笔记录着当初在军校里的见闻。

  听到急匆匆的呼叫声,此时他显得很平静,只抬头看了一眼来人,而后淡淡道:“没有规矩,出去。”

  “啊……”这仆役倒是有些懵了,只是还不甘心,却是继续道:“少爷,咱们的辽东……”

  刘文昌不耐烦的打断:“好了,不要咋咋呼呼,出去。”

  那仆役没想到,少爷竟如此的淡然,只好泱泱的走了。

  原本还以为,能讨个喜呢。

  他摇摇头。

  于是耐心地在书斋外头候着,直到天将要黑了,这少爷才慢吞吞的从书斋里出来。

  刘文昌看着这人,挑眉道:“你还在此?”

  仆役道:“外头有不少人递了名敕,说是……想要拜访少爷。”

  “不见。”

  “是,咱们刘府的规矩,一向是少见外客,毕竟老爷乃是内阁大学士,总是高朋满座,有碍观瞻,所以小人打发走了,只是他们的书贴,却还是留了下来,少爷要不要看看?他们口里都说,想问问咱们刘家的股票,卖不卖……他们愿意高价,比市面上的价格,高五成。”

  刘文昌只笑了笑道:“噢,知道啦。”

  “少爷,那卖还是不卖?高五成呢,说是外头报价多少,他们……”

  刘文昌又眉一挑:“咱们刘家,是没见过钱的人家吗?”

  这话一说……那仆役倒是有话想说了。

  说实话,这大半年,刘家的日子其实还是颇为拮据的,一方面是少爷孤注一掷,将银子都拿去买股了,另一方面也是家里开销也很大,毕竟是大户人家,养着这么多口人呢,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当然,这些话,他最终还是不敢说出口。

  天色暗淡了,随即刘鸿训的轿子便落到了刘家中门,他进府,也如往常一般,先去小厅里闲坐喝茶。

  而刘文昌在这个时候,会来给刘鸿训行礼问个安,行礼之后,二人各自落座,父子喝茶闲坐片刻。

  今日外头发生如此大的事,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

  不过很奇怪,父子二人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就好像这事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只是刘鸿训照例问儿子:“今日读了什么书?无论是军校的学问还是四书五经,都是学问,不可荒废。”

  又问家里如何了。

  刘文昌如往日一般一一答了。

  刘鸿训便欣慰的点头道:“你肯用功,如此便好。不过用功归用功,平日里也要保重身子,不可将身子熬坏了,为父当初就是年轻时不听劝告,如今一身旧疾,年年发作起来,真是苦不堪言。”

  刘文昌便关切地道:“父亲该请名医看看,从前诊治的大夫,儿子总觉得差一些火候。”

  刘鸿训便笑着道:“放心吧,为父心里有数的。”

  于是二人低头,便如默剧一般,在这静谧的厅堂里,呷着茶水。

  差不多看天色不早了,这时刘鸿训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了吧。”

  刘文昌便伫立起来,规矩地作了一个揖,问了一声安。

  父子相别,没有一句半句关于股票的事。

  当然,没有提,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对于刘家这样的而言,股票买了也就买了,哪一个人家不需要经营自己的家业呢?

  若是时常去提,反而落于下乘了。

  刘文昌大抵也学到了父亲这种气度。

  因而,这几日他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是,他哪里想到,现在京城里,都盛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了。

  人都是记吃不记打的。

  在连续数日的股票上涨之后,现如今,辽东矿业的股价已经涨了五倍。

  这个价格……似乎还远远没有到顶,似乎只是开始一般。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打探辽东的消息,希望从辽东这块热土上,寻觅到各种蛛丝马迹一般的利好消息。

  等大家将许多的消息挖掘出来,方才知道,利好远不只如此。

  这张家的布局,十分长远,从交通谋划,到人力的培训,再到采矿技术的更新,几乎都是未雨绸缪,甚至有的早在一年多钱,就已开始布局了。

  现在许多人才后知后觉起来,敢情人家之前是要干的这个?

  不只如此,铁路公司的铁路铺设,也是神速。

  这个时代的铁路,其实技术要求并不高,毕竟跑在上头的那玩意,时速也才数十里而已,这个时速,不是后世的小时,而是现在的时辰,一个时辰是后世的两个小时。

  正因为如此,所以技术规格低,说难听一些,就算是遇到了跑出轨,以那样的时速,也不可能出什么重大的伤亡。

  更何况铁路公司有的是银子,人力也是充足,虽是规划了许多铁轨,可这两年,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辽东。

  许多的路段,都已接近完工,可以达到通车的条件。

  不只如此,张家早先就派出了数十个勘探队,在辽东许多地方,进行摸排,公示出来的矿场,多达数十处,其中优质矿也有六处之多。

  其实这些东西,早在辽东矿业上市的时候,几乎每隔一个月,便会放出公告。

  只是当时的公告,其实并没有人认真的去看,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那炙手可热的广平矿业上头。

  而如今,孰是孰非,一切都已了然了。

  张静一这些日子,可谓干劲十足。

  因为照这么下去,辽东矿业的银子几乎是无限的。

  反正有人买单,拼命的投银子就是了。

  因而,一个又一个开采的计划出炉。

  许多人,开始深入各州县招募人力。

  大量移居辽东,安置的奖励也都推出。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此时的张静一,可谓是意气风发。

  过了几日,天启皇帝召张静一入宫觐见。

  当然,除了张静一,还有其他的有份量的大臣。

  所议的事,还是流民们出关的事。

  现如今,朝廷已准备好了钱粮,沿途的州县,都要求进行犒劳,确保这些人有吃有喝。

  当然,待遇也不可能有多好,可对于往日食不果腹的流民而言,却是足够了。

  所有的钱粮,都是军校这边护送的人过手,以确保无人敢克扣,否则发生点什么,说不定要引发大乱子的。

  事儿议完,天启皇帝便笑吟吟地看着众臣道:“朕听说,咱们大明,出了一个神人,此人眼力劲极好,孤注一掷,花了近两百万两纹银购置了辽东矿业的股票,如今这股票已涨了五倍,听说将来还可以涨更多,了不得啊了不得,此人是谁,快快说来。”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天启皇帝早已知道此人是谁了,毕竟有厂卫在,怎么不晓得这个人呢?

  现在故意这样问,十有八九,是让人自己来认领罢了。

  刘鸿训这时表情平静地上前,道:“陛下,此人叫刘文昌,乃臣的儿子。”

  天启皇帝便凝视着刘鸿训,微笑着道:“没想到,刘卿在公务之余,还有此等雅兴?”

  第七百五十章 重要的钦犯

  天启皇帝的话,竟是酸溜溜的。

  历来只有臣子羡慕天子,却没听说过天子羡慕臣子的。

  而天启皇帝的话里话外,却也有弦外之音。

  他当然不相信,这么大的股票投机,是因为刘鸿训儿子的手笔。

  十之八九,是刘鸿训这个家伙干的事吧。

  这般一想,天启皇帝的心便更热切了。

  这刘鸿训,行啊,很懂的生财之道。

  刘鸿训上前,忙道:“陛下,臣不敢隐瞒,这都是犬子……的经营,和臣没有干系,臣尽心王命,岂有心思想其他的事?犬子这两年,尽在思考经营之道,他的股票买卖,是臣事后才得知。”

  其实这个时候,这满殿的大臣们,却都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刘鸿训。

  这可是价值千万两纹银以上的财富,说不准,以后还可涨的更多。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刘家就算花一千年,只怕也花不完。

  从前大明的国库岁入,加起来也才这个数啊。

  刘鸿训却是古井无波,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他一点都不担心有人觊觎自己的财富。

  莫说刘家本来就不好惹,但说这普天下,股票生财,本就是天启皇帝新政的一部分,他这财富,也可绝对保障的。

  毕竟,股票是天启皇帝折腾出来的,而且最大的好处也是天启皇帝还有张家,无论是铁路公司还是这个辽东矿业,都和陛下还有张静一密不可分。

  倘若这个时候,因为刘家买卖这个而发了大财,陛下或者其他人把主意打到这上头,那么到了明日,这交易所就要关门。

  毕竟,就算交易所是一个大赌场,可哪里有只许亏,不许挣的?

  若是如此,谁还敢买?

  只怕这个时候,最担心刘家出问题的,还不是刘鸿训父子,而是陛下和张静一呢。

  天启皇帝被刘鸿训义正言辞的话堵了回去。

  随即讪讪。

  他陡然意识到,刘鸿训这家伙,现在竟还有一副免死金牌,现如今,这家伙怎么怼自己,自己都得忍着。

  没办法,怕啊,要是生了气,治你刘家的罪,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朕又想抄人家的家呢。

  天启皇帝便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唾面自干一般,忙道:“噢,原来如此,没想到,你有一个好儿子啊,说到好儿子,朕的儿子长生,也很好,才八九岁,现在已能翻筋斗,骑马了。”

  “……”

  群臣无语。

  “陛下,长生殿下年纪不小,臣看,应该下榻詹事府,再请人教授学问了。”

  其实早该这样做了。

  天启皇帝笑着道:“不急,再等等看,他的母亲舍不得。”

  黄立极也急了:“历来太子,到了这个年纪,岂有不入住詹事府的,陛下……太子的教育,关系重大啊。”

  天启皇帝依旧不急不躁:“嗯,朕知道了,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吧。你们也知道,这些年来,乱臣太多,当初就有人挟持过长生,现在让他入住詹事府,朕实在不放心。”

  群臣面面相觑。

  其实许多时候,天启皇帝都是以这个理由,拒绝长生出宫的。

  当然,这事儿……之所以君臣有分歧,其实也是理所当然。

  天启皇帝不相信大臣们教好自己的儿子,所以打算在宫里自己亲自教,而大臣们则认为天启皇帝夭寿啊,自己的亲儿子都这样坑。

  天启皇帝的理由还是站得住脚的,毕竟总有刁民想害朕和朕的儿子,所以詹事府那儿,不放心。

  这是借口。

  倒是张静一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因为他哪一边都不站,只是觉得,哪一边都不靠谱。

  实际上,教育这玩意,还真是玄学。

  不同的教育方式,都有成功者,也有失败者。

  任何一种教育方式,再如何说的天花乱坠,都是如此。

  所以他选择沉默。

  只是默默的,往宫里多送一些军校的书本,希望……拿给长生去看,有所启发。

  毕竟,教育成败是一回事,至少得让长生了解军校是什么。

  天启皇帝随即转移开话题:“朕倒是听厂卫一个密奏,福建布政使司,泉州那儿,突然出现了不少来路不明的舰船,这些舰船在外海耀武扬威,袭了我大明不少商船。”

  其实商船被劫持,放在地方上是天大的事,可放在庙堂上,真是小的不能再小了。

  这天启皇帝分明是故意的。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据闻,这是佛朗机船,这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自澎湖一战之后,便沉寂许久,万万没想到,他们如今却又挑起战事,此事……看上去只是损失了几艘商船,可实际上……不容小看,关系重大……厂卫这边,一定要细查缘由,除此之外,要让各地的海路巡检,严加防范,不只如此,大明的商船也要有所准备,切切不可,再让他们得手。”

  张静一站了出来:“陛下,臣已以北镇抚司的名义,下旨江南以及闽粤诸千户、百户所彻查。”

  天启皇帝点头:“如此甚好,若是有什么音讯,要立即报朕。”

  其实现在的情况,确实有些微妙,因为张静一记得,自从澎湖海战,大明得胜之后,这尼德兰人,就不再对大明采取敌视态度了。

  说穿了,就是被打老实了。

  此后他们确实想要来耀武扬威,不过运气不好,在天津外海,又被张静一让人炸了几艘船,因而,这些日子,彼此可谓是风平浪静。

  怎么好端端的,又突然起了争端。

  张静一倒是对此不敢怠慢,他修书给南京方面的锦衣卫的人员,尤其是闽粤一带的王程。

  王程负责的乃是闽越千户所,这千户所在锦衣卫内部,叫做海外千户所,就是专门针对海外情况的,因而广东千户所以及福建千户所的编制极大,又因为牵涉到的情况比较复杂,所以允许王程招募外邦人,因而,有人戏称这闽粤千户所里近半人,要嘛是在海外的汉人,要嘛就是佛朗机人甚至可能还有倭人,便称呼其为‘番子缇骑’。

  王程这一步棋,是张静一早先就放出去的。

  在大明逐渐开海之后,在这个时代的通商,其实和后世所谓打开国门做买卖完全不一样。

  此时在天下各国人眼里,你要说自己是去海外做买卖的,那么十之八九,大家都认为你是海盗。

  因而,海外的情况,十分复杂,单凭大明成立的通商舰船,是根本不可能应付如此复杂的情况的。

  那么锦衣卫就必须得有所作为。

  王程先是被送去了澳门,而后,又让他跟随张三,出海几次,让他对佛朗机人,以及外海的情况进行了一定的摸排,而后,再在沿海设立卫所,要多少银子,拨付多少,而且这两个千户所,所有的奏报,都直陈北镇抚司,不需经过其他人,因为距离很远,所以大小事务,都由王程先行决断,不需请示。

  人事权,也统统交给王程,让他多招募流落海外的汉人,同时,还有还可吸纳佛朗机人。

  总而言之,王程现如今,在闽粤一带,建立起了一个人员拥有四千余的庞大机构,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些优秀的人,送至军校的教导队里学习进修,表面上,王程只是一个指挥使佥事,可实际上,他那两个千户所,几乎等于是一个独立王国。

  这样的安排,也是迫不得已,海外的情况,瞬息万变,必须得有人随时做出反应,除此之外,不可能靠锦衣卫正经招募的人员,来负责这些事务,毕竟绝大多数人,对于海外都一无所知。

  锦衣卫内部,对于闽粤两处千户所,是颇有微词的,认为给的权柄太大了,而且钱粮也是极多,每年的消耗,可抵的上一个南镇抚司,编制的人员,也是臃肿无比。

  可张静一对此,却将这些抱怨压了下来。

  他知道,这些人迟早都有用。

  从宫中告辞而出,张静一修书王程,又交代了让他格外注意海外事项的事不提。

  其实他对王程是略有不满的。

  给了银子,给了这么多的编制,结果洗劫商船的事,还是东厂先报来的,这实在有些不应该。

  不过,半个月之后,王程那边有了音讯。

  却有数十个鱼服的校尉,风尘仆仆的抵达京城,他们操持着一口广普,鸡同鸭讲的和北镇抚司门前的几个守门校尉们交流了足足一炷香。

  最后守门的校尉,还是没办法全数理会是什么意思。

  好在这些人终于醒悟,于是,有人拿着柴棒,在地上比划着写道:“奉王佥事命:押解重要钦犯进京,该犯事关重大,需奏报都督定夺。”

  “早说。”校尉不敢怠慢,匆匆进去禀告。

  片刻之后,张静一便升座,让那为首的一个百户官进来,这百户官含糊不清的道:“卑下靖海百户所百户陈正先,见过都督。”

  说罢,一脸热切的行了大礼。

  随即,双手拱起了一份手札:“此王佥事密奏,恳请都督过目!”

  第七百五十一章 宝藏

  张静一命人取来了手札。

  这手札外头是用漆印封了,显然乃是绝密。

  张静一撕开,而后将手札打开。

  里头乃是洋洋洒洒的小字。

  小字之中,记录下来的,乃是这些日子以来,针对佛朗机和尼德兰人的情况。

  其中佛朗机人中,葡萄牙人依旧还盘踞澳门,而尼德兰人现如今气势最盛,号称万船之国,舰船无数,他们盘踞了琉球,也就是后世的台湾省,建立了大量的堡垒和港口,妄图借助琉球,控制这一带的贸易。

  除此之外,便是西班牙人在苏门答腊、吕松、真腊等国,广泛的建立殖民点,其势力范围已是越来越大。

  他们四处建立各种贸易和殖民点,而且已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和运输的章程。

  因而,王程认为……大明的商队想要真正牟取暴利是不可能的。

  因为若是仗着大明的稀缺品,或许可以自行通商,得到一些利润,而一旦大明的商队想要将货物运到天下各处,势必得到抵制。

  这其中就包括了海盗的洗劫,也包括了货物运到了本地之后,本地早已树大根深的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则往往会进行挑唆,利用土著或者其他人,煽动对大明船队的仇恨。

  譬如在吕宋等地,煽动排汉的事就屡见不鲜,以至于当初出海移居的汉民,都深受其害。

  倒是那些佛朗机人,却是建筑起了坚固的堡垒,奴役本地的土著,背地里挑唆关系,煽动人劫掠汉民,从中得到暴利。

  这西洋诸国,无论是吕宋,还是苏门答腊等地,已算是中原王朝的腹地了,毕竟……从秦汉以来,就一直有人遣使来朝,与中原王朝建立了比较稳固的宗藩关系,而汉民移居这些地方,也是由来已久,可以追溯至三国时期。

  如此亲密的关系,尚且会至这样的地步,可见这佛朗机人绝不容小觑!

  他们所到之处,先利用强力镇压土著,令其恐惧,同时又最擅长操弄人心,更热心于输出自己的宗教和语言,在这种刚柔并济之下,往往统治力十分稳固。

  王程因此断言,大明若要通商,连西洋诸国都遇到如此的困境,那么就更别说,想要让船队前往天竺,前往昆仑洲,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获取通商所带来的丰厚利益了。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的,恰恰是大明朝家门口这些盘踞琉球、吕宋的佛朗机和尼德兰人。

  张静一细细看着,下意识地不断点头,王程显然对于天下各地的情势,已经有了十分清楚的认识。

  这种认识,只有亲自出过海,且常年在澳门等地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打交道,才能够领悟到的。

  继续往下看,在这手札的最后,却提及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事。

  在泉州,锦衣卫抓住了一个细作,此人与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关系甚深,一直都在内陆,刺探大明的情报,王程观察了他两年,不过一直都没有选择拿捕。

  毕竟,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细作,若是拿捕了,如何能放长线钓大鱼呢?

  直到最近,王程察觉对方,已经开始刺探大明各备海卫的情况,以及沿岸各处军队的驻扎。

  这立即让王程意识到,可能海外出现了巨大的变故,因而当机立断,立即实施拿捕,秘密审讯之后,则立马送来了京城。

  他没有在手札中说此人招供的内容。

  不过……很明显,王程认为这件事非同小可,必须让张静一知道内情。

  张静一放下了手札,脸色微微缓和,而后朝着那百户道:“这一路来,很是辛苦吧。好了,现在没有你的事了,人犯移交诏狱便可,你带着人,好好歇一歇。”

  这百户便道:“是。”

  张静一之所以没有多问这百户,主要是他的口音确实有些怪。

  张静一是个行动派,几个时辰之后,张静一便出现在了诏狱之中。

  而那人犯,也早已让人洗浴之后,换上了囚服。

  他显得很恐惧。

  显然在来京之前,就已受过闽粤千户所的‘照顾’。

  因而,张静一出现在审讯室,他像是条件反射似的,立即站了起来,而后不安地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不冷不热地看着他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这人道:“这是诏狱。”

  此人的口音,居然还算正常。

  张静一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道:“知道为何拿你吗?”

  这人哭丧着脸道:“知道……知道。”

  张静一便坐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在这种环境之下,张静一虽是带着微笑,只怕在这人的眼里,却也极为渗人。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这个地方,自成祖皇帝迁都来了京城之后,不知多少人死于此。有的人是冤死的,有的呢……则是罪有应得。不过……他们进来的情况可能不同,可是临死之前,却大多惨不忍睹。”

  这人的脸色似乎苍白了,嘴唇抖了抖,道:“我……我……”

  张静一瞪他一眼:“老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才落下,立即有人上前,一把按住了他,跟着张静一进来的刘文秀,则亲自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他几个耳光。

  这人被打的鼻青脸肿,哀嚎阵阵。

  张静一则在一旁道:“这几年……大明开海,还有经略辽东,倒是抓住了不少吃里扒外的家伙。许多人吃里扒外,其实……说到底,都是为了生计。因而,我张某人并不在道德上做什么判断。只不过……无论什么情由,锦衣卫与你们这些人,各为其主,自是不共戴天。而如今,你落于锦衣卫之手,那么你记着,你的命从此,便不再是你的,也和你的父母妻儿们无关,你的命,是锦衣卫的,这几个耳光,其实不算什么,连下马威也不算,只是让你记着一些教训。好了,开始进入正题。”

  这人捂着自己的嘴,嘴里还吐着血沫,此时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张静一淡漠地看着他,却是道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林珍……”

  张静一道:“知道为何拿你吗?”

  “知道。”林珍似乎不太敢直视张静一,微微低着头,接着道:“我先私通倭寇,而后……私通尼德兰人。”

  张静一道:“倭寇?”

  林珍道:“从前,我们家负责走私货物,此后……和倭寇们勾结……也挣了不少的银子,后来朝廷剿倭,林家这才逃亡海外,先是去了倭岛,只是……在外讨生计,又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总也艰难,于是……便随我的父亲,去了吕宋还有琉球……”

  张静一道:“因而,便与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勾结上了?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

  “早在七八年前……”林珍道:“那里的总督,对于大明的情况十分有兴趣,见我会汉话,而且在内陆有不少的朋友,先是请我去做通译,再到后来,便让我专门与琉球的汉人打交道,同时搜集汉商带来的情报。”

  张静一点点头,接着问:“可为何,你会来内陆?”

  林珍道:“这两年,大量的汉商还有士人突然抵达……他们不但带来了商货,而且还携家带口,更带来了许多的金银……听说……听说是因为朝廷打击什么叛逆……不少提前得知消息的人,举家而逃……而这些人……大多都在琉球寄居……”

  张静一皱眉:“是吗?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不过有漏网之鱼乃是常有的事。

  锦衣卫毕竟没有办法立即掌控整个江南的所有城市和村镇,许多人一听到南京出了情况,知道必死,早就一窝蜂的跑了。

  江南的士族还有不少的巨商,可不比辽将。辽将们能跑的,只有蒙古诸部,或者是大漠,可这些常年走私的商人和士人,早许多年前,就对海外了如指掌了。

  甚至嘉靖年间的倭寇,也和不少的士族以及巨贾有关联,甚至有一些,直接被这些人雇佣生事。

  张静一继续问道:“而后呢?”

  “总督对此,十分看重,他认为……这是大明内部发生了变故的结果,而这些人……带来了许多消息……”

  “你说说看。”

  “其一……”林珍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静一一眼,而后道:“其一,便是大明有许多的财富……都被陛下搜抄走了,有的说,现如今……这个财富的数目有几亿两纹银,也有人认为,价值至少在十几亿……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的说,只怕在百亿以上。”

  百亿……做梦呢。

  张静一心里冷笑,不过转念一想……这些人……言辞多有夸张,倒也正常的。

  张静一便道:“除此之外呢。”

  林珍便忙回答道:“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财富……藏匿在江南,来不及带走,许多士人和商贾,因为情况紧急,根本无法带走大量的金银,只好藏匿,只带着一笔金银和贵重的物品出逃……这个数目,也十分可观。”

  第七百五十二章 但愿海波平

  张静一下意识的点点头。

  而后道:“只是这些?”

  这人道:“总督对他们极有兴趣,令人安置,让他们在琉球定居,又令我探听他们关于江南诸地的情势,而他们都是众口一词,说皇帝昏聩,人心思乱云云,又在琉球置业,提及从前种种,不无痛哭,只望着,有朝一日,能随总督的舰队,回大明去。”

  张静一只觉得可笑。

  不过细细一想,人大抵就是这个心理吧,原本是江南的大族,结果不得已之下,仓皇出逃,金银没办法全数带走,许多的亲眷怕也来不及,于是到了琉球那地方,身份一落千丈,每日所怀念的,自是往日荣光。

  何况,他们的祖先还埋葬在内陆,因而无一日没有思乡之情,思来想去,唯一能回去的办法,也只有指望尼德兰人了。

  为了说动尼德兰人,少不得要添油加醋,说明这大明如何孱弱,夸奖尼德兰人如何兵强马壮。

  张静一抚案,随后道:“你继续说下去。”

  “其实尼德兰人极聪明……只这些,总督也未必信得过。只是……有一些话,这总督却生出警惕之心……”

  “什么话。”

  “说是大明已经开始设立了船运的公司,而且也效仿尼德兰和佛朗机人,冠名东印度,其志不小,不只建立了可观的船队,而且在泉州、天津卫等地,日夜打造舰船,为水师和船运公司所用……”

  张静一道:“那么……他们是怎么认为。”

  “他们认为,大明确实人口诸多,即便海运和舰船方面,远远不如他们尼德兰人,可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迟早便要超越尼德兰和佛朗机诸国。总督曾与佛朗机人进行过讨论,认为十年可能会成气候,二十年之后,这大明的舰船,或许有可能……给四海制造灾难。”

  灾难?

  张静一万万没想到,这尼德兰人居然会用这样的词汇。

  照理来说,他们干的就是殖民和屠杀的勾当的啊。

  “因此……总督还修书与本国进行沟通,认为迟早会成为巨大威胁,到时,不但可能失去琉球,而且连佛朗机的吕松、苏门答腊诸地都可能失去。而且……可能大明的船队,会出现在佛朗机和尼德兰外海,四处烧杀,成为新的大敌。”

  张静一:“……”

  这个脑洞。

  张静一凝视着这林彬:“有人相信吗?”

  “很多人相信。”林彬小心翼翼的道:“在尼德兰人,还有人写了一部书,就是讲述这些的,说是三十年后,大明的舰队抵达了欧罗巴,而后击败了欧罗巴诸国,于是,便开始在各处海岸修建堡垒,将所有人包括了教士都打成了奴隶,在庄园中做苦工,大明的人挥舞着鞭子,随意抽打欧罗巴的奴隶,妇人们若是被玷污,若是怀有身孕,便会被处死。男子若是不服管教,则会剁掉双手……”

  张静一:“……”

  林彬道:“是以,总督极为紧张,认为不可让事态继续这样发展下去。”

  “而后呢。”

  “而后听说,在罗马,有一个会议,曾讨论过此事,说是要进行一场征服……派出船队,来这大明,彻底消灭大明一切的舰队,毁坏沿海的所有船坞……令大明永无造船的能力,当然,各国都有各自的需求,葡萄牙人实力较弱,希望能够得到赔款。西班牙人实力强,所以他们认为应该侵占几处富庶的土地,用以补偿。尼德兰人则希望开放所有的口岸,并且得到澎湖一带。至于其他诸国……小人……所知不多。”

  “当然,这些都事涉机密,小人所听到的,也只是一些传闻,到底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只是……两年前,总督便命我进入内陆,搜集关于大明的各种情报,尤其是关于流寇,还有江南的士族,以及大明船料的来源……这些日子,甚至直接命小人……打探备海卫的驻军多少,以及水师的舰船数目,以及训练的水平。”

  张静一听到此,不禁无语。

  实际上,历史上的西班牙人确实有对大明的远征计划。而至于尼德兰人……也曾在澎湖一带与大明交手。

  当然,这种交手……规模并不大。

  只是张静一还是不相信,只是因为所谓对大明威胁的担心,这些心怀鬼胎的人肯联合一起。

  张静一抚案,沉默片刻,道:“只是这些吗?就是这些理由?林彬,看来你不太老实!”

  林彬早已吓了一跳。

  张静一杀气腾腾:“你莫非以为,我们拿住了你,这海外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你看若是不说,倒也不打紧。你横竖都是要死的,既然不想死的痛快一些,那也无碍。”

  许多人都会发出威胁。

  可显然,在这个地方,张静一的威胁,绝对足以让人胆寒。

  林彬战战兢兢道:“我……我……还有一件事……可能促成了这件事……那便是……尼德兰银行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引发了整个欧罗巴巨大的灾难。听说……这件事的影响极大,因为银行的危机,所以各国东印度公司,都受到了巨大的影响,这两年,一向不断高涨的东印度股票,连续暴跌。而且……连各国的王室,也发生了动荡,因为大家发现,储存在银行中的钱,取不出来了。原本可以借贷的资金,现如今也无法借贷,听说,不少商人,都破产了。甚至连王室……财政也出现了问题,我听总督府的人也在说这件事……说是只有新的征服,才可能解决眼下的问题,如若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是吗?”张静一听到了这里,若有所思。

  尼德兰银行的挤兑,引发了……传说中的经济危机。

  迄今为止,他们还没从危机中走出来。

  因此,此前说的那些,其实都是虚的,或者说都只是借口,什么威胁,什么大明拥有无数的财富,真正的原因是……在危机发生之后,许多王室的王冠落地之前,希望……能够凭借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们对此有什么判断。”

  “判断?”

  “就是他们凭什么认为,能够战胜大明。”

  “判断很简单。”林彬道:“当初倭寇袭大明,那是嘉靖年间的事,这倭寇造成的破坏极大,杀戮的军民也是极多,劫掠走的财富,更是数不胜数。而大明朝廷,也花费了足足十数年,才勉强肃清了倭寇。”

  林彬吞了吞吐沫,而后道:“而现在,这佛朗机和尼德兰人,舰船比倭寇坚固十倍,战力也在倭寇十倍。即便此时的大明,比之嘉靖年间实力更强,也足以教大明焦头烂额,不得不与他们签下城下之盟……至少……他们是这样想的……”

  张静一皱眉起来,他其实已明白,这些人打算采取什么战术了。

  因而,张静一起身,道:“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吗?”

  林彬期期艾艾的道:“就是这些,这些……我也已和王佥事奏报过……”

  张静一点点头:“你在内陆还有亲族没有?”

  林彬道:“早……早没了……没有了啊。”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不过……你在海外的亲族,只怕不少,需得等一些时日。”

  说着,他吩咐一旁的书吏道:“都记下来了吧?”

  “记下来了。”

  “嗯,收拾好,重新誊写一遍,我要上奏,另外……这个人……交给武长春吧,他最近手艺生疏了太多,若是再不好好干,告诉他,那他就没有作用了!”

  “是。”

  这林彬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一头雾水的听着张静一与那书吏的对话。

  而张静一却已火速的出了审讯室,深深的吸了口气,他一时有些恍然,总觉得即将发生的一切,可能有一些不真实。

  说着,他对随来的刘文秀道:“记下,到时候飞书给王程,第一,让他弄清楚,所谓的开战是否确有其事,在小琉球和吕宋的细作,要仔细查询蛛丝马迹,譬如……若是真有大量的舰队而来,势必会修建新的码头和港口,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看看他们是否在囤积粮草。这其二,若是当真舰船来,那么……规模有多大,人数有多少,涉及到的又有几国。”

  张静一顿了一顿,继续道:“其三,内陆是否还有大量似林彬这样的细作。以及……当初逃亡出去的士卒以及商贾,到底有多少。当然,有些事……可能涉及到对方的机密,想要查清楚,并不容易,可能查出多少,就得查出多少,有了消息之后,要立即加急送来京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让他尽心王命的时候了。”

  刘文秀颔首:“都记下了,待会儿就发出去。”

  张静一随即低头,道:“倭寇……倭寇……”

  他念念有词:“若是倭寇的打法,可就不太妙了,江南那边……谁可以做胡宗宪,谁又是戚继光和俞大猷呢?”

  “恩师你啊!”刘文秀毫不犹豫的道。

  第七百五十三章 有利可图

  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奉承,让张静一一时哭笑不得。

  不过他看一眼刘文秀。

  却发现刘文秀不像在奉承,只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倒像是当真这样认为一般。

  张静一便吁了一口气,挥挥手道:“少来啰嗦,干你的事便是了。”

  在这审讯室外头的长廊踱了几步。

  便见武长春此时匆匆而来。

  显然是接到了命令,预备招待那个林彬的。

  他远远在长廊的尽头,便立即侧身站在墙壁边,低垂着头,远远朝张静一行礼。

  张静一觉得此人……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阴森森的,宛如地狱里的恶魔小鬼一般。

  可张静一却又清楚,锦衣卫离不开这样的人。

  这个时代,没有这么多所谓的人道,倒不是不讲人道,而是此时的社会观念,便是如此。

  就好像祸不及家人一般。

  为何这个时代讲究株连。

  倒未必是后世的律法,比这个时代更为仁慈,后世的人思想更为宽厚。

  要知道,古人们可是出现过许多仁厚的时期,以至于死刑犯,都需要皇帝亲自勾决,动辄便要天下大赦。

  而之所以会有株连的律令,其实说穿了,不过是时代背景罢了,后世的人,宗族和大家庭的观念已经淡泊了,社会关系,变成了一个个小家庭或者个人。

  可是在这个时代,宗族和大家族的关系十分紧密,个人完全依附于宗族和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倘若没有株连之刑,这就意味着,宗族中每一个个体,为了宗族或者大家庭的利益,都敢于践踏一切法律,如此一来,违法的好处归于宗族,个人甘愿去死的事就会层出不穷。

  那么律令也就没有了任何威慑作用。

  张静一只朝武长春颔首点了点头,随即扬长而去。

  不久之后,一份奏报,便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案头前。

  天启皇帝细细看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凭啥那些人……为啥敢来打大明。

  大明与欧罗巴诸国的接触,其实已行之有年。

  不过大明朝廷对于这些人,显然兴致不是很大,倒是民间有不少士大夫,愿意与他们交往。

  从正德年间开始,也有许多次关于召见佛朗机使者的记录。

  倒不是说大明对他们完全没有了解。

  或者说,大明对于外界的事务一无所知。

  之所以没多大兴趣,是因为对于大明而言,这些佛朗机人和尼德兰人,更多的像一群打家劫舍的强盗,与他们交涉过深,那么许多饱受他们侵害的海外藩国会怎么看待呢?

  另一层面,则是双方确实是鸡同鸭讲,表面上是对谈,可实际上,彼此都无法理解对方的意图。

  天启皇帝看着奏报,大受震撼。

  随即,便将奏报命人送去内阁。

  内阁有点儿一头雾水。

  因为里面有些东西,他们也确实理解不了。

  比如,明明他们的什么银行出了问题,为何就促使了他们要袭扰大明。

  又如,佛朗机和尼德兰人,明明在大明周边一直采取攻击的势态,先是对大明的藩国们动手,此后又以各种名义死乞白赖的呆在澳门,甚至侵占了琉球,觊觎澎湖,大明虽也谈不上什么受害者,可至少绝不是什么加害者。

  可为啥,又好像大明刨了他们祖坟一般,成了莫须有即将要加害他们的丑恶怪物。

  想不明白不打紧。

  内阁办事,还是很快,几个内阁大学士,立即上书,拟出了一个加强海防的章程。

  比如增加商船的防护,又如加强沿岸几处备海卫所云云。

  现如今,尼德兰人和佛朗机人的底细还未摸清,天启皇帝能做的,也只有恩准,走一步且看一步。

  毕竟对于天启皇帝而言,眼下最让人需动心思的,却还是铁路的问题。

  辽东的铁路工程,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一条铁路线,从京城至山海关再至锦州、宁远一线,最后直往旅顺。

  只不过,朝廷还是决心,在宁远一线,再开辟一条线路,前往沈阳。

  之所以要深入沈阳,终究还是建奴人的影响,这里曾是建奴人的巢穴,要彻底控制住这边缘之地,剪除腹心之患,这些人力物力,却还是需要的。

  如今,所有的工程,都围绕着旅顺一线,沈阳线,也只是规划之中,而这铁路,却已铺设到了锦州和宁远……以及铁岭一带。

  可就在此时,一群商贾回来了。

  他们去了锦州,去了宁远,也去了铁岭……

  他们一共走过了四处大矿场,在回程的时候,恰好这一线的铁路终于贯通。

  因而,他们坐着蒸汽火车,颠簸了四五日,回到了京城。

  以刘红石为首的钢铁作坊的大东家们,从车站出来,便早有人来接人了。

  不只如此,许多报馆的人,早就闻讯,在这车站外头候着。

  等到这刘红石等人出来,便立即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急切的道:“不知诸公此番去辽,有何看法?”

  “矿场如何?”

  “是否真如坊间所言?”

  “恳请说几句吧……”

  刘红石咳嗽一声,倒是没想到,自己竟成了整个京城最瞩目的人物,于是道:“辽东苦寒,常年积雪,矿产的采掘很是不容易。虽然现下矿场的矿品质都乃上品,只是未来如何,却还未可知。再者,那里人力价格过高,匠人和劳力的薪俸,竟在关内的一倍以上,如此巨大的人力开支,也令人忧心,综上种种,实在一言难尽,不足为人道也。”

  丢下这一席话,众人纷纷登车而去。

  这一下子,倒是让原本热切之人,像一下子泄了气,各报馆的人,则将在刘红石等人的话记下,便马不停蹄,赶回报馆去了。

  现如今报馆的竞争很是激烈,随着股票出现,读者对于文章的时效性的要求已越来越高。

  毕竟,同样一个消息,你晚一天出来,前者则至关重要,而后者却是一钱不值。

  刘红石丢下了一席话,坐在马车里打了一个盹儿,等回到了刘家,家里上下,早就候着了。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一时之间,家中热闹非凡。

  刘红石则黑着脸,进入府邸,让管事的将好事者统统赶走,方才去了厅中坐定:“刘齁那家伙呢?又去哪里了?”

  “老爷,刚才少爷去车站接您……怎么,老爷没遇见?”

  刘红石便不吭声。

  过一会儿,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

  却是刘红石的儿子刘齁回来了,他一进来,便道:“爹……儿子在车站外头见到了您,可惜……当时人太多,乱哄哄的……”

  “好了。”刘红石已喝过了茶,顿了顿,随即抬头看了一眼刘齁:“现在开始,老夫说话,你给老夫听好了,照着为父的话去做。”

  “第一,查一查,账上有多少银子,今明两日,立即收购辽东矿业的股票。”

  “啊……”

  “第二,要做好准备,咱们家的钢铁作坊,需要在铁岭、义州卫几处地方,开设新的作坊……地皮,老夫选定了,老夫老啦,无法京城和辽东两头奔波顾忌,未来辽东的业务,就得交给你,你年纪不小了,不可再如从前那般胡闹,你不是一直说老夫不肯放手让你管事吗?以后,辽东的事,都归你管,不要教老夫失望,不然辱没先人!”

  刘齁:“……”

  “怎么,不肯去?”

  “不是。”刘齁哭笑不得的道:“这……这……可是方才……儿子明明在车站外头听爹说……说……辽东那地方苦寒,劳力的价格也贵……这矿的规模,却也说不清楚,还说一言难尽……”

  “爹……”刘齁说罢,忍不住道:“难道爹说的,都是骗人的。”

  刘红石气定神闲,呷了口茶,而后慢悠悠的道:“大庭广众,老夫岂敢骗人?”

  刘齁:“……”

  刘红石道:“只不过,老夫说的话,都是真的,绝对没有一句虚假。可是……老夫只告诉了他们……一半的真实情况。”

  刘齁一脸无语状:“那另一半呢?”

  “另外一半就是,辽东那地方,现在虽然苦寒,可那里有数不清的土地,土地廉价的令人发指,将来铁路统统贯通,无数的矿场还有作坊都有利可图,甚至未来大量的黑麦种植下去,那里便是塞上江南,将来的前途,实在不可估量。”

  “至于老夫说,那里的矿场品质未来说不清。可是……辽东过于广袤,不知多少富矿,三百年之内,也不至枯竭,未来的矿藏可能品质不成,可也可能,未来的矿藏会更丰富。”

  刘齁一时有些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一脸懵逼的见着刘红石。

  刘红石继续道:“除此之外,老夫还说,那里的人力过于昂贵,却没有告诉大家,相比于现在采矿的巨额利润,这人力的成本,连半成都占不到,那些个薪俸,比起每年的收支,不值一提,莫说现在的价格是关内的一倍,就算再加一倍,也有大利可图!”

  第七百五十四章 义不掌财

  刘红石这一番话说出来,这刘齁真是无言以对。

  他道:“这样说来,这辽东……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何止是不可限量。”刘红石道:“将来不只是矿场,未来定能百业兴旺。”

  顿了一顿,刘红石继续道:“不说其他,只说一处矿场,招募了数千劳力和工匠,这只是小矿场……规模还未扩大,可是你是否知道,就这么一个小矿场,短短一两年功夫,那里就出现了集市。”

  “出现了集市也没什么了不起。”刘齁咕哝道:“我大明的集市,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刘红石摇摇头:“可那集市,和你想象中的集市不同,那地方……一个集市,每年各种卖货以及饭馆的营收,可抵得上我大明寻常集市的十倍。”

  刘齁倒是一时惊讶了:“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矿上的匠人和劳力,都有银子,要吃喝拉撒。可关内的集市,又有几个人,能挣他们这么高的薪俸。如此一来,岂不正是百业兴旺吗?老夫最大的感触,是在一个矿场,途径了一家酒楼,便与几人一道坐下来,点了几个酒菜,结果你猜如何?这酒楼里头,饭菜劣质比之京城不只十倍,甚至可以说,难以下口,而小二呢,态度也是冷漠,账房则只趴在账台上打盹,且一结算,这酒菜的价格,竟比京城的至少还高一二成,那时候起,老夫就知道……这辽东……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刘齁听罢,大吃一惊:“这样还叫不可限量?这不是黑店。”

  刘红石意味深长的看了刘齁一眼,而后道:“儿啊,我们是生意人,做生意的人,切切不可和寻常人一样去思虑事物。不然的话,你这败家子,迟早要将咱们刘家的家业给败了,你往深里去想一想,连这样糟糕的店,尚且可以屹立不倒,有利可图,可见……这辽东的营商,有多值得称道的地方?有没有想过,同样的店,若是在京城,只怕早就倒闭了。”

  刘齁听完,恍然大悟:“明白了,这样的商家都能生存,若是咱们刘家,只要经营比他们好,饭菜比他们可口一些,便可财源滚滚。”

  “正是此理。”刘红石随即平静的道:“此番回京,老夫和那些人说的话,其实是障眼法,趁着这消息……暂时大家还相信,赶紧买一些股票,除此之外,刘家必须大举进入辽东,先从咱们拿手的钢铁作坊开始,而后……再根据情况,多置其他的生业。”

  “这……多置生业?”

  “正是。”刘红石道:“辽东的情况,和京城不一样,京城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人家什么买卖,也都比我们精,所以我们刘家,只做自己最擅长的。可到了辽东就不同,咱们不但要做自己擅长的买卖,而且还要趁着现在对手还未站稳脚跟,在其他方面,也要有所涉猎。否则,一旦过了这个风口,等大家都站稳了脚跟的时候,就一切迟了。钢铁未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可人要未雨绸缪,多一些经营,哪怕百十年之后,这天下都铺上了铁路,钢铁不再紧缺的时候,刘家照样还可日进金斗。”

  蹲了一顿:“现在就是让你好好历练的时候了。去了辽东,先熟悉情况,了解当地的情势,那里的官府,和京城这边不同,你要慢慢适应。”

  说罢,刘红石又呷了口茶:“刘家的希望,未来在辽东,不只是你,族中要挑选一些精干的子弟,随你一道去,咱们作坊里,也要挑一些老实本分的,这张家……真是厉害,那等苦寒之地,居然都让他们盘活了。”

  刘齁听到这些,心里就已有底了,原本他还以为,父亲要发配自己去辽东吃吃苦头呢,谁晓得……这是真打算让自己独当一面的。

  因而刘齁心情也激动起来:“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不负所望。”

  刘红石点点头:“赶紧去查账上,把事办了,故意被人识破,也就这几日的时间,还有那些和老夫一道从辽东回来的,只怕马上要下手了,先挣一笔再说。”

  “父亲,这样做,会不会不好,到时只怕有许多人要骂娘……”刘齁苦兮兮的道。

  刘红石叹了口气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为父难道没有善念吗?可是我们是做买卖的人啊,是商贾,义不掌财,这才是商人的本质,这样的银子不争,那还算是商人吗?仁义二字,不是我们商人的事,哪怕咱们对外再怎样将仁义挂在嘴边上,或者买通那些落魄的文人帮忙鼓吹,可有利可图的时候,便决计不可放过,所谓的义商,所谓的积善之家,又所谓的仁义为本,这些统统都是对外头人说的,别人信不信是一回事,但是咱们自己,切切不可真去信了。倘若一时糊涂,竟是自己都信了,那便真是愚不可及,造了大孽,这些……你一定要记住了。”

  刘齁便点头:“是,记住了,儿子这便去办。”

  刘红石还不忘交代:“一定要谨慎行事,不要走漏了风声,那些个持股的散户,最是风声鹤唳,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格外的警惕。”

  “儿子晓得。”刘齁道:“将来他们若是骂咱们怎么办?”

  刘红石道:“不会的,他们也不是第一次上当。”

  “……”

  果然,当日,股价应声下跌。

  其实当初买股的人,都在赌,赌的就是辽东的矿场如张静一所宣传的那般好。

  因而,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头上,都满心希望,这些和矿场利益相关的人,到时满心欢喜的回来。

  可结果,其实报纸还未刊载刘红石的原话,这消息便已传过了大街小巷,一时之间,许多人心慌了。

  心慌了就想卖,赶紧止损。

  随着越来越多人开始止损,股价自然而然便开始不断的探底。

  一时之间,京城里又是人心惶惶。

  不少人几乎想将张静一寻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刚刚诛灭了一个张严之,如今……你们张家又故技重施了。

  夭寿啊!

  张静一这两日,几乎每日都要打喷嚏,一问,才知道出事了。

  他听到奏报,起初吓了一跳,莫非是父亲在辽东,当真事情没做好。

  可细细一想,也慢慢开始回过味来。

  如今这京城里,一片哀鸿。

  倒是让张静一极想解释一下了。

  只可惜,这种解释没有意义。

  大家被骗怕了。

  就算是大明报刊载张静一安抚人心的文章,大家也会想,当初那该死的广平矿业,不也许多报纸在为其唱赞歌吗?

  如此一来,张静一唯一能做的,就是看到许多人拼命的抛售。

  不得已之下,张家为了维持住一定的价格,拿出大笔银子来,进行一些回购。

  可毕竟抛的多,即便张家,也没办法将所有的股票收回去,这价格,却依旧还在阴跌。

  张静一此时……似乎也只能为之哀叹。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魔盒。

  没想到……好的没学会多少,这坏的东西,真是一学一个准。

  股市这玩意,牵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大了,这地方,真是将人性看的一清二楚。

  张静一只好排除杂念,他给旅顺修了许多封书信,都是在过问关于造船的进度,眼下山雨欲来,必须做到未雨绸缪。

  可到了第三日,宫中却憋不住了。

  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觐见。

  张静一至西苑勤政殿,却见天启皇帝道:“辽东矿业也出事了吗?”

  张静一镇定的道:“陛下,据臣所知,并没有出什么事。”

  “可为何,厂卫奏报,如今百姓们怨声载道,且都是冲着张卿来的。”

  张静一哭笑不得的道:“臣也冤枉的很。”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一定要谨慎处置,前头有张严之这些逆党的前车之鉴,若是再这样下去,必然怨声四起。”

  张静一道:“陛下请放心,这一两日,只怕事情就要过去了。”

  天启皇帝一时狐疑:“是吗?”

  第七百五十五章 大舰

  天启皇帝听了张静一的话,倒是放宽了一些心。

  现如今,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辽东的矿产不能大规模的供应铁路贯公司,那么铁路公司将陷入工程停顿的尴尬境地。

  而铁路公司一旦出问题,其他的生业也将造成巨大的影响。

  如今的天启皇帝,显然也已摸清了门道。

  他很清楚,现如今朝廷的新支柱产业所带动的力量和资金是惊人的。

  可同时,也很脆弱。

  一旦出现问题,那么便是万劫不复。

  天启皇帝随即话锋一转:“上一次,张卿提到了关于佛郎机和尼德兰的问题,张卿认为,尼德兰和佛郎机诸国,要联合一起,一齐效倭寇,侵犯我大明海疆,此事……张卿有多大可能。”

  张静一思量了片刻:“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佛郎机和尼德兰人,狼子野心,他们在吕宋等国,建立据点、堡垒,残杀当地土人,一步步蚕食土人的土地,所过之处,哀鸿遍野。因而,臣以为,他们为了好处,便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做的出,正因为如此,我大明才要严加防范,如若不然,一旦有事,再要准备,就挥之莫及了。”

  天启皇帝道:“这样看来,张卿认为至少有八九成把握。”

  张静一点头道:“是,臣倒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可七八成却是有的。其实说到底,这就是路径依赖的问题。”

  “路径依赖?”

  “就像……”张静一想了老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陛下一样,当初的时候内忧外患,内帑和国库都是空空如也,国家困顿,内有流寇,外有建奴人虎视眈眈。可自从陛下抄了第一个家开始……才发现,抄家居然能大大的弥补国库的不足,那么,陛下是不是觉得,这抄家很上头,以后遇到了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再抄几家来看看能不能解决问题。”

  天启皇帝脸一红,老半天才道:“才没有,朕没有想过这样的事。”

  张静一道:“陛下,其实抄家,没有好坏之分,只是一种治理国家的手段了。本质上,就是朝廷没了银子,可那些辽将和世族们却个个富可敌国,何况,他们平日里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已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所以陛下上为社稷,下为苍生,吊民伐罪,何错之有呢?臣要说的,是路径的问题,我们做了一件事,尝到了甜头,就会想继续去做,于是慢慢的,我们就越来越擅长抄家,许多时候,当遇到了困难的时候,我们想到的,也是第一个用抄家去解决问题,这便是路径依赖。”

  “同样的道理,那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他们当初不过是贫瘠小国,在中亚,被奥斯曼帝国断绝了陆路,贫瘠的土地,无法农耕,养不活自己,而陆地上的商路,也被断绝,也和大明一样,到了难以为继的时候,百姓赤贫,民不聊生,因而他们不得已之下下海,名为经商,其实做的就是海盗干的事,没想到,却是大获成功。这数十年来,他们一次次的劫掠,一次次的以经商之名,开拓海外的领地,洗劫天下各处土人的金银,早就赚的盆满钵满,因而……他们也形成了路径的依赖。”

  “现在他们又遇到了当初一样的情况,那便是他们自己遭遇了危机,大量的负债已经开始显现,当初的扩张,已到了尽头。在这个时候,陛下想想看,他们会如何选择解决问题呢?”

  “是抄他们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商贾的家?”

  “还是活不下去的海盗们,索性将他们的王公贵族,一并抄了?”

  张静一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又或者,走他们原有的路径,干脆,干一票大的,进行一次天下最大的一次洗劫,只要成功,便可一夕之间,解决掉眼下所有的问题。只是当初,他们陷于绝境而出海的时候,舰船不过三五艘,舰船上的人员不过数百人,个个衣衫褴褛,形同乞儿。可如今,这数十年的滋养之下,他们则已坚船利炮,士卒们穿戴的铠甲,足以武装到与牙齿,且配备着精良的火炮和火铳,因而……他们自信是可以依靠这些,解决问题的,那么……他们为何不这样做?”

  天启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朕是抄上瘾了,他们是抢上瘾了,对不对。”

  张静一道:“陛下圣明,天资过人。”

  天启皇帝道:“若是他们敢来,朕要亲自挥师,率我大明东林军精锐,与他们决一死战,定要教他们知道,他们这一次找错人了,好家伙,朕没找他们,他们竟敢来犯胡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倒要看看,最后是朕抄了他们,还是他们抢了朕!”

  张静一听了这番话,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

  是两虎相争?

  又或者……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

  这也算是一时瑜亮,其实大家都是土匪的干活啊。

  张静一随即叹了口气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陛下,若是对方肯与我大明一决雌雄,臣倒颇有把握。可这佛郎机和尼德兰人,有他们赖以生存的战法,就如大漠中的敌人一样,历来中原王朝与大漠的骑兵作战,从来不是我中央之国不够兵强马壮,而是绝大多数时候,这大漠各族,根本不寻求与我们决战,而是不断的袭扰,等到我们集结了无数的兵马,精锐齐出时,却又四散逃入大漠的深处,直到我精锐军马深入大漠,人困马乏之时,他们再集结起来,给予我们致命一击。”

  张静一道:“而这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本质就是海中的草原骑兵,凭借陆军是不够的,就好像当初汉武帝击匈奴一般,难道靠步卒吗?靠的乃是我大汉的骑军,我们的骑军比他们更精良,一个汉人的骑兵,可以抵挡五个匈奴骑兵,于是才有了封狼居胥,才可犁庭扫穴,以至于胡人听闻汉军至,则惶惶不可终日。”

  “这样说来,得靠张三?”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张三并非无能,可是我大明绝大多数的舰船,都是可以承载更多货物的大肚海船,不适合海战,而尼德兰、佛郎机诸国,他们靠海而生,数十年来,若是舰船不够坚利,则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因而,他们的舰船,十年便有新的进步,他们操纵火炮和船帆的技艺,还有舰船作战的调度,也几乎三五年便会有一次新的大小革新,进步之快,令人咋舌。不只如此,这数十年来,他们为了造船,往往砍伐最坚固的林木作为船料,而一块好的船料,则需要无数次的加工,这才可抵御海水的侵蚀。正因如此,所以他们这数十年,经过两代人的经营,几乎将国中的上等林木砍伐一空,制作了无数的船料……”

  “而我大明,真正开始建立舰船,也不过数年功夫,许多的船料,都来不及炮制,许多地方……不敢说处处不如人,可是落于下风,却也不得不正视。这倒不是我大明非那佛郎机和尼德兰之敌手。而在于,舰船乃是这些人吃饭的家伙,因而他们倾国之力来缔造。而大明呢?忽视海防,却已有二百五十年之久,当初威风凛凛的宝船,早已成为灰烬,被人毁坏一空,一切都需重新开始,单凭我大明水师,或可对付琉球和吕宋等地的佛郎机和尼德兰人。可若是他们联合起来,纠结了欧罗巴的主力舰队来此,一决死战,臣以为……这很不乐观。”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黯然,沉吟很久:“这样说来,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有一种办法。”张静一道:“木制船,大明远非他们的敌手,不说其他,佛郎机人有一个说法,叫做百年海军,这当然不是夸张,而是因为,要造一艘船,一颗最上等的橡木要长成,至少需要一百年的时间,其他的木料,则远远不如,而且就算是砍伐下了木料,还需花费几年的时间进行各种的加工,才可真正作为舰船之用。我大明如何等的起。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指望铁甲舰了。”

  “铁甲?”

  “铁甲造船,就可以绕过木料的问题。”

  “对啦,朕想起来了,当初,张卿从朕这里骗……不,取了许多银子,足足数千万两纹银,说是造铁船?”

  “正是。”张静一道:“那还是数年前的旧事,陛下慷慨解囊,鼎力支持,臣这几年,也是诚惶诚恐,几乎无一日不在惦记着这件事,这些年来,旅顺那边,重金招揽了天下最优秀的铁匠、木匠还有其他各种能工巧匠,更招募了无数擅长蒸汽机的人才,围绕着造这一艘船,数年如一日,便是研究此物。其实,当初造船……也给大明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陛下难道忘记了,这蒸汽机车……还有这铁路,其实就是造舰产出的成果,最后转化了出来?”

  第七百五十六章 世纪之战

  此时,天启皇帝抬手,轻轻抚案。

  他看得出,似乎张静一将希望放在这上头,只是能成功吗?

  这可说不准。

  最重要的是,铁甲这玩意,在海上,能不能浮起来,只有天知道了。

  不过天启皇帝依旧表现得颇为乐观,对张静一的许多事情也是素来支持,于是道:“要尽力而为,旅顺那儿……也要督促。”

  君臣二人又说了一些闲话,不过张静一实在太忙,今儿倒也没有久留。

  谁晓得这张静一前脚刚告辞出去,魏忠贤便匆匆而来。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听着焦急的叫声,抬头看了一眼魏忠贤。

  魏忠贤的脸色倒还好,不像糟糕的样子,看来不像是来说坏消息的。

  魏忠贤行礼道:“陛下,外头……传出一些消息。”

  “消息……”

  魏忠贤道:“这辽东矿业,就在这一个时辰,不知怎的,价格竟是涨起来了。”

  “什么?”天启皇帝很意外,诧异道:“这又是什么缘故?昨日……不是都说……”

  魏忠贤便苦笑着道:“好像听说……这两日,虽有许多人抛售,可实际上……一直都有人在大肆的购买,所以价格虽有跌宕,可因为有买家……所以不至一泻千里。等大家慢慢开始回过味来,才发现事情有些不简单,再后来……才发现……其中一个钢铁作坊的东家,就在暗中收购股票。”

  天启皇帝:“……”

  魏忠贤接着道:“因而,才有了新的传言,说是……不少钢铁作坊的东家,都在悄悄的买,就在不久之前,一些东家已跑去陈家那儿,预备签订供货的协议,愿长期购置辽东的矿石。消息一出,大家才发现,竟被人骗了。”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忍不住道:“原来是这些该死的奸商搞的鬼。”

  魏忠贤道:“奴婢也差点被他们糊弄了……现如今,这满大街的人,都在痛斥奸商呢,只是现在……大家又都拼命想要回头购置辽东矿业的股票,鸡飞狗跳的,乱哄哄的一团。”

  天启皇帝皱眉,他越发觉得这些商贾滑头了。

  天启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而后冷冷道:“魏伴伴,无商不奸,今日看来果然是如此,他们倒是胆子不小。”

  魏忠贤便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要不,让东厂的人去收拾一下?”

  天启皇帝却是摆摆手道:“不必,若是动手,就坏了大局了,魏伴伴真以为朕糊涂了吗?朕虽是抄家上了瘾,却也晓得轻重。你的心思,还是多放在佛郎机人头上吧,这些人不是省油的灯。”

  魏忠贤便抱手行礼:“遵旨。”

  其实张静一也没想到,形势会变化得如此之快,出宫之前,这股票还是跌跌不休呢,居然一出宫,立即便听说这股票开始疯狂的上涨了。

  而且上涨得格外的猛烈。

  那些钢铁作坊的东家们其实是不会骗人的。

  只不过……他们骗人的是嘴巴,可身体却很实诚。

  于是张静一心里禁不住暗骂这些家伙,不过他和天启皇帝一样,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并没有采取什么异常的举动。

  不过自旅顺,却有书信来了,带来了一个极好的消息,铁甲舰下水了……

  没有沉。

  张静一终于大大的松了口气。

  没有沉,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兆头。

  苦心没有白费啊。

  而至于铁甲舰是否达到了当初预定设计的目标,却还需进行海试。

  在旅顺,早有一个东林军校的分支,被称为旅顺教导队,该教导队便是从其他各教导队抽调出了一批骨干,学习水师作战的技巧。

  别看只有区区一千五百人,却几乎每日都会进行水师的训练,甚至在铁甲舰造出来之前,就已有匠人造了一个模拟的‘铁甲舰’,让他们一次次进行模拟。

  虽然真正上舰海试是另一回事,可有了这些基础,至少不至大家对于即将到来的海试完全一无所知。

  张静一放下了心,他其实倒是觉得时间仓促,不希望那些佛郎机和尼德兰人当真来这大明,毕竟对于大明而言,这铁甲舰还极不成熟,需要一次次的海试发现问题,继而进行整改。

  不过王程的书信,开始引发了张静一的警惕。

  在与福建隔海相望的琉球,海峡对岸的尼德兰人,似乎一直都在扩充港口和码头,港口和码头的扩充已持续了许多时日。

  这消息一出,立即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这显然不是为了往来的商船用的,可能用于军事上的用途。

  可尼德兰人在这一带的海域,根本没有大规模的舰队,根本不必大费周章的进行港口的修建和扩大。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问题。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极有意思的动向,令张静一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

  那便是王程那儿的奏报之中,还提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量吕宋的劳力,在这些日子,源源不断的输送往琉球。

  都是用舰船运去,多是青壮。

  这一些奏报,其实透露出来的讯息就十分玩味了。

  大量的修建码头和港口,显然是为了大量的舰船靠岸补给之用。

  而大量的青壮,也显示人力较为紧张。

  最值得关注的是,琉球被尼德兰人窃据,而吕宋盘踞的却是西班牙人。

  西班牙将吕宋的人力,送去了更靠近大明腹地的琉球。

  这就说明,西班牙与尼德兰人,达成了某种盟约。

  那么……

  在锦衣卫新设立的参谋部里,大量调拨来的参谋人员,已根据奏报中提供的港口修建规模,还有人力的情况,大致的做出了一些判断。

  王程此前带来的消息,十之八九可信,甚至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已经在路上,可具体到达了哪里,现在还没有定数。

  这支舰队,至少是尼德兰人和西班牙的联合舰队,这是至少,参与的其他欧罗巴国,可能更多……

  舰队的规模,根据大量港口和码头的情况而言,可能维持在三万人以上的规模。

  自然,这个三万人,是最保守的估计。

  极有可能的情况是……人数在三万至十万不等。

  而又根据对方乃是海军,补给的问题不似陆路那样复杂和繁琐,这样一支军马,就十分可观了。

  要知道,一般情况之下,陆军若是作战,动辄便是十万、二十万人,这是因为陆军需要补给,需要随时有民夫和辅兵随军,一般号称二十万的军马,真正的战兵,可能也就是五万至八万的规模。

  而水师不一样,水师大大减少了后勤的压力,舰船上尽力不会陈放太多闲杂人等,来浪费口粮。

  而且若是当真万里杀奔而来,那么可以做出的判断就是,对方抽调的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

  毕竟这个时代,运输的成本太高了,而且不远万里而来,若是老弱病残,如此高的成本,显然是划不来的。

  那么这就不难推测出,抽调来此的欧罗巴人,定是最精良和强壮之人。

  放在大明,就当真是东林军生员的级别,属于勇冠三军的精锐军马。

  随着王程所送来的消息越来越多,一个敌人的形象,也慢慢地浮现了出来。

  敌人的数目,进行了一定的修正,即战兵可能在五万至十二万上下,装备精良,却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卒。至少有三个欧罗巴国家联合在了一起,舰船至少有一百七十艘,火炮在三千至五千门上下。

  而舰船的制造水平极高,在当下,绝对是领先的水平。

  毕竟在海上航行是有风险的,在这个时代,能够穿越万里碧波的舰船,本来就已属当今天下的最高技艺水平了,寻常的海船,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壮举。

  而他们的后勤补给的基地,理应是与福建隔海相望的琉球,在琉球的南部一带。

  张静一看了最后的出来的结论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虽说此时的欧洲,相互攻伐,几乎各国都将所有的国库开支,都投入了军备。

  可五至十二万的战兵,这对于整个欧洲而言,也绝对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尤其这些人,几乎都是武装到牙齿的军马,可以说,这倾尽了欧洲半数的军事力量都不为过。

  哪怕是大明,在军校出现之前,真正能作战的战兵,其实也只是这个规模,而且因为常年武备松弛,官军已经难有战斗力了,也只有少数类似于关宁铁骑和当初戚家军的残部,尚还有比较高的战斗力。

  而到了如今,整个东林军校,能够动用的战兵,也不过是五万至八万的规模而已。

  这尼德兰人和佛郎机人,显然是吃了枪药,真打算孤注一掷了。

  也由此可见,这一次银行所带来的危机,某种程度而言,对于整个欧洲的影响颇深,已到了非孤注一掷不可的地步。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对于这件事很是慎重,一面继续上奏,一面则不断的催促王程继续刺探,以此让朝廷做好万全准备。

  第七百五十七章 礼义廉

  张静一的奏报,又以此激起了朝中的动荡。

  很明显,这一次张静一的奏报更加明确,并且认为海上敌人的规模,必然巨大。

  绝不只是人们中想象中的海寇这样简单。

  这是一支精良的军队,武装到了牙齿。

  一时之间,朝中倒是开始起了争议。

  次日的廷议,议的就是此事。

  天启皇帝没有到场。

  主持廷议的乃是黄立极。

  黄立极倒是痛快,今日议的就是锦衣卫的奏报。

  奏报内阁和六部已经传阅过了,所以直接进入正题。

  先是黄立极道:“近十万军马,浩浩荡荡,杀奔而来,若果如此,那么这佛郎机之贼,便为倭寇百倍,诸公……此时心里只怕都在嘀咕,觉得是否有夸大其词之嫌,可一旦这奏报成真,这沿岸军马百姓,势必生灵涂炭,我等为臣,理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正因如此,所以今日不论其他,只问贼寇来袭之事,朝廷该立即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章程,作应对之策。”

  说着,黄立极坐下。

  孙承宗性子比较急:“黄公所言甚是,此事非同小可。当初倭寇袭边,我沿岸百姓便损失惨重,自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诸省,俱为我大明丰腴之地,更是国家赋税所在,一旦有失,则便是我等尸位素餐了。”

  他说罢,众臣已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道:“那么孙公有何策?”

  孙承宗想了想:“老夫的办法倒是很简单,朝廷理应派钦差至沿岸数省,设督师,总揽水陆军马,如此,方才好协调水师和陆军。只有职权统一了,才可便宜行事。”

  这其实倒也是大明的常例了。

  最初的时候,哪一个地方出了事,朝廷往往派总兵去都督该省的军事,不过很快,大家就发现,单凭总兵是没有办法解决大问题的,因为总兵只是一个武官,调动不了任何一个文臣,单纯的负责军事,也调不动本地的官员进行配合。

  于是到了后来,朝廷便钦差了人员,成为巡抚,以巡抚的名义,负责该省的民政和军政。

  这倒是协调好了,可问题再到后来,又出了问题。

  因为巡抚只能管一省的事,可倭寇出现之后,大家发现,你浙江巡抚指挥调度得当,浙江成了难啃的骨头,结果人家立即跑去了福建或者是南直隶,而浙江巡抚的兵马,一见倭寇逃至了临省,却也只能望洋兴叹,不敢越雷池一步。

  毕竟,他们没有这个职权,一旦过界,就可能要背上擅调兵马的忤逆之罪。

  嘉靖年间的时候,为了便宜行事,于是朝廷索性,便派出钦差,任为总督,而这总督,往往管理二至三省的军事,在他的辖下,但凡是倭寇蔓延的地方,都可以管,这便为解决倭寇问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可现在,一旦奏报成真,一旦对方从海上袭击,就完全不可能是两省至三省的问题了,可以说,沿岸的六七省,都随时可能成为敌人的攻击目标。

  为了方便调度,节制所有的资源和兵马,就必须得有一个督师亲自去坐镇,才有资格辖制这七八省的军务了。

  对此,大家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于是,刑部尚书张养浩站了出来:“那么孙公看来,谁可承担此大任。”

  张养浩当初是吏部天官,差点卷入谋反一案,好在他跑的比较快,果然把队友统统卖了,只是吏部尚书之位,却是没了,只好屈尊做了刑部尚书。

  好在这位刑部尚书,居然还算满意,毕竟,幸福感是比出来的,看着张严之这些人,抄家的抄家,灭族的灭族,反观自己,依旧还任尚书高位,不得不说,这已是祖宗积德了。

  孙承宗想了想:“或许老夫可以成行。”

  孙承宗当初就做过辽东督师,掌握九边,军事的经验是有的,而且既是督师,要让各省的巡抚们服气,一般的人还真未必驾驭的住,孙承宗这种帝师,当初的清流领袖之一,以及当初的辽东督师再加上内阁大学士的身份,履历可谓完美,若他出马,谁敢不服气?

  不过……

  有人沉吟着站了出来,却是右都御史王文君,王文君摇头,道:“孙公年纪老迈,只怕无法经受颠沛流离之苦,何况内阁掌握机要,关系更为重大,孙公还是坐镇中枢,居中调度为好。”

  许多人暗暗点头。

  孙承宗年纪太大了,要辖制这么多省的军务,这个年近七十的老者,如何能承受?

  孙承宗听罢倒也没有继续坚持。

  其实他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其他人他确实不放心,可若是自己去,他也知道自己的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害怕真去了,反而贻误军机。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承宗想了想,道:“倭寇当初给江南诸省带来的危害,如今尚且历历在目,可谓是触目惊心,无数的军民百姓,颠沛流离,更有不知男女被掳走,迄今不生死未知,所劫走的钱货,更是无以数计,倭寇猖獗期间,江南数省,可谓家家带血,户户含泪,苦不堪言。”

  他顿了顿,禁不住感慨道:“正因如此,此番又有海贼来袭,且声势更为浩大,海防之重要,还有这督师之位,便成了关键所在,它所关乎的,乃是万万黎民百姓的生死,因此,断不可小视,诸公嫌老夫年老,倒也是情理之中,老夫确实老了,如今老眼昏花,坐卧尚需人搀扶,而今国难之际,老迈之身,竟不能报圣恩万一,更无法顾全百姓,实是惭愧,可若不能择出督师人选,老夫则寝食难安,那么老夫不妨再举荐一人,辽东郡王张静一……筹办军校,如今这东林军,已为我大明劲旅,军中的许多武官,多受他教诲,且他有郡王身,既受国恩隆重,且又有人望,使张静一为督师,辖山东、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军务……何如?”

  孙承宗说罢,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缓缓的坐在了殿中的锦墩上,一旁的宦官给他斟茶上来,他低头呷了一口茶。

  而后假装镇定的,等群臣们七嘴八舌的低声议论。

  其实很明显,孙承宗之所以要在这上头大做文章,是因为他知道……让张静一做督师,是有很大阻力的,群臣很难达成共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大发肺腑之词,将这海贼的危害,还有百姓的疾苦,声情并茂的说了出来。

  果然……许多大臣一面低声议论,一面摇头。

  甚至有人苦笑起来。

  那方才的右都御史王文君叹了口气,道:“孙公……万万不可。”

  右都御史,与左都御史一样,同为都察院主官,位列正二品,不只是品级高,与尚书并列,最重要的往往人望还很高,可谓清流中的清流,根正苗红。

  王文君语重心长道:“下官自知孙公此番乃是好意,只是左都督张静一,终为武臣,武臣驾驭数省,国朝从未有过如此的先例,自洪武太祖以降,再至成祖,我大明勋臣和武臣无数,哪一个不是有不世之功呢?却从未有过,以武臣临地方,驾驭数省军政之事,以文驭武,是社稷的根本,倘若开了这个先例,孙公可想过后果吗?”

  孙承宗早有准备,又呷了口茶:“事急从权,当务之急,乃是巩固海防。”

  “不然。”王文君摇头:“非是下官,要与孙公在此逞口舌之快,只是越是国家危难的时候,越该谨小慎微,如若不然……将来迟早大祸降下,埋下祸根。下官绝没有腹诽左都督的意思,只是……今日可以让左都督以武臣的身份,驾驭数省,那么他日子孙亦可,此事……不可开先河,先河一开,则礼崩乐坏,恐非国家和苍生之福。”

  孙承宗道:“现在我们议的乃是国家大事,武臣亦为臣,自古忠良不限文武!岳武穆难道不是武臣吗?可秦桧莫非是武臣吗?”

  王文君不为所动:“不效孔圣,便不知仁义,不读四书,则难知忠孝。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也!”

  他顿了一顿,又慨然道:“下官以为……督师人选,还是自文臣之中择选,方才服众。如若不然……莫说是下官人等,纵是各省巡抚及布政使司,以及下设知府、知县,该如何看待呢?”

  “要统御数省,总要让数省官吏心悦诚服吧,若是此督师,不能服众,又如何让人甘心效命?孙公,武臣的跋扈,你不是不知,今日越是国事艰难,便越要谨记历代兴亡的教训,如若不然,你我皆为罪人,万死难恕!”

  许多人暗暗的点头。

  又有人道:“这并非是对左都督有成见,只是国家大事,不可不慎!”

  第七百五十八章 竖子不足与谋

  王文君不依不饶。

  在人选方面,对于像王文君这样的大臣而言,这是底线。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甚至愿意接纳新政。

  因为新政对于他们而言,是有好处的。

  慢慢尝到了新政的好处之后,他们是积极的新政推动者。

  可是支持新政,是因为自己能分一杯羹。

  可若是让武臣来担负封疆大吏,甚至节制无数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后果就变得可怕了。

  这就意味着,将来内阁大学士、尚书,都可让武臣来担任。

  那么,对于王文君这些科举入仕的大臣而言,就真的连最后一道保障也已失去。

  一旦失去,新政推行……还会和自己有关系吗?

  自己又如何能确保在新政之中,获得好处?或者说,吃下最大的那一块大饼?

  一切的问题,都源于本身的利益。

  当然,偶尔也会有如孙承宗这般,出卖自己利益的。

  至少在许多文臣看来,孙承宗此举,和叛徒没有任何的分别。

  因为在人心目之中,孙承宗支持新政,不过是选吃饭和选喝粥的区别,至少是大家坐下一起来吃,孙公喜欢吃饭,咱们还能说什么,虽然可能大家口味不一样,但是孙公乃是内阁大学士,胳膊扭不过大腿,因而大家捏着鼻子,跟着孙公一起吃就是了。

  可孙承宗推举张静一,却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格局了。

  现在已不是吃米饭还是喝稀粥的问题了,而是要将原本坐在桌上的人,直接轰下去。

  连一碗饭都不给吃?

  这就完全无法容忍了。

  很多时候,别看只是一个小小的任免,或者是一个十分简单的祭祀问题,可延伸出来的,却是整个大明体制的担忧,涉及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的饭碗问题。

  王文君慷慨激昂地道:“孙公,事不可为,此议就此作罢吧。”

  孙承宗自然知道王文君一番言辞的深意。

  王文君希望他主动退步。

  其实孙承宗又何尝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涉及到的阻力更是无法想象。

  可……但凡文臣们给力一些,有几分本事,譬如多出一些像胡宗宪、于谦这样的人,他也绝不至于……动这个脑筋。

  实际上呢?满朝文臣……有几个懂军事的?又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可保沿岸数省生民的性命?

  这是国家大事,表面上是在议海防,可实际上呢?却是在议万万百姓们的生死荣辱,在决定他们的未来。

  孙承宗老了,有的人越老越是固执,而有的人,越老……恰又越无所顾忌。他所想的……是不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身居内阁高位,底下却闹出无数百姓颠沛流离,无数生民无依嚎哭。

  于是孙承宗道:“今日任免,牵涉甚大,我等当以国家和苍生为重。”

  王文君反驳道:“正因为高以国家和社稷为重,所以不可开此先例。”

  “谁可胜左都督?”

  “可胜任者,千百人也,历来儒臣掌兵,立大功业者不计其数。”

  “立大功业者,而今安在?”

  “当今庙堂诸公,都可胜任!”

  “是谁?”

  王文君咬咬牙道:“下官饱读诗书,可也。”

  “你?”孙承宗冷笑,这笑里的意味很是明显了。

  王文君知道孙承宗认为他不行,便昂首道:“孙公当初,也不经世事,以博学而闻名,此后出镇辽东,都督辽东军事,那我又有何不可?”

  王文君显得有几分羞愤。

  你孙承宗可以,我为何就不可以?

  而且我一个文臣,名列二品,又是清贵的右都御史,出去外头为督师,其实就已算是轻贱了自己,你孙公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宗脸色阴沉,而后沉声道:“呵……既如此……诸公以为如何呢?”

  他看向朝中诸臣。

  群臣见状,彼此交换起眼色来,有人道:“王公若肯屈尊,实乃国家之幸。”

  “我为兵部侍郎,与王公也曾讨论过马政,王公条理清晰,对马政了如指掌,乃是知兵之人,有他出镇,必定能工本巩固海防。”

  “王公可也。”

  一时之间,众人七嘴八舌,竟都是希望王文君去的。

  反正总要有一个人去,张静一这样的武臣是绝不可去的,那么选来选去,王文君确实合适,他是右都御史,也有足够的资格。

  倒是户部尚书李起元突的道:“不可,王文君毕竟没有实际督抚一方,一旦出任,而贼势汹汹,难免乱了阵脚,此次征伐,还需多倚仗的东林军,王公如何能令他们心悦诚服?下官倒是以为,张静一合适,此人有大勇,且谋略过人,有他出镇,沿岸数省,都可高枕无忧。”

  李起元话音刚落,便立马有人道:“李公此言差矣……正因为左都督对东林军影响力巨大,才不可令他出镇,以文治武,乃国家安定之源,一旦破坏,今日是佛郎机之贼,明日便要祸起萧墙了。”

  “祖宗之法,自有其道理,我大明国祚两百五十年,国运绵长,正是因为吸取了唐朝强藩的教训,方有今日……且王公学识过人,必可成功,何须左都督?”

  孙承宗冷哼,随即就站了起来,却是看向黄立极:“黄公意下如何?”

  黄立极皱眉,他闭上眼,心头已经有着计较。其实他清楚,任用王文君,出了问题,就是天大的事,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难辞其咎。

  可若是任用张静一……势必会让自己置身于风口浪尖,只怕自己也要和孙承宗一般,被人视为眼中钉了。

  于是黄立极道:“老夫看,既然现在两难抉择,不妨这就记录廷议止奏事,送往宫中,恳请陛下圣裁。”

  孙承宗瞪了黄立极一眼,他心里知道,黄立极的老毛病又犯了,怕担事。

  孙承宗一时恼怒,便叹息道:“竖子不足为谋!”

  这一番话,真将这殿中的人,统统都得罪光了。

  可见此时孙承宗的愤怒,到了何等地步。

  群臣亦纷纷怒而视之。

  倒是挨了骂的黄立极,却是唾面自干。

  他最大的缺点就是,想做一个老好人,却被人放在了最不该放在的位置上。

  可他也有优点,至少他心里是知道,孙承宗才是对的,因而哪怕孙承宗当殿怒骂,他也只当没有听见,并不怨恨。

  于是他看向随来的舍人,使了个眼色。

  这舍人在一旁记录,最后将记录的文牍送到黄立极面前。

  黄立极看过之后,指了指最后一句话道:“孙公这句竖子之论,就不必记录了,送西苑吧。”

  舍人脸一红,忙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

  廷议结束。

  又躲过了一劫。

  愉快的混过了一天。

  黄立极默默的在心里舒了口气。

  他见孙承宗气咻咻的朝内阁方向疾走,黄立极叫他:“孙公,孙公……”

  孙承宗当然没理他,心情不好呢!

  黄立极便拖着大腹便便的身子,气喘吁吁的赶上去,挥汗如雨,颇有几分斯文扫地的狼狈模样,道:“孙公……何必动怒。”

  孙承宗瞪着他,冷冷道:“国家大事,竟如儿戏,可笑。”

  黄立极叹道:“左都督任督师,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孙承宗面带怒色:“为何黄公方才不言?”

  黄立极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我若是当殿道出,则群臣必定反弹,到了那时,群情汹汹,孙公难道希望我请辞还乡吗?”

  孙承宗很是鄙视地看着他:“原来国家大事,不及你的乌纱帽。”

  黄立极苦笑道:“我非孙公,我资历不深,又无清名,当初都是九千岁,才将我抬入内阁,天下人都视我为阉党,如今若再说出这样的话,那么人人都要视我为国贼了。”

  孙承宗便道:“那么黎民百姓呢?”

  “问题就在此,我等将今日廷议的争论,送至西苑,陛下圣裁,以陛下的见识,一定认为左都督合适,他对左都督信任有加,最后定然将左都督定为督师!如此,沿岸数省的百姓就可保全了。”

  孙承宗哼了一声道:“好你一个黄立极,你这是要将骂名送到陛下头上。”

  “此等骂名,我承担不起,陛下……”黄立极尴尬地道:“陛下乃雄主,定可力排众议。”

  说是说的好听,其实另一层意思是,反正陛下素来没什么好名声,那些文臣们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不愁多添这么一桩。

  难道大家还能逼迫皇帝辞职吗?

  他们有没有问过禁卫、勇士营,还有东林军的刀铳答应不答应?

  孙承宗却板着脸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不敢承担恶名!”

  黄立极此时倒是气定神闲了,慢悠悠地道:“对,是老夫承担不起。”

  一脸坦然!

  孙承宗道:“尸位素餐。”

  黄立极抿抿嘴道:“是,就是尸位素餐,为首辅者……就是两边受气的小媳妇,公婆不喜,丈夫也嫌碍眼,可也只能委曲求全,左右挪腾,才可全始全终,如若不然,这大局如何支撑?”

  “你还笑!”

  黄立极竟真的笑了:“又捱过了一日,怎可不喜?”

  第七百五十九章 君臣相得

  孙承宗和黄立极的性情全然不同。

  而黄立极显然怡然自乐。

  其实说实在的,宦海浮沉这么多年,许多事,黄立极早就看透了。

  首辅自己是要做的,老夫不做,谁来做?

  可是首辅是什么?

  对于皇帝而言,首辅就是天子的痰盂,有了好事,一切自然归功于宫中,此乃圣君所为。出了错,自是首辅该死,于是换一个首辅,大家接着跳舞接着乐。

  对于百官,首辅又是什么呢?你首辅若是不肯为我们文臣争好处,便是谄媚宫中,是趋炎附势,是赵高,是严嵩。

  可若是你当真为大家争了好处,又如何?能争来好处,说明你这个首辅权势滔天,是张居正第二!好吧,需得骂你,辱你,才显出我不畏强权。

  每日都和这些虫豸打交道,黄立极累了。

  你们会甩锅,难道老夫就不会甩?

  你们喜欢息事宁人,老夫就不会息事宁人?

  都耗着吧,看谁能不粘锅。

  所以别人以不能勇于任事为耻,黄立极以此为荣。

  别人以尸位素餐为恶,黄立极求之不得。

  当然,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必须脸皮厚,正所谓一皮天下无难事,只要我不要脸,你当面骂我,我也能唾面自干,依旧开开心心。

  其实说穿了,就是不被恶劣的情绪所左右,哪怕有人诽我谤我,可只要我不往心里去,那么这日子,就好像天天过年一般,开心每一天。

  孙承宗则不作此想。

  显然他不喜如此。

  可同时,却又拿黄立极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为即便你如何怒斥他,这身为首辅的黄立极,依旧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怨愤,照样还是很愉快的和你谈心,陪你喝茶,与你说话永远是慢条斯理,偶尔还会从他口里,蹦出几句关心的话。

  然后……孙承宗发现自己的火气,慢慢的没处发了。

  最终,一切又回到老样子,直到等待下一次火山迸发。

  廷议的记录,火速送到了西苑里头的天启皇帝手上。

  天启皇帝一看廷议的文牍,脸色顿时一变,就立即勃然大怒,骂骂咧咧地道:“黄立极又如此,如此没有担当,留之何用?”

  对于这份文牍,一旁的魏忠贤也已经看过了,看了看天启皇帝的脸色,魏忠贤道:“其实黄公的意思,是希望陛下圣裁,毕竟此事关系重大,他不能做主。”

  “他不能做主,就诿过给朕吗?”天启皇帝很是不爽地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样的首辅……有何用处,他是撞钟和尚?”

  魏忠贤便乖顺地道:“是,黄公实在万不应该。”

  天启皇帝恶狠狠的道:“不如撤换黄立极……”

  魏忠贤点点头道:“陛下此意甚好,奴婢……奴婢以为就该如此。”

  天启皇帝奇怪的眼神看着魏忠贤:“你既然认为朕做的对,为何说话支支吾吾?”

  魏忠贤咳嗽一声道:“奴婢不敢说。”

  “说罢。”

  “陛下若是令黄立极致仕,那么谁可承担首辅大任?孙承宗吗?孙承宗性情如火,确实勇于任事,可是陛下……首辅是宫中与百官的桥梁,承上启下,为君分忧。而一旦孙公任首辅,势必嫉恶如仇,到了那时……奴婢恐怕,许多事都要掀出来了。”

  “掀出来便掀出来!”天启皇帝道:“有何不可!”

  魏忠贤耐心的道:“掀出来,那么宫中和百官,就会为许多的小事而吵闹不休……那么国家大事怎么办呢?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抓住几个重点的事去推行,其余的事,难得糊涂即可。若是天下的事,事事都关心,那么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

  “黄立极确实圆滑,可他的圆滑,恰恰将许多的麻烦,都消弭于无形,他确实有时装糊涂,可正因为这装糊涂,才让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最终压了下去,天下不可无孙公这样勇于任事的直臣,也不可无张老弟那般的干练之臣,其实,也离不开黄公这样,平息事态,和一和稀泥之人。”

  “陛下总揽朝纲,要治亿万生民,君临关内关外,单单关内十三省,便有州府一百九十四,县两千七百五十五,至于乡亭,更是无以数计。正因为有这三者,才可令天下相安,缺了哪一个,都不成啊。”

  天启皇帝一顿火,没发出去,便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道:“朕看黄立极平日里还算勤勉,只是小心思极多,便不惩戒了。不过今年,他幼子的恩荫诏书,就先压一压,朕还是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魏忠贤便讨好地笑道:“陛下实在圣明,奴婢时刻聆听陛下决断,受益匪浅。”

  天启皇帝摆摆手:“少说这些,朕欲以张卿为督师,力排众议,卿看如何?”

  魏忠贤笑盈盈地道:“奴婢以为,若是张老弟出马,必可佑我大明百姓平安。陛下慧眼识珠啊。”

  天启皇帝点头道:“那就召张卿来,朕先交代他一些事。”

  魏忠贤自是不敢怠慢,火速让人去请张静一来。

  张静一此时则在北镇抚司里,满心在为闽粤千户所之事担心,因而低头看着一份份的奏报,心里思量着应对之策。

  等到宫中来人,召张静一入宫。

  张静一其实已经知道,今日廷议的争议了。

  毕竟锦衣卫不是吃素的,在张静一的大力整肃之下,这几乎满天下,都是耳目。

  张静一自是不敢怠慢,于是忙入宫觐见。

  在小太监的领路下进了西苑,抵勤政殿,先入内行礼道:“臣张静一,见过陛下。”

  天启皇帝正端坐着,低头看着什么,听到张静一声音,立马抬头,脸上先是有了笑容,口里道:“张卿近来在忙什么?”

  “臣奉旨节制南北镇抚司,职责所在,是以……”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辛苦啦,锦衣卫办事很稳妥,上一次上来的关于海贼的奏报就很好,贼还未至,我大明就已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料敌先机,乃制胜之道,很好!”

  张静一道:“臣实在惭愧,当不得陛下如此盛赞。不过……臣请……陛下加恩……王程……”

  “王程……”天启皇帝有一些印象,没有多想便道:“也是皇后的兄弟,乃你的义兄?”

  “正是。”张静一老实地道:“本来……举贤避亲,此人乃臣义兄,臣举荐他,实在不妥,何况,他已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近来虽有一些功劳,可臣为他请封,确实有私心的嫌疑。”

  天启皇帝反而亲和地笑着道:“无妨,你这是要做什么?”

  张静一道:“只是王佥事这几年,负责的乃是外事,如今我大明已关注海外,开了海,那么海外的一举一动,都必然不能逃脱朝廷的耳目,这闽粤两个千户所,主要负责的便是这外事,只是外事与内事不同,就不能像其他千户所那般行事了,而且职责重大,调任辖制闽粤千户所的武臣,必然要有专断之权,少受制衡,而以佥事镇守闽粤,臣恐难以服众,未来随着海外开拓,需未雨绸缪,咱们大明的商船未至,军马未至之地,锦衣卫却需先进入,所以臣的意思是……锦衣卫内,需设一处镇海司,该司下设闽粤两个千户所,再设翻译馆、宣抚百户所等衙,由锦衣卫内,一位专门的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节制,如此一来,行事就方便了。”

  天启皇帝好奇起来,盯着张静一,兴致勃勃地道:“这翻译馆和宣抚百户所,是做什么用的?”

  张静一道:“翻译馆负责翻译诸国的书册,了解天下诸国的风土人情。而宣抚百户所,则负责对外联络,培养对我大明怀有善意的外臣与外商以及海外汉人。而两个千户所,则有外派,缇骑、侦缉、刺探之责。”

  天启皇帝点点头,脸上笑意更盛了,道:“这个主意好,这是未雨绸缪,很好,张卿既拿了主意,就这么干吧。”

  说罢,天启皇帝话锋一转,道:“今日廷议,张卿可知道吗?”

  张静一倒是没有隐瞒,便道:“臣有耳闻。”

  天启皇帝道:“朕打算令你做这督师,总揽诸省军政,你看如何?”

  张静一道:“陛下如此待臣,臣实是肝脑涂地,这是何等的信任,臣便是赴汤蹈火,也难报万一。只是……臣以为……这督师所做的,不过是建立海防,而要一举解决海贼之海,凭借在各省沿岸,建立水寨是不够的。终究还是需要以海制海,才可成功。至于这督师之职,臣不敢受,若是受了,只怕天下人都要骂臣要有异心了。”

  天启皇帝冷笑道:“卿为督师,便是有异心?那些读了几天书的家伙,做了督师,就不会有异心吗?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不可笑吗?此事……不必怕,外头人如何说,这是他们的事,你我君臣相得,何畏人言?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可以胜任了,这是国家大事,非卿不可!”

  第七百六十章 海防之策

  张静一笑了笑,却对天启皇帝道:“陛下,臣的意思,并不只是如此,而是觉得,此番欧罗巴诸国气势汹汹而来,没有这样简单,这督师,还是另请高明,臣……有臣的事要干。”

  对张静一的话,天启皇帝不免感到意外。

  “你的事?”天启皇帝诧异地道:“你又想干什么事?”

  张静一便道:“臣可以任一个辽东水师总兵即可。”

  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的表情一下子古怪起来,或者说,他其实更觉得张静一古怪。

  要知道,总兵和督师,可差着几级呢。

  你张静一跑去干这个?

  天启皇帝便问道:“为何?”

  张静一道:“沿岸的防务,事关重大,臣若是做了督师,便只可居中调度,被无数的奏报和文牍淹没,这确实不是臣所擅长的事。而辽东的水师总兵,则可令臣专心一事,如此,既不担心督师的职责过重,有所懈怠,也可让臣安心经营辽东水师,为将来与欧罗巴诸国的联合舰队决战做准备了。”

  天启皇帝听罢,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了张静一,于是思虑片刻,便道:“那你觉得谁可任督师。”

  这倒将张静一难住了。

  其实这天底下,真正有资格做督师的人极少。

  因为督师只是‘钦差’的一个头衔,相当于钦命办某某事一样。

  就好像巡抚,巡抚理论上不属于官职,真正的官职是巡抚往往都会被朝廷授予一个右副都御史。

  而督师,同样的道理,至少需要一个二品大员,才可服众。

  可反观这满朝的文臣,二品以上本就凤毛麟角,且没有生病,不是老的满头白发的,平日走路都要人搀扶的,就更少了。

  既是督师,就免不得舟车劳顿,而要独当一面,就需要有应对各省文牍的精力。

  这显然不是寻常二品大员可以承受的。

  张静一想了想道:“这就要陛下圣裁了。”

  其实张静一的思路和满朝文武的思路不一样,张静一认为,对付这样的敌人,必须进攻,而督师的作用,其实就是建立海防,当然海防一样重要,可张静一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职责。

  这事……涉及到沿岸诸省,所以必须得有一个有威望,且能服众的人来,正因为如此,张静一倒是插不上嘴。

  毕竟,要每日和各地的巡抚、布政使、知府、知县们打交道,也不是张静一擅长的事。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苦笑道:“既然如此,只好让大臣们廷推了。张卿若是为辽东水师总兵,打算如何作为?”

  “造舰!”张静一干脆利落的道:“出击!”

  “现在造舰是否已经迟了。”

  “所以要尽力而为,能造多少是多少,除此之外,还有进行海试,尽力让将士们,熟悉新舰。”

  天启皇帝点点头道:“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其实……朕倒是希望,张卿的奏报,只是子虚乌有。”

  张静一苦笑道:“臣也是这般希望。”

  君臣唏嘘,眼下也只能等王程那边,送来新的消息了。

  次日,廷推继续进行。

  只是这一次,廷推却没有了前几日的争议。

  孙承宗一下子哑火了。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张静一居然会辞去这督师之职。

  此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这张静一还算是识相的,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可孙承宗却觉得,张静一绝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只是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何这家伙只肯屈尊去干一个总兵。

  黄立极也好像了却了一个心事一般,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不想细究张静一为何不愿意干,是真不愿意还是不敢,很重要吗?

  至少现在……问题解决了。

  到了正午之前,廷推的结果……出奇的顺利,最终奏上的督师人选,乃是右都御史王文君。

  右都御史不只是正二品,而且还是都察院的两个主官之一,这个身份,是可以随时参奏任何大臣的。

  如果说你巴结吏部,可以让你平步青云,那么这都察院,虽然巴结了没有什么用处,可你若是得罪了它,他一道弹劾奏疏,却可罢免你的官职。

  因而……大家都巴结吏部,却没人敢得罪都察院,更别说是都察院的右都御史了。

  让王文君上任,其实各方都算满意,因为要节制各省,首先就是要各省、各府、各县的官员们尽心用命。王文君一方面很有文名,乃是清流中的清流,许多人对他敬仰无比。另一方面,王文君久在都察院,具有弹劾大权,大家对他自然也就忌惮了。

  有他出马,倒不怕海防的政策推行不下去。

  至于各省的武臣们,就更不必说了,反正这些人的想法根本不必在乎,以文驭武,根本不必在乎他们的想法。

  不久之后,天启皇帝准奏,命人下旨,王文君为督师,立即往南京上任,张静一则为辽东总兵,负责京畿、辽东一线海防。

  张静一领了旨意,自是入宫谢恩。

  而此时,在勤政殿里,那王文君也已来了。

  二人入殿,先是谢恩。

  天启皇帝带着浅笑道:“两位卿家不必多礼了,王卿家……真听人说,你擅长军事?”

  王文君显得彬彬有礼,慢条斯理地道:“陛下,臣只粗通一些,军事之道,无非是将将之道,将人用好了,便一切可以水到渠成。”

  天启皇帝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家伙回答的……还算得体。

  于是天启皇帝不禁好奇道:“将将之道?”

  王文君便道:“对,其实就是驭人之道,了解底下每一个人的特长,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便是为帅者做的事。”

  “那么若是欧罗巴人当真远来,你已有应对之法了吗?”

  “臣有三策,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走马上任之后,先熟悉各省的情况,而后再根据情况,布置防务,譬如福建布政使司,此处距离琉球过近,乃是重中之重,必然需要调兵遣将。臣此番去,带了《纪效新书》,又请陛下调拨原有的戚家军遗卒,打算效仿戚继光的练兵之法,令各处卫所,加强操练,如此,一旦有事,贼军一至,各路军马便可一拥而上,贼击东则兵至东,贼击西则兵至西,长此以往,贼未能斩获,必然无法承受,一旦敌疲,臣便集诸省舟船,直捣黄龙,那么……贼必胆寒。”

  不得不说,天启皇帝倒是觉得这王文君所言,并没有什么差错。

  他满意地不断点头道:“倘真如此,倒也不失良策,看来王卿确实有几分本事。”

  接着,他看向张静一:“张卿认为如何呢?”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也觉得……挑不出什么错处。”

  这是实在话,眼下是要解决问题,至少这一套组合拳,虽然沿袭的乃是嘉靖时期的驱倭之策,不过……这戚继光这些人用的海防之法,放在哪里都是有效的。

  天启皇帝便道:“如此甚好,那么……卿家速去,若是成功,朕必不失赏赐。”

  王文君便叩拜,道:“臣……遵旨!”

  说罢,满心欢喜地出宫去了。

  王文君走了,天启皇帝则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而后才看向张静一道:“朕原本还有些担心,可这王文君,倒是颇有章法,看来是个能办事的人,张卿呢,张卿又如何打算?”

  张静一道:“臣先在京城,已修了许多书信,让辽东那边,加紧准备。一旦贼来,再做应对。”

  天启皇帝道:“就这个?”

  张静一笑了,道:“王文君乃是督师,他要考虑的,乃是战略层面的问题,所以思虑更深远一些。可臣乃是总兵官,负责的乃是战术层面,要做的……就是静候贼来,与之决战即可。”

  天启皇帝想了想,觉得也合理,便点头道:“也有道理。”

  说着,他坐了下去,道:“好吧,那就先不谈论这些,朕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如今……各地的新政,已是如火如荼,最新来的奏报,竟是连关中,也开始出现了钢铁作坊,还有人开始采煤采矿了,没想到,才短短数年功夫,这新政便已开始推行,越发的有新气象了。”

  张静一心里想,这是自然的,庙堂上的诸公,已经尝到了新政的好处,一旦尝到,他们便是拼了命,也要将新政推行下去了。

  而地方上的那些父母官们,虽是后知后觉,想来也慢慢的意识到,推行新政,已经决定了自己的乌纱帽,自然肯卖力了。

  新政这的东西就是如此,没有这些人的支持,你会寸步难行,可一旦这些人蜂拥去弄,势必会迅速的铺开。

  只是……张静一却觉得这未必是好事,于是表情又慎重起来,道:“陛下,新政铺开倒是铺开了,臣只怕铺开的太快,反而引来许多的问题……”

  “无妨。”天启皇帝不以为然地道:“先从无至有吧,等有了,真有什么问题,再慢慢的亡羊补牢便是。”

  第七百六十一章 群英荟聚

  张静一细细一想,倒是觉得天启皇帝这番话,不失大智慧。

  不是人不可以看远。

  而是问题总要出现之后再去解决。

  防微杜渐这事……一旦有了这个念头,就难免畏手畏脚,像新政这等事,讲的就是一鼓作气,若是瞻前顾后,拖泥带水,反而大家不敢推行了。

  张静一便笑了起来,道:“陛下此言甚是有理。”

  天启皇帝此时却是话锋一转,又道:“李自成人等,抵达辽东了吗?”

  “抵达了。”张静一道:“臣让李自成率部迁至了沈阳,而张献忠部,则迁至广宁,授予他们土地,牛马,还有钱粮,让他们就地屯田,又特别抽调了一千三百余文吏协助。”

  天启皇帝听罢,不由得皱眉起来,道:“沈阳乃是建奴故地,皇太极的一部人,也在那里吧!朕倒是并非不信这李自成,只是他们从前毕竟是流寇,是否会与建奴那些不服管教之人合流?宁远那一线,又与蒙古诸部犬牙交错,是否会有诸部之人,与张献忠同流?”

  天启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实际上现在朝中,相当多的人对于李自成和张献忠部都抱有极深的敌意。

  这也是为何张静一请这李自成、张献忠近三十万流寇出关,立即得到恩准的原因。

  毕竟,现在关内也大量的缺少人力,这可是三十多万人啊,而且大多都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青壮。

  要知道,流寇转战千里,但凡是不够强壮,体力不足的,早就被淘汰了,毕竟经过了无数次的围剿,这绝不是老弱病残能够坚持的。

  说穿了,他们天然就是最好的劳动力。

  之所以还是选择让他们出关,就是因为这百官对他们有着很深的成见和恨意。

  一旦让他们留在此,那么矛盾就可能会继续激化,最终又爆发出来。

  其实历史上,李自成和张献忠并非没有接受过诏安,可实际上,流寇诏安几乎是没有好下场的。

  想想看,人家当初谋反的时候,四处劫掠富户,抢掠士绅,这些富户和士绅,哪一个人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呢?

  朝廷的政策是一回事,可是私仇却是摆在这里的。

  这些位列朝班之人,从前拿你没办法,如今你都诏安了,我官职比你高,人脉比你广,自然想尽办法,打击报复了!

  诏安做官?你不是开玩笑吗?一日是贼,千日是贼,不整死你,怎么报当初劫掠杀人之仇?

  所以但凡造反,且声势浩大,还诏安的,几乎不会有人有好下场。

  而安排流寇们出关,则是最稳妥的安排,不至让这些人受那些与他们有仇隙的官吏侮辱,有饭吃,有地耕,自然而然,也就愿意归顺了。

  天启皇帝所担心的是,这些人在蒙古诸部和建奴某些不甘心的人鼓动之下,会重新造反。

  真到了那个时候,那么辽东就非要乱成一锅粥不可了!

  比起天启皇帝的担忧,张静一却是信心满满地道:“陛下,臣倒以为,李自成与张献忠人等,当初虽是沦为了流寇,却绝不会与建奴、蒙古人媾和。”

  “为何?”天启皇帝道:“这么多口里说着君臣之义的读书人,尚都投了,更别说张、李人等,终究只是流寇……”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天启皇帝一听,一时晒然。

  顿了顿,天启皇帝才道:“切切不可出事啊,朕还是有几分安心,辽东刚刚平定不久,你这辽东郡王,镇守辽东,主持辽东军政,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静一感觉天启皇帝比从前稳重了,以前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这家伙当初的时候,分明是执政的天子,但是接触多了,却总以为他是在野党一样。

  张静一真不知道这种成熟,到底是否值得庆幸。

  张静一自是应下来,聊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了。

  出了西苑后,刚刚抵达北镇抚司不久,便有刘文秀来报:“都督,张、李举荐的人来了,说是先来拜见恩师。”

  “来了?”张静一眼睛一亮,道:“来了多少人?”

  “二人总计举荐了三百人入东林军校读书,不过……他们不敢一起来,只推了十几个人来拜谢。”

  张静一点点头,手搭在案头上,而后道:“召来看看吧。”

  片刻之后,便见一群人踱步进来。

  这些人,都还算是年轻,最大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出头,一个个皮肤黝黑,露出来的肤色粗糙,不过目光都是炯炯有神。

  张静一当初要求张献忠和李自成各自推荐自己的部下进军校读书,张、李二人不敢怠慢,对张静一而言,他是希望能从流寇中发掘一些人才,为自己效力。

  而对于张献忠和李自成而言,这是他们的投名状,若推荐的乃是歪瓜裂枣,难免会被人视为自己有什么异心,因而举荐的,都是优秀的人才。

  连这样宝贵的人才都愿意送到张静一这里为之效力,这份诚意是够了的。

  张静一其实也存着,考量他们的心思,因而笑吟吟地看着众人道:“不必多礼,一个个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于是为首的一个站出来道:“卑下李来亨!”

  张静一一听,顿时俊眉微微一动。

  这可是历史上明亡和李自成败亡之后,却一直坚持抵抗入关建奴人的英雄人物,创立了威名赫赫的夔东十三家,坚持到了康熙三年,在无数次围剿之下,最终寡不敌众,举家自焚而死。

  此人乃是当下李自成账下的一员骁将,可谓是有勇有谋。

  张静一一听他的名字,其实就已知道,李自成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归附了。

  另一边,又有一人道:“卑下孙可望。”

  孙可望乃是张献忠的义子之一,实力还是极强的,与李定国并为双雄,只可惜最终晚节不保,可以实力而论,却绝对算是一时人杰。

  又一人道:“卑下艾能奇。”

  “卑下田见秀。”

  “卑下贺锦。”

  “卑下袁宗弟。”

  这一个人报出自己的名号。

  张静一心里已是有数了。

  这些人,统统都是大浪淘沙中的人杰。

  几乎是张、李二人二人账下,最杰出的将领了。

  这个世上,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且还能到现在一步步被张、李青睐之人,无一不是勇猛过人,一身胆略,且聪慧过人的人。

  这种人才选拔的机制和朝廷不一样,朝廷依靠的乃是科举,谁八股文做的好,谁就众望所归,名动天下,成为所谓的英杰。

  而流寇之中,想要一步步攀上高峰,让人如雷贯耳,除了需要大运气,还真非要靠能力不可。指望攀关系是不可能的,因为攀关系,即便攀上,部下也瞧不上你,你一次失误,就要惹来大家一起跟着你招来杀身之祸了。

  血与火的考验之后,才见真金。

  张静一此时又道:“其余人在何处?”

  “已经安置进军校了。”李来亨恭谨地道:“卑下人等觉得该来拜见恩师,以全礼数。”

  张静一今儿显得还算随和,笑着道:“好,入学的事,我便不过问了,你们当初都是首领,驰骋疆场,快意恩仇。可进了这军校,你们却需从小小的学员开始,心里不要觉得委屈,军校的规矩森严,要服从管教。当然,管教是其次,重要的是学到真本事,要多学,多听,多问,多看,你们都识字的吗?”

  这几人道:“卑下人等都认得,此番挑选的三百人,除了十几个是大老粗,其他的,都特意甄选过,都粗通文墨的。”

  张静一很满意地道:“当初,你们也请了教书先生?”

  那李来亨便苦哈哈地道:“幼时家贫,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请的起,只是后来……做了乱,跟着人学的,不学读写,军令都看不懂,重要的是……咳咳……”

  张静一听他迟疑的口气,便道:“不要有什么顾虑,直接说。”

  “连地主的账簿都看不懂,那不是白抢了?要吃大亏的!”李来亨老老实实地道:“所以俺便发奋,因而便能识文断字了。”

  张静一哈哈一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是一步步来的,就如我有一个兄弟,叫邓健,起初也只是粗通文墨,后来为了看懂地主家的账目,现如今也练出了火眼金睛,读书不是要去做学究,而是将知识为我所用,因而非要读书不可。”

  “就说军校的各教导队,若是不学知识,那么就真只成了晓得厮杀的粗汉了,在军校里,人人都要掌握基本的文化,因为读了书,战场临敌,才可将学问用在这厮杀上。”

  李来亨不禁诧异道:“读书还能杀人?”

  张静一笑着道:“不说其他,单说火炮,你是见识过的吧。这火炮射出去,射的方位、准头如何,难道不需计算吗?你射过之后,根据观察,要不要将心得记录下来?这里头的,都是学问,军校不是一味的打莽战,需有总结!”

  第七百六十二章 平天下

  李来亨这些人,心里直吸凉气。

  敢情这数万生员,竟都是能识文断字的。

  这么高的要求?

  照这样说,自己这些转战千里的弟兄们,只怕一百个人里,也难有一两个有资格进入军校做一个寻常小卒的。

  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已对东林军佩服的五体投地。

  此番听闻要被推荐进入东林军,他们的内心颇有几分期待。

  不过也有失落的地方。

  毕竟对于他们而言,从前也是统兵数千上万,能够独当一面之人,现如今,沦为小卒,确实心理上有些难以承受。

  张静一便勉励他们:“好好的学,将来肄业,自当调你们回辽东,现如今,我身边缺许多的人才。”

  说罢,他回头对人道:“将他们都调入李定国的教导队吧。”

  “是。”

  众人又谢过了,方才在别人的引领之下,进入军校。

  这军校与其说是军校,倒不如说是京城之外的一处卫星城市。

  星罗密布的,有无数的营地、校场还有诸多奇怪的建筑。

  这些人中,李来亨为首,入了校,随即领了全套的军械,很快先调入新兵营中,开始操练。

  只是起初操练的时候,他们就意识到,这军校的厉害。

  要知道,他们也是熬过苦的人,什么苦没有吃过。

  真正到操练的时候,方才知道,什么叫做麻木。

  不只如此,白日操练,每日还要一个时辰,专门学习识文断字。

  从最初的认字开始,好在这对已经掌握了一些识文断字本领的人而言,还算轻松。

  只是……所有人竟还分发了簿子,要求他们每日,写下操练的心得体会,以及感想。

  这……就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那孙可望禁不住抱怨:“这哪里是来当兵,有这样当兵的吗?写这个有什么用,不如早让我们试一试那枪炮,那东西,我瞧隔壁队的人每日就操练这个,可来劲了。”

  其他人大抵也认同孙可望的话。

  不过李来亨却道:“好啦,不要抱怨,这里规矩森严,切切不要丢了咱们的脸。”

  于是,孙可望等人才无话,乖乖抱着簿子,开始绞尽脑汁,写各自的日记。

  唯一让他们觉得欣慰的就是,操练虽然辛苦无比,可每日的伙食,却是极好的,哪怕是他们这些已经成为了首领的流寇,想起从前的待遇,和这里的吃食比起来,竟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肉管够,什么花样的菜色都有,蒸饼、米饭,还有蒸起来的馒头,鸡蛋、羊奶一应俱全。

  “我想当一辈子这样的兵。”一群人拿着铁饭盆,上头堆砌了各种菜肴,一面吃,一面感慨。

  “听说每个月一个人的伙食费,就是二两银子。”

  当然,吃饭的时候,是不许交头接耳的,大家只是低声细语。

  在新兵操练的差不多的时候,各教导队就来挑人了,不过因为张静一早就打过招呼,因而是李定国的教导队来领人。

  领的也只是孙可望、李来亨这十几人,其他的两百多个,有的去了炮兵,有的去了土木教导队,也有去特别教导队的,甚至还有人,可能直接分去旅顺,那里有一个水师教导队。

  而李定国的教导队,其实已经从普通的步兵教导队中区分了出来,而有一个专门的名称,叫军官教导队。

  若说其他的教导队,乃是培养士官骨干,而这里,显然培养的人更为苛刻和严格。

  据说新兵营里,只有最优秀的一批人,方才有资格进入这里,虽然在此,和其他的生员一样,也只是小卒,可将来的前途,在军中就比其他教导队有前途多了。

  一开始,他们还会有抱怨。

  后来,慢慢的麻木了。

  每日要操练,要学习,要记日记。

  甚至学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图书馆,可随时借阅各种书籍。

  不只如此,几乎每个月,都有不同的活动,鼓励大家参与。

  对于李来亨而言,他几乎是每日卯时张开眼睛,便忙的脚不沾地。

  根本无从有其他的心思。

  好在学里的许多事都很简单,一切都为你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明日如何,不必操心家里的父母妻儿。

  只需一心一意,直到一天下来,将你身上所有的精力和体力统统榨干为止。

  再过一个多月,李来亨便彻底的融入了这里。

  他和许多人一样,开始路过了明伦堂的时候,都要行一个注目礼。

  因为明伦堂乃是张静一至校之后的所在,也是名义上张静一这个恩师的公房。

  学里的人,几乎都对张静一深信不疑,认为自己在此学习,为的就是将来有朝一日,能随恩师治国平天下,改变天下。

  忠君敬师,致力新政。

  哪怕是李来亨这样见过许多世面的人,慢慢的也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效忠天子,敬奉恩师,上为国家,下为苍生。

  当然,他们采取的手段,就比较直接了,认为只有火炮和刺刀,才能捍卫新政,才能诛除不臣和外寇。

  偶有一次,处在军官教导队的第六小队的李来亨遇到了第一第四中队第二小队的孙可望。

  二人虽同在军官教导队,但是中队不同,营地距离较远,平日里几乎不曾谋面。

  如今见这着了故人,少不得亲昵上前彼此行礼问候。

  李来亨道:“近来可好?”

  孙可望道:“还好,只是课业繁重,炮兵学涉及到了算数,我从小便不擅演算,有些吃力。”

  李来亨道:“算学还好,我在书馆里看过几部书,或许对你有用,你可去借《刘氏几何》,还有一部《运算图表》,此外还有一部《代数概要》,这三本比咱们学的算学要简单一些,但是好就好在它讲的浅,深入浅出,更好理解,据说,都是前几期的学兄们所著。”

  孙可望忙是记下。

  李来亨随即道:“前几日,辽东那边有书信来,不知张叔父,可给你寄书信了吗?”

  孙可望道:“义父教我在此安心读书,说是他们已在辽东安置了,虽还算辛苦,不过也很自在,现在抢着开荒呢,就等来年开春种上粮食,大家伙儿,对现在的日子都还算是满意……从前我只想着,也跟着义父在辽东,不过现在……再看书信,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为何?”

  孙可望道:“我思来想去,大丈夫这七尺之躯,该当如恩师所言,进则鞭挞天下,使不臣者丧胆;退则保境安民,为苍生立命,我等能入学,已是万幸,怎么可辜负这大好年华,还有这上天赋予的圣命呢?我已去信,说是看了书信,见义父他们无恙,甚是欣慰,又对义父说了我当下的志向,将来便踏踏实实,在此进学,将来,恩师对我等定有大用。”

  他这一番话,竟也触动了李来亨的心事,他其实大抵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担心自己回这样的书信,虽是现在李自成已诚心投效朝廷,可毕竟……终还有一些隔阂,自己这样回书,李自成会不会产生什么误会。

  于是他笑道:“君当如是,我也当效从。”

  当下,又说了一些事,听到远处的哨声,便忙各自告别,又回本队去了。

  不得不说。

  李来亨这些人的成绩……送到张静一案头的时候,还是让张静一为之心惊。

  因为他们其实属于插班生。

  是半途才分进去的。

  对于张静一而言,他们没有落下太多的功课,就已算是有本事了。

  可两三个月过去,这些人却无一不开始成绩奋起直追,从起初的末尾,到慢慢的到了中游,而如今,各科的成绩,已渐渐到了中上的程度了。

  果然……牛人到了哪里都是牛人,学习能力和几乎变态的自律,都是异于常人。

  张静一于是放了心,而眼下……他所关注的,却只有他的铁甲舰了。

  铁甲舰的海试还算顺利,虽然出了许多问题。

  比如操纵铁甲舰的水师人员,还是不熟练,毕竟,陆地上操练和真正的下水是完全不一样的。

  许多人都有违规之处,而且因为不熟练,所以经常掉链子。

  好在这一切,都可以用更多的海试来弥补。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技术上的修补了。

  罗列出来的问题很多。

  比如航速没有达到要求,还有其他多如牛毛的许多细节都明显的不到位。

  不过这对于张静一而言,其实都还过得去。

  毕竟,铁甲舰对于当下的帆船,是完全两种舰船,既便有数不清的问题,只要能下海,且还能够航行,对于这个时代的帆船而言,几乎都是吊打。

  于是,张静一一面让人继续海试,一面让所有船匠还有其他人员对问题进行总结。

  能够弥补的问题,尽力弥补,不能弥补的,也要记录下来,想办法在下一艘舰船中得到解决。

  只是……那铁甲舰到底是什么样子,张静一倒是心驰神往起来,足足四五年的苦功,聚集了数万天下的能工巧匠,以及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数千万两,甚至接近上亿两的纹银,最后堆砌出来的,是怎样的东西呢?

  第七百六十三章 决胜千里

  至于那督师王文君,也早已抵达了南京城。

  不过他没有在南京城久留。

  毕竟作为督师,王文君还是颇有几分古之儒将之风的,他决心将自己的督师行辕迁至镇江。

  在他看来,此处扼守长江水道,又临近运河,乃是最快的消息集散地,附近遍布了从四面八方来的急递铺,可以火速传递消息。

  当然,私下里他是颇嫌弃南京城的。

  毕竟读书多了,研究过经史之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凡是行军打仗方面,除本朝太祖高皇帝之外,沾上南京城的,必败无疑。

  君子虽不信鬼神,但是这玩意他还是觉得需忌讳一下,这玩意太邪性。

  督师行辕一建,王文君随即便下旨,召诸省诸将来见。

  这些各地的卫指挥,还有诸多总兵官和游击将军,他一一谈话,随后,从中挑选三十七人,命他们各自募兵,效戚继光练兵之法,又赠予他们纪效新书一部,告诫他们,尔等尽心操练,一旦贼来,老夫在此镇守,居中调度,尔等自当用命,予贼迎头痛击!

  众将纷纷领命。

  这数月下来,王文君又召各省巡抚、布政使,或是协调饷银,或是调拨粮食,或是安排诸省建立沿岸水寨和堡垒事宜。

  他乃右都御史,又是督师,为人也谦和,倒是和大家打成一片,众官对他颇为向往,自是对他恭敬有加。

  而对待这些文臣,他当然是不赠送纪效新书的,那是武夫们琢磨的玩意,王文君送的,却是自己平日里的文集,都是这后半辈子为官的一些感悟。

  大抵都是……人生蹉跎,抱怨自己满腹诗书,不得施展的愁苦。

  又或者,是年迈之后,回首去看自己的人生,发现白发早生,空有功名,却又发现一切终是为一捧黄土的伤情词作。

  众臣看过,纷纷交流,都不禁为王文君的文采所折服,禁不住都唏嘘感慨,向王文君讨教。

  王文君则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对人尝言:“这些词赋赠尔等,绝非沽名钓誉,实乃老夫一生写照,老夫一生,知己寥寥,可人生知己,本就难求,不过老夫却也并不为此而感伤,终究清风知我,明月知我也。”

  说着又道:“此番贼寇不日入侵,我等承担着天大的干系,正因如此,所以才需守住自己的心性,心性定了,那么贼寇便不在话下了。”

  众人恍然大悟,方才知道,这位督师的意思了。

  有人禁不住感慨道:“王公所言甚是,用兵最畏的就是急躁,无论是贪功冒进,或是急躁不安,都不免兵败,自古以来,败将多如此也。王公镇守六省,掌天下半壁军事,尚能如此闲情雅致,颇有魏晋之时谢安之风。”

  王文君笑了笑,道:“职责重大,不敢懈怠,却也只靠这些许雅兴来怡情了。多余的话,不必多言,我等食君俸,自当勉力而为之。我听说古代的君子,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而今……军情紧急,海贼如山雨欲来,老夫亦不过是强作镇定,哪里可比魏晋名士呢?好啦,吹捧的话,不必多言。”

  众人都笑,忍不住暗暗点头,倒是觉得这王文君,实是妙不可言之人。

  瞧他气度,莫说是督师,便是内阁大学士,也不遑多让。

  文臣们都是读书人,读书人最讲究的是气度,这气度之中包含了许多东西,有你说话的口气,有言谈举止,有话中的讯息。

  王文君能成为右都御史,却绝不是虚的。

  “王公,下官有一事,那便是前些时日,朝廷有奏下来,说是南直隶这里驻的一支东林军,众武臣都来拜谒过了王公,可是这东林军的人却不见来,不知是什么缘故?”

  王文君一听这个,脸色微微有些尴尬:“东林军历来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便是老夫这个督师,他们也未必瞧得上。”

  “这岂不成了骄兵悍将?”有人忍不住拱火:“这样的兵马,调拨都调拨不动,一到战时,如何了得?王公可是负有钦命而来的啊。”

  王文君却并不生气,他气度很好,安慰众人:“诸君不必为此愤愤不平,老夫想,他们这样做,定是张都督有什么难言之隐。”

  众人听罢,纷纷感慨:“王公如此胸襟,真教人钦佩。”

  王文君只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茶。

  对他而言,这个督师可谓是不费吹灰之力,下头的巡抚、知府沟通的都十分的顺畅,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只要人协调好了,那么一切便都稳妥了。

  不过在又一个月之后,自南京和闽粤的奏报却令张静一忧心。

  一方面是闽粤千户所已经在吕宋和琉球等地确定,欧罗巴果然是带着声势浩大的舰队来了。

  不只是西班牙,还有葡萄牙人以及荷兰人,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瑞士雇佣军,以及什么法兰西王国的军马。

  这几乎是一次倾巢而出的联合行动,也不知是不是尼德兰人巧舌如簧,竟是说动了欧罗巴几乎所有的大国都寄望于来此分一杯羹。

  据说舰船有数百上千条,至于其中的战船是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只知道规模尤其的庞大。

  在舰队抵达之前,就有紧急的快船火速抵达吕宋、苏门答腊,甚至还有琉球等地,让他们紧急囤积物资,尤其是粮食和火药,为这浩荡的舰队,做好补给的准备,几乎所有的殖民地,都在提前修建简易的码头和港口,作为沿途的补给之用。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可是得知真正要来张静一却还是不敢小看的。

  而另一方面,则是南京城锦衣卫送来的消息,他们将督师上任之后的作为,细细的记录下来,送至张静一这里。

  张静一看过之后,大为失望,起初他对王文君的能力,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反感,毕竟督师的职责本来就在于沟通,能管好数省,调配好资源,学那当初的总督胡宗宪一般,而后放手让前方的将领们去好好去打就好了。

  可是……这家伙的作为,让张静一觉得有些玄乎。

  因而,他紧急至西苑,谈及此事。

  天启皇帝也是目瞪口呆:“此人玩什么名堂,他这是要做什么?朕让他去江南,不是让他去吟诗作赋的。”

  说罢,天启皇帝也勃然大怒,立即召内阁诸学士觐见。

  黄立极等人忙是请见。

  不等他们行礼,天启皇帝道:“诸卿自己看看吧。”

  说罢,命宦官将奏报送至他们手里传阅。

  大家看过之后,都不吭声。

  天启皇帝道:“身为督师,岂可如此不务正业?”

  黄立极尴尬的道:“陛下……公务闲暇……”

  “这是公务闲暇吗?这都什么时候了?”

  “陛下……”倒是礼部尚书杨景辰咳嗽一声,道:“臣倒以为,历来统兵者,大多好此道,并无什么不可。”

  自吏部尚书调为了工部尚书,期间又有尚书致士,因而这六部的部堂,进行了一些调整,如今新任的礼部尚书,却是杨景辰,杨景辰此人,也是翰林出身,而他的名声很大,其中最大的功绩,便是任《三朝要典》的副总编撰。

  别看《三朝要典》只是一部书,这这一部书,却大致相当于是《永乐大典》,在这个时候,编修要典乃是大臣最重要的职责,譬如这《三朝要典》,总编修往往是内阁大学士,当然,大学士很忙,只能负责一些校对的工作,这真正编修的事,就落到了像杨景辰这样的副编撰身上。

  这可是肥缺中的肥缺,因为修书几乎是所有大臣们梦寐以求之事,不但名留青史,而且也代表了你的学问一定高深。

  而学问……则是读书人入仕的最重要衡量指标。

  《三朝要典》一修成,杨景辰便立即任了礼部左侍郎,不久,就升尚书,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天启皇帝看了杨景辰一眼:“什么叫并无不可?”

  “陛下,古之儒将,都是如此。”杨景辰道:“夫大勇者,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历来不都是如此的吗?陛下息怒就是了,臣以为,王公如此,倒显得他颇有信心。”

  天启皇帝:“……”

  张静一忍不住道:“古之儒将的所谓典故,十有八九都是野史牵强附会,不过是顺应大家心里的胃口而已,哪一个统兵的大将,不是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日夜颠倒,哪里来这么多的雅兴。我也统过兵,每一次临战,都焦虑的不得了,生怕有所疏失,何况还是这六省都督。万万人的生死都掌握在手里。”

  杨景辰微笑,用颇有几分看毛孩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张静一,笑吟吟的道:“这不一样,下官说的乃是儒将,不是都督这般的武臣,文武有别嘛。”

  天启皇帝:“……”

  随即,天启皇帝怒视黄立极。

  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总要说句话吧!

  而黄立极,面上还算平静,内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只忍不住想要吼出:“你们不要吵啦!”

  第七百六十四章 敌袭

  黄立极站在原地,竟是一言不发。

  大有一副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心态。

  天启皇帝见他像木桩子一样,于是道:“黄卿家,为何不言?”

  黄立极心里已经大倒苦水。

  又来了。

  其实他也清楚,这事儿很不好表态。

  事实上,他对王文君素来也没有什么好感。

  毕竟他黄立极也是清流的受害者,可他毕竟是文臣之首,百官都认为王文君气度非凡。倘若他跟着张静一狠狠踩上王文君一脚,势必要被人扣一个逢迎谄媚天子,与张静一沆瀣一气的罪名。

  可若是他站在这杨景辰的一边……又难免和张静一站到了对立面。

  他没事去招惹张静一做什么?

  陛下问他怎么看待此事,其实就是陛下心里已有了成见,十有八九,这陛下和张静一是一伙的,就等着他表态呢。

  这个时候,少不得就要展现出厮混了这么多年的首辅本领了。

  所谓既要……又要……还要……

  深吸一口气,黄立极稳了稳心态,便道:“王文君在镇江的种种事迹,臣也略有耳闻,只是镇江距离京城毕竟千里迢迢,王文君举止,到底出于什么本意,臣却无法猜度。不过……臣倒以为,是非曲直,现在难有公论,只是陛下已敕他为督师,倘若轻易更替,一方面……臣怕百官见疑,军民士气大泄。这其二,便是临阵换将,实为不详。所以,臣的意思是……此事……且先观望,再做定论。”

  这番话,居然很有效果。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黄公看来也是不喜王文君的,不过是担心朕换将,引发种种风波,只是细细思来,这督师已去了数月,若是临时换将,确实不妥。

  至于那杨景辰,心里却只认为,朝中有人看王文君不自在,想要整他,老夫在此据理力争,而黄公显然也在为之抗争,力保王文君不失督师之位。

  于是天启皇帝道:“朕只恐这样的人贻误军机。”

  “陛下。”杨景辰还是忍不住道:“王公行事缜密,办事滴水不漏,他在都察院时,纠劾不法,大快人心,天下士民,无不敬仰,这样有德之人,实乃顺应军心民意,有他坐镇,海贼必溃。陛下用人,理当不疑。”

  “何况,王公授诸官文集,讨教学问,这学问,难道不都是四书五经之理,所倡导的,恰恰是仁义,所谓仁至义尽,人心所向也。”

  天启皇帝只听的头大,不喜道:“好了,好了,不过朕还是要下一道旨,申饬他一番,黄卿亲自来拟写旨意,教他安心用命,不可惰怠。”

  这算是找回了一点面子,不过此时确实不宜换将。

  只是这种申饬,某种程度却是风向,难免让人心寒。

  杨景辰不禁道:“陛下,臣……以为如此也不可。若是下旨申饬,不免寒了将士们的心,何况臣这里,也看过从镇江往来的奏报,王公既有雅兴,却并没有荒废军务,六省诸官,都是对他心服口服的,大家尽心竭力,加固海防,筹措钱粮,资助军务。而各处备海卫,也都用纪效新书之法,勤加操练,这一个个的,枕戈待旦,六省文武上下,都无怨言,而朝廷却何以这般无端加罪呢?”

  天启皇帝却是不想继续为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了,便板着脸道:“卿等告退吧。”

  直接将这众臣都打发走后,天启皇帝不禁恼火,便对特意留下来的张静一道:“张卿,早就和你说,这个督师你来做的,不然又哪里有这么多的麻烦?那王文君在朝中的声誉这么高,他做什么,都无人弹劾他,都只叫好!”

  天启皇帝此时说有多气闷就有多气闷。

  张静一微微一笑,则是泰然自若地道:“陛下,臣倒不是想要拆台,只是觉得有些事,他做的不妥当,海防的事,臣老实说,臣确实没有总揽六省,让六省上下文武对臣诚服的本领,所以才辞让了督师之位。”

  对于这件事,张静一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海防涉及到了太多的事,从练兵到粮草,再到各地的工事,还有人力的调度,以及数不清的公文,六个省、三十七个府、二百三十二个州县啊,单单文山会海,都要将张静一淹没了,还能办什么事?

  何况,这六省都是旧有的体系,那些文臣武将,都有自己的一套价值观,绝大多数人,都不认同他,指望让他们死心塌地为他办事,真靠一个督师之位,就能让他们每一个人尽心竭力吗?

  权力既是自上而下,可同时也是自下而上的,只有下头的人与你的价值观相同,目标也是相同,你的命令才能准确的执行下去,如若不然,则就变成了相互推诿,变成阳奉阴违,你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这也是为何,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一旦入朝,可绝大多数人,都被绑缚了手脚,难有作为。

  除非像诸葛亮一般,事必躬亲,可问题是,那也是诸葛亮这样的人才事必躬亲才有用。

  自己脑子有诸葛亮强?

  天启皇帝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吐出了一口闷气,只是感慨地道:“且看此人如何吧,锦衣卫这边,若还有什么奏报,都一并陈上。”

  张静一自是应下。

  京城这边刚刚议定。

  却在此时……

  太仓州镇海卫,却突然之间,有人哭爹叫娘的冲进了卫中的指挥衙堂。

  “报,报……有贼情,有贼情……”

  这镇海卫从前乃是一个卫所,不过现在……却为了备海,直接抽调了精壮在此操练军马,足足有四千人之多。

  带队的人,乃是王文君提拔的游击将军刘明武,这刘明武从前乃是千户,却被王文君看重,令他在这镇海卫练兵。

  刘明武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发迹的机会来了,抵达镇海卫之后,开始募兵,所谓的募兵,一方面是从原有的卫所里抽调精壮,另一方面,则是招募壮丁。

  太仓乃是长江口的门户,而镇海卫则是此处门户的大门,关系重大,为了征兵,他和太仓州的知州,以及松江府的知府,可谓是费尽了心机。

  甚至在此,刘明武还效仿戚家军一般,称这镇海卫军马乃是刘家军,以示自己完全遵照督师之意,全力效仿戚继光。

  可就在此时,在这连绵的水寨之中,先是有人嚎叫:“贼来了,贼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声炮响。

  当然,这炮倒不是杀敌的,而是放出警讯。

  这一下子,惊得刘明武匆忙的从自己带来随军的女婢房里疾步出来,边走边狼狈地穿着衣衫,脸上焦急,口里大呼着:“贼在何处,贼在何处?”

  “报……”那亲兵跌跌撞撞地一下子扑倒在了刘明武的脚下,歇斯底里地道:“江口……就在江口……许多的船,有许多的船……”

  刘明武挑眉,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必怕,他们在水中,我等在岸上,他们奈何不得我们,召集弟兄,且等我披挂。”

  这时候,他倒是陡然想到,好像太仓州的通判胡叶生还在这卫里。

  此番请他来,是因为胡叶生押送了一批粮草,所以留在这营里住了一日,昨夜喝酒喝到了夜深,却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定了定神。

  刘明武便快步去了廨舍的另一处厢房,不过却不敢贸然进去,而是小心翼翼地通报胡叶生身边的文吏。

  这文吏进去通报后,没多久,那胡叶生便戴着乌纱帽威严地走了出来。

  刘明武便笑呵呵地朝胡叶生行了一个礼,很是恭谨地作揖道:“胡公昨夜休息的如何?”

  胡叶生淡淡一笑,生生受了他的礼,才道:“尚好,听闻有贼情,是吗?”

  这刘明武理论上,其实已经是三品的武官了。

  而胡叶生,算来算去,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通判而已。

  照理来说,刘明武的官职比胡叶生要大的多。

  不过刘明武却一丁点也不敢怠慢他,不只是先行礼,甚至还很是客客气气。

  要知道,大明以文制武,即便是地方的文官,刘明武有时也不敢轻易得罪。

  毕竟,胡叶生乃是科举出身,三甲进士,而他的大宗师,也就是当初考试的主考官之一,如今却在都察院做左都御史。

  那左都御史,又和现在的督师王文君乃是同僚。

  科举出身的文官,身份十分复杂,师生、宗师、同窗、同年的关系理都理不清,哪怕只是胡叶生,谁也不能保证他背后,到底牵连着什么人。

  而且一般情况之下,在地方上若是文官和武将发生了矛盾,上头几乎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收拾了武将再说,这几乎已经是定制,丝毫没有道理可讲。

  毕竟,你现在就敢和地方文官作对了,将来还敢做什么,想都不敢想。

  若是扣你一个骄兵悍将的帽子,那你可就完了。

  刘明武小心应答道:“是,刚刚传报,说是有贼来了。”

  第七百六十五章 如之奈何

  胡叶生听罢,皱眉起来:“本料以为贼会先攻泉州,却何以来取镇海卫?”

  胡叶生却是显得很镇定的样子。

  而刘明武则道:“战情紧急,卑下只怕要速去督战,判官何不先回太仓,卑下命亲兵护送你先行。”

  胡叶生却是眯着眼,他似乎有自己的念头,于是摇头道:“本官既如此,岂有临阵退缩之理?刘将军自管指挥,本官在旁助你一臂之力。”

  刘明武听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这家伙……是来抢功来的?

  心里虽是吐槽,他面上却是笑着道:“胡公,战情紧急,只怕……”

  胡叶生摇头道:“无碍,走,且去看看。”

  于是,二人当即出发。

  这里虽是指挥衙门,可实际上,距离水寨却有八九里的距离,此处是当初镇海卫附近的一处集市,因为镇海卫人丁多,且这附近又是江口,因而聚集了不少的客商,也引来了许多人定居。

  自从刘家军在此练兵,这里就更热闹了。

  几乎每日,都有不少兵丁和武官,在此闲逛,三五成群的。

  现如今,刘明武一声号令,倒是从这集市里聚集了数百个兵丁,而后急匆匆的朝着水寨方向去。

  这一路,走走停停。

  胡叶生要坐轿子,走的慢,刘明武却不敢将他撇下,免得结生仇怨,到时若是给他使一点绊子,可能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于是他虽骑马,却也只好似踏青似的,跟着轿子亦步亦趋。

  其他的兵丁,也是乱哄哄的,就这么走走停停,即将入水寨的时候,天竟要黑了。

  却看那水寨里,却早已是灯火通明,刘明武让人先行刺探,接着继续陪着胡叶生慢行。

  胡叶生此时来了雅兴,非要下轿子不可,刘明武只好下了马,将马交给亲卫,自己陪他一同踱步而行。

  胡叶生背着手,看着这天穹,士卒们点了火把,大摆长龙,远处水寨也是灯火冉冉,再加上这天上的繁星,禁不住感慨道:“如此良辰美景,却要遭刀兵之祸,可惜,实在可惜。”

  刘明武道:“胡公,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虽是糟践了这好风景,却也让志士们有了杀敌立功的机会。”

  胡叶生不禁微笑:“是极,是极,正是这个道理,国家要长久,终要有人保境安民不可。说起来,自王公督师数省,不说其他,单说这太仓,便一片太平的气象,说是海晏河清也不为过,我等追随王公,实乃幸事。”

  刘明武立即肃然起敬的样子,道:“王公仁名,谁人不知?卑下惭愧,在他帐下,未立寸功……”

  胡叶生却是微笑道:“听说过扁鹊见蔡桓公吗?”

  刘明武一脸懵逼。

  胡叶生便自得地又笑了,口里道:“眼下不就有一场功劳吗?这海贼来了,刘将军大功就在眼前!”

  刘明武听罢,却心里复杂。

  而后连忙道:“此番若胜,我能有什么功劳,这功劳,自都是胡公的,胡公亲自督战,劳苦功高。”

  胡叶生此时深深的看了一眼刘明武,他猜对了,这个刘明武是聪明人。

  其实这也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

  一般情况之下,武官是极少居首功的,往往功劳最大的,都是文臣,于是他客气道:“哪里,哪里……”

  却没有继续推辞下去。

  胡叶生则道:“此次海贼来袭,刘将军可有把握?”

  刘明武想了想,道:“理应有几分把握。”

  胡叶生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抬头,不由道:“咦,前方为何有火光?”

  刘明武也看向了水寨,却见前头的水寨,不只灯火通明,甚至还有大火。他心下一震,带着几点吃惊道:“这……卑下再让人去刺探一二……”

  可就在此时,在黑暗之中,有马承载着人飞快而来,他气喘吁吁,却是此前刺探的人。

  后头似乎还有一个狼狈的军将,此时这人竭力的样子,停住了马,几乎要摔倒下来。

  他摇摇欲坠地下马之后,便火速地拜倒在地道:“将军,将军……不得了,败了,败了……”

  刘明武一听,直接眼前一黑,努力地隐忍着情绪。

  胡叶生听罢,却是怒道:“怎么,怎么会败?数千人驻扎于此,如何败的?”

  “贼军势大,气势汹汹,大船靠近江岸,便开了火炮,而后,一窝蜂人便冲杀上来,他们的鸟铳,也颇厉害。”

  “咱们……这么多人哪……四千精锐……”刘明武在旁哀叹。

  这人坦然地嘶声道:“哪里有这么多,就一千三五百人,难道刘将军您忘了……实额是一千四百二十七?”

  胡叶生在旁大怒:“一千四百二十七,可是账面上不是四千?这才几日,你们便吃空饷,大胆!”

  刘明武已几乎要昏厥过去。

  看着胡叶生勃然大怒,又想到自己的水寨没了,刘明武尽觉得心乱如麻,下意识地道:“这……这如何怪的我……说好了的钱粮……那些饷银,还有那些粮食……就说这个月,报上去是要粮一千二百三十石,银是三千二百五十两。可送到了我这营中,才给了四百二十石米,银子才给了一千一百两,那米……还都是糙米呢,难以下咽,这些米,便是这一千多人,都只是勉强糊口而已,就这,一千四百人,已是卑下……忠厚了……如若不然……”

  胡叶生听罢,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因为……押运粮饷的就是他。

  胡叶生冷笑道:“莫非是怪本官吗?本官……何辜,这些钱粮,上头调拨到本官的时候,不过是一千八百石,和一千七百两纹银……这……这……这途中总要有损耗吧。”

  刘明武急了,口气带着点冲吗,道:“现下危险,胡公,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恳请胡公拿一个主意吧,我们这是立即去夺回水寨,还是……”

  他死死的盯着胡叶生。

  胡叶生却立即明白了刘明武的心思。夺回水寨,这是找死,鬼知道那里头有多少番兵呢。

  显然,刘明武就等着自己一句,先退回太仓再说。

  可自己开了这个口,那么这退兵的黑锅,可就都在自己头上了。

  自己怎么能做这个冤大头?于是便道:“刘将军怎么看待呢?”

  “卑下惭愧,胡公素来知兵,又明事理,卑下只是粗汉而已,还是请胡公拿主意。”

  胡叶生急了,声调不经意间提高了起来:“你是守将!”

  刘明武则道:“卑下何德何能!”

  胡叶生道:“那就进兵,你尽管进兵,本官在后督战。”

  刘明武的脸终归沉了下来,道:“不如同去,胡公,我们手上,拢共只有数百兵马,且还长途跋涉,这点人,实在分兵不得,不如我与胡公一道做马前卒,为国尽忠。”

  胡叶生此时已恨不得咬碎了牙,却还是隐忍地道:“老夫看,还是先撤回太仓吧,黑灯瞎火的,贼情不明。”

  刘明武可谓是如蒙大赦,立即道:“胡公所言甚是!”

  于是忙命左右,火速撤走。

  一夜之间,众人仓皇而逃,等到了太仓的时候,身边的兵,却已只剩下了百来人了,其他人要嘛逃散,要嘛便不知所踪。

  等到了太仓城下,而后火速进知州衙。

  这位知州大人周向,此时还睡的深沉,睡梦中被惊醒,也只能火速赶至大堂升座。

  而此时,胡叶生和刘明武早在路途上,就想好了应对之策了。

  周向一见他们,便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地道:“尔二人不在镇海卫,何以连夜来此?”

  胡叶生先看了刘明武一眼,他心里知道,是自己让刘明武撤的,于是深吸一口气道:“明公,海贼突然袭了镇海卫,镇海卫上下与贼死战,下官与刘将军,冲杀了几次,终是力有不逮……”

  周向听到此,已是脸色煞白一片,一脸惶恐起来。

  他眼睛微微张大,接着急切地道:“你们……兵败了,还丢了镇海卫?”

  “虽败犹荣。”胡叶生不急不慌地回答道:“我等杀贼亦有数千,奈何贼子数之不尽……杀之不绝啊。”

  周向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便问:“贼有多少?”

  胡叶生看一眼一直不吭声的刘明武,道:“刘将军,你来禀报。”

  刘明武却已是头皮发麻,嚅嗫了片刻,才硬着头皮道:“怕有十万之众,漫山遍野,他们的舰船,断流了江口,一眼眺望,不见尽头。”

  周向听到此,已是要昏厥过去。

  至少十万之众,竟还是奔着这小小的太仓来的?

  可怕……实在太可怕了。

  只怕用不了多久,这太仓也不保了。

  于是周向又问:“贼子实力几何?”

  “勇不可当,且有火铳、火炮,比之从前倭寇,更甚十倍,个个凶残,卑下能杀出,实为侥幸……卑下……本是守土有责,只是……只是……”

  周向已是越听越胆寒,越听越脸色苍白,咬着牙关,才勉强地镇定下来,接着期期艾艾地道:“今情势至此,如之奈何?”

  第七百六十六章 大功

  周向慌了。

  怎么打的是这里。

  不过很快,他便不受控制的恐惧起来。

  要知道,太仓距离镇江并不远。

  又是处于江口,等于是长江沿岸的门户。

  洪武年间的时候,太仓不过是一个县城,只是后来为了海防的需要,才将太仓设置成了州。

  可见此处的重要。

  周向慌忙道:“贼子……倒是很有眼色,他们势必知晓我大明内情,如若不然,岂会率先取的乃是太仓镇海卫,二位,我们还能夺回水寨吗?”

  他看着胡叶生和刘明武,眼中微微带着几分期许,像抓了救命稻草。

  胡叶生不做声,却只看刘明武。

  刘明武看了看二人的表情,尴尬道:“如今刘家军折损殆尽,卑下只恐……难以胜任,依卑下而言,我们该谨守太仓,坐以待援。”

  周向挑了挑眉,接着背着手,来回踱步,急的如热锅蚂蚁一般,口里道:“若督师问起,怎么说?”

  胡叶生和刘明武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

  现在失了地,被寄以厚望的刘家军估计已经全军覆没了。

  按理来说……这就算不是败军之罪,也该追究一个失土之责。

  一般这种情况,应该赶紧杀回水寨去,将功折罪。

  可分明这刘明武很没信心,说难听点,太仓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呢。

  现在周向立即意识到,问题棘手之处不在于此。

  而在于,刘明武一旦获罪,那么该怎么办?

  他若是获罪,肯定不会有好下场,毕竟刚刚接触,就吃了如此的败仗,为了以儆效尤,绝不会网开一面。

  可一旦这家伙要完蛋,那么……

  周向的眼神越发的扑朔迷离,他的军马驻扎在自己的境内,这些日子,大家平日里没有少沟通。

  比如镇海卫军马的钱粮,某种程度虽然没有攥在太仓州手里,可是钱粮的搬运,却是经过了太仓州之手的。

  这里头……有一笔账,一旦这刘明武获罪,谁晓得会不会攀咬出什么来,不可想象啊。

  而刘明武也领会到了刘向的意图,于是立即道:“若是督师问起,便说贼势甚大,何况卑下已竭尽全力了,非战之罪也。”

  周向摇头道:“若只如此,只怕还难以交代。不成,太仓乃是镇江门户,一旦出事,可能要天崩地裂,此事必须向督师禀明不可。”

  他已渐渐的淡定下来,好歹也是知州,且还是进士出身,脑子还是很灵活的,从起初的慌乱,转而无数的复杂关系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大抵心里已有了驾驭住局势的想法了。

  顿了顿,他表情凝重地道:“太仓决不能失,死也不能,刘将军,州城的防务,你来处置,招募乡勇,要与海贼一决雌雄。”

  刘明武还能说什么,自是连忙道:“是。”

  周向接着便向胡叶生道:“我修一封书信,你速带着去镇江,见了督师……该怎么说,待会儿我会交代。这件事非同小可,海贼杀奔而来,我太仓州即成了天下众矢之的,一个处置不好,要出大事啊。”

  胡叶生听闻让自己去镇江,倒是让自己大大的松了口气,忙道:“下官即刻出发。”

  “且慢着……”周向沉默片刻,而后给了刘明武一个眼神。

  刘明武心领神会,识趣地作揖道:“卑下先行收拢散兵,巡视城防。”

  说罢,匆匆而去。

  胡叶生则看向周向,他知道周向还有话要说。

  等看不见刘明武了,周向深深地看了胡叶生一眼道:“今岁……本要调拨去京城的丝绸,送去了南通州吗?”

  胡叶生没多想,便道:“还没有,还在府库里呢。”

  “噢。”周向点点头。

  胡叶生愣了一下,下一刻便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于是接着道:“不过……正在转运的途中……也难保不会遭遇到海贼,被海贼劫去了。”

  周向神情自若地低头喝了口茶,而后气定神闲的道:“这是江南织造的丝绸,中途出现什么好歹,你我也承担不起啊。”

  胡叶生立即来了精神。

  他梳理了一个关节,其实他和周向之间,一个是主官,一个是佐官,平日也没什么交情。

  可是这一次兵败,自己算是被周向拿捏住了把柄,现在自己还需仰仗周向为自己擦屁股呢。

  正因为如此,周向突然问及那一批丝绸,胡叶生就知道……自己的把柄被拿捏,这知州反而对自己信任了。

  于是他眼里放光,道:“遇到了战火,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何况……百密一疏,再加上下头的皂吏们办事不利,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者说了,有损耗也是必然的,天灾人祸的事,谁说的清呢。”

  周向便叹了口气,道:“非我贪图这丝绸……而是今日的事,关系重大,若不能上下打点,将来迟早会遭人嫉恨,到了那时,你我皆为罪臣。你先去镇江吧!”

  胡叶生行礼道:“是。”

  胡叶生正要转身离开,周向却是忽而道:“对了,你说太仓城里,会不会有锦衣卫的缇骑?”

  胡叶生诧异地抬头看了周向一眼:“下官以为……可能会有吧。”

  周向皱了皱眉道:“这就难办了。”

  胡叶生定定地看着他道:“明公的意思是……”

  周向只淡淡道:“放心,书信之中,我会明言此事的。”

  胡叶生点头:“是。”

  ……

  次日,镇江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其实遭袭的不只是镇海卫,宁波的备倭卫,也遭遇了袭击。

  只是镇海卫的遭袭,让镇江上下却生出了阴霾,这镇海卫乃是门户,对方既敢袭镇海卫,那么下一步,岂不是可能还可以攻镇江?

  对于督师王文君而言,他突然意识到,事情没有这样简单。

  于是,无数的人一个个传见,又一份份的公文,令人快马送至沿岸各处。

  就在此时,胡叶生抵达了。

  他先是去见了督师行辕的人,紧接着,耐心地等待那位督师的传见。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方才有人知会他,片刻之后,将他带至行辕。

  却见这行辕,从前不过是一处破庙宇,稍稍修葺之后,就成了王文君的办公所在。

  因而,进入之后,依旧可见许多地方失修和斑驳,进了大堂,里头的陈设也极为简单。

  不过是一些半旧的桌椅而已。

  督师至江南,并不惊扰百姓,听人说,将这行辕设置在此,便有体恤百姓之意。

  进了大堂之后,胡叶生落座,面上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是惴惴不安。

  片刻之后,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没多久,便见一个大红钦赐斗牛服的人,带着几个佐官进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满身甲胄的武臣。

  为首之人,正是王文君,王文君面上带着谦和的微笑,率先开口便道:“从太仓一夜之间,便抵镇江,辛苦了。太仓的事,吾已知之,只是细情如何,却尚有疑窦不解之处,你来了正好,不必站起,也不必多礼。”

  虽是这样说,可胡叶生还是起身,恭谨地拜下道:“见过王公。王公……下官……下官……”

  王文君很有气度,何况他相貌堂堂,肤色保养又白皙,因而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

  此时,他和蔼地看着胡叶生:“不要惊慌,坐着回话。”

  胡叶生便战战兢兢地起来,而后忙将知州的书信奉上。

  王文君倒也利落,直接拆了书信,细细一看,而后道:“这么说,太仓非但没有败军之军,反而还杀贼有功?那刘明武,面对贼军重围,竟是杀贼数千,将士尽战死,他自己却被亲兵从死人堆里拉了出来?”

  胡叶生笃定的样子道:“是,当时下官也在场,当时海贼铺天盖地,下官与刘将军四面楚歌,战情之烈,非笔墨可以形容。”

  “到底杀贼几何?”

  “无以数计,至少是过千了。”

  王文君点头:“可书信中说的是……海贼伏尸数十里。”

  胡叶生道:“怕是在五千之数。”

  王文君深深的看了胡叶生一眼,点点头,又道:“这里头还奏报,太仓本该供奉宫中的一批织造局丝绸,竟也被海贼劫了?”

  胡叶生道:“这都是下官之罪,下官没有预料海贼袭击……所以四日之前,签发的转运,结果……”

  王文君叹息了一声道:“国事艰难啊。”

  说罢,王文君振奋精神,道:“这书信之中,还说了一事,太仓城中,有人自称锦衣卫缇骑,蓄意滋事,惹来军民愤慨,彼此酿生了冲突?”

  “这,对方只是自称,下官和知州猜测,可能只是有奸民自称锦衣卫,耀武扬威。想来……不会是真正的锦衣卫所为,或者期间有什么误会。只是当时情势混乱,谣言四起,奸民肆虐,发生这样的事,一点也不奇怪。”

  王文君对于锦衣卫的事,却是颇为看重,于是道:“涉事之人,寻到了吗?”

  “当然没人敢管,因为怕是真的锦衣卫缇骑。”

  “所以……这是一桩无头公案?”

  “是。”

  第七百六十七章 驱虎吞狼

  王文君点头,涉及到了锦衣卫,他还是比较留心的。

  毕竟即便是督师,他不愿和厂卫滋生什么冲突。

  好在这个奏报,没有查实,因而以他的猜测,最大的可能就是确实有锦衣卫滋事扰民,惹来了民怨。

  而那知州周向,是个聪明人,只是语焉不详的提了一句疑似锦衣卫,这等于是给锦衣卫遮了羞,免得大家都难堪。

  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王文君手在案牍上打着节拍,刘明武兵败了,丢了镇海卫。

  现在的问题是,刘明武是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将军之一,虽然没有格外的看重,可是自己这督师的海防布置,最重要的是提拔了数十个刘明武这样的人,依戚家军的建制和操练之法来巩固海防,倘若刘明武当真一败涂地,那么岂不是自己无能。

  这涉及到的……是自己的能力和眼光的问题。

  所以……王文君道:“万万没想到,贼子竟猖獗至此,而贼势竟如此之大,实在触目惊心!”

  他先定下了调子。

  而通判胡叶生则长长松了口气,既然定下这个调子,那就真的是非战之罪了。

  甚至这兵败非但可能无过,还可能有功劳。

  胡叶生道:“现在太仓已十万火急,而镇江……也风雨飘摇啊,王公……”

  王文君摆摆手,笑了笑。

  他对于镇江的安危,倒是并不看重,不是不害怕,而是他很清楚,镇海卫之所以被袭,是因为太仓在出海口上,而镇江这地方呢,则在上游,江水滔滔自东流,顺水而下,那海贼的船队,难道还能逆流而上,袭了镇江?

  除非他们从陆路进攻,不过若是陆路……镇江有足够的预警时间。

  王文君道:“无论如何,也要力保太仓,你放心,本官这便调兵遣将,驰援太仓,若是海贼胆大包天,还想围困太仓,便教他们有来无回。”

  胡叶生便红着眼眶道:“王公在此,实乃天下百姓之福。”

  王文君颔首,端起茶盏,道:“且去吧。”

  胡叶生便又行礼,匆匆而去。

  他一走,一旁便有人从耳室里钻出来。

  此人乃是王文君的幕友,其实就是师爷,负责他这督师行辕的事宜,和王文君是同乡,又是世交,叫邓演之,邓演之道:“王公……我看……太仓那边可能出了事。”

  王文君板着脸,冷哼道:“老夫岂会不知。”

  邓演之道:“照着这书信的意思,只怕有三个讯息,其一:那便是镇海卫一败涂地,什么奋力杀贼,怕都是笑话,海贼也断然不可能十数万人来攻,毕竟……镇海卫这么狭小,并不利大规模的登陆,而且十数万人,得需多少海船,这海船在江口,施展的开吗?”

  王文君道:“这不过是想推卸自己的罪责而已。”

  邓演之点点头:“其二:便是那一批被劫走的丝绸,只怕也有内情,这个时候,阖州上下,惊魂不定,连镇海卫的损失都没有清查出来,何以如此在乎丝绸的事,我看……这是先吹吹风,这丝绸……怕都是搬去他们自己家去了。”

  王文君叹息道:“大厦将倾,他们不思报效,却还惦记着这个,令人寒心。”

  邓演之道:“这其三,便是锦衣卫的事,锦衣卫的事更蹊跷……”

  王文君经他一点拨,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了邓演之一眼:“你的意思是……”

  “不错。”邓演之道:“这是金蝉脱壳之策,太仓那边,又是兵败,又是贪墨丝绸,这上上下下,烂透了。他们知道督师是宽和的人,未必会加罪他们,可是……那遍布天下的锦衣卫,难道不会密奏什么吗?所以,他们先吹吹风,先说他们已经开罪了锦衣卫,那么……此事只要传出去,将来锦衣卫就要密奏给北镇抚司,他们也可鸣冤叫屈,说是因为此前自己得罪了锦衣卫,如今遭受了厂卫的报复。”

  王文君冷冷道:“若是如此,那就真的是狼子野心了。”

  邓演之微笑:“学生倒以为,这太仓知州,谋事周密,不可小看。”

  王文君脸抽了抽:“是吗?”

  邓演之道:“王公想想看,其实若是他真报上来了实情,王公所举荐的将军如此不堪一击,那么王公在镇江所倡导的海防之策,岂不让人所笑?这事传到了朝廷,王公只怕也难逃干系。因而,他奏报的第一件事,既是保了刘明武,其实也是挽回了王公的颜面。”

  “至于这第二条,那些丝绸……价值不菲,现在海贼过境,他说劫了,自是劫了,这叫死无对证。可想来,此人聪明,绝不敢一人独吞,依我之见,用不了多久,咳咳……”

  邓演之抬头,深深的看了王文君一眼:“怕是会有好几成,都会请王公笑纳。”

  王文君面无表情,眼眸扑朔不明。

  邓演之道:“至于锦衣卫的事……也是防范于未然,借着锦衣卫的事,好让天下人晓得,厂卫在督师这儿,吃了闷亏,将来……厂卫无论是侦缉了周向的过失,亦或者……他们胆大妄为,想要借此诬告王公,王公也大可以,推诿到怠慢了他们头上。这样一来,这边的局势,无论如何发展,厂卫若真想对王公或者是这督师行辕的人不利,也可从一面倒的弹劾,变成双方互喷口水。”

  王文君道:“周向这个人,心思太杂了。”

  “不是杂,是到了这一步,只能这样走。这叫形势比人强,督师……学生有所预感……这海贼,可能真的不是寻常海贼了,宁波卫那边……也是这样的情况,海贼突然袭击,而后摧枯拉朽,当地的游击将军,几乎不堪一击。”

  王文君恶狠狠道:“兵竟不如贼也!难道我这么多兵,就无一人有勇气吗?”

  邓演之叹了口气,道:“学生倒是听闻,各卫的情势,比想象中糟糕。”

  “你听闻了什么?”

  “他们都说,备海卫的这些官兵,不堪一战,他们确实是照着纪效新书来练兵,可实际上……不如戚家军远甚,还有人戏称:说是备海卫上下,见敌而逃者为上勇,闻敌而逃为中勇,误听而逃为下勇。就以宁波卫那边的情况来看,他们是看到了海贼一窝蜂的杀上来的,于是旋即溃逃,这已算是上勇了。比起那些风声鹤唳,闻风误听而逃者,不知强了多少倍。”

  王文君脸又抽了抽:“你的意思是……整个沿岸诸省,都要溃烂?”

  邓演之道:“学生实不敢说这样动摇军心的话,只是……现在看,这些海贼,确实非同一般,他们的舰船,神出鬼没,其实……现在看,可能他们袭击了一处之后,并不会逗留,给我们抽调精锐去围剿的时间,而是劫掠一空之后,又回到舰船上,等过了一些日子,便要出现在下一处。王公……可能要出事了啊。”

  王文君其实也已隐隐感觉到了,只是他还算是镇定,于是站起来,背着手踱步:“早知如此,老夫不如在京城……”

  邓演之道:“事已至此,再想这些,已是徒劳无益。”

  “你有什么办法?”

  “一旦沿岸诸省糜烂,对王公个人而言,可能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朝廷一定需要替罪羊……”

  王文君似乎没有为此而噤若寒蝉,不过他脸越发的深沉:“没有良策吗?”

  “有一个。”

  “但说无妨。”

  “效仿那知州刘向!”

  王文君凝视了邓演之一眼。

  这些话,只能关起门来说,也只有在邓演之面前,他才会放得开一些。

  不过……他埋着头,又踱几步:“怎么说?”

  “夸大贼情,宣扬各处的将军如何死战……”

  “就怕各省未必都是铁桶一块。”

  “王公忘了那些丝绸?”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趁乱,借着贼来,正好清一清府库?”

  “有人得了利,便洗不清自己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王文君叹息道:“若如此,老夫岂不成了乱臣贼子。”

  “不,王公何不往好处想一想。”

  “怎么往好里想?”

  “王公想想看,当今天下,厂卫当道,神州华夏,凡是明理之人,尽都痛不欲生,此番……海贼袭来……未必不是契机……”

  “你继续说。”

  “王公可以调拨南京的一部东林军,来这镇江。”

  “哼!”王文君道:“他们只怕未必肯来。”

  “要的就是他们不肯来,将矛盾公开化。”

  王文君诧异的看着邓演之:“你的意思是……”

  “矛盾公开了,各处遇袭,难以抵挡,诸省糜烂,责任就是他们的。”

  “若他们来了呢?”

  “来了就继而抽调他们去福建,去浙江,去山东……这些人傲慢无比,历来不将王公放在眼里,总有他们不听调的时候。”

  王文君脸色煞白,叹息道:“老夫读圣贤书,心怀天下苍生,实不愿做这样的事。”

  顿了顿,又道:“只是形势所迫,只能苦一苦东林军了。”

  第七百六十八章 天降神兵

  一封封奏报,自镇江送至朝廷。

  内阁和六部这边,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因为讯息实在太多,也过于密集。

  海贼的战法,确实和倭寇一样。

  只是实力明显的强了许多。

  而且绝不是一群散兵游勇。

  而是真正的正规军马。

  他们的舰船,四处出没,突然在某个口岸出现,随即发动袭击,袭击之后,烧杀一番,又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这给整个沿岸所带来的恐慌,是极震撼的。

  最重要的是,督师王文君的办法,根本无从抵御。

  其实现在情况就等于是,王文君在数千里的海岸线上,直接摆出了一个长蛇阵。

  这数千里地里头,大摆长蛇之后,其实兵力早就稀释的干干净净了。

  而对方乃是船队,则可以随时攻击任何一点。

  莫说本来这各路什么李家军、王家军,本就不堪一击,就算是能战敢战,对方集中的却是优势兵力,一举将你这一点击溃,而后便可从容而去。

  而等你附近的军马收到了消息,想要围追堵截,对方早已逃亡入海了。

  当然,从镇江来的奏报,各种都是海贼如何强大,兵力如何雄厚。

  一下子说,这一处的贼军,有十万,另一边,却又说,袭击另一处的贼军有十数万。

  这样算下来,岂不是那海贼都有百万之众。

  至于各种死战,各种杀出血路之类的事,更是层出不穷。

  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全军覆没。

  整个六省沿岸,生灵涂炭。

  对方大肆的烧杀和劫掠,哪怕带不动的,也都焚毁,等到后续的明军官兵一到,所见的则只是来不及逃亡的军民百姓尸首,以及灰烬了。

  这海贼……可怕之处形同于是当初的草原骑兵,凭借着战马的优势,可以随时集结兵力,攻击大明的每一处边镇。

  可大明的边镇,毕竟经过了历朝历代,无数次的新建和修葺,建立起了长城和无数的堡垒,用来防卫这些草原里的骑兵。

  所以即便处于被动,经常被那大漠的民族打草谷,可至少还有还手之力。

  可这漫长的海岸线,却形同于无险可守。

  战船的机动性,也绝不在骑兵之下,而且他们承载的给养能力也更强。

  面对着雪片一般的遇袭讯息。

  先是镇海卫,此后是宁波卫,接着便又是登州卫,随即……是泉州,是澎湖,是珠江口。

  很明显,这些海贼,早就分为了不知多少股,分别袭击。

  他们也十分训练有素,一般的水寨以及城墙,根本抵挡不住他们,因为他们同样有着火炮这样的攻城利器。

  此时,莫说是黄立极,便是孙承宗,竟也对此束手无策,辽东的经验,根本没办法套进这里。

  而无数地方的不断袭击,也让人预感到,事情远比他们可怕的多。

  直到南通州遇袭的消息传来。

  黄立极终于坐不住了。

  他忙是去见天启皇帝,天启皇帝这些日子,也每日都在盯着舆图,搜肠刮肚的,想着制敌之策。

  可这些日子,绞尽脑汁的结果却是……根本无能为力。

  因为这种打法,实在太可怕了。

  至少对于大明而言,想要制定出一整套的制敌之策,至少需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花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建立起一道防卫海上的长城出来。

  “陛下。”黄立极忧心忡忡的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

  天启皇帝坐在御座之后,道:“又有何事。”

  黄立极道:“臣……臣……”

  他趴下,今日他居然没有寒暄,而是直接开门见山:“臣有事要奏,南通州……遇袭了。”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脸色发冷:“南通州?”

  “是。”

  天启皇帝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前,若只是袭击各处口岸,大明虽是损失惨重,却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此番,海贼直袭南通州,臣却以为……这可能要关乎到我大明生死存亡了。”

  黄立极继续道:“南通州乃是运河的重要枢纽,关系到的,乃是京城与整个江南的联系,江南的钱粮税赋,统统都需经运河运输,今年的秋粮,尚未押送至京,陛下……一旦此处有失,则我大明,断绝南北啊。”

  这是实在话。

  运河其实就是整个大明的生命线,这运河任何一个节点出现了疏失,就意味着,大明南北的动脉被切断了。

  而一旦切断,即便是走海运,面临的危险,甚至可能比河运更大,如此,大明就处于大出血的状态。

  不说钱粮,还有数不清的实物,北方都需南方输送的,从茶叶到丝绸,再到瓷器……

  天启皇帝冷冷道:“可调兵去南通州了吗?”

  “镇江那边,已经紧急调人马去了,不过臣对此并不乐观,只怕官军一到,那海贼十有八九,已登上了船,又远遁而去。到了那时,只怕官军又要望洋兴叹。只是……他们今日可袭南通州,明日……谁能确保,他们不会攻击运河其他节点呢?而我官军,却只能疲于奔命,人马再快,也远不如那海船的啊。”

  天启皇帝冷哼一声:“终究还是那王文君,错失战机。张卿还真说对了,此人真是个酒囊饭袋。”

  黄立极道:“陛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从奏报上来看,海贼确实非同小可,而且他们并不与我大明打硬仗,只是一味的袭击,我守此,他则攻彼,我守彼他们则攻此。实是不堪其扰,防不胜防。”

  天启皇帝突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黄立极一眼:“他们对我大明,似乎掌握的极深?”

  “是。”黄立极道:“他们对水文和地形,显然一直有所掌握,而且似乎……对我大明的布置,也是耳熟能详,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意思是……有不少的细作在我腹地?”

  “有极大可能。”黄立极道:“至少,锦衣卫就抓了不少。”

  天启皇帝道:“他们是天朝子民,何以为海贼效命?”

  “这……”黄立极苦笑,他沉默片刻:“想来是……为人所利诱吧。”

  天启皇帝道:“内阁可有什么策略吗?”

  “臣与诸公商讨……实无良策。”黄立极苦笑着道。

  天启皇帝显得很不满意,却朝一旁的宦官道:“召张卿来。”

  此时,也只有张静一,足够信任了。

  说穿了,整个大明朝廷,被打懵了。

  即便是天启皇帝,也是措手不及。

  他猛地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棘手的多。

  难怪当初,张静一对此十分看重。

  现在大明损失惨重,而反观那些反贼,现如今,可是一根毛都没看到。

  那宦官匆匆去了。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这宦官却是心急火燎的赶来,而后道:“陛下……张都督……张都督……”

  “张都督怎么了?”

  “张都督……去了天津卫,说是奉旨讨贼去了。”

  天启皇帝道:“这家伙……为何不和朕辞行?”

  宦官道:“他留了口信,一方面,是情况紧急,另一方面则是他本是辽东总兵官,奉旨巡海,这些日子驻留在京城,本就耽搁了不少时日,所以……”

  照理,张静一确实早就该去上任的,那督师去江南都好几个月了,张静一这个辽东总兵官,却还在京城打混呢。

  猛地张静一跑了,却让天启皇帝一时之间,无所适从,他紧紧的皱着眉头:“还留了什么话?”

  “张都督说……他受陛下隆恩,且国恩浩荡,定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天启皇帝焦虑的站起来,又坐下,旋即又站起,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却只好道:“明日廷议,再议一议海防之事。”

  黄立极忙道:“遵旨。”

  ……

  此时的张静一,清早出发,随即便抵达了天津卫。

  这天津卫这儿,尤其是大沽口处,早已修建了星罗密布的码头,巨大的港口附近,则是数不清的仓库。

  只是此时,天津卫再不复往日的热闹。

  这里……早有许多的东林军出现,暂时清空了街巷。

  事涉军机,自然不容闲散之人在此游荡。

  而此时……在港口处,一艘巨大的舰船,却已停泊在了港湾处。

  这巨大的舰船,犹如一堵墙一般,只是这一堵墙,竟真是铜墙铁壁。

  一个巨大的烟囱,出现在船的中央。

  那烟囱里头,浓烟滚滚。

  张静一在港口处眺望,远远看着这舰船,身临其境,却还是被这巨大的舰船所震撼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见多了木船,此时见到这么一个玩意,哪怕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颇为吃惊的。

  随行的锦衣卫和东林军人员,一个个瞠目结舌,他们本是习惯了沉默,尤其是张静一身边,更是一个个小心翼翼。

  可现在,却传出许多的窃窃私语来。

  张静一回头看他们一眼。

  身后的刘文秀立即噤声。

  张静一道:“怎么样,我这东西大不大。”

  刘文秀没有丝毫的犹豫:“大。”

  “威武不威武!”

  刘文秀道:“威武!”

  “登船!”

  第七百六十九章 坚船利炮

  真正划着舰船,靠近这大舰的时候,张静一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这铁甲舰带来的震撼。

  巨大的钢铁舰身,真如横在汪洋上的铜墙铁壁一般。

  舰长五十丈,宽五丈。

  这样的体积,其实已比这个时代的木舰要不知雄伟多少了。

  犹如海上的巨无霸一般。

  当然,其实说是铁甲舰,却也不是完全是钢铁铸造。

  一方面是受限于成本!另一方面是,若是全用铁甲,船身过于沉重,而眼下所用的蒸汽机,实在没有如此巨大的马力推动。

  所以……采用的办法则是龙骨用钢铁缔造,船身则是使用最好的船木料,再在这木料上头,包裹铁甲。

  当然,即便只是包裹了铁甲,这巨大的舰船,也足以抵挡这个时代的火炮攻击了。

  而木料的添加,则大大的减少了舰船的重量,与此同时,船中1座水平往复式蒸气机再加上10座燃煤锅炉,根据测算,可提供的马力,可达到两千七百匹。

  这放在后世,当然算不得什么,要知道,就算是寻常的小轿车,也动辄有一百多马力的动力,那硕大无比的蒸汽机,还有十座锅炉,也不过是十几二十辆轿车的动力而已。

  好在……这是在水中,这样的动力,足以让此舰以每个时辰,确保航行三十九里的速度航行。

  舰船的钢铁装甲带厚一寸,内衬木板厚两寸,可以完全确保在当今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枪炮可以击伤。

  除此之外,船上海员需四百二十人,分为三班,轮班催动舰船。

  当然,此舰最厉害的,还是火力。

  当初下定决定,建造这样的舰船,其实张静一还有另外一层心思。

  黄火药已经出现,那种大面积的榴弹或者说开花弹,已经在陆地上流行。

  可是搁在船上,就出现了巨大的问题,因为这炮的威力实在太大了。

  而威力大,就意味着后坐力也是极大,一般的木船,根本没办法承受这样火炮的后坐力。

  不只在炮击的过程中,对船身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最重要的是,射击过程中,会让舰船在海中剧烈的晃动,这就导致炮弹在射击的过程中,几乎毫无精度可言。

  可是此舰,却在两侧和前后,装配了大量的重炮,足足四十九门,这些重炮,口径不小,威力也是巨大,可平稳的船身,却可以确保舰船在炮击过程中,保持相当的平稳。

  张静一心情激动地登上了甲板。

  一干水师生员们纷纷来拜见。

  张静一今儿的心情很好,朝他们亲和地笑了笑道:“辛苦了。”

  这三个字,虽是简单,却让人备受鼓舞。

  事实上,在舰船下水之前,他们就开始日夜操练了。

  等到下水海试之后,因为时间紧急,张静一要求他们在两个月之内,做到能够形成初步的战斗力。

  所以这些水师生员们,几乎夜以继日的操练,一个个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毕竟在海上和在陆地上的消耗,是完全不同的。

  海上的颠簸难以言表,精神的压力也是极大。

  好在东林军最大的优势,就是忍耐力极强,此时又听张静一一句辛苦,倒是让不少人心里舒服了许多。

  毕竟在这时代,上下尊卑的观念是极重的,而张静一此等郡王,又为师长一样的人,一句暖心窝的话,效果自是加倍的。

  此时,张静一想到了什么,随即道:“煤炭和补给都装好了吗?”

  水师教导队队官,也即是此舰的舰长梁文武站了出来。

  这梁文武当初乃是在第一教导队,屡立战功,此后送入旅顺,学习水师之法,可以说,这水师教导队,几乎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好在这一切虽是从无到有,可是东林军中有一个很好的现象,那就是令行禁止。

  因而虽然许多地方需要磨合,可大家伙儿都是齐心协力,倒还算是顺利。

  此番海试之后,几乎每一个水师生员,都熟悉了自己所在的岗位。

  舰船上,从锅炉长,到轮机长,到炮长,再到指挥长,分工虽然不同,不过大多都是技术岗位,梁文武都需掌握。

  此时,梁文武站了出来,道:“都已准备妥当了。”

  “预备出发。”张静一眼带锐光,沉声道:“我等一路向南。目标琉球……”

  其实……命令早就秘密下达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张静一此番并不是去寻觅海贼作战。

  而是直捣黄龙。

  如此庞大的欧罗巴联合舰队,想要骚扰整个大明沿岸,其实并不容易。

  毕竟人数太多,舰队也过于庞大。

  想要不断的骚扰袭击,那么……就必须得有一个专门的基地。

  而整个联合舰队的基地,就在琉球,一方面琉球靠近澎湖,几乎深深的嵌入了大明的腹地。

  若是设置在吕宋或者苏门答腊,亦或者是被尼德兰控制的倭国,都因为距离过远,一方面是补给困难,另一方面,都需穿越一片大洋。

  而直穿大洋,对于这个时代的舰队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因为一旦遭遇了台风,后果难以想象。

  琉球则不同,这是后世国家的宝岛,靠近福建,且只要穿过了海峡,便可沿着整个大明的沿岸穿行。

  因此……联合舰队的总基地,一定是在琉球。

  琉球那地方,本属大明澎湖巡检司管辖,从秦汉开始,就有大量的汉民迁徙过去,到了宋朝,则开始设立了行政机构,进入大明以来,因为禁海之策,虽然依旧还属于大明巡检司的管辖范围,但因为杜绝了寻常百姓的往来迁徙,反而让尼德兰人见有机可乘,于是与西班牙人一道,在琉球岛登陆,建立据点,窃据于此。

  在张静一看来,要解决这联合舰队无数的袭扰问题,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直接断绝他们的后方补给。

  而断绝补给,最好的办法,就是直取琉球岛。

  如此一来,这铺天盖地的舰队,便彻底的地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想想看……绝大多数的舰队,船上的口粮和补给,都坚持不了前去吕宋或者倭岛,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对于联合舰队而言,琉球是十分稳固的,一方面是他们本身就控制了制海权,大明的船队,一旦出海,随时可能会被发现,随后被无数的舰船围攻。

  另一方面,琉球本身就设置了无数坚固的堡垒,而且还有不少返航的舰队停泊。

  大明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还敢去琉球送死?

  张静一则是想试一试。

  此次……他以这铁甲舰作为主舰。

  随同的,还有张三在天津卫的三十艘精挑细选的船队。

  如此一来,一支舰队便算是组建了。

  铁甲舰主要负责开路和作战,三十艘舰船,则是主要负责运兵。

  因而出动的人员,包括了一千三百多的水师生员,还有李定国所率的军官教导队,以及第一教导队,人员在五千七百三十余。

  此时,一声令下。

  庞大的铁甲舰率先出发。

  紧接着,其他的船队纷纷尾随其后。

  在一片波光粼粼中,浩浩荡荡的船队,声势浩大地启动南下。

  只是站在这甲板上,张静一还是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铁甲舰的坑爹之处。

  虽然船身比风帆的木船要稳定许多。

  可……那巨大的燃煤气味,再混杂着那锅炉的巨大噪音,尤其是在这船舱里,那种感觉……几乎让人恨不得将自己胆汁都吐出来。

  此时,他才真正感受到,那些水师生员们的不易。

  而后,他随梁文武在炮舱、火药舱、轮机舱、饭舱一一巡视,接下来……便是每日脸色惨然的,待在这令人不适的环境之下,和这‘铁甲舰’作斗争了。

  以至于好几次,张静一都想下船,然后去其他的帆船那儿,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毕竟可能会对士气不利,因而只好一直忍着。

  此时,在作战舱里。

  锦衣卫早已预备了琉球的舆图,里头标注了琉球北部,西班牙无数的据点,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南部的尼德兰大量据点和堡垒。

  不得不说,西班牙还好,而在南琉球的尼德兰,这尼德兰人显然是希望将整个琉球作为他们深入大陆的跳板,因此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进行经营。

  他们设置堡垒之后,劫掠土地,杀戮和奴役当地的土人和汉民,在此地大量的种植甘蔗,制成蔗糖。除此之外,建立了大量的港口,因而,整个联合舰队的主要基地,就在这尼德兰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们除了修建堡垒,还布置了大量的军队,起初只是防范汉民和土人的反抗,同时防备澎湖巡检司的大明官军,而如今……因为这一场远征,这里的兵力又增加了一倍。

  甚至……西班牙还从吕宋,以及苏门答腊等地,征募了大量的土人来此协助尼德兰人防守。

  可以说,为了这一仗,这些人,几乎是将棺材本都给掏出来了。

  很显然,人家就是奔着干一票大的来的。

  第七百七十章 人间炼狱

  舰队一路南下。

  速度是慢了一些。

  倒不是铁甲舰的问题。

  而是后头的帆船速度慢了一些。

  铁甲舰的船速,若是十个锅炉一起工作的话,可以在短时间内,达到后世每小时十四节的速度。

  而这个时代,最快的帆船,不过是7至10节。

  就这……还需考虑风向之类的问题。

  有时遇到风向不好,或者浪大的因素,甚至只有4、5节。

  当然,速度快其实还不算什么,最紧要的还是稳定。

  帆船的速度稳定性实在不高,平日还好,一旦到了战时,那么体验就更加糟糕了。

  铁甲舰则只需考虑不断的添加燃煤就好了。

  其实即便如此,张静一对于铁甲舰的航速还是很不满意的。

  因为这玩意还是太慢了,放在后世,形同蜗牛一般。

  哪里晓得,这已是当今天下最快的快舰呢?

  这一路上,居然没有遭遇到任何的敌舰。

  以至于梁文武紧绷的心,终是放下了。

  因为原本这一条通往琉球的航线,在他的预料之中,敌人但凡在这航线附近,派驻一些舰船巡视,都是可能发现辽东水师的。

  可结果却显然让人大跌眼镜。

  当然,若是分析研判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一系列的对大明沿岸进行袭击之后,这些欧罗巴人,显然已经认为大明已是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只需要集结船队,分别袭击大明沿岸的各处港口就是了。

  至于这重要的航线上,大明的海船暂时还无法形成规模以上的舰队,根本不足为虑,不必考虑会有大明舰队出现的问题。

  这其实也算是救了他们一命。

  因为即便会有敌舰巡逻,梁文武也能确保,将他们统统毙入汪洋。

  十七日之后。

  绕行过了泉州的舰队……已开始徐徐的进入海峡。

  这一道海峡的水文,虽然闽粤千户所已打探过,不过……是否准确,却还是未知数。

  而舰队的目标,则是琉球的南端,位于南部的热兰遮城。

  此处乃是尼德兰人修建的堡垒,据说是尼德兰人统治琉球的中心,通过巨大的军事堡垒,同时在附近建立了商业区,再在海岸上设立了大量的灯塔和炮塔,以及大量的港口,囤积大量的粮食,还有欧洲运来的火药,作为整个联合舰队进入大明的基地。

  只要拿下了这里,不只可让琉球彻底的告别尼德兰人。

  而联合舰队的补给,也就被彻底的切断了。

  指挥舱里,几乎所有人都在紧张的进出。

  铁甲舰与其他舰船的通讯,以及这些时日航行之后,舰上所出的问题,都亟待解决。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铁甲舰上的锅炉烧坏了三个。

  也就是说,在经历了长期的航行之后,只剩下七个锅炉能正常工作了。

  张静一听到这个消息,是一脸懵逼的。

  锅炉还能烧坏?

  不过细细一想,这台铁甲舰,本身就是试验品,还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

  因而便让人记录下来了坏的原因,等将来拖回母港的时候,再解决就是了。

  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接下来预备出击的问题。

  在热兰遮城里,已经有锦衣卫潜入了。

  大量的消息,早就传输了来。

  这城内外,原本的卫兵只有六百多,不过……随着联合舰队的到来,他们的士兵增加,已至两千二百人,除此之外,还有从吕宋、天竺、苏门答腊、倭国雇佣的雇佣兵一千五百人上下。

  热兰遮城的堡垒极其的坚固。

  统统都是巨石打制,港口处……随时保持着七艘以上的战舰停泊。

  一发现动静,这些战舰可能随时出击拦截。

  战舰中,也有不少的士兵。

  因而,敌人的数目,至少在七千以上。

  张静一对此,不敢大意,不过还是让船队继续朝着目标的方位疾行。

  直到三日之后的拂晓……

  在海上薄雾缓缓升而起,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的目标……即将在眼前了。

  他们的目标,是鹿耳门港,而后,便是赤嵌城,这两处,都是热兰遮的门户。

  铁甲舰一马当先。

  这铁甲舰巨大的噪音,惊起了无数的海鸥。

  好在,海涛的轰鸣,却是遮掩了这巨大的轰隆巨响。

  铁甲舰顺着水道,徐徐进入海湾的位置。

  紧接着,整个铁甲舰里,几乎所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半个时辰之前,全员已经枕戈待旦。

  就算是下值休息的人,也都叫醒,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所有人已吃过了一顿饱餐。

  而张静一,已带着人出现在了甲板上。

  炮舱里,所有人开始打开了船身上的挡板,而后将沉重的重炮顺着滑轨,推出去,一门门火炮,自船身上探出。

  巨大的炮口,黝黑而狰狞。

  紧接着,便是一个个炮弹,通过铁甲舰中的滑轨,顺着推车,送至各处的炮位。

  张静一披着一件猩红的披风。

  此时他拿起了望远镜。

  其实这薄雾升腾而起,这样的距离,压根看不到陆地。

  只不过……就好像是赛前热身一样,总要装模作样的端起望远镜看一点啥,这样才显出自己的专业。

  当然……虽然是重重的薄雾。

  想要辨明港口的方向,其实还是很简单的。

  因为港口处的灯塔,此时冉冉升腾着光亮。

  这光亮透过了海面上的薄雾,十分清晰的为铁甲舰标明了位置。

  张静一道:“出击吧,赶时间,本都督要在赤嵌城里吃晚饭。”

  “喏。”

  炮队的武官,已经进行了测距,而后……下达了各炮进行校射的命令。

  一个个炮弹,已经塞入了炮膛。

  而这时候……显然在港口处的尼德兰人,已经发现了海面上的异样。

  一时之间,港口里开始出现了许多的火光。

  显然这里的守军,试图想要做点什么。

  说来也好笑。

  这第一炮,竟是陆地上的炮台先射出来的。

  隐隐约约的听到一处轰鸣。

  而后……啥都没有发生。

  炮弹没有够到铁甲舰的位置。

  那炮弹的铁球,直接落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张静一勃然大怒。

  而梁文武一脸无语。

  被侮辱了。

  显然这给了张静一很不好的印象,这岸上的家伙……手速比自己下辖的炮队还要快。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直到片刻之后。

  整个船身开始剧烈的颤抖。

  轰隆隆……轰隆隆……

  漫天的流星,刺破了天穹的薄雾。

  而后,如雨花一般的,落入灯塔的位置。

  满天雨花落下。

  随即,在岸上开始密集的爆炸。

  因为距离太远,所以谁也不知道岸上发生了什么。

  “舰上的火炮,射程已这样远了吗?”

  “恩师……所有的火炮,都是旅顺水师军械局打制的重炮,威力巨大,射程也远。”梁文武立即回答。

  张静一点点头,表示满意:“打的远好,打的远好,打的远了,就看不到有人溅的一身血了,良心会好受一些,给我炸两炷香,差不多了,就让李定国给我上岸。”

  “喏。”

  炮声不绝。

  自甲板上,可以分明的看到,远处的陆地,一团团的火焰升腾而起。

  伴随着晨曦的阳光,刺破天际,慢慢的驱逐了晨雾,便可看到,陆地上,到处都是火焰,那里不只有港口和码头,还有数不清的仓库,此时,在无数的炮弹落下之后,早已化为了火海。

  悲剧的是……岸上的炮台,根本无法够上铁甲舰。

  张静一已看清了停泊在码头处的七八艘舰船的轮廓。

  原本以为,这些舰船会立即出动,来一场海战。

  不过很明显,他失算了,舰船还停泊在那里,其中三艘已被落下的炮弹炸的歪斜在海面上,显然……绝大多数的水手,早已登岸,而一通轰炸之后,水手们根本不敢冒险上舰,更别说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海战了。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炮火宣泄。

  炮声隆隆,直到目力所及之处,尽为火海。

  紧接着,在炮火的攻击之下,数十艘帆船,已徐徐的向前,他们放下了无数的登陆小艇,铺天盖地的东林军,在李定国的指挥之下,以小队为单位,带着无数的辎重,顺着潮水,朝着陆地而去。

  李定国也登上了一艘快艇,此时,数十人尾随他,子弹统统上膛,因为这里天气炎热,大家没有穿着大衣,且船上燥热,不少人只穿着清凉的短袖军服。

  炮火终于停歇了。

  而第一艘舰艇,直接被大浪冲上了沙滩。

  沙滩处,早已是一片狼藉,满目疮痍,有被炸开的残尸,有烧成灰烬已分辨不出来的各种器具,偶尔……还可看到几个惊慌失措的人。

  砰砰……早已警戒的东林军已开火。

  此时薄雾还未散去,所以也分不清远处模糊跃动的东西是什么,见着了活物,先开火便是。

  而越来越多的小艇在这宽达数里的海岸线上,时不时冒出火光,此起彼伏的枪声,自各处时起时落。

  伴随着惨叫和远处升腾而起的滚滚浓烟,在前头扫荡的士兵掩护之下,后队陆续登陆的人,则开始将许多辎重搬上沙滩,火炮甚至是马匹,还有一箱箱的炮弹,干粮……一下子堆积的比山还高。

  第七百七十一章 连战连捷

  岸上的守军,其实并非是被打的措手不及。

  实际上,在一天之前,他们就接到了有一支舰队出现在海峡附近的消息。

  虽然对此将信将疑。

  可是这里还是做足了准备。

  在这里布置的数十处炮台,日夜守卫。

  而这里,也早有五百多的士兵驻扎。

  更不必说,在此停泊和补给的舰船上,也有数百上千个水手和士兵,在这港口处休整。

  何况这里距离赤嵌城不远,那里的尼德兰军队,随时可以来驰援。

  在此之前,又因为防备澎湖方面的明军,以及当时在争夺殖民领地的时候,尼德兰人和西班牙、葡萄牙人矛盾不断,为了防备,这陆地上,修建了不少的工事和堡垒。

  可以说……这里几乎是固若金汤的。

  就算不是固若金汤,坚守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当铁甲舰出现,发起攻击之后,在无数的炮火轰鸣,而岸上的炮台,竟无法够得着海湾里的舰船的时候。

  一切……都完了。

  摧枯拉朽。

  开花弹的威力太大了,而且都是重炮,十五斤重的榴弹炮直接落下来,一炸开,便是火焰和炮弹的残片以及里头的钢珠四溅。

  大火熊熊,绝大多数人……都被炸得浑身是血。

  这血肉模糊之人,浑身燃烧得最后只剩下了焦尸的人,给人的冲击力是十分巨大的。

  此时的欧罗巴,还处于黑火药时代。

  虽然他们对黑火药进行了许多的改良,可以说,自从东方发明了火药,慢慢传入欧罗巴之后,欧罗巴人对于黑火药的改进是最上心的。

  毕竟,他们所处的,乃是‘春秋战国’时期,一切的技艺、思想、经济基础,在当下几乎都是为了战争而服务,为了不断地发掘战争的潜力,可谓是绞尽脑汁,提供一切可提供的资源。

  只是黄火药的可怕之处,则是完全无视了当下战争的规则。

  射程更远,威力更大,杀伤力十分惊人。

  因而,当李定国抵达沙滩之后,这海滩上的火铳声,已经零零落落起来,只偶尔会有人发现漏网之鱼。

  大量的马匹开始拉动物资,所有人收拾了干净,李定国已来不及在此驻留了。

  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立即拿下赤嵌城。

  兵贵神速,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于是……辎重队可以容许他们慢慢出发。

  虽然辎重队中有许多门的火炮。

  按理来说,乃是攻城利器。

  可是运输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李定国决定趁着对方完全没有准备,直接挑选一千多的精兵,立即进发,若是有机会,就干一票,若是没有机会,则再围城,慢慢等后队的辎重运输过来。

  打仗是没有任何章法的。

  虽然军校之中学到了不少,可真正到了临危受命的时候,其实考验的……恰恰是人性。

  任何一个将军,其实大抵都清楚兵法,不懂兵法的乃是少数。

  可是胜败……本质就是在考验每一个将军的人性。

  你抓住了战机,敢不敢立即做决定。

  你遇到了困难,能不能依旧保持着冷静,继续做出最优的判断。

  李定国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到了战场上,他表现得十分果决,在他看来,行军打仗的本质就在于,自己一旦占据了先机,那么就处处先机,决不能给人任何的喘息之机。如此一来,这贼人自然而然,也就处处被动,一直被捶打到他们消亡为止。

  一队人马,轻装出发,其余之人,则继续留在原地休整。

  不久,张静一登岸,看着眼前这满目疮痍之境,忍不住想要用大袖遮住自己的眼睛。

  生灵涂炭,毕竟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事。

  跟随在张静一身边的梁文武很识趣,他不但懂得舰船,还懂恩师,于是立即指挥人,将附近的尸首抬远,血迹尽力擦拭干净。

  只是毕竟经过一场战争,浓郁的血腥味难以散去,不过显然……张静一明显好受了许多。

  上了陆地,张静一略显疲惫,只是第一次登陆此岛,他倒没有闲着,立即率着一队人,前往炮台巡视。

  到了下午的时候,就在这花岗石堆砌的炮台工事里,勉强用了一点糕点,随即……便有最新的消息传来了。

  消息是李定国传来的。

  李定国所率的先锋军,马不停蹄地赶往赤嵌城。

  甚至他们的速度,比之港口的败兵还要快。

  那赤嵌城也刚刚收到了港口遇袭的消息,而且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戒备。

  因为一方面,这个消息还没有甄别,不能确定真假,另一方面,就算是遇袭,他们也理所应当的认为,港口至少能坚持几日。

  哪怕退一万步,就算港口立即陷落,这袭击尼德兰人的明军,只怕还要休整,才能继续进发。

  等慢吞吞的带着辎重抵达的时候,也该是几日之后的事了。

  这只是他们的认为,然而现实是……

  明军突然杀至。

  对方的军事堡垒,甚至连大门都来不及合上。

  就立即被人以破门了。

  随即,火枪对射,甚至……还有人在堡垒的门口,设置了一个机枪的阵地。

  于是,如秋风扫落叶。

  赤嵌落入了李定国的手里。

  东林军损失七人,杀贼两百余,一千多尼德兰人做了俘虏。

  张静一得到了奏报,精神一振,不禁大喜,不由感慨地道:“极好,那么,我们就不必去赤嵌了,传令下去,立即进发那什么热兰遮城。”

  众人得令,休整已毕的东林军几乎马不停蹄,立即进发目的地。

  别看张静一面上一直一派冷静从容的姿态,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张静一,其实也颇有几分孤注一掷的心思。

  自己这个舰队,是孤军而来,所带来的火药和给养是有限的。

  那就必须迅速横扫这琉球的尼德兰人,站稳脚跟,斩断欧罗巴舰队的粮道和补给,才可成功。

  一旦战事焦灼,那么前有岛上的尼德兰人,甚至在北琉球,还有西班牙的殖民军可能驰援尼德兰。另一方面,联合舰队势必聚集无数的舰船,疯狂的攻击港口,试图切断辽东舰队的退路。

  因而,现在等于是在和时间赛跑,张静一若是不能火速切断联合舰队的后路,那么自己的后路,就要被人切断了。

  ……

  热兰遮城内。

  此处其实就是台湾城。

  尼德兰人在此……起初将其称呼为奥兰治,此后才改为热兰遮。

  他们在这里,驱逐了原来的土人和汉民,将他们驱赶至附近的山林中居住,而自己却在此筑城。

  为了显示尼德兰人永久窃据此地的决心,尼德兰人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甚至十七人组成的尼德兰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一致决定,从尼德兰本土,调来了许多的士兵和商人以及工匠在此定居。

  这无数堡垒的修建,本身是超过了此处航道贸易点的价值的。

  这是因为在尼德兰人看来,是未来的投资。

  此时,尼德兰的总督乃是柯恩,他迅速的得到了自港口来的消息。

  起初,他是不可置信的,因为这个消息太离奇了,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力之外。

  至少在他看来,大明是没有一个成规模的水军舰队的。

  虽然有一支武装商船的船队,可大多数还是以货船为主,只是添加了一些武器而已,虽然明军会添加一些新舰,可是这些新舰……是少数的。

  理由很简单,造船的木料需要许多工序,才可做到防止海水侵蚀,所以在柯恩的预想之中,大明要建立一支真正成规模的舰队,至少需要十五至三十年的时间。

  这绝不是开玩笑,至少在这个时代,任何一支海军,都需要这漫长的周期,没有例外。

  既然没有一支成规模的舰队,在汪洋上几乎都是联合舰队控制的情况之下,他们是怎么有胆量,可以直接抵达这里的呢?

  失去了制海权,莫非完全凭借运气,来袭击琉球的?

  这显然又不可能,因为要袭击这里,至少需要一个相当规模的舰队才可以,而这……

  他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

  直到赤嵌城也传来了可怕的消息,赤嵌陷落之后,柯恩才知道……自己的这些推想,变得可笑起来。

  于是,在他认清了事实后,当机立断地立即下达了命令,整个热兰遮城全力警戒,而两千三百多名尼德兰士兵,则火速的进入堡垒固守。

  只要坚持下去,就有办法。

  何况,这堡垒是真正坚不可摧的堡垒,士兵在城中的火药充足,淡水以及粮食足够支撑一年。

  别说一年,只怕坚持三个月,那明军就坚持不住了。

  甚至……柯恩预计,可能这个时间,可以缩短只十天。

  因为明军是无法进行补给的,这些明军,只怕也坚持不下去。

  他火速地命侍从找来了一人,而后气势汹汹地道:“为何事先一点都没有征兆?不是说,明国已经没有船可以下海了吗?”

  而来人,却是显得甚是战战兢兢,此人正是柯恩雇佣的通事顾楷。

  第七百七十二章 进军

  尼德兰人窃据了琉球之后,便征募了不少汉人作为自己的幕僚。

  这些人统称为通事,表面上,通事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尼德兰人与当地土人和汉人的桥梁,或者相当于秘书的职责。

  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所以许多事,都是经过通事来进行管理。

  这顾楷,便是本地的大族之一,很快便与尼德兰人如漆似胶。

  甚至顾楷对于尼德兰人的到来,和其他一些不肯合作的汉民不同,他内心深处,是希望尼德兰人生生世世在此统治的。

  当初,大明朝廷也曾派人来官员来此进行管理,对于顾家这样的大族也颇为看重,可是毕竟语言相通,习俗相同,派驻来的文武官员,虽也会间接的让渡一些权力给顾家,可某种程度还是进行直接管理的。

  而尼德兰不同,尼德兰人只在乎商业上的利益,他们并不谋求在此建立所谓的有序统治,甚至巴不得将本地土人的诉讼,钱粮征收,统统外包给顾家。

  反正只要你按时将尼德兰人应收的钱粮按时送到即可。

  所以顾家这样的大族,反而可以借助尼德兰这些殖民者们无法直接管理的原因,获得地方上更大的权柄。

  噩耗传来,这顾楷也是大惊失色,他原本以为尼德兰人固若金汤,毕竟尼德兰人修建的那些堡垒和炮台,他是亲眼见证的。

  哪里想到,如此的不堪一击。

  一想到官军可能杀至。

  而热兰遮城固然坚固,可是顾家的家业,却在热兰遮城外,顾楷便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

  此时面对柯恩的责问,顾楷也是无语,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只不过,他是很清楚对方的秉性的,人家责问,自己只能承受,于是用磕磕巴巴的尼德兰语道:“大明官军,确实匪夷所思,此事……透着很多玄机,总督大人,现在的问题是,需弄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又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只如今,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所以才会有此顾此失彼之态。”

  柯恩冷静了下来,他湛蓝的眼眸深深的凝视了顾楷一眼:“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其一,是要准备坚守。那大明官军孤军深入,可是以学生之见,此时的他们或已成为强弩之末。这其二,则是要了解官军的虚实,他们有多少人,何以能够一路是势如破竹。”

  柯恩看着顾楷,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对。”

  顾楷又道:“学生愿入明军之中,一探虚实。”

  柯恩诧异道:“你来做使者?”

  “正是。”

  柯恩想了想道:“他们与你同族……”

  顾楷立即堂而皇之地道:“请总督明鉴,顾家侍奉尼德兰已有二十年,这二十年来,侍奉的总督有五人,顾家无不是兢兢业业,不敢怠慢,从学生父辈开始,便为尼德兰出谋划策,协力地方事务,总督何故疑心我们的忠诚呢?”

  他心里吐槽,这些番人说话真是直接。

  不过,顾楷其实还是喜欢这样的方式的,若是对方不直接,而是将这些怀疑藏在心底,才让自己无法应对。

  现在好了,既然你开门见山了,那么我也开门见山了。

  于是他又接着道:“如今顾家为尼德兰做了这么多的事,早已被官军视为了眼中钉、肉中刺,总督,他们恨顾家,甚恨于尼德兰啊。学生又怎敢相欺总督您呢?”

  柯恩听罢,觉得有道理。

  若是尼德兰有人私通它国,只怕也要被尼德兰人恨得咬牙切齿。

  于是他笑了笑道:“我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好吧,你说的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那么顾通事,就以使者的身份,去他们那里走一遭,一定要了解他们的情况。”

  于是顾楷忙是应下,又赞许柯恩一番。

  而柯恩此时却是心事重重。

  等到这顾楷走了,却又连忙提起了鹅毛笔,修了几封书信,其中一封,则是送去琉球北部的西班牙总督,希望他们能想尽一切办法,对热兰遮进行支援。

  ……

  顾楷领命后,马不停蹄地回到了自己的在热兰遮的一处别馆,而在这里,却早有人在此守候了,一见到他回来,便有许多人迎上来。

  这些人大多纶巾儒衫。

  有的乃是本地的大族。

  也有人,是当初江南出事之后,携家带口南渡,迁徙至此的江南大族。

  他们借这琉球而栖息,不少人开始和尼德兰进行合作,本来此番欧洲的联军来此,不少人弹冠相庆,觉得自己可能迁回江南的希望更大了。

  也有人认为,将来尼德兰人若是能占领大明的腹地,只怕将来有更多借重他们的地方。

  因而,一群失意文人,再加上一群本地大族,几乎每日都在此议论国事。

  现在可怕的消息传出来,不少人心里都没底,自然而然,也就开始担心起来。

  知道那顾楷被总督召见,于是大家便都在此等候,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此时,一见顾楷回来,便立即有人急切地率先上前道:“顾兄,情势如何了?”

  顾楷只是苦笑道:“连总督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晓得港口和赤嵌城都陷落了,损失惨重,尼德兰人节节败退,形势不容乐观啊。”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这十有八九,又是东林军,只是这该死的东林军,哪里来的水师,竟还这般的厉害。”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禁不住苦着脸哀叹道:“神州陆沉,莫非这琉球,也无我等的容身之地吗?”

  也有不少人捶胸跌足起来,有的痛骂,有的则铁青着脸,默不作声。

  顾楷也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此时此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随即,便命家人和护卫准备,当日出城。

  一日之后,他被东林军的斥候发现,一看对方的服饰,顾楷的心里便明白,大家猜测的果然没有错,来的就是东林军。

  顾楷很快便见到了张静一。

  只不过,见的方式有些尴尬,他是被人捆绑了,送到了张静一面前的。

  按理来说,他该是使者,应该有使者的待遇,可对方显然并不愿意承认。

  张静一带兵,一路穿行,这热兰遮已是遥遥在望,听闻来了什么使者,其实内心也没什么波动,只是让人将这人送到自己的面前,一见到顾楷,却是不客气地道:“尼德兰的说客来了吗?”

  自从进了营,顾楷见这东林军一个个虎背熊腰,且精神奕奕,完全没有劳师远征的疲惫之感,再加上,他对当初杀入南京的东林军,也有不少耳闻,心里晓得这些人的厉害。

  因而,他虽是被捆绑着,却实实在在地对着张静一下拜道:“尼德兰总督柯恩……确实令学生为使,特来拜见都督。”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冷淡地道:“他有什么话?”

  “倒是没什么,只是让学生随机应变。”

  张静一便冷眼看着他:“那你打算如何随机应变?”

  顾楷见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道:“学生……学生……哪里敢有什么随机应变之念。学生对都督,早就闻名已久,都督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都督,实是平生所愿。”

  本来以为说出这番话,张静一就会让人松绑,然后做一点样子,给他赐个座,喝口茶,叫一声先生。

  不过……

  显然,顾楷又失望了。

  张静一依旧是一副你好像欠我钱的表情,说有多冷淡就有多冷淡。

  张静一慢条斯理地道:“然后呢?”

  然后……

  这个家伙,似乎比尼德兰人说话更直接,更加赤裸裸啊。

  说实话,对于世家大族的顾楷而言,这样说话,实是巨大的羞辱。

  只是这种羞辱一次两次之后,也就慢慢的习惯了。

  他显出更加诚惶诚恐的样子,甚是恭敬地道:“此番都督远来……学生……欣慰不甚,学生孤悬海外,无一日不盼着都督……”

  还不等他把话说完,张静一却是打断了他道:“我猜的没错的话,你是尼德兰人的通事吧?”

  顾楷一听,眉轻轻一挑,心里顿时警戒,不禁有着猜测,显然,在这琉球,有不少大明的细作。

  他带着几分尴尬道:“是。”

  张静一依旧冷冷地看着他,很是不客气地道:“既是通事,给那尼德兰人当牛做马,怎么到现在,却又心怀故国了?”

  “这……”顾楷更感尴尬了,只能硬着头皮道:“那是事急从权。学生……”

  张静一却又打断他道:“你是代表尼德兰人来说和的?”

  “不,我是来献城的!”顾楷正色道:“那热兰遮,十分坚固,里头又囤积了一年以上的粮草,他们擅长火器,更有两千多的精锐士卒,听闻,数百里外,还有西班牙人随时可以驰援。学生自然知道,都督此番是扬帆而来,更是冲破了敌舰的重重阻挠,因此,一旦久攻不克,势必可能被敌舰断绝后路,因而……学生愿为内应,为都督分忧。”

  第七百七十三章 斩尽杀绝

  这顾楷一脸真诚的样子。

  其实他算是看明白了,大明官军势如破竹,先拿港口,而后拿下赤嵌城这样坚固的堡垒。

  起初他还无法证实消息,现在果然看到来的乃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东林军,而这东林军,自己入营时,亲眼见到他们一个个杀气腾腾的模样。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明白,事情可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虽然跟着尼德兰人可能有肉吃。

  可现在不把这肉锅砸了,转过头,就要头破血流。

  反不如趁着现在这个时机,趁着大明官军收复热兰遮的时机,投靠大明,给大明的官军带路。

  这明军现在肯定也在争取时间,自己这样的大族,若是帮忙给开个城门,或者充当细作什么的,也算是一场功劳。

  如此一来,顾家就算是保住了。

  总比最后沦为阶下囚要强。

  对于顾楷这样的人而言,其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家国观念的,哪怕读一万本四书五经,也绝不会有这样的念想。

  他所在意的,只是自己家族的存亡,在意的是自己的土地和牲畜。

  至于其他的,都无所谓。

  就如当初投靠尼德兰人一般。

  今日又攀上大明官军,其实也很合情合理。

  此时,张静一却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一般,叹了口气道:“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那热兰遮的城墙,极为坚固,而且设置了大量的炮台,城中有诸多防卫措施,若是强攻,只怕付出重大伤亡,也难以攻破。不过学生在城中,颇有人脉,家中也有一些壮力。可以偷偷为王师开了城门,并且指明尼德兰人各处炮台的位置,到时王师一到,自可摧枯拉朽。”

  张静一哈哈大笑,随即道:“如此一来,这破城的功劳,该你是第一了。”

  顾楷心里大喜,于是忙道:“不敢,不敢,都督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自当为首功。”

  “那么你就是次功。”

  “这……”顾楷沉默了一下,他已经很谦虚了,他还想继续谦虚下去,只是这次功二字,实在让他心热。

  于是顾楷便叩首道:“臣阖家孤悬海外,无一日不盼都督这般的人,能够荡平四海,为我等做主,今有幸能见都督,为都督前驱,区区功劳,不足挂齿。”

  说是不足挂齿,可实际上,意思也摆明了,都督是首功,我是次功,咱们一道将尼德兰人拿下,到时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张静一又笑,只是笑的有些冷,就在这时,张静一突然绷着脸道:“你若是次功,那么我的那些将士,远道而来,历经无数生死,莫非还不如你吗?”

  说着这话的时候,张静一的目光越发的冷。

  “这……”顾楷一时无言。

  张静一接着道:“这么多的人,十年磨一剑,为了一场征战,日夜操练,从卯时起来,打熬身体,学习杀敌制胜之法,既流血,也流汗。你一个给人带路的,出卖了自己的主子,便有大功,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张静一鄙夷地看着他道:“我不讳言的说,这世上,从前还真有不少这样的好事,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了。滚吧,今日暂当你是尼德兰的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既乃尼德兰的通事,就该堂堂正正,带着阖族之人,与尼德兰一道,与本都督一决死战,倘若你们胜了,自然富贵不绝。可若是本都督侥幸胜了,那么就让你阖族全家洗干净自己的脖子,试一试我刀锋利否。”

  顾楷听得骇然,甚至整个人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世上竟有这样狂妄之人。

  自己可是给你提供便利的啊,如若不然,你如何攻城?

  这般豪不容情的态度,要嘛就是对方已有必胜把握,要嘛就是眼前这人疯了。

  当然,顾楷不敢相信是后者,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顾楷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竟有森森寒意。

  张静一的话说得很清楚,阖族全家……

  全家……

  他打了个冷颤。

  带着浑身的冷意,他再不敢久留,却是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静一则再不看一眼,却是低头喝茶。

  刘文秀匆匆进来,道:“恩师……就这么放此人走?”

  “放吧。”张静一淡淡地道:“我们是文明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个规矩还是要懂的。只是下一次见面,就不会有这般的客气了。”

  说吧,张静一放下茶盏,随即站起:“继续进兵,立即清剿尼德兰残寇!”

  ……

  顾楷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回到了热兰遮。

  先去见总督柯恩,具言东林军军势不可小看,又说那张静一口称要尽杀尼德兰人,鸡犬不留。

  柯恩勃然大怒,随即道:“你认为我们可以坚守吗?”

  “可以。”顾楷道:“只要我们军民同心同德,仗此坚城,就有一战之力。总督,顾家全部青壮和老幼,甘为总督驱使,愿与城共存。”

  柯恩见顾楷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顾楷。

  他无法理解,一个汉民,为何会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更不可理解的是,若他是一个忠诚的人,那么他为何要背叛自己的同族?

  一个背叛了自己同族的人,却可以与尼德兰人同生共死。

  这……

  柯恩依旧有些无法理解。

  至少他是绝不会轻易相信顾楷的。

  之所以用顾楷这样的人,只不过是借助这样的人,维持尼德兰的统治而已。

  不过他口里还是道:“顾先生,真是一位忠实的人啊。”

  顾楷这边与柯恩议定,旋即又回家中,召了许多亲朋好友来。

  细细的说了自己出城的所见所闻,众人都大惊失色。

  有人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道:“这是要将我等往死路逼,事到如今,只好与尼德兰人共存了。”

  又有人道:“我等自当协助守城,与这明贼死战。”

  次日……又是一个拂晓。

  就在城中还在预备防守的时候。

  突然之间,城外炮声大作。

  数不清的炮弹,落入了这热兰遮。

  城中的军马,尽都惶恐。

  原本还在思考着如何守卫热兰遮之人,现在只感到了恐惧。

  天上好像下起了天火,这天火带着尾焰落下,随即便将一切都炸的粉碎。

  这样的炮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一个多时辰之后。

  城内的巨大多数建筑尽都化为灰烬。

  死伤者无数。

  总督府里的柯恩,已是骇然的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地。

  这座城市越是坚固,反而成了一个巨大的棺材,在这棺材里,他逃不出去,甚至他已经和守城的军队,彻底的切断了联络。

  毕竟,在炮火之中,传达命令的士兵,根本无法确保能够安全的走到目的地。

  而各个部队,也早已在惶恐之中,彻底的被击穿了心理防线。

  休息了半个多时辰之后,炮声又起。

  甚至有火炮,直接砸入了城中的仓库。

  紧接着,那本是赖以维持的粮草,却已是烧起了熊熊烈火。

  就这样持续的炮火攻击。

  一直到了下午。

  热兰遮的一处城墙终于崩塌。

  紧接着,哨声响起。

  无数的人流涌入城中。

  先行的一队人马,极为熟稔的先杀上城墙,而后,在制高点架起了机枪。

  紧接着,后队陆续杀入。

  一次次的攻城战,早就让这东林军掌握了无数破城的小技巧。

  不过技巧终于是还是技巧,真正掌握胜败的,是真正的实力。

  张静一火速的入城,而后抵达了这几乎已是残破的总督府。

  这里象征着尼德兰人在此的统治。

  张静一驻足,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不屑于顾的样子。

  刘文秀早就带着一批随行的锦衣卫,进行捕杀了。

  实际上,这热兰遮的绝大多数重要人物,都已通过闽粤千户所在此的细作掌握。

  他们的相貌特征,以及职务,也早已源源不断的流入张静一之手。

  很快,戴着假发,穿着女装的柯恩便被人揪了过来。

  破城在即的时候,柯恩就算是再愚蠢,也终于能明白,赤嵌城为何陷落了,而热兰遮是决计保不住的。

  他想趁乱逃出去,去寻找西班牙人。

  而此刻,他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了张静一的面前,随即高呼着道:“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可以与你们进行谈判,关于这里的归属问题。你们孤军深入……”

  张静一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你竟也知道我们是孤军深入?既然你们知道,那么就再好不过了,本来有些事,害怕你们不方便理解,不晓得的,还以为我们滥杀无辜呢。情况你已知道了,我们孤军深入,为的就是断绝你们舰队的补给,可是我们暂时不能长期在此驻扎,所以过几日,便要杨帆出海,再寻觅你们的舰船决战。”

  “可是这里……只怕不能留你们,你们在这里的军械、火药、粮食,我会尽数焚毁,至于你们尼德兰人……我们的舰船狭小,怕也带不走,只好委屈委屈你们,来……杀了。”

  第七百七十四章 卧龙出山

  张静一话音落下。

  一旁早有人一刀下去。

  那柯恩的脑袋,便已直接斩落,在地上打了个滚。

  柯恩显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见面便杀,毫无斡旋的空间。

  这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在他看来,自己毕竟是总督,哪怕是战败,也有彼此斡旋的空间,大不了,自己承认结束这里的统治,灰溜溜的带人走便是,退一万步,或可支付一些赎金。

  可张静一不这样看。

  或许欧罗巴人,此时来了这里,还秉持着不杀贵族的道德观。

  甚至张静一相信,若是自己不幸落在他们的手里,想来这些尼德兰人,也未必会将自己一杀了之。

  可是……人与人的观念是不同的。

  这与文明和野蛮无关。

  尼德兰人是侵略者,是来殖民的,因而他们可以冷静地处理一切敌对的行为,他们交战,杀人,同时俘虏,甚至偶尔,对于敌人可以表现出宽容的一面。

  可对大明而言,却是另一回事,因为大明是被侵略的一方,战争是在大明的土地上进行的,因而,战事一起,军民百姓颠沛流离的是大明,大量人惨死的也是大明,这个时候,若是还以所谓宽容而洋洋自得,这样的人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伪君子而已。

  一时之间,整个热兰遮更是肃杀之气十足。

  刘文秀却是追上来道:“恩师,顾家这些当地的人怎么处置?”

  张静一略略一想,便道:“当初我对他说过,他杀尽他全家,不过当时不过是吓唬他而已,先告诉他杀他全家,现在不杀,他反而会为之欢喜了。只不过,似顾楷这样给尼德兰人做过通事的,统统斩了,他们的族人,则发配辽东,辽东还缺人力。”

  刘文秀一时苦笑。

  张静一道:“你笑什么。”

  “学生不知道,那顾家的人,不知接下来是要对恩师感激涕零呢,还是恨之入骨。”

  “我不在乎。”张静一淡然道:“他们怎么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喜也好,怒也罢,也只是案板上的鱼肉,我为刀俎,刀俎为何要在乎案板上鱼肉的想法。”

  顿了顿,他又道:“给你三天时间,这里的侵略者,统统要解决掉,还有这里的港口和码头,也要烧干净,所有的粮食,以及金银,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统统烧干净了,三日之后,我们就要出发,该给西班牙人一点颜色看看了。”

  刘文秀面容一正,连忙道:“是。”

  ……

  镇江。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消息,已让王文君彻底的笑不出来了。

  此时的他,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坐在这督师行辕,虽然此地显然并没有风险,可是看着从各地雪片一般飞来的奏报,王文君却是茫然无措。

  是的。

  他慌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何事情会到如此糟糕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情势还在一步步的恶化。

  王文君在抵达这里时,原本还以为,自己胸中有满腹韬略,他看过许多的兵书,最推崇的就是纪效新书。

  他曾为纪效新书而拍案叫好。

  只是……等他真正到了镇江,开始布局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么个样子。

  以至于王文君甚至怀疑戚继光的水平,或者说,这兵书在撰写时,戚继光是否藏拙了。

  现在,一个个噩耗,仿佛是在钝刀子割肉。

  其实他已向朝廷隐瞒了许多的情况。

  可许多事,毕竟是遮不住的。

  以至于他现在每日都处于心惊肉跳之中。

  因为他很清楚,如今……各处遭受兵灾,死伤的百姓无数,更不知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笔账,迟早朝廷要给他算的!

  就算是非战之罪,可这个锅,除了你这个督师,谁还背得动。

  此时,他深刻的意识到,要完了。

  当然……还不只是如此。

  现在的王文君真正感到害怕的,可不只是这个。

  因为在此时……

  随着急切的脚步声,有人气喘吁吁地走过来,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报,焦急地口里大呼着:“王公……王公……”

  此时的王文君,皱着眉头,正在想着怎么撰写奏疏。

  这几日,又被袭了两处,令他满心的惶恐不安,只是这奏报,终究还是有文章可作的,同样的事,通过笔墨润色之后,可能效果就不同了。

  说到底,就是怎么把丧事喜办的问题。

  比如珠江卫被袭,死了三百多将士,百姓死伤还无法计算,这本来是晴天霹雳,可如果写……海贼此番进击珠江口,似力有不逮,可见其他的口岸,都是防卫森严,使海贼无机可乘,不得已只得袭珠江卫泄愤呢?

  又或者说,珠江卫距离广州一步之遥,贼子似有袭珠江卫之后,进犯广州之意,海贼擅海战,舰船千艘,我大明奈何船少,无法暂时克制,可若贼自珠江口岸登陆,敢犯广州,则臣定当布下天罗地网,教贼有去无回。

  这笔下的乾坤,实在有太多可细细琢磨和推敲之处。

  自然……

  对于王文君而言,他依旧还是痛苦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舞文弄墨,只是可惜,当初在都察院的时候,他是靠舞文弄墨来指摘别人,弹劾和抨击别人,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那个人。

  可如今,他这满腹经纶,却只能给自己辩护了。

  一见来人,乃是自己的幕友邓演之,邓演之一脸焦急的样子,先是向王文君行了一个礼。

  王文君心里已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率先道:“怎么,又出了什么事?”

  “海贼进犯淮安府。”

  王文君一听,顿时大惊失色。

  这才是真正的噩耗啊!

  淮安府不比其他处,它和南通州一样,既是运河的中转中心,一旦被袭,运河等于又被切断了。

  要知道,此前南通州被袭,运河就曾中断了一些日子,若不是东林军出动,抵达了南通州,等抵达的时候,海贼已不见踪影,总算是重新恢复了航运。

  可是……而今,淮安府又被袭了,运河的安危,又提到了日程。

  淮安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整个运河的漕运衙署都在那里,而且它距离凤阳府、南京城都很近,距离镇江,也不算远,此地被袭,不但造成南北经济的恶化,更可怕的是……这会大大震动朝廷,毕竟这地方太重要了。

  王文君眼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绷紧了,定定地看着邓演之道:“海贼有多少人?”

  “还不知多少。”

  王文君便急切地道:“各处水寨,要让他们立即去营救。”

  邓演之便一脸为难地道:“这些日子,诸军四处驰援,已是人困马乏,将士们……已经……”

  “管不了这么多了。”王文君道:“事到如今,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十日之内,若是不能收复,老夫乌纱不保,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说完这话,王文君却是悄然地打了个寒颤。

  他越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死路上走。

  这个督师,就是一个坑哪。

  是了,难怪当初那张静一,不肯争取督师之位,想来此人油滑的很,知道这个位置是如此,所以自己早就脚底抹油了。

  什么辽东总兵官,那辽东和海贼有什么关系?

  这般一想,他越发觉得恐怖,敢情自己这是被人给戏耍了?

  于是,他越想越是不忿。

  可又想到,这份战报再送到朝廷,只怕陛下一定龙颜震怒,而朝野之内,也必然是骂声一片了吧。

  再这样下去,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他越想越是感到无力,最后直接跌坐在了椅上,微微张大了眼眸,一脸后怕的深深看了邓演之一眼,却是下意识道:“事到如今,如之奈何?”

  “海贼防不胜防,而且现在看来,他们兵多将广,且都是精兵,这绝不是说着玩的,他们借助着舰船,神出鬼没。我大明六省,千里海岸线,如何能制胜呢?王公……这不是您的罪责啊,只是您运气不好,恰恰在此位上,最终成了替罪羊而已。”

  邓演之的话,可谓是十分对王文君的胃口,他就是这样想的。

  自己成替罪羊了。

  王文君便甚是愁苦地道:“先生就不要卖关子了。”

  邓演之苦笑道:“如今……制胜海贼,已成天方夜谭,非学生人等不肯用命,实在……实在是……”

  王文君凝视着他,道:“老夫自然知道,难道老夫是聋子和瞎子吗?怎么,除了克敌之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邓演之想了想。

  王文君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几分精神。

  他知道邓演之是个稳重的人,若是没有什么主意,绝不敢在他的面前胡言乱语的。

  既然说了,那么肯定就有一定的把握了。

  在王文君期许的目光下,只见邓演之缓缓地道:“这些日子,学生思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让王公度过眼下的危机,只要这道坎度过去,则立即金蝉脱壳,想办法回到京师里去,再不趟这一趟浑水了。”

  第七百七十五章 神机妙策

  王文君此时就好像溺水之人。

  此时只想抓住救命稻草。

  回京城去,继续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抨击和弹劾其他人,这是一件多令人向往的事。

  而现在这个督师,简直就是烫手山芋,看上去风光得意,实际上,他已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邓演之顿了顿,道:“在学生说出这主意之前,王公可否能让学生说一说现在的情势呢?”

  王文君不耐烦地道:“情势老夫已知悉了,何须赘言?”

  邓演之则是摇头道:“王公,并非如此,此事虽是王公知悉,可……其实后果更为严重,眼下的情况是,军民死伤无数,许多人背井离乡,学生听闻,现在各地都有逃民,沿岸各村寨的百姓,流离失所。”

  他顿了一顿,耐心地又道:“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现在运河已是岌岌可危,大量运钱粮的船只,堵塞在河道,想要北上,可海贼三不五时袭击沿河的水道,人心惶惶。”

  “王公可想过,这会遭到什么后果吗?江南的钱粮,一旦送不到京城,朝中百官会如何看待?那些领不到俸禄,领不到钱粮的文武们,又会如何看待?学生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大明自洪武太祖开国而起,历代天子大多刻薄寡恩,至今朝犹甚。不少人都说,当今陛下……酷似太祖。”

  此言一出,王文君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脸色也显得苍白了一些。

  却见邓演之又道:“正因如此,所以王公已经岌岌可危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公不但要身败名裂,从庙堂上的文武百官,到地方上的军民百姓,再到陛下……只怕都恨不得教王公死无葬身之地,王公乃是读书人,身死无碍,可是祸及家人呢?可若是遗臭万年呢?”

  王文君听到此,只觉得慌了,他哪里想到……事情会到这样的地步?邓演之的话,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毕竟此人乃是自己心腹中的心腹,其他人不会将这些话说透的。

  他越加的心烦意乱,于是他哀叹道:“行事难,行事难,难如上青天啊!”

  可是这样的哀嚎,显然是于事无补的。

  “请先生教我。”王文君道:“老夫走到今日,实在是不容易,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又经二十年宦海浮沉,才至今日,如何甘心还未报效国家,便走入今日这般的死地?”

  邓演之讲明了厉害关系之后,又分析道:“其实这些日子,学生为王公四处走访,倒是……发现了一些东西。”

  王文君盯着他道:“你说。”

  邓演之便道:“学生发现,这些海贼……有些不同。”

  “你继续说下去。”这话说的有点急切,这时候的王文君,确实有些慌了。

  “他们袭击某处,绝不侵城掠地,至多一番杀戮,劫了财货之后,则立即遁走,这也是为何我大明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望洋兴叹的原因。所以说到底,他们不是当初的建奴人。建奴人打了胜仗,侵夺了城池,掠走了百姓,便与我大明割据,分庭抗礼。可他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只劫财,却不夺地。想来他们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一旦上岸割据,他们的舰船也就无用了,到时我大明自然调兵遣将,教他们有去无回。”

  “他们只求财,与是否侵城掠地又有什么关系?”王文君显得没有了耐心。

  邓演之道:“大有关系啊。王公有所不知,这建奴之贼,与我大明,是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他们得我们一块地,我大明便失一块地。他们是奔着亡我大明江山去的。可这海贼现在看来却不同。他们无法登岸,更不敢割据,因而……便如当初的倭寇一般,只负责劫掠,劫掠之后便遁去,说到底,他们也只能求财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对我大明而言,若是不侵城掠地,不动摇我大明根基,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什么意思?”王文君立即也察觉到了什么,他背着手,神情若有所思,迈着步子,来回踱步起来。

  这些日子,他为了海贼的事焦头烂额,却没有从另一个层面去思考。

  可现在……他大抵明白了邓演之的意思。

  这邓演之还真是人才啊!

  “对我大明而言,根本在于土地,在于人口。”邓演之道:“当然,还有我天朝上邦的脸面。可是那些海贼呢?他们的诉求是什么?”

  王文君眯着眼,徐徐道:“说来也是奇怪,他们分明有精兵良将,有无数舰船,难道只会袭我大明的海镇?”

  “若是有一个方法……”邓演之道:“譬如……和他们谈一谈,让他们不得进犯我大明海镇,尤其是不可断我大明运河,那么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要议和?”王文君听罢,大为吃惊,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恶狠狠地道:“你疯了?”

  “学生没有疯。”邓演之从容地道:“学生本来不敢有此念,可到了如今……事态已经极其严重,到现在为止,我大明的官兵,连海贼的边都没有摸到,处处挨打,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运河一断……长此以往,我大明必定要饱受其害的啊。和这样的危害相比,若是能坐下来,拿出一个切实的章程,岂不是两全其美?”

  王文君则是摇头道:“朝廷绝不会纵容。”

  “朝廷不会纵容,是因为这些海贼胆大包天,可若是……我们换一个方式,可能朝廷就同意了,不只如此,对于王公您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呢?”

  王文君连忙道:“换什么方法。”

  “学生打听到,这些海贼只贪图财货,不在乎名声。他们的诉求,不过是我大明学当初澳门的先例,让出一些良港和他们做买卖而已,巴掌大的地方,朝廷赐予他们,没什么妨碍。”

  王文君顿时瞪大了眼睛,略带恼怒道:“哼,这是割地。”

  “王公,名目上是准他们登岸歇息,或者……就将他们当寻常百姓一样看待,就售出土地或者租借土地给他们便是。”

  “这样可行?”王文君一脸诧异。

  “除此之外……不就是给他们一些银子吗?他们劫掠,又能劫到多少银子去?若是想办法,掏出几百万两银子来,对他们而言,这是赔款,可我大明,但可以用赐予的名目。咱们天朝上国,无所不有,赐他们一些财货,又有何不可?当然,也不能不提条件,前提条件是,他们得入朝进贡,而后……再以赏赐的名义,将他们所需的金银,赐予他们。”

  王文君若有所思,犹豫地道:“只怕他们所图的,并非如此。”

  “无论图什么,都是可以谈的。若是不谈,对彼此都没有好处,他们是劳师远征,而且虽到处烧杀劫掠,可杀了人,他们能得什么利?劫掠去的财货……哪里有换成真金白银实在。而我大明则永远的断绝了海患,至于王公您……一举得来我大明海疆百年的平安,这……难道不是千秋伟业吗?不知多少百姓,要感念您的恩德。”

  “再则,朝廷那边,因为断了漕运,只怕也已乱成了一团,陛下也已勃然大怒。漕运一断,是要惹出天大的乱子的,王公以一己之力,使天下安定,这是古之班超、张骞一般的功绩啊。”

  若是在以往,这邓演之提出这个方案,王文君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可是现在……

  他很清楚,继续这样下去,自己的后果很严重,不但身败名裂,便是整个家族,只怕也要搭进去。

  因而,他权衡再三后,便道:“要办,事情就要办的漂亮,先不能和朝廷说,得想办法,先试探一下这些海贼。若是海贼当真愿意答应……你所说的入贡、罢兵,咱们再上奏朝廷。”

  他故意的说了‘咱们’二字。

  也就是说,这奏疏,我肯定会将你的名字列进去的,大家伙都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跑。

  邓演之带着浅笑道:“王公所虑的是,先试探,若是对方果有诚意,我们再想办法润色,赔款可以是赏赐,给他们一些边边角角的海镇,可以是朝廷德加四海,不忍番人在海上漂泊无定,无处落脚。罢兵议和,也可以是对方感怀大明之德……总而言之……此事最重要的是要有所交代。国朝没有轻易与贼议和的道理,当初对鞑靼人和瓦剌人如此,此后对建奴人也是如此,因而……这里头最重要的明堂,得花费在笔墨上,怎么把这事变成天大的好事,将这事变成彰显我大明气度的事,这事成了,那么就成功了一大半。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至关重要……”

  王文君背着手,此时整个人显得淡定了许多。他毕竟是都察院出身,舞文弄墨,实在是他的长项,同样一件事,怎么说,还不是操持在自己这样的人之手?自己闭着眼睛,都能将事情润色得漂漂亮亮。

  第七百七十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

  当然,说归说。

  可是内心还是忐忑的。

  要颠倒黑白,势必会有巨大的风险。

  不过邓演之的一席话,终究还是让王文君下定了决心。

  “王公现在走的就是一条死路,眼下除了死中求活,没有任何的办法。”邓演之继续道:“眼下王公要做的,只能解决这个问题,若是袭击一直无法停止,天下大乱,那么王公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何况……王公有没有想过……沿岸数省出身的大臣,现在哪一个不是心急如焚?再这样闹下去,他们乡下的家人连性命都无法保全啊。现在大家要的是平安,只要王公寻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自会在京中竭力为王公奔走。再者说了,王公在都察院时,也有人脉,这些门生故吏,难道不会出受帮衬吗?”

  邓演之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随即又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王文君看着邓演之,深吸一口气,叹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为了天下苍生黎民,也只好如此了,若是有罪,那么这罪都归老夫身上好了,只要天下能够安定,百姓能够平安,老夫纵万死,亦可含笑。”

  说下这番话之后。

  邓演之就立即知道,王文君算是彻底的下定决心了。

  王文君随即又问:“只是,该如何和海贼联络?此事,必然需秘密进行,绝不可告人。”

  邓演之便道:“学生且去联络看看。”

  王文君想了想,这样的大事,还真只能是邓演之去办,其他人他并不放心。

  于是他点头道:“有劳了。”

  邓演之又说了一些话,随即便告退出去。

  出了行辕,而后,邓演之便进了轿子,接着便让轿夫往自己下榻的一处租赁的小宅而去。

  这小宅中人不多,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门丁,故而显得很幽静。

  邓演之进门后,便径直到了宅中中堂。

  而在这里,却早有一个纶巾儒衫之人在等候他多时了。

  “邓兄,如何了?”这声音略显急切。

  这个人……虽是纶巾儒衫的打扮,不过肤色略显较黑,此时一面和邓演之行礼,一面关切的询问。

  邓演之看他一眼,随即道:“妥当了。”

  于是,这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眼前这个读书人,叫蔡文远,蔡文远乃是江南大族,此后不得不流落海外,到了琉球之后,因为颇有影响,于是受雇于佛郎机人做了通事。

  此番联合舰队不断袭击沿岸,却一直苦于这样打下去,只是在不断的消耗,这些欧洲人,显然要的是得到切实的好处,这一点,必须得从大明朝廷手中获得。

  因而……在无数次变本加厉的袭击之后,便让这通事蔡文远潜入内陆,开始活动。

  实际上,像蔡文远这样的人不少,他们逃亡海外之前,本在江南一带,就很有文名,且大多数,都是钟鼎之家,人脉极广。

  比如邓演之,就是苏州府人,而蔡文远也是苏州大族,往日彼此虽未谋面,却算是世交。

  此时,蔡文远喜道:“那王公答应了?”

  “答应了。”

  相较于方才的焦急忧心,此时的蔡文远,脸色一下子亮了几分,喜上眉梢地道:“若如此,这是苍生之幸啊,自此之后,大家就再没有刀兵之灾了。”

  邓演之却是看了他一眼道:“可眼下还有一个麻烦,王公虽是答应了,可若是你们不拿出一点诚意来,此事就无法继续下去。”

  蔡文远便忙道:“那么邓兄的意思呢?”

  邓演之略略一想,便道:“此事容易,就请一个欧罗巴颇有身份,且能定事的人登岸,先与王公密谈,若是让其他人来,做不了主,需来回交涉,只怕旷日持久,可现在不说王公等不及了,就算等得及,可如此迎来往送,一旦被人察觉,则夜长梦多。这件事,必须快刀斩乱麻。”

  蔡文远笑了笑道:“此事容易,我这便回去说,一定会有有份量的人登岸前来与王公细谈。”

  邓演之点点头:“若如此,那么对双方都有好处了。”

  蔡文远便深深地看了邓演之一眼,而后道:“当然,对邓兄,也有极大的好处……许诺的金银……已让人送去邓兄的老家了。”

  邓演之摆出一副淡淡的样子:“这不算什么,我在乎的也不是银子,只是关切这沿岸的军民百姓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

  “还请邓兄赐教。”

  “三日之内,你们的船队,定要……”邓演之顿了顿,而后慢悠悠的道:“定要狠狠的组织一次大袭击。”

  “这……”蔡文远一脸不解的样子,疑惑地道:“不是说要预备议和了吗?”

  邓演之道:“打了才能议和,打的越狠,这议和才越有用。若是不打狠了,便不知痛,就算是王公再如何润色这议和的条件,朝廷也未必肯同意。”

  蔡文远的眼睛又是一亮:“以打促和?”

  邓演之道:“这不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

  蔡文远立即就懂了,连忙堆笑道:“对对对,愚弟懂了,懂了,邓兄如此高才,却不能为官,只能做人的幕友,实在是可惜啊。只是……邓兄……你看打哪里最好?”

  邓演之沉吟片刻,便道:“彻底截断运河,烧掉运河之中堵塞的漕船!”

  蔡文远似乎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才道:“现如今运河上,哪一处的漕船多?”

  “现下因为运河时常中断,不少的漕船,不得已之下,积压在扬州一带,那里还有一处江都仓,堆积了大量的粮草……”

  蔡文远点着头,口里道:“邓兄金玉良言,愚弟受教了,我这便立马回去,除此之外……还有十万两金银,愚弟去和他们说,过一些日子,自会想方设法送到邓兄的苏州老家。”

  邓演之则是微微一笑道:“得人钱财,为人消灾,蔡贤弟,此地也不宜久留,你还是速去吧。”

  显然该说的也说完了,二人相互作揖,彼此告别。

  ……

  数日之后。

  一个番人趁着夜幕,登上了岸,而后安排上了密不透风的马车,火速送至镇江。

  在镇江,王文君正焦灼地等待着。

  而这马车则稳稳地停在了后院里。

  邓演之在此耐心地等待,早遣散了后宅里的所有人,只留了自己和自己的书童。

  那人下了马车,邓演之便上前,行了个礼。

  而眼前这个金发碧眼之人,却显然听不懂汉话。

  不过,那蔡文远却跟来了,上前为他翻译,也与邓演之寒暄之后,便开始引着人,进入了后宅的小厅。

  小厅里,王文君端坐,起身朝那番人客气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蔡文远低声和这番人说了一句。

  番人随即也令蔡文远翻译:“王公,这位是豪斯伯爵,他也久闻您的大名,深深敬佩您能够为大明百姓着想的决心,因此,特来拜访。豪斯伯爵乃是法兰西国王的侄女婿,也是奥地利皇帝的外甥,是葡萄牙……”

  王文君直听的头大,这一大堆的头衔,大抵的意思就是,对方的身份很尊贵,是个能说话算数的人,他的意思,就代表了整个船队的意志。

  王文君道:“竟是皇亲国戚,失礼,失礼了,请坐,请坐,来人,上茶。”

  茶水上了上来,这个叫豪斯的人呷了一口,顿时喷出来,苦着一张脸,皱着眉。

  蔡文远连忙道:“伯爵品不得此茶,觉得太苦,还请王公勿怪。”

  王文君却是微微一笑:“虽说入乡随俗,可茶水初尝时确是如此,无妨,无妨。”

  说罢,这几人便在小厅中足足呆了一夜。

  彼此唇枪舌战,似乎是在为每一个细节推敲。

  王文君很简单,他只想脱身,想甩下这个烫手山芋,所以对于他而言,他要的是舰队停止进攻。

  至于大明给出的优惠,也是尽力在不割城的条件之下。

  而至于各种消除关税,通商,租借口岸,还有……通过朝贡的关系,来取得金银,这些……统统都是可以谈的。

  只是显然对方并没有轻易的松口。

  譬如朝贡的关系上,这让王文君大为意外,他原以为对方只想得利,没想到却也在名上开始绕弯子。

  只是坐在一旁的邓演之却明白这豪斯的意思,豪斯已经看清了王文君的底牌,表面上是在名义上纠缠,实际上就是抓着名义,希望王文君在其他方面让步。

  这等同于是直接看死了王文君息事宁人的心思,步步紧逼。

  而王文君这个人……

  邓演之只是想笑,论起督师军马而言,王文君眼高手低,可说起谈判,显然也是一个废物。

  偏偏这样的人,竟是身居高位,身份清贵无比。

  于是,邓演之的眼神之中,不禁掠过几分别有意思的神色……八股取士……取的居然是这样的人……倒是可怜我,屡屡名落孙山,却不过是给人出谋划策,至今不过还是个白丁,也好……多挣一些银子吧。

  第七百七十七章 黑船来袭

  天蒙蒙亮。

  曙光露破了拂晓。

  而此时此刻,熬了一宿的王文君已是筋疲力尽的打了哈欠。

  他自后堂,亲自去送那豪斯。

  豪斯则坐上了轿子。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离开镇江,而是会在安排之下,暂时在一处院落里暂歇。

  而王文君与豪斯送别之后,却是心事重重。

  豪斯提出来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

  这些事,怎么润色其实都脱不开干系的。

  于是,他背着手,踱步回到了后厅。

  茶早已凉了。

  为了严防有人探听自己和豪斯的谈判,所以镇茶倒水的,都是邓演之。

  邓演之给王文君倒了一副新茶。

  王文君端了,哈欠连连,随即抬头起来,看了邓演之一眼:“邓先生,你看怎么样?”

  “谈了一宿,坏消息是……他们的胃口太大了,竟是开口就要一千万两黄金,再加上五处澳门一般的通商口岸,还要允许他们在那里建立炮台和商港,修筑堡垒。当然,这些其实还是在意料之中,只是……要求我大明实施海禁,不得我大明造船下海,这就有些没道理了。”

  王文君叹了口气道:“是啊,实施海禁,其实没什么,我大明都实施了这么多年,可是……被他们严令实施海禁,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我听闻……”邓演之道:“听闻荷兰人与倭人之间,也是这样的协议,倭人海禁,只允许尼德兰人的商船出入倭国,只能允许倭商和尼德兰人进行贸易。可是王公你看,这倭国不也好好的,没听说过出什么乱子,可见……这样也未尝不可。问题坏就坏在用什么名目。”

  王文君道:“你方才说了坏消息,那么好消息呢?”

  邓演之道:“恭喜王公,那佛郎机人寸步不让,其实……也可见对方是真的带着诚意来的,只要谈妥,那么他们一定会遵守约定。”

  “可朝廷那边……”王文君有些犹豫。

  邓演之道:“王公……事情等不得了啊。”

  王文君依旧低头思索。

  他不是不想,他现在只想金蝉脱壳。

  可他也清楚,这事儿不小,可能会留下什么后患。

  “老夫再思量思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文君点点头,却不吭声。

  邓演之摇了摇头:“只怕那边,不肯继续等待下去。学生且先告辞,去打探打探那佛郎机人是否愿意多等一些日子。”

  王文君突然叫住他:“邓先生……”

  邓演之驻足,看向王文君。

  却见王文君抱着热腾腾的茶盏,而后好整以暇道:“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邓演之立即道:“王公何出此言,我这都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王公您啊。”

  看着邓演之痛心疾首的样子,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王文君却凝视他:“你老实回话,不要以为,靠这个可以瞒着老夫……老夫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有些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邓演之顿时脸色尴尬起来,他看出了王文君脸上的严厉,以至于邓演之开始怀疑起来,莫非自己的事……被王公……

  “啪!”茶盏狠狠的扣在了案牍上,王文君几乎是拍案而起。

  邓演之脸色惨然:“十万两,起先给了十万两,此后……又说再加十万两的报酬。”

  “什么?”王文君诧异道:“给了你这么多?”

  邓演之苦笑道:“王公……学生只是顺带而已,虽然有一些私心,可是确实……”

  “呵……”王文君冷笑。

  他军事能力不行。

  外交谈判的水平,也实在是粗劣的很。

  可是此时,他却浮出了一丝说不出的精明之色:“你一个幕友,尚且肯给你二十万两,看来……他们为了和老夫签订这议和书,更希望老夫启奏朝廷,说动朝廷恩准,他们一定是肯下大力气的。”

  说罢,王文君又淡淡道:“告诉他们,一百万两银子,没有一百万两银子,这事儿就别想办成,要真金白银,还要亲自送到老夫的乡中去,且还要掩人耳目,决不可让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差错,这事儿……就休提了,老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文君此时只是不断的吸着凉气。

  一百万,亏得他开的了这个口。

  见邓演之僵直的站在那里。

  王文君好整以暇的道:“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夫沦落到这个地步,得为自己的身后事来办,就算议和促成,挽救了天下的苍生,可是老夫还有什么脸面,位列朝班呢?到时,只怕要主动致士,从此之后,回乡颐养天年了。老夫做的这些事……将来定然有无数的非议,难道老夫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败名裂吗?人岂可不在乎自己的名节。这些银子,既是为了我王家谋划,也是为了拿出一些银子来,做一些善事,让人记得老夫的一些的好处……”

  说到这里,王文君道:“老夫总要让人知道,应付这些海贼,老夫极力了,朝廷换做是谁来,也只能做到老夫这个程度,老夫背负了议和的骂名,却保全了苍生和百姓,是非功过,后人自有评说,老夫是国贼,亦或者是扶大厦将倾,挽狂澜既倒的栋梁,迟早会有人知道的。”

  邓演之算是明白了。

  要留下好名声,乌纱帽得要,银子也得要。

  有了这两样东西,将来才可让家族更多的子弟在将来出仕,可以结交更多的人。

  至于是非功过……不还是看后世子孙,仰赖那些门生故吏吗?

  邓演之道:“学生再去谈谈看。”

  “要快。”

  ……

  两日之后,新的条件算是谈出来了。

  佛郎机人要求赐银一千三百万两。

  至于许诺的一百万两银子,自然而然会奉上。

  其他的事,只要大明这边一答应,舰队便停止进攻。

  王文君一听,对方居然加码,不过一百万两的事,倒是答应的痛快,一时之间,有些后悔了。

  早知答应的如此痛快,自己该要两百万两才是。

  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讨价还价的时候。

  邓演之却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王公,王公……扬州……扬州出事了!”

  王文君:“……”

  ……

  欧洲的联合舰队,此次汇聚在了一起,他们直接袭击了扬州。

  其实现在欧洲人已经急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琉球可能出了问题。

  这就意味着,后方的补给,已经无法支撑他们继续消耗下去了。

  好在那王文君,似乎有议和的倾向,因而,赶在这大明朝廷议和之前,必须得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数百艘舰船,四五万人聚在一起,一起袭了扬州。

  数日之内,整个扬州一片狼藉。沿途的村落,到处都是烽火升腾而起。

  好在许多军民百姓,早已闻风而走。

  可糟糕的是扬州的漕船,却被烧毁了无数。

  掳掠来的军民,也有数千之众,一时之间,这些妻离子散之人哀嚎传遍了扬州。

  只是他们袭击之后,立即后撤,绝不停留,不给任何明军反应的时间,于是,在这一日的清早,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中,而后……无数的舰船,扬帆出海,朝着万里碧波的方向,徐徐而去。

  此次袭了扬州,接下来联合舰队则想着先去琉球,想办法先将尼德兰人的港口夺回,再做打算,另一方面,也等待明廷方面的消息。

  这浩浩荡荡的船队,沿着航线,今日有大风。

  正因为有大风,所以所有的战船统统撤下了主帆。

  越是狂风大作的时候,越不能升起帆来,否则舰船极容易葬身海底。

  因而……舰船只好沿着航线慢慢的顺着碧波飘荡。

  玛丽公主号上是水手们,此时正欢笑着,船上有太多的战利品。

  其中一个水手,更是带着一个不知从哪个大宅里搜抄出来的女冠戴在头上。

  随船的通事说这是女人的头冠,是诰命夫人才有资格穿戴的,因而……这一定是哪一个巨宦家中抄来的。

  那带着女冠的水手听罢,更为得意,雀跃之声在船首回荡。

  就在此时……

  突然,在瞭望塔上瞭望的人突然顺着杆子溜下来,而后发出了惊呼:“有敌舰,有敌舰。”

  玛丽公主号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人们争相呼号:“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快回到自己的岗位去。”

  舰上的指挥官头上戴着三角帽,很快就出现在了船首的甲板,而后,他举起了望远镜,随即……在那海平面上……一个个模糊的船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明船。

  明船的样式,他是见识过的,这指挥官当初曾在澎湖一带,与大明的官船接触过。

  一艘……两艘……三艘……

  突然……一艘巨大的舰船,直接覆盖了他的单筒望远镜的视线。

  “那……是什么?”

  那是一艘巨大的黑船,外表不像木制,倒像是……涂了一层漆……

  它的制式,和这指挥官所见的所有船,都完全不同。

  尤其是船上似乎有一个巨大的烟囱,那烟囱上,黑色的浓烟滚滚,仿佛给整艘船,罩上了一层黑色的迷雾。

  第七百七十八章 屠戮

  那巨船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时候。

  指挥官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一艘巨大的舰船,此时……却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朝着这边过来。

  任何常年在海上,熟悉舰船的人都会觉得诡异的。

  因为舰船都是风帆动力,而此时有大风。

  在巨大的海风之下,理应升起侧帆,而后……用一种横行的方式斜行。

  最重要的是,对面应该是背风。

  在背风的时候……舰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速度行驶?

  对方的速度,一定远远超过了十节。

  而这速度,即便是最快的快船,也是不可能在这种天气和海域之下出现的。

  “快,快,发出警报,准备迎敌,迎敌!”

  整个玛丽公主号,已是乱做了一团,几乎每一个人都茫然无措。

  这实在不是一个海战的好天气,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往往会倾向于暂时先尾衔对手,等到风浪小一些的时候,再进行作战。

  可现在,那巨船已是毫不犹豫地朝着联合舰队杀奔而来了。

  指挥官叫萨克森,他有着十分丰富的舰船经验。

  可现在,他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玛丽公主号在波涛之中起伏,时不时有大浪自船下掀起,紧接着,冰冷的海水,拍打在甲板上。

  人们在这起伏的波涛之中,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

  不得不说,玛丽公主号不愧于是一艘主力战舰,舰中的水手和炮手们,虽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可也依旧各司其职,几乎所有人……都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舰船开始侧行。

  船身裸露在了对面的巨舰面前。

  紧接着,一个个炮口自船身探出,一个个八磅的火炮此时就位。

  其他的舰船,似乎也与玛丽公主号形成了默契。

  他们也打算围猎这一艘巨舰。

  虽然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明堂,又为何出现在海面上,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可常年在汪洋大海中的人,却绝没有一丝的所谓浪漫和友好。但凡是来路不明的舰船,就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虽是口称行商,可实际上却是持剑的强盗。

  炮手们此时自瞭望的口子处,开始看到那巨舰越来越近。

  这巨舰居然还没有横行。

  而是直接船首的位置对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肚子,依旧乘风破浪,快速急驶。

  黝黑色的黑漆船底,切开了波涛。

  它越来越近,可越近,炮手们才发现……这巨船和他们以往所见过的舰船,除了可以漂在海面上之外,完全是两回事。

  “预备,预备……”有人急切地大呼道:“等待靠近,等待靠近……”

  紧张的人呼喊着,生怕有炮手贸然开炮,如此距离,自然是不适合开炮的,太远了,想要重创对方,就必须靠近,越近越好。

  可就在此时……

  他们在波涛和海风的呼啸声中,却隐隐听到了炮声。

  是的……

  对方开炮了。

  轰隆隆……

  这炮声夹杂在海风声中,很快又被波涛的轰鸣所掩盖。

  就在所有人还在错愕之间。

  而在甲板上,萨克森将军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现在距离还很远,对方现在开炮,显然是极不明智的。

  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但在浪费炮弹,而且炮弹的装填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等到真正接触炮击的时候,再要重新装填就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一刹那之间,他松了口气,看来对方显然并不熟悉海战。

  可是……很快萨克森就全明白了。

  几枚炮弹飞来。

  虽然更多的炮弹射入波涛,在海面上掀起了浪花。

  可是其中一枚炮弹,却是直接砸中了船身上的护板,轰的一下,顺着这窟窿,进入了船肚。

  下一刻……

  轰……

  火光自船肚升腾而起。

  而后……

  整个舰船剧烈的摇晃。

  甲板上的萨克森懵了。

  他没想到对方用的是开花弹。

  而且这开花弹的威力……显然比他所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整个舰船的下腹部,直接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许多的水手和炮手瞬间毙命。

  接着,船舱底部……大量的海水蜂拥灌入。

  舰船似乎一下子被海水拉扯着,它疯狂的急剧下降。

  甲板上,有人惊惧地大呼:“要沉船了,要沉船了。”

  “着火了,着火了。”

  巨大的浓烟,自船底升腾而起,而这硝烟与燃烧的黑烟,已让人不敢再下船底救火了。

  甲板上幸存的人,一个个如热锅上的蚂蚁。

  紧接着,玛丽公主号的船身开始倾斜。

  可笑的是……迄今为止,自己竟对对方的舰船毫无还手之力。

  有炸掉了半边身体的人,在舱底发出狂叫。

  幸存的人在浓烟之下拼命的来回奔走,而后,他们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脚步越是来沉重,最后无声地倒下去。

  甲板上,大量的水手开始果断地跳船逃生。

  副官焦急万分地拉扯着萨克森,惊慌地大呼道:“将军,我们必须弃船。”

  萨克森抿着唇,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依旧还在这久久的震惊之下,瞠目结舌。

  不是他不具备一个指挥官应该有的心理素质,也不是经验不足。

  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他是经验丰富的将军,熟悉海战,所以才被这艘巨船彻底的震惊了。

  只见那巨船在放出了火炮之后,似乎根本不在乎是否命中目标,而是继续前行,就犹如一个莽夫般,毫不犹豫地扎入了联合舰队的阵型之中。

  而后,它不停地放炮,犹如肆虐咆哮的野兽。

  在海浪之上,巨大的金属船身,切割开波涛,将波涛的无数残骸以及碎屑,尽数吸入船底。

  更可怕的是那些跳入海中妄图逃生的水手。

  巨舰过处,船底自觉地形成了旋流,于是人很快便被吸了进去,最后生生的吸入这无底的冰冷黑暗之中。

  轰隆隆……轰隆隆……

  这巨舰四周几乎都喷吐着火舌,火炮疯了似的不停地发射。

  而此时,它已渐渐的出现在了整个联合舰队的编队中央了。

  只是可惜……这时候,它虽被团团围住,可是以它为圆心,却已有数十艘舰船直接报废了。

  海面上到处都飘荡着落水呼救的人,还有数不清的尸首。

  周边的舰船开始疯狂地向这巨舰开炮。

  只是他们这种黑火药时代的船炮,是根本不可能穿透巨舰一寸厚的钢板的。

  即便是陆地上的重炮,都未必能造成伤害,而船炮本身就需克制的使用火药的数量,而且凭借着他们如铁球一般的炮弹,至多也只是在这巨舰的护板上,多几个撞击的痕迹罢了。

  甚至有舰船横在了巨舰身边,那巨舰毫无迟疑地依旧以极快的速度冲撞上去。

  片刻之后,那木制的舰船一瞬间便已经粉身碎骨。

  而完好无损的巨舰,则用船首切开对方的舰船,带着漫天的木屑,继续昂首于汪洋之上。

  萨克森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眼里已透出了绝望的气息。

  此时的他,已经意识到……眼前这艘巨舰,其实根本不惧联合舰队有着多少舰船,也不在乎炮弹和火药的攻击,联合舰队费尽心机的围攻,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副官此时已命令人放下了逃生用的救生船。

  一再催促。

  萨克森目光幽幽,却是绝望地道:“这到底是怎样的怪物。”

  说罢,在副官的扈从帮助之下,顺着揽绳,开始逃命。

  而海面上,这些密密麻麻的逃生之人。

  巨舰对他们,似乎没有一丝的兴趣。

  甚至是对于击毁舰船,它也没有多大的兴致。

  只是不断地冲撞,疯狂地放炮。

  张静一其实此时也一丁点都不轻松惬意。

  一次次肆意的撞击,冲击力还是不小的,他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了。

  何况今日风浪不小,让他刚刚适应了船上生活,如今又觉得浑身不适了。

  因而,此时的他,脸色略有几分苍白,因为难受,嘴唇抿得紧紧的。

  而巨舰仅存的六个锅炉,则疯狂地添加着燃料。

  那烟囱上浓烟滚滚,震耳欲聋的炮声,每一次发射,似乎船身都会震荡。

  “恩师……许多海贼弃船,是否想办法杀一杀?”

  张静一却是摇摇头道:“不必理会,先顾着他们的舰船,能击沉多少便多少。”

  此时来询问的,乃是梁文武。

  听了张静一的话,梁文武便钦佩地道:“恩师实在太心善了。这些海贼,无恶不作,胡作非为,与我大明不共戴天,恩师此时依旧还心怀仁念,不愿杀生。”

  张静一则是瞪了他一眼,很是无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尽力不要杀人,将这里的船击沉得越多越好,到时候,他们若是对落海之人施救,必然会船少人多,且他们绝大多数的补给,都随着残船沉入大海,又失去了琉球这样的补给基地,用不了多久,他们的残部,在食物和药品以及淡水紧缺之下,势必会自相残杀。二桃杀三士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我们的火药是有限的,也只有这么一艘船,无法做到将他们全歼,那么就让他们自己来吧。”

  第七百七十九章 钓了一条大鱼

  张静一很无奈。

  他只有一艘船。

  虽然确实可以通过技术差直接吊打对手,但是想要做到全歼,却是不可能的。

  至少现在,联合舰队已经胆寒。

  各舰已开始争相逃命。

  它们逃向不同的方向,而此时的铁甲舰,哪怕船速较快,可也不可能做到将它们一一追击回来。

  所以,既然想要解决问题,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二桃杀三士。

  在肆虐了一阵子,击沉了数十艘舰船,更有数十艘大舰船受了损伤之后,此时张静一不得不考虑燃料和炮弹的问题。

  于是……就在所有联合舰队上的船员和水兵们自觉地自己性命不保的时候,那巨船已徐徐离开,来的快,去的更快。

  当然……

  在离开之前,一艘悬挂着王旗的舰船直接被撞出了一个大窟窿。

  在无数人落水的时候,那随行的锦衣卫千户官刘文秀眼尖,看到一群人护着几个服饰华丽之人上了一艘救生船。

  于是,他竟自告奋勇,直接带了十几个水鬼,顺着绳梯入水,生生宰了那几个护卫,然后将其中三人,直接拎了来。

  其实……按照实际情况,对方完全是可以反抗的,毕竟他们的人更多,而且同样在水中,火器的威力也发挥不出来。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早已被吓破了胆,竟是如待宰的鱼肉一般。

  等到刘文秀得意洋洋的登上了大舰,还未等兴匆匆的跟舰上的人说起方才自己的‘英勇’,却被人直接喊了去。

  到了张静一的指挥舱,张静一见了他,就气恼地瞪着他,破口便骂道:“谁让你擅自行动的,是你的命金贵还是那些海贼的命金贵?只为了些许海贼,竟如此犯险,你还以为这是陆地吗?刘文秀,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已不是小卒了,也不是东林军,你是锦衣卫,是千户,身先士卒不是你干的事!”

  这一顿臭骂,直骂得刘文秀垂头,声音也明显低了许多:“恩师,学生见那人服色华丽,不是寻常人……心里就想着……”

  “哼!”张静一骂过之后,依旧摆出不肯容情的样子,随即却道:“先去洗个热水澡吧,这时候的海里冷冽,下不为例。”

  刘文秀猛地抬头看向张静一,整个人如蒙大赦一般,忙是行礼道:“是。”

  说罢,便一溜烟的跑了。

  说到洗澡,其实海上要洗澡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需要用到淡水。哪怕是素来爱干净的张静一,也保持着七八天没有洗澡的记录,刘文秀虽是挨了骂,可立即又雀跃起来。

  恩师骂的凶,可在刘文秀看来,这下不为例,却好像是在说:下次还敢!

  骂人一通后,张静一依旧不能闲着,随即便看起了舆图。

  铁甲舰唯一折腾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养护和补给,都必须通过特定的港口。

  至少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港口都可以提供铁甲舰补给和修缮的。

  如今先拿下了琉球,而后又经此一战,这铁甲舰必须得找地方进行补给了。

  如若不然,张静一保证,这蒸汽动力的铁甲舰,十个锅炉,只怕统统都要坏掉。

  一方面是,这玩意在这个时代,已是巧夺天工,过于精密。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技术能力的瓶颈,而且这毕竟只是一个试验品,这艘舰暴露出来的问题,恰好可以为以后造舰提供大量的经验。

  而这玩意,不说其他,单说烧得煤炭,都必须得是这个时代特供的,绝不是寻常煤炭一铲子下去,就敢往锅炉里塞。

  如今,天下供应这种煤炭的地方除了旅顺,也只有天津卫了。

  因此,张静一的打算是,还得先回天津卫一趟,待补给充足,再杀个回马枪,而后将这些海贼们统统扫个干净。

  就在他思虑之时,刘文秀却是去而复返。

  “恩师,恩师。”刘文秀急切地叫唤。

  张静一拉下了脸来,随即抬头看一眼已跑到自己跟前的刘文秀,没好气地道:“又怎么了?”

  刘文秀便道:“恩师……方才抓来的三个人,有蹊跷。”

  “蹊跷?”张静一定定地看着刘文秀,带着疑惑道:“怎么?”

  刘文秀道:“其中一个,是一个汉人的通事,叫杨曦,还有一个是番和尚。最后一人,乃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说是十七人董事之一,听闻地位至关重要。”

  此时此刻,随着英国人打败了西班牙无敌舰队。

  而西班牙渐渐衰弱,英国人在这一仗,却依旧还没有建立起对整个欧洲的霸权。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英国对西班牙海战的胜利,是带有某种运气成分的。

  因此,这恰恰给了后世号称海上马车夫的尼德兰人一个巨大的红利期。

  尼德兰人迅速崛起,号称有舰船数千上万艘,通过商业利益,攫取世界的财富。

  而尼德兰人对外殖民以及商业,几乎都操控于东印度公司之手。

  因此可以说,此时在这个世界上,荷兰东印度公司几乎是天下拥有财富最大,且坐拥十万雇员、雇佣兵,即便是殖民地,在当今天下也是名列前茅的存在。

  有人,有钱,有地,而且还有许多新式的舰船,张静一其实曾预判过,这一次袭击大明,应该是尼德兰人在欧洲穿针引线,因为各国王室之间的龌龊不断,反而单纯以商人利益为重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更容易让大家坐在一起。

  而这荷兰东印度公司,真正能够做主的人,则是被人称之为‘十七绅士’的十七个董事会成员。

  他们几乎把持了东印度公司所有外交、军事、财务、通信的权利,董事会之下,则是各个执行委员会,委员会之下,则又是多如牛毛的分支机构,将触角伸入世界每一个角落。

  这些董事,虽无王冠,可能量却是巨大无比。

  此番竟有一个董事亲自加入舰队,显然也可见东印度公司对这一次战争的重视。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翻船了。

  此时,张静一淡定地道:“不必大惊小怪,先收拾一两个时辰……”

  刘文秀就立马道:“恩师,还没收拾呢,他已表示要开口了。”

  张静一:“……”

  对方倒是很识趣,不过细细一想,其实也可以理解,商人嘛,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敢嘴硬?

  张静一旋即道:“那就再收拾一顿,程序还是要走的,不能因为他愿意开口,就不给一点苦头,待会儿再送来这里。”

  “是。”

  其实对于动刑的事,刘文秀打心底是有些不乐意的。

  因为军校出来的锦衣卫,往往不屑于玩弄刑讯逼供之类的事,在他们看来,这是武长春这样的人干的脏活。

  可如今在这汪洋大海上,到哪里去找武长春?

  于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两个人被人推搡了进来。

  一个是一个纶巾儒衫的汉人,另一个则是一个浑身是干涸血迹的尼德兰人。

  这汉人一进来,立即就拜下道:“学生万死。”

  那尼德兰人见状,显是被打怕了,也学着这汉人的模样,跪拜在地,口里叽里呱啦着什么。

  二人拼命扣头如捣蒜。

  张静一道:“这是什么人?”

  张静一是手指着尼德兰人的。

  汉人道:“学生叫杨曦,此人乃是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叫马克、范特……”

  张静一点点头,看向那叫马克的家伙一眼:“他是哪里人?”

  杨曦道:“尼德兰。”

  他这样回答,其实张静一就了然了,这个杨曦只是单纯的翻译,对这叫马克的人了解并不深,只知道他是尼德兰,却不知出自尼德兰什么地方。

  张静一便接着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学生……学生认为……是督军……”

  “督军?”张静一凝视了这杨曦一眼。

  杨曦道:“此次各国倾国而来,兵精粮足,其中尼德兰资助的钱粮最多,而且补给也都是出自尼德兰的琉球港,尼德兰人视这一次倾巢而出,当做是一笔巨大的投资,说白了,就是做买卖,既然是要做买卖,那么就得开源节流,一方面要控制住成本,其二是要确保收益。”

  张静一听着,冷笑道:“烧杀劫掠也是生意?杀人也是生意?你们对生意二字,是否有什么误解?”

  杨曦吓得瑟瑟不敢答。

  而这董事马克,却也瑟瑟发抖。

  张静一道:“此次他们出动了多少人,涉及到了多少国家,动用了多少舰船?”

  杨曦对此,似乎知道不多,于是去向这马克询问,马克却是如数家珍,忙是抖露了出来。

  作战的人员在七万上下,加上其他的人员,涉及到后勤补给以及文职和宗教人员的话,便有十二万。除此之外,动用的人力就更多了,当然,后者的人力大多是殖民地内的土人人力,在他们眼里,其实和畜力没什么分别。

  舰船一千一百艘,其中战舰六百二十一艘,不过在穿越天竺海峡的时候,遇到了风暴,有十几艘船沉没,四十多艘船不得不靠岸修补。

  第七百八十章 隐秘的真相

  张静一其实通过闽粤千户所在吕宋和琉球所搜集到的讯息,已清楚了对方的人数、舰船情况。

  之所以特地询问,不过是借此来试探对方是不是说了实话而已。

  现在对方将数目统统都说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的出入。

  似乎这个叫马克的人,被吓坏了。

  毕竟他本就打算老实交代了。

  如此配合还打,可见对方的野蛮,此时的海商就是如此,当他们遇到了文明,则必定是采用一切的手段坑蒙拐骗,可一旦他们遭遇了野蛮,那么怂的就比任何人都要快了。

  毕竟生意的诀窍在于一定要活下去。

  若是人都死了,那么这生意就算是亏的裤子都没了一般。

  在简单的测试之后,张静一则道:“这舰船的指挥是谁?”

  “豪斯伯爵。”

  张静一一脸狐疑:“此人是谁,有什么本领?”

  “此人乃德意志人,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位封臣。”

  “为何选择此人?”

  “他与西班牙、奥地利、法兰西等国都有血缘关系,且是一位海军将军。”

  这马克回答的很老实。

  其实欧洲各国的王室,大抵都是一家,不过想要找一个跟大家血缘关系都比较近的,却不太容易。

  显然,这个叫豪斯的人,水平如何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值得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是各国的最大公约数。

  像这种因为利益而暂时团结起来的联合体,选择一个大家都较为信任的人是极有必要的。

  豪斯显然就是这么一个人。

  张静一颔首:“此人在何处?”

  “在镇江!”

  当通事杨曦说出镇江二字的时候,张静一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后,他凝视着杨曦道:“你再问他一遍,在哪里。”

  杨曦又去询问,而后笃定的道:“是在镇江。”

  “堂堂指挥官,为何会出现在镇江?”

  “因为有很大的事需要处理,虽然这样做冒险,但是相比于巨大的收益而言,这不算什么,现在舰队是豪斯将军的副手指挥,各国的舰队也都有自己的统帅,豪斯将军即便登陆,也绝不会引起舰队的问题。”

  张静一道:“他去镇江做什么?”

  “议和。”

  “……”

  张静一很无法理解。

  这议个什么鬼和?

  张静一道:“你们早已打算俯首称降了吗?”

  “并不是俯首称降,而是商议停战。”

  张静一冷笑:“这战事才开,何以停战?”

  “因为大明已经承受不起战争了,所以他们派人接洽,希望能够停战。”

  张静一道:“陛下绝不是这样的人,莫非你们被人诓骗了。”

  “不,千真万确,负责这件事的,乃是大明督师王文君。”

  王文君作为督师,乃是钦差,节制六省军政,确实是有资格负责战争和议和的。

  可以说,他的权力很大,大到在这六省之内,几乎可以无法无天的地步。

  这就和历史上的袁崇焕一样,可以直接斩杀总兵官,可以直接和建奴人接触,甚至可以书信往来。

  可这个消息,依旧还是让张静一觉得震惊。

  因为这接触的太深了。

  不是说在战争过程中,不可以接触对方,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好。

  毕竟他是督师,而且……还是钦差,代表的乃是天子行使权威。

  问题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这才多少天,对方的接触……就已经这么深了。

  因为接触这个东西,若是从正常程序而言,是一步步升级的。

  比如一开始的时候,双方会相互寄出书信。

  此后,偶尔寄出礼物,甚至听闻对方生病,送副药什么的,哪怕知道对方不敢吃这药,可是礼数却是尽到了。

  再之后,双方开始派出低级的文武官员进行接触。

  随着级别越来越高,再进行面见。

  这才是正常的程序,表面上看很繁琐,也很麻烦,旷日持久,可这样最稳妥,而且,在这个过程之中,也可不断的根据对方的回应,制定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沟通方法,也给了彼此之间上报的时间。

  可若是王文君直接就接触对方高层,这摆明着,就是奔着真‘议和’去的,议和成了王文君的目的,但是至少在大明,虽也容许议和的空间,但是议和却一直都是以手段为主。

  同样是议和,手段和目的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说冬天到了,战事打的很艰难,要不看看对方肯不肯松口,大家各自罢兵,来年再战。

  亦或者,朝廷的钱粮还未筹措好,调兵遣将需要时间,要不迷惑一下对方,先摆出议和的架势,等万事俱备了再掀桌子。

  张静一瞬间警惕起来,他继续追问。

  这追问之下,才大惊失色。

  这不只是真议和,而且是摆明了打算没有底线的议和。

  这也难怪,那个叫豪斯的人,直接冒着风险登陆。

  这不等于是战事才刚开始,就直接满足了这些人的需求。

  张静一当然也愿意通商,可是通商和通商也是不同的,至于让出许多的贸易点,准许欧洲各国登岸,这更是滑稽可笑。

  实际上,殖民者们搞得殖民攻略,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无论是英国人对付天竺人,又或者是西班牙人在美洲,他们的第一步,都是谋求一个登陆点,或者说是小块的港口作为殖民地。

  而后他们从本土从容的以商业的名义,将越来越多人运输到天竺和美洲之后,紧接着,才开始慢慢图穷匕见,他们会先在美洲和天竺进行挑拨离间,等到各个部落和各国发生嫌隙的时候,他们再支持其中一方,慢慢蚕食对方的领土,再紧接着,便是不断的壮大,最后李代桃僵,彻底蚕食。

  张静一心里只是冷笑,而后道:“那王文君,为何会允许你们登陆?还与你们密谋?”

  杨曦先问了马克,随即道:“一方面,是我们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我们在镇江的探子汇报说,王文君对此束手无策,一直处在惶恐之中,害怕朝廷追究他的责任。而且他极爱惜自己的羽毛,生怕将来身败名裂。另一方面,则是我们贿赂了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也肯接受你们的贿赂吗?”

  杨曦道:“不少通事,都曾在江南,当初因为……走私的原因,被大明打击,之后流亡海外。王文君在江南招揽的不少幕友,都是士人,彼此之间,都有同乡之谊,又或者是同年……”

  张静一淡淡道:“名单,我要求你们列出来,所有涉及到了此事之人,除此之外……王文君的事……你们也要下笔记下来,每一个细节,我都要知道。”

  杨曦连忙道:“是,是,学生……小人与马克阁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静一此时脸色很不好看。

  本来抓住了一个尼德兰东印度公司的董事,张静一还打算摸清一下东印度的具体情况,可现在,他却是一丁点心思也没有了。

  大手一挥,令人将这二人押下去。

  张静一随即道:“这么重要的事,锦衣卫竟没有侦知察觉吗?到时……要将这个案例,好好的训斥一番各千户所,要让他们引以为戒!”

  刘文秀忙道:“恩师,学生知道了。”

  张静一背着手,疾步转了一圈,陷入深思,随即道:“这些人,是在找死,他们真敢干这样的事!”

  刘文秀欲言又止。

  张静一道:“你想说什么?”

  “锦衣卫这些年,拿了这么多人,有时候,分明看到对方愚不可及,分明早已成了锦衣卫的盘中餐,他们还不自知,依旧还在洋洋得意,对此,学生以前也觉得这些人愚蠢。可这样的事见多了,慢慢的也就知道,其实这和人心有关系。”

  “人心?”

  “对呀,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人为了让自己得利,就会想出一百种念头来安慰自己,因而就滋生了侥幸之心,总觉得……自己不会成为那个运气差的人。就像当年,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这贪赃枉法的官员,统统都要剥皮充草,可贪赃枉法之人,不照样前仆后继,分明太祖高皇帝不知杀了多少人,可心存侥幸之人,却是不知凡几。因而……学生倒是觉得……锦衣卫存在的意义也是如此,正因为有许多这样的人,锦衣卫才一直都需存在,也一直不能懈怠。”

  张静一吁了口气:“你倒是想的挺多。”

  刘文秀得了夸奖,立即来了精神,道:“恩师……学生平日除了处理公务,其他的时间,便是成日瞎琢磨,这琢磨事对人有好处。”

  张静一点头道:“这二人的口供,一定要细细对比,你要一个个比对之后,将此事的情况,再一五一十的奏报上来,还有……传令,舰队不必去天津卫了,直接去长江口,需去镇江。”

  “是。”刘文秀道:“学生赶在登岸之前,将事情彻查清楚。”

  张静一道:“在此之前,不要打草惊蛇,你说的对,人都有侥幸之心,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些侥幸之人,变得不幸!”

  一说起这个,刘文秀就来精神了。

  第七百八十一章 不好了 不好了

  刘文秀当日便将这关在舱中的杨曦和马克二人继续审讯。

  他想从他们的嘴巴里,再挖出一点什么东西来。

  张静一此时心里却在想着的是……此事对于大明到底有何影响。

  这议和出来,王文君如何确保朝廷同意?

  若是私下媾和,显然是不成的。

  等快接近长江口岸的时候,十个锅炉里的第六个锅炉,也已出现了故障。

  张静一一脸懵逼,因为船速分明的下降了许多,就这么慢吞吞的,徐徐朝着江口而去。

  江口附近的水纹,张静一早已让人调查过,而这蒸汽铁甲舰,其实是可以直接进入内河的。

  而且因为是蒸汽动力,所以可以直接逆流而上,并不担心水流带来的影响。

  因而,这松江府和南通州两岸的人,便看到了一个极奇怪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江口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一封封的书信,以及奏报,早已送到了京城。

  在北京城里,内阁大学士黄立极已是忧心忡忡起来。

  沿江数省不比辽东,那里不但是天下最重要的财源,也是重要的粮食基地。

  整个大明的钱粮,都需它们来供应。

  因此,这数省出现任何的风吹草动,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

  户部那边,就已经开始叫唤了。

  往年应该送到的秋粮,却因为漕运不通,无法送到京城。

  而京城这里,可是靠着这漕粮来供养京城内外的数十万官吏和将士啊。

  兵部那边,各地报来的伤亡也是与日俱增。

  当然,这些问题也不尽然都是问题,因为有问题不可怕,解决就好了。

  偏偏现在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因而,内阁和六部乱成了一团。

  他们以前见过这样的敌人,那就是曾袭扰大明多年的倭寇,可是现在这架势,对方的实力却是倭寇的十倍,甚至是百倍。

  面对这样的敌人……就只剩下焦头烂额了。

  可就在此时,却有一份奏报送达,一下子,引起了黄立极的警惕。

  内阁三学士,黄立极,孙承宗、刘鸿训三人,各自传阅了这份奏报,紧接着,各部的尚书也抵达了。

  这份奏报的内容,让人看着先是犯迷糊。

  因为……海贼降了……

  降了……

  是的,他们愿意接受大明的招抚,愿意停战了。

  分明大明现在拿不出行之有效的方法,可是对方……竟是直接愿意求和?

  显然,这是大家不敢想象的。

  可是慢慢的,大家开始琢磨出了味道来。

  这哪里是来求和的,这分明是要签城下之盟的。

  准许番商登岸,给与他们一些沿岸的土地,请求给予他们的商人以及其他人居住权,希望能让他们自治,也就是番人事务,自行处置。

  除此之外,希望朝贡大明,各国带着贡品,来求见皇帝。

  再有便是……大明自开海之后,不少宵小之徒下海,严重影响了海中的安全,恳请大明为了防止宵小之徒作乱,继续延续以往的海禁,大明军民,片板不得下海。

  这三条,每一条都是冠冕堂皇,可细细去琢磨,就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了。

  这第一条,不就是想要土地吗?第二条就是借朝贡之机,索要钱财。而这第三条,则要大明自废水师?

  黄立极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就道:“诸公怎么看?”

  孙承宗的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接着就道:“王文君误国,这奏疏,莫不是想要效仿秦桧吗?”

  他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玄机。

  众人面面相觑。

  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都心如明镜,一下子就知晓了这里头的猫腻。

  可问题就在于,知道是一回事,是否戳破又是一回事。

  黄立极点点头,却是捋着自己的胡须道:“孙公言辞虽是激烈,却也未必没有道理。”

  此时,站在角落里的户部左侍郎周永昌却是开口了。

  因为户部尚书抱病在家,故而这次的内阁会议,只能左侍郎代为参加,只见他一脸愁容地道:“只是漕粮再不送到,只怕……今岁官员禄米,还有边镇将士们的粮食,都要揭不开锅了。”

  他的话才落下,另一边的吏部尚书李宏便道:“老夫听闻,海贼袭击,不少百姓灭门破家,惨不忍睹,这海贼凶残,比之当初流寇更甚十倍。流寇尚且只袭大户,而这海贼所过之处,烧杀劫掠,鸡犬不留。”

  孙承宗冷冷地道:“正是因为鸡犬不留,所以才决不可媾和。”

  “只是要打下去,该如何克敌制胜?”刘鸿训看向兵部尚书询问。

  现在的兵部尚书,乃是王恰,这王洽生得一表人才,甚至亲自撰写过《兵政十疏》,获得满朝赞誉,都说他高瞻远瞩,满腹才学。

  可现在,这位满腹才学的新任兵部尚书王洽,却是有点发懵。

  实际上,在此之前,兵部对海贼已做过无数的讨论了,几乎一天拿出一个主意,结果却发现,大明海岸线过长,而兵力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做到这千里海岸线处处布防预警。

  我防西则敌攻东,我防南则敌攻北,可谓是处处被动。且大军来回调动,已是筋疲力尽,人家坐船而来,几日之间,可行数百里,而陆地上行军,军士们却个个气喘吁吁,没有数十日也调动不来,就算调动到了地方,海贼也早已烧杀之后扬长而去了。

  甚至是东林军这样的劲旅,现在也只能将这好钢用在刀刃上,不敢轻易调动,只好让他们在南京、凤阳等地驻扎,就怕一旦调动到其他地方,这些军事和政治重镇有失。

  于是王洽苦笑道:“哎……我大明是万万没料到,真正的腹心之患,竟来自汪洋大海,国朝二百五十年,心思都放在了防范北方大漠之敌,如今是……措手不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此时此刻,若要制敌……下官说句不该说的话……至少需要数十年之功,一曰修整军备,与各处重要口岸建立海防。其二曰造船,将这水师的规模,花费三十年时间,大大的提高。其三便是继续扩充似东林军这样的劲旅,倘我大明有三五十万东林军,自可驻扎天下各处,一旦有事,即可予贼迎头痛击。”

  “三五十年?”李宏皱眉道:“且不说真等到那个时候,大厦都要倾了,就算不算这时间,王公所言的这些策略,又需花费多少钱粮呢?户部不是聚宝盆,不会变出银子来。”

  王洽道:“如今乃大变局,岂可还只盯着那区区银子!”

  李宏立即不喜地反驳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眼看又要陷入无休止的争吵了。

  黄立极微微皱眉,随即就道:“够了,值此危难之际,更该团结一心,何须在此饶舌?”

  说罢,他沉声道:“还是需要给王文君修一封书信,让他交个底,这个仗还能不能打,到底还有多少的胜算,哪怕有两三成,我大明也要血战到底不可!”

  “历朝历代,媾和的教训可是血迹斑斑,我等岂可做此等罪人?倘若当真没有办法,则再作它议吧。”

  众人听罢,便都只好纷纷点头。

  黄立极其实很清楚,许多人的心里还是希望能够媾和的,有的是因公,有的是因私。

  倒是此时,孙承宗忍不住道:“王文君此人,贵为督师,却全无章法,以至海防至这样的地步,他责任也是不小,如今向他询问,只怕他也要撂摊子,这份奏疏,就是奔着议和来的,再问他有什么用?”

  孙承宗显然早就不满了,当初他就不支持王文君,认为张静一上任更要稳妥一些。

  现在好了,局势糜烂至此,他王文君干系甚大,若不是害怕临阵换将,引来更多的麻烦,让海贼有机可乘,只怕早就勒令王文君回京戴罪了。

  孙承宗旧事重提。

  却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要知道,大家当初让王文君去,本质上就是害怕勋臣来节制六省。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以文制武,乃是根本,一旦破坏了这个规定,那么就真触犯到底线了。

  只是许多人默不作声,心里虽不悦,却不便说。

  倒是那王洽义正言辞地道:“可是张都督也是辽东总兵官,他二人一文一武,都负责海防事宜,可现在看来,王文君徒劳无功,难道张都督又献策了吗?迄今为止,他去了哪里……还没有给一个交代呢!”

  “孙公……兵家的事,下官不甚懂,可这海防是大家的事,不是一个王文君,也不是一个张静一便可制敌的,如今大家都无功,何以王文君戴罪,张都督就无罪呢?”

  孙承宗只是冷哼,却什么也没再说。

  当日,一份内阁的条子火速加急地送至镇江。

  镇江这边,等待已久的王文君得了条子,顿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显然,现在朝中开始发生争议了,对于是战是和,产生了争执,现在……终于轮到他出马了。

  却在此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汇报:“王公,王公,不好了,不好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登陆

  王文君一听到不好二字,顿时头痛。

  见了前来报讯的文吏,忍不住皱眉,瞪着这文吏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文吏哭丧着脸:“江口那里,发现一艘巨船,此巨船甚大,还冒乌烟,轰隆隆的,声响甚大,沿岸百姓,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逃亡者不计其数。”

  巨船。

  王文君脸色惨然,心里所想的是,莫不是……海贼又来了?

  不是说好了,绝不进入江口的吗?

  顺着江口,一路逆流而上,目的地可是可以直接进入镇江的。

  王文君忍不住急切地道:“莫不是那该死的海贼不讲信用?来人,去将邓先生给我请来。”

  很快,那邓演之火速的来了。

  询问了一番。

  邓演之倒是沉吟了很久。

  突然来的巨船,十之八九,就是海贼的人。

  那么此时为何有此举动呢?

  邓演之随即道:“王公,依学生之见,这是海贼们失去了耐心,是故意要给王公一些压力。”

  王文君听罢,脸色阴沉了下来,随即道:“条件已经谈妥,竟还如此咄咄逼人,这是背信弃义。难道他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要运筹帷幄,却需时日的吗?没有朝廷的旨意,如何能轻动?”

  邓演之道:“海贼本就不讲道理的,只是王公……朝廷那边……”

  “朝廷那边,争议不决。”王文君懊恼地道:“现在正在询问老夫在这镇江的实情,询问老夫有多少胜算,现在最了解海贼情况的,就是老夫,只要老夫这边咬死了海贼猖獗,实难克制,陛下和朝廷或可同意此次和议。只是这佛郎机人,未免也过于心急了。”

  “既如此,那么王公应该立即促成此事,只要事成……”邓演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那边已经拉了学生去说了,说是到时,自然还有好处。”

  王文君听罢,不露声色。

  好处肯定是得给他的。

  让他办事,岂能没有好处呢,这是该得的。

  不过他还是得表现出淡定的样子,不为这些财帛动心。

  什么叫高士,什么叫优雅。

  你见了好处便眼睛放光,赶紧将好处搂在怀里,这便叫做粗俗,是粗人,是卑劣。

  而你见了好处,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淡漠神态,依旧不动如山,不但要人家将好处巴巴的送到你的面前,你还要一脸嫌弃的样子,这才叫优雅,叫士人风范。

  于是王文君的神色渐渐变得镇定,道:“老夫正有此意,这便修书朝廷,具言相告这沿岸数省的情势,老夫令你将各省的奏告都整理好了吗?”

  “整理好了。”邓演之道:“学生得了王公的命令,不敢懈怠,将所有的奏报都整理成册,主要是各地告急的奏报居多,大多是说海贼厉害,朝廷根本无法防守,处处受制……”

  王文君点点头:“有这些够了,老夫再上奏一封,火速送去京城。”

  说罢,让人取来笔墨纸砚,只沉吟片刻,随即挥毫泼墨。

  他当初乃是翰林,此后又为都察院的御史,接着又升任右都御史,文采自是斐然,而且深谙如何用笔杆子鼓动人心,只须臾功夫,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便写了出来。

  他先给邓演之看,邓演之看过之后,赞不绝口:“王公的笔墨,实是了不起,且这一席话,也是警世之言,王公拳拳爱民、护民的苦心,便都跃然于纸上了,倘若百姓们知道王公的苦心,只怕要肝脑涂地了。”

  王文君泰然道:“这奏疏,也不是写给百姓看的,而是要让人知道,这沿岸数省的局势已经糟糕到了什么局面,若是再战下去,只怕亡国之祸,就在眼前,海贼凶残,这沿岸数省本是富庶之地,若再不停战,再不议和,便是赤地千里,生灵涂炭,好了,休要多言,立即发出奏报吧。老夫……”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什么伯爵,就是海贼的首领,还在城中安置吧?”

  “是的,这些日子,他倒显得轻松,每日都在城中游玩。”

  “哼。”王文君冷哼一声,有些不悦,自己焦灼的要死,对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要知道,本来这个人身份就敏感,却还在镇江城中闲逛,一切惬意自在的样子。

  想了想,王文君道:“天黑之后,请他来此,有些事,还需要再议一议,我猜测这份奏疏送上去之后,朝廷多半要准许议和了,到时少不得要将这什么豪斯的,送去京城,有些事通通气才好,免得到时候对不上号。”

  邓演之听罢,忙点头:“学生送出了奏疏,这便去办。”

  ……

  巨船一路顺江而上。

  张静一自己都不知道,这巨船出现在江中的时候,其实早已引发了两岸的恐慌。不少的军民百姓,以为海贼竟入了江,想到谣传的各种海贼凶残之举,竟是吓得不少人逃亡。

  当然,逃亡的主要是富户,他们携家带口,命人将财产押上车马,只希望奔着南京方向去。

  当日,舰船终于在镇江西津渡停泊下。

  这里是镇江城西云台山麓,距离镇江城并不远,此地距离镇江,不过七八里的距离。

  大船不能靠岸,只能停泊在江心的位置。

  于是,许多人纷纷放下了登陆的小舟。

  先是一队人马登岸,此后才有人扈从着张静一登岸了西津渡。

  这西津渡里,原先很热闹,如今人却稀疏了不少,原来是许多人逃了。

  因为这里是要害之地,本是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在此镇守。

  这千户见突然来了大船,以为是海贼,他是知道海贼凶残的,无数人因被海贼袭击而殉国,这个时候,他早已吓得脸色惨然,以为这个时候,自己的死期要到了。

  却还是硬着头皮,领着一队亲卫和人马,将人集结好,摆开了阵势。

  一面让人去报信求救,一面却只好叫大家别怕,挡住了海贼,就有婆娘,少不得赏赐钱粮之类的话。

  可等到有人率先过来,单骑进入了他们的军镇。

  对面的人,穿着锦衣鱼服,一个腰牌在他面前一晃:“辽东郡王、左都督、辽东总兵官至,尔等还不速速迎接。”

  这千户先是不信,可见对方正眼都不看自己的样子,却一下子信了。

  对,就是这个味,锦衣卫都是这样的,这等神态,其他人学不来。

  于是,差点要喜极而泣了,连忙激动地道:“是,是,卑下这便去迎接。”

  匆匆骑马,至渡口的栈桥,果然这个时候,张静一披着一件大衣,在众人的扈从之下徐徐登陆。

  这千户便连忙上前,道:“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了他一眼,便道:“怎么,我瞧你还想对我们发炮。”

  千户整个人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只是……只是……天色昏暗,敌我不明,事先又没有人知会……”

  张静一倒没有发怒,而是点点头:“这不是你的错,我只问你,现在海贼的情势如何?”

  知道面前的不是敌人,这千户此时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

  起初他是觉得自己非要交代在此了,现在有一种劫后重生的喜悦,对于张静一的问题,他倒是认真地回答:“海贼猖獗,四处劫掠,镇江这边还算太平,不过……也是谣言四起。”

  “那王文君呢,王文君做了什么?”

  “王公……王公他……”对于这个问题,这千户显然有点迟疑。

  “朝廷要这样的督师有什么用。”

  “这……”千户懵了。

  他心里大抵是冒出各种疑问:“我该咋办?”

  “文武失和了啊,我要不要说点啥?”

  “说了会不会得罪人,无论是都督还是王公,哪一个都能捏死我,心好慌。”

  张静一见他语塞。

  却是一笑,凝视着他道:“怎么,不说话了?”

  千户定定地看着张静一一会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终究咬咬牙道:“回都督的话,督师衙门来的公文,错漏百出,完全没有应对之法,却多是一些虚与委蛇的文章,卑下说实话……就说西津渡,又让卑下练兵,可人招募了来,钱粮不但拖欠,还克扣。武器说要分发,却还要收咱们官兵的兵器钱,说是大家不凑钱,就不发……”

  张静一心里有数了,而后道:“原来是这样,这就难怪了,我问你,王文君这样的人,你服气他吗?”

  “服……也不服。”千户小心翼翼地回答。

  张静一却是很耐心地道:“这话怎么讲?”

  “我服他钦差和督师的身份,可不服他在此无所作为……”

  “哈哈……”张静一大笑起来,居然觉得这千户挺有意思,便微笑道:“若是总兵官和督师失和,你会怎么干?”

  千户陡然心里发寒。

  他好像意识到,这是一个送命题啊!

  大抵是你老母和婆娘一起掉到水里的感觉。

  这千户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抬头看见江心的巨船,又见张静一这轻松却又好像笃定的样子。

  目光逐渐的明确起来,最后咬咬牙道:“卑下听都督的。”

  第七百八十三章 入城

  这千户并不傻。

  他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氛。

  文武失和,对于下头人而言,最是苦不堪言的。

  各地的总督、巡抚和总兵官之间,难免会有各种矛盾。

  当然,往往很多时候,都是总督和巡抚找总兵官的麻烦,谁让你是武夫呢?

  而下头人也不傻,当然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总督、巡抚的身边,因为人家是文臣,人家有人脉,朝中有人帮忙说得上话,可谓是上达天听,掌握着武人们的生死。

  要知道,大明历史上,可是有文臣直接斩总兵官的先例的。

  可这千户很快就察觉到,左都督的这一番话,似乎预示着什么,总感觉山雨欲来啊!

  根据他多年摸鱼的经验来看,一旦暴风雨要来了,就没有转圜余地了,想要浑水摸鱼,亦或者两头讨好,这恰是找死。

  虽说总兵官在督师面前,只算是下属,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总兵官的一边。

  其实也没啥太多的分析,就是凭着感觉走。

  这千户的一番话,似乎让张静一还算是满意,他看一眼这千户,神色似乎随和了许多,微笑着道:“你叫什么?”

  千户连忙恭谨地道:“卑下陈克。”

  张静一颔首:“陈克,你做向导,星夜入城。”

  陈克哪里敢怠慢,于是忙道:“是。”

  浩浩荡荡的人,随即出发,陈克又寻了不少军马来,领着一队骑兵先行。

  张静一看着那陈克的背影,则是若有所思。

  其实这边张静一刚刚登陆,便早有本地百户所的百户,收到了飞鸽传书,暗中在此恭候了。

  这百户一丁点也不起眼,也没有穿着鱼服,只是穿着一身布衣,他相貌也普通,扎在人堆里,可谓是丝毫不起眼。

  一见到巨舰抵达,他便一直悄然无声地在岸上候命,也没有立即去拜见张静一,而是先去见了刘文秀,此后刘文秀领着他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见张静一定定地看着那陈克离去,这百户躬身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这时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陈克此人,如何?”

  这百户则是看了一眼陈克的背影,很是直接地道:“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上头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在这西津渡,还算人缘好,平日里也不干掠民的事,不过若是有人给他送礼,他也乐于收。只是正因为平庸,所以镇江那边,也没人关注他,和镇江那边的人,纠葛不深。对了,他的父亲,当初和戚将军抗过倭,因为军功,才世袭了千户官,因而才世代从军。”

  张静一点点头,似有感慨地:“这天下最多的就是这样的人吧,没有什么太坏的心思,却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人,人能这般活着,虽是庸庸碌碌,却也称得上是美事。”

  说罢,张静一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想躺平呢?结果发现……

  如今自己,已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和身家性命了,欲躺平而不可得,反而有些羡慕陈克这般的人了。

  随即,张静一收起了心里的惆帐,又笑了笑道:“底细已经摸清楚了吧?”

  “镇江这边的情况,卑下早已摸清楚了,督师行辕那边,也已让人随时盯梢,谁是他的心腹,谁与他疏远,也都有数了,除此之外……他的家乡,也已飞书,让那边的同袍布置了人手,只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簿子。

  张静一却是摆摆手道:“我就不看了,你收好吧,入了城,听我号令便是。”

  张静一旋即目光一转,对刘文秀道:“你们也骑马先行一步吧,要快,暗中控制住情势。”

  刘文秀抱拳:“谨遵恩师之命。”

  ……

  此时明月高悬,繁星满天,夜里略有一些冷,豪斯被邀去了行在。

  还是和从前一般,都是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头,悄然地到行在的后院。

  这些日子,他在镇江待着,每日出没,其实并非是如王文君所说的整日闲逛,而是在通过镇江,来观察整个大明的情况。

  而豪斯的心里,依旧还是对这里感到震撼的。

  要知道,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传教士抵达过大明内陆,并且记录了大明的情况。

  起初,豪斯是不相信这个东方王朝是如传教士所记载一般的。

  可现在亲眼见证,他终于相信了。

  如那传教士所记录的一般:“这个国家的男女都有很好的体质,匀称而且是漂亮的人,略高;他们大都脸宽,小眼睛,扁鼻子,胡子稀少,但也有人有大眼睛和大胡子的,脸孔很均匀。”

  “他们第一是极其清洁,不仅在他们的屋内,也在街上。他们通常在街上设有三四处必需的或公共的休歇处,布置很好,因此忙于公务的人不会把街道弄脏,并且从那里得到供给,类似的法子通行全国所有的道路。有些城市的街道可通航,如同意大利的威尼斯。”

  “全国的大道是已知修筑的最好和最佳的,它们十分平坦,哪怕在山上,并且是靠劳力和锄头开出来的,用砖头和石块维护……有很多大桥,建造奇特,特别是建在又宽又深的河上。在福州城,正对着国王大税收馆的馆宅,有一座塔,根据那些看见的人的肯定,超过了罗马任何建筑,他树立在40个柱子上,每根柱就是一方石头,又大又高。”

  这些记录,也通过了豪斯自己的亲眼所见,内心为之震撼。

  相比于这时代的欧洲,大明尤其是京师以及江南,几乎是人间天堂,没有污浊不堪,人们爱好洁净,普遍富庶,人们彬彬有礼,建筑设施,尤其是民生的建筑工程极多。

  哪怕是一个不起眼的镇江,人口的规模,以及商铺琳琅满目的经济繁华,也超过了整个欧洲几乎所有的城市。

  豪斯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去了京城或者是南京,亦或者其他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他敏锐地察觉到,恰恰是因为这种较为舒适的环境,再加上承平日久,这东方王朝虽有一整套完备的军事架构,可实际上……却很有几分文恬武嬉的意味,而且他们并不擅长应对海上来的敌人。

  豪斯虽享受着这里舒适的生活状态,可此时他的内心,未必是仰慕,而是一种妒忌,甚至是一种勃勃的野心。

  他认为自己是来对了,这里果然有数不清的财富,只要这一次能够议和成功,得到大量的赔偿,并且得到大量贸易口岸,在海军方面,确保能够压倒性的在这东方王朝之上,那么这富庶之地,就成了他们待宰的羔羊,可以予取予求。

  有了这个心思,豪斯的表面不露声色,他甚至有些急躁。

  这一次再见到王文君,这王文君与他相互见礼。

  豪斯甚至也学了大明的模样,抱了个拳。

  不过,这只是姿态,豪斯是欧洲人,欧洲经历了数百年的混战,战争从来没有休止过,对于每日生活在战争中的人而言,是从不相信所谓这些的,所谓的礼节,不过是求取利益的手段而已。

  豪斯率先开门见山,通过通事道:“和约的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难道还没有结果吗?如果这样下去,我只好离开了,我不能耽误下去。”

  王文君连忙道:“很快就有眉目,不出意料,十日之内,必有结果。”

  这一番话出来,豪斯心里已是狂喜,只是他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口里不甚耐烦地道:“还要等十天?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如果再没有结果……”

  王文君深吸一口气,依旧和颜悦色:“老夫乃督师,绝不会欺瞒你,好事多磨,只是……若是真有眉目的时候,只怕阁下要去京城一趟了。到了京城之后,拜见我皇,知道该怎么说吗?”

  豪斯道:“自然知道。”

  王文君似乎觉得这人不懂,于是很耐心地道:“态度一定要谦卑,说话一定要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陛下和朝廷,要的是一个台阶,若是台阶给足了,那么自然什么都会给予便利。可若是令人下不来台,那么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豪斯心里想笑,眼前这个大明极高的大臣,现在却和他合谋一起,打算着如何蒙骗自家的皇帝呢!

  豪斯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

  王文君沉吟片刻,道:“去了京城要谦卑,可是也不能一味如此,而是需要摆出你们的本事来,要让陛下知道,你们如何兵强马壮,若是能再透露出,现在你们之中,有人已打算直接截断运河,以及……占据黄河的位置,打算开掘河水……那么就更事半功倍了。”

  豪斯听得认真,心头一一记下了,倒是真挚地道:“您的提议对我非常有帮助。”

  王文君淡淡道:“老夫这样做,自然不是为了你,还不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两国休兵,彼此和睦。”

  第七百八十四章 正锋相对

  豪斯对于刘文君自我标榜的话没有什么兴趣。

  他有兴趣的是刘文君这边有了眉目。

  那么,自己的目的就算是达到了。

  随即,他笑了笑:“关于几处定居点,我已想好了,因为参战国诸国,要做到公平,所以我们索求的,乃是八处定居点……”

  “这是小事。”刘文君一副没兴趣的样子。

  不过是定居点而已,能有多大的地方,不过是八个澳门……他现在想的,只是赶紧息事宁人,而后将人送去京城,等朝廷和这个人谈具体的事宜。

  豪斯似乎已看穿了刘文君的弱点,害怕担事,高高在上,不愿意去过问细节问题,却殊不知,每一个细节里头,都关系着无数的利益,可显然对方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或者是压根不愿去想,听说这个人……最喜的读诗书,也最喜讲什么君臣仁义大义,这就好像欧洲的诗人们一样,张口便是:“啊……蓝天,啊……大海……”

  其他的,刘文君只要想想都会头痛。

  可偏偏,这样的诗人,居然位高权重,实是匪夷所思,虽然此时欧洲也没好到哪里去,许多领会和贵族,甚至大字不识,也有自称绅士之人,也是眼高手低,可至少见到了利益和好处,大家还是晓得恶狗扑食的。

  刘文君又道:“不过……这议和之事,朝廷好办,老夫所担心的……乃是辽东总兵官,我大明的郡王张静一。”

  豪斯不禁道:“您担心他什么?”

  刘文君道:“此人从不顾念天下百姓,百姓平安和福祉,他也从不放心上,他满心只是好大喜功,为了逢迎天子,尽显谄媚,因而……不顾百姓疾苦,只晓得耀武扬威,怂恿陛下效仿汉武之事。”

  “汉武是什么?”

  “是从前的一个皇帝,穷兵黩武,民脂民膏为所浪费者,盖不知凡几。”

  豪斯:“……”

  见豪斯不理解,刘文君道:“那武皇帝登基,成日所念的不过是征伐之事,天下人人为兵,聚天下钱财,蓄养战马,四处出击,从不体恤民间疾苦,所求的,不过是大宛的战马,南越的玉石罢了。”

  豪斯突然感觉,刘文君是在骂自己。

  当然,他也只是置之一笑,毕竟……这事和自己没有关系。于是他道:“即便是这样的人,拿不出对付舰队的办法,又有何用,养多少匹战马,人人都为兵,不能在海洋上战胜我们,那么一切都是枉然。”

  刘文君心里松了口气,他起初还觉得张静一会坏事,可细细一想,豪斯说的对,那辽东总兵官,不也是徒劳无功,他若是反对议和,有本事,教他的东林军,去杀海贼去。

  刘文君道:“此人也负责海防,为总兵官,乃老夫部属,可迄今为止,不曾奏言一字半句海防之法,尸位素餐,可见一斑。此等人……若是叫嚣什么,老夫倒也想看他有什么颜面空口白话。”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刘公,刘公……”

  急切的走进来的,乃是邓演之。

  邓演之也是刚刚被人偷偷拉了去,显然是有什么消息送到了行辕,他这个幕友前去处理。

  可看过了奏报之后,邓演之却是急切的走了进来。

  这一下子,却将堂中的气氛破坏了。

  王文君露出不喜,可一看是邓演之,知道邓演之是个很本份的人,若不是急事,绝不会这般浪费,只是这豪斯在,又觉得不方便说话,正想先送走豪斯,再与邓演之议事,谁晓得邓演之却是急切的道:“方才送来的奏报,西津渡的守将陈克似是反了,突然调动了本部人马,朝着镇江杀来,现在天黑,城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晓得,镇江城外出现了人,还听说,锦衣卫那边……也有异动。”

  王文君一听,顿时皱眉,他显出愤怒的样子:“陈克是谁?”

  邓演之也是一脸懵逼。

  其实陈克这样的千户,别看只是一个中层的武官,可毕竟他守的乃是西津渡这样的门户之地,这么一个关键和重要的武职,王文君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邓演之也不知道。

  他们一个是文臣,一个是高级的文吏,是不会将寻常的丘八放在眼里的,连来路都懒得去了解,说穿了,无论是谁,哪怕是总兵官,那也只是给他们干活的人。

  “大抵是谋反,还是什么情状?”

  “这……调动了兵马,不就是谋反吗?只是此事透着诡异。”邓演之压低了声音:“听闻……锦衣卫的百户……一早就出了城,往西津渡去了。”

  区区一个千户,王文君可以不在乎,可是锦衣卫的人,他不得不在乎,于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些缇骑,越发的不像话了,区区一个百户,迄今为止,都不曾来拜见老夫,且还行踪诡秘,实是可疑,不如这样……你亲自带着人,别怕……调城中军马出去,让那千户来拜你,若是不拜,则立即拿我的牌票,就地格杀,遣散他的本部人马。若是他乖乖俯首帖耳,别有什么情状,那就先解了他的甲,押至老夫这儿来,再做定夺。”

  这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区区一个千户,带着数百人来,这事太诡谲。

  问题现在天黑,很难有效沟通,所以必须得了解情况。

  可若是轻易去了解情况,又怕出事,那么就得带兵了。

  三千兵马,足以护着周全了。

  而让邓演之去,那也合理,毕竟别人王文君不放心,邓演之乃是心腹之人。

  邓演之道:“是。”

  说罢,王文君气度非凡的取了牌票,交给邓演之。

  却看到一旁一头雾水的豪斯人等,却大气的笑了笑:“出了一些小事,不过你们放心,小事而已,不值一提。豪斯阁下,现在习惯了喝茶吗?”

  “慢慢习惯了一些。”

  “那么不妨,就在此喝一口好茶再走吧。”王文君微笑。

  豪斯倒也乐意,他知道,王文君或还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邓演之,火速拿着牌票,调集了一队人马保护,随即让人开了城门,又嘱咐这城门守备,待自己出城之后,紧闭大门,任何人不得出入,随即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出了城去,才走几里,前头的斥候便火速的回来,道:“前头有人说,是辽东总兵官到了。”

  “是那张静一?那张静一所署的,难道不是辽东海防吗?怎的突然来此。”邓演之皱眉。

  随行来的游击将军张康道:“既是总兵官到了,何不出迎拜见。”

  邓演之听罢冷笑:“我等奉的乃是督师票牌,是总兵官大还是督师大。”

  其实这个时候,邓演之已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个时候张静一出现,而现在镇江这边,议和已到了关键时刻,那家伙,可别坏事的好。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来一个下马威,反正在这里,督师才是真正的一言九鼎,什么总兵官,不还要受节制,再者说了,这里是镇江,不是辽东,轮不到有人说三道四。

  那游击将军听罢,于是唯唯诺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

  邓演之便道:“就地扎营,先等那千户来见。”

  果然用不了多久,黑夜之中,数十骑星夜入营。

  为首的自是陈克。

  陈克匆匆来见邓演之,邓演之却是看都不看陈克一眼,道:“你私自调动人马,可还知罪吗?”

  “卑下为辽东总兵官先遣,护送……”

  邓演之大怒:“岂有此理,不要拿总兵官来当挡箭牌,你是归督师节制,不得督师之命,擅自调动,便可形同谋逆,这些规矩,你不会懂吗?”

  陈克方才路上,还在想着,自己肯定是站在张都督那边的,也未必是张都督更厉害,而是因为他天然的亲近这勋臣出身的辽东总兵官。

  可现在看邓演之,却是心虚了。

  虽然邓演之不是督师,只是一个区区幕友,可这幕友的身份,其实是很厉害的,至少他一个千户,在人家面前,人家可能平日里看也不多看自己一眼。

  又见对方直接搬出了国法,顿时心虚了:“是,是,虽是事出有因。”

  “国法无情,何来的事出有因,你是朝廷命官,岂敢如此,今日若是不整肃你这般的丘八,岂不是这沿岸六省兵马,都要作乱了不成,来,将他绑起来,先鞭打三十,再送来回话,他的随从,统统都绑了,也都狠狠打二十鞭子。”

  说罢,邓演之将牌票一扬:“再有这样的人,更不能轻饶。”

  一干人便被拉下去,陈克还想解释,却很快被按的结结实实,此时只剩下哑口无言了。

  收拾了这些,邓演之方才慢慢的镇定下来。

  打邓演之是下马威,而这棘手的辽东总兵官,总还要打交道,于是又道:“总兵官大驾光临,事先也无征兆,这虽是他们无礼,可我等奉督师之命公干,却不可失了礼数,派人去看看,总兵官大驾到了何处,等他到了,我自去拜见。”

  第七百八十五章 金刚怒目

  邓演之随即便稍稍定了神。

  他心里大抵已明白,其实这个时候,在如此节骨眼上,张静一的到来是来者不善。

  此人向来不守规矩,行事乖张,而且又得圣宠。

  这样的宠臣,其实是最难对付的。

  好在王公乃是督师,毕竟比他高了一截,而且到了地方上,终是以文制武,所以……就算人来了,应该还能将事态压住。

  所以他又吩咐人道:“速速去城中,禀明王公,要快,让王公早做准备。”

  那人便作揖:“是。”

  于是匆匆而去。

  邓演之而后,连忙假装是披星戴月的样子,让人随他行动,他又暗中布置一番,果然走了数里地,便见前头灯火通明。

  却是无数人流,举着火把来了。

  邓演之整了整衣冠,露出了笑容,当下前去禀告,不久之后,这邓演之便带着随行的游击将军,以及兵丁若干,至张静一的面前。

  邓演之先作揖行礼:“右都御史、六省督师幕下邓演之,见过张都督,张都督一路辛苦,未能远迎,实是万死之罪。”

  张静一瞥他一眼,笑着道:“邓演之?没听说过你。”

  果然是来者不善。

  邓演之心里吸了口气。

  却依旧还是从容的样子:“学生不才,蒙督师厚爱,委以重任,只是学生并非科举出身,身上并无一官半职,都督乃是贵人,不曾听闻,也是理所当然。”

  张静一便道:“你是布衣?”

  “是,学生乃是布衣。”一谈及这个,邓演之心里颇为暗淡。

  他是秀才。

  虽然也很有文名,否则那王文君又如何让自己做入幕之宾。

  可是科举屡试不第,以至到现在,也没有牟取到官职,这是他一辈子遗憾的事。

  即便他再如何被王文君看重,在钦差行辕里,多少人要仰仗着自己,可这一层身份,没有就是没有,难免抱憾终生。

  张静一点头:“我那先锋千户陈克何在。”

  张静一四顾左右。

  邓演之定定神,从容的道:“千户陈克,擅离职守,已被拿了。”

  张静一居然也不气恼,似乎早就智珠在握的样子,竟在这个时候一笑:“擅离职守?这是何故?”

  “擅离职守便是擅离职守,没有任何的缘故,也请都督明鉴。”邓演之的态度很坚决。

  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不是省油的灯。

  之所以收拾陈克,其实就是有给下马威的意思。

  毕竟接下里的时日,对督师至关重要,只有压住张静一,王公那边才能顺利,走完最后这一里。

  所以邓演之是不得已而为之,话里话外,绵里藏针。

  张静一道:“他奉的乃是我的命令。”

  “可是西津渡,乃督师所辖,而非辽东总兵官,未得督师之命,便是擅离职守。自然,事情有轻重之分,正因为是都督之命,所以学生才只是以擅离职守治罪,如若不然,军马轻易出营调动,说他是谋反,也未尝不可!”

  张静一道:“所以督师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邓演之道:“督师奉旨治六省,掌六省军政,一切关防以及兵将调遣,尽归督师,这是朝廷法度,非天子亲临,任谁都不可作梗,都督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知道这些规矩。”

  张静一大笑道:“有道理,看来你很懂律令。”

  “不敢,学生忝为王公幕友……”

  “什么幕友,只是一个白身罢了,一个白丁,竟敢僭越,责打命官,陈克乃是千户,你是什么东西!”张静一突然脸色狰狞,目中犹他有锋芒隐现。

  邓演之听罢,立即解释:“学生有王公牌票……”

  张静一道:“我不认牌票,你以民欺官,已是大罪,即便是天子,也不会随意任用非正途科举仕途之人为官,为的就是遵守祖制,免得有人坏了规矩,所以我张静一勋臣出身,却不能做督师就是这样的道理。可是……什么时候,一个督师,拿着一个牌票,就可以让一个草民当做尚方宝剑,随意处置官员了?天子尚不敢做的事,王督师也敢做吗?”

  邓演之一听,立即觉得不对劲:“王公公务繁忙……是以……”

  “他公务繁忙,分身乏术,自然会有好他的属官和佐官代劳,你不是正牌子的官员,也敢代劳?”

  邓演之:“……”

  张静一厉声道:“此人犯官,已是罪无可赦,来人……给我拿下,狠狠的打!”

  一声号令,早已一队锦衣卫跃跃欲试,便要冲上前来。

  邓演之大惊,口里还想说着什么。

  随即,他忙看向一旁的游击将军。

  这游击将军,也算是督师的腹心之人,平日里没少巴结自己。

  何况,他还带来了三千个兵,若是他肯说一句话,说不定这张静一碍于事态闹大……

  这游击将军也慌了。

  张静一似乎也体会到了邓演之眼神中的想法,笑着道:“怎么,你还指望他为你做主。”

  张静一不屑的指着这游击将军。

  而这游击将军脸已沉了下去。

  “游击将军张虎,是我大明的命官,不是他王文君的私奴,就算他自己不要命,可他家里三十九口人,也不要命吗?你去问问他,他敢不敢跟你一般造次?”

  这游击将军正是张虎。

  张虎本是犹豫,此时听到张静一的话,顿时心生恐惧,竟是两股战战起来。

  其实他当然不敢造次,只是想为邓演之说一句话罢了,可此时,这样的心思,却转瞬之间,抛了个九霄云外,突的一下子拜倒在地,道:“卑下是命官,岂敢造次,卑下只听上官之命,绝不受白丁指使。”

  此言一出。

  邓演之心沉了下去。

  他无法理解,为何局势转变如此之快!

  张静一道:“此举不啻是谋逆,号称拿捏什么牌票,也敢如此胆大妄为,给我狠狠的打,来人,速派缇骑,前往这邓演之家中,搜抄他的宅邸,此人恶贯满盈,全家统统下了诏狱一一治罪,只是这人,别轻易打死了,还有用处。”

  用处二字,反而让人心底生出寒意。

  邓演之还想要张口,便有一个校尉,一个耳光打下来。

  这邓演之骤然眼冒金星,顿时口里喷出一口血来,一颗牙也随之蹦出来。

  邓演之含糊不清道:“都督何不去拜见督师……再定夺此事……”

  张静一道:“我正要寻他。”

  却看也不看邓演之,却是目光凝视着游击将军张虎:“我姓张,碰巧你也姓张,今日我要入城,你怎么说?”

  张虎早已乱了手脚,其实素来知道张静一是个狠人。

  其实这也托了那些读书人的福,这些年来,那些读书人,没少四处宣扬张静一如何穷凶极恶。

  因而,在张虎这样的人心目之中,眼前此人,是真正说杀全家就杀全家的角色。

  只稍稍的犹豫,电光火石之后,张虎道:“愿从都督调遣。”

  张静一道:“教人开城门,我要入城。”

  “敢不从命。”这张虎连忙应下。

  于是,这张虎心急火燎,带着一队人马,火速至城门,先教人开门。

  守备这边见是张虎回来了,城门一开,张虎便亲自握着刀,冲进门洞,大喝一声:“退开,这里现在本将接手,守卒统统退百丈,来,迎都督入城。”

  “迎都督入城!”

  城中此起彼伏的声音。

  黑暗中,却突然也来了一队团领鱼服之人,他们悄无声息的靠着城门,有人拦截,随即便有人取出了腰牌,却都是本地锦衣卫的人早早在附近候着了,一旦有其他的情况,他们便决心自里头开门。

  哒哒哒……

  哒哒哒……

  大量的人马在这城门洞中来回的穿梭。

  紧接着,便有许多的文武以及锦衣校尉一个个束手的站在门洞两侧。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了,只有战马的嘶鸣以及人粗重的喘息。

  几炷香之后,张静一当先打马入城。

  一旁众人高呼:“卑下见过都督。”

  张静一当先,后头是无数的人流。

  可怜那邓演之,先是几个大耳刮子,却也没有再有人打他,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邓演之几乎是被人拎着拖行进城,他早已慌了,想到自己老家那边,只怕已有缇骑出动,家人不保。

  又想这些人凶神恶煞,连自己这督师幕友,竟也如待宰肥猪一般,他心里莫名有了几分恐惧。

  此时他才意识到,所谓督师的权威,只在转瞬之间,便已是土崩瓦解,紧接着……即荡然无存。

  这一路拖行,他的衣衫已是磨烂了,浑身多处擦伤,血迹斑斑,却见前头。

  张静一已是跃马穿过了门洞。

  不久之后,又有一队举着火把的人来,原来是这夜里执行宵禁的人马,乃镇江府治下的三班值夜差役。

  他们见这里的情势不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是人还未靠近,前头早有为张静一开路的镇江官兵。

  其中一人,直接迎面上去,带队的都头刚要开口询问。

  却见一个耳光直接扑来,与此同时,有人呼道:“让道,跪下,不要碍事!”

  第七百八十六章 杀疯了

  那都头先被打懵了。

  昏暗之下,便见前头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了长龙,在这焰火之下,人影幢幢,却见有人前呼后拥而来。

  这都头心里骇然,此时再不敢多言生事了,立即捂着自己的腮帮子,默默地退到了角落。

  偶有一些人,察觉不对,如这都头这般莽撞过来,见这架势,此时也纷纷顺从。

  “左都督来了。”

  “听闻拿住了邓先生……”

  大家一听,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邓先生是什么人?

  那可是督师的心腹啊。

  说难听一些,在这镇江,别看邓先生无品无级,可实际上,谁不要高看这邓演之一眼?无他,只是因为邓演之说的话,督师肯听。

  在人们心目中,邓先生就是督师的化身,无论是走门路的,还是孝敬的,谁不要先给邓先生来一份?

  如今直接拿下,听闻缇骑已去邓先生的家人搜抄要拿其家人,大家的心里,除了骇然于邓先生未来的悲惨结局。

  更骇然的却是左都督此番的举动到底昭示着什么。

  这不是故意打督师的脸吗?

  自不必说的是,这可能就是即将文武失和的戏码了。

  文武失和,在大明乃是常有的事。

  地方上的军将目无一切,或者是文臣挟钦差之威颐指气使,难免闹出纠纷,而一旦失和,势必要闹出事来的。

  当然,也有一些王文君的心腹,听闻到了消息,哪里还敢怠慢?便忙心急火燎地跑去行辕报讯。

  不多时,这行辕的外头,却也是门庭若市,许多文官武将,将这里塞满了。

  王文君本是和那豪斯正在深谈,二人敲定了议和的主要方向之后,细节方面,其实也就更顺畅了。

  此后的话题,大抵都是什么彼此共存共处之类的友好问候罢了。

  豪斯心情愉快,免不得喝几口茶水,此时他渐渐地习惯了这茶水的味道,虽然还是觉得滋味不怎么样,却也不至于直接喷吐出来。

  结果,王文君得到的第一份奏报,就是邓演之在收拾了千户陈克之后,命人送来的。

  辽东总兵官来了。

  而那陈克却是奉了左都督之命,来充作先锋带路的。

  得了此消息,王文君依旧还是气定神闲!

  因为对他而言,这显然并不算什么。

  来了也就来了。

  至于坏了规矩,随意调动西津渡的官兵,邓演之也已处置了,不就是收拾一个小小的千户吗?看在张都督的面上,抽他几十鞭子,权当是给他长长记性了。

  于是王文君继续淡定地喝着茶,与这豪斯闲聊。

  可到了后来,一个又一个消息传来。

  王文君才终于坐不住了。

  邓演之居然被拿了。

  如此一来,事态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此时让豪斯立即回去,显然是不妥的,外面很混乱。

  于是王文君当着豪斯的面,依旧是从容的样子,只是道:“阁下在此闲坐,老夫有些事要料理。”

  随即,抬步便出了后堂,往行辕的前堂去。

  到了前堂,心腹的文武们早已到了。

  众人都绷着脸,显得有些慌张。

  邓演之都敢拿,那左都督吃了豹子胆了。

  王文君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感觉到了羞辱。

  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国朝两百五十年,文物失和的事屡有发生,却何曾听说过,这武臣还能压文臣一头的?

  在地方上,能和文臣平分秋色的,可能是本地的镇守太监,可若是身为文臣的,却连区区一个武臣都驾驭不住,那就真的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了。

  王文君此时自是要显得淡定的样子,看着眼前这慌乱的文官武将,微微一笑道:“辽东总兵官来此,事先为何不曾知会?”

  这话像是询问大家是不是遗漏了左都督的奏报,可实际上,却先是给张静一定了一个不肯墨守成规的帽子。

  随即,镇江知府上前道:“禀王公,确实没有关于这样的公文,他们来的过于突然,下官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南京守备副将也上前来,道:“这里头有太多蹊跷之处,他调动西津渡的官兵,下官这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王文君道:“他现在已入城了?”

  “听闻已入城了。”

  王文君皱眉:“大半夜的,突然过来,打的是左都督的旗号,可谁晓得是真是假,是谁放他们入的城,真是岂有此理!”

  眼看着王文君一脸怒容。

  却将一切都推到了没规矩上头。

  这其实就是指桑骂槐。

  众人噤声。

  王文君又道:“不会是海贼赚开了城门,欲图不轨吧!”

  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来的就是张静一。

  王文君也知道。

  不过此时他开了这个口。

  众人一下子抬头,凝视着王文君,显然,有人开始开窍起来。

  “对呀,这事儿透着蹊跷,谁晓得是不是左都督,或是海贼伪装也是未必,王公……不可轻视啊。倘若当真是海贼入城,这城中军民百姓,该当如何?”

  王文君气定神闲地将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身上,道:“曾副将。”

  那南京守备副将立即上前:“在。”

  王文君沉声道:“急调城中兵马,火速至本官行辕,以备不测!”

  “喏。”

  “刘游击。”

  “在。”

  “立即急告各城门守备,命他们各守城门,严加防范,不得本督师牌票,便是一只苍蝇也不得出入。”

  “是。”

  王文君旋即起身站立起来,沉吟着,似在思虑什么,而后又道:“待会儿,倘来的真是张都督,命他只身来见老夫。”

  一切布置妥当。

  要压服这个张都督,还是得表现出自己兵强马壮。

  对方既是悄无声息过来,那么所带来的人马一定是不多的。

  毕竟,若是大量的军马,也无法做到如此小的动静。

  而这镇江,本就是王文君的大本营,张静一既然完全不顾他王文君的颜面。

  那也很好,大不了,他先以未料对方是否张静一的名义,将这镇江控制得如铁桶一般,倘那张静一真的来,再用他的官职和钦差的身份,将这张静一压得死死的,教这张静一动弹不得。

  这些文官武将,听了命令,又见王文君淡定从容,稍稍安心。

  于是这整个镇江,则变得热闹起来。

  一边有人浩浩荡荡朝钦差的行辕来。

  另一边,又是调兵遣将。

  熟睡的官兵被夜里唤醒,一个个还睡眼惺忪,随即便催促着拿了武器,火速布防。

  钦差行辕外头,副将曾建生亲按刀柄,充作了护卫长。

  里三层外三层,很快,这街巷处便充斥了乌压压的人马。

  一个个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便要杀的山河变色一般。

  这个时候,张静一穿着蟒袍,骑着高头大马,他走的并不快,行至钦差行辕附近。

  终于有人拦住他:“是何人?”

  却是一队队的官兵。

  张静一在高头大马上,手中执鞭,笑道:“你们不知我是何人?”

  “钦差行辕重地,若无牌票,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等奉命行事,还请海涵。你且先下马,拿了你的名剌,待我等通报再说。”

  张静一坐在马上,立即没了声响。

  后头的人却已跃跃欲试起来。

  紧接着,对面的军阵之中,便听甲胄哗啦啦的响彻,却是那曾建生副将,带着一队人马来了。

  曾建生乃是王文君的心腹,王文君到任,将他提拔起来,可以说没有王文君,就没有他的今日。

  这也是为何王文君让曾建生在此守卫的原因。

  当然,另一个缘故就是,曾建生做了这副将,平日里倒是颇懂得收买人心,镇江内外的人马,不少人都受了他的恩惠,大家也都肯为他卖命。

  此时,曾建生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骑在马上,高呼道:“前头可是张都督?”

  张静一便道:“尔又是何人?”

  曾建生道:“卑下曾建生,忝为南京守备副将,暂镇镇江,今奉督师之命,防范宵小,倘若前头当真是张都督,卑下职责所在,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还请殿下海涵。”

  这一番话,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张静一却是道:“让开。”

  “卑下岂敢阻拦殿下,只是……我等奉的乃是军令,军令如山,殿下若想要过去,倒也容易,只许下马,卑下人等验明正身,自当引殿下单独去拜见督师。”

  说罢,他又道:“却不知那督师幕友邓先生何在,邓先生乃督师心腹之人,迄今不见踪影。”

  “你们在找那个邓演之?”

  “正是。”曾建生小心翼翼地回答,倒不是害怕,而是他每一句话都需小心,免得被张静一寻到了话柄。

  张静一则是笑着道:“好,来人,给他看看那邓演之!”

  说话之间,却是自张静一的身后,有人直接将一个个圆滚滚的东西抛出了阵来。

  那曾建生觉得奇怪,可下一刻,他猛地一阵心悸,却见是数十颗的人头,滚落至的他的马下。

  这时便听张静一道:“邓演之阻拦本督,十恶不赦,胆大包天,而今,他全家的脑袋,就在此!”

  第七百八十七章 秀才遇上兵

  那副将曾建生顿时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定睛一看,只见那地上的人头个个面目狰狞,格外的恐怖。

  一时之间,曾建生便绷不住了。

  身后的士卒其实也未必不曾见过生死,可突的来了这么一下子,也禁不住毛骨悚然,浑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错愕之间,抬头再看前头的张静一,张静一则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冰冷。

  这种视觉冲击力,是极可怕的。

  至少这些人头,昭示着两件事。

  其一,张都督摊牌了。

  要知道,邓演之乃是王文君的心腹之人,这样的心腹,你若是只拿住邓演之,哪怕是打一顿,大家虽是彼此争斗,却也不至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可邓演之这样的心腹,你转手就杀人全家,这不是摆明着张、王二人都已没有了后路吗?

  即便王文君让步,可张静一难道不怕王文君还惦记着这仇怨吗?

  所以,这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王文君无路可退,张静一也无路可退。

  而这第二条,便是忠心于王文君的邓演之已被杀了全家,而邓演之现在虽然生死不明,可既杀了人家全家,自然而然,他的下场,一定会比他的家人更惨。

  这就是王文君心腹的下场。

  很不幸的是,曾建生也是王文君的心腹。

  转瞬之间,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曾建生在这恍惚之间,似乎觉得眼前这一个个的头颅,竟好似是自己的家人一般。

  竟是如芒在背。

  此时,张静一已打马上前,在这样的场景下,他的声音似乎异常清冷:“这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有人不聪明,原本只是好端端的死罪,非要折腾到抄家灭族。怎么,谁还要拦我吗?”

  说话之间,张静一当先,已骑马自曾建生的一侧擦肩而过,径直提马入了这曾建生的军阵之中。

  曾建生不禁错愕,便见张静一一动,后头东林军生恐张静一有失,已是哗啦啦地压了过来。

  宛如乌云盖顶,浩浩荡荡的人流,瞬间将曾建生的军阵冲垮。

  这些官军,哪里敢有什么造次?曾建生也已醒悟过来,他似乎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的机会了。

  于是连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拜倒在地道:“殿下……请……”

  张静一却是没理他,他此时自带避水珠的作用,所过之处,人流瞬间避开。

  一直畅通无阻地到了行辕的大门。

  张静一才拉住了马屁,利落地下了马。

  此时,竟有一个兵卒居然殷勤地跑上前来,给张静一牵马。

  张静一看着眼前这无名小卒,倒是颇觉得意外。

  抬头打量他一眼,忍不住道:“你是何人?”

  这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激动地道:“卑下镇江卫小卒张虎。”

  张静一不禁一笑:“张虎,这名字倒是威猛,怎么,你也巴不得我进去?”

  这张虎显得很激动,这种激动之情,显然是做不了假的,也亏得这个时代没有招降,否则这张虎巴不得拉着张静一来一张摄影才好。

  张虎结结巴巴地道:“当……当然,殿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谁不晓得?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东林军一般的汉子,跟着殿下,威风极了。”

  他的话说出来可笑。

  可实际上……其实这样想的,何止是一个张虎呢?

  这些曾建生所带来的官兵,对于王文君而言,当真可靠吗?

  所谓以文驭武的把戏,至多也就是拉拢几个曾建生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心腹党羽。且不说曾建生这样的人是否当真忠心耿耿,可底层的小卒呢?他们莫非都是一群没有脑子的糊涂虫?

  可实际上,当下在这大明,哪怕是最底层的小卒,也有自己的梦想,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朴素的价值观。

  军户制到了而今这个地步,哪怕朝廷渐渐改变了军户制度,可寻常的小卒,依旧属于鄙视链的最底层,绝大多数人,也依旧是衣衫褴褛,遭人歧视,好男不当兵,这是自宋时起便延续下来的,从囚犯刺配充军开始,军汉就被人歧视了。

  东林军的出现,则直接将武人的地位,拉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张静一所不知道的是,无数的武人,哪怕是寻常的小卒,已渐渐开始以东林军为荣耀了。

  所以,当看到了真正的东林军,看到了张静一,似张虎这样的人,丝毫没有似曾建生这样的人有同仇敌忾之心,反而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倘若这曾建生不识相,当真冲突起来,只怕不需片刻,这曾建生的脑袋,就会被他的部众砍下来,奉送到张静一的面前来了。

  张静一一笑,大抵也只是笑这王文君和曾建生这些人的愚蠢罢了,自以为凭借一个官身,便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可实际上……权力虽来源于上层,也同样来源于底层。

  这也是为何,但凡高明一些的人,虽要迎上,可永远都要将苍生为己任,爱民如子之类话的挂在嘴边,因为失去了这些,那么身上的官服印玺,瞬间便可灰飞烟灭。

  张静一道:“进东林,是要考的,终究还是要读书。”

  “卑下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只能指望自己的儿孙了。”张虎很认真地道。

  见张静一竟和张虎攀谈,一旁的士卒也都激动起来。

  方才还退避三舍呢,此时身子都不禁朝张静一的方向挪动。

  张静一哈哈一笑,随和地道:“这可不成,这是最没志气的话,自己这辈子不能进去,便要将中兴门楣的希望放在儿孙身上吗?我只见有志者都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恩庇子孙,哪里有将希望寄望于子孙的?”

  说着,又笑,留下颇有些惭愧的张虎,张静一已是跨步进去。

  此时,官军和东林军已没什么分别了。

  不少官军也踊跃着跟从东林军一道进入了行辕。

  颇有几分要保护张静一的意思。

  浩浩荡荡的,瞬间充塞了前堂。

  里头有不少王文君的心腹文吏,一看这个架势,口里还呼喝着:“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

  可当看到人涌进来的越来越多,许多人横刀,个个气势汹汹,于是立即威风扫地,忙是躲到一边去了。

  ……

  王文君早已升座在堂。

  他摆出了架势,就等着张静一孤身来拜见。

  可很快,他便听到外头一身混乱和嘈杂。

  他下意识地皱眉,叫人去问。

  可人还没出去,那人刚到门口,却又被外头的人流给推回了堂里。

  这人哎哟一声。

  紧接着,张静一便已入堂。

  王文君一看,脸色便是瞬间黑了。

  他再仔细地看……便见着了张静一。

  王文君没来由的,内心生出几分恐惧。

  方才他脑子里已模拟过无数次,自己将如何应对。

  可现在……他发现,这些模拟的应对之法,竟丝毫没有作用。

  王文君只是嚅嗫着,才勉强地张口道:“张总兵,你这是何意?莫非连规矩都不守了吗?”

  似乎他后半截,还想再说一句:“见了本督师,为何如此无礼!”

  可这后半截的话还没有说。

  却见张静一已快步到了他的案牍边,接着手指点着他道:“下来。”

  王文君则依旧僵坐着,众目睽睽之下,被总兵官呼喝着离座,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张静一冷着脸,又指着他道:“给我下来!”

  王文君依旧僵在原地。

  他是读书人。

  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此后入朝为官,可以说,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

  哪怕是皇帝,也绝不会让他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竟完全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怎样应对了。

  张静一一派盛气凌人之势,依旧冷笑着看他。

  而王文君便依旧呆坐着,他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竟也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应对方案。

  这一下子,见他没有动作,跟随张静一一同来的官兵,便都大笑,以往对他毕恭毕敬,如今突然觉得眼前这王文君就是一个笑话。

  王文君此时感觉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嚅嗫着,想要张口争辩。

  可这时,人群之中,一个士卒冷不丁地道:“下来!”

  这一句话的伤害更大。

  若是张静一如此无礼,也只是觉得斯文扫地罢了。

  可区区一个小卒,也敢如此,他是堂堂督师……

  张静一此时脾气似乎很好,继续点着王文君道:“今上下都呼尔下堂,尔还有脸在此高坐吗?”

  王文君眼角余光,便扫见张静一话音落下之后,不少官兵,已是磨刀霍霍了。

  显然他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此时真的有些慌了。

  他害怕自己遭遇更狼狈的局面,甚至是杀身之祸,只在转瞬之间,居然黑着脸,鬼使神差地乖乖站了起来,迈着重若千钧的步伐,徐徐下堂。

  他刚刚离开了位置。

  此时,张静一却已气定神闲,当仁不让地坐了上去。

  第七百八十八章 君子受辱

  人就是如此。

  尤其是这堂中的高座像是有了魔力一般。

  但凡只要坐下去,便可将这堂中的一切尽收眼底。

  至于那被赶下去,一身狼狈的王文君,此时已羞愤到了极点。

  可众人看他的眼神,却都带着笑意。

  犹如一只被围观的猴子。

  只是当众人的目光触碰到了堂上的张静一时,便又都肃然起来。

  此时,众人纷纷行礼,重新拜见:“卑下见过张都督。”

  张静一只颔首。

  王文君更觉面上无光,心头难受极了,他甚至看到人群之中,竟还有不少是本就在外护卫的亲兵。

  此时他不禁羞怒地道:“张都督,你这是何意?”

  张静一只用眼角扫他一眼,声音清冷:“你以为我是何意?”

  “我乃是右都御史,是钦差,奉旨督师六省,是你的上司!”王文君带着气愤,厉声道。

  张静一的爵位的确高,不过职位理论上确实是比王文君低上一筹的,何况王文君还是文臣。

  张静一很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微笑道:“那么请问,你这督师,有何作为?”

  王文君很是理直气壮地道:“有何作为,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他倒是渐渐定下神来了。

  张静一则道:“六省督师,在这镇江,无所作为,还敢自称钦差,你打着钦差招摇过市,却殊不知……这沿岸六省,早已是生灵涂炭了。”

  王文君一听,越发的镇定,问起这个,他就能说道说道了。

  王文君道:“海贼固是我大明心腹大患,本官一时没有寻到克敌良策,可这与老夫受钦命来此镇守有何关系?老夫在镇江,兢兢业业,无一日不在思索良策,倒是张都督,突然来此,又是什么图谋?你煽动官兵,莫非是要谋反吗?”

  是啊,治理是没有标准的,你可以说王文君没有功劳,但是王文君可以说自己有苦劳。

  王文君似乎觉得,一句谋反,就可以将张静一逼到墙角。

  可张静一却是禁不住哈哈一笑,道:“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看来……你倒是很有本事。来人,将那邓演之押上来。”

  王文君听罢,心里倒是略略有了几分紧张。

  等邓演之被人推出来的时候,这邓演之此时已是遍体鳞伤,他双目无神,就这般的瘫在堂中。

  王文君一看邓演之这个样子,骤然之间,已是没有了底气。

  他不禁道:“怎么,张都督莫非指望让邓演之来控诉老夫?哼,他不过是一个书吏,何况被你屈打成招,你要他说什么,他还不是要说什么?”

  邓演之听着王文君的话,竟没有一丝的反应,肉体上的伤痛是其次,当得知自己一家尽死,此时已是哀莫大于心死了。

  张静一微笑道:“谁说我要他招供什么?本都督要知道什么事,还需他来说吗?”

  王文君:“……”

  他这一刻更从张静一的笑中感受到了蔑视。

  只见张静一又道:“我只是想拿他来告诉你,方才你既指责我谋反,那么……你我之间,就已至不死不休的局面了,而这邓演之,便是你的下场,你不是擅长搬唇弄舌吗?我自晓得,你是二甲进士出身,久在翰林和都察院,有的是颠倒黑白的本事,来啊……你继续说,继续来说说看,接下来……该说什么。”

  张静一的声音其实很平静,甚至没有波动。

  可王文君的脸,刹那之间,便垮了下来。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其实这个时候,他内心被羞辱之后的愤怒慢慢的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这其实是告诉王文君,辩论是没有用的。

  邓演之就是这样的下场,这邓演之才被拿了多久,就成了这个样子。

  王文君慌乱道:“邓演之没有功名,可是老夫……老夫是钦差,奉旨镇守……你敢如何?”

  他虽这样反问,其实已是没有了底气。

  连邓演之这样的腹心都可以往死里整,那这张静一就是一个疯子。

  张静一一笑:“来人,将人带来。”

  又片刻,却有两个人押了进来,一个是那叫马克的尼德兰董事,另一个乃是通事。

  二人一进来,立即惊惧地磕头如捣蒜。

  一看押进来的乃是一个佛郎机人,众人尚还觉得奇怪。

  张静一也不去询问他们,只道:“此二人,一人为海贼的主将,另一人乃是通事,他们已经招供了,王文君,你私通海贼……难道还想抵赖吗?”

  王文君一听,心里越发的慌了,面上则是努力地摆出一副冷静的面孔,立即道:“随便找个佛郎机人,就想栽赃……老夫吗?”

  张静一笑了,随即抬头看一眼刘文秀。

  刘文秀点头,已闪身而去。

  “看来你还是认为本都督是在栽赃你,你这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进棺材不掉泪了。那个豪斯,你还记得吧?”

  这个名字一出,王文君立即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五雷轰顶。

  张静一道:“眼前这人……乃是我在海上擒住,他什么都说了,可到了你这儿,却是百般抵赖,看来,非要拿住那豪斯……你才肯说真话了,这样也好,镇江不大,一个佛郎机人,只要封住了城,一日之内,只要挖地三尺,定能拿住,他跑不掉,你也跑不掉。”

  所有人骇然的看着张静一。

  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文武失和呢,可现在许多人回过味来了,这王文君……可能涉嫌私通海贼。

  通贼可是天大的罪,这王文君哪里来的胆量?

  可王文君此时,除了抵赖之外,没有任何的方法,他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这不是私通海贼。”

  张静一又笑了:“不是私通海贼,又是什么?”

  “海贼势大。”王文君义正言辞地道:“你可知道,这海贼猖獗至此,他们坚船利炮,何等的犀利,他们舰船过千,精良战兵十万之巨,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袭击了多少的海岸,又有多少人……惨死。打不下去了啊,这么多官兵,这么多的百姓,死的死,伤的伤……”

  王文君适时的挤出几滴泪来,不知是为自己命运的担忧,还是当真悲天悯人,哽咽着道:“惨,太惨了,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一夜之间,家业尽空。六省沿岸,真可谓是十室九空,赤地千里。”

  “这里是我大明最富庶的所在,海贼所带来的破坏,又岂止是戕害百姓?张静一,我来问你,六省不保,对我大明的伤害何其巨大,运河中断,朝廷岂不成了无根之木?国家沦落至此,百姓凄惨至此……这都是海贼带来的。这仗不能打,也打不下去了。老夫身为钦差,每日看着各地来的陈报,心急如焚,无一日不是潸然,寝食难安啊。”

  不得不说,王文君确实是个很有水平的人。

  方才他还处于劣势。

  甚至……一个通贼的嫌疑也已跑不掉了。

  可反手之间,他又迅速地占据了主动,此时再配合他嘶哑哽咽的嗓子,竟连那些围进来看乐子的官兵,也不禁为之潸然起来。

  显然……大家都是海贼的受害者,各地的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家本是听到王文君通贼,而咬牙切齿,现在却慢慢开始对王文君的印象开始改观。

  王文君咬牙道:“那么张都督,你来说说看,怎么办,该怎么办?看着我大明朝廷……一步步陷进去吗?看着无数人流离失所吗?看着他们袭击一处又一处吗?蛮夷不畏死,而我衣冠华夏的军民百姓……便可以无视人惨死吗?这些事,我干不出,我王文君……读的是圣贤书,圣贤书之中说,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若是老夫再无所作为,那么……生灵涂炭,便是老夫尸位素餐的责任。”

  “你说老夫通贼,好,我告诉你,老夫……确实是在谈,可老夫是站在朝廷的立场,与他们据理力争,议和可以,但是不能失土,老夫这是以德服人,是讲道理,是摆事实,是教那海贼们……知晓什么叫春秋大义,好教他们罢兵言和,自此不敢再犯。老夫上维护着朝廷的脸面,下要护民、保民,这便是老夫的初衷。”

  说着,王文君言辞越发的犀利:“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今日张都督要栽赃构陷,老夫无话可说。张都督但去收拾证据,去将那豪斯揪出来,张都督但可以问问他,老夫议和,何曾对不起我大明,所列议和款型,哪一处不是我大明处处占了大义和名分,我何曾出卖大明寸土,又何曾损失戕害我大明一民一兵的性命。呵……倒是张都督……突然杀至此,先拿我幕友,现在又这般辱我斯文,文攻武吓,此等行径,难道不觉得卑劣吗?”

  他似乎连自己的情绪也给带动了进去了,似是越加的显得真切,瞪大着眼睛,厉色地接着道:“君子不受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须多言!”

  堂中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形势逆转!

  第七百八十九章 绝境

  王文君不愧是耍嘴皮子的。

  一番话说的声情并茂。

  不知内情的人,还真是以为他是老成谋国,竟下意识的滋生出同情之心。

  张静一听了,心里只是想笑。

  他道:“好一个老成谋国,好一个不得已而为之,佩服,真是令人佩服。”

  王文君板着脸:“老夫乃是朝廷命官,陛下对我有天大的恩德,老夫就算是尽心报效,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可今日张都督却是指摘老夫通贼,这是要置老夫于何地?”

  他居然开始反击。

  张静一却依旧是冷眼看着他。

  王文君道:“还请张都督收回方才的话,如若不然,老夫必弹劾你!”

  张静一站了起来,却是冷若冰山,随即毫无感情的道:“拿下吧!”

  一干锦衣校尉已是如狼似虎的冲了出来,有人率先将王文君按下。

  王文君大惊:“我是钦差,也能拿吗?”

  可惜张静一不动如山。

  而校尉们不顾他这一套。

  人已按住。

  张静一一步步的走到了按倒在地的王文君面前,道:“你说的话,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便连我听了,也不禁为之深受触动,可见你的书,没有白读,你的学问,也确实很了不起,这一点我很佩服。”

  “倘若你口舌没有这么厉害,学问没有这么高深,我倒还不至让你难堪,至多,将你的罪陈报到朝廷,让朝廷来处置你。可今日听了你的一席话,方才知道,原来似你这样才高八斗的人,危害会比我想象中还要大,既然如此,那么就只好委屈你了。”

  说罢,朝一旁的锦衣卫道:“该怎么整就怎么整,不老实交代,若还在此避重就轻,那么就别让他做人了,锦衣卫的厉害,都让他尝一遍吧。”

  王文君听到这里,已有昏厥过去。

  他当然清楚锦衣卫是个什么机构,里头有什么手段,可他没想到,不得旨意,张静一真敢动手。

  于是他厉声道:“张都督……这是要行僭越之事吗?”

  张静一没理他。

  王文君更慌了,还想再说点什么。

  张静一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啦,有一件事,忘了和你说,你一定会很疑惑,为何这个马克会跟着我来控诉你。就在不久之前,我辽东水师与海贼决战,结果并没有如你所愿,我辽东水师大获全胜,击沉海贼舰船百艘以上,歼敌近万人,而这人……乃是我的俘虏!”

  王文君听到这里,身子一僵,一下子,竟好像无法呼吸了。

  而这时,他才猛地想到了什么。

  海贼……败了。

  若是败了……这就意味着……意味着不只自己谈的事……都要抖露出来。

  最重要的是,既然海贼可以打败的,那么为何自己还要议和?

  所谓议和的正当性,顷刻之间已是荡然无存。

  王文君粗重呼吸着,一时竟是再说不出话来。

  校尉们已将他拉扯了出去。

  张静一这一席话,被吓着的不只一个王文君,便是这镇江的官兵们听了,也先是疑惑,随即心里犹如投入了巨石,个个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难怪……这就难怪了……

  有人反应了过来,口里大呼:“大喜,大喜啊……恭喜张都督……”

  张静一却只觉得疲惫。

  后续的事,他也并不想处置。

  那个叫豪斯的人,很快便被人拿住。

  紧接着,便是交给锦衣卫处置了。

  当夜,王文君、豪斯人等受尽拷打,惨叫连连。

  次日,一份份的供状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张静一只看了看,道:“只是王文君收取贿赂,私通海贼吗?这些还不够,这样的大奸大恶之人,要交代,就要统统交代出来,从他穿了开裆裤记事起做过的坏事,我都要知道。他若是不说,他还有家人,他家里也不肯说吗?”

  张静一摆出一副近似绝情的模样。

  于是,供状打回去,继续审问。

  与此同时……

  在沿海上……一艘艘的舰船漂泊在海中,在凯旋号的舰船上。

  法兰西舰队的指挥官查理此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此次尼德兰人联合纵横,除了请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舰队再加上尼德兰舰队作为主力之外,也拉拢了不少似法兰西和英格兰等国。

  英格兰的舰队规模不小,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还缺乏能够跨洋的大型战舰,而法兰西人则是传统的陆军,舰队的规模并不大。

  因而,查理虽也带着舰队一起东征,可法兰西人出动的舰队,也不过是六十一艘战舰,五千九百余人而已。

  原本他的打算,是跟着尼德兰人分一杯羹,毕竟尼德兰人在东方已经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一直被法兰西人虎视眈眈,查理的自我定位很精准,他根本不是认真来作战,而是打算认真来分取最大好处的。

  可现在……查理却陷入了死一般的绝境之中。

  那大明舰队的威力,到现在还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钢铁的舰船,冲入了联合舰队之中,如入无人之境,火炮根本伤不到他们。

  对方的舰船,速度比他们快,火力比他们更是猛地无以复加,而且还凭借着钢铁包裹,处于无敌状态,那一场海战,其实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结局。

  而真正可怕的,却不只是海战。

  因为在海战中的死亡,是一瞬间的事。

  当那巨舰离开,才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战斗结束之后,查理和所有的舰船一样,都展开了救援行动。

  毕竟,落水的人太多,而这里有为数不少都是被击沉的一些舰船。

  人总算是救了上来,可是在凯旋号上,原本预备了三百五十人的编制,现如今,却有了四百六十多人。

  其中还有为数不少是伤病,很快……大家意识到……舰船上的补给,根本无法维持了。

  原本在这附近游荡,所携带的食物和淡水都是有限的,再加上不少舰船被击沉,尤其是对方非常阴狠的逮着随行而来的补给船动手。

  这一下子……大家很快就陷入了缺粮和淡水无法补充的窘境。

  一般情况之下,遇到这种情况,理应火速的赶去最近的基地,对舰船进行补给,同时将伤病之人送上岸,给他们医治。

  可是……他们很快发现,琉球已经彻底的易手,那里虽然没有明军的驻军,可是那些攻入琉球的明军,却破坏了囤积在那里的所有粮食、火药、药品,以及一切的补给物资。

  当琉球无法补给,那么只能去更近的港口了。

  而这就意味着,舰队必须穿过半个大洋,抵达吕宋。

  这至少需要接近大半个月的时间。

  而大半个月……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现在的食物和淡水,至多只能坚持五天,五天之后,粮食和淡水告罄,就因为饥饿。

  现在……查理已经下达了节衣缩食的命令,要求每个船上的人,只能吃上一餐,淡水更是严格的限用,可这……显然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

  反而在这船上,不少的水手和水兵们已是怨声四起了。

  绝望的情绪,已经开始在凯旋号蔓延。

  大家漂洋过海,忍受饥饿,饱受摧残,为了抵达这里,已忍受了接近一年的时间。

  之所以大家还在坚持,是因为此前贵族们所承诺的将在东方发家致富。

  无数想要改变命运的人,带着这个希望,历经艰难险阻,抵达了这里。

  结果……现在这美梦成为了泡影,而且绝大多数人……可能还要陷入饥馑的境地。

  在舰船上,贵族能够控制舰船,靠的就是给人予希望,可若是连这些都失去了,那么这种怒火,伴随着每日一餐,且对淡水的管制开始之后,仇恨便开始蔓延开来。

  查理分明感觉到,那些水兵和水手们已经开始不太听从命令了。

  当自己穿过甲板的时候,总能收获不少不怀好意的眼神。

  而这……显然只是开始。

  副官卡佩斯匆匆的抵达了他的舰长舱,而后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将军,我听到了一些窃窃私语。”

  “说下去。”

  “有水兵在底舱抱怨,而且还有一个家伙,似乎在密谋着什么……是关于……如何绞死军官,并且夺得舰船的控制权……”

  查理顿时觉得事态严重。

  这种舰船上的小道消息哪里都有,而且舰船上的叛乱,也经常会发生。

  可这一次查理却觉得事态会比他想象中要严重的多:“他们想做什么?难道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共渡难关吗?”

  “他们说他们遭受了欺骗,而且船上的粮食和淡水,根本坚持不到吕宋,除非……船上没有这么多人……”

  “没有这么多人是什么意思?”查理死死的盯着卡佩斯。

  卡佩斯用绝望的语气道:“没有这么多人的意思是……如果这舰船上,只有一百五十人就好了。”

  查理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咆哮:“这是叛乱,是最可耻的背叛。”

  “将军……我认为……”

  查理道:“我们应该绞死他们。”

  “我认为……就算要绞死他们,恐怕将军身边也没有绞死他们的帮手。”

  第七百九十章 大捷

  查理听了这些话,顿时如泄气的皮球。

  这个时候,满船都是怨恨。

  若是平叛,只怕就等于是船上那些水手和水兵们叛乱的导火索。

  舰船不比陆地。

  若是在陆地上,查理察觉到了异动,还可以向其他的军队报告,可在这里,一艘船就等于是一个世界,而查理所凭借的国王卫队,距离这里需要走将近一年的时间。

  于是,他立即态度平和起来。

  既然杀人不能解决问题,那就只能采取平和的方式了。

  “是否可以向我们的友军,请求他们送一些粮食和淡水来?”

  卡佩斯立即就摇摇头道:“将军,他们的情况比我们更糟,尤其是西班牙人,他们的补给船,统统都已沉没了。听说他们昨日开始,就已经开始断了粮。”

  查理深吸了一口凉气。

  他真的有些害怕了。

  在这茫茫大海,没有粮,没有淡水,最近的港口,距离他这的路程,足以凯旋号抵达的时候,所有人都要饿死了。

  而舰船上,叛乱已经开始出现了苗头。

  这几乎是一个必死的局面。

  如果继续无所作为的话,那么即便是他这个指挥官,无非面临的就是两个结局。

  一个是饿死,另一个则是在睡梦之中被愤怒的人抹了脖子。

  反正横竖都是死。

  查理忍不住骂道:“这些明军,实在过于狡猾,他们竟卑劣到这样的地步,依我看,他们没有选择继续与我们作战,就是希望造成这样的局面,难怪他们总是将炮弹,击往补给船的方向,我明白了,这是计谋,他们一点也不像堂堂正正的战士,他们卑劣,无耻,他们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他气恼至极,却又无可奈何,似乎只有这样狠狠的骂上几句,心里能舒服一点点。

  卡佩斯也感受到了这种绝望,同时也十分理解查理的愤怒,于是下意识地道:“是的,我也是这样认为,将军……可是我们战败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决定了。”查理的眼中透出一丝决然,而后道:“我们要深入大明的海岸。”

  卡佩斯一愣,随即惊讶地道:“可是……我们已经……”

  “我们要投降!”查理瞪着眼睛,斩钉截铁地道。

  卡佩斯脸色骤然之间呆滞,缓了一下,才忍不住道:“可是将军……您方才还说他们卑劣、无耻。”

  “正因为他们卑劣无耻,所以相信他们才能理解我们在迫于无奈之下的举措,能够体谅我们这样做的原因。”

  卡佩斯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又忙道:“他们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连出尔反尔都不知道的人,一定是野蛮人。只有文明人才会出尔反尔,我自信可以和文明人打交道。”

  “他是我们的敌人,他们甚至不信上帝。”

  “所以投降才是绝对必要的,只有通过投降才能融洽的和他们交流,表达自己对信仰的看法,或许他们接受了呢?”

  “可我们许多的士兵都死在他们的手里了。”

  “愿那些孩子安息,我相信他们的灵魂一定会上天国,在天国里就没有痛苦和战争了,他们在天国上,也一定希望在这个有罪的世界,战争少一些。”

  “国王殿下怎么办?”

  “殿下是仁慈的,当他知道我们的处境,一定会为我们担心,为了不让他担心,我觉得投降更加有必要了。难道您认为国王殿下会愿意看着我们就这般死在这汪洋大海中吗?不,他会选择仁慈和宽恕,并且为之感到欣慰。”

  “……”

  “你还有什么话说?”

  “士兵们或许会强烈反对,或许水手们的怨恨会更深。”

  查理很笃定的样子,摸了摸卡佩斯的肩道:“不,他们会欢呼雀跃的,我了解他们,因为他们也是文明人,只有德意志和斯拉夫蛮子才以此为羞耻。好了,你还有什么问题?”

  卡佩斯顿时觉得自己的良心好受了很多,一想到……至少这样活下来的概率要大的多,于是顿时内心雀跃起来,激动地道:“将军,我没有问题了,您是对的。”

  查理欣慰地笑道:“这就好。”

  “那么我们现在下达命令?”

  “不。”查理摇头道:“不要着急,下达了命令,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们应该先进行试探,你大可以先放出消息出去,先试探一下他们的反应,如果大家都很高兴,那么我们顺理成章的宣读这个决定,而如果大家表示愤怒,我们则可以矢口否认。”

  “是,我明白了。”

  次日清早,凯旋号悬挂起来了巨大的白旗,紧接着,这舰船便出现在了长江口。

  松江府这边,一看到有海贼的舰船靠近,一时又恐慌起来。

  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几艘舰船靠岸停泊之后,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

  而是有人,举着白色的旗帜,解下了武器,甚至他没有骑马,而是骑着一头象征无害的骡子,此后出现在了水寨外头。

  叽里呱啦一阵,才有人将此人带进了水寨。

  在拼了命四处寻人翻译之后,居然还真找到了一个懂佛朗机语的人。

  而这法兰西人,显然也略通一些佛朗机语。

  其实即便如此,大家也是鸡同鸭讲。

  好在大家交涉的事也很简单,无非就是求和而已。

  大致猜中了几个词汇,就晓得了对方的意图。

  本地的千户真是又惊又喜。

  旋即,便立即命人快马报去镇江。

  不多久,镇江那边就来了人,而且还带来了一个擅长法语的通事。

  一番交流之后。

  终于意识到对方乃是诚心诚意的。

  对方没有提出任何的条件,愿意放下所有的武器上岸。

  无条件投降,干脆利落。

  这查理,则在三日之后,抵达了镇江。

  他显得很镇定,没有丝毫因为投降而带来的心理负担。

  消息早就传到了镇江。

  起初这镇江还因为文武失和,听闻连督师都被张都督给干的半死不活,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人担心……这张都督又上演当初在南京一般,灭门破家的做法。

  好在东林军的军纪出奇的好。

  就在大家放松下来的时候,又传闻辽东水师击溃了海贼的舰队,有人欢呼雀跃,也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欢呼雀跃的可以理解。

  这沿岸百姓,哪一个没有亲眷受这海贼之害的?这张都督若是当真击溃了海贼,不啻是吊民伐罪,总算让大家安生过日子了。

  今日,得知有人带船来投降,而且这海贼头目即将进入镇江。

  整个镇江,早已是万人空巷,这城门附近,早已是人山人海。

  等到查理的车队到了,这查理是被人押解来的,坐的乃是囚车。

  对此……查理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他清楚,自己的命运,还得等对方通过辽东的国王才能决定。

  囚车招摇过市,无数人争先去看这金发碧眼之人,那卷曲的头发,奇装异服,还有那不同颜色的眼睛。

  于是咒骂者有之,丢石者有之,纯粹好奇者有之,吓得捂眼睛的人,也是为数不少。

  囚车抵达行辕。

  查理便被押送至了大堂。

  张静一早已升座,他对西洋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先是马克,此后是那豪斯,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个查理。

  到了张静一的跟前,查理立即就忙不迭的行礼,开始叽里呱啦的说一大串话。

  那通事一脸懵逼的样子,站在那跟木桩子一样。

  张静一忍不住皱眉道:“他说什么?”

  “说的太快了,殿下……小人……听的有些不甚懂,不过都是什么吉祥、福气、至尊至高、主宰、国王殿下之类的词汇,想来是向您问好。”

  张静一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有些理解了,于是便道:“你问问他,可知罪吗?”

  那通事则是无奈地道:“殿下……小人想……想……”

  “你说。”

  “小人对法兰西语,不甚精通,这话都是接触的佛朗机人那里,勉强学了几句,小人精通的是佛朗机语,要不这样……那马克,其实就精通法兰西语,恰好又对佛朗机语熟稔,要不请他来将这法兰西人的话传译为佛朗机语,小人再传译这佛朗机语会更妥当一些。”

  张静一:“……”

  想了想,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立即命人传马克来。

  等那马克被押来。

  查理却是吓得面如土色,他起初觉得自己受了囚车的待遇,只是对方做一做样子,可是这马克,却是被打的遍体鳞伤。

  只见马克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一瘸一拐的出现,嘴角似乎也扯烂了,一脸麻木的神情。

  见这马克率先拜倒。

  查理也立即拜倒在地。

  紧接着,便是一番转了几手的交流讯息。

  查理带来了六艘舰船,一千四百多人,决心全部投降,不提出任何的条件,上岸之后,一切听从发落。

  当然,如果真有什么要求的话,那么就是希望大明这边,能准许他们去信带回欧洲去,无论是和家人联络也好,是汇报这件事也罢,总而言之,至少有个音讯。

  第七百九十一章 凯旋

  查理很懂事。

  或者说,他很懂流程。

  这和有些拎不清的人完全不一样,降都降了嘛,还折腾个啥!

  所以他的态度是很清楚和直白的。

  就是人都交给你们处置了,我啥都不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舰船当然也是你们的战利品,你们凿沉也好,收编也罢,那也是你们大明的事。

  我的身份是一个俘虏,我就安安分分地做好一个俘虏应该做的事。

  唯一的请求是书信。

  这个很重要。

  因为他和船员们的家人们还远在万里之外,即便现在陷入这个境地,至少也该让他们知道自己在什么处境。

  不只如此,作为指挥官,他有必要给国王上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再一次重申一下自己的忠诚,当然,也会提及许多现实的问题。

  总而言之,他深信,自己和舰队上的军官亲属们,会想办法给国王施压的,到了那时候,自然会有法王的代表带着极大的诚意,来和大明商谈。

  在此之前,我老老实实表示顺从就好了。

  说穿了,就是你让干啥,我就干啥。

  张静一此时的感受是大受震撼,他第一次遇到这么配合的俘虏。

  人家甚至体贴得连俘虏的方案都给张静一想好了。

  给法王和家人的书信,会提前给张静一的人进行审查。

  舰船和船上的金银,自然完全归属于大明,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舰上的法兰西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愿意自己建立一个囚禁营地,然后将自己关起来,在囚禁的过程之中,所有的花销,也可以请大明向法国方面索取。

  总而言之,啥都不劳烦您,我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张静一倒是不关心这个,这些人……以后慢慢的收拾便是了。

  张静一问道:“其他的舰船情况如何?”

  查理老老实实地道:“情况并不比我们好多少,绝大多数舰船都缺乏粮食和淡水,火药也得不到补充,药品也缺乏,甚至有不少舰船,得不到有效的维修,我想……如果他们不能靠岸的话,那么可能……情况十分糟糕。听闻有一些舰船,试图往澳门方向去……想尝试一下……能够在那里稍稍补给一些……所以我的建议是……如果殿下您在澳门派驻一支军队的话,那么他们就完全没有任何希望了。”

  张静一笑着道:“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你为何当初不去澳门?”

  查理立马就道:“澳门太小,根本无法补给大规模的舰队,就算去……只怕也难得到补给。而且……我想,既然在海战过程之中,大明的海军没有采取歼灭的策略,而故意攻击补给的舰船,那么殿下您的策略一定是以切断补给,断绝舰队希望的策略!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还会留下澳门呢?”

  “因此,当时我的判断是,殿下您已经可能派了大量的军队在澳门集结了,只要舰队一靠岸,可能那些陷入绝境的舰队,就踩入了陷阱之中了。”

  张静一忍俊不禁,说实话……这一点,诚如这查理所言,确实早就想好了的。

  这些舰队总是能出其不意的对港口发起进攻,并不是大明的军队奈何不了他们,而是他们总能攻其不备。

  可现在既然知道他们重点的方向是澳门,只要派一支东林军在那里以逸待劳就好了。

  至于其他的口岸,全部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只要他们真敢去澳门,就正好给予他们迎头痛击。

  张静一甚是满意地道:“不错,你是一个聪明人。”

  “殿下……我确实有一些智慧,可是我的智慧判断,是建立于殿下您拥有高超智慧的基础上,正因为殿下您的高明,所以我才能在此基础上做出预判。”查理不失时机地道。

  顿了一顿,查理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殿下您有没有想过,到时……会有大量的舰船靠岸,许多人会成为您的俘虏,有英吉利人,有尼德兰人,有葡萄牙和西班牙人……甚至还有瑞士的雇佣军团,这么多的人……可能会对殿下您制造一些麻烦,若是将他们全部处死,这会有碍您的仁慈,可也不能轻易释放,必须让他们吃足苦头,殿下有没有想过,对他们进行管理呢?”

  张静一似乎一下子来了兴趣,凝视着他道:“看来你已经有了办法。”

  查理道:“我听说,尼德兰人经营他们的殖民地,因为他们本身的人少,所以喜欢在殖民地之中,寻觅一个少数的人种,给予他们特权,而用这少数人种,去管理多数的人,这样一来,这些少数的人种,因为是本地人,所以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也了解天文地理,可以给尼德兰人提出许多有益的建言,何况他们的身份,高人一等,那么就更需要尼德兰人用武力来作为他们的保障,从而对多数的土著进行管理。”

  “我的建议和尼德兰人的方法一样,就说我吧,我和我的伙伴,就很了解这西班牙、葡萄牙以及英吉利还有瑞士人,清楚他们的习俗,了解他们的语言,也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着什么……”

  “如果殿下您……认可我的话,我和我的部下,很愿意为殿下效劳。”查理扎了眨眼,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

  即便投降,那也要做降者的典范,这一点查理是很拎得清的!

  他心急火燎的带着舰队跑来率先投降,其实这也是相当一部分的原因,毕竟这世界,哪里都有牧羊犬的需求,查理并不介意利用自己投降的先发优势,改变自己未来在东方的处境。

  张静一却是沉吟着,没有表态,他平静的面孔,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淡淡地道:“先将人押下去吧,其他的,再看看。”

  于是这法兰西的舰队一降,沿岸六省的局面已经彻底的明朗了。

  而李定国的军马,早已赶赴澳门,大军直接开进澳门。

  果然,半个月之后,陆陆续续的舰船开始在澳门一带登陆,这些如饿殍一般的人,蜂拥上岸,很快便乖乖地束手就擒。

  偶有顽抗的,也都尽数剿灭,毫不容情。

  张静一却已放下了镇江的事,火速回京。

  这时正是开春时节,当坐着漕船抵达了天津卫的时候,在这里,这天津卫却已俨然有大城的模样了。

  原先这里是大明的海路门户,所以是军事重镇,可随着漕运的繁荣,这天津卫作为漕运的重要节点,却也慢慢的商业气息开始浓厚。

  直到铁路修建,这里既成了陆路铁路的节点,又成了漕运的交汇处,于是乎,无数的商贾云集。

  张静一被人护卫着上了铁路站点,早有一列蒸汽机车在此等候,七八个车厢里,都是全副武装的官兵以及锦衣卫的人员。

  而到了次日,蒸汽机车缓缓抵达了京城。

  此时……孙承宗却已在站台等候了。

  镇江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京城。

  王文君通贼,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毕竟证据过于翔实,以至于一丁点的抵赖都没有了。

  不过争议依旧还有。

  有人认为,张静一擅自处置督师,犯了大忌,要求严惩不贷,如若不然……今日敢动督师,明日岂不是就敢做天子?

  也有人认为,通贼的危害太大,若是不能便宜行事,势必会加重情况的恶化,事急从权,非如此不可以定六省。

  就在所有人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

  当张静一即将抵京的消息传出。

  这时候,圣旨却是传出,命内阁大学士孙承宗前去迎张静一。

  这一下子……宫中的态度便算是不言自明了。

  内阁大学士乃是宰辅,宰辅亲迎张静一进京,这规格可以说是极高的了。

  除非是地位十分尊贵,或者是立下了大功之人,才可享受此殊荣。

  很显然,这是陛下认可了张静一的大功劳!

  既然认可了功劳,自然而然也就认为,对于王文君的处置,并没有什么问题。

  下了车子,在月台上,孙承宗与张静一见礼。

  孙承宗笑了笑,率先道:“得知凯旋的消息,可谓是满朝震动,陛下更是喜不自胜……不容易啊不容易,只是……现在六省的情势如何了,只听说了海战得胜,可后续如何围剿残贼,却也不容小觑啊。”

  张静一微笑道:“孙公放心,已经安排妥当了。”

  孙承宗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清楚,张静一这边既然说了这满话,定然早就有了计划,海贼之事,已经不必担心了。

  孙承宗便想起来一些事,于是道:“当初,老夫就极力举荐张都督,现在提这个,倒不是要做事后诸葛亮,邀功买好,而是……当今的时局,似这样的大事,指望王文君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

  “王文君通贼且另说,若只以才能而论,这样的人外放出去,只是误国误民而已,可偏偏却是这样的人……才可成为封疆大吏,我大明积弊重重,而这……恰恰是最大的顽疾。”

  第七百九十二章 见驾

  张静一能感受到孙承宗的愤愤不平。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大明的许多问题,其实都只是表面罢了。

  根本的原因,还是人的问题。

  八股取士,可以稳天下。

  毕竟,让那些家庭殷实的人,通过读无用的八股去做官,总好比他们瞎琢磨出其他的事好。

  可问题在于,大明这数十万寒窗苦读四书五经的群体,不事生产,却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同时还可能左右国家的方向,决定整个国家的政治、舆论和经济,这……就恐怖了。

  太平无事的时候还好,凭借着中央王朝的巨大国力,足以解决掉一些小危机。

  可一旦天下越来越不太平,单凭这些人还有用吗?

  张静一解决的是一个王文君。

  孙承宗的想法比张静一更深一些,他所忧虑的是这天下到处都是王文君。

  这些王文君们,有的可能只有一个微小的官职,或为知府,或为县令,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地方上的教谕,可他们遍布整个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的在侵蚀着大明的血肉。

  此时,张静一笑着道:“孙公也是科举取士出来的。”

  孙承宗道:“正因为老夫也是八股出仕,等到真正出仕的时候,方知往日所学,竟全然无用,大好的光阴,荒废于此。当然,学问有用无用,其实都不紧要。紧要的是……如今人人都用八股取的士人来辨别一个人的才学和能力之高下。进士出身的人,自是高明,举人出身的人,却也尚可,若是秀才,总还算是读过书,至于其他人,便都是卑劣无用之人了。长此以往,便是人人学八股,天下良才……当置之何地呢?”

  顿了顿,孙承宗又道:“这些日子,老夫思虑颇多,所谓读书做官,本身是人心的问题,我大明开国,靠的不是八股的人才,成祖皇帝靖难,靠的也不是八股的人才,那时候是有科举,读书人却不多,因为……才能有许多种,不同才能之人,有的靠跟着太祖和成祖皇帝从龙,封侯拜相,有的可随人出海,巡视四方。可到了后来,读书人越发的多了,开国的时候,一个举人,就可以出仕做官,甚至凭借着能力,可以入阁。”

  “可现在呢?整个江南,有秀才接近十万人,举人多如狗,进士也不稀罕,莫说进士别想入阁,中了进士还需名列一甲和二甲……想想看,这天下这般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内卷。”吐出这两个字,张静一禁不住笑了。

  孙承宗一脸诧异道:“什么?”

  “没什么。”张静一苦笑道,他只是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这个词,不过现在细细想来,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内卷。

  起初的时候,读书能做官,于是乎,大家就开始拼命卷了,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出现了什么情况呢?

  当初大家考试,确实都读四书五经,但是读书的人少,读书虽是主业,但每日学习几个时辰,也就是了,毕竟人一辈子,并不完全靠读书。

  可到了后来,尤其是这两百五十年之后,就可怕了,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进士和举人的功名却是有限的。

  怎么办?

  你读几个时辰?那我就通宵达旦。你通宵达旦,我就悬梁刺股。你每日做题,我就请名师教导。

  最后的结果就是,到了如今的读书人,已经越来越怪癖,每日关在书斋,真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个个疯了得了魔怔一般,一辈子啥都不干,就只研究那四书五经,卷你们到死。

  卷了两百五十年之后,中进士的八股文水平越来越高,可能力恰恰是大幅度下降了。

  张静一道:“这是国家的根本,孙公如今有意改弦更张,那再好不过了。”

  孙承宗道:“现在何止是老夫,便是朝中许多有识之士,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这都是张都督的功劳,若不是让人真正看清,如何会有人幡然醒悟?此番张都督凯旋,将来少不得老夫要与张都督一道,将这‘王文君’的问题改一改。”

  张静一却是笑了笑道:“只怕不成。”

  “嗯?”孙承宗皱眉道:“难道张都督认为新政不需继续推行了吗?”

  张静一叹了口气道:“何去何从,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能做的,不过是让更多人看到问题,至于如何去改变,恰恰是孙公这些有识之士需要努力的。”

  孙承宗听到了张静一话里有话,他猛地眉一挑,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于是便岔开了话题,闲聊了几句,随后和张静一一道上了车驾。

  到了正午时分,张静一终于进入了西苑。

  先至勤政殿复旨。

  天启皇帝早已盼着他来了,背着手,笑吟吟地道:“张卿劳苦功高,真是不易啊,来人,赐座。”

  说着,不等张静一坐下,天启皇帝便急不可待地道:“卿家的奏报,朕都看过了,王文君该死,送来京城,朕自要抄了他全家。只是这海贼们大败,会不会卷土重来?这些海贼,又该如何处置?”

  张静一便道:“卷土重来是别想了,他们已彻底断绝了补给,全军覆没,只是时间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是如何收编舰船,为我大明所用,还有这些俘虏,如何处置。这其二,便是如何接收他们在西洋,不……其实理应是南洋,还有天竺、昆仑洲的据点和商业港口。现在他们的海军,几乎已覆灭,数十年之内,都无法与我大明争锋,不过铁甲舰不但造价昂贵,而且制造的速度也慢,需要耗费大量的时日,所以臣的建言是,俘虏来的舰船要用,铁甲舰也要造。至于这诸国的贸易点,还有殖民地,如今失去了舰队,他们已没有办法维持了,那么我大明自然而然,也该顺势将这些统统置于我大明海贸公司之下,有了这些据点和良港,未来的海洋贸易,才可独占鳌头。”

  天启皇帝目光发亮,大为兴奋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些外藩的土地,也有价值吗?”

  “价值太大了。”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对这些海贼的品行质疑,但是不能小看了他们商业眼光!几乎他们不远万里跑来盘踞的地方,无一不是扼守着这天下最优良水道的所在,而且大多都是最肥沃的土地,有了这些,海贸的网络才可连接起来,这汪洋大海,才可成为我大明内湖。且尤其是在南洋,我大明流落于外的侨民极多,他们与我大明同文同种,自可借助他们。”

  天启皇帝便点头道:“朕记下了,你就按着自己想着去办,朝中这边,朕来料理。”

  顿了一下,天启皇帝又道:“这些俘虏,如何处置为好?”

  张静一便道:“俘虏人数众多,要分化,有的人可用,可用的人就用着,不可用的……就杀鸡儆猴!实在没什么用的,还可做苦力,臣有一个想法,从这些俘虏之中,挑选出一批精通海洋贸易之人,一起编著一部书,就叫海国图志,如何?”

  “我大明既要锐意进取,这天下的各处水道,若是靠自己来探索,又不是花费多少年之功,自然少不得借鉴他们的经验。当然,杀一批也是应该的,这些海贼作乱时日虽短,可危害却是巨大,不杀一些,难平民愤,也难儆效尤。”

  天启皇帝道:“此事……张卿……”

  张静一此时摇摇头,道:“陛下,臣……不打算办这些事。”

  天启皇帝本是心里欢畅,此时听了张静一的话,以为听错了,禁不住讶异地道:“这是为何?”

  张静一道:“臣想回辽东,去旅顺,安心为陛下镇守辽东。”

  天启皇帝诧异地道:“怎么,是因为外头的传言吗?莫非张卿以为,朕怕你功高盖主?”

  张静一则依旧摇头,认真地道:“我大明时至今日,内忧外患已稍有缓解,其他的问题要解决,却终究需要时间。臣在想……如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新政也已推行了,可新政到了如今,接下来该如何呢?其实臣也没有想好,不只臣没有想好这个,甚至无法猜想大明又会走到何等的地步。”

  “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话在从前是错的,因为从前的时候,大明重病缠身,非下猛药不可,可一味下猛药,却也不成。于是臣思来想去,倒不如……臣为陛下,也为这天下,尽最后一点心力罢了,臣去辽东,改弦更张,根据辽东的情况,继续推行新政,若是出了岔子,问题也只出在辽东,总不至祸害天下。可若是接下来的新政受益良多,我大明两京十三省,便可随之跟进,这岂不是好?”

  说到这里,张静一目光炯炯地看着天启皇帝,接着道:“臣在辽东,便是先锋,好坏优劣,也可使这天下人看得一目了然!陛下在京城……自可根据情况,徐徐图谋新政大策了。”

  第七百九十三章 封王

  张静一说的情真意切。

  却令天启皇帝不由得皱眉。

  “卿在京城,难道不可抵定新政大局吗?”

  张静一摇摇头道:“若是不能知民间疾苦,如何晓得新政的好坏呢?臣若是远在京城,辽东的新政推行,更不敢做天下先了。”

  这其实是实话,新政在初期的时候,更多只是洋务运动罢了,某种程度来说,不但百姓因为生产力的提高,得到好处,某一些开明的官绅,也从中得到好处。

  所以虽然反对者极多,处处有人掣肘,有不少人谩骂,可实际上,张静一依旧可以凭借着皇帝的支持,推行到底。

  可以后呢?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张静一不知道。

  但是有一点,张静一是可以确保的。

  那便是辽东那里,张家在他的极高声誉,还有他家亲爹的努力经营之下,已经完全确保在张家的控制下了。

  毕竟那里绝大多数,都是自天下流入辽东的流民。

  这些流民,虽来自五湖四海,人员复杂,却也有一个其他地方所不具备的地方,那即是新的利益团体还未形成,绝大多数人……还没有抱成一个团。

  这些人……某种程度就是旧制度的边缘人,否则也不至于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前往辽东。

  因而他们内心是最渴望,有一个新的完全与新政配合的制度,来保障自己的利益的。

  在关内两京十三省的掣肘,在辽东完全不会出现。

  张静一大可以将辽东当做自己的试验田,一次次尝试出一个与辽东契合的上层建筑。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抑郁起来。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天启皇帝也已不再青年,脸上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些许的沉稳。

  虽是心有几分不愿,却也知道利弊,他随即就道:“那锦衣卫都指挥使,谁来接替为好?”

  张静一对这显然有了人选,便道:“臣想举荐的乃是邓健,所谓举贤不避亲,不过若是陛下另有人选……”

  “那就邓健好了。”天启皇帝道:“邓健乃是肱股之臣,朕也离不开他,锦衣卫若是交给别人,朕也不放心。至于……至于东林学堂,还得你来担着,辽东不也有一个分校吗?”

  “是。”

  天启皇帝微微笑道:“那就依旧担着吧,关内的东林军校,朕亲自来领,辽东的军校,还是以你为主。”

  “如此甚好,臣也是这样想的。”

  天启皇帝却在此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道:“内阁……内阁的人选……黄立极年事已高,谁可为首辅?”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臣不敢妄议。”

  天启皇帝瞪了他一眼,道:“什么妄议,真论起来,朕与卿干的事,早就足够遗臭万年了,朕是大昏君,你自也不会是好东西,不差这么一条。”

  张静一被天启皇帝这话堵得无言以对,缓了缓,终究道:“孙公或可暂为首辅,至于新的阁臣人选,原户部尚书李起元……此人……或可行。”

  孙承宗为首辅,这一点,天启皇帝倒是早有准备的,这是帝师,当初可是教授过天启皇帝学问的,而且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很对天启皇帝的胃口。

  只是张静一居然举荐李起元,却令天启皇帝诧异,便道:“此人……若是要计较起来,此人还和你有一些瓜葛呢,当初可没少弹劾你。”

  张静一笑了笑道:“臣和他确实在当初有过一些不愉快,不过此人……臣前些日子与他谈话时,发现此人素知百姓疾苦,而且确实为官清正,虽然依旧对臣还有怨言,不过臣倒以为,这样的人若能入阁,实乃天下之幸。”

  张静一对于大事上,还是摆得很正的。

  天启皇帝便颔首道:“好,就这么定了。”

  说罢,天启皇帝又道:“你此去辽东,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张静一认真地想了想道:“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

  天启皇帝却是道:“群臣都言……李自成、张献忠二人等,终是贼人,素有不臣之心,他们率部在辽东,迟早还可能要反叛,朕对张卿担忧,倘若此二人反,只怕要祸乱辽东,卿家的安危,怕也难保全。”

  关于张、李要重新反叛的流言,其实早就有了,而且传这流言的人,可不是寻常的百姓,往往都是在大臣群体之中流传。

  说白了,诏安者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毕竟当初谋反的时候,可是杀了不少官,还有不少士绅的。

  这些人……哪一个没有亲朋故旧,没有子弟在朝?

  至少在这朝中,有一大批人,都对张、李二人恨之入骨。

  所以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诏安,就算你想安安分分,也不会有人肯容纳你,隔三岔五的就有人传出你要谋反,亦或者有人故意挑衅或在官场打压你,你要嘛忍气吞声,一辈子都做缩头乌龟,要嘛便惹的急了,索性重新扯起叛旗。

  因此,底层的反叛,诏安是死路一条。反而是敌国的降将,还有一条生路。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其实张、李二人,是否反叛,重要的是辽东是否能够政通人和,绝非只凭几句不臣之心就可成的。群臣之言,不足挂齿。”

  天启皇帝看着张静一,不禁哂笑:“哈哈……这些日子,成日有人在朕耳边这样说,朕本无疑心,可说的多了,确实就有几分动摇了。今日听张卿这般说,反而定下心来了。”

  只是大笑之后,又突然道:“朕还未问你此番出海平波,身子可好呢?”

  此言一出,天启皇帝的笑容收了,残留在脸上的,却颇有几分落寂。

  张静一道:“倒也还好。”

  只轻描淡写的四字,天启皇帝便也没有追问,藏匿内心的情感,本就是成年男子成熟的标志。

  他颔首点头:“甚好。此番你平叛有功,你……又想去辽东,朕……决心已定,坏一坏祖制。”

  说罢,他又笑了,打趣地道:“反正这祖制也被朕坏得差不多了,不差这么一件了。你功劳赫赫,有匡扶天下的大功劳,朕欲敕你为辽王,世袭罔替,有明一日,永世不绝。”

  张静一现在的爵位乃是辽东郡王。

  郡王的爵位,往往是亲王的次子承袭的。

  比如宁王,除了让嫡子为世子之外,其他的儿子,或为宜春郡王,或为上高郡王等等。

  现在将张静一敕为辽王,就等于是直接晋升为人臣的最巅峰了。

  张静一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不过他也对此乐见其成,毕竟,以亲王之尊去辽东,对于张家而言,底气就更足了。

  张静一也不矫情,很坦然很直接地道:“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满意地笑道:“其他的,朕不管啦,你去辽东,多修书来,朕若是在这京城呆的烦躁了。自会率文武北狩,去旅顺看看。”

  张静一对天启皇帝的这些话已经见怪不怪。

  于是张静一又再拜谢。

  这张静一入朝,自是万众瞩目,许多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不过从内廷传出的消息,却很快让不少人弹冠相庆起来。

  张静一此番凯旋,竟要回藩地辽东去。

  于是……无数的流言蜚语,便迅速地开始流传出来。

  好事啊,这绝对是天大的好事!

  张静一为何要回藩地?

  这摆明着……是功高盖主了。

  其实从前不少人就暗中流言,张静一已是功高盖主了。

  毕竟大家都不傻,你张静一既掌了锦衣卫,手中握着无数的缇骑密探,又操控了东林军,更可对朝中的事务,指手画脚,这便是大唐时权柄操持在手的宰相的权力还要大的多。

  换做是任何一个皇帝,有这么一个人在,他还睡得着吗?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

  也就是遇到了天启皇帝这种脑子里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才会容忍至今吧。

  可现在不同了。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啊!

  张静一自请去辽东,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张静一已经察觉到了陛下对他开始有了猜忌之心了。

  陛下生了猜忌之心,只要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

  这就意味着……

  这种事,说了可能别人也不懂,但是懂的人自然懂。

  一旦君臣开始产生裂痕,那么……犹如所有古代君臣之间的关系一样,无论当初如何的亲密,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沦落向一个结局。

  御史杨侃,兴匆匆地回到家,他下值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家仆道:“去取酒水来。”

  “老爷不是说不喝酒了吗?”

  杨侃爽朗地哈哈一笑道:“人逢喜事,岂可无酒,哈哈哈……拿好酒……前年那漳州知府送来的酒……就很好。”

  “是,是。”

  而杨侃还未落座,紧接着,就有人来登门了。

  “老爷,国子监司业刘公来了。”

  杨侃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道:“噢,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快快有请。”

  很快,这一对同僚,便都聚在了杨家的大堂,彼此落座,而后彼此眼神对视一眼,虽是无言,却是会心一笑。

  第七百九十四章 有杀气

  像杨侃这样的人,其实说穿了,他的职业就是挑毛病。

  而且因为他御史的身份,某种程度而言,他挑的毛病,大家还得重视。

  不过这些年,御史式微,日子并不好过。

  可其实御史还有一项功能,那就是揣摩帝心。

  要知道,皇帝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会有想法。

  谁能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据此而上奏言事,若是简在帝心,那么未来平步青云也未必没有可能。

  尤其是倘若朝中出现了权臣,而这权臣已经受了皇帝的忌惮,自己若是趁机加一把火,那么便算是名利双收了。

  一方面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皇帝正好可以借此剪除异己,为了证明上奏之人的正确,自然要好好的重用起来。

  另一方面,则是以小搏大,直接将这权臣拉下马,也算是博了一个不畏强暴,刚正敢言,铮铮铁骨的形象,将来名垂青史,不在话下。

  现在许多人已经有了判断,这就让杨侃这样想要以小搏大之人有些难受了。

  因为这事儿……确有几分把握。

  可是……大家也难保这可能是误判。

  成了就是平步青云,而误判的结果,却说不清。

  而因为此事许多人已开始传出谣言,却又让人根本没有更多时间去观察和揣摩。

  毕竟,若只是杨侃一人得知这件事,或许还有充裕的时间去判断。

  可若是许多人都知道,谁能保证,在自己判断的过程中,有人先下手了呢?

  这等事,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第一个上书的,必定是天大的功劳,而后头的,可能就只是喝一口汤罢了。

  杨侃等不起。

  于是,他与人喝了酒,与这国子监的司业心照不宣的酒过正酣之后,等送别了这司业,才转过身,方才还醉醺醺,目光迷离的样子,此时却好像一下子精神了,目光清明!

  这位国子监司业虽没有提及这件事,但是神态和表情颇有暧昧,这明显也是跃跃欲试了。

  因而……杨侃终究是按耐不住了。

  他想搏一搏。

  当日,便修了一封弹劾的奏疏。

  痛陈张静一十大罪。

  这奏疏写毕,杨侃的手已开始颤抖了。

  也不知接下来如何。

  次日,送通政司。

  奏疏出现在内阁,顿时让内阁诸公们一时无措。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魏忠贤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让内阁修一份给张静一封亲王的旨意。

  这一下子……倒是撞在一起了。

  黄立极拿着这份弹劾奏疏,面上带着似是而非的样子。

  他老了。

  已是老眼昏花,身子早就大不如前了。

  回顾自己的这一生,位列首辅,在这平衡木上玩了十几年,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不是害怕得罪皇帝,就是害怕得罪百官。

  皇帝觉得他是百官之首,不愿和他交心。

  百官激进,不是对他口诛笔伐,就是道德批判。

  也亏得他脸皮足够的厚,这才熬了下来。

  此时的黄立极,其实已开始萌生退意了。

  因而……憋屈了半辈子,此时他终于有一种想掀了桌子,而后霸气的大骂一句:老子不干了!

  若是以往,看到这么一份奏疏,黄立极一定会觉得头痛,又要开始琢磨着,怎么的息事宁人,大抵他的角色,永远是那个在大型开片现场,那个歇斯底里的大吼着:“别打了,你们别打啦。”这样的人。

  可现在,他怒了。

  黄立极的心情很不美丽。

  老夫都要致仕了,尔等居然还在此闹腾?

  好嘛,要闹,那就闹好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样子,却是先让人寻来了孙承宗和刘鸿训。

  弹劾的奏疏,孙承宗和刘鸿训是知道的,不过封亲王的事,暂时也只有黄立极知晓。

  此时,黄立极道:“二公,杨侃的弹劾奏疏,你们怎么看?”

  “此子当诛。”孙承宗绷着脸,冷声道,态度很坚决。

  刘鸿训却是淡淡地道:“确实大不应该。”

  黄立极便道:“这样说来,你我三人,便算是一致了,那么该如何处置?”

  “立即申饬一番,如何?”刘鸿训道。

  孙承宗冷哼了一声道:“构陷忠良,这是大逆,申饬了又有何用?”

  黄立极则是微笑着道:“就怕想要附和此人的人大有人在啊。我看……这事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暂时将此奏,先压一压吧。”

  “压一压?”孙承宗大惑不解,一时猜不透黄立极的心思,挑眉道:“若是压着,势必引发海内猜忌,舆情……怕要沸腾。”

  黄立极继续微笑道:“老夫已老眼昏花了,时至今日,已是垂垂老矣,已一脚踏在了棺材板上了,舆情沸腾也好,海内猜忌也罢,就算不压,立即做出反应,该不服气的,也依旧还是不服气,该想要闹事的人,迟早还是要闹事。今日有人上书试探,就算是申饬了回去,明日呢?后日呢?孙公……”

  说到这里,黄立极看向孙承宗,神情认真地道:“老夫打算岁末之前,上奏告老,到时……就是你来为这天下掌舵了,老夫已是上奏,希望你来接替首辅之位。老夫既要走了,就给你铲除一些麻烦吧,也算全了你我多年的同僚之谊。按老夫说的,这奏疏……暂不理会。”

  孙承宗和刘鸿训对视一眼,此时孙承宗来不及向黄立极称谢,因为他很清楚,要搞大事了。

  刘鸿训忍不住皱起眉,说实话,他并不太愿意掺和其中,或者说,他认为黄立极这样干,是不对的,因为这事儿若是不迅速反应,势必会引发不少钻营之人借此造势,到了那个时候,局面可能就一发不可收拾。

  都说当家不闹事,可现在这黄公是打算把事直接闹大啊。

  可现在内阁首辅,和未来的内阁首辅一旦达成了一致,他这内阁大学士,唯一能做的,就是冷眼旁观,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导致未来他在内阁之中难以立足。

  于是他最后只好苦笑一声,再也不言了。

  当日,黄立极便往西苑面圣。

  紧接着,消息开始流传了出来。

  御史杨侃,弹劾张静一十大罪,就差直接告诉天下人,当今祸乱天下者,乃张氏。

  这消息一出,有人哗然,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义愤填膺。

  当然……也有不少人……继续观察风向。

  朝廷居然没有过激的反应,内阁也好像是死了一般,莫非……内阁那边,也得到了宫中的授意?

  宫中为何没有反应?

  若是以往,一定会狠狠申饬的,可这一次……

  波云诡谲啊!

  不少人……开始来了兴致,他们敏锐的察觉到……可能机会来了。

  次日,又有六部院及各寺十七名大臣上书响应。

  第三日……越来越多人开始上书弹劾。

  于是杨侃在转眼之间,成了敢于仗义执言的风云人物。

  区区一个御史,引发了天下瞩目。

  墙倒众人推,连续数日没有反应,这一下子,令不少人开始意识到,倒张的时候可能已经到了。

  而东林军校之内,已是群情汹汹,突然要倒张,令他们一时间措手不及。

  不少军官和学员,义愤填膺,也就军规似铁,才勉强令他们没有什么过激的举措。

  等到了月末。

  京师六部九卿,至南京六部,上书言罪者,竟已达到了三百二十七人。

  自然……物极必反。

  这三百二十七人……人人都言张静一可杀。

  可另一方面,却也有大量的大臣开始行动起来。

  张静一就算再如何不济,那也是大明的岳武穆,现在弹劾张静一罪责的奏疏越来越多,就仿佛张静一十恶不赦一般,这显然引发了许多人的反感。

  于是,又有许多奏疏,开始俱言张静一的功绩。

  就在这水火不容的时候。

  岁末的廷议终于开始了。

  杨侃显得很兴奋,他一大清早,便穿戴了朝服,而后兴匆匆的入宫。

  这些日子,他确实风光无比,而且他隐隐有感觉,自己应该赌对了,陛下和内阁放任人弹劾张静一,宫中一定是对张静一出现了嫌隙,君臣相疑,这张静一是死定了。

  而他敢为天下先,赌对了陛下的心思,又得到了士林不少人的支持和拥护,如今万众瞩目,将来入阁拜相,只是迟早的事。

  到了午门之外,果然他一到,便有许多人热络地上前来和他打招呼。

  作为如今炙手可热的新贵,当然不缺人给他抬轿子。

  杨侃则只是面上带着微笑,一副很拘谨的样子,若有人想说点什么,他便义正言辞:“我与张都督,非亲非故,也绝没有任何的仇怨,此番上奏,不过是义愤而已。”

  又或说几句:“士大夫心忧国家,纵死无怨。”

  随后,午门大开,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之下,杨侃挺直腰杆,徐徐进入午门。

  百官至大殿。

  可在这里,却早有人在此等候了。

  正是魏忠贤。

  而在这大殿的内外,却是布置了无数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

  一个个锦衣卫的大汉将军,浑身带着杀气腾腾的气势。

  第七百九十五章 秋后算账

  百官立即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因为平日里,固然会有大汉将军挎刀站岗。

  这大汉将军同是锦衣卫,且一个个穿着飞鱼服。

  可是缇骑这种锦衣卫,却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后世的人们总是将飞鱼服和锦衣卫挂上等号,其实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飞鱼服在大明,乃是皇帝钦赐的礼服,而且只赐给高官,照理来说,锦衣卫除了像指挥使或是同知、佥事这样的人,才有资格穿飞鱼服之外,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穿戴的。

  可人们对锦衣卫穿飞鱼服的印象是从何而来呢?

  根本原因就是,同样隶属于锦衣卫的大汉将军!

  大汉将军就是皇宫内的岗哨,而宫中的卫士,尤其又都在皇帝身边,为了彰显威武,所以他们穿戴的,便是几乎与飞鱼服相似的服饰。

  可现在,这里固然有不少穿着鱼服的大汉将军,可更多的,却是满脸血腥气,一个个眸里深不可测,却穿戴着青衣,挎着绣春刀的人。

  他们一个个看似随意地站在殿中内外的角落,却好似形成了一个天罗地网,哪一处方向,都有人戒备。

  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的情况,顿时引发了百官们的异动。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开始东张西望,也有人脸色发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那杨侃本是春风得意,现在却也稍稍有些慌了,甚至心中有些隐隐不安起来,于是眼眸子四处张望,似乎期待从中发现出一点什么来。

  就在这混乱之中,却有人淡定的样子,大呼道:“肃静,肃静,此乃宫中,不可失了臣仪!”

  说话的乃是黄立极。

  黄立极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谈不上喜怒。

  这是他第一次看热闹不嫌事大。

  拉倒吧,老夫都要致士了,你们尽管折腾,老夫今日若是眨了眼,算老夫输。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稍稍的压抑住窃窃私语的冲动。

  接着不得不乖乖地鱼贯入殿。

  此时,殿中,天子的宝座上空无一人。

  可在这殿侧,魏忠贤却是双手端着拂尘,身子微微弓着,面上平静地站在那里。

  像一根木桩子一样,此时见人进来,才露出些许的微笑。

  百官陆续站定。

  目光却都聚在了魏忠贤的身上。

  黄立极乃是百官之首,此时,他跨步而出,朝魏忠贤行了一个礼,道:“魏公公,陛下今日升殿吗?”

  魏忠贤好整以暇地道:“陛下一会儿来。”

  黄立极则又道:“陛下可有口谕?”

  “有!”魏忠贤斩钉截铁地道。

  这一下子,百官们似乎心里开始打起鼓来了,不少人的脸色变了变。

  虽然大家已经猜测,魏忠贤就是来传达口谕的,可从魏忠贤口里证实,心里还是颇有几分紧张。

  于是百官纷纷躬身,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魏忠贤便朗声道:“陛下言之:诸卿愿效杨涟,张卿却非熊廷弼!”

  此言一出……

  殿中骤然之间,却是安静了下来。

  那混杂在百官之中的杨侃,骤然之间脸色煞白,眼眸微微瞪大,身子险些站不住,随后便瘫跪在地,脑袋下意识地重重一磕。

  要知道,这口谕中的话,是有典故的,而且不需咀嚼,便可知其味。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天启皇帝所说的这位杨涟,就是当初著名的谏臣杨涟。他因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最终引发了东林党和阉党之间最后的决战。

  而最终的结果,便是东林党彻底落败,杨涟也被阉党所诛。

  当然,天启皇帝现在所言的事,却不是杨涟与阉党之间的斗争,而是杨涟与熊廷弼之间的事。

  当初,熊廷弼受命前去镇守辽东,在那个时候,辽东的情况已经十分糜烂了,而建奴人四处攻城略地,辽东的明军接连大败。

  直到熊廷弼抵达辽东之后,整顿军务,整治防务,居然奇迹一般的,令建奴人的攻势顿减,总算是将早已恶化的辽东局势,扭转了过来。

  因而,熊廷弼立下了大功,只是……大明历来如此,凡立大功者,无一不要被人审视。

  故而当时的熊廷弼,并没有立即得到奖赏,反而被清流们狠狠的痛斥了一番,挑出了许多的毛病,更是列举他八条大罪,而且还认为他欺君罔上。

  杨涟这样的清流君子,自然也不能缺席,当时他已是清流之中极有威望的人了,也指责熊廷弼挫虏无能,说他靡费公帑,养寇自重。

  熊廷弼自是气得吐血,因为这些罪状是很要命的,任何一条,都足够让他抄家灭族,五马分尸了。

  于是熊廷弼立即拉开了架势,与杨涟为首的清流对骂,又表示自己病了,这官不做也罢,请求回乡养老。

  这一下子,便又立即被君子们抓住了痛脚,于是君子们又上书骂熊廷弼没病装病,这是欺君大罪。

  熊廷弼的性子比较刚,心想我要病退你们还骂我,于是又上书回骂。

  这一下子……却又落入了圈套之中。

  那杨涟则一下子指出了熊廷弼的要害,说熊廷弼身为辽东的主帅,每日不想着抵抗建奴人,却隔三岔五上书与大臣对骂,可见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辽东的军务上,这个人居然还揣着尚方宝剑,应该收回他的尚方宝剑。

  把话说到这份上,其实一开始熊廷弼上书请辞致士,还只是撒娇,意思是你们再骂我,我就不干了,其实也只是不希望再被骂,难得真不想干了吗?

  可要交出尚方宝剑,那么熊廷弼自然就没办法再有脸管理辽东的军务了,于是乎……当真奉还御剑,‘病退’而去。

  这一战,乃是杨涟的成名作之一,直接弄倒了一个右佥都御史和兵部右侍郎。

  当然,等到熊廷弼在后来他去职之后,辽东的情况又开始恶化,朝廷不得已之下,又启用了他,以至在最后,酿生了更大的悲剧。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便是将张静一比作了熊廷弼,而谁是杨涟呢?

  杨涟这个时候,在民间的声望其实是很好的,很多大臣和读书人,都认为杨涟乃是君子,是士大夫的典范。

  可是杨涟却是当今陛下和魏忠贤所杀的,在陛下的眼里,杨涟就是十恶不赦之人。

  因而……天启皇帝这简单的口谕,其实就是说,谁骂了张静一,谁就是杨涟。

  而杨涟,乃朕一生之敌!

  一锤定音!

  此时……群臣侧目,杨侃更是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现在该如何应对?

  魏忠贤依旧面上带笑,随即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口谕。”

  殿中依旧安静,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候。

  只见魏忠贤慢慢地张口道:“张卿功勋卓著,重光大明,此功不在太祖高皇帝之下……”

  “……”

  不少人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一个人的功劳,你可以说他的功劳不在徐达,不在戚继光之下,这都说得过去。

  可是……

  啥叫不在太祖高皇帝之下?

  太祖高皇帝始建大明,乃开国之君,你天启皇帝今日能做皇帝,就因为你是他的子孙,现在你拿张静一的功绩和你祖宗比较?

  太祖高皇帝只怕棺材板要压不住了。

  此时,只见魏忠贤又道:“此功非比寻常,朕翻阅史籍,前所未有,大明国祚二百五十年矣,得国今日,俱凭恩赏分明,有功者岂有不赏?今册封张静一辽王,世袭罔替,颁赐金书铁券,与国共荣。”

  若是一开始,就直接先下此等口谕,势必会引起许多的非议。

  可先前一个熊廷弼和杨涟的事,却已让百官惶恐,现在突又册封亲王,这是杨侃等人怎么也始料不及的。

  只是这两道口谕,倒是让为数不少的大臣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

  毕竟,言官清流,在百官之中,也只是一部分,还是有为数不少的平日里不吱声,却也有自己的是非观的,只是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罢了。

  杨侃此时心全乱了。

  他此刻比谁都清楚,自己揣摩帝心,简直就是揣摩到了天启皇帝的屁股上去了。

  就在愣神的功夫。

  魏忠贤逡巡百官,而后一字一句地道:“噢……还有……”

  这个还有二字,又不禁让人戒备。

  魏忠贤却是一瞥在旁的宦官。

  这宦官面上没有表情,形同死人一般,一张蜡黄的脸,看着格外的瘆人。

  此人弓着身,徐徐站了出来,朗声道:“听到自个儿名字的,都出班吧。”

  说罢,他继续冰冷地道:“杨侃!”

  第一个名字,就是杨侃。

  杨侃听到自己的名字,浑身一颤,接着眼前一黑,险些要昏死过去。

  他跪拜在地,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无论如何,没有气力了。

  于是……在叫过杨侃的名字之后,虽有不少人朝杨侃悄悄看来,可杨侃却是全无动静。

  见杨侃毫无动静,站班的大汉将军却已上前,径直将杨侃先是按住,而后拖拽出班。

  杨侃一时慌了,口里惊呼道:“我何罪?”

  那宦官却是没理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唱喏道:“朱建业、刘大新……”

  第七百九十六章 杖毙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这宦官平静地唱喏了出来。

  可被念到名字的人,顿时已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尤其是那杨侃,已是一张脸煞白得毫无血色,更觉得不妙。

  至于其他人,却早已是个个屏住呼吸,突然感受到了这殿中的压力,竟是再不敢吱声了。

  宦官足足念了七十多个名字。

  而后道:“陛下有旨,此七十三人,以及南京六部及其诸省奏事言官,构陷忠良,然欲效杨涟之事否?宋朝的时候,有秦桧这样的奸臣,今我大明,何至奸贼遍布朝野?尔等上陈张卿莫须有之罪,实乃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人神共愤。朕承天命,继祖宗大统,十数载来,矜矜业业,如履薄冰,所图者,不过开天下之太平,置民安居乐业而已。今若对尔等纵容,便是姑息养奸,养虎为患,特命将这所涉构陷之言官,押午门杖死,钦哉!”

  此言一出。

  那杨侃却已是彻底的两眼黑了,要知道,这杖死二字,可比单纯的廷杖要严重得多,这就是一直打到死为止。

  杨侃满心惊慌,立即分辨道:“臣要见天子,面陈机宜。”

  宦官却是眼皮子也没有抬动一下,只道:“还请自重,来……人拿下……”

  大汉将军以及东方番子们便早已是安耐不住,一下子冲进了殿中,直接将人拖拽了出去。

  一时之间,殿中恸哭不止,夹杂着各种声音:“我等何罪?”

  “为国进言,何至诛戮?”

  “饶命。”

  只是这些话,无论是魏忠贤,还是那宦官,却都无动于衷。

  便是黄立极,也一脸麻木的样子。

  他只木然地瞥了一眼那些被拖拽出去的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压在了自己胸口的一股浊气,总算是狠狠的吐了出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皇帝每日被言官们折磨,他这个内阁首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只不过皇帝若是受了折磨,大不了可以对这些人置之不理,甚至可以选择震怒之下廷杖,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可是作为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大学士,就算有气也得忍着,因为你一旦生气呵斥,反而让他们更加名声大噪,你若是惩罚他们,人们就会说你气量狭小。你若是给人穿小鞋,便会有人说你奉承宫中,教你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但隔三岔五要被人各种腹诽,成日被人指指点点,这不干活的人,教你这宰辅来做事。

  另一方面,你还得哄着他们,他们越骂,你为了显示度量,不但要唾面自干,却还需想办法,把他的官升起来。

  有明一朝,言官的升职往往是最快的。

  黄立极觉得恶心。

  因而现在才觉得无比痛快。

  只是……他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在为他们的命运而担忧。

  百官一个个垂头,此时已是大气不敢出了。

  魏忠贤似笑非笑的样子,只在一旁冷眼看着,片刻之后,才碎步动身,前往不远处的文楼。

  文楼这里。

  天启皇帝今儿没有穿朝服,只一身道衣,此时正稳稳当当地跪坐在案牍前。

  张静一则与他对案而坐。

  二人手轻托着茶盏,细品着茶水。

  就在此时,魏忠贤碎步进来,对天启皇帝低声道:“陛下,口谕都传达了。”

  天启皇帝只平静地颔首:“知道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似乎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只面无表情地朝魏忠贤点点头。

  魏忠贤也很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天启皇帝转而微笑地看着张静一,道:“张卿不日就要动身去辽东,朕心里是有万般的不舍啊!今日朕就算是送你一份礼吧,至少教卿家知道,你若有志辽东,京城这边,不必有任何的担心,今日这一场血雨腥风下来,二十年之内,就再无人敢言卿恶了。”

  张静一禁不住苦笑,说实话……事情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清楚了,东厂突然开始调动锦衣卫的人员,对许多人开始监控和侦缉,张静一虽已卸下指挥使的职位,可当下的锦衣卫,几乎是他一手改编的,影响力何其巨大,可以说,天下的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陛下这一次……算是有预谋的铲除异己,起先是不露声色,等待有人自行跳出来,等到火候差不多,请君入瓮之后,再直接下狠手,来个斩草除根。

  只怕今日的影响,甚至会比当初阉党铲除东林党时的手段更狠,影响也更大。

  以至于连张静一,都不禁为之不寒而栗。

  可无论如何,他是感激和承情的。

  他很清楚,一旦他去了辽东,势必会有投机之人,试图慢慢的影响宫中,毕竟远离朝堂,谁也无法确保将来会发生什么。

  此次,天启皇帝则是直接让他后顾无忧,想来,往后再不会有人……指望离间天启皇帝和他君臣,来得到好处了。

  因为真的会死,而且会让你死的很难看。

  此时,张静一一脸真挚地道:“陛下此番苦心,臣实是感激涕零,只好到了辽东,继续肝脑涂地了。”

  天启皇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辽东那边,需要开荒,这么多的土地,要变成良田且不说,除此之外,旅顺那儿的铁甲舰,也要造。海贸的事……你也不能躲清闲了,与外藩打交道,是你最在行的,所以你在旅顺,也需着紧着办。朕倒也不想给你加这么多的担子,只不过……朕身边可用之人,实在不多。”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才又道:“孙师傅已给了朕一份密奏,是关于将来如何选人和用人的……说是要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方方面面的人,要慢慢的培养,军校肄业之人,将来朕要用。各地也要兴办学堂,慢慢的锻炼出一批人才来,才可以慢慢的让他们将来为朕,也可为你分忧。”

  天启皇帝说着,禁不住露出了几分郁郁之态。

  他是真正的感觉到离开张静一了,此时四顾左右,竟有些茫然,天下已经变了,世道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不说其他,以前国库收入的来源是土地和粮食,现在国库的收入,大宗却是商税和矿税,新的税源出现,如何管理,就成了头痛的问题。

  就以户部而论,户部这些人,让他们去清丈土地和田亩,他们倒有现成的经验,可让他们去折算商税、矿税,同时为了征收更多的税赋,如何给商业还有矿务提供更多的便利,他们就两眼一抹黑了。

  还有铁路……铁路的维护,当然是铁路公司在做,可如何管理铁路公司呢?

  指望那些‘仗义执言’的家伙吗?

  除此之外,就是新军。

  新军的操练好办,这都有现成的经验。

  可是新军的补给以及钱粮调拨,却是大学问,围绕着新军,是数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作坊,有的作坊提供火药,有的提供机械零件……

  从前这些事,都有张静一抓着,可现在……天启皇帝当然不放心这些事,托付给其他人。

  可他看着这繁杂的新军系统,却是头皮发麻。

  张静一道:“孙公想要培育一大批人才,本质是想要改革科举,科举到了如今,也确实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只是如何改,却有太多值得商榷之处,臣倒以为,暂时可先搁置着,而是先将天下各州县的学堂都给抓起来,先需有这方面的人才,再配以任用人才的制度。若是先行推翻了科举,反而可能出现乱子。”

  张静一又道:“不过臣在辽东……倒是打算率先废黜科举。改以文吏治,当然……现在人才难得,臣的打算是,但凡是军校肄业或者退伍下来的学员,可直接授予文武吏的职称,将他们分配至各个衙门任用。一方面,他们功成身退,总要给他们一个出路。另一方面,军中他们学习的知识,已是不少了,当今天下,能识文断字的如凤毛麟角,而对新学有了解,却有见识的人,就更加少了。东林军的生员……既见多识广,又素有担当,且还识文断字,任用起来就方便了许多。”

  天启皇帝点头:“文吏取代文官制吗?”

  张静一道:“是。”

  天启皇帝倒也没反对,道:“那么辽东先试试吧。”

  这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七十三人……已杖毙于午门之外!”

  天启皇帝眼皮子也没有抬起一下,只是道:“知道了。”

  这般轻描淡写,似乎对天启皇帝而言,毫无波动。

  张静一低头喝了一口茶,也似乎对此没有兴趣的样子,继续聊他的话题:“其实许多事,都只是臣的一些想法,到底能不能成事,却还需先在辽东试一试再说,辽东那里,不怕出问题,出了问题改了就是,改过之后,便可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来,一步一个脚印,总能蹚出一条路来。”

  第七百九十七章 富可敌国

  张静一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

  那就是开路先锋。

  至于成败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

  世上的事,哪里有一个新制颁布下去就可以成功的。

  只是说辽东这等天南地北迁移而来的移民之地,阻碍更小,人们更有改变的欲望而已。

  张静一随即又谢了册封的恩典。

  天启皇帝颔首:“恩典二字,就不必再提,朕与你如兄弟一般,这也是你该当得的,朕是天子,也是一个人,是人便有喜好,你也不必处处拘谨,总想着君臣之义,多念念兄弟之情。”

  张静一心里感慨,随即起身告辞。

  出了文楼,一路径直出宫。

  而在这午门外头,却见许多缇骑以及番子们正在宦官的指挥之下,收敛尸体。

  一下子杖毙了七十多个大臣,这刷新了大明开国以来的记录。

  行事之凌厉,下手之狠,已是可以和太祖高皇帝相比了。

  许多神宫监的宦官,被抽调了来,此时一个个在这寒风之中,瑟瑟发抖地洗刷着砖缝里的血迹。

  张静一一身蟒袍徐徐出来,门洞里的禁卫以及宦官纷纷躬身,朝他行礼。

  张静一能感受到,对方的眼里,更多的是敬畏。

  在他们看来,这七十多个大臣,固然是陛下杖毙的,可和他张静一也不无关系。

  得罪了九千岁,尚且还能活,这得罪了辽王殿下,就是一个死啊。

  张静一则面上平常,也懒得做出一副亲和的做派。

  到了今日……亲和还有用吗?

  这么多的尸体堆积在此,越亲和,别人越发的恐惧。

  于是板着脸,出了宫,早有一队卫士在此等候,张静一坐上了车,只吩咐道:“打道回府。”

  京城里头,噤若寒蝉,消息传出的时候,人们居然没有似从前那般热闹的讨论此事了。

  不少的大臣,心里只是庆幸,还好自己因为种种的原因,没有跟着上书去凑热闹。

  揣摩帝心?收益固然高的很,可一旦失败,便是死路一条。

  其实有不少人确实冤枉的很。

  要知道当初他们上书,只是跟风而已,毕竟一开始是让张静一回辽东藩地,让人误以为君臣开始出现了裂缝,又念及张静一位极人臣,功高盖主,或许陛下对他生出了防备之心。

  这些猜测和揣摩其实都很合理。

  唯一不合理的就是,猜测是猜测,现实是现实,现实是不讲逻辑,也不讲道理的。

  张静一也不可能立即就走,在京城小住了十数日,其实这个时候,张家这边,已经开始为迁徙辽东做准备了。

  至于在京城的许多资产和物业,张静一除了留一部分的土地之外,其余的……要嘛剩下各大公司的股票,要嘛就是发售出去,兑换成现银。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辈子,再进京城的次数,可能不多了。

  一旦就藩,想要回来,便没有这样容易了。

  因此,张静一除了必要的一些作坊股份之外,需要的是大量的真金白银。

  好在张家在京师的土地或者是其他的资产,此时都价值不菲,而且也完全不担心找不到买主。

  甚至准确的来说,大家都在哄抢呢。

  毕竟有些资产,是平日里即便有银子也买不到的。

  在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处置之后。

  最终,账目送到了张静一的手上。

  是乐安公主亲自核算过之后,才送来的。

  看到最后的账目,张静一倒是直接大吃一惊。

  他还真没想到,张家家中的现银,竟已达到了七亿四千万两,这还排除了在辽东的家业。

  除此之外,手中握有的铁路公司以及船运公司股票,尚且没有折算进去。

  这样庞大的一笔财富,只怕这天下除了天启皇帝外,世上再没有人比他张静一更加的富有了。

  即便是当下,大明在几经几次的新政改革之后,国库的财政情况已经大为改善,可这七亿四千万两纹银的数目,也也抵得上国库十年的岁入了。

  张静一这些年来,其实已经不知道张家到底挣了多少银子,如今清算之后,方才知道……这个数目是何其的庞大。

  可笑的是他这些年来,跟着天启皇帝四处抄家灭族,谁曾想到,张家现在却已成为了天底下最富有的人。

  此时,张静一看着乐安公主,脸上多了几分温和,道:“这些金银,都要带回辽东去。就当是……未来做我张家在辽东立业的根本吧。只是……我们可能往后,再难有机会回京城了。这几日,琐事吩咐其他人办就行了,你就多进宫去走一走吧。”

  张静一这话显然是对乐安公主的体贴。

  乐安公主脸上浮出一丝柔情,笑盈盈地颔首道:“我明白夫君的意思,不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要去辽东,我的家自然也就在辽东了,母妃这边,我这几日会多去看看……只是……夫君去辽东,坊间都说,是夫君担心功高盖主……”

  张静一笑了笑,却道:“陛下的性情,我还算把握的住,若说担心这个,并不实际。倒不如说是……在这京城,纵然我再如何高贵,又如何受器重,即便是掌这关内的权柄,其实也没什么滋味了。关内能做的事,以我的身份,毕竟有限。”

  “就藩辽东,是因为我想真正做一些自己可以做主的事。而不必再受人掣肘。你要晓得,这天底下,最难做的就是,你做任何的事……总会有人不解,会有人无法受益,也会有人嗤之以鼻。与其在这泥潭里,倒不如……去一个可以自己施展拳脚的地方,这……或许是我的私心吧。”

  “辽东那儿,天寒地冻,这确实是劣势,只是好处也有……毕竟沃野千里,如今主体的铁路也大体的贯通,除此之外,父亲在旅顺,也算是立下了根基。对了,还有人……许多的人……也都培养了出来,那儿又招徕了不少的流民,不可避免的,也有不少的囚徒,张家既已册封在那里,那就将那儿,当我们自己的家,在那里,我们另起炉灶,重建一个基业吧。”

  乐安公主抿嘴一笑,不由道:“夫君终究是闲不住的人啊!”

  “不是闲不住。”张静一很是认真地摇摇头道:“只是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已经不可能躲清闲了,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今天下的这些儒生,迂腐透顶,实为国家蛀虫。可孔孟这般的圣人,他们说的话,却是极有道理的,我既为王,便岂有逍遥之理,一人得道,便可坐视这万千之人饥寒交迫,如猪狗一般的活着,自己却可以关起门来起朱楼、宴宾客吗?”

  张静一留在京城过了年,十五之后,该收拾的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于是数不清的蒸汽机车,便带着张家的家当,先行往旅顺去了。

  到了正月十九这天,张静一才又入宫,慎重地拜别了天启皇帝,随即携带家小,以及卫士,登上了蒸汽机车。

  蒸汽机车速度很慢,慢的张静一甚至觉得心焦。

  当然,速度这玩意,是相对的。

  对于张静一而言,这慢吞吞的蒸汽机车,自京城至山海关,尚且都花了一日多的功夫,实如蜗牛一般。

  可对于随行的人员们而言,尤其是贴身护卫张静一的刘文秀,他却惊叹于这蒸汽机车的速度实是快如闪电。

  要知道在从前,这么大的一支队伍,没有个三五日时间,就算是疾行,只怕也是抵达不了山海关的。

  而至于去辽东,尤其是旅顺那地方,一个月的时间,日夜兼程,也只是堪堪才能赶到。

  可现在……速度直接提升了数倍不止。

  出了山海关,便是茫茫的大雪,北国的雪一望无际,似乎没有尽头,沿着这被薄雪覆盖的轨道,蒸汽机车冒着浓浓的黑烟,嘶哑的咆哮怒吼着,一路所见,几无人烟。

  可是……变化依旧是可喜的。

  虽然没有多少人烟。

  可和当初张静一随天启皇帝袭沈阳班师回朝时比起来,依旧可见到诸多的变化。

  至少……沿着一个个的车站,开始出现了许多的集市,这些集市……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各种林立的店铺,除此之外,偶尔还可看到大量的土地……开始垦荒出来,农家的屋舍,偶然可在车窗外依稀见到。

  在张静一的记忆之中,数年之前,这里说是千里无鸡鸣也不为过,连年的战争,一次次的自然灾害,让这辽东,几乎除了一些军事重镇之外,还有禁锢着的各卫军户,几乎难有平民出现。

  可如今……他看到了人……

  只是这里实在过于辽阔,辽阔到大量的遗民在此安顿,骑马走上一日一夜,只怕也难遇到村落。

  要知道,这种景象,在关内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蒸汽机车终于抵达了锦州,继而,途径了铁岭……不过最终的目的地……却是旅顺。

  在车上,张静一可谓是百无聊赖,车厢里震动过大,噪音也很可怕,所以这样的旅途,注定了会教人心中烦躁。

  第七百九十八章 开拓

  旅顺终于到了。

  此时此刻,抵达了旅途的终点,很快……张静一便见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

  第一个看到的,就是他的老父亲张天伦。

  张天伦年纪已是愈发的老迈了,不似从前那般的精神奕奕了,不过今日人逢喜事,却显得格外的喜悦。

  以他为首,便是辽东文武诸官,除此之外,还有便是这辽东各路的头脑人物。

  皇太极此时穿着甲胄,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天伦的身后。

  另外便是张献忠和李自成二人,这二人口里呵着白气,也是听闻了张静一不日即将抵达旅顺,于是从自己的驻地先行赶来迎接王驾。

  再之后,便是驻扎旅顺的军校诸生员。

  旅顺原本只是寂寂无名的小镇,是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从这里进兵,派水师在此登陆,用来攻击这里的北元残党,最终在此登陆,因而才特地下旨将这里改为了旅顺!

  所谓旅顺,不过是师旅顺利之意而已。

  可如今,这一座海滨小镇,如今却已是初具大城的气象。

  追随张家来的无数能工巧匠,在这里建立起了一个个作坊,从造船到钢铁,再加上东林军校位于旅顺的分校,更不必提大量商户和流民的涌入,此时的旅顺人口已近三十万之众。

  而这……却只是开始,每年涌入之人,依旧日益增多,根本原因就在于,此地已渐渐成为了辽东的中心,这里有商港,有辽东最大的铁路站点,如今兴办了许多的学堂,供应了大明不少的军需,有了大量的岗位,便永远不乏有愿意讨生活的人来此。

  旅顺附近的土地,除了预留的未来的发展的城市用地之外,大量荒芜的土地被人开拓出来,沿途尽是麦田,虽是三十万人口……短短数年,粮食竟可做到自给自足。

  再加上附近又有大量的牧场……牛羊也比关内多得多,因而此地肉价竟比关内低廉得多。

  于是乎,不少人都在朝关内修书,都是呼朋唤友,或者希望亲戚们能携家带口来。

  在这个时代,讨生活本就是极艰辛的事,对于许多人而言,旅顺本就是这天下机会最多,已基本能做到填饱肚子不受饥寒交迫之害的乐土。

  而如今……除了制造铁甲的军舰之外,这旅顺也同时出现了大量的船坞,许多的船坞已得到了大量民船的订单。

  尤其是击溃了佛郎机海军之后,已有不少人意识到,想来或可以此为出海口,进行对全天下的贸易。

  之所以不少人愿意选择在此出海,一方面是张家在这里,最先提出宫中民船出入的规范,不似关内的口岸那般,虽然已彻底开海,可实际上,地方官府依旧有诸多的限制,商船来去,不必提心吊胆。

  另一方面,却是这里造船业发达。

  众人迎了张静一以及家眷人等至辽王府。

  这辽王府占地颇大。

  毕竟这地方,原本就是不毛之地,而张天伦早早便盘算将来自己势必儿孙满堂,因而……房子造的是否雕梁画栋是其次,紧要的是要足够大。

  张静一先向张天伦见了礼,父子二人免不得唏嘘一番。

  吃过了酒宴,安顿之后,紧接着,便是许多人来拜访了。

  最先来拜访私谈的乃是李自成和张献忠二人。

  张静一请他们落座,二人倒是显得颇有几分拘谨,此时哪里还有山大王的做派,倒更像是那扭捏的小媳妇。

  当然,这只是面对张静一而已,若是其他人,多半那一股子匪王的气势,却还是教人胆颤的。

  看着张静一随和的脸色,李自成率先开口道:“殿下此番入辽,这辽东上下的军民,就有主心骨了。”

  张静一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笑吟吟地道:“这话言重了,大家都是过日子,我在不在,又有什么要紧呢?怎么,弟兄们过的都还好吧。”

  “好的很。”李自成的目光很是真诚,看着张静一,由衷地道:“人安置了下来,有了土地可以耕种,各地的矿山,也舍得给薪俸,主要还是有了地,大家都安心了,这里如今就是咱们自己的家,能吃饱饭,一年下来,还有余钱,怎么不自在呢?说实话,俺这些弟兄,当初没有作乱的时候,是饥寒交迫,此后作乱,转战千里,这其中的苦头,自不必言。也就如今,才真正过上了安生的日子,有了土地,自己耕作,心里踏实了啊。”

  “现如今,但凡有几分出息的年轻人,也都肯进学,不少人还立志要考军校呢!其实……在朝廷的眼里,可能俺们这些人狡诈残忍,可……俺说一句实在话,从前是真的苦啊,现在有了安生太平的日子,谁还有其他的心思呢?”

  说着,他又道:“现如今,俺们聚集的几处地方,都有学堂,有医馆,还有集市,又靠着铁路,咱们的收成可以靠铁路运出去,换一点银子,外头的商货也能进来,这都是殿下的缘故,俺这辈子不服其他人,唯独只服殿下。”

  张静一此时倒是想到了什么,不由道:“京里的情况,你知道一些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自成倒没有犹豫,老实地道:“是知道一些的。”

  张静一点了点头,道:“京中不少人都说你们必然还要反,各种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我却以为,你们断不会再反。若说我相信你们的承诺,这倒言过了,而是我知晓……当初你们无论反不反,都只是为了能填饱肚子而已,只要能将人安置下来,大家伙儿就是良民。”

  张静一这话显然没有参杂一点虚假。

  张献忠在一旁不禁感慨地道:“是极,殿下此言……真是俺们的感受,也是俺们的真心话。只是殿下,俺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说着,和李自成对视了一眼。

  二人似乎来之前,就已经商榷好了。

  张静一倒不介怀,便笑了笑道:“说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献忠才道:“辽东这边,建奴人在殿下的资助之下,不断地向极北之地开拓,听闻那里……还残留着不少北元的势力,有诸多的汗国,这建奴八旗,一直深入,与那北元残党交战,倒是开拓了不少的土地,说实话……俺老张打了半辈子的仗,要让俺闲下来,这浑身的骨头,还真……有些痒痒啊,那建奴八旗能干的事,俺老张也可干,照样可以组织一些儿郎,也一路往北杀去,其他且也不论,总不比那建奴人差吧。”

  李自成也连忙接口道:“其实俺也是这个意思。”

  张静一闻言,便晓得他们的心思了,倒也不觉得意外。

  事实上,张家封在了辽东,可辽东只是一个地里概念,可是边界在哪里,只有天知道。

  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土地疆界一说,说白了,就是谁控制那里,这地就是谁的。

  对于朝廷,反正也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事,辽东封给了张家,其实人家也懒得管了。

  故而当初建奴人投降之后,张静一留下了皇太极,也其实有这个意思,这些建奴人……让他们恢复从前的渔猎生活,他们未必甘愿,可让他们种地和做工,却似乎也不稳妥。

  于是张静一索性给他们分发了粮食和武器,让老弱妇孺搬迁至各地,也依旧分发一些土地和牛马给他们,其余的精壮,则让他们对外开拓。

  建奴人久在辽东,无论是建奴女真,还是海西女真,早已习惯了这极寒的天气。

  分发他们精良的武器,其实也不担心他们作乱,毕竟建奴人已经被打怕了,何况他们的家小也都在大后方呢。

  开拓了土地,献上了首级,这土地自然张家占着,可拿下了多大的地,就给他们多少赏金,这形同于是整个八旗,被张静一雇佣了。

  他们打到哪里,张家再派人驻守在那里,而后打通一个粮道,勘探附近的资源和地形。

  而至于此时的外辽东区域,其实一直都是当初蒙古人鞭挞天下时留下的各个汗国。

  比如现在较辽东最近的,便是西伯利亚汗国!这西伯利亚汗国,乃是当初金帐汗国分裂而出,人口不多,只有二十万,生产力也极其低下,看上去占据着广袤的土地,可实际上……却都是极北苦寒之地。

  当然……现在大明依旧还称其为西伯利亚汗国,可实际上……这里已被沙皇俄国兼并了,主要的都城,已落入了沙皇之手。

  只有和辽东接壤的地方,为西伯利亚汗国的残部占据,如今……八旗人如狼似虎一般,开始侵入这广袤的西伯利亚东南部区域,肃清西伯利亚汗国的残部,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摧枯拉朽。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八旗打不过东林军,还打不过你这些西伯利亚汗国的残党吗?

  因此,他们无畏地一路攻城略地,而张家也很痛快,青壮们在前头卖命,后方他们的妻儿父母,赏金一分不拉,在辽东都过上了不错的日子。

  第七百九十九章 扩张

  说实话……这世上再没有比无本买卖更香的了。

  毕竟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只有命一条,且命在这个时代,恰恰是最不值钱的。

  张静一见这李自成和张献忠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动容。

  在后世的时候,他读史,一直都有一个疑问。

  那便是,为何古人们提倡重别离而轻生死。

  倒不是因为人不畏死,只是某种程度而言,在这个婴儿夭折率几乎高达一半,且孩童至成年存活率可能连一半都没有,任何一场疾病,一个灾祸,都可能带来死亡的时代,人对于生死的态度,自然和后世有着巨大的区别。

  不要说是寻常百姓,就算是皇家,长寿也是一件奢侈的事,皇帝生下十个儿子,能有五个正常死亡的就算是幸运的事了。

  更别说是寻常人了。

  当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的死去,无论是兄弟姐妹,还是左邻右舍,是远亲还是近邻,可能昨日还在你面前活蹦乱跳,没过几天,一场最普通的感冒,便没了气息。

  正因为如此,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生命固然看重,却也意识到,人的生命是极不稳固的,而真正稳固的,恰恰是家庭或者是家族。因而,人可以随时牺牲,可是家族和家庭,却是人死之后,延续下来的保障。

  此时,张静一想了想道:“你们想要如何?”

  “招募儿郎,袭掠诸汗国,建奴八旗可以做的事,我们也可以做。”

  张静一便笑了笑道:“可招募多少人?”

  “许多弟兄,都跃跃欲试。”李自成道:“虽说都分了地,可只能让儿郎们吃饱,倒是见那八旗一路袭掠,打下来不少的矿山林地,虽说那地也不值钱,可胜在土地广袤,一个个不说发财,他们的妻儿,现如今在旅顺、沈阳和锦州等地,都殷实的很。弟兄们现在都羡慕得紧呢!”

  张献忠雄心壮志地道:“至少可以招募八千人,若是需要,还可以招募更多。只要给俺们刀剑和战马,俺们自己挣银子。”

  张静一笑道:“这事,你们自己拿主意吧,若是真想,谁也拦不住你们。至于刀剑和战马,我可以给一笔银子你们自行去采购,只不过以后,却要你们自己置办了,夺了地,换了钱,再自己用钱去置办武器和战马,如何?”

  李自成和张献忠对视了一眼,顿时畅快起来。

  其实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李自成心细,总还有些担心,毕竟他们是流寇出身,现在要求自行组织人马,还带着武器征战在外,谁能确保人家不会怀疑自己其实又想造反呢?

  不过又细细一想,连那建奴人……辽王殿下都信得过。跟辽王殿下提一提又怎么了?不让就不让嘛,老老实实地回家耕地去。

  谁晓得张静一居然如此痛快!

  此时却听张静一又道:“这第一笔银子,就给一百万两吧,我们张家出。不过……辽东是讲规矩的地方,自行招募人马……佩戴刀剑……唔,不如这样,你们需上一道章程来,等辽王府批准,到时颁发你们私掠证,有了证,就算是合理合法了。”

  张献忠一听一百万两银子,心里满是震撼,禁不住瞪大眼睛,我的乖乖……这么多?

  李自成也满眼惊喜,于是道:“这银子太多了……殿下实在太客气。”

  张静一道:“你们在旅顺,寻个地方,自行注册一个商行,这一百万,算是送给你们的启动资金,你们这买卖能不能成……得看你们自己,其他的事……辽王府不会管,不过……你们这属于民兵,还是得有许多的规矩,你们在外,譬如进了城镇,所有人……都不得随意携带武器,所有的民兵若是与人殴斗或者害人,罪加一等。”

  此时,张献忠的心思活络了起来,便道:“殿下给的太多了,不过……殿下……俺倒又有一个心思。”

  张静一道:“你说来看看。”

  “俺虽是降了,可在关内三山五岳,却也有不少的山匪,俺虽瞧不起这些山匪和水匪,可有不少……当初也是随俺和李兄弟一道征战过的,此后彼此打散了,现在殿下给这么多的钱,倒不如顺道将他们一道招揽来为殿下效力!如此一来,既是俺和李兄弟照顾了当初的朋友,全了朋友之义。也不糟蹋了殿下的银子,俺和李兄弟,干一票大的。”

  其实自古以来,这天下就永远少不了山贼和土匪,可以说……山贼和土匪莫说是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天下最太平的时候,也从来没有禁绝过。

  古代交通不便,而且皇权也几乎不下县,绝大多数百姓都出于饥馑状态,因而历来的匪患从未断绝。

  现在这张献忠竟是提出索性诏安土匪出关。

  张静一一时有些懵了。

  这些家伙……这是真当自己这好端端的辽东做了贼窝啊。

  想想看,如今这地儿,不只是李自成和张献忠这些流寇,除此之外,还有大量抄家之后的犯官家眷,还有降了的建奴人,对了,还有那被俘的西洋人。

  若是再加上这些土匪……

  好家伙,这真的是齐活了,天下的盗贼和土匪,整整齐齐!

  不过……

  张静一想到了重点,眯着眼道:“就怕这些人生性散漫惯了,若是做出什么好歹的事来,反而会给辽东带来隐患。”

  他没有对张献忠和李自成隐瞒自己的担忧。

  这倒是让李自成和张献忠听出了弦外之音。

  显然辽王殿下将自己这些流寇和那些山贼是区别看待的。

  流寇是活不下去,不得不反了朝廷百姓,固然是对朝廷危害最大,可张静一却深信他们骨子里也有忠义的一面。

  可不少的山贼和土匪就不一样了,固然有一些是不得不反之人,只怕也有为数不少真正的歹人,不得不防。

  “殿下放心,对于这个,俺和张兄弟是最拿手的,这些人心里想什么,平日里是什么东西,俺们心里门清着呢,或许别人要收拾和驾驭他们不容易,可俺们兄弟二人出马,保管教他们服服帖帖的。俺们绝不会对他们客气,能用自然用,不能用,也绝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李自成此时倒是豪气干云,他依旧还有枭雄的一面,我打不赢张静一,决心加入他,却还治不了那些蟊贼吗?我李自成是贼祖宗。

  张静一听罢,道:“这事,辽东是办不了的,还得上奏朝廷,需请朝廷下诏诏安,而后再将人解送出关,这样吧,我会上一道奏疏,陛下若是恩准,咱们再想下一步。”

  李自成和张献忠忙是规矩地应下。

  张静一又道:“还有一件事,过一些日子,我会送几个人到你那儿去。”

  李自成讶异地道:“不知是何人?”

  张静一道:“都是那些海贼的俘虏,这海贼之中,有一些人……去过俄国,俄国你们知道吧?就在数十年前,他们就已占据了西伯利亚汗国大部的土地,现在你们还想向极北和极西方向袭掠,只怕很快就要遇到他们了。”

  “这俘虏之中,倒是有一些去过俄国的,精通他们的语言和风土人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迟早会撞上,那么……你们也要有所准备。”

  李自成和张献忠便应下。

  等二人告退出来,便见皇太极此时立在王府大堂外等候,等这张李二人去了,皇太极才被请了进去。

  皇太极到了张静一的跟前,先朝张静一行了礼。

  张静一笑着道:“听说你们这两年,单单贩卖土地就赚了数百万两银子,怎么……却还如此寒酸,穿着破皮袄子来。”

  皇太极确实穿着一件旧袄子,一听张静一的话,立即道:“这旧袄子穿惯了,反而舒服,这里是关外,不比关内那般温暖如春的地方,大家穿衣讲究的是身份和名贵,可在关外头,衣衫就是用来取暖的。殿下……此番就藩,罪人欢喜得很,以后只怕要多来请安,聆听殿下教诲。”

  张静一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这建奴人拍起马屁,其实也很擅长的,毕竟是奴隶社会出来的,主奴有别,根本不存在所谓自尊心方面的屈辱。

  张静一咳嗽道:“听闻你也是刚刚带兵回来,怎么样,可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那西伯利亚汗降了,不过他们的都城早就被俄国人所侵,不过是偏居一隅的残部而已,算什么可汗!此番我们进兵来,他是前有咱们八旗,后有俄国的骑兵,于是乖乖归顺,罪人就想,或许这些西伯利亚的牧民,对殿下或许有用,因而约束了下头的奴才,让他们尽力不要杀戮这些牧民。”

  “不过……这俄国人……似乎有些不太好打,罪人派人试探的攻击了一次,他们很是骁勇,而且给养也算充足,只要是他们的堡垒防护极好,因而索性也不急着先进攻,而是先带着人回辽东来,让奴才们休整一番,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