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历史军事>锦衣【完结】>第六百章 富堪敌国

  邓健却是对李国的话置之不理。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藏匿钱财,五花八门的手段都有。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

  根本问题就在于,这种贪墨来的钱财,绝大多数人,都是舍不得离身的。

  说穿了,就是没有安全感,在辽东,几乎所有的辽将大抵都是这样的套路。

  因此……这钱财往往都是在距离自己较近的地方才能心安。

  邓健要寻赃银,其实就是找到主人的具体住处,而后在附近寻找一些蹊跷的地方,基本上一找一个准。

  “有没有这附近街巷的舆图。”

  他大呼一声。

  早有人兴冲冲地上前,道:“邓佥事,我带着。”

  邓健接过去,而后直接就地将这舆图摊开。

  他寻到了李国的宅邸,而后指了指隔壁的宅邸道:“这是谁家的宅子?”

  “说是一个江南的富商……”

  “叫什么?”

  “姓陈,叫陈睿。”

  邓健笑了笑,就道:“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随即,他吐出了两个字:“破墙!”

  校尉们立即精神抖擞,一拥而上,一群人开始破墙。

  很快有人道:“此处有一处……假门……”

  原来那儿有一处墙,似乎并不结实,砖缝之间,并没有抹泥,只需将砖头一个个抽出来即可。

  有人用力一踹,便是一个窟窿。

  李国脸色更是阴沉,他怒吼道:“到现在还要污我清白吗?”

  毕竟是内阁大学士,威严与生俱来一般,一声厉喝,随即道:“屡次三番如此,将老夫置于何地?”

  天启皇帝这时也不知邓健说的是否完全准确,不过现在,却依旧不吭声。

  张静一回过神来,道:“拆开了这墙,便可水落石出!李公,这隔壁叫陈睿的人,你可认识?”

  “不认得。”李国正色道:“一个都不认得,隔壁这姓陈的,一年到头也不来京城一趟,老夫如何认得?何况老夫日理万机……平日里,又怎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

  张静一立即步步紧逼:“这样说来,这宅子不是李公的?”

  李国怒道:“这隔壁的宅子,与老夫有什么干系?白纸黑字,写着户主乃是陈睿……”

  张静一带着几分深意地笑了笑道:“这两宅之间只用一面矮墙,李公倒是对这位姓陈的商贾,颇为放心,一点也不担心,隔壁有什么人翻墙来惊扰女眷呢!”

  李国气的发抖,他突然变得格外的激动:“君子坦荡荡!”

  张静一越发觉得有些不对了,于是道:“这么说,你既不认得陈睿,也和他没有打过交道,隔壁宅邸,和你没有一丁点关系?”

  “自然!”

  轰隆……

  那一堵墙已是轰然倒塌。

  一时尘土四起。

  天启皇帝不禁振奋,倒是身边的宦官,挡在了他的面前,害怕这尘土席卷到天启皇帝的身上。

  后头百官们,还有人面带怒容,也有人若有所思……

  李国又气呼呼地喝道:“私闯我宅邸,还毁我墙院,此奇耻大辱!张静一,你承担得起干系吗?”

  “承担得起。”张静一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一句话,差点没将李国噎死。

  张静一道:“我忝为左都督,锦衣卫指挥使,直驾侍卫、巡查缉捕,监督百官,有什么事承担不起?来人……将这陈睿的府邸,给我抄了,挖地三尺,也不得放过,这是我说的,谁敢阻拦,便格杀勿论。这干系,我来承担,若是查抄错了,我张静一自当受罚!”

  说罢,他厉声的道:“动手!”

  锦衣卫上下官校听罢,此时抖擞精神,齐声应诺。

  而后如潮水一般,顺着坍塌的院墙,冲入了隔壁的府邸。

  此时,邓健大手一挥,道:“能大量藏银的……至多三处,带一队人,随我来……”

  于是,百户刘文秀大手一挥:“新区百户所来!”

  “喏!”

  ……

  李国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瞳孔收缩,努力地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另一边,李家的家眷还在嚎哭和喊冤,口呼清白。

  百官个个皱眉,一言不发。

  李国咬着牙道:“张静一,就算里头藏匿了银子,与老夫何干?老夫的住处,与这么多人为邻,难道……尽都……尽都……”

  张静一勾唇一笑道:“现在又不是查抄你家,你慌个什么呢?”

  李国则道:“陈睿何罪,没有驾贴,不得旨意,岂可轻易侵门踏户!你们不但要构陷老夫,还要陷害寻常百姓吗?”

  张静一笑着道:“陈睿和你有没有干系,到时就知道了。”

  不多时,那佥事刘一奇已匆匆而来,道:“都督,寻到了陈睿的文牍,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不过……”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柄:“不过什么?”

  “不过此人在江南,曾做丝绸的买卖,就是……有些对不上。”

  “对不上,怎么对不上?”

  “这人……黄册中的记录……写着……他生于嘉靖三年……而这宅邸,是八年前购置的……如果……如果……卑下算的没错的话……八年前……陈睿购置宅邸的时候,理应快一百岁了。”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居然还是一个老寿星。

  张静一道:“这样说来……这个陈睿还是个活神仙?”

  “……”

  对于这个时代的寿命而言,莫说一百岁,便是八十岁,都可算是变态级别的高寿了。

  张静一道:“他的子女呢?”

  刘一奇道:“上头记录,他只有一女,不过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许配给了人。”

  张静一道:“也就是说,他没有子嗣?”

  “没有!”刘一奇肯定地道。

  张静一随即笑呵呵地看着李国,道:“李公,你说人活到了一百岁,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子嗣和后代,却在京城置宅,此事蹊跷吗?”

  李国深吸一口气:“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此别人的家事,老夫从不过问。”

  说罢,他又道:“老夫这些年来,两袖清风,人所共知……”

  天启皇帝拉着脸,已不再是方才那般的底气不足了,冷声道:“是不是两袖清风,很快就会知道,现在多言,又有何益?”

  “陛下……”李国沉痛地道:“臣乃朝中大臣,今日蒙此不白之冤,受此奇耻大辱……陛下……”

  天启皇帝只冷着脸,置若罔闻。

  李国还不罢休,接着道:“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连大学士都不能保全,斯文扫地……”

  此时,显然已没有人理会他了。

  不多久,隔壁便有人过来,略带激动地道:“找到了,找到了……”

  一时之间,天启皇帝大为振奋,道:“走。”

  一行人匆匆穿过了坍塌的院墙,随即……便到了这陈家的宅院里。

  却见这宅院里,也有不少的仆从,已被锦衣卫所控制,他们皆都战战兢兢地被押在了一处。

  而这宅院很奇怪,明明是后宅,应该是家眷所住的地方,这样的宅邸,讲究的应该是有庭、有院、有园,尤其是园林,必不可少。

  可此处……却是密密麻麻的,尽建起了库房。

  这一个个库房,一个接着一个,哪里是什么住人的地方。

  天启皇帝一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随即便见那邓健匆匆地带着几个人来,道:“陛下,对方藏匿钱财,已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压根就没有打算好好藏匿,这里共有库房十七间,里头都是金银珠玉……”

  说罢,他立马领着天启皇帝等人一道,直接打开了一个库房,同时让人取了火把来。

  顿时……这火把映射之下,里头的金银,顿时蓬荜生辉!

  天启皇帝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的要窒息了。

  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

  而后,脸又瞬间冷了下来,咬牙道:“好,好的很……真是朕的大清官啊,袖里都是清风,可家里却都是金银,了不起!”

  李国的脸色已是惨然一片。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还不愿承认,只是道:“这……这……陈家……居然藏匿了这么多金银……”

  张静一觉得这人已经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大喝道:“李国,到了如今,你还要抵死不认吗?”

  李国忙不迭地矢口否认道:“不,不,这与老夫没有干系,此别家的宅邸,与老夫何干?”

  天启皇帝已是怒不可遏,讥讽地道:“难道李卿意思是,有个人……恰好在你家隔壁藏了这么多的金银,而这人……只怕早就死了,且还断子绝孙了,世上有这么多恰巧的事?”

  李国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陛下,臣冤枉……冤枉啊……”

  李国随即拜下,叩首道:“臣兢兢业业,勤于王命,不曾有什么过失,臣是清白的……”

  到了如今,他除了抵死不认,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天启皇帝直气的发抖,厉声怒斥道:“死到临头,还要狡辩!”

  李国道:“臣拿人头作保,这些与臣,毫无干系。”

  “那你就拿你全家来做保吧!”

  天启皇帝方才是气得想跳脚,此时却是突而冷静了下来,目中却是掠过了锋芒。

  第六百零一章 朕不许

  李国听到这番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用全家的命来作保……

  这不是摆明着……丝毫情面也不给了吗?

  他不禁颤栗,此时却是无言,只是红着眼睛,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这些银子,他不能认,认了……便什么都完了。

  于是,只好咬牙道:“这或许……乃是锦衣卫栽赃陷害……恳请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便算是彻底和张静一卯上了。

  谁知道这宅邸里的银子,是不是锦衣卫偷偷藏的?和我李国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李国是出了名的清廉。

  可在许多人的眼里,锦衣卫的名声可不太好。

  李国此言一出,天启皇帝再次勃然大怒起来。

  却在此时,邓健笑着道:“这个容易,是不是构陷,大家一看便知,须知道,银子是会说话的。”

  银子会说话……

  所有人不解地看着邓健。

  邓健道:“这些存银……都是制成了银锭之后再进行存放的,或者……是有人将这银子送到这儿来之前,就已专门溶制过。而不同成色的银子,其实成色也不同。当然……不只如此……还有这里一处库房,诸位可以自己看看,这库房一看就有一些年头了,上头的灰尘……便是明证。”

  “有不少库房的银子,可能一两年内,都不曾有过人为搬动过的痕迹。也就说,有的金银已经在此存放了一两年之久……李公,你来说说看,锦衣卫莫非一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栽赃构陷你,将这些金银,事先存放于此吗?”

  说着,邓健又道:“其实想要知道是不是构陷,办法有很多,我方才说的只是其中一种而已。除此之外……”

  他进入库房,取出一锭银子来,而后笑着道:“陛下请看这银子的成色,这里的银子都比较整齐,也就是说,应该是同一个银坊熔炼成锭,大规模熔炼的银坊,这天下是有数的,只要顺藤摸瓜,一查……就能知道出自哪一个银坊,最后……就能将人揪出来。”

  邓健顿了顿,又道:“只是这样,过于耗费时间!其实还有一种办法,这守着库房的人,一定是李公的亲信,所以……只需一问,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国道:“李公……你想试试吗?”

  就在此时,有人推搡着一个主事来。

  这主事战战兢兢,口里哀嚎着,又见李国跪在地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地拜倒道:“冤枉,冤枉啊……”

  张静一突的道:“我来。”

  说着,先拉一个账房模样的人来,令他跪下,口里大呼道:“你们是谁的人?”

  这账房看了一眼李国。

  很明显,李国乃是当朝大学士,他不敢开口。

  他迟疑了很久,张静一却没有继续逼问,只是转眼间,他已从衣兜里掏出了短铳,直接顶着他的脑袋。

  砰的一下。

  这人脑袋已如碎裂的西瓜一般,来不及惨叫,便直接倒在血泊里。

  群臣皆都吓了一跳。

  没想到这个时候,张静一会当着陛下的面直接杀人。

  可绝大多数人,一言不发。

  张静一随即才走到那主事的面前,冷声道:“你是谁的人?”

  这主事早已吓尿了。

  裤裆处不明的液体流出来。

  他不敢去看一旁账房的尸首,却是浑身发抖,口里不受控制连珠炮似地道:“我……我的老爷……是当朝李学士……”

  李国听到这里,已是眩晕。

  能在这里看守的,都是他的心腹,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不为过。

  可此时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张静一冷笑道:“你家老爷,不是那什么陈睿吗?”

  主事惊恐万分地道:“陈睿……只是假借了一个名字……就……就是因为世上早没了陈睿这个人,所以才假以他的名义购置了这宅邸,我……我……我打小……便是老爷的书童,跟了老爷四十七年,谁是我家……老爷,我自然……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张静一眼角的余光瞥了李国一眼,李国已露出了绝望之色。

  张静一道:“你如何证明呢?”

  “证明?”这主事忙道:“不需……证明……我的儿子,就在老爷这里当差,对了……老爷还……举荐我儿去国子监做监生……这个是可以查实的。早年的时候,老爷一直都是我伺候,他的事,我都知道……又需如何证明。”

  张静一随即微笑着,看向李国,道:“李公,此人,你认得吗?”

  李国闭上眼睛,颤抖道:“不认得。”

  不能让,认了就彻底完了。

  张静一便朝这主事狞笑道:“你看……你家老爷不认得你。看来你在欺瞒我啊!”

  “不不不。”主事忙道:“老爷……老爷,是我啊,是我……李福啊……老爷……我……”

  说着,这主事又道:“这事好查,这事好查,你别开铳……老爷的臀上,有大黑痣……我最清楚……还有少爷……少爷……”

  “闭嘴!”李国终于无法忍受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于是朝着李福怒吼:“闭上你的嘴巴。”

  “老爷……”李福继续朝他嚎叫。

  李国此时已羞怒到了极点,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而那些随驾的大臣,此前一直为李国说话,可现在,却都不吭声了。

  却见李国怒不可遏的样子:“是我的,是我的……我实说了吧,这宅邸是我的,库房里的银子……也都是我的……”

  他疯了一般,嚎叫,怒吼,此时已是斯文扫地,到了这个地步,众叛亲离,既已知道无法抵赖,此时情绪便宣泄了出来。

  他吼道:“我乃内阁大学士,我难道就不该有一些积蓄吗?你们也就不必清点啦,这里的库银,是七百三十九万……可……这又如何呢?这满朝文武……有几人干净?有几人?别人可以,我为何不可?真要查,谁敢说自己清白?既然如此,为何独独针对老夫?老夫从四岁开始,便开始读书,先学论语,后能熟读四书五经,寒窗十载,求取功名,难道真只是要造福苍生?”

  他冷笑,一脸鄙夷之色,接着道:“可笑!老夫为官数十载,只见有人争权夺利,见有人贪赃枉法,就不曾见什么造福苍生。不过是笑话而已,正是因为大家都不干净,是以才需打一个仁义的幌子来遮羞,世上何来这些?”

  他似乎还在为自己辩解。

  只是辩解的形式不一样了。

  起初是抵死不认。

  现在似乎想要为自己找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他道:“如今事败,我无话可说,贪墨所得,尽在于此,老夫一辈子的心血,自然毁于一旦,可……谁也别想瞧我笑话……没有人可以……”

  “住口!”此前还为李国辩解的御史显得有些慌,立即大声斥责道:“李公,你乃数朝老臣,竟说这样的话。”

  “时至今日,何至于此?”

  又有人站出来,义愤填膺之状。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你自己贪赃枉法也就算了,为何要把大家都拉下水?

  非要将所有人的遮羞布扯下来!

  李国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看他们,只看天启皇帝:“陛下……难道这天下,有错的只是臣吗?陛下呢,陛下难道不是奢靡无度?还有那张静一,他难道不也是打着所谓新政的名号,争权夺利?你们可以,臣为何不可?”

  天启皇帝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东西,居然敢骂到他的头上来。

  天启皇帝笑了,道:“这不一样。”

  李国咬牙切齿地道:“有何不一样。”

  天启皇帝道:“因为朕是昏君。”

  李国:“……”

  这就属于只要我没有底线,尴尬的就是你了。

  天启皇帝随即目中掠过了杀机,他突然道:“将那人给朕带来。”

  他手一指,却是在远处,早已吓得瞠目结舌的李国之子李正荣。

  李正荣吓了一跳,转身要跑。

  早有几个校尉擒住了他。

  将他拖拽来,喝令他退下。

  天启皇帝轻描淡写地给了张静一一个眼神。

  张静一却已将火铳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里。

  此时,天启皇帝抬着火铳,对准了李正荣的脑袋。

  李正荣早已吓呆了,片刻之后,口里喃喃地叫了几句饶命,而后,却突然朝李国大吼:“李国,你这老畜生,你不得好死,你就不能闭上臭嘴,少说两句,你要害死我啊……”

  李国吓懵了。

  他方才是怒急攻心,于是……不吐不快,表面上是在痛骂所有人,实则却是希望在道德上为自己开脱。

  如今,见到自己的儿子怨毒地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对自己破口大骂。

  刹那之间,李国清醒了。

  下一刻,他忙叩首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天启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可声音却极是冷厉:“朕是昏君,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可你不同,你是两袖清风的名臣,你不能这样干,朕不许!”

  许字开口。

  铳声响了。

  第六百零二章 李家团灭

  这李正荣乃是李国的长子。

  听到了枪响,骤然之间,便觉得脑后剧痛。

  好在他死的很痛快。

  脑袋顿时炸开。

  而后……血肉横飞。

  就在所有人颤栗和惊恐的目光之中,当即便倒地。

  他方才虽还骂李国是老畜生。

  怨恨李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死鸭子嘴硬。

  可李国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的瞳孔收缩。

  这何止是一辈子心血毁于一旦,所有的钱财化为乌有,看着儿子倒在血泊里,他口里发出了狂叫:“啊啊啊啊……”

  群臣顿时毛骨悚然。

  他们其实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李国该死。

  可看天启皇帝的手段,却还是禁不住如芒在背。

  这显然只有太祖高皇帝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而且……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做,你是昏君,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而李国乃是名臣,所以就不能这样干?

  这是人说的话吗?

  天启皇帝没有收起火铳,而是一步步地走到了李国的面前。

  身后的宦官倒是害怕这李国绝望之下暴起,想要阻拦。

  天启皇帝却是横瞪了那宦官一眼,这宦官便已吓得魂不附体。

  这才是真正杀人如麻之后的眼神,一个眼神,便教人魂飞魄散。

  天启皇帝道:“朕被你们骂了这么些年,无论做什么,都是昏聩无能,是残暴不仁。可是你不同,你给自己博取了巨大的名声,人人提及你,都说你两袖清风,说你高风亮节。朕来问你,你得了好名声,又有什么资格效仿朕呢?”

  “这么多的金银,你拿了去,内阁大学士的位置,你也得了,可谓是位极人臣,富可敌国。你还每日在那里,装什么君子,做什么名臣?世上岂有这样的好事?”

  李国粗重地呼吸着,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而此时,他的儿子……脑袋已不成形状了,就像一个干瘪的皮球,耷拉着地上,依旧是血流不止。

  李国此时涕泪直流,连口水也流了出来,他闭着眼睛,道:“你要如何,你要如何?”

  天启皇帝冷冷地道:“要如何?要你付出代价!朕早说过,朕是要你全家的性命来作保的,你认为,朕要如何?”

  天启皇帝狞然地接着道:“你不是自称自己是清官,是好官吗?不是说锦衣卫羞辱了你吗?你看看你这丑恶的样子,朕的内阁大学士,代朕宰辅天下,多少的政务,由你而出,你拟了多少的票拟,结果如何?结果……你的票拟,都换成了银子,现在却还在朕的面前,装什么可怜?”

  天启皇帝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指使着人……想要让朕撤了世镇辽东的事?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李国只是不断地捶打心口,苦不堪言。

  到了这个时候,他既恐惧自己性命不保,更恐惧的是……自己临死之前,还要看到自己的至亲一个个地死在自己的眼前。

  这么多年来,他贪墨了这么多钱财,难道真是为了自己享用?

  不就是要留给自己的子孙吗?

  可现在……

  他颤抖着,只能无能地捶打着自己!

  当然,天启皇帝知道,眼前自己的话,李国已经听不进去了。

  只是这些话……显然并非是对李国说的。

  群臣个个低垂着头,哪怕方才李国想要拉大家一起下水,可现在……却也禁不住兔死狐悲。

  甚至有人极想劝谏天启皇帝宽恕李国。

  毕竟……谁都有被抓个正着的时候,刑不上大夫,如那宋朝一般,不凌辱和虐待大臣该有多好?

  可是……见天启皇帝如此,此时是谁也不敢多言。

  只见天启皇帝冷笑着道:“你以为,朕会不知道……这辽东是好地方?不知道出了黑麦之后,那里沃土千里,从此之后,辽东便是塞外江南?难道朕不知道,将来张家,必为天下第一权门?”

  这一刻,群臣都诧异的地看着天启皇帝。

  原来……陛下当真知道?

  起初大家以为,陛下是糊涂,宠信张静一,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哪怕……连辽东也舍得一并赐予。

  可这些……天启皇帝又怎么不会考量?

  他可是太祖高皇帝的后人,他的祖先里,有无数奇葩,从太祖高皇帝,到成祖皇帝,至于那嘉靖皇帝和万历皇帝,哪一个不是将权术耍弄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天启皇帝大笑道:“你可知道为何吗?不是朕非要赐辽东予张家不可。而是因为……朕早就知道,你……还有你们那些大大小小口里自称自己是君子,说什么两袖清风,道什么高风亮节的狗东西,个个都贪婪无比,朕若是不将辽东送出去,你们这些狗一般的东西,便会像野狗扑食一般,将辽东的沃土,啃噬的干干净净,百年之后,你们就会成为新的辽将,你们会养寇自重,到时辽东纵有万里的沃土,朝廷也从那里收不来一粒粮食,那里的粮产再高,也不过是肥了你们这群大大小小的硕鼠而已。到了那时,朝廷何止是颗粒无收,只怕你们还要沆瀣一气。想尽办法让朝廷给你们调粮。”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现在知道了吗?你以为你在背后怂恿那些言官,挑拨朕与张卿君臣二人,便可成功?你以为朕会提防张卿?你错了,朕提防的,是你们这群猪狗不如之人!”

  此言一出,真将一旁的伴驾大臣们都骂了个干净。

  众人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复杂,总觉得皇帝这是在拐着弯骂自己。

  而李国已是悲痛欲绝,只恨不得立即死在眼前。

  天启皇帝随即将火铳交还给了张静一,而后背着手,看也不看这李国,只是口里道:“这里的金银,都搬到宫里去,朕又可好生做一段日子昏君了。至于这李国,贪墨钱财,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将他一家老小,统统诛了吧,不要留有后患。”

  听到这话,李国如遭晴天霹雳,虽然明知道……这一刻可能到来,可当真正意识到……全家都要死绝的时候,却依旧无法接受。

  一旁的张静一点了点头:“遵旨。”

  天启皇帝又接着道:“张卿和邓卿此番有功,尤其是邓卿……这才是有大才干之人,乃朕腹心肱骨也,他现在是锦衣卫指挥使佥事?区区佥事,太屈才啦,立即敕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同知,协助张卿辖制锦衣卫。”

  邓健便上前,道:“臣实在愧不敢当。”

  “哪里的话。”天启皇帝道:“大明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一个邓卿,对朕而言,足以抵得上十万雄师!”

  邓健:“……”

  这夸得有点让邓健都觉得过分了。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乏了,就在此喝一口茶水,也让朕好好体验一下,在这李家里,两袖清风是什么样子。”

  于是,众校尉纷纷动手,将李家的人统统拿了,那李国也被人架了出去。

  群臣此时都默不作声,只是心里打着小九九。

  另一边,便有人开始动手,直接开始寻车马,将库房的金银装箱。

  说起来,李国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藏匿银子,毕竟太多,因而随意堆放。

  可李国却是细心的人,分门别类,账目也很清楚,一箱箱的金银分装明白……倒也省去了不少分拣的麻烦。

  而在李家外头,军民百姓们还未散去。

  这件事闹的太大了。

  尤其是一群读书人开始鼓噪,来了不少人,大家纷纷道李学士乃是青天,如今遭人构陷,这许多百姓倒还是明白‘事理’,听说大明的青天被害,怎么肯散去?

  一群读书人掺杂其中,更是义愤填膺,不断的咒骂。

  于是……这里水泄不通。

  直到这李国全家人被押了出来,个个五花大绑,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有人大呼道:“李公蒙受不白之冤,他之所以遭人构陷,是为了我们百姓而据理力争哪……”

  说罢,这人就嚎啕大哭起来。

  一下子……不少的军民也不禁闻之落泪。

  因为此前大家都以为,陛下既然来了,一定能还这李大学士的清白的。

  谁晓得……这下倒好了,一家人都捆绑出来了。

  于是接着,又有人大声疾呼起来:“我等能安居乐业,都拜李公在朝中心系百姓所赐,今日李公罹难,我等可以坐视吗?”

  一下子,街头巷尾,竟是哭声一片。

  气氛是会感染的。

  有人带头嚎哭,其余人也不禁眼圈红了。

  再加上身边有人说起李国如何清廉的事迹,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何况这李国的府邸,实在残破,可以说是连寻常的富户都不如,便连大门都是斑驳,红漆早脱落了,也不舍得修葺。

  只是接下来……有人开始拿着锯子,锯去李家高大的门槛。

  有人开始议论纷纷:“锯了门槛,莫非是不但要拿人,还要羞辱李家门楣吗?”

  直到一辆辆车马开始出来……这才知道,原来……这是方便车马通过的。

  于是大家都忍不住朝那车马一看……

  嚯,好家伙……

  第六百零三章 铲除干净

  那一辆辆大车上,都是金银。

  这些金银,至少寻常百姓而言,几乎是想都不敢去想的。

  一辈子辛劳,一家人的积蓄,也不过那几两银子。

  可在这里……金银却是用大车装的。

  且这车马,没有绝尽一般。

  已看的许多人眼睛都直了。

  这……这……

  大家已不再义愤填膺了。

  却只看着这一辆辆过去的车马。

  沿途的校尉,显得十分紧张,似乎看谁都像是想要劫持金银的人。

  终于,有人咒骂:“李国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也有读书人在里头道:“大家不要信,李公平时连轿子都舍不得换新的,一年到头,不过四件常服,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金银,这定是……定是锦衣卫栽赃!”

  “俺也想锦衣卫栽赃俺,可这么多银子,哪怕是搁我家待一天,俺美滋滋的看一眼,死了也甘愿。”

  “哈哈哈……”

  众人哄笑。

  “这该死的东西,就该抄家灭族!”有人愤恨地大叫一声。

  于是……方才的悲愤,转化成了愤恨。

  而那些读书人见情势不妙,早已是溜之大吉。

  ……

  天启皇帝坐在这简陋的李家书斋里,不禁唏嘘。

  这里确实很简朴,所有的家居,都显得破旧。

  倒是藏书很多,还有许多幅李国自己手书的字帖。

  无非是“淡泊致远”之类的玩意。

  天启皇帝凝视着这些字帖,禁不住道:“他是如何做到,一面行书咏志,又一面……收敛无数财物的?朕要是学了这李国一半的本事,现在只怕也是尧舜那样的圣君了。”

  张静一道:“想来越是贪婪之人,越在乎这些吧。”

  天启皇帝此时不禁感慨地道:“朕进来的时候,差一点就信了他的鬼话,幸好邓卿及时寻出了破绽,如若不然,朕还觉得愧对了他呢。堂堂内阁大学士,竟是如此之人……”

  张静一却是道:“臣倒以为,这是一个契机。”

  “契机?”天启皇帝的目光,自这墙壁上的行书上移开,落在了张静一的身上。

  张静一道:“陛下有没有想过,李公……不,李国如此贪婪,可是大家都称颂他两袖清风,这是什么缘故?”

  “你继续说。”

  张静一便接着道:“这就说明,绝大多数时候,李国都是两袖清风的,否则……一个人若是四处收受财货,早就不知多少人知道了,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好名声?”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张静一,道:“那么你的意思是……”

  “臣的意思是,有九十九人来给李国送礼,李国统统都不接受,让人送回去。他可能……只收了一二人的礼。”

  天启皇帝诧异道:“一二人?只收了一二人的礼,也有七百万两纹银之巨?”

  这是多匪夷所思的事啊!

  张静一苦笑道:“这是臣的推断,因为臣此前,确实让锦衣卫查过他,可最后的结果却是……几乎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臣想,这绝不是咱们的缇骑疏忽大意,那么唯一的原因是,李国在九成九的时候是清廉的。真正给他输送利益,并且他肯接受之人,定是少之又少。”

  天启皇帝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若是这李国贪婪无度,见钱眼开,天启皇帝尚且还不觉得震惊。

  因为……事实就在眼前,确实有这么多的金银堆放在这里。

  他收取了一千人,一万人的好处……这都说得通。

  可若是……只收取几个人,甚至只是一个人的好处,就可以得纹银七百万两!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买通一个大学士……

  敢花这个银子的。

  那么……这背后,又是多大的利益?

  而这利益的规模,又如何想象?

  于是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买通李国,为他们所用,就花费了七百万两?”

  张静一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天启皇帝背着手,突然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地走着。

  他眉拧起来,道:“为何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张静一耐心地解释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要牟取的利益,远远超出了七百万两……甚至……臣在想……或许……他们买通的可能还不只一个李国。”

  “李国毕竟是大学士,虽是宰辅,可是要提供方便,远不如其他负责俗务的官吏……所以……臣的判断是,可能单单贿赂这一层花费,是七百万两纹银打底,甚至还要远远的超出这个数目。”

  “怎么可能!”天启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张静一道:“难道那些人,是开善堂的?”

  “不是开善堂,而是……他们牟取到的利益,可能是这七百万两的数倍,甚至可能是十倍,百倍……”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一屁股跌坐了下来,喃喃道:“大意了,真是大意了,朕还一直以为,朕现在内帑里攒了这么多的金银,规模有两亿之多,已是了不得了。若是当真如卿所言,朕岂不是还是个穷鬼?”

  “也不能这样说。”张静一忍不住一笑,而后道:“陛下,咱们不能非黑即白的看问题,陛下已经比臣有钱多了,咱们的铁甲舰计划……现在已经开始在旅顺开工,也招募了不少匠人去,不过发现……工价好像算错了,还有……许多的材料……当初是臣太天真,这才发现,靠五千万两……根本不切实际……”

  “你啥意思?”天启皇帝警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没什么,只是臣担心……最后陛下与臣的秘密计划,最后成了半拉子,到时候砸进去这么多银子,最后却……”

  “好啊。”天启皇帝要跳起来,接着道:“你这一手是工部修宫殿那一套,先说一百万两,此后慢慢追加……”

  张静一大为震惊:“是吗?”

  没想到……古人早就会玩这一手了?

  卧槽……还是我太年轻了!

  天启皇帝又开始焦虑起来,便道:“你直说了吧,还要追加多少?”

  看着天启皇帝难看的脸色,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只怕每年,至少还要增两百万两……”

  天启皇帝七窍生烟:“每年?”

  张静一道:“陛下可以往好处想一想……”

  天启皇帝的眼睛冒火,道:“朕没办法往好处想!”

  张静一:“……”

  天启皇帝气咻咻了老半天,最终道:“你拟出一个章程来,具体多少,写清楚,以后不要再糊弄朕啦。”

  “这不是糊弄。”张静一解释道:“搞这个的都这样。”

  天启皇帝:“……”

  不过慢慢的,天启皇帝的脸色缓和起来,道:“你说的很对,这件事,要顺藤摸瓜下去,这是一个好契机,要从李国的身上,挖出他背后的人……他的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又如何获得这么大的利益,有多少人参与……七百万两纹银,说送就送,贿赂朕的大学士,这些人干的事,肯定图谋不小,查出来,一定要彻查到底。”

  张静一顿时明白天启皇帝的意思了。

  自己从天启皇帝身上搞钱,天启皇帝就从某些人的身上搞钱。

  如此一来,一个完美的生态链便形成了。

  张静一顿时就道:“臣今日便开始着手查下去,陛下放心,锦衣卫上下,定然赴汤蹈火。”

  张静一的目光无比的坚定!

  天启皇帝则随即又道:“还有邓卿家,朕想来……邓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他和你不同,你总惦记着朕内帑里的那些银子。他呢,从不惦念,却总是帮着朕,无怨无悔的将银子都搬到宫里去,我大明最需要就是这样的人才。”

  “最紧要的是,他一心用命,竟然这样的年纪,也顾不得娶妻生子,朕每每想来,都觉得我大明有这样的人,实是幸事!要不……给他说一门亲事吧。”

  “这……”张静一道:“当然是全凭陛下做主。”

  天启皇帝沉吟片刻,便道:“你看谁家合适?”

  张静一想了想,便道:“要不,臣到时先去打听打听?”

  “也好。”天启皇帝笑了:“总而言之,不能亏待了他。”

  二人商议毕了。

  天启皇帝觉得继续在这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便才从书斋中出去。

  百官早已在此等了,天启皇帝大手一挥,道:“摆驾回宫!”

  于是,群臣随天启皇帝大驾出了李家。

  张静一率锦衣卫上下官校至中门恭送。

  而这李家外头,好事的百姓已是走的差不多了。

  送走了天启皇帝,张静一按着刀柄,突然脸一拉,随即大喝道:“听令。”

  “在。”众官校打起精神,一个个大喝回应。

  张静一道:“其一,这一些时日,要尤其关注京城百官宅邸,还有他们临近的宅邸,看看是否有什么异动,说不定,有人和李国一般也是这样藏匿金银,这时做贼心虚,忙着想要‘搬家’,没准儿,还能捞到了几条大鱼。”

  “是。”

  “其二:立即开始讯问李国……他的家人,先不急着杀,先从李国这些人入手!”

  “遵命!”

  第六百零四章 可怕的真相

  李国被押送至大狱,却没有立即上刑。

  因为在等。

  直到朝中发了旨意,革除李国的内阁大学士等官职。

  于是,一干校尉才剥了李国的外衣,直接开始动手。

  片刻之后,李国熬不住,口里大呼,告饶声连连。

  随后,他便被拉到了审讯室中。

  张静一已等在这里,他低着头,签了一道道的命令,交给身边的书吏,书吏便捧着手令而去。

  张静一此时才搁下笔,而后抬头起来,看一眼已是遍体鳞伤的李国。

  张静一随即感慨道:“本是内阁大学士,位极人臣,天下人无不敬仰,人人都要称一句李公,可谓是光耀门楣,令人称羡。”

  “只是可惜……偏要做贼,那些金银珠宝……你又用了几分几毫?人啊……最怕的就是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

  李国带着镣铐,此时只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张静一背着手站了起来,却接着道:“事到如今,你已没有出路了。想来此时此刻,你也已万念俱焚了吧?你的家人,就在隔壁,他们没有受刑,我张静一是讲道理的人,动刑不是目的,我要的是真相,要的是事实。至于这个过程,终究你我相识一场,我又如何希望刁难你和你的家人呢?”

  此时,李国呵呵的笑了起来,道:“成王败寇。”

  “你错啦。”张静一道:“若是查不出你的问题,真要冤枉了你,你尚可以说成王败寇。可是你自己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你自己干的这些丑事,你心里没有数吗?现在说什么成王败寇,不过是乱臣贼子的自辩之词而已。”

  李国嚎哭道:“那你要如何?”

  张静一平静地道:“李公是聪明人,我要做什么,难道李公心里不清楚吗?这些银子,不是凭空来的。那些送你银子的人,也绝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你,无端要送你这些金银。你心里很清楚,给了多少钱,就得办多大的事。”

  “那么……谁送你银子,你又为他们把办了什么事,好好地说清楚吧,说清楚了,我固然不可以为你免死,但是至少……可让你死的痛快一些。方才你已受过刑了,其实我张静一,厌恶这些刑具,依靠刑法来治人,不是我的本意。只要你老老实实交代,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体面。”

  李国哈哈大笑道:“我若说了,只怕你也未必敢拿人。”

  “你休要拿这些话来吓我。”张静一勾唇一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敢拿你李国,就敢拿别人。听说你平日里两袖清风,从不收受人好处,这一点,我已核实过了,没有错,其他的银子,你都没有收。唯独收的……就是那么一些人,这些人……为何送你七百万两,你比我清楚,现在我就是要名册,拿名册给我,一切好说,不给……那么我会让你到肯给为止。”

  李国定定地看着张静一那双感受不到温度的眼睛,好一会后,他犹豫着道:“我若给了,也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笑了:“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要再自误了,我的耐心很有限。”

  说着,张静一淡淡道:“扶他坐下来说话。”

  一旁的校尉听命,将李国从地上拎起来。

  随着一阵镣铐哗啦啦的响,李国便被搁在了铁椅上。

  张静一与他相对而坐,道:“李公……我相信你金榜题名的时候,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是现在这般,与人蝇营狗苟,满腹算计。那时候或许你还在想,自己真要如书中所说的那样,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现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难道这教训还不够沉痛吗?若我是你,我定然会选择一切返璞归真,发生了什么,该说什么,统统都说出来,那些给你送来金银的人,并不是你的朋友,你们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既然如此,你就该抓住机会,利用他们,给你自己减轻一些罪责。”

  张静一说罢,笑了笑道:“这些日子,你对我多有诽谤,可是我对李公有过怨言吗?因为我知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今日你我在此,坦诚相见,有何不可呢?”

  李国脸抽了抽,他本是恨恨的瞪着张静一,可现在,脸色微微有些松动。

  他沉痛地叹息道:“只怪老夫技不如人啊。”

  说罢,他道:“我若告诉你,送我大礼之人,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人,你信不信?”

  张静一笑了,道:“只要你有合理的解释,我自然会信。”

  “就如那个叫陈睿的人一样,送我礼的人,也是一个化名,但是我知道,这个人……不,准确的来说,这一些人,很不简单。”

  “嗯?”

  “他们每年两季,都会送一大笔银子来,平日里,也不会叫我帮什么忙,他们自称自己是南直隶的卢家人,我曾暗中查访过,这世上根本没有这个人。”

  “没有这个人,他们为何送大礼给你。”

  “因为他们请我办一些事?”

  “什么事?”

  “隔三岔五,会送一两张条子来,有时是在朝中为一些人说说话,有时是提拔哪个官员。”

  “提拔哪一些官员?”

  李国抬头看着张静一,沉默了一会,而后道:“南直隶、浙江、江西、还有闽粤……上至布政使,下至知府、知县,除此之外,还有武官……”

  张静一倒吸了一口气,道:“这么多,上上下下有多少人?”

  李国道:“百人以上。”

  七百万两纹银……买这么多的官。

  而且集中于数省。

  张静一沉吟着,而后道:“就算要买官……那么……我来问你,你只是一个内阁大学士,如何能确定这么多地方官的去留?”

  这时候,张静一想起了当初的东林党。

  东林党在当时,控制住了吏部,几乎所有的官员功考,都由吏部决定,再加上控制住都察院,随时弹劾政敌,以至于当时同朝为官的楚党、齐党损失惨重。

  要嘛给弹劾走,要嘛就不得升迁,而依附东林之人,则平步青云,于是,人人都称自己是东林党,喧嚣一时。

  比如当时东林党不但在内阁有大学士叶向高,又有吏部尚书赵南星、吏部给事中魏大中掌控人事任免。同时左都御史高攀龙、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御史房可状等数十人掌握了都察院,操控了舆论。

  如此一来,几乎可以让朝中百官,人人自危,不听话的弹劾,甚至在京察中直接罢免。

  只有东林党的自己人,则一个个得到高官厚禄,以至这东林党,盛极一时,在朝为官的骨干就有一百多人。

  可这一次,张静一却觉得更恐怖。

  因为当初东林所把持的,也只是朝纲,可现在……有一群人,居然借此机会,开始有组织地渗透整个大明的地方官系统。

  这些人开始变得更加隐蔽,而且在朝中,至多也就是党争罢了,而在地方上,可都是要掌握军政和民政的。

  一旦依靠这种方式结党,后果就更为可怕了。

  李国看了张静一一眼,随即道:“身为大学士,确实不好具体过问这些事,但是朝廷任免,有朝廷的章程。”

  张静一便问:“怎么个章程法,你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李国道:“若是太平府知府出现了空缺,吏部往往候选三人,这个……只需要吏部一个主事就可以决定,要收买一个主事很容易。”

  主事确实不算什么重臣,张静一点点头。

  李国又道:“那么早已拟定的人选,便可轻松进入备选,备选之后,只要有人为他说话,譬如老夫下一个条子……几乎吏部不会为难,毕竟只是区区一个知府。”

  张静一皱眉道:“每一次,你都下条子?”

  李国摇头道:“其实也未必,毕竟有的备选,也不容小觑,不过……只要在这个时候,随便让一个御史,在这个时候……弹劾一下此人,那么不管有罪无罪,这个人势必也就得垫后了。”

  “因而……要办这样的事,其实只需两个中下层的大臣,即可办到,吏部有人呼应,都察院有御史候命,关键时刻,老夫出来说说话,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张静一禁不住冷笑道:“你处处去打招呼,吏部尚书岂肯容你?”

  要知道,当今礼部尚书周应秋,乃是魏忠贤的人。

  李国便道:“只是地方官吏,无伤大雅,周部堂为此和老夫结怨,实在没有必要。别忘了,老夫也是魏公公的同乡。再者说了,吏部尚书也有求于老夫。”

  “求你什么?”张静一目光幽幽地看着李国。

  李国道:“五品以下官吏,吏部可以自行决定,五品以上,则需要廷推。我所推举的,多为地方官,吏部就可以做主。可这周应秋有些门生故吏,若是想牟取高位,倘若廷推之中,老夫反对,那也决不可能。因而吏部上上下下,都愿卖老夫这个人情。”

  第六百零五章 动摇国本

  大明推举官员,确实有一套流程。

  而这个流程……某种意义而言,和内阁、吏部息息相关。

  李国这样的人,若是要安插大量的党羽,确实非常容易。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内阁大学士。

  他可以长袖善舞,只要他愿意舍得下老脸,不说其他,吏部巴不得卖他这个小小的人情。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倘若有内阁大学士希望自己办一件举手之劳的事,绝大多数人第一个念头绝不是办不办,而是在想,李公居然这般看的起我?

  如此一来……这一件件的小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这令张静一越发的警惕起来。

  此时,他死死地盯着李国道:“这些银子,是买官?”

  李国如实道:“大抵都是。”

  张静一继续问:“到底有多少人,又牵涉到了哪一些?”

  “记不清了。”李国道:“每年都会送一些条子,条子里什么人都有,只是都是一些小官,有一些进士,还有不少举人……老夫不会在意。”

  这说的过去。

  毕竟像知府和州县,或者是同知、县丞之类的小官,堂堂大学士,怎么会关注?

  最高的级别,也不过是布政使而已。

  “武官呢?”

  “武官也有不少。”

  “都是地方上的千户?”

  “是,都是江南的诸卫所。”

  张静一道:“七百万两银子,安置了多少人?”

  “已忘记了……”李国道:“至少上百,甚至更多,其实这是些许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张静一显然看法是不一样的,冷笑道:“些许小事,这些小小的卫指挥、千户、知府、知县在你眼里是不值一提,可在地方上,便是一个个的地方父母,掌握一方的民政和军政。亏得你这老狗还自恃清高!”

  李国却道:“我不举荐,势必也会其他人举荐。”

  张静一讥讽地看着他道:“那不同,你到了现在,何须自辩呢?有一个人,给你送这么一大笔银子,安插了这么多地方官,且这些人……却还散布于江南诸省,他们是什么心思,你会不明白吗?”

  “一人买官,危害的不过是一方的百姓,可这些人这般的猖獗,他们要做什么?你难道心里不清楚?”

  对于这个问题,李国垂头不语。

  张静一则是继续问:“除此之外,那些人还有什么特征?”

  “没有特征。”李国道:“只是一个读书人负责这件事,可这读书人,也只是化名,老夫只要见钱便可以了。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

  “甚至这样做,也有好处。”李国苦笑道:“这样做的话,至少老夫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反而心安,这种事……只要见着真金白银即可,何须管他们是什么人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锦衣卫查了这么多日子,也没有头绪!”张静一不客气地道:“原来如此!现在开始,你将你能记忆的所有人,接触你的人是何模样,是什么口音,还有你所有记得起那些安置在江南的那些官员,都给我好好的想一想,若是想不明白,便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说着这话的时候,张静一的脸带着几丝愤怒,还有冷厉。

  随即,张静一便匆匆出了审讯室。

  审讯室外头,邓健正候在这里。

  见了张静一,他笑嘻嘻地道:“都督何须如此动怒,审讯人犯而已,不值当为这样的人气坏了身体。”

  张静一脸色稍稍缓和:“这却未必,这不审还不知道,一审方知……江南可能要出大事。”

  张静一的眼中有着担忧。

  邓健便问:“这是为何?”

  “一时说不清楚,这李国的危害,远超了我的想象。”张静一略显凝重地道:“待会儿,我需入宫去见驾一趟才好,对啦,二哥……”

  一听张静一叫二哥,邓健反而心里有些寒了。

  不会吧,不会吧,这又是有什么出生入死的事!

  他硬着头皮道:“咋啦,你直说,莫要拐弯抹角。”

  张静一的脸上总算显露出了一点笑意,道:“我关心你的婚事,陛下也很关心,只是……又不便为你做主,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邓健一听,倒是立马打起了精神:“这个……也不好说,我需先去打听打听。”

  “如此甚好。”张静一笑了笑道:“那过几日,我再上奏,现在情况有些紧急,先告辞。”

  说罢,张静一便走了出去,急匆匆地入宫。

  此时,天启皇帝和魏忠贤二人,却在西苑之中练铳。

  远远的铳声大作,林苑里飞鸟受了惊吓,扑翅而起。

  这时见张静一来,天启皇帝却是笑了:“这新送来的短铳,比从前稍好一些,不过也很有限,还是需好好地打磨打磨……朕待会儿,给你写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

  张静一点头道:“辛苦陛下了。”

  “辛苦的是那些能工巧匠。”天启皇帝真心道:“能改到这样的地步,已是十分难得了。”

  魏忠贤便笑着道:“陛下能如此体恤这些匠人,匠人们若是知道,不知该有多感激呢!”

  天启皇帝却自动过滤了这番话,而后看向张静一:“张卿,怎么不说话?”

  张静一便将初步审问过的结果报了上去。

  魏忠贤顿时大怒,道:“那周应秋……真是罪该万死,竟与李国媾和。”

  这话说的……好像李国不是魏忠贤的人一般。

  这周应秋确实是铁杆的魏党,若不是魏忠贤,他也上不了吏部天官的位置。

  天启皇帝随即道:“你的意思是……江南各府各县……都被与李国勾结之人把持了?”

  “正是。”张静一道:“也正因为如此,臣才觉得可怕啊,把持了这么多乌纱帽,而且这还只是冰山一角,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还贿赂了其他人,还把持了什么其他的位置。”

  “陛下……其实朝中有人结党,并不可怕。可若是在地方的州府,这些人若是铁板一块,那才是动摇国本。何况,花了这么大气力,给他们买来乌纱帽的人……到底又有什么图谋,那便说不清了。那东林党,把持朝纲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危害,这是因为,只需陛下一纸诏书,便可置他们于死地。可这数百上千的地方文武官呢?他们若是操持于某些人之手,这天下……可还是大明的吗?”

  天启皇帝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

  因而,他也皱眉起来,勃然大怒之色:“那么背后之人是谁?”

  “那李国没有说,可能是知道,但是不肯说。也有可能是……真的不知道。他只说,会有人定期寻他……除了给他送金银之外,便是给他一个花名册,什么人该做什么职位,一清二楚。”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气,道:“当真可以想安插谁就可以安插谁吗?”

  “李国自称可以做到。”张静一道:“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置?”

  “替换掉所有江南的文武官吏?”天启皇帝话音落下,又觉得这不现实。

  张静一道:“想来……他们想要的,就是这法不责众的结果。若是陛下想要动手,那么……谁也不知,这江南是否会大乱。可若是陛下不动手……他们便可继续在那蝇营狗苟。可怕的是,这些人的幕后之人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为何他能轻易的拿出如此多的银子,而且眉头都不皱一皱?”

  天启皇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卿家所言有理,若是不查清楚,朕寝食难安,江南乃我大明丰腴之地,不容有失……依你来看,朕当如何?”

  “现在李国一案,已经大白于天下,那么那大肆输送贿赂之人,或许也应该有所动作,至于江南那边,只怕也要人心惶惶,此时此刻,应该一面彻查,一面试探他们的反应。”

  “试探反应?”

  “派出钦差,就说彻查李国的案子。”

  “谁可做钦差?”

  张静一想了想道:“吏部尚书周应秋,陛下以为如何?”

  “他?”天启皇帝厌恶地道:“此人不是……”

  “正是因为他有嫌疑,所以周应秋为了自证清白,才会拼命彻查,而且他掌握吏部多年,知悉天下诸官……”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起来。

  魏忠贤倒是感激地看了张静一一眼。

  其实李国被擒,魏忠贤也有一些难堪,当初他可没少说李国的好话,李国虽不是阉党,可毕竟和魏忠贤是同乡。

  现在这案子又牵涉到了吏部尚书,那么事情就更可怕了,这岂不是说阉党干将,也牵涉到了这案子?

  这种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里说,叫勾结乱贼,往日小里说,不过是……失察之罪,让那李国钻了空子。

  张静一请陛下让周应秋去,本质上是戴罪立功,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借助魏忠贤的力量,试一试这江南的深浅。

  而对于魏忠贤而言,这则是一个极佳的洗白机会。

  于是魏忠贤道:“奴婢也认为,周应秋去最合适,他已犯下大错,自当戴罪立功。”

  第六百零六章 扩军

  天启皇帝见状,便颔首点头:“既如此,便敕周卿以吏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处军政民政。”

  魏忠贤便道:“遵旨。”

  这等于是让周应秋督师江南了。

  当然,大明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督师,这只是临时性派遣!

  一般情况,所谓督师,往往是尚书级别的官员,负责数省的巡视而临时设立的。

  比如吏部尚书,则代表了他的级别,可以直接力压地方本地的诸官。

  而另外兼任一个右副都御史,则有监察的职责,可以随时弹劾地方官吏,也就是有了处置地方官员的权力。

  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有天启皇帝让周应秋戴罪立功,同时彻查李国买官一案的意思。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道:“另外告诉周应秋,倘若做的不好,就不用他再回来见朕了。到时,他这渎职的事,一并处罚,朕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有了这个压力,那周应秋若还想跟人讲人情,那么他自己也就完了。

  魏忠贤则是松了口气,道:“奴婢一定转告。”

  说罢,天启皇帝又看向张静一:“朕听闻,你打算在辽东,也开设了东林军校的分校?”

  张静一道:“辽东比邻大漠,远在关外,各族混杂而居,建奴作乱殷鉴不远,所以臣打算……”

  还不等他说下去,天启皇帝就道:“你这样做是对的,大明现在就需要这样的生员,你别看朕平日里都和你叫苦,说朕有多穷,可该花的银子,就应该花,下旨……在辽东,设立辽东东林军校,设五个教导队。而京城嘛……依着朕看,教导队要扩编,从一千人,变为三千人,教导队的数目,可扩编为六个。所有的军费开支,以及生员的俸禄,从内帑里出。教导队所需军衣、靴帽、被褥、吃用,统统向朕来讨要。”

  “与此同时,各造作坊也一并扩建,招募匠人……铳炮等军需,都要齐备,不要舍不花银子,生员们的校场……规模要再大一些,学舍虽不必奢靡,却也需干净整洁,在这方面,你要多少银子,朕都给!”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这……”

  倒不是张静一为难,而是……这突如其来的大方,让张静一有点儿不太适应。

  天启皇帝背着手,淡淡道:“你以为朕缺的是银子?朕缺的是人,缺的是肯赴汤蹈火之人!此事,你专程办。噢,对啦……邓健都要娶妻生子了,你这婚事,还要拖延到什么时候?”

  “啊……”张静一哑然。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朕挑个好日子吧。”

  “噢。”张静一叹了口气,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他看过公主的画像,还不错。

  而在大明,理论上而言,娶妻就好像开盲盒一样,大抵就和后世的网友奔现差不多,哪怕此前彼此已有过视频,见过照骗,但你永远不知道路的尽头,到底是惊吓还是惊喜。

  思来想去,好像后世和古时,也没啥分别。

  虽然张静一一直都觉得那画像很可疑,毕竟那画像中的女子,极有可能是画师润色之后的产物。

  可凭良心说,这时代的画师就算想润色,也不至后世那般丧心病狂吧。

  很好,保持良好乐观的心态,就当奔现了。

  不过张静一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何这个时代,达官贵人们所崇尚的风气却都是扬州瘦马了,毕竟……狎妓是不用开盲盒的。

  此时,天启皇帝则是想到了别的事,随即便道:“你父亲在辽东如何?”

  张静一收回心思,口里道:“陛下,臣父……前些日子来了书信,说是已在旅顺安顿,旅顺那地方,一方面张家招募了不少人去,再加上又招徕了一些流民,还有咱们的铁甲舰计划,又募集了大量的匠人,如今……那里已聚集了人丁三万七千余,筑城的筑城,建作坊的建作坊,噢。对啦,信王殿下也打算前去,先在那儿,开辟第一个屯田所,指导人开荒。”

  “这么多人……现在物资消耗极大,好在它滨海,因而雇请了张三,让他专门派一大队的舰船,自登莱采购大量的物资,往来于旅顺和登莱一线,因此,现在物资倒也供应的上。再有……皇太极也带了建奴人在那设立了一个卫所,臣父给了他们银子,雇请他们做一些苦工……”

  天启皇帝颔首,不禁感慨道:“有银子,万事都容易,没银子,事事都难。无论是持家还是治国,都是一样的道理。哎,现在江南如此,而中原和关中又是流寇遍地,剿不胜剿,真令人灰心。”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臣还是觉得,如今天下糜烂,百姓从贼,皆因为是饥饿所致。这百姓饥饿,又因无地可耕,让百姓无地可耕,他们自然从贼,给百姓地耕,则他们即为顺民,顺民与贼寇,其实不过是一线之间,而这一线……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而已。”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新政推广,辽东要起示范的作用,不妨……若是拿住了流民和流寇,就送辽东吧。”

  天启皇帝听罢,皱眉起来,犹豫地道:“他们做贼久了,尽都凶顽,难道你不担心送去了辽东……将那辽东也祸乱了?”

  天启皇帝这话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其实这两年,各省剿贼无数,而招抚的贼寇也是不少,这些招抚来的贼寇,往往用不了多久,又返身去做贼,继续杀官。

  地方府县的奏报里,都认为这些人已经无可救药,冥顽不灵,已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

  因此……许多人提倡的方针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天启皇帝的案头上的奏本,就有着无数反复的流寇事例。

  张静一显然并没有给吓着,依旧坚持道:“送去辽东,臣来处置。”

  天启皇帝吁了口气,只好道:“既如此,朕下旨……便是。”

  不多久,天启皇帝便命司礼监下了一个条子。

  此时,内阁里的气氛与以往显然有些不同。

  李国没了,剩余的三个内阁大学士,都颇有几分震颤。

  毕竟前几日,那李国还与大家同朝为臣,谈笑风生。

  哪怕黄立极和孙承宗未必认同李国,此时也不禁唏嘘人生无常。

  不过接下来……司礼监连续送来了两道陛下的条子,却也引发了大学士们的注意。

  黄立极率先道:“令周部堂入江南,那么部务谁来处置呢?”

  孙承宗道:“只好让吏部左侍郎代领其职了。”

  黄立极点点头:“陛下命周部堂督师江南,事先没有征兆,却不知有何用心。”

  孙承宗若有所思地道:“或许……问题就出在李公的身上。”

  “你的意思是……江南那边……和李公有关?”

  孙承宗微笑道:“不好说,也不要乱说,只是猜测而已。”

  刘鸿训这时道:“这第二个条子,让人生虑。押解各地讨来的流寇,押送辽东,这会不会……”

  说着,刘鸿训露出了明显的忧心之色。

  黄立极也皱眉,忍不住道:“这又是谁的主意?”

  孙承宗想也不想就道:“一定是张静一主动请命,如若不然,陛下断然不会下此旨意。”

  黄立极苦笑起来,道:“这几年,也不是没有招抚过,可效果嘛……哎……这些流寇,一旦战败,便要乞降,而见着了机会,便立即杀官又反,反反复复,极少见有人真心愿洗心革面的!”

  “朝廷招抚的手段,都用尽了,却不见有人幡然悔悟,由此可见,这些都是混世魔王。这招抚之策,在他们身上全然无用,这张静一还要将这些人请去辽东,这岂不是养虎为患?”

  孙承宗却道:“不管闲事,这事成了就是大功德。”

  “可若是不成呢?”刘鸿训在旁插嘴道。

  孙承宗面无表情地道:“不成,吃亏的也是张静一,所以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

  黄立极叹了口气,才道:“你们说这张静一亦正亦邪,你说他穷凶极恶吧,他做的事,却也不失为利国利民。你若说他贤,可此人又不择手段……”

  孙承宗笑了,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难道文质彬彬,就可以解决这么多事吗?又或者苦口婆心的道德宣教,能够让人乖乖束手就擒?其实啊……我等自己成日说什么谦谦君子,却是自己将自己骗了,这世上的事,哪里是靠君子能办成的,没有霹雳手段,做不到翻脸不认人,想要成事,比登天还难啊!”

  “老夫思来想去,论起学问,老夫是有的,见识也比张静一高明一些。可偏偏就在这方面,不如张静一远矣,实在惭愧。”

  黄立极也不禁若有所思起来,他也说不清楚孙承宗所说的是好是坏,毕竟生平所学的道理,确实不是如此的。可偏偏……固有的经验,做起事来,却好像又绑缚住了自己的手脚,于是唏嘘起来。

  第六百零七章 权倾朝野

  军校开始招募生员。

  这对于许多的寻常百姓而言,绝对是一件天大的事。

  现在谁都知道生员待遇好,前途高,入了学之后,娶媳妇不用愁,甚至还有可能有一个好前程。

  当然,这种好前程,对于有功名的读书人而言,是不值一提的。

  可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却是足以羡慕得哈喇子直流了。

  于是,军校四处放榜,无数的考生纷沓而来。

  这一次招募的生员太多了。

  京师的军校这边,直接进行扩编。

  原有的生员,现在都在进行紧急的训练,就是为了将来大量新生员入学之后,他们作为骨干和队官来培养。

  不过好在,兵源是十分充裕的。

  大明从不缺人。

  何况,眼下只是招募万余人。

  此前几次的招考,大量的备考材料都免费发放了出去,早就在民间各种传抄了。

  但凡是家里有一个不傻的子弟,往往都愿意督促他们学一学。

  毕竟,考军校比考科考容易,所考的内容自学就能有机会,若是能找人请教一下,那就更稳妥了。

  而一旦考中,立即每月都有足够的薪俸,进了军校中每日有肉吃,一日三餐之外,连带着家里头也跟着增光。

  为了应对这一次规模宏大的招考。

  张静一直接派了人,前往山东、还有北直隶的保定府,除此之外,还有宣府,以及河南封丘,和京师一样,都设置了考场。

  山东考生规模极大,一方面是壮丁多,另一方面,山东的男丁也比较魁梧,那地方在北地,较为富庶,不少男丁对军校甚是神往。

  而河南的封丘县,乃是张家的基本盘,已聚集了不少的人口,军校对他们的吸引力自不待言。

  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宣府,宣府乃是军事重镇,聚集着大量军户子弟。

  这个时代的军户,尤其是底层的军户,地位是极卑贱的,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都不为过,几乎被视为贱民。

  大量的男丁,摆脱不了军户的身份,可日子又难以为继,而考入军校,就成了他们最便捷的上升通道,一旦考中,就能立即摆脱军户的户籍。

  因而……这天下,军户子弟学习备考的热情是最高的,人被逼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只能拼死一搏。

  甚至还出现了一面下地干活,一面随时带着各种抄录的学习资料学习的景象。

  寒冬里,不少赤足之人,衣不蔽体,却依旧随时拿着那低劣的纸张,一面看着这纸张,一面拿着柴棒在地上比划。

  那天下各处的字摊,就是一群底层落魄的读书人,平日只是专门负责给人代写书信,而如今,这些人变得紧俏起来,每日在这里,都围满了人,想要请教。

  寻常百姓并非是不爱学习。

  而低得令人发指的识字率,也并非是没有人愿意提高。

  本质就在于,四书五经的学习成本实在太高了,想要获得功名,对于底层的百姓而言,完全就是奢望!

  因而……虽然科举公平,却几乎都被有产者把持。

  对于寻常连饭都未必能吃饱的百姓而言,他们之中,也不乏有许多聪明之人,奈何条件有限,而一旦他们觉得自己稍微努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那么就会变得奋不顾身。

  更何况,张静一很贴心地降低了学习成本,哪怕是考试,单纯语文,也只是考五百六十个最常用字。

  算术也是最简单的加减乘除而已。

  天文地理,都是一些常用的知识,且还不需要你考满分,只需及格即可。

  有了这最基本的文化知识,等入了学,再根据不同的教导队,侧重学习不同的知识。

  军校某种程度而言,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巨大的,尤其是在这个时代,且并不只是简单的在这里学到知识这样简单,最重要的是,天下各处五湖四海之人聚集在一起,同吃同睡,彼此之间多了交流的机会。有了交流,这种知识的灌输就变得润物细无声起来。

  毕竟,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农户,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方圆三十里的范围,平日里最大的见识,可能也只是去集市里赶圩。

  而在这里,各种文化开始碰撞,彼此融合,再加上教官的传授,人的精神面貌,便全然不同了。

  人员的招募是大事,可另一方面,造作坊的事也不能松懈!

  为了大量的供应军需,要招募更多的匠人,同时,对各种军械进行改良。

  在得到了短铳的启发之后,后装火炮也开始得到了长足的进步,黄火药的炮弹比短铳的子弹更好造,除此之外……短铳里的膛线,也在火炮中得到了应用。

  为了提高精度,火炮的膛线一次次进行修正,不只如此……为了大规模的制造,大量的冲床和铣床也开始应用起来。

  现如今,军械制造中最大话语权的就是质检部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时代机械制造的精度往往没办法做到完全一致,为了相对一致,那么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不断的进行测量,许多的测量工具,也开始应运而生。

  匠人们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些质检人员,很多时候,花费了许多功夫制造出来的火器,最后只能作废,而作废就可能要被扣除一部分的奖励。

  真正意义的近代火炮……如今已开始成型,这玩意炮管长而细,毕竟……黄火药的威力足够巨大,没必要靠粗壮的炮管来增加火药的用量。

  而较为细长的炮管,再配上黄火药的炸弹以及膛线,无论是射程还是精度,都大大的提高,已经和从前的铁炮,到了不可同日而语的地步。

  当然,这其实也是冶金水平的提高得出的效果,毕竟从前的钢铁,是没办法承受这样大威力的黄火药爆炸的。

  张静一特意开始抽调了骨干,成立了炮兵教导队。

  当然,能有现在的一切,根本就在于钱和人,天启皇帝掏钱很大方,一点也不吝啬,其他地方虽然扣扣索索,可只要涉及到了给军校发饷,给这些匠人们薪俸,却从不含糊。

  可以说是要多少就给多少,张静一编列的预算,他几乎也懒得去细问。

  至于人力,大明其实从不缺乏人力,也不缺少能工巧匠,只要银子给足,而张静一则给他们提供方向,给造作局免去了许多枪炮研发的试错成本!

  这种突破,是极为迅猛的,颇有几分工业革命之后突飞猛进的架势。

  ……

  南京。

  秦淮河上,此时一个婀娜的女子,正捧着酒水,徐徐进入了画舫的船楼。

  楼中宾客落座,寻常的歌姬却早已遣散了去,这里的宾客们举盏,却无人喝酒。

  这女子便赤着莲足上前,给宾客们一个个斟酒。

  只是以往,宾客们见了这女子,定少不得要调笑一番,不过今日,女子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同,于是,女子便极识趣地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在宾客之中穿梭。

  这些宾客,显然是常来的,而这画舫,也本就是此中某个宾客的产业,所以这里的人,并不会避讳这个女子。

  却在此时,有人道:“李公被拿,朝廷岂会不闻江南之事?在我看来……陛下或有意整肃江南。”

  另一人则道:“却也未必,法不责众,江南距离京师千里之遥,这朝廷鞭长莫及,如今……朝中内忧外患,四处是流寇,单此,便足以让朝廷焦头烂额,又哪里敢管江南的闲事?”

  “却也未必,莫非兄忘了陛下和那张贼整肃辽东吗?”

  此言一出,宾客们俱都不做声了。

  “咳咳……”此时,有人咳嗽。

  这道声音显得突兀,大家则都朝这咳嗽这人看去。

  只见那咳嗽之人淡淡道:“朝廷有何打算,暂且休提,问题在我们自身的身上,这些年来……数百的地方文武,已安置在了江南各地,这些地方父母,肯与我们同心吗?”

  便有人道:“当然同心,若非我等,他们岂有今日的乌纱帽?何况,真要彻查下来……最倒霉的就是他们。”

  “那便好。”这人笑了笑,捋须:“只要我等不自乱阵脚即可。”

  正在这时,却有一艘小船靠近了画舫,从小船上,上来了一个穿着蓑衣之人。

  这人匆匆进入了船楼,而后至堂中,作揖行礼道:“诸公……新近传来了急报,陛下敕命吏部尚书周应秋,兼右副都御史,督师江南来了。”

  这话一出,一下子的,船楼上显出了死一般的沉寂。

  缓了半晌,才有人道:“周应秋此人……可以收买吗?”

  “此人乃是阉党,我预料,此番竟是吏部尚书亲自来此……只怕是抱着……”

  “哎……终究是来了,看来……这是要图穷匕见了啊……”有人不禁感慨,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担忧。

  “我与周应秋,曾为同年,不妨届时去拜见他,且看他什么心思。”

  那此前咳嗽的人却是冷着脸道:“不必拜见了……”

  众人的目光,便又被此人所吸引,此时又鸦雀无声起来。

  第六百零八章 震动朝野

  这人慢悠悠的举起了酒盏,而后喝了一口酒。

  随即,举目张望众人。

  他微笑起来:“依老夫来看……周应秋南下,身负重任,绝不可能轻易罢休,若是不彻查到底,不只魏忠贤不会饶了他,陛下也不会饶了他。尔等凭这同年的关系去说情,这个情,能说吗?”

  说罢,他长身而起,则接着道:“江南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朝廷派一个区区吏部尚书,就想让我们束手就擒吗?若是诸公想要束手就擒,那么……请便。”

  众人鸦雀无声。

  “朝廷倒行逆施……他们想要新政,想要横征暴敛,这是他们的事!陛下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在江南,却是不成。所以……想要彻查,便是我挖我等的根,诸公都是明事理的人,难道坐视朝廷挖你们的根吗?人没有了根,就是浮萍?所以……周应秋,不过疥癣之患而已。”

  有人感慨道:“正是如此,江南何等的太平,可谓人间乐土,我等岂容人来此放肆。”

  “既如此。”这人笑了笑道:“那就没法谈了。”

  他一脸疲惫地坐下,继续道:“既然没有办法谈,那么就送周公上路吧。”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又是不发一言。

  这人却好像决定了一件小事一般,又继续喝酒。

  那美艳的女子到了他身边,将他的酒盏继续满上,他朝女子点点头,谦虚有礼地道:“有劳了。”

  说着,他随即道:“这些日子,为何获利少了这么多,这月的获利,竟是比之去岁少了两成?”

  “这……”

  “哼!”这人冷冷道:“这才是最要紧的事,与其花心思去琢磨那周应秋,倒不如将心思放在这盈利上头,如若不然……大家都喝西北风吗?”

  那人噤若寒蝉,连声说是。

  随即,这人脸色温和起来,道:“喝酒吧。”

  “喝酒,喝酒……”

  众人都笑起来,纷纷举起酒盏,酒醉之下,少不得有人得意:“前些日子,我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个女子,此女梳头之后,真教人眼前一亮……”

  “哈哈,你身边那几个仆童还不够吗?”

  众人大笑起来。

  “这几日,拜访了浙江的周先生,访得他的字帖,实在幸甚,过几日,不妨到我府上来观摩。”

  “妙,妙哉。”

  随即,便有一群女子鱼贯而入,开始吹拉弹唱,这画舫里,丝竹阵阵,变得快活起来。

  直到傍晚的时候,画舫靠了秦淮南岸,宾客们虽是意犹未尽,却纷纷下船。

  此处的码头,早有数十顶轿子在此候着,一群轿夫见了主人们喝酒出来,便都打起精神。

  这秦淮南岸,河道纵横,高矮起伏的屋脊延伸,灯火尽数的点起来,犹如星光点缀。

  地面上是拼接的青石板,缝隙之间生了苔藓,因而……便有一群仆从匆匆提着灯笼上前,生恐主人们路滑。

  一群人喝的有些微醉,此时不禁还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中,便有人唱着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本是诗词,如今却被人编了曲,此时在此良辰美景之处唱出来,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等这些人一出码头,便有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之人像疯了一般,一下子涌了上来。

  这画舫中出来的恩客,出手往往是最阔绰的。

  几乎每日,这里都聚集了大量的流民亦或者乞儿,此时天气已有些凉了,这些人身上的衣衫还很单薄,还有人怀里抱着孩子,这一窝蜂的人,一面口里高呼:“老爷,赏点吃的吧。”

  一群人歇斯底里。

  这时,仆从们便凶神恶煞,挥着棍棒赶人。

  反而是那些恩客,这时或多或少会表现一些善心,便道:“给他们一些吃的。”

  说着,摇着扇子,便钻入了软轿之中。

  那仆从得令,却是早有准备的,自家的老爷心善,出门之外……总不忍见人如此凄惨,于是……都有专门的仆从会预备好一簸箕的米,此时就好像喂鸡一般,将这白米撒出去。

  顿时……那一窝蜂的乞丐和流民便争抢起来,孩子的哭声,叫骂声响彻一片。

  偶尔,便传出感激涕零的声音:“多谢大善人……”

  “老爷公侯万代,富贵千秋……”

  这一个个老爷、少爷们的轿子便抬起来,朝着那万家灯火的方向去。

  ……

  半月之后,督师周应秋至南京。

  南京上下文臣武将,都来迎接,众人进城,周应秋先至军营看了南京卫的操练,而后在众官的拥簇之下,至督师行在。

  他落了轿子,附近早有许多的官兵和差役在此守卫,身为督师,南京六部尚书,以及南应天府府尹,以及其他官员亲自出迎,自是风光无比。

  可是周应秋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很清楚,这一次他奉命来此,是来干脏活的!

  这一次,若是不在江南查出一点好歹来,他的官运也算是到头了。

  吏部尚书被人称之为天官,乃是六部尚书之手,几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内阁里。

  对于周应秋而言,入阁只是一步之遥,本以为此次李国被拿住,自己便有了入阁的机会,哪里想到,自己却还是被牵累了。

  因此,南京六部尚书来迎接他,周应秋并没有表现得过分的亲热,反而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他下轿之后,早有人请他进行辕。

  他整了整衣冠,点点头,正待要快步进去。

  这时,突然人群之中,冲出了一人。

  其实这种场合,围观的看客也不少。

  不过附近都有官兵和差役阻拦。

  可那人却好像泥鳅一般,官兵居然没有截住。

  这人大步流星,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快速地到了周应秋的面前。

  周应秋完全没有反应,事实上,他整个人都是懵的,因为他无法理解……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会想过,该怎么应对。

  眼见此人已靠近,周应秋大喝一声:“尔何人……有何冤情……”

  他认为对方可能是来状告的。

  这人便大喝道:“我乃张庆祥,特来杀奸贼!”

  说罢,居然从袖子里露出了一把匕首来。

  匕首散发着寒芒。

  人已当面朝着周应秋去。

  周应秋色变,慌忙要退。

  可来不及了,匕首迅速地刺了过来。

  周应秋下意识地叫道:“来人……”

  只可惜,他带来的侍卫……方才已和他隔开,而身边的差役以及官军,却多是南京方面的人马。

  毕竟这一路,侍卫们随他舟车劳顿,如今到了地方,一般情况之下,官员都会体恤这些随来的下属,让他们歇一歇,暂时将自己的防务,交给别人。

  这些官兵和差役,居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口里叫着:“有刺客。”

  可就在此时,匕首已狠狠地扎入了周应秋的胸膛。

  周应秋啊呀一声,胸前鲜血猛地溅了出来。

  这自称叫张庆祥的人,随即拔出匕首,接着又狠狠地刺了下去,连续刺了几刀,似乎还唯恐周应秋不死,最后一刀,便直直的扎在周应秋的脖上。

  周应秋先是挣扎了几下,最后便倒地不动。

  他身边的差役这才大叫:“拿贼,拿贼。”

  这叫张庆祥的人一点也不慌,也没急着逃,而是气定神闲地道:“我今日诛贼,怨不得别人,拿我便是!”

  说着,抛下了匕首,任官兵拿他。

  这一下子,远处围看的军民百姓却都已经慌了。

  在数十步之外,这些恭迎督师的南京众官,却都冷漠地看着倒在血泊的周应秋,一个个纹丝不动。

  人堆里,甚至偶尔传出几声隐忍的窃笑。

  这时……终于还是有人慢吞吞地站了出来,不冷不热地道:“拿下贼人,立即审问……”

  ……

  一份快报,火速地入了京城,而后送到了天启皇帝的手边。

  天启皇帝看过之后,竟是目瞪口呆。

  而此时,魏忠贤一脸惨然之色:“奴婢……已经让当地镇守太监……去彻查了……奴婢以为……此事绝不简单。”

  天启皇帝一时间却不吭声。

  良久之后,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道:“魏伴伴,我大明从前可有过这样的事吗?”

  魏忠贤道:“陛下……前所未有。”

  天启皇帝意味不明地道:“列祖列宗们没有遇到的事,朕却是遇到了……”

  魏忠贤却是只想着一件事,于是又道:“陛下……东厂这边……”

  “你的意思是彻查?”

  “是,彻查到底!”魏忠贤道:“奴婢……奴婢以为,决不能姑息……”

  天启皇帝居然平静地摇摇头,道:“朕看……就不必去查了吧,这样的案子,查了也没什么意思。”

  魏忠贤一听,也不知天启皇帝什么意思,他此时则已是惊恐到了极点。不查?为何不查?这么大的事都不查,这会不会是陛下故意讽刺?

  天启皇帝则是淡淡地道:“杀一两个刺客,再找一两个所谓的幕后主使,这样的案子,查了又有什么用?”

  第六百零九章 帝心

  魏忠贤骤然明白了什么?

  而天启皇帝此时道:“张卿到了没有?”

  东厂这边是最快得到消息的。

  这是因为南京镇守太监火速地让人用快马送来了讯息。

  令魏忠贤觉得奇怪的是,天启皇帝第一时间,竟不是立即召内阁大学士觐见。

  毕竟这么大的事,被杀的又是吏部尚书,同时还是钦差,此事必然震动朝野!内阁乃是宰辅,皇帝与内阁商议,本是理所应当。

  可天启皇帝的反应十分奇怪,直接召张静一,其他人则一概不理。

  魏忠贤自是不敢多问,便道:“奴婢再去催一催。”

  可就在此时,有宦官道:“辽东郡王殿下求见。”

  “宣。”

  天启皇帝坐定,等张静一进来,行了礼,天启皇帝道:“不必多礼啦,赐座。”

  张静一坐下。

  天启皇帝看了张静一一眼,便道:“消息……传诏的太监,已和你说了吧?”

  “是。”

  “什么感受?”天启皇帝表现得极冷静,居然没有勃然大怒。

  张静一倒也还算镇定,不过他还是道:“臣大为震惊。”

  天启皇帝点头:“朕起初的时候,也大为震惊,这些人已经胆大妄为到了这个地步,他们……实在是愚不可及。”

  魏忠贤在旁插话道:“不错,确实是愚不可及……”

  张静一却是摇头道:“臣对此,不以为然。”

  天启皇帝奇怪地看着张静一:“张卿何出此言?”

  张静一直接道:“臣倒以为,这一手十分高明!”

  魏忠贤略有几分尴尬,这家伙……说话也不转点弯,这不是摆明着打咱的脸吗?

  天启皇帝则是奇怪地问:“为何?”

  张静一道:“陛下派出了吏部尚书督师江南,用意已是十分的明显了,这摆明着,是要将勾结李国一案,彻查到底的。而这个时候……那幕后黑手,会怎么做呢?”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张静一继续道:“迟早……朝廷是要查出来的,毕竟……就算是周部堂查不出,陛下也一定不会罢休,会继续派遣钦差,那与李国勾结之人,难道真的逃得过吗?”

  “他们这么多人,彼此勾结一起,此案涉及到的江南上下文武,只怕不下数百人,而这些人,有的是主谋,有的则只是从犯,有的不过是附庸。对于幕后之人而言,横竖既然都要被查出,那么不如索性……鱼死网破好了。”

  “可是要鱼死网破,谈何容易!毕竟平日里,他们虽是一起共享富贵,可真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谁能保证,那与他勾结的文武官吏们,会与他一条心呢?所谓树倒猢狲散就是这个道理。可这些人一杀周部堂,事情就完全不同了。周部堂死了,身为钦差,众目睽睽之下,死在了南京城中。到了如今,此事就从一个勾结大学士,贪赃枉法,变成了谋逆。这样的大罪,他的那些党羽们,还有出路吗?”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因此,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侥幸的可能了。除了和那幕后之人一条道走到黑之外,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陛下在辽东,还有彻查奸商等案,已经证明了陛下的严酷,谁还敢心怀侥幸?”

  天启皇帝听罢,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其中的利害关系。

  说穿了,这就是性质的问题,周应秋是去查贪读的,贪读的罪可大可小,这是一个窝案,涉及到的人很多,影响的层面也很广,可毕竟……任何一个案子,都有主谋有协从,主谋肯定是死定了的,那么其他的同谋呢?他们可能就会生出其他的心思了,毕竟,并非是什么人都愿意陪你一起死,谁也无法确保会不会有人跑去找周应秋认罪,而后揭发出其他人出来。

  若是周应秋采取分化的手段,再借着他吏部尚书的身份,以及朝廷的背景,这个案子……说不定还真能有巨大的收获。

  可这么一刺杀,局面就直接逆转了。

  此事之后,朝廷势必会将其定性,这一大伙人为谋反,主谋是反贼,协从的难道不是反贼?

  哪怕这个时候,朝廷下旨,只问主犯,其余不论,问题是……这些人敢相信吗?

  这可是灭族大罪啊。

  此时,除了一条道走到黑,直接和那主谋捆绑在一起,大家一起和朝廷对着干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所以……这一次刺杀钦差,可能在天启皇帝眼里看来是愚蠢,是胆大妄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可是对于那主谋之人而言,却是受益无穷,直接化被动成为了主动。

  数百个文武官吏,再加上他们在地方上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到底掌握了多少个州县,掌握了多少卫人马,也只有天知道。

  这些人势必会鱼死网破,干脆直接发动判断。

  拿捏住了整个江南,这时朝廷要彻查,那么就只能叛乱,朝廷失去整个江南。

  若是朝廷选择忍气吞声,为了大局,而决定装糊涂,那么他们也就平安落地,再好不过了。

  张静一接着道:“陛下,现在的情势是,整个江南,几乎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子,这恰恰是某些人想要的结果。”

  天启皇帝颔首:“听你这般说,这些人非但不愚蠢,反而老谋深算,不可小看。”

  张静一肃然道:“确实不能小看了,毕竟周部堂下江南的时候,犯难的是他们。而现在,犯难的却是朝廷。”

  “是啊。”天启皇帝点点头,皱眉道:“犯难的反而变成了朝廷了,继续彻查,派出钦差,谁还敢去呢?若是真查出一点什么来,立即江南反叛,那么这天下便乱成了一锅粥了。”

  “可若是朝廷不彻查,装聋作哑,此等谋逆都不查处,这朝廷的威信,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他们也便会变本加厉。从此之后,我大明照旧还要分崩离析。”

  张静一认同地道:“不错,这问题棘手之处,既在于这数百人已捆绑在了一起,其次便是他们控制了无数的州县和江南的兵马,再其次,只怕他们在江南也操控了舆论。”

  “臣不客气的说,陛下与臣……只怕在他们心目中,不过是隋炀帝而已。再者……他们能随意花费七百万两银子收买李国,可见他们的钱粮也充足无比,有钱,有人,有兵,还得人心……”

  天启皇帝的脸色越加凝重,他站了起来,踱了几步,道:“卿家以为,当如何处置?”

  张静一便道:“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刑部尚书查这件事。”

  天启皇帝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对。”张静一道:“刑部尚书若是来查,只怕查到一半,察觉到水太深,一定不敢继续查下去,最后可能只好将那刺客五马分尸,表示这只是刺客一人的行为,与其他人没有关系。那么……这件事便算是稳下来了。”

  天启皇帝从鼻里哼出鼻音,嘴唇抿成了一线,目光越加的锐利。

  顿了半晌,他才道:“那么不稳妥的方法呢?”

  张静一道:“不稳妥的方法,可能就是江南起烽火,数省变乱,无数江南军民百姓,生灵涂炭。”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眉道:“可有折中之法吗?”

  “倒是有一个。”张静一抬头,却是深深地看着天启皇帝道。

  天启皇帝亦直直地盯着他,道:“说来朕听听。”

  ……

  不只是南京的镇守太监,这南京的刑部尚书也派人飞马上奏。

  奏疏送到了内阁。

  三个内阁大学士直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黄立极更是如芒在背,默言了半晌,他狠狠地将奏疏丢在了案牍上,再也忍不住的怒骂道:“这是造反,这就是在造反!什么叫做有乱民张庆祥刺杀吏部尚书,发现匕首……区区一个乱民,如何越过重重的侍卫,近得了周部堂的身?”

  “这匕首哪里来的?匕首上的毒从又哪里来的?尽都是语焉不详。钦差抵达南京……为何这乱民事先能得到消息……”

  其他两个大学士也久久地看着奏疏,脸色难看至极。

  孙承宗深吸一口气,只道:“江南完了。”

  孙承宗不禁发出了哀叹。

  是啊。

  这江南可不是完了吗?

  朝廷追究,必然叛乱,既然人家敢杀钦差,那么肯定就敢造反。

  可朝廷不追究,江南也完了,因为连钦差都可以杀了,那么这江南到底还是不是大明的江南?

  “快,派人去见陛下,就说我等要立即见驾。”

  早有内阁舍人,匆匆而去。

  三个内阁大学士背着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要立即和陛下商议。

  只可惜……

  那内阁舍人很快便去而复返,道:“陛下说了,今日有事,不见诸公。”

  黄立极顿时就火了,气咻咻地道:“这是因为陛下还不知道,出大事了,你再去说……就说有大事……”

  这内阁舍人道:“陛下说,事情他知道了。”

  “什么?”

  第六百一十章 孝陵之谋

  黄立极觉得匪夷所思,陛下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召我等觐见?

  三个内阁大学士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明白天启皇帝的意图!

  这是多大的事啊!

  说是天塌下来都不为过。

  如此大事,没有选择和内阁议论,很显然……这帝心已经难测了。

  黄立极下意识地看向孙承宗道:“孙公,你怎么看待?”

  毕竟他们三人之中,最是了解天启皇帝的,算是孙承宗了。

  孙承宗道:“老夫以为……此事……有些匪夷所思……若是猜测不错的话,应该很快就会有旨意。”

  刘鸿训则是叹息着道:“江南那些人,也实在胆大妄为,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投鼠忌器,无论怎么做,都难有万全之策……”

  且在此时,却突然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有口谕,敕刑部尚书徐兆魁下江南,彻查刺周一案,钦哉!”

  黄立极等人领了口谕,又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周应秋去查贪渎,死了。

  如今又派一个刑部尚书……

  “这……有些蹊跷……”

  刘鸿训道:“或许陛下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若不然,不会派刑部尚书出马彻查。”

  黄立极点点头,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江南乃是天下钱粮的重镇,一旦乱了,后果难以预料。

  可若只是彻查,那么以这位刑部尚书的智商,肯定是尽力将此事尽力的控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

  譬如,查出那刺客如何杀人,为何杀人之类。

  不过刘鸿训虽然这样说,可黄立极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沉吟着道:“事情只怕不会这样简单,陛下的性子,绝不会如此。”

  “这也不好说。”刘鸿训道:“这毕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即便是陛下,也需小心处置才是。”

  其实已经不只是内阁了。

  消息传出,京城震动。

  人们出于对江南的担心,也开始出现了许多的流言蜚语。

  当然,也有人看乐子的。

  毕竟那吏部尚书周应秋,乃是阉党,此番遇刺,在人看来……实是对阉党的一次重创。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如今的党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彼此之间,也已势同水火,再加上新政已成了人头上悬着的宝剑,实在让人担心。

  吏部尚书的死,不啻是对宫中的一次警告。

  这一次是刺杀,那下一次呢?

  而刑部尚书徐兆魁得了旨意,已是惶恐起来。

  他也是阉党。

  可这个案子明显是没办法查的。

  彻查下去,天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所以他接了旨意,却没有动身,打算继续拖延。

  江南许多的奏报传来,这江南的六部大臣,绘声绘色的提及了刺周一案,不过几乎都是异口同声,说刺客只是一个痛恨阉党的寻常百姓,因为实在愤恨阉党所为,所以铤而走险,现在已关押在大狱之中,供认不讳是自己一人的举动,与其他人无涉。

  天启皇帝在此后,便没有再召见大臣了。

  也没有抛头露面,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原来所预料的气急败坏,以及龙颜震怒,统统都没有出现。

  好像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到天启皇帝的情绪。

  因此,从京师的各方面反馈来看,江南这边,在焦灼地等待了半个月之后,大家终于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依旧还是那秦淮河上,也依旧是那灯红酒绿、万家灯火,丝竹阵阵、欢声笑语,还有那千金买笑的秦淮河上。

  画舫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更有甚者,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笑着道:“没想到啊,那昏君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民心可用啊。”一个官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摇头晃脑地道:“江南这里,人人都唾弃那阉贼,周应秋一死,不知多少人家燃放了爆竹呢!老夫近几日,走亲访友,人们提及此事,无不喜不自胜的……还有那刺客张庆祥,提及此人,许多人都翘起大拇指,说他乃是义士!”

  “哈哈哈……”

  众人便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从朝廷的消息来看,此番又派刑部尚书来查,不过……那刑部尚书徐兆魁虽也是阉党,可有了周应秋的前车之鉴,只怕现在慌的不是我等,而是这位刑部尚书了。”

  “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的好……那刺客张庆祥,还是杀了吧。”

  “现在就杀?”

  “现在就杀!”那坐在首位上的人沉吟道:“今夜就动手吧,来个毁尸灭迹。”

  “好,下官自当交代人去办。”

  “朝廷那边……”这……坐在首位上的人,若有所思地接着道:“陛下虽是让刑部来彻查,似乎……并不想将事闹大,可是……还是要小心提防,陛下最擅长的……乃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要提防陛下突下江南。”

  有人不以为然,道:“有这么严重?”

  这时候,倒是有人警惕起来。

  这人微笑道:“这是昏君,行事无常,自然要小心才是,再说小心驶得万年船!”

  “若如此,该如何防范?”

  “不如,就想办法让孝陵卫那儿……严加防范,尤其是要提防人渡江……”

  孝陵卫在城东,乃是南京城外最重要的军镇,与江北遥遥相望,此处不但有完备的军事设施,可以说是保护南京城的最重要堡垒。

  “孝陵卫那边……”坐在首位上的人道:“那孝陵卫的指挥刘阔,找人去打招呼,告诉他……出了差错,他跑不掉。”

  “除此之外……拿出三十万两银子来,犒劳一下卫中的将士,要舍得银子,若是连银子都舍不得,如何让人卖命呢?当然,这是其次,江岸的各处渡口和码头,也要严加防范,我等外松内紧,只要有所提防,便可保江南无忧。”

  有人忍不住道:“要不要撤了沿岸的百姓……”

  “不必啦。”这人笑了笑,随即叹了口气道:“那昏君残暴不仁,他身边的奸贼更是压榨百姓,视百姓为猪狗……正因为如此……倘若朝廷发难,势必引发江南人心惶惶。江防那里,多留百姓,若是真有大军渡江,他们难辨敌我,只怕就要对百姓动手!”

  “一旦屠戮了百姓,这江南民心尽归我等,这数省万万百姓,便与我等同仇敌忾,此等残暴之师,也就如强弩之末,不战自溃了。”

  众人听罢,纷纷大笑起来,道:“妙啊,真是妙不可言,昏君乱臣无道,残害百姓,谁不畏惧呢?”

  这坐在首位上的人则是接着道:“各府县,还有各卫的文武……是怎么看待这件事?”

  “他们不少人来南京城打探消息,得知了情况之后,纷纷表示,要与我等共进退。”

  这首位上的人便冷笑道:“可不是得跟着我们共进退吗?周应秋死了,现在上上下下,谁也难逃关系,现在不是我们让他们共进退,是他们求着与我们共进退!平日里……这些人跟着我们富贵久了,现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和我们同心协力的时候了。”

  “正是。”

  顿了顿,这首位上的人又道:“是了,还有一事……我们暗中造的那些火铳和火炮,尤其是佛郎机人那购置的大炮……都预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

  “该见真章了,也该告诉那昏君,什么叫做得人心者天下。当初,这昏君在朝堂迫害东林,亲近那些阉党奸佞的时候,我们就该清醒。这当然也要感谢那张静一,若非张静一折腾什么新政,要使我等江南正直忠义之士死无葬身之地,或许……我等还下不来这样的决心。”

  “可如今……他们至少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那便是……在朝堂上,指望这昏君是没有用的。能否众正盈朝,靠的不是那昏君的吝啬,而是要让他们知道,我江南数省可以虽是众志成城,可予以他们迎头痛击,方才是最正经的事。”

  “正是。”

  “噢,还有一事,派人去见了淮王吗?淮王殿下……怎么说?”

  “他怕事,起初还见了我们的人,与我们的人谈古论今,后来他突然听闻周应秋遇刺,似乎觉得蹊跷,便立即闭门谢客,装起病来了,我们已接二连三派了人去求见,他也不肯见,只说身体不好,不便相见。”

  “呵……”首位上的人露出了讥诮之色,道:“这淮王既不敢承担大任,那么……只有指望江西建昌府的益王殿下了。说起来,这位益王本也名叫朱由校,与陛下还是同名呢!”

  虽然是同名,不过等到天启皇帝登基之后,这位叫朱由校的益王,立即就自己改了名,叫朱由木。

  有人道:“只怕他也未必肯。”

  “谁没有希图大位之心呢?只是害怕罢了,先去接触一番吧,倒也不急的。”

  “好,我这便去安排。”

  说罢,这坐在首位上的人,随即站了起来,口里道:“要有两手准备,倘若那昏君能乖乖就范,这件事也就罢了。可为了防范于未然,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六百一十一章 迅如闪电

  众人议定,一番享乐之后,终是一曲曲的曲儿唱罢。

  这画舫游在河水上,水里倒映着画舫上的万千灯火。

  江南女子的低吟,偶尔飘荡出来,酥麻入骨。

  等到酒足饭饱,便有人将厨余的肉菜丢入秦淮河中。

  这时,总会有几个胆大的人,一头扎入冰冷的河水里,拿着网子,去捞取那厨余之物,等到捞着了厨余之人冻得脸色发青的游回岸来,他的妻儿便在岸边等着,一见人上岸,便忙是寻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毯子给他盖上。

  这捞到了东西的,便禁不住要惊喜的道:“这么大的肘子,竟也没咬几口便扔了,哈哈……”

  一家人围成一团,看着收获,眼里都放出光芒。

  ……

  如今的西苑,简直就成了一个军事禁地。

  所有的护卫还有常侍统统都被魏忠贤替换了一遍,务求每一个人都忠实可靠。

  这段日子,张静一几乎每日都来。

  而后……一张巨大的舆图,在勤政殿里直接摊开。

  这还是万历年间绘制的南京舆图,每一个卫所的驻地,每一座县城、府城都做了标注。

  此时在这舆图上,又开始新增了许多新的标注。

  天启皇帝脸色略有不好,主要是缺乏睡眠引起的,倒是一双眼睛依旧泛着神采。

  而张静一在一旁,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透着几分疲倦!

  “大致的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吧?”此时,天启皇帝道:“张卿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要快,江南之事,要嘛就是对这些人妥协,可若是妥协,则大明对江南则名存实亡。要嘛……便是大张旗鼓的平叛,可一旦平叛,则无数百姓生灵涂炭,这些该死的东西……”

  “所以……既要保存江南,又要收拾这些狗东西,那么就要做到……快如闪电,精锐的先锋军马,迅速抵达江南……这么多的大军,看来只能动用海船了,而且……一旦登陆,至多也就给大家准备五日的干粮以及火药,五日之后……若是不能解决……则万劫不复。”

  张静一的提议显然十分冒险。

  必须要迅速动手,而且干脆利落,首先就要解决给养和后勤的问题,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大军出发,至少需要半个月至一个月时间筹集粮草,并且确保粮道的贯通,半个月和一个月已是极限了。

  而且……五日的粮食和后勤给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天启皇帝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进南京城,从登陆至进城,要破许多的关隘,五日之内……必须做到?”

  张静一很是确定地道:“是。”

  天启皇帝托着下巴,脸上显露着怀疑之色,道:“这如何可能做得到?这是闻所未闻的事……历史上有人能做到吗?”

  张静一道:“南京乃是太祖高皇帝时定下的都城,又是孝陵所在,臣不敢说他是天下第一坚城,但是……不说其他,南京周边,就密布了无数的军镇,军事的防备设施星罗密布,莫说这样的坚城,即便是寻常的府城,也无人敢保证,五日之内可以做到。”

  天启皇帝苦笑:“你既然知道如此,那为何要实施这个计划?”

  “因为没有选择。”张静一一脸认真地道:“一方面,需要以快打慢,防止这些乱臣裹挟百姓,而使江南生灵涂炭。其二:这也是心理战,这些反贼,到了如今,已明知自己谋逆必死无疑,一线生机就是抗拒朝廷,所以……他们和我们一样,也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打算。”

  “正因为如此,所以臣在以为,对付此等乱贼,最有效的办法是直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雷霆一击,让他们知道,朝廷的实力超乎他们的想象,只要能一战定南京,那么……整个江南,也就可以传檄而定了。”

  张静一顿了顿,随即道:“如若不然,势必有人想要鱼死网破,到了那时,四处都是烽火,那江南可就乱了。”

  天启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出几分烦躁。

  他还是无法想象,对南京这样堡垒一般的都城,可以在登陆之后五日之内杀进去。

  毕竟从登陆的地点向南京城进发,不说沿途要经过多少军镇,需要历经多少破城战,单单行军,五日也只是勉强。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莫说是五日,历史上三五个月能破南京城,也算是迅如疾风了。

  当然,他很是认同张静一的一点说法就是,这是损失最小的办法。

  于是天启皇帝道:“你有几成把握?”

  张静一道:“六成。”

  天启皇帝倒是意外,便道:“这么高?为何?”

  张静一镇定自若地道:“因为战争的形势即将改变了,臣自有信心。”

  一旁的魏忠贤此时道:“陛下,张老弟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是他觉得有很大把握,那么不妨让他试一试看,这便命张老弟出击……”

  张静一这时候却是摇头,打断了魏忠贤道:“不是我出击……而是陛下出击。”

  “啥?”魏忠贤看着张静一,顿时要跳起来,瞪着张静一,激动地道:“六成把握,就让陛下出击,倘若是出了岔子怎么办?”

  天启皇帝也狐疑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则道:“首先,陛下才是东林军的统帅,陛下亲率大军,无可厚非,历朝历代,军功之首者,方为天子。陛下和臣想来不相信所谓皇帝是有德者居之这样的鬼话,所以……此战……非陛下不可。”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除此之外……此战,袭的乃是南京城,南京城是什么地方?乃是我大明龙兴所在,且不说太祖高皇帝的陵寝,还有大量的宫殿都在那里,陛下不亲自进兵,谁有这个资格?”

  魏忠贤还是不放心,于是道:“只是过于冒险了,还有没有更稳妥的方法。”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道:“就是要冒险,不冒险……如何承载天下人的期望?”

  张静一的理念和这个时代的道德和理念显然是格格不入的。

  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些玩意,统统都是扯淡,这简直就是开玩笑,你有多大的权力,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和后果。

  魏忠贤道:“何不……”

  “够了!”天启皇帝见二人争得面红耳赤,便不耐烦起来。

  天启皇帝倒是干脆利落,斩钉截铁地道:“朕为统帅,张静一为副帅,而今朕欲一改祖宗之法,也是该前往孝陵,祭祀太祖高皇帝,一诉衷肠了!”

  紧接着,就是各种进兵的细节问题,如何做到快速,如何掩人耳目……

  数日之后,天启皇帝下旨,东林军南下,囤镇江。

  消息一传出,天下震动。

  这摆明着是直接威胁江南,而且……新招募了大量生员的东林军,如今已扩编至了一万五千人。

  一面下旨刑部尚书彻查,一面派兵囤在了江北,意图已十分明显了。

  当然……大军没有这么快进发。

  东林军只是慢吞吞的收拾行囊,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真正的意图,却依旧还是保密。

  一支五千人的人马,经过了张静一精挑细选,最终抽调了出来。

  这五千人,老兵就有近两千人。

  其他的三千生员,也多是新兵训练之后,表现不错的生员。

  紧接着,无数的给养,直接在天津装船。

  就在东林军出发,开始自陆路朝镇江进发的时候。

  这五千人马,也已在天津卫登上了舰船,张三几乎抽调了所有可以抽调的海船,负责运输。

  在一个安宁的傍晚,天启皇帝出宫,由张静一护着,连夜赶至天津卫。

  而宫中……似乎一如既往的平静。

  在拂晓时分,天启皇帝登上了舰船上,随即……大船扬帆进发。

  京城里对于陛下这一意孤行的举行,自然是引发了轩然大波。

  事实上陛下出巡,大家还蒙在鼓里。

  只是东林军进驻镇江的举动,却还是吓了大家一跳。

  这不是摆明着,预备要平叛了吗?

  可陛下‘托病’,隐在宫中不出,百官寻不到天启皇帝,无计可施下,也只能自己闹腾。

  而另一边……就在京城里议论沸腾,数不清的书信,送往江南的时候。

  一艘艘的舰船……已经开始出现了松江府。

  松江府这里,也即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上海。

  当然,这上海在如今也只是一处小小的县城。

  此处驻扎了备倭卫的一个小卫所。

  当无数的舰船抵达,此处的码头,根本无法停泊这样的舰船。

  于是……一艘艘的登陆舰从大船上放下。

  先锋的一支人马直接抵达了海岸。

  备倭卫的松江百户所都看呆了。

  本地的百户率先带着人迎头要交涉。

  人还未靠近,对方的人就已抽出了刀,一把刀横在了这百户的脖子上。

  便听一个声音厉声道:“钦差在此,跪下说话!”

  百户虽然不认得什么钦差,但是却是认得刀的。

  于是毫不犹豫的跪下:“饶命!”

  第六百一十二章 出击 出击!

  对付这种小鱼小虾,其实是不需要讲太多的。

  松江华亭县,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算什么紧要的所在。

  正因为如此,所谓备倭卫的百户所,不过是区区数十人,三条船而已。

  虽然这个规模,确实比蒙古海军司令的家底要厚一点。

  可此时……当这百户跪下之后,看到浩浩荡荡的大军登岸,川流不息。

  无数的辎重运送下来。

  这辎重也极有意思,全部是打包好了的,这些灰衣之人,绝大多数直接将这辎重直接背负在身后,不过……对方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便。

  后头的舰船,居然还载着战马来。

  许多的战马,一旦登陆,下了陆地,便开始有些脚软。

  想来这些战马,也有一些晕船,此时接触了地面,反而无法适应。

  用舰船运送战马,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在这百户看来,如此大规模的战马……却是少见的,这得多富裕啊。

  其实这确实很富裕,所有的战马,都是从辽东运送来的!

  张三派了船队,先去了辽东,而另一边,早有人将预备好的马匹送至码头,这些战马,多是当初建奴人的财产,不过如今……早已成了张家之物。

  为了此战,张家献马一万二千三百头。

  可怕的是……因为装船,还有疾病,以及海上有的战马无法适应的缘故,生生废掉了两三千头。

  如此一来……剩下来能用的战马,也不过万头而已。

  在战争面前,一切都是消耗品,哪怕是在这个时代价格高昂的战马,也不例外。

  随即,大量的生员开始将许多更加沉重的物资,装载在了战马上,有的战马只负责驮载物资,还有火炮。火炮经过了一定的改装,炮管下头,则是轮子,当然……为了方便战马拉动,张静一甚至十分奢侈的……在这轮子上……垫了一层橡胶。

  如此一来,战马拉动起来,便轻松省力了不少。

  连接火炮的轮轴和轮子之间,采用的也是钢珠滑轮,这一切……都是为了轻松省力,适应战马的拉动。

  这些灰衣人,都好像早有默契一般。

  实际上……这样的奔袭演习,他们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到达了地点之后,每个小队、中队、大队该干什么,大家早有了默契,彼此都安分地干好自己份内的事。

  此时……终于有一群人拥簇着几个不干活的人下了船。

  而后,便见两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下了船,此时天色已有几分寒意了,可灰色大衣暖和,在这江南,天启皇帝甚至觉得有些燥热。

  “这便是江南……”

  天启皇帝抬头眺望远处,哪怕是初冬,这里的许多树木依旧还披着绿色,这让天启皇帝颇有几分好奇,在北地……山都只怕要秃了。

  他随即上前,便看到了跪地的百户人等。

  天启皇帝驻足,看了看,而后冷着脸道:“尔何人?”

  “卑……卑下……”这人面露惶恐,战战兢兢地道:“卑下松江备倭卫华亭百户所百户王德。”

  “王德?”天启皇帝皱眉道:“这名字不好,名中带德,看来一定藏有什么野心。”

  张静一在旁苦笑道:“陛下,算了吧。就一个百户,没必要栽这种赃。”

  天启皇帝脸色才略略缓和,便接着道:“近来可有什么公文传至这里?”

  王德早就吓坏了,不敢又半分迟疑,立即道:“倒是没有什么……不过……前几日,卫里让加紧一些防备……不过这种公文……倒也是经常有的,一般不会太放在心上。”

  天启皇帝看着这数十人,便问:“百户所中有多少人丁?”

  “一百一十二……不……”王德耷拉着脑袋,最后垂头丧气地道:“嘉靖年间是一百一十二人,现如今……只有二十九人了,全在这儿……”

  很显然,王德最后选择了说实话!

  “其他人呢?”天启皇帝挑了挑眉道。

  王德心虚地道:“有的跑了,有的……有的……”

  “吃空饷?”

  王德便嚎哭道:“这怪不得卑下啊,饷银年年都拖欠,根本就养不活人,嘉靖年间的时候,一份饷按理来说,是可以勉强让一家人糊口的,可现在……就算是两份饷人都得饿着,层层克扣下来,卑下这些人……若是没有一些空饷,便活不下去了啦。”

  天启皇帝冷笑道:“这样说来,是南京兵部扣了你们的军饷?扣去之后的银子呢?”

  “这便不知了。”王德道:“何止是兵部,哪一个不占咱们的便宜呢?不说其他,嘉靖年间分给咱们百户所开垦的地,不最后,也落到别人的手上了吗?”

  “华亭县?”天启皇帝淡淡地道:“朕若是记得没有错的话,这里曾是名臣徐阶的家乡,他在这里……有数十万亩土地,单单雇农,就有数万户……此后因为海瑞的缘故,而惹得群议汹汹,是吗?”

  王德便不吭声了。

  此时,张静一在旁道:“听说徐公的子弟不只兼并土地,鱼肉乡里,若非是海瑞……这华亭还不知什么样子。整个华亭县的耕地,也不过是数十万亩而已,数万户人,等于这华亭哪里都是徐家的土地,人人都是他家佃户。”

  天启皇帝点点头,看向王德道:“徐阁老在这里……声誉还好吗?”

  “这……”王德很是犹豫不决,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等到张静一作势要拔刀的样子,他猛地一惊,便立即道:“徐阁老怎么样,其实卑下这样的粗人,怎么敢评价?只是卑下在这里当差,偶尔也会听人说起他,那些个读书人,还有本地的官吏,都对他很是推崇,说他是治世能臣,斗垮了奸党严嵩,是士大夫的楷模。”

  天启皇帝此时大笑道:“一代名臣,在朕看来……也不过是如此,我大明就是名臣太多了。”

  说罢,大笑三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眼眸直直地往前看去,厉声道:“出击!”

  此时……各队已经整装待发了。

  所有的物资全部上马。

  江南太平了许多年,所以官道的设施没有破坏。

  这就意味着……只要速度足够快,前头没有人破坏官道和桥梁,那么一众人马,便可从这里……直接沿着官道直往南京。

  当然……一切的首要条件是够快。

  天启皇帝是个行动派,干脆利落地上了马。

  早有号令兵,骑着马,开始在各队之间吼叫:“陛下有命,出击,出击……人马不得停,后队尾随前队……出击!”

  哒哒哒……哒哒哒……

  无数的马蹄响起,卷起烟尘。

  浩浩荡荡的队伍如一条长蛇,朝西进发。

  这队伍,足足跑了一盏茶多功夫,才最后在这百户面前统统飞驰而过。

  百户王德还在瞠目结舌之中。

  他此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后头一个总旗小心翼翼地上前道:“王百户,咱们……该……该怎么办?”

  王德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不禁道:“怎么办,该怎么办?你来问我,我问谁去?方才……那年轻人自称是朕?这……这到底是哪一部的兵马?”

  “会不会是流寇?”

  “流你娘的头。”王德瞪了他一眼,骂骂咧咧起来,毕竟……人家已经跑远了好几里地了,这百户又恢复了以往的威风。

  他一脸鄙视地看着这总旗道:“你见过这么富裕的流寇?这流寇若是这么富裕,他还做什么寇?你见过登岸之后的军马,便立即将多余的物资舍弃的?见过他们人人穿着这样的衣?见过一人两匹马的?他娘的,当初戚少保建的戚家军,也不曾这样富裕。”

  “南京城里的那些禁卫,在这些人面前,就都是一群穷光蛋。你自己没有眼力劲吗?他们身上的刀枪,哪一个不是精品?腰间的武装带子,一眼就晓得是皮的,你晓得单这一条腰带,值你几个月的饷吗?他们这样若是流寇,我能将自己的脑袋吃了,我也跟着去做流寇去。”

  “……”

  这总旗被骂得只能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王德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队伍,随即道:“管他呢,随便写个公文,去卫里奏报吧,这是他们上头的事,和咱们无关,卫里都欠着咱们三个月饷了,饭都吃不上了,谁还管这个……散啦,散啦,都散啦。”

  在王德的厉声中,众人也就没说什么了,很快便各自散去,这里……似乎又一下子恢复了平静。

  至于……什么职责,这是不存在的,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每日打秋风,抓抓虱子混着日子,不去做贼便不错了。

  而那王德,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知道太多的事。

  根据他多年和上官打交道的经验,这事随便奏报一下就成了,而且不能奏报得太严重,如若不然,上头追责或者其他,这黑锅就实打实的背上了!

  至于其他的事……那就不是他区区一个百户能管的,也管不着,谁每日能吃饱饭,谁来管。

  第六百一十三章 大胜

  顺着官道疾行,虽然沿途几乎没有什么阻碍,因为太快了,快到几乎没有人反应。

  沿途有不少的府县,不过东林军的战略是直接绕过去。

  当然,这样的做法,其实是兵家大忌。

  至少在东林军之前,是没有人敢这样玩的。

  毕竟……这等于自断了粮道,也断绝了自己的后方。

  一旦被合围,甚至不能继续向前突进,就遭遇了阻碍。

  那么如此一支孤军,就等于陷入了死地。

  这个世上,只怕任何略知兵法的人,若是看到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作战计划,只怕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两个渣渣痛快地枪毙了。

  这简直是胡闹。

  一日一夜的功夫,大军疾行一百三十里。

  全部骑行。

  战马跑不动了,便立即舍弃。

  所有人……全速出击。

  偶尔有一些掉队的,在后方,有专门收容掉队之人,好在掉队之人不多,只有数十人。

  张静一的计划是,五天之后,只要掉队之人维持在五百人……是可以接受的。

  当然……情况比他预想中的好。

  一方面是操练起了很大的作用,生员们的体力很好,十分充沛。

  而且耐力极强,在马上一直颠簸,几乎不能休息,这是寻常人难以忍受的,莫说是连续疾行,就算是让人在马上待一个时辰,许多人也无法忍受。

  何况即便骑在马上,也需背负大量的行李和辎重。

  若不是因为还有火炮需要运载,张静一甚至觉得,单纯轻骑,一日两百里不会有问题的。

  生员们颇有荣誉感,哪怕允许掉队,他们也依旧能咬牙支撑,毕竟……虽然出击之前已经明言不会受到责罚,可毕竟不想让人瞧不起,这和平日里大量灌输的观念也有巨大的关系。

  再者,同袍之间,能够相互扶助,各队的队官,也能随时为大家打气。

  因此,哪怕所有人筋疲力尽,但是依旧还能保持较高的士气。

  另一方面,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带头示范作用,也给予了大家足够的信心。

  沿途上,倒有不少人察觉到了这一支队伍,但是绝大多数人,只是一脸懵逼地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马绝尘而去,等见那队伍远去之后,依旧还是一脸懵逼。

  一支轻装的骑兵,作为先锋负责清扫前方的障碍。

  他们往往在队伍的前头数里之地,负责警戒和清理官道上的人,若是遇到了某些不开眼的人想要阻拦,便立即进攻。

  这种不开眼的情况很少,当然,也不是没有。

  在常熟县……有商贾紧急将情报通报了驻扎常熟的苏州左卫,苏州左卫指挥,认为情况可疑,当即率七八百人马埋伏在官道。

  一声铜锣响起。

  两边射出弓箭。

  当然,弓箭都是稀稀拉拉的,按理来说,卫里应该有步弓手,每日操练弓射,可实际上承平日久,几乎没人练习开弓,可偏偏……弓箭是个技术活,一般情况下,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至少需要操练三年才可养成。

  因而……大家意思了一下,弓箭是射出了,就是非但没有准头,更是没啥穿透力。

  好在气势还是有的,道旁四处都是喊杀,埋伏于附近的数百人马,一齐杀出。

  在那山丘之上的指挥使梁正海,则是一身戎装,显得威风凛凛,坐在马上,身边则是七八十个家丁。

  这些家丁战斗力是最强的,不过……这种作战,他没有派出自己的家丁做先锋,毕竟……战场上最重要的人是自己,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

  他在此观战,眼看着自己的军马骇人的四面八方包抄‘贼军’,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

  于是他志得意满地道:“兵法之要,在于攻其不备,只要一冲,对方自乱,到时便可趁势掩杀,到时……”

  他的声音显得激昂,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

  因为……对方没有一点他所预料的混乱。

  这两百多个先锋骑兵,非但没有乱,而是在遇袭之后,立即传出了哨声。

  而后……大家自觉地以哨声方向开始集结,紧接着……居然开始分头出击。

  是的……这些家伙,在不知敌方多少的情况之下,没有混乱不说,居然还出击了。

  骑在马上的先锋,没有使用长枪,因为马上使用长枪不方便,所以用的都是短枪,短枪的射程短,威力也不足够,但是唯一的好处就在于……它能连射,携带也方便,最是适合近战。

  紧接着,四处都传出了枪声,而后……奇袭的士兵就立即混乱了。

  求生欲满满,直接转身便跑。

  这些士兵,大多衣衫褴褛,手中的刀剑,天知道是成祖年间的还是嘉靖年间的,大多锈迹斑斑,都是古董。

  一看情势不妙,一点不带留恋,转身便跑了个干净。

  可怜这先锋的骑兵还想立功,发了几枪,却发现对方转身便窜入那官道两侧的林涧之中,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想要追击,但是急促的哨声却是让他们原地待命,毕竟……他们不熟悉这里的地形,穷寇莫追。

  那观战的指挥使梁正海见状,嘴还张着,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还有这样的事?

  他本以为自己定下的奇谋定能成功,哪里想到……这拼杀都没有,居然和自己在兵书之中看到的完全不同。

  身边的家丁也有一些胆寒了,略显惶恐地纷纷道:“敌军势大,将军还是退避吧。”

  这指挥使这才回神,便骂道:“当然要跑,人家要杀来了。”

  果然……先锋骑兵已经发现了这一支人马,显然已察觉到正主在此。

  在眨眼间,已是朝着这奔杀而来了。

  一行人惊慌地匆匆要退。

  梁正海一面道:“梁九,你带人阻敌,我去苏州搬救兵。”

  可一回头,那梁九居然早就撒丫子跑了。

  梁正海:“……”

  他来不及痛骂,忙勒马,架着祖传的大刀,连忙策马便逃。

  这大刀的形制,仿的乃是关二哥的青龙偃月刀。

  看上去很威武,但是逃跑时就是妨碍了。

  何况他的马……跑的不快。

  虽然这已算是战马了。

  平日也有人照顾。

  可平日里骑乘的时候不多,就是一个空架子,而这梁正海的马术,也是有限得很,一下子就急促促的踹着马腹冲刺,结果战马吃痛,狠狠跑了几下,就吃不消了。

  而后头的轻骑……却已越来越近了。

  偶尔传出几声枪响,梁正海便见身边的家丁接二连三的倒下。

  他已吓得面如土色,口里大呼:“贼子凶顽……啊呵呵……”

  座下的马听到了枪声,受惊之下,一下子将他摔下了马。

  梁正海哭了。

  等到几个骑兵围上来,他狼狈地爬起来,顾不上身上摔的伤,口里忙道:“鄙人忝为苏州左卫指挥,今义师来此境,鄙人守土有责,非要为难义师,实职责所在也。恳请义师爷爷们见谅!”

  “今日鄙人战败,惭愧之至,山穷水尽之时,如梦初醒,只好为了常熟县上下百姓,情愿甘为义师爷爷们效力,敢问诸位爷爷,是哪一支义师?鄙人久闻闯王大名……”

  马上的人,这时有人道:“好啊,不但抗拒我等,还想投了流寇!”

  梁正海:“……”

  “拿下!”

  梁正海:“……”

  有人将梁正海直接拎起,毫不客气地绑结实了。

  梁正海便大叫着道:“我也可以做忠臣的,敢问可是南京守备的人马吗?”

  可惜没人理他。

  直到后队又有浩浩荡荡的人马来了。

  梁正海被押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

  天启皇帝风尘仆仆,身上的大衣已满是灰尘。

  马不停蹄的赶路,大概也是累了,他脾气有些不好,听了汇报,直接一鞭子便先抽下去,骂道:“狗东西,酒囊饭袋不说,竟还想做贼?”

  梁正海啊呀一声,疼的在地上翻滚,口里道:“形势所迫,情非得已。”

  天启皇帝上去又要踹他,梁正海便嚎啕大哭道:“饶命啊!”

  天启皇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高兴的是……大军的进展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还真多亏了梁正海这些废物。

  想哭的是……敢情这些狗东西……骗了他这个皇帝这么多年的钱粮,结果如此不堪一击不说,而且还毫无一点节操。

  天启皇帝倒是理智,顾不得生气,便道:“此去南京,沿途还有什么兵马?”

  “只有孝陵卫军镇乃必经之路,其余地方……虽有兵马……不过……不过……”

  天启皇帝道:“那军镇之中有多少人?”

  “这个……不知……”梁正海道:“不过这军镇城墙极高,历经了数次修复,乃是南京城的门户,早就驻扎了大军,防卫森严……”

  天启皇帝继续问:“所谓的大军,可是你这苏州卫一般吗?”

  “不……不一样的……”这梁正海感觉这话问的很有内涵,倒是老实地道:“我等是屯田卫,平日里都只是耕田的。那里是南京的禁卫,还有不少招募的人马,一个可以顶咱们十个。”

  第六百一十四章 大决战

  梁正海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启皇帝听罢,也只是冷笑。

  说实话……天启皇帝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统统都是废物。

  莫说是他杀了来,便是真有流寇杀来,天启皇帝完全可以预想到,指望这些人,必然是指望不上的。

  天启皇帝道:“将这狗东西吊起来,挂一个牌子,上书:朕来此!”

  说着,天启皇帝便不再去理会梁正海。

  某种意义而言,见过了那些心黑的赃官污吏,天启皇帝并不觉得这个梁正海如何罪大恶极。

  说难听一些,宰杀这样的人,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此时,天启皇帝志得意满地对张静一道:“这样看来……我们是干对了,这江南诸卫腐朽不堪,不过是空架子,朕只需临门一脚,便可令它应声倒下。”

  他眼里闪着光,信心满满的样子。

  张静一却是皱眉,道:“陛下切莫大意。”

  “怎么?”天启皇帝不解道:“你没见这些人的战力是如何的低劣吗?”

  张静一摇摇头,却是道:“这不一样的,这些人的战斗力之所以如此低下,在于他们是为公而战!为公而战,一旦接触,便毫无压力地逃之夭夭了。可一旦当有人知道,陛下此番进逼南京城,要一战而擒拿这些乱臣贼子的,那么势必……这些人便自知绝无生路,要誓死抵抗,宁愿玉碎,也不愿为瓦全,他们……他们自会掏空自己的家丁,整合自己的心腹死士,拼死顽抗到底。”

  天启皇帝听罢,却是露出了惆怅之色,忍不住道:“为他们自己而战,则愿拼至一兵一卒吗?”

  可细细思来,何尝不是如此呢?在公战的时,若是大家人人肯勠力同心,又何至于辽东的局势在当时糜烂到那般的地步?甚至是当初倭寇肆虐的时候,又何至区区倭寇,竟可让东南糜烂?

  天启皇帝道:“这些人……真是可笑。”

  张静一却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大军继续进发,又行了两日,此时已深入了江南腹地,过了江苏府,便是丹徒。

  此时大军过境,依旧迅疾如风。

  这江南美景,固然是美不胜收。

  不过沿途却也有不少破屋瓦舍,多是一些衣不蔽体之人,面带着菜色,瞅着大军过境。

  甚至有人听闻大军来了,以为是流寇。竟有不少赤足的年轻人欢天喜地,相约着要来投流寇。

  生员们本想拿人,反而天启皇帝劝住,道:“不必理会,你们若在此,和他们一样,难道不想从贼吗?不要说什么忠义之类的鬼话,这些都是那些读书人用来糊弄朕的,世上固然也有忠义,可这忠义……是建立于朕能让这天下人填饱肚子,让他们安居乐业的基础上的。”

  显然,此时的天启皇帝变了。

  他的思维开始变得更有深处。

  事实上……他变得开始越发的理解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是从王朝末年走出来的人,他对人心看的过于透彻,毕竟在王朝末年,连最后一丁点的道德外衣也都荡然无存。

  而今日的天启皇帝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现在的情景,难道比元朝末年的乱局能好多少吗?

  此时的他,早已见惯了种种,方才知道,想要延续社稷,自己该怎么去做。

  大军继续进发,再过一日……大军终于直逼小汤山。

  而就在此时,南直隶震动。

  整个南京城,已是回过味来了。

  那游荡在秦淮河里的画舫,已不再欢歌笑语,把酒畅聊。

  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画舫上的人,个个都愁眉不展。

  因为在座的人,谁也没有料到,陛下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于是……在死寂之后。

  终于有人道:“陛下实在是糊涂了。”

  众人便抬头,纷纷朝着首位上的人看去。

  却见坐在首位上的人,面带微笑,一副智珠在握之状,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当下情势的影响。

  他这一次没有喝酒,而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

  而后……淡淡地道:“这昏君有五败。”

  众人鸦雀无声,依旧静听。

  这人徐徐道:“其一:突然进兵,有失天时。其二:北人至江南,而失地利。其三:江南上下,都肯与我等同仇敌忾,人人谈及这昏君,便谈虎色变,这有失人和。再有:他贸然进兵,一路疾行,实为强弩之末,听闻他们火速至了小汤山……到了现在……早已筋疲力尽,如此……却如那陷入垓下之围的项羽,空有勇武,实则深入我江南腹地,四面楚歌。这其五,南京城四周摆布了堡垒,有精兵强将,又有大量军堡,他们想要再进一步,只怕难如登天!”

  “有此五败,焉有胜理?昏君啊昏君,老夫真没想到,他竟真敢找上门来,看来是皇帝做久了,身边尽为阉贼,每日溜须拍马,以至他糊涂到了这般的境地。”

  随即,他站起来,目光带着锥入囊中的锐气,口里则是接着道:“我等已是胜券在握,为何还愁眉不展呢?今日索性就将错就错,诛杀昏君,又有何不可呢?”

  一听诛杀昏君四字。

  许多人的心里便猛地咯噔了一下。

  其实人就是如此,山高皇帝远,那皇帝是什么狗屁东西,我等在此,才是土皇帝。

  至少平时,他们是这样的心理。

  所以当初说要将钦差周应秋干了,大家却丝毫负担都没有,一方面,这是大家伙儿的主意,人家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另一方面,自己这些人,扎根江南,根深蒂固,朝廷当真愿意反目吗?

  可是……

  真要弑君……却又是另一个心思了。

  好半晌,众人依旧踟躇不语。

  这人便又道:“怎么?诸公事到如今,莫非还有其他的主意?我实话说了吧,那昏君率军而来,长途奔袭,你瞧瞧,这才几日功夫,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了,这才几日啊……为何那昏君如此急迫?你们当真以为,这是昏君要南巡吗?实话告诉你们,他就是奔着你们来的,这昏君残暴不仁,一旦到了南京城,追究起刺杀钦差一事,老夫便来问问你们,你们这妻儿老小,都在江南,谁可幸免?要知道,那昏君抄家可是好手,到时……尔等少不得要死无葬身之地,谁可以幸免呢?”

  说到这里,这人狞笑起来,又继续道:“为今之计,便是有银子的出银子,有力的出力。老夫先开个头,老夫这里,有五百家丁,银三万两,粮五千石,愿供应军需。”

  “既然陛下已至小汤山,那么……要破石头城,就少不得要拿下孝陵卫所卫戍的军阵!这孝陵卫……不甚可靠,不妨就以南京兵部的名义,抽调到他处,再选精锐人马,死守此处,若是那昏君表明了身份,我等便只说他们是流寇,这是流寇想要骗城……孝陵卫的军镇,两百多年来,最受朝廷的重视,两百多年来,修葺了多达三十多次,城墙极高,这城墙的过道可以走马,又有瓮城,更布置了大量的藏兵洞,我等只要集齐精锐,死守这里,守个十天半个月,他们自然不战自溃。老夫只最后问一问……尔等到底是想要去死,还是想要求活?”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大家自然一切都明白了。

  终于有人附和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何不铲除昏君,还我清平天下!”

  众人想明白了自己的利益,倒也果决起来。

  这等事,一旦涉及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别看平日这些人文弱,可狠劲出来,也就个个不同了。

  有人冷笑道:“这孝陵卫,不啻是南京城的虎牢关,不错,昏君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粮草也必定不足,此时如强弩之末,有孝陵卫的军镇,便可让他们不得寸进半步!”

  “昏君想让我等死,我等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大好江南,无数百姓安居乐业,数不清的河山,如何还能再遭这昏君荼毒,昏君败亡,只在今日!”

  众人听了鼓动,似乎也觉得此番胜算极大,优势在我,于是眉开眼笑;“我愿出家丁两百人……”

  “我……”

  ……

  当天启皇帝看到了孝陵的军镇时……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忍不住热泪盈眶。

  当初太祖高皇帝选择自己的陵墓的时候,便是想要效仿汉高祖,在修建陵寝时,特意选择了最是易守难攻的所在,同时设立军镇,表面上是护陵,其实也是保护南京城,是要为自己的后世子孙们,多一重屏障。

  此地的地形,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在这里之后,则是南京城。

  而此时……这一座座的角楼,还有厚重的城墙矗立在了自己面前,却是阻拦了天启皇帝的道路。

  天启皇帝万万没有想到,现在阻拦自己的,居然是太祖高皇帝当初的布局。

  而此时……东林军终于停了下来。

  张静一已开始布置,设置炮兵阵地。

  八十门新式火炮……正在紧张地装配。

  第六百一十五章 王业不偏安

  新式的火炮为了便于运输,所以拆解了几大块。

  毕竟如今东林军已是鸟枪换炮,当初用的没良心炮,虽然携带方便,威力也是不小,不过……缺点也是极大的。

  那便是几乎没有多少准头,射程也是有限,威力再如何……也没有这种专门的火炮要高。

  可这火炮就不同了。

  这是真正专业的火炮,经过一次次的改造和改良之后,终于开始大量的装配进东林军中。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这绝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玩意,价格昂贵,一门火炮的成本,都在一千七百两银子以上,因为工艺复杂,现在的匠人们,造六门,才有一门合格,什么叫奢侈,这就叫奢侈。

  不只如此,这玩意的炮弹,价格更为昂贵,因为合格的炮弹……也确实不易。

  这玩意太贵了。

  当然……花的是天启皇帝的银子。

  这一次出兵,可以用财大气粗来形容。

  这一边,此时已拿着望远镜,开始观察眼前这一座军镇的动静。

  这是一座专门用来屯兵的军事堡垒,占地不小,所有的防卫设施都是顶级。

  从城楼上观测而言,张静一已经可以看出,有人源源不断的在朝这里增兵。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合理乃是南京城的门户,摆明着,这些人在措手不及之后,决心在这里,和东林军进行决战。

  天启皇帝另一边按着刀过来,道:“怎么,还不打算进攻打。”

  “他们在增兵。”

  “增兵便增兵,又有什么干系?咱们杀入这里去再说。”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陛下,咱们还有一日半的军粮……”

  天启皇帝皱了一下眉头,托着下巴道:“你的意思是?”

  张静一便道:“此处是军镇,陛下与臣等提兵至此,要嘛在南京城里决战,要嘛就在此。何不如给他们一些时间,增兵于此,在这里决战呢,毕竟这里没有太多的百姓,只要在这里……聚了这些贼子,而后给他们狠狠一击,才可彻底打破他们的妄想,如若不然,便是在南京城决战了,南京城有太多的平民,牵涉太大。”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增兵一日?”

  “正是。”张静一泰然自若地道:“虽然这样做有些冒险,可是同样的炮弹,里头的贼军越多,咱们的杀伤力越大,有何不可?臣方才让一队人,搜索了附近,袭了几个士绅人家,搜检来了一些粮食,实在不成,军粮还可以再坚持一两日,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贼军认为,我们困在这里,等他们源源不断地调兵遣将。”

  天启皇帝此时忍不住冷笑道:“这些人四处发布布告,号称朕乃流寇,责令各处要击‘朕’,真是可笑。”

  张静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平淡地道:“只要涉及到了他们的根本利益,那么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本就是常有的事。这就像陛下所说的那样,徐阶乃一代名臣,可是徐阶一辈子又有什么功绩呢?在这些人看来,至大的功绩,不过是斗垮了奸臣而言。可徐阶自己呢?徐家有土地数十万亩,数万户沦为他们家的佃户,为他们耕种土地,江南这里,人多地少,许多人莫说是水田,便是山里的旱田,也未必能有一两亩,便是死了,连个埋人的地方都寻不到,可大家依旧对徐阶推崇备至,那么所谓的斗垮奸臣,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不必担心,臣以为,到了如今,讲道理已经无用了,反正我们也讲不赢,既然道理没办法讲,也没有胜算,那就拿我们最擅长的东西来,用大炮来说话吧!”

  天启皇帝颔首:“你来布置,朕再去那边观测。”

  孝陵卫军镇在紫金山脚下,扼守咽喉之地,既是前往孝陵的重要通道,也是南京城的门户之地。

  此时……面对着东林军这边,城门紧闭,无数人登上了城楼,开始守城。

  而面对着南京的城门,则有源源不断的人挑着金银和粮食,以及各路人马开始汇聚。

  南京乃是天下最重要的重镇,在这里的南京兵部,掌握了江南所有的军马。

  南京那边,号称流寇进入了江南,因此开始布防守卫南京,这孝陵卫的军镇,就成了重中之重。

  此前江南承平,而东林军一路奔袭,许多重要的关塞几乎都丢失,说到底,是因为大家都反应不及,处处陷入了被动。

  眼下,终于在这里,南京城这边才开始有了防备。

  为了固守于此,南京兵部突然下文,要求这里驻守的孝陵卫立即上紫金山,令他们前去固守陵寝。

  毕竟孝陵卫是掌握在南京的神宫监宦官的手里,对南京兵部而言,并不可靠。

  调走了孝陵卫,紧接着,便是各路人马云集。

  短短两三日时间,竟有两万余人。

  而现在……依旧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驰援而来。

  南京城外围的军马,纷纷来此。

  此时,城中可谓是固若金汤了,负责卫戍于此的,乃是新宁伯谭懋勋。

  谭懋勋也算是世镇南京的勋臣之一,此时他奉了南京兵部之命,在此调配人马。

  对于城外的情况,谭懋勋也尝试着派出斥候,不过但凡是出去的斥候,很快便被对方赶了回来。

  这令谭懋勋不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当然,谭懋勋也心知肚明,对方这是精兵,人数很少,在数千以上!

  而他们这边是守城,现在陆续的援军到达,人数在对方的接近十倍都有可能。

  这种情况之下,没有理由会输。

  只是对方的真实身份,却是最令谭懋勋所担心的,因为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什么了。

  可偏偏,谭家在江南已有数代,和江南这边的牵涉和瓜葛实在太深了,眼下除了硬着头皮,与江南共存亡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好在他毕竟是将门之后,对于军事还是颇为精通的,现在各路军马聚集于此,首先就是要让大家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因此,他见了一个又一个指挥和千户,又到处巡营,了解粮草以及饷银的发放情况。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有些人居然还想克扣军饷,这在谭懋勋看来,简直就是不知死活了。

  朝廷的空饷能吃,南京城诸公拿来犒赏的银子,你们也敢吃吗?

  这一日下来,他已筋疲力尽。

  只是疲累了一整天,刚刚想要歇下,这时却听外头有人道:“伯爷,一些读书人求见。”

  这谭懋勋听罢,顿感头痛,这个时候,一群读书人来凑什么热闹?

  只是……他心里明白,在江南这个地方,所谓的读书人,可不只是在读书的人这样简单。

  于是他定了定神,忙道:“请他们至大堂,我随后便来。”

  谭懋勋倒也不耽误,随即便动身,徐步来到大堂,便见十几个读书人纶巾儒衫,一个个精神奕奕地在等着了。

  谭懋勋还未落座,为首的一人便道:“区区王时敏,见过伯爷。”

  谭懋勋一听,却忙是侧身,而后回礼:“可是太仓的王相公吗?”

  王时敏笑了笑道:“正是。”

  谭懋勋顿时便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这位王时敏,绝不是简单的读书人,此人乃是从前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之孙,翰林编修王衡之子,系出高门,在这江南……也很有文名。

  此前,他还做过官,不过做了没几年便厌倦了,反正有的是土地和钱财,在苏州太仓那里,王家被称之为王半城也不为过。

  面对这样的人,谭懋勋当然矮了半截。

  王时敏如此,其他的读书人,只怕身份也不低。

  于是谭懋勋便一一和他们见礼。

  谭懋勋这才道:“不知诸位来此,有何见教。”

  王时敏虽是年过四旬,不过浑身上下,却颇有贵气,说话不紧不慢:“我等听闻贼军至此,特来助战,这些贼子,个个穷凶极恶,我等倒也略知一些军事,愿投效于此,为保我江南万万百姓,为将军出谋献策。”

  不怕读书人没办法,就怕他们什么都懂。

  谭懋勋一听,心就沉到了谷底,就你们这些平日里吟诗作赋的家伙?也来出谋划策?

  当然,这些人身份不一般,个个都是江南顶级的士绅,祖上都曾身居高位,这绝不是谭懋勋这样一个伯爵可以招惹得起的。

  谭懋勋便笑了笑道:“我这里正缺人手,没想到诸位竟毛遂自荐,好,太好了。”

  这王时敏大喜,立即道:“谭将军,我等的军力,乃是那城外贼子的十倍,为何不立即出击呢?”

  谭懋勋:“……”

  谭懋勋忙道:“我奉命固守于此,而且各路大军汇聚,此时对各路军马尚还没有摸透底细,不能做到知己知彼,所以不好轻易出兵。”

  王时敏笑着道:“诸葛亮六出祁山,正应了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句话,我等虽无诸葛之才,今番至此,岂可坐困愁城?”

  谭懋勋:“……”

  第六百一十六章 见真章

  谭懋勋听罢,立即道:“诸位先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我等出击,自然是出师有名,只是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先一探贼军虚实为好。兵马讲的乃是知己知彼。”

  王时敏便问道:“那么谭将军,城下的虚实如何?”

  “本将也在等着着斥候来报。”

  王时敏露出遗憾之色,他感觉到谭懋勋在敷衍他。

  只不过此时此刻,他也不便多言,只好道:“我等是有道讨伐无道,乃赤胆而针锋背信弃义,区区贼子,既然优势有十倍之多,自当一鼓作气,弹指间便可教其灰飞烟灭也。不过……将军行事谨慎,却也未尝不可,只是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谭懋勋心里松一口气,他就怕这些人催着自己进兵。

  其实城内的情况,并没有他所想象中的乐观,因为兵马都是南京附近各卫调拨来的,大家的心思都很复杂,他在这军镇之中,控制住各卫的心思,就已是头痛了,贸然出击,岂不是正中敌人的下怀?

  而这些读书人,其实不是谭懋勋能够惹得起的,在江南这边,像王时敏这样的人家,关系太复杂了。

  他不只是祖上是内阁大学士的问题,人家的恩师还是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当初的登莱巡抚袁可立的儿子袁枢还是他的忘年交,至于他的姐夫、妹夫,那也都是江南的士绅大族,这样的人……是真的惹不起。

  何况来这儿的,不只一个王时敏。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哄住了。

  此时却听王时敏便道:“如今战事一触即发,我等自也不好干涉谭将军,只是此地关系南京城安危,学生人等,倒也愿与将军一道固守此地,诛杀这城外的贼子,不知将军是否肯学生人等,协助守城。”

  谭懋勋哪里敢阻拦,只是道:“有贤弟等相助,那么本将便可放心了,弟等高义,将来守住了城,我定要为诸位贤弟表功。”

  王时敏等人大喜,谭懋勋很干脆地给他们发了一张公文,讨了公文之后,一行读书人便兴冲冲地往城门楼子去。

  其实倒不是这些读书人爱凑热闹,只是在他们的心目之中,守城这等事,是指不上丘八们的,只有他们这些读书人,才有退敌和临机应变的本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以十制一,此战必胜,今日来凑个热闹,将来克敌之后,也多了几个吹嘘的本钱。

  没多久,众人带着几分激动的心情,浩浩荡荡地登上城楼,这城楼的守备听闻他们的大名,自是像供着自己亲爷爷一般。

  登上城楼眺望,见山峦起伏,又见远处隐有军马,离得远,看不甚清,却似乎也在列阵。

  王时敏等人心潮澎湃,有人不由低语道:“那昏君就在那吗?”

  王时敏道:“何止昏君,贼臣张静一,怕也在那里。”

  当然,这些话只能私下里说,对外还是宣传乃是流寇。

  他们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多少略知一些。

  一想到要诛这昏君佞臣,他们便血液沸腾。

  江南这边,对于这一对君臣的印象,可谓是糟糕到了极点,毕竟……大量的镇守太监跑来征税,就已让人厌恶,何况还折腾什么新政呢?当初明武宗在的时候,有个叫刘瑾的太监搞什么京察,也就是不合格的大臣直接罢黜,结果闹的天怒人怨,于是人人得而诛之。

  那刘瑾的新政固然可恨,可到了张静一这儿的新政,就是挖大家的根了!

  这张静一就等于是他们的仇人,真恨不得立即将其碎尸万段。

  这时候,连最后一点忠义的遮羞布,也没有人愿意盖上了。

  王时敏冷笑道:“待诛杀了他们,这江南便可清平了。”

  “诸兄,我等来此,见此情此景,岂不乐乎,不妨吟诗一首,以壮声势如何?”

  众人都纷纷叫好。

  王时敏这时却笑着道:“今日贼子杀至,不知残害多少百姓,我念苍生疾苦,实不知乐从何来。而今……大战在即,想来少不得要满目疮痍,心中潸然,以我之见,这诗词就不必啦。”

  众人听罢,肃然起敬。

  纷纷朝王时敏道:“王兄深思熟虑,实是令人钦佩不已。”

  王时敏背着手,笑了笑道:“我等都是儒门之下,心怀苍生之人,今日见贼子兴兵作乱,欲祸乱江南,我辈之人,自当效班超之事。”

  众人纷纷叫好。

  在城墙上巡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清冷,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意思,众人便索然了,这时有人道:“我听闻这军镇之中,也有酒肆,不妨我等去坐坐!”

  “只是不知是否有人陪酒。”有人笑了起来。

  原先那人道:“此地有妓寨的,到了酒肆,一问便知。”

  于是,众人便又兴致勃勃。

  王时敏也豪放道:“走。”

  相约下了城墙,寻到了酒肆,这里倒已有了不少的武官,原来隔壁就是妓寨,只不过让人挑了几个女子来,结果发现,这几个女子,吹拉弹唱都很糟糕,姿色也是二流。远不如那秦淮河里的瘦马,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于是众人没什么滋味,最后各自散去。

  ……

  一日之后。

  炮兵的阵地已经布置。

  紧接着……便是开始探查,摸排军镇镇各火炮阵地的距离和方位。

  而后,便是这些炮兵开始根据位置,拿出射表出来的推算。

  这新式的火炮,射程更远,精度越高,已经不是以前瞎几把射的时候了。

  炮兵教导队遵照张静一的意思,在一次次进行炮击实验之后,已经列出了一个火炮的射表,所有的炮兵,都需要进行学习。

  到了这个时候,天启皇帝的耐心已到了极限。

  攻击的时间是在次日的黎明。

  黎明之后,直接轰城,要确保在天亮之前,直接将这军镇拿下。

  且不说以少胜多,几个时辰之内拿下这样规模的军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是命人下达,居然没有遭到任何人的反对。

  炮兵所在的第六教导队在对过射表,各小队的官兵们开完了会议之后,便提前休息。

  其他各个教导队,则轮班休息。

  当夜,天启皇帝的大帐里灯火冉冉,他看着舆图发呆。

  此时,他已预计了一切城中官军可能发生的动作,不过细细想来……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城中的人,安排好了没有?”天启皇帝突然询问。

  “已经联络上了。”张静一道:“这军镇之中,有三个校尉已经潜入进去了,约定好了准备进攻之前,他们会在夜里升起孔明灯,给我们确定方位。”

  “很好。”天启皇帝点点头,而后道:“你说……咱们以一对十,而且还是攻城,几个时辰,当真能拿下吗?”

  天启皇帝不是不知道东林军的本事,可显然他还是有些疑虑。

  说实话……主要的问题就在于,这是旷古未有的事。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在创造历史。

  张静一平静地道:“臣不敢保证。但是只敢保证,这东林上下,一定竭尽全力。”

  张静一的话很实在,天启皇帝颔首,而后道:“是啊,若是明日正午之前,拿不下这城,咱们只怕就要弹尽粮绝了。到时……”

  这话不言而喻!

  不得不说,在天启皇帝看来,张静一还真是军事奇才,特么的,这种先断自己生路的战术都能想的出来。

  不过……说实话,天启皇帝喜欢的就是这种。

  说着,天启皇帝握拳,眼眸中泛着光,继续道:“朕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愿让这些狗东西,坐在南京城里快活。”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

  营里终于传出了哨声。

  是催促第六炮兵教导队集结的讯号。

  此后……所有人开始集结,而后……他们纷纷出现在了自己的炮位。

  天色依旧昏暗。

  这里距离军镇有三四里的距离。

  而此时……现在火炮的有效射程,也大致在这个数目。

  若是再远一些,就没有准头了。

  人们屏息等待着,直到黑暗之中,终于看到那军镇之中的几盏孔明灯亮起。

  不同颜色的孔明灯,所代表的位置是不同的,一处是城中的火药库,还有一处乃是军营的位置,第三处,则是将军的行辕所在。

  大队官已抬起了望远镜,不断的目视距离。

  另一边,天启皇帝已是起来,他亲自跑来最近的炮兵阵地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个个已经装载完毕的火炮。

  他不禁背着手,对随行而来的张静一道:“遥想当年,朕也喜欢打炮,在西苑里,每日放炮不止,那什么将军炮、虎蹲炮,朕都亲自打过,你这火炮……很不同嘛,听闻花费巨大,是吗?”

  “是。”张静一道:“账目,陛下是看过的。”

  “朕没有看,看了也没什么意思,反正朕提出任何质疑,你也能找出一万条理由,告诉朕这银子花的是值得的。”天启皇帝虎着脸道:“不过花了这么多银子,是该见真章了。”

  而此时……远处传出了刺破天穹的尖锐哨声。

  这是预备攻击的前哨!

  第六百一十七章 万炮齐发

  昏暗之中,开始有人将那重达十数斤的炮弹开始装填进炮膛。

  因为有螺旋膛线的缘故,这炮弹乃是后装。

  炮弹必须做到与炮膛丝丝合缝,如若不然,便要视为报废。

  这火炮身管长十二倍口径,最大射角为二十度上下,而发射药已经改为了雷汞,装填在炮弹的后端,采用撞针击发。

  炮弹其实就是两百年之后最原始的榴弹炮,这玩意现在也有一个名词,叫做开花弹。

  当然……黑火药的开花弹和黄火药出现之后的开花弹是完全两样东西,这炮弹中,不但混杂着黄火药,还混杂着大量的钢珠。

  单单这个炮弹……眼下在造作局,只有十七个匠人能够制作。

  工业化生产是不存在的,原理张静一懂,可是制造水平,只能一步步的提升,为了造出这玩意,就必须培养能工巧匠,再精密的玩意,最终也只能靠双手制造出来,这就好像古代总会出现巧夺天工的工艺品一样,如马踏飞燕,汉朝的时候,竟可有此美奂绝伦之物,可实际上……它就是靠匠人们一点点的造出来的。

  十七个匠人,一人的极限是每日造出八个上下的炮弹,一日的产量是百个,百个之中,至少四十多个是报废品,因而,最终可将炮弹的产量维持在五十个上下,而现在……张静一将这几个月的所有产量统统带了来,打算来个狠的。

  在一切预备就绪之后。

  各处炮兵阵地,没有急着立即开炮。

  而是一个炮兵观察员先端起了望远镜,而后朝身边的人做了一个手势。

  那人开始吹响哨声。

  哨声一响。

  紧接着……某处……

  猛地……一个火炮的炮管喷出了火焰。

  轰隆……

  漆黑的天穹,一道电光一闪而逝。

  轰隆的炮声,几乎震破了所有人的耳膜。

  大地也扬起了尘土。

  在天穹,炮弹的轨迹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后……这炮兵观察员已端起了望远镜,一动不动的观察着炮弹的尾焰,偶尔,拿着手里的炭笔,开始在一块木板上记录。

  那炮弹最终一下子……落入了靠近军阵不远的地方,紧接着……轰隆一声……一团火焰炸开。

  这巨大的响动,顿时打破了拂晓。

  军阵的城墙,似乎也在颤抖起来。

  本是漆黑的军镇,一下子点起了无数的亮光。

  不过……这第一炮,并没有命中军镇。

  炮弹观察员不理会嘈杂,端着望远镜,不断的观察,而后……取出了舆图,标记了大致的方位,而后,简单的计算之后,开始做出一个又一个的手势:“修正射表……左侧炮阵炮口抬高一寸……”

  他下达一个又一个的命令:“三号炮群阵地保持原有姿态。”

  ……

  一道又一道的命令。

  观察员继续测算。

  这是根据一次又一次的试验数据,最后折算出来的一套炮兵的射击计算方式。

  毕竟,现在的火炮精度已经提高不少,已经可以大致的测算出落弹点了。

  每一个炮弹,都价值不菲,朕更因为如此,所以对于精度的要求极高,若是炸不中,就是血亏。

  炮兵教导队,很多都是从其他教导队调来的生员,而且有不少,都对数学有一定的天赋。

  从前大家认为,这打仗当兵,竟还要学习算数和文字,在不少人看来,倒像军校在故意装模作样。

  至少在这个时代,莫说是寻常的士兵,便是底层的武官,对于文化的需求也不高,只有高级将领,需要读一些兵书。

  恰恰相反的是,军校里并不学习太多所谓的兵法,反而对基础教育的要求很高。

  而现在,许多生员渐渐发现,这基础教育的作用了。

  各个炮群阵地开始有了回应,他们吹出了口哨。

  紧接着……炮兵教导队的教导官下达了命令:“开火。”

  更为尖锐且紧促的哨声响起。

  一时之间,这里变得紧张起来。

  其他各教导队,已经开始默契的给自己的耳朵塞棉条。

  ……

  而在城楼这里,一声轰鸣,已是惊醒了所有人,好在很快,大家便又镇定下来,显然,对方射偏了。

  谭懋勋被惊醒,已是匆匆的带着一队武官和亲兵登上了城楼,他怒道:“发生了什么事?”

  “回将军,城下放炮……似乎要准备进攻了。”

  谭懋勋冷笑:“莫非……他们还想夜袭?这是疯了?让咱们的火炮做好准备,等他们杀至城下,便给这些狗东西一点厉害看看,让各卫也做好准备,一旦他们攻城失败,我们便趁势追杀!”

  “是。”

  谭懋勋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毕竟对方的火铳听说很厉害,还有一种火炮也不错,不过射程太短,对付像自己这样的城墙,根本不会有什么效果,而城墙上,也有不少火炮,这些火炮,虽是嘉靖年间铸造,威力却也非同小可,再加上城中人多,这些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干攻城。

  他正待要离去。

  这时……却见一群读书人与几个卫士发生了争执:“大胆,我等特来助战,尔乃何人,竟敢阻我。”

  谭懋勋一看他们,苦笑,忙吩咐人让他们过来。

  却是王时敏诸人竟是匆匆来了,他们没有睡,这鬼地方酒水差,女人也丑陋,便是住所,也十分糟糕,此时听到了动静,便不约而同过来。

  王时敏道:“谭将军,如何?”

  谭懋勋道:“眼下并不知贼军的盘算,或许只是骚扰,又或者……”

  “谭将军,是该出兵了,贼子猖獗,故意挑衅,是该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我军乃贼军十倍,岂有龟缩不出的道理,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勋,若是将军还如此谨慎,不如就让学生等人,带一队精兵,斩了城下的贼酋来……”

  一群读书人热血上涌,纷纷叫好,甚有人拍手道:“王兄胆略,令人钦佩,不错,不错,我等仁者之师,而贼酋暴虐,只要我等从天而降,贼子定然丧胆,这些都是声色俱厉之徒,不足为……”

  惧字还未出口。

  突然……

  远处……

  或者是极远处……

  诡异的事发生了。

  一道道电光一般的东西,竟在数里之外一闪即逝。

  紧接着……轰隆隆……轰隆隆……

  地动山摇。

  这城墙之上……似乎也开始颤抖起来。

  城楼上许多的灰尘开始扑簌而下。

  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在这宁静的夜里,竟是在这里也听的清晰无比,宛如天雷滚滚一般。

  紧接着……

  他们便清晰可见的看到夜空之下,无数的炮弹,如流星一般,闪烁着尾焰,朝着这里方向而来。

  一听这可怕的动静,又看漫天流星,众人先是大为惊诧。

  随后,那钦佩王时敏的读书人,已是抱着脑袋,率先的趴在地上,两股战战,口里大呼:“妈呀……”

  说话之人,惊恐的发出哀嚎。

  而那王时敏,也已吓坏了,他惊慌失措的转身要逃,却发现,自己是在城墙的过道上,这过道狭窄。

  “什……什么事……那……那是什么?”王时敏手指着天穹,发出了呼喊。

  那炮弹的声音,是啸叫的,飕飕的破空声,已越来越清晰。

  谭懋勋根本无法想象眼前发生的事。

  在他想象中,若这是火炮,那么不可能,对方都看不到影子呢,至少在几里之外。

  这世上有什么火炮,能射如此之远?

  可是……这诡异的事,偏偏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他匆忙道:“别慌,别慌……”

  谭懋勋按着腰间的刀柄。

  毕竟还是武官,胆色还是略有一些的,他很清楚,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也慌了,那么就全完了。

  他安抚众人道:“我们这里乃是铜墙铁壁,死不了……”

  他的话……似乎还是有一些作用,至少……让本是慌乱的亲兵和读书人们……似乎也觉得有理。

  于是,不少人虽是缩着身子,倒也没有出现什么太大的混乱。

  紧接着,无数的炮弹,飕飕的在自己的脑袋上空划过去。

  紧接着……

  轰隆……

  更大的爆炸……在军阵之中炸开。

  火光四射,那耀眼的光芒,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巨大的轰鸣,让人才意识到这火炮的威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了。

  不只是如此,当那光芒逐渐微弱,却依旧可以看到……落弹的位置,数十人瞬间被炸飞,炮弹炸开之后,一个冒着黑烟的弹坑显露出来,四周都是残肢断臂。

  便是数十丈外的人,也不幸被弹片射中,口里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是……

  这只是开胃菜!

  一切……只是开始。

  一个个榴弹落入军阵中各处……骤然之间,到处都是火光,是那炮弹的呼啸,还有那漫天的火焰,升腾而起。

  一个炮弹,直接炸中城楼。

  木制的城楼,瞬间垮塌,烧掉了小半边,城楼之下,只留下了千疮百孔的残尸。

  谭懋勋:“……”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一切,此时他的耳膜已被刺破了一般,什么都已听不清楚了,只是嗡嗡的响。

  一种无名的恐惧,也随之升腾而起。

  第六百一十八章 痛打落水狗

  轰隆隆……轰隆隆……

  天上无数流星落下。

  那榴弹炮的破片乱飞,且这炮弹下坠的速度极快,以至于根本避无可避。

  在这个时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军镇之中,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榴弹炮的威力,也远比那没良心炮要强得多。

  若说没良心炮是天启皇帝,那么眼下这火炮,就是天启皇帝他祖宗太祖高皇帝。

  不可同日而语。

  无数的炮弹,如流星坠落。

  炮弹炸开,而后身边的人率先倒下一片,轰鸣声刺破人的耳膜,大火开始熊熊的燃烧。

  在火炮正式开始出现之后,绝大多数的战争,杀伤都是火炮造成的。

  而这种恐怖的玩意,对于此吃此刻的江南军马而言,简直就不是一种维度的武器。

  各营此时本是还在熟睡中,此时……无数的士卒被惊醒,有的人甚至还没有意识,就已被炸上了天。

  到处都是断臂残肢,是各种血肉,一处处的房屋燃烧起来。

  惊慌失措幸存的官军,他们骇然而起,此时已见黑暗之中,到处都是混乱,哪里都是浓烟和火光。

  那嗖嗖的火炮呼啸声,犹如催命符一般。

  很快,这里便坑坑洼洼,炮弹留下来的弹坑,让不少人摔倒。

  许多的尸首,根本没有人顾忌,地上的伤兵,则到处都是。

  此时的官军们,并没有经历过这样可怕的炮火袭击,更别说,有任何的经验了,只能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可这……恰恰给炮火的杀伤带来了极有利的条件。

  若是从远处看,这军镇已置身于火海,无数一闪即逝的炮火闪光,犹如天上雷光闪动。

  天启皇帝虽然知道这玩意花了自己不少的银子,肯定比没良心炮要厉害,可当这火炮真正展现威力的时候,却还是吓了一大跳。

  太可怕了,在几乎超出了视距的情况之下,直接进行狂轰滥炸,甚至这个时候,他看不到一个敌人的影子。

  他激动地道:“给我炸,天亮之前,要拿下此城。”

  他眼睛有些红了。

  说实话,置身在这种环境,确实很让人激动。

  这炮火的覆盖,展现出来的,是非自然的力量。

  而这样的力量,却是操持在自己的手里。

  只可惜,他的话……没有人听到,因为隆隆的炮声,压制了一切的响动。

  各个炮群,都彼此在黑暗中,用灯笼来作为联络的讯号。

  炮兵们装填炮弹,发射。

  而后,继续装填。

  而各个炮队的火炮观察员们,则依旧拿着望远镜,以及望山仪进行观察,不断的在纸上自己作业。

  这种实战场景的炮击,对于观察员们而言,是记录数据和调整射表的最好方式。

  另一边,各教导队已经开始为攻城做准备。

  第一教导队的人员作为先锋,其次是各教导队相序入城。

  所有人穿上了厚重的大衣。

  这大衣厚重,除了御寒之外,某种程度,是可以作为绵甲来使用的。

  甚至比起当下大明官军质量参差不齐的绵甲而言,军大衣的防御效果可谓是一流。

  子弹全部上膛,检查刺刀,腿部的绑腿,靴子,还有专门爆破用的炸药包,甚至是攻击过程之中,补充水分所用的水壶,确保一餐的干粮,统统齐备。

  所有人都不吭声,只闷声等待着命令。

  而另一边,炮火依旧连绵不绝,轰炸声一个接一个!

  在军镇之中。

  官军大乱。

  城墙上的谭懋勋已是脸色苍白,他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万万没想到,守卫南直隶的精华,只在一瞬之间,便彻底的崩溃。

  在这隆隆的炮声之下,满目疮痍之中,他已和各营失去了联络,城墙挨了几发炮弹之后,已塌掉了半边。

  他在亲卫家丁的帮助之下,匆匆下了城楼,可这哪里还是净土?身边的家丁已越来越少,有的早已独自逃命的,有的则被飞溅的弹片直接收割。

  他跌跌撞撞的穿行,因为地上都是炮击之后的废墟碎石,还有横七竖八的尸首。

  最令人心惊胆跳的是,天穹上,依旧有许多的炮弹,自他的头顶上空划过。

  前方,一个个爆炸的火焰升腾而起。

  谭懋勋已是发现,自己从祖辈那里耳濡目染的所有作战经验,现在完全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连他都不知道,遇到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他拼命地朝着城墙的一处角楼去,那里比较完好,似乎没有炮弹落下。

  亲兵和家丁们则也呼啦啦的尾随着他朝着那里奔去。

  这时,却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吼:“谭将军,谭将军。”

  黑暗之中,谭懋勋只听到这隐约的声音,于是下意识的,他惊慌地四处张望,却在某个爆炸的一瞬间,地面瞬间骤亮,他才发现,不远处,几个读书人正跌跌撞撞地朝他跑来。

  为首的正是那王时敏,王时敏带着哭腔,大呼着道:“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炮弹,我的那些学兄,便个个尸骨无存了……谭将军,谭将军……救我,救我啊……”

  他冲上来,浑身是血。

  在他的身后也有几个似乎受伤的读书人。

  现在他们早已没了半分的豪气和斯文。

  谭懋勋却是冷着脸,直接一把甩开了他,毫不客气地厉声道:“走开,不要牵累本将。”

  此言一出,王时敏大为震惊。

  他万万没有料到,谭懋勋竟是说翻脸就翻脸。

  他禁不住疾呼道:“谭将军何以如此?你身为大将,临战之时,仓皇如丧家之犬,难道就不怕回到了南京城……有人追究吗?”

  谭懋勋本已是心乱如麻。

  从前他对王时敏这些人还有耐心。

  可此时此刻,听了王时敏这些话,却只觉得好笑至极,想也不想便道:“时至今日……还会有南京城的人吗?”

  说话间,只见远处,又是一处爆炸。

  一股热浪袭来,众人差点被热浪吹倒,王时敏却觉得自己的面上似乎有什么,忙是抹脸,却已发现自己手心上,居然全是血,那气浪是混杂着血的。

  他眼眸猛地瞪大,哀嚎了一声,立即气愤不已地叫骂道:“谭懋勋……谭懋勋……”

  谭懋勋却已是头也不回的,带着仅剩下的几个家丁,朝着黑暗中去。

  王时敏这头却是一下子吓瘫在了地上。

  眼前发生的事,显然已经远远的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在书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军镇中到处都是大火。

  放眼所见,尽为瓦砾。

  就在此时……炮声终于停了。

  可是……城中的官兵,却早已混乱不堪,死伤实在太大,一阵炮击,便瞬间让官军们直接崩溃。

  崩溃之后,武官和士兵也没有了界限,大家只想各自逃命。

  可在这地方,想要逃命,谈何容易?

  就在此时……

  城外传出了急促的哨响。

  哨声连绵之后。

  城外已是慢慢地挺进,做好攻城准备的其他各教导队,队官们在炮声停歇之际,取下了耳上的棉条。

  而后,其余人纷纷取棉条。

  作为先锋主官的大队官李定国,已是率先出来,于是先锋的生员纷纷朝这里靠拢。

  李定国已显得成长不了不少,他虽年轻,在生员之中资历却不低,而且每一次作战英勇,且在军校之中各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这些年立下的功劳,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这一步步走至今日这个位置,哪怕他的面孔上,还略带几分稚嫩的一面,却依旧能令人信服。

  此时,只见李定国目光冷凌,大吼道:“陛下和恩师的命令已经下达,第一教导队主攻,而我们第一大队,则承担先登的任务。城中已是混乱不堪,我们要做的,是顺着东南城墙的两处缺口进入,守住出入军镇的通道,击杀顽抗之敌,爆破小队……则负责夸大一号缺口,为后续攻入城中的兄弟教导队杀入城中做准备。”

  “各中队和小队的命令已经下达,虽然此时我等乃是痛打落水狗,可在进攻的过程中,务必要小心为上,记着……不要急着发起攻击,要随时确保有人侧翼在你的左右,抵达缺口,第一件事就是掩护机枪队架起机枪,确保缺口处万无一失,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进攻!”

  说罢,进攻的哨声一响。

  此时,已至黎明破晓时分。

  天空中一道光亮,已射破了重重的阴霾。

  在这些许的亮光之下,李定国亲自拿着短铳,呼喝一声。

  于是……喊杀骤响。

  一炷香之后。

  那一处垮塌的城墙,再一次出现了爆炸。

  这一次爆炸,却并非是炮火造成的,而是爆破小队,迅速的扩大城墙缺口之用,一个豁大的口子,随即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而后……无数人顺着瓦砾鱼贯而入。

  机枪位设置……

  偶尔的机枪声开始传出。

  步兵则是交替行进,装填了子弹的小队率先冒腰前进数十步,而后对附近的敌人进行射击,射击完毕,停留原地,后队的一支小队则迅速的超越他们,出现在他们的前方,进行射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尽诛不臣

  这种废墟之中的巷战,对于进攻方的压力并不小。

  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城中的人根本没有多少抵抗的意志。

  第一教导队采取的乃是交替行进的想法,而后开始占据军镇之中的一些主要节点,而后,派驻小队人马,控制住节点之后,随即将里面的人彻底分割。

  这一种战术,很成功,此前就在沈阳城里证明过。

  李定国则设立了一个临时的突击队,而他们的目标很简单,就是驱赶残敌。

  敌人已经丧胆,所以当务之急,除了将他们分割,同时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重新组织之前,见他们驱赶到一个个位置,而后等待后续的大部队进来接收。

  除此之外,便是辨别出武官,将这些武官从中揪出来,只要确保这些散兵游勇群龙无首,那么最终便可确保有效的占领。

  一个时辰之后,天启皇帝犹如做梦一般。

  这一次的攻城,效果更加的显著。

  比之此前攻打沈阳,时间大为缩短,而且进攻的效果和速度,都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说攻打沈阳,乃是这个时代军事想象力的极限的话。

  那么此次攻打这里,则已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之外。

  这银子……真的值了!

  天启皇帝急着要入城。

  张静一却是阻拦他道:“陛下,里头还有危险,陛下难道没有听到还传出许多零星的铳声吗?说明还是有人在进行反抗,再等一等。”

  天启皇帝不以为意地道:“朕何惧之有?”

  张静一道:“陛下率我等虎贲千里奔袭,令人丧胆,已建奇功,这后头痛打落水狗,打扫战场的事,还是交给他们去做吧,主要是锻炼一下他们。”

  天启皇帝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他激动地背着手,道:“佩服,朕是服了,这才是真正的虎狼之师啊!哈哈……五日……五日便打开了南京城的门户……哈哈……”

  他咬着牙,又坚持了半个时辰,其他教导队已陆续的进城,天启皇帝终究是耐不住了,迫不及待地与张静一一道,带着亲卫入城。

  此时,这城中早已成了瓦砾,再没有一点安宁的痕迹。

  火炮的威力,对付当下的建筑,还是有极大效果的。

  天启皇帝被人拥簇着,抵达这军镇的中枢位置,随即便有人被捆绑了来。

  这人正是谭懋勋。

  谭懋勋被五花大绑,依旧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不过……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却也看出了此人的心虚。

  天启皇帝冷着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道:“原来是你!”

  谭懋勋抬着头,努力地辨认着天启皇帝,很快便吓了一跳。

  他脸色露出了紧张,却依旧闭着嘴,一言不发。

  天启皇帝道:“你是新宁伯,当初你的祖先,跟着成祖皇帝靖难,成祖敕尔祖祖辈辈伯爵,世袭罔替,镇守南京,朕真是万万没想到,今日在这太祖高皇帝陵寝不远的地方,你竟是敢反叛。”

  谭懋勋终于开口道:“我没有反叛,我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谭懋勋道:“南京兵部!”

  天启皇帝大笑道:“南京兵部?这是南京兵部的天下吗?”

  谭懋勋道:“我并非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伪作不知?”天启皇帝面若寒霜,冷冷地道:“看来你是不知死活了,你既然敢反叛,那么就该想到今日!”

  谭懋勋面上惊魂不定,从听到炮击,再到他成为阶下囚,不过短短两个多时辰,两个多时辰……他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只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禁不住狐疑起来,难道这是天要亡我吗?

  凭什么这天启皇帝,可以轻易奔袭千里,可以迅速破城?

  数万大军啊,转眼之间,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下了。

  天启皇帝手持着马鞭,冷厉地道:“传旨百户以及百户以上的武官,统统甄别出来,立即枪决!千户以上的武官,不但要处决,而且将他的姓名统统记下,这些人……多为世袭,受了国恩,如今谋逆,怎么还可以抵赖呢?”

  “他们当初吃了朕的,今日便要他们一家子给朕吐出来,等破了南京,抄家灭族,鸡犬不留!”

  此言一出,早有几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锦衣卫模样的人上前来道:“遵命。”

  这几个锦衣卫,是潜入城中的人,放了孔明灯,引导大军攻城之后,立即便寻了安全的地窖里藏匿起来,等到大军破了城,这才出来。

  他们对于城中的情况,已有一些了解,将这城中的主要将领,都摸清了底细。

  这谭懋勋听罢,已是心如死灰,他心中一阵苍凉,整个人一下子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很快,许多人开始被揪了出来。

  在锦衣卫的带领之下,便有七十多人被拿住,军镇中的某个角落里,迅速地传出了枪声。

  天启皇帝一直阴沉着脸,这时他的心情,已有些不好受了。

  这些都是大明养的兵马,如今,却是对他这个大明之主拔刀相向。

  虽然这大明多的是吃里扒外之徒,可……每每想到这些,他便难免心意难平。

  张静一倒是能理解天启皇帝的感受,便低声道:“陛下,这些人之所以敢阻挡陛下,自是因为……他们在江南牵涉了太多的利益……”

  利益……

  天启皇帝猛地将心中的阴郁一扫而空,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你不妨将话说明白一点?”

  “臣的意思是……他们只怕在江南,搂了不少的银子,所以才不得不跟着这些人一条道走到黑,现如今……”

  “朕明白了。”天启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便气恼不已地道:“好啊,这些狗东西,贪赃枉法,谋逆造反,真是一个坏事都没有落下。”

  正说着,却有人前来道:“陛下,抓住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自称是什么内阁大学士的后人……”

  天启皇帝忍不住冷笑道:“朕杀的大学士,也不是一个了,何况是什么后人,叫来朕看看。”

  于是很快,便有人押着王时敏过来。

  王时敏一见到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二人,口里便大呼:“饶命,饶命啊!”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王时敏还是很有血性的。

  得知军马即将入城,他还是表现出了汉贼不两立的气概。

  决心自尽。

  只可惜……找了一个小匕首,尝试着割了一下手腕,结果……这手腕上还没有割出青痕出来,便吃痛了。

  实在没有勇气受这苦,接着便想要投井。

  在井口徘徊了很久,看着那幽森的深井,却又丝毫没有跳下去的勇气。

  直到最后被人发现,束手就擒。

  而被几个生员发现的时候,他就已觉得自己腿软了,本就潮湿的裤头,如今又添了新的液体痕迹。

  被押到了天启皇帝的面前来,便整个人已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道:“饶命,饶命啊……今王师至此,学生王时敏,愿甘为王师效命,愿为王先驱!”

  天启皇帝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人,冷冷地道:“你一读书人,怎会出现这里?”

  王时敏想要狡辩。

  一旁却已有一个潜入军镇中的校尉上前道:“陛下,卑下认得他们,当初他们入城,便是来投军,想要跟那谭懋勋效力,抵挡陛下的。”

  王时敏一听陛下二字,脸色惨然,立即又道:“学生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学生万死啊……”

  天启皇帝大笑起来,手提着马鞭,随即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王时敏吃痛,又大呼道:“学生的祖父乃是……”

  “你的祖父是什么狗东西。”天启皇帝不等他自报家门,却早已露出了不耐烦之色,冷声道:“现如今你一人做贼,那么一家便都是贼,此时竟还敢报自己的家门吗?”

  王时敏听罢,顿时觉得奇耻大辱。

  他毕竟是出自名门太原王氏,而自己的祖父王锡爵,更是内阁大学士,以至迁徙到了太仓的这一支王氏族人兴盛一时,哪怕是到了他的身上,他还依旧受着祖父的恩庇,没有这祖父,千里的万顷良田,还有那成群结队的牛马,是从哪里来的。

  于是王时敏悲声道:“陛下乃是天子,九五之尊,岂可如此侮辱臣下?”

  天启皇帝极是不屑地看着他,怒道:“你是臣下吗?”

  “君视臣为……”

  “朕现在就是视你为土芥,所以这才是你视臣为寇仇的缘故吗?”天启皇帝质问道。

  王时敏几乎要昏厥过去,此时却勉力地道:“不敢,只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整个江南,都离心离德?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这天下谋逆者,如过江之鲫?陛下啊……这些年来,您误信了奸人,推行的乃是暴政,请陛下放眼看看,这天下糟践成了什么样子?多少忠臣,被驱逐出朝廷……”

  他露出自以为的真挚表情,接着道:“学生这样的人……并非是要谋反,只是想要诛杀陛下身边的奸臣而已!”

  第六百二十章 鸡犬不留

  王时敏大声地为自己辩解。

  他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人。

  在他看来,这令人恐怖的,又何止是一个天启皇帝。

  在他的周遭,一个个漠视着他的人,哪一个都令他生出彻骨的寒意。

  天启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王时敏没有想到,天启皇帝居然没有愤怒,而是鼓励他,甚至,天启皇帝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让王时敏看到了一丝希望。

  “历朝历代,圣君临朝,都是重用清正的大臣,这些人帮助皇帝大治天下,这些贤者们,无不是道德高尚,留下了不知多少君臣之间相谐的佳话。”

  王时敏恸哭道:“可是陛下登基,先是崇信魏忠贤,此后又对张静一这样的人信任有加,陛下……天下人都反了,这普天之下,哪一个人不是对这二人咬牙切齿?人们恨不得生啖其肉,民不得不反啊。陛下难道到现在,还不能幡然悔悟吗?”

  “这些年来,江南多少的苛政,又惹来了多少的民怨?陛下说学生人等乃是反贼,学生对此不敢苟同,奸佞在朝,残害百姓,有志之士,难道可以坐视吗?”

  “恳请陛下,听学生一言哪……历朝历代,何曾有圣君只晓得彰显武力?圣君讲的是仁德,只有宽以待人,才能令百姓们信服,让天下人称颂!陛下……错啦,大错特错……现在各处都是烽火,陛下却还对身边的奸佞小人信任有加,难道陛下……真要断送百姓们的生路,才肯干休吗?”

  说到这里,王时敏已是大哭,泪洒衣襟。

  这大哭一半是恐惧,另一半,只怕也是情难自禁。

  他嚎啕大哭着,身躯无法遏制地颤抖,情不自禁地继续道:“陛下,你就醒一醒吧……这江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忍受了。”

  天启皇帝居然点点头:“是啊,江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忍受了。”

  王时敏一愣,他没想到居然会获得天启皇帝的认同。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道:“他们怎么能够忍受吗?朕这一路来,看无数百姓窘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即便是这富庶的江南,也到处都是流民,这些流民……没有生路了。关中出现大量的流民,这是因为大灾,那么江南这里却也是如此,那么又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因为横征暴……”

  天启皇帝却是打断他道:“你的祖父,乃是内阁大学士,朕在华亭县登陆的时候,那里也出过一个内阁大学士,叫做徐经,徐阁老至今还被人称之为贤臣,可他在江南,也有一个绰号,叫做徐华亭!”

  “这个绰号没有错啊,整个华亭县,不就都他徐家的吗?耕者无其地,那里的百姓,都是依附于徐家而生,想要耕种,就必须租种他们的土地,你总是在说,百姓有多惨,百姓有多少的怨恨,他们到底是怨恨横征暴敛,还是怨恨徐阁老,抱怨你的祖宗王阁老呢?呵……”

  天启皇帝不禁讽刺起来:“你说了这么多,朕思来想去,要辩驳你,只怕比登天还难,你是读书人,一辈子琢磨的就是道理,你们哪一个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弹指之间,便可引经据典?朕思量来,朕莫说舌战群儒,便连你这样的人也辩不过。不过好在……朕虽然总是讷于言,可至少还有一样东西。”

  王时敏下意识地道:“陛下还有什么东西?”

  天启皇帝勾唇一笑,道:“还有枪炮!来人,将这狗东西毙了!”

  一声号令。

  边上的一群军官早就憋不住了。

  呵,骂我恩师?

  于是,一个个掏出短铳,对着王时敏。

  这些人从来没有如此的迫不及待。

  于是,还不等王时敏反应,七八个人已一起射击。

  啪啪啪啪啪啪……

  十数发火铳一齐开火。

  王时敏:“……”

  与此同时,却听天启皇帝突然眉一挑,居然是喜滋滋的样子道:“至少朕可以让你这样的狗东西闭上嘴巴,可以带着大军,从你们的身体上走过去,你们咒骂一万次。朕便将你们诛杀殆尽,直到你们住口为止!”

  “朕是昏君,他张静一是奸臣,那又有何妨!人生在世,若是只有讨好你们这些夸夸其谈之辈,才可做什么圣君,才可以做什么仁君,那么朕情愿不做,朕欲效的是始皇帝,是太祖高皇帝,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朕要做什么仁宗和孝宗了,去死吧!”

  王时敏一面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些话,一面被这四处打来的短铳打得千疮百孔。

  他浑身是血……子弹在体内高速地旋转,表面上是外表十几个细小的孔洞,可是当子弹贯穿出来时,却是一个个碗底一般的创口。

  一瞬间,他的五脏六腑便被窜入身体的子弹绞烂了。

  于是,五孔流血,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的模样,悲愤地发出哀鸣:“啊……啊……学生……学生乃……”

  谁也不知道,他后续说的话是什么。

  只见他的脑袋一耷拉,身子也随即瘫下。

  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了。

  此时,天启皇帝伸出手,点了点地上的王时敏,口里道:“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大官,看来一定贪墨了不少钱财,这个人也记下,既然从贼,那么便要将他家抄干净!”

  说着,天启皇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目光很快落在远处和王时敏一样,一同押来的那些读书人身上。

  这些读书人,身子都麻了。

  一个个瞪大着眼珠子,此时一句话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的目光射来。

  率先便有人叩首,这人极艰难地道:“陛下,陛下……我是忠臣,我效忠陛下,陛下至仁至德……王时敏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罪该万死。学生……学生……是忠心的啊,天日可鉴!”

  “是,是……”有人匍匐在地,道:“学生赤胆忠心,陛下这样的圣主,可追尧舜……”

  天启皇帝却是目光不屑地看着他们,点了点他们,道:“一并毙了,记录,他们连说谎都如此拙劣,一看就是奸臣,名字要记下,抄家不能少了他们,他们和王时敏都是一伙的,一个都不能少。”

  “陛下……陛下……”

  天启皇帝听到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而后……铳声响了。

  天启皇帝听到这些求饶的声音,反而更为愤怒,他背着手,接着匆匆至另一段没有遭受炮火损失的城楼上。

  从这一处城楼眺望,便可见这军镇之中已是满目疮痍,横尸遍野。

  他眼中带着愤慨,拍打着女墙,恼怒不已地道:“这些狗东西,逼着朕反目,害的朕不远万里来此,到了这个时候……竟还以为说几句朕的好话,靠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便可让朕放过他们?真是愚不可及!朕来都来了,就不打算空手回去了。如若不然,那周应秋岂不是白死了?”

  张静一很是感动,忍不住要垂泪的样子道:“陛下……一说到周部堂,臣便忍不住伤心欲绝,周部堂深入虎穴,铁骨铮铮,实在是令人钦佩。他是为陛下而死啊……”

  天启皇帝却是笑了,道:“好了,这里也没外人,就别作戏了,他死不死,与我们何干?他不是魏伴伴的人?”

  张静一略显尴尬,而后一本正经地道:“臣还是讲感情的。”

  天启皇帝瞪他一眼,便道:“这些话,你我君臣,对外人讲就好了。私下里……有什么可讲的?当初派他来,本就是让他担着生命危险的,朕给他吏部尚书干,他什么好处没有捞着?好啦,接下来……我们该进南京城了。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南京城,才可防止那些城中的乱贼逃散。一旦逃散,且不说这些人藏匿江南各处,很不好应付。将来……迟早也要成为心腹大患。”

  “朕此番来,只一个念头。便是来杀人的,今日不杀个痛快,那么朕岂不是白来了,周应秋死不足惜,可是……他代表的是朕来此,却死在了江南,这就是说,朕已在江南死过了一次,朕都死过了一次,那么……这些魑魅魍魉们,怎么还能轻易放过呢?接下来,你看怎么布置?”

  张静一便正色道:“立即组织一支先锋军,以最快的速度,在明日清早之前,抵达南京城。”

  “对。”天启皇帝认同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就如你说的那样,我们这一次下江南,便是要快如闪电,不能有分毫的停歇,一刻也不能停,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教他们永远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张卿,你这一手,实在厉害!”

  张静一倒是很老实地道:“不是臣这一手厉害,而是东林军厉害,说实话,臣的计划……放出去然任何人看,都会被人笑掉大牙,兵家上来说,这样的军事计划,简直就是儿戏。”

  “可是……恰恰是臣这拙劣且一拍脑门的糊涂计划,偏偏东林军完成了,转战千里,日夜不歇,马不停蹄,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

  第六百二十一章 兵贵神速

  天启皇帝听罢,不禁点头。

  说实话,他心如明镜,若没有东林军,他又能怎么样呢?

  指望魏忠贤?

  魏忠贤虽已是很卖力了,可天启皇帝很清楚,即便依靠魏忠贤,大明也只能依靠厂卫,多征一点税赋,勉强地稳住局势而已。

  想要真正解决问题,根本没有任何的可能。

  可如今,有了这训练有素的东林军,则已全然不同了。

  这天底下,聪明人多不胜数。

  他张静一并不比任何人聪明,天启皇帝也并不比任何人聪明。

  因为不需要太聪明,其实就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的问题出在哪里。

  发现问题……太容易了,莫说是天启皇帝君臣,即便是那街边说书的,一旦论起眼下的内忧外患,也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

  可要解决问题,已是难如登天。

  天启皇帝从前是没有底气的,可现在有了。

  他背着手,在这城楼之上,道:“抽调一部分的将士,原地休息半个时辰,随即出发,兵贵神速,怠慢不得。接下来……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大包天。还有,要急诏邓健率一干锦衣卫精锐驰援江南,这里的事……离不开他。”

  这意思不言而喻了!

  张静一则是点头称是。

  而后,二人在这城墙过道上,在这断壁残垣之中,席地而坐,吃了一些蒸饼,就着水壶里的温水,勉强果腹。

  紧接着,一队一千五百人组成的人马,便迅速的集结起来。

  天启皇帝亲自上马,与张静一一道,领着人朝着南京城进发。

  实际上……这附近已有人得知了消息。

  到处都有传言,说是流寇已经拿下了军镇。

  正因为如此,所以四乡八里的军民百姓,便充塞在官道上,逃难者如过江之鲫。

  江南这边,对于流民还是恐惧的。

  这里士绅的统治更为稳固。

  而且读书人多,读书人早已将流寇视为了洪水猛兽,各种关于流寇吃人心肝之类的流言极多。

  因此……在得知流寇南下之后,这附近的村寨,有的士绅出面,组织了人力开始结寨自保。

  这种通常情况之下,是大士绅的手段,家里地多,人多,招募数百人,龟缩在自己的大宅里,将粮藏起来,武器也是现成的,毕竟家里还养着铁匠。

  那些小士绅,就没有这样的胆魄了,有的是依附于大士绅,有的索性举家逃亡,不少的百姓和佃户见状,也吓坏了,携家带口,希望逃去苏州或者是南京,他们觉得那里城墙高,流寇或进不去。

  而东林军一路西进,便遇到了不少这样的队伍,他们阻塞在官道上,到处都是哭爹叫娘,好在一看到有大军过来,大家便纷纷避让。

  南京城这边,却依旧是歌舞升平。

  那画舫里头,又得了最新的消息。

  众人依旧饮酒作乐,谈天说地,待有一仆人将军镇里送来的消息送到了这坐在首位上的人手里,这人打开了字条,又押了一口酒,才笑了笑道:“没想到,那王时敏竟和一群人投军去了。”

  众人听罢,抬头看着那首位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真是虎父无犬子。”有人不吝赞叹。

  随即有一人道:“此子倒有班超、张骞之风。”

  “哈哈……”

  大家不无赞叹。

  这倒是实话,读书人嘛,现在遇到了危机,其他人还在秦淮河里成日饮酒作乐,难得有几个胆大的,自然而然……也就让人眼前一亮了。

  “军镇有大军五万,而谭将军又是老将,有他坐镇,南京城便可固若金汤。我听谭将军最近的传报,说是贼军不过数千,这些人……倒是胆大包天,论起胆色,倒是这东林贼军,也不遑多让。”

  有人颔首点头道:“就事论事而言,确实如此,只是……胆色无用,进了江南,便等于自陷泥潭,这是取死罢了。”

  众人听罢,又纷纷笑了起来。

  那为首之人便笑道:“好啦,不必理会,我等等着捷报传来便是了。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卖了个关子。

  众人便都朝这为首之人看一眼。

  这为首之人淡淡笑道:“益王殿下,已下定决心,启程前来南京城了。”

  众人听罢,微微张目,纷纷露出震惊之色。

  原本他们以为……益王未必有此担当。

  毕竟,在江西做他的逍遥王爷,快活无比,实在不必趟这趟浑水。

  于是,有人便忍不住问道:“先生,这益王殿下……却是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便道:“他是目睹昏君残暴,心忧社稷,担心大明的江山社稷,最终败在朱由校那个小子手里,于是痛定思痛,决心……启程至南京,只要他人一到,我等困死了这东林贼军,若是还能擒住那昏君还有张静一,便请他在南京城摄政,到时再做计较。”

  众人松了口气,眼中多加多了几分神采。

  朱由校那个小子,带着东林军来,这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若说不恐惧,那是骗人的。

  毕竟……干掉这几千强弩之末的人马容易,可这件事怎么收尾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一个近支的宗室出来主持大局,而且这个人,则必须是自己人。

  益王朱由木这个人……就封在江西,那江西既是鱼米之乡,也是文风鼎盛之地,正因为如此,这朱由木也受此熏陶,他的书画都是一绝。

  这样的人,其实在大家心里,倒是满意的。

  有人嘀咕道:“我素知益王是个贤人,现在他肯出来主持大局,那么就再好不过了,大明看来中兴有望。”

  为首之人道:“他此番决心进南京,是担着天大的干系,藩王不得朝廷旨意,不得离开自己的藩地,这是祖制,只是现在,形势所迫,也只能如此。我等……且不要急,先等着从孝陵卫那边来的消息。”

  众人纷纷称是。

  又有人道:“南京城那边,魏国公和南京六部,会有什么看法?”

  “他们?”为首之人不以为意的样子,淡淡道:“他们能有什么看法,这南京诸公,与我等自是休戚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众人暗暗点头。

  这大明在江南的文武官吏,和本地的利益瓜葛太深了。

  彼此之间,早就融合在了一起,本地的巨贾和士绅们,有的是钱粮,这些钱粮早已通了天,而南京六部,绝大多数的尚书和侍郎,本就是从北京罢黜来的,他们被迫远离了北京这庙堂的中心,大多都自觉地自己怀才不遇,对皇帝本就不满,再加上与江南士绅们同流,自然而然,也就水乳交融了。

  ……

  魏国公府。

  魏国公徐弘基,这几日都没有睡好,他乃是在万历二十三年袭爵,奉旨佥书南京军府。

  到了万历三十五年协守南京,领后军都督府。

  而到了万历三十七年又奉旨提督江防,可以说,徐弘基基本上掌控了江南的兵马。

  不过等到了天启皇帝登基之后,徐弘基以生病的名义,辞去了军职,于是朝廷便给他加了一个太子太保,一直都在家中养病。

  只是这江南的江防和军中的事,却几乎又交给了他的儿子徐文爵。

  徐弘基虽说是在养病,实际上江南的军务,绝大多数时候还是由他操控着,这倒不是他非要揽权,而是江南的无数武官,几乎都是靠世镇南京的魏国公举荐的,说是门生故吏遍布江南也不为过。

  大家有什么事,还是率先寻他。

  徐弘基的身子孱弱,每日都在公府的养生堂里歇息,此时他靠在竹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裘,一旁几个女婢蹑手蹑脚的伺候着。

  而徐弘基传出了几声咳嗽之后,便有一个穿着大红的飞鱼服的中年人进来,朝徐弘基道:“父亲。”

  徐弘基抬头,看了一眼这个称呼自己父亲的人。

  此人正是徐文爵。

  “哎……”徐弘基道:“为父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杀入了南京城,文爵,你说……此梦何解?”

  徐文爵则道:“这只是梦而已,父亲需放宽心,何况梦是反着来的。”

  徐弘基苦笑道:“怪只怪……怪咱们徐家牵涉太深了,现在南北朝廷,已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我们徐家,却成了风口浪尖,不管怎么说,我徐家世受国恩啊。”

  “世受的是国恩,又非是他朱由校的恩德。”徐文爵道:“他朱由校倒行逆施,不让我们好过,还有什么可说的。父亲,你身体不好,南京的事,儿子自会料理。”

  徐弘基听罢,一时无言,良久之后,他才道:“老夫只是担心,咱们徐家重蹈成国公府的覆辙。”

  徐文爵一脸认真地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儿子以为,为了不效仿成国公,咱们才要鱼死网破,那朱由校,欺人太甚了,不除他……我们没有好日子过。”

  徐弘基点点头,似乎接受了徐文爵的意思,而后他又叹了口气,才道:“孤军深入江南……看不懂,老夫看不懂啊!”

  第六百二十二章 流寇入城

  徐弘基连连摇头,在他看来……这件事确实匪夷所思。

  原本预料,在刺杀了钦差之后,朝廷会进行妥协!

  可现在,陛下直接玩了这么一手。

  徐弘基只能苦笑。

  事到如今,他已隐隐感觉到,自己被慢慢地推着到了陛下的对立面,图穷匕见的时候即将到了。

  徐弘基的心情略带沉重,道:“我们徐家,世世代代都在南京守备,真没想到,最终要走到这一步。”

  “父亲年纪大了,又体弱多病。”相比于徐弘基的保守,徐文爵却显得野心勃勃,他道:“因为如此,所以父亲总是难免感伤。其实现在这样,也怪不得我们,要怪,也只能怪那朱家无情无义!”

  “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固然咱们也被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利用,若不是他们贸然杀了钦差,我们徐家何至于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是……既然已无路可走,也只能一决雌雄了。”

  徐文爵振振有词,随即又道:“军中的事,父亲就不用操心了,谭懋勋此人,当初剿过贼,此番又有这么多的兵马,坐镇在孝陵卫,那地方……城防尤其是坚固,必定能让东林军吃一吃苦头。”

  徐弘基深深地看了徐文爵一眼,道:“若是拿住了陛下,该怎么处置?”

  徐文爵眼中闪过一抹寒意,冷然道:“当然是杀了。”

  “弑君?”徐弘基打了个寒颤,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没有其他的办法!”徐文爵道:“这是商讨了一天一夜的结果,大家伙都答应了!留着这昏君,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不杀他,他便杀我们。”

  徐弘基叹了口气,又道:“而后呢?”

  “而后自是拥戴益王殿下,到时,再请益王摄政,连接宗室,讨伐阉党。这些年来,阉党弄的天怒人怨,早已是人心向背,何况朝中百官,未必不和我们是一条心思。只要昏君一死,则一切水到渠成。”

  徐弘基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

  “接下来益王得了大政,甚至将来登基称帝,他会容忍咱们吗?”徐弘基看着徐文爵。

  徐文爵一愣。

  他猛地明白了徐弘基什么意思。

  就算扶了益王做了皇帝,又如何?

  就如当初的霍光一样,废掉了皇帝,扶持了新皇,这新皇固然因为霍光而得到了好处,这是从龙之功,可是他心里……当真不害怕吗?

  今日你们可以杀死昏君,明日……难保不会……

  “父亲的意思是……”

  徐弘基叹道:“我们徐家,已经历经了两百五十年,今日到了这个地步,稍有任何的闪失,就是万劫不复啊。”

  “到时再除掉益王?”

  “不能除。”徐弘基摇摇头道:“若是除了,就要天下大乱了。”

  “那么父亲……”

  “打铁要自身硬……要多招募壮丁,要以铲除阉党的名义,招兵买马,要将江南操持在手中,将来即使益王登基,才可立于不败之地。”

  “父亲,我懂你的意思了。”

  “前些日子,老夫看了不少读书人的文章,其中有的文章,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徐弘基咳嗽几声道。

  “父亲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

  徐弘基却是笑了笑道:“这是以后的事……”

  正说着,却有一人跌跌撞撞而来,惊慌失措地叫着:“不好了,不好了……”

  来人歇斯底里,连滚带爬地进来,带着哭腔道:“不好了,公爷……世子……不好了……”

  父子二人大惊,连忙朝这人看去。

  这人正是徐家的主事。

  徐弘基本是在病中,听到这番话,本是软绵绵的躺在竹椅上,却是一下子豁然而起,身上盖着的薄裘也跌落下地。

  徐弘基心里已隐隐感觉到不好了,脸色不由的凝重,急道:“出了什么事?”

  这主事哭丧着脸,哀嚎道:“不好啦,外头都有人传,说是流寇要入城了,马上就要入城了!”

  此言一出,父子二人的脸上,立即变色。

  那徐文爵更是脸色惨然,几乎要瘫下去,他颤抖着道:“要入城……入城了……孝陵卫呢?孝陵卫去哪了?怎么可能……这……这……父亲……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应当怎么办?”

  他方才还踌躇满志,如今却已慌了,忙是六神无主地看着徐弘基。

  徐弘基则皱眉,他目光幽幽地背着手,微微颤颤的来回踱了一步,接着抬头看着这主事道:“哪里得知的消息?”

  “说是有孝陵卫方向的败兵……”

  徐弘基又道:“还有其他的奏报吗?”

  主事便道:“南京城已是乱成了一团了,如今人心惶惶……”

  徐弘基又低头,踱了两步,却是气定神闲地道:“孝陵卫的军镇,老夫是知道的,那里背靠着群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谭懋勋这个人,老夫也有所了解,此人素来稳重,有大将之风,那里有他镇守,又兵多将广。至于东林军……更是疲惫,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他们再厉害,也断不会立即攻城,一定会休整,怎么可能……这两日才传出他们抵达军镇的消息?转眼……就要杀来南京城呢?不对,不对……这里头……一定有问题。”

  “父亲……”徐文爵身子几乎要软下来,红着眼眶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呀。”徐弘基拼命咳嗽起来,半晌才缓过来,接着便气急败坏地道:“你真是愧对先人,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么如此经不住事?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此事……有蹊跷。”

  徐文爵这才心里稍稍定了一些,却是不解地看着徐弘基道:“父亲的意思是……”

  “此乃攻心之策。”徐弘基淡淡道:“依我看,这是故意散播谣言,先行让南京城大乱,而后……他们才好乱中取栗,要知道……这厂卫……可厉害着呢。”

  徐文爵渐渐冷静下来,想了想,也觉得绝无可能,因而反而有些钦佩起自己的父亲了:“这样说来……我们被骗了。”

  “十之八九就是如此。”徐弘基道:“凭他们的兵力,绝不可能胜。就算能胜,也不可能如此速胜。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故意想要扰乱民心和军心,教我们不战自溃。”

  “那么……父亲……现在该如何?”

  徐弘基冷笑道:“你速带人,在这城中,但凡有人敢言流寇入城者,无论是何人,立即斩杀!”

  “不抓起来盘查一下?”

  徐弘基摇头:“这等事,不必去分辨,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一旦去查,反而让人觉得咱们心虚了。所以要立杀无赦,稳住人心,才最是要紧。”

  徐文爵觉得有理,接着又问道:“那是否要加强守备?”

  徐弘基摇摇头:“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不能如此,如若不然,就真要动摇了。要装作无事一般,不妨如此……今夜……咱们大宴宾客……”

  “大宴宾客?”徐文爵诧异道:“这……这……父亲……”

  徐弘基微笑道:“大宴宾客,方才显得这南京城固若金汤,其实军心民心,动摇了一些倒也无妨,就怕城中的官吏们动摇了,到时……只怕要出事,所以……就邀各部尚书,以及南京城中诸将,都来徐家,老夫……老夫虽是有病在身,却做一回东道主,让这全南京城的人统统都看看。”

  “父亲……”

  徐弘基摆摆手,叹了口气道:“谭懋勋带着将士们在孝陵卫拼命,你我父子,怎么可以坐视呢?那些厂卫……都是狐鼠之徒,只是此时,却决不可让他们得逞,魏忠贤这些小伎俩……呵……”

  徐文爵定了定神,忍不住道:“父亲高见。”

  徐弘基道:“传出消息去吧,你……立即去巡城,一定要捉拿一些好事者杀了,以儆效尤。还有……再传出消息……就说,谭懋勋与流寇初战,小胜一场……”

  “是。”

  徐文爵此时心里也彻底地定了下来。

  他颇有几分惭愧,自己终究还是太沉不住气了。

  徐弘基反而宽慰他道:“你尚年轻,没有经历过事,遇到了变故有一些慌乱,这也情有可原,不必愧疚,这等事……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了。”

  “是,儿子以后,一定……”

  徐弘基摆摆手,而后道:“去吧,去吧。”

  南京城里……突然传出消息,确实引发了恐慌。

  毕竟此前就有许多流言,说是流寇杀来了。

  现在突然听闻流寇居然要到南京城,一时之间,莫说是寻常百姓,不少的官衙,竟也少了一大半的官吏。

  好在这个时候,徐弘基亲自调了一支人马,开始四处捉拿谈及这流寇杀来南京城的事,在菜市口杀了几个,一时之间,城中的军民百姓们,这才不敢再议论。

  只是……许多人的心中依旧忐忑,而又在这时,说是谭懋勋大捷,杀贼无数,消息传来,魏国公府大宴宾客,邀请南京文武诸官,这一下子……却似乎开始有人慢慢地回过劲来了。

  第六百二十三章 克继大统

  似乎谭懋勋在孝陵卫大捷,更加的可信。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原本流寇杀入南京,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

  只是因为南京城中许多人出于对流寇的恐惧,所以这样的消息才会不断的放大以至于许多人心里动摇、恐慌。

  可细细一琢磨,便觉得疑窦重重,再加上城中的军马,到处都在捉拿那些妖言惑众之人,甚至敢有动摇军心的,立即格杀勿论。

  等到徐家这边开始广发请柬,邀南京城内文武官员,以及本地乡老、士绅举行宴会。

  这个消息一出,人心总算是安定,大家这才意识到,这可能是流寇的诡计。

  南京六部的官员,还有南京守备府的武官,在接到了徐家的请柬之后,也是心中大定。

  起初有消息传出,不少人是想立即携家逃亡的,可徐家都如此安静,想来……是真没有出什么事。

  毕竟那谭懋勋就算当真谎报了战功,流寇也即将要杀入南京城,总也是瞒不过徐家的,这徐弘基父子二人,在军中的威望极高,至少在这江南,哪一个武官不是他们父子二人保荐,更不必说,作为世镇南京的统帅,那谭懋勋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却也不敢欺瞒到魏国公府头上。

  顿时,满城欢喜,众人弹冠相庆。

  许多人纷纷坐着轿子,抵达魏国公府,纷纷来赴宴。

  魏国公府世子徐文爵则已带着人,亲自迎客,来客多为南京城的显贵,一时之间,这徐家门口,已是热闹非凡。

  当然,一些更重要的人物,则很快会领到后宅花厅里,在这里,徐弘基带着病体,亲自作陪。

  此时他坐在首位,毕竟是公爵,徐家乃是徐达之后,地位在众公爵之中很是超然。

  而坐在次座的,则为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郑三俊乃是万历二十六年的进士,曾担任过南京礼部郎中,福建提学副使,此后入朝,拜为光禄少卿,只不过因为反对阉党,便很快派来了南京,先是南京户部尚书,后又升南京吏部尚书。

  其实这江南官场上的绝大多数人物,几乎人生轨迹都和郑三俊一样,在北京城里,在与阉党的斗争中失败,于是便远离了中枢,在这南京度日。

  于是乎,在大明朝,南京六部和北京六部,几乎是反着来的。

  毕竟北京城里的都是当权之人,此时春风得意,而在南京的,则为失意者,横竖对北京城的那些人都看不惯。

  渐渐的,批评北京城的内阁六部,几乎是这儿的正常娱乐活动。

  且当初魏忠贤臭名昭著的所谓打击东林党,实际上……虽然闹的很厉害,以至于全天下人都感受到了厂卫的恐怖。

  可实际上被诛杀的士大夫其实并不多,两只手都数的过来,绝大多数的东林党,有的被罢黜,更多的则是丢到南京。

  郑三俊和许多人都是这样的情况,其实南京的六部尚书,虽然是闲差,可实际上……权力也不小的,比如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在江南的官员任免上,有着极大的权威,有时京中吏部,关于江南官员的任免,也未必有他有用。

  至于南京兵部,则节制江南诸卫兵马。

  郑三俊看着徐弘基,他微笑着道:“魏国公身子不好,应该好好的休息,何以今日还要出来待客?倒是教人惭愧。”

  徐弘基便道:“人逢喜事嘛,精神也爽快了。”

  郑三俊眼眸一闪,随即,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慢悠悠的道:“公爷所言的喜事,可是因为……孝陵卫?”

  “正是。”

  “为何兵部,没有先得到捷报呢?”郑三俊有些没底,这毕竟是关乎了身家性命的事。

  徐弘基淡然道:“这得怪谭懋勋,谭懋勋这个家伙,只记着来给老夫报喜了。”

  郑三俊才松了口气,其实他一开始也有一些疑窦,不过现在倒是释然了。

  这些武臣,先行向魏国公府传送消息,倒也说的过去,毕竟魏国公府位高权重,先像魏国公邀功,倒无不可。

  郑三俊心中对于这些‘流寇’,是十分担心的,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苦难言,心里倒是怪那些刺杀了钦差的人,将所有人都绑上了战车,可此时,却又不能表露,他更多时候,是希望能够走一步看一步。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公爷,下官听到了一个传言。”

  此言一出,众人忍不住朝这人看去。

  尤其是徐弘基,只一看说话之人,倒是打起了精神。

  眼前这个人,相比于花厅众官,算是年轻的了,生的器宇轩昂,他所穿戴的,乃是钦赐飞鱼服。

  徐弘基认得他,此人是当初东林党遭受打击之后,被罢了官的钱谦益,此后,这钱谦益罢官不久,许多人为他求情,最后朝廷给他一个南京礼部侍郎的虚职,将他打发在南京城。

  这钱谦益的官位,在这诸公眼里不算什么。

  唯独此人当初因为不阿附阉党,名震江南,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文坛领袖,无数读书人对他倾慕,这个人,也是江南东林残党的首领之一,因此……在南京城的地位,却也非同小可。

  徐弘基对这样的人,是不敢怠慢的,便道:“原来竟是受之,受之有什么看法?”

  钱谦益大义凛然的质问:“敢问魏国公,益王是否要入京了?”

  此言一出,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抖擞精神。

  起初的时候,大家都还在为流寇的事胆战心惊,现在流寇的威胁去了,许多人心里松了口气,这个时候,钱谦益突然提及益王,却一下子,让人神情变得暧昧起来。

  徐弘基略有迟疑,他没想到钱谦益居然也得到了消息,一时不好回答。

  钱谦益道:“还请公爷赐教。”

  徐弘基只好苦笑道:“正是。”

  钱谦益则道:“益王乃是明宪宗之后,与当今皇帝的血脉,早已远了,若是一旦京城有变,皇帝有失,难道公爷认为,益王可以继大统吗?”

  此言一出,徐弘基心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过,这事……不好摆在公开的台面上来谈。

  他只好道:“此权宜之计,只是暂请宗亲来主持大局而已。”

  意思是说,别说啦,别说啦,我是病急乱投医。

  可钱谦益听罢,却更加生气了,正气凛然道:“这是天大的事,下官的意思是,若益王殿下不能克继大统,却为何召来南京,擅离藩地,这是万死之罪。国家延续大统的事,怎么可以用权宜之计来搪塞呢?正所谓,名不顺,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莫非……公爷别有所图?”

  这话一出,众人的脸色更加的暧昧。

  钱谦益直接将徐弘基逼到了墙角。

  徐弘基一时瞠目结舌,因为钱谦益的话十分不客气,直接认为自己和益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徐弘基立即道:“绝无所图,只是……”

  说到这里,徐弘基拼命的咳嗽,随即只好道:“那么钱相公以为,谁来南京为宜。”

  钱谦益道:“潞王殿下,乃是穆宗之后,其父与万历皇帝同母,乃是宗室近支,且好读书,通音律,实为匡扶大局的最好人选,舍弃潞王,而选益王这样的远支宗室,这是什么道理呢?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是这般。现在天下动荡,举目大明,已是内忧外患,若是公爷如此的不公,天下人如何看待?又如何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徐弘基勃然大怒。

  拉倒吧,这八字还没一撇呢,那昏君都没死,你就惦记着这个事了。

  他面上抽了抽,隐隐有几分怒气,只是碍于钱谦益的身份,不便发作,于是,看向其他众人,希望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可是……

  这花厅里的气氛,却变得更加暧昧起来。

  大家此起彼伏的咳嗽。

  哪怕是那南京吏部尚书郑三俊,也是一副态度暧昧的样子。

  傻子都知道,钱谦益提出的建议,虽然有吃饱了撑着的嫌疑。

  可事实上……却关乎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

  你看,那昏君肯定活不长了对吧。

  江南这边,肯定要匡扶大义,灭掉阉党。

  既然如此,那昏君的子嗣,年纪又小,而且为了防范未然,肯定不能继承大统。

  将来谁来南京摄政和监国,谁就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天子。

  你徐弘基选了益王来是几个意思?

  你倒是从龙了,益王若是监国,一定心中对你感激,你做了好人。

  我们呢?

  而现在钱谦益提出了潞王就不一样了,这时候谁提出来,若潞王当真有机会,那么潞王称帝,一定会这些支持他的人感激涕零。

  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此时若是轻易的表态,是很不妥当的。

  因为反对了徐弘基,那么将来益王摄政,自己就要倒霉。

  可若是反对了钱谦益,潞王若是当政,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见众人都各怀心事。

  徐弘基勃然大怒:“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益王已启程,怎可从长计议?藩王不得擅自离开藩地,这是万死之罪!”钱谦益态度严厉,绝不肯让步。

  第六百二十四章 朕来了

  钱谦益的态度十分坚决。

  益王离开了藩地,就是万死,他若是来了南京,这怎么算?

  最后不还是被你们搞了个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所以,必须得让益王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

  其实这钱谦益一开口,不少人就已意动了。

  益王这个事,是徐弘基擅自决定的。

  到时当真益王做了天子,这好处自然都让魏国公都给占去了。

  虽说魏国公和大家也算是不谋而合,大家算是自己人,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国公毕竟是武臣啊。

  因而钱谦益开口之后,大家都冷漠地看着徐弘基。

  徐弘基要气得吐血,不禁道:“事态紧急,除了江西的益王,无人肯来主持大局。”

  “情势如何紧急了?”钱谦益反驳道:“南京城不是固若金汤吗?这不过是托词而已,公爷为何没有联络潞王?即便是宗亲,也有远近之分,近支宗室,才可服众,这难道不是正理吗?公爷若知道情势紧急,才应该坚守道统,断然不行此私相授受之事。”

  徐弘基愤怒道:“你说老夫私相授受?”

  “公爷的居心,下官不好猜度,只是事已至此,却实难撇开干系,公爷世受国恩,理应能以大局为重,现在当务之急,是立正朔才可令天下人宾服,如若不然……只恐人心在北不在南。以我之见,应该立即派人去联络潞王,再下一道命令,让益王立即回到自己的藩地!”

  徐弘基脸上的横肉颤了颤,他眼里掠过了杀机。

  本来这个细枝末节,至少现在不应该关注的事,反而让徐弘基开始意识到变得格外的严重起来。

  如果他没有联络益王,事情倒是很好商量。

  可现在,钱谦益直接提出,而且希望能够迎潞王。

  那么整个局势就变了。

  若真听了钱谦益的主意,当真请了潞王来,这潞王做了天子,那么钱谦益岂不就成了从龙首功?

  而这也就罢了,可怕的是,潞王一脉,当真做了天子,一旦想起当初他迎奉益王的前科,这魏国公一脉,还有好果子吃吗?

  自正德皇帝以来,继承人的问题,永远都是大臣们角逐的焦点,现在徐弘基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逼迫到了墙角,已经无路可走了。

  于是徐弘基道:“南京必须得有宗亲主持大局,先迎益王,没得商量。”

  钱谦益昂首道:“非潞王不能治天下,若魏国公如此,只恐人心尽丧,天下大乱。”

  徐弘基毫不让步道:“老夫愿担这个责任。”

  “公爷担当的起吗?”钱谦益振振有词:“老夫提议,当在南京六部,举行廷议,召诸官议事!”

  徐弘基拍案,啪的一下,紧接着传出徐弘基的咳嗽。

  他素来知道钱谦益难缠,而且又是当初东林残党的首领之一,话语权极大,一旦廷议,守备南京的徐弘基势必无法占据优势。

  拼命的咳嗽之后,徐弘基内心焦灼,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好在这时,那徐文爵却是恰好进来,一见父亲身体不适,便忙道:“父亲这是如何了……”

  众人的态度更加暧昧,大家的眼神的都带着几分异样,有的看看徐弘基,有的看看大义凛然的钱谦益。

  钱谦益之所以能成为东林首领之一,就在于他敢于直言,说实话,就是擅长冲锋陷阵的角色,他这一冲锋陷阵,便有不少人……磨刀霍霍了。

  徐弘基脸色微微的缓和了一些,摆摆手道:“无事,无事。”

  一旁的吏部尚书郑三俊这才笑吟吟地道:“是啊,是啊,眼下当务之急,还是等剿灭流寇的捷报传来……魏国公身子不好,却还操持着南京事务,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是啊,都不容易。”

  徐弘基则是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倒是渐渐又平和下来道:“老夫已是风烛残年,没几年好活啦,如今苟延残喘而已,行将就木之人,绝无私心……好啦,宾客们都来了吗?”

  徐文爵立即听出了弦外之音,便道:“都到了。”

  “那就开宴吧,诸公……请……”

  众人便纷纷起身:“请……”

  一行人稀稀落落地朝着那前厅而去。

  只是……大家彼此间隔着一些距离。

  徐文爵在前头搀扶着徐弘基。

  低声道:“父亲,出了什么事?”

  徐弘基淡淡的样子,却是低声道:“明日修书谭懋勋,孝陵卫的贼,不要尽剿……”

  “啊……”徐文爵面露不解,压低声音道:“这……”

  徐弘基眼中闪过锐光,道:“倘若那昏君落在我们的手里,也不要立即杀了……留着……将来或许有用。”

  徐文爵更不解了,便问:“这是何故?”

  徐弘基低声冷冷道:“要留着一手……否则……我徐家可能要为人做衣裳了!”

  徐文爵感到事态严重,却还是点了点头:“明日……儿子就修书。”

  ……

  在徐弘基父子的后头,则是脸上带着笑容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郑三俊一副腿脚不便的样子,自有他的门生南京兵部侍郎上前在旁照顾着他。

  这兵部侍郎叫王念,王念低声道:“恩府,方才的事,您怎么看?”

  郑三俊淡淡地道:“坐山观虎斗。”

  “学生只怕,到时迎奉了谁来南京……届时恩府……”

  郑三俊依旧面无表情,他捋须,一副冷静的样子:“迎奉之事,选好了是从龙之功,选错了是要掉脑袋的!历朝历代,尽都如此,现在他们各为其主,只要开了这个口,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所以……老夫才说坐山观虎斗,他们越没有转圜余地,就越需求到老夫的头上,你我待价而沽,到时再做定夺,便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念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若如此,那么就没首功了。”

  郑三俊道:“他们都打着首功的如意算盘,所以到时少不得生死搏斗,届时两败俱伤,对我们有利。”

  王念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故意落在后头的人,压低声音道:“知道了。”

  郑三俊此时又道:“宴会之后,老夫要闭门谢客,你在兵部,一定要关注各卫的动向,要修书给平日里与你交好的诸卫指挥,让他们不要松懈,现在防贼要紧,防备城中宵小作乱,也十分紧要。”

  王念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恩府的意思是……”

  郑三俊别具深意地道:“人啊,不能把人逼急了,钱受之此人,过于刚硬,难保魏国公府,不会有其他的念头。”

  “懂了,恩府放心。”

  ……

  钱谦益在最后头,不少较年轻的大臣与他同行。

  钱谦益的一番话,让不少人备受鼓舞,他们顿时明白了钱谦益的意图,此时已经意识到,不只是那孝陵卫,这南京城的战云,也已开始密布了。

  一人道:“钱公……今日所言之事,你看我们……”

  “不能退让。”钱谦益斩钉截铁,他们离前头的人较远,所以声音不需刻意的遏制,钱谦益道:“确定大统,乃是国本,绝不可轻易动摇,益王若是进了南京城,这些武臣……可就真要主持天下大局了!”

  “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以文制武,自有宋以来,便是如此。我等若是坐视这样的事发生,如何对得起国家的俸禄呢?”

  一旁有人激动地道:“对,钱公所思深远,何况宗亲之中,潞王最贤,也是当下最近支的宗亲,倘若潞王不能克继大统,则纲常礼法何在?这是国本!”

  “就怕那魏国公……别有所图,倘若他……”

  钱谦益笑了笑道:“无妨,他们制不出什么乱子来,酒宴之后,尔等联络南京诸公,与他们言明利害,明日……召士绅人等,还有南京百官……进言此事,不只如此……要联络各地读书人……老夫不信,这江南群情汹汹的时候,谁敢言益王进京的事。”

  “这个好说。”

  “军中,也要联络,同样世镇江南的诚意伯刘孔昭不是一直被魏国公压制着吗?我瞧他也是有大志向的人,只是有志难伸,刘家在军中很有威望,可暗中联络他……”

  “此人……”有人犹豫地道:“此人名声不好。”

  钱谦益淡淡道:“这个时候,不必在乎这个,紧要的是……需制衡魏国公府,切切不可让他得逞。”

  “好。”

  ……

  南京城里,一派祥和。

  甚至是城门,依旧还是洞开着。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淡,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关闭城门了。

  而此地的守备,正懒洋洋地预备结束今日的巡守。

  流寇……不存在的……

  孝陵卫那边,固若金汤,只怕这流寇很快就要剿灭了。

  因而……大家也就怠惰了下来,若是过于紧张,反而遂了那些散播流言之人的心意。

  因而魏国公早有严令,各处城门,照常即可。

  可就在此时……在那昏暗的官道尽头……

  哒哒哒……

  哒哒哒……

  无数的马蹄传来。

  第六百二十五章 陛下抵达了他的都城

  天启皇帝与张静一几乎是日夜兼程的赶来。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先锋部队先抵达南京城。

  若是南京城闭门固守,那么就在城外等候后续的炮兵陆续赶来,再有所行动。

  倘若这南京城来不及防备,就果断杀入城中去。

  此时,天色昏暗,眼看着这官道上依旧有不少的商贾和行人,天启皇帝不禁心下一喜。

  看来……这南京城并没有什么防备。

  南京城不是孝陵卫,孝陵卫是军事重镇,却没有多少的平民,因而可以大胆的炮击。

  可若是南京城固守,那么这大明的南都可就真正要遭到战火了。

  天启皇帝大喜之下,立即催促着道:“快,快点,天要黑了,那城门要关了。”

  命令下达,早已疲惫不堪的生员,却依旧继续咬着牙关,不敢有半分松懈。

  张静一倒是颇有几分疑虑,于是皱眉道:“陛下……会不会是空城计,故意骗我们进城,而后……”

  这一次人太少了,才一千多人,千把来柄枪,可面对的,却是南京城这种数十万人口,数万军队镇守的地方。

  一旦进去,遭遇了数不清的埋伏,那就真可能有些危险了。

  天启皇帝却是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一面策马,一面道:“朕也知道有风险,只是……即便人家摆出了空城计,朕看那城门洞开。便总想杀进去,一探究竟!”

  张静一:“……”

  张静一随即大笑道:“哈哈,即便当真有什么埋伏,虽有危险,却也未必就输,不进去,终究是不甘心!”

  浩荡的马队,出现在了南京金川门门外头,众人继续前行。

  那城门处,似乎这个时候才察觉到了异样,慌慌张张地想要关门。

  可城门厚重,想要关门,哪里有这么容易,却需召集许多人才成。

  就在这金川门守备召集了十几个力士要收起吊桥关门的时候。

  为首的一个骑兵,已一马当先地率先冲了进去。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刀,随即干脆利落地劈下。

  生员有骑术还有刺刀的操练,虽然操练不多,可毕竟靠的就是一身打熬出来的气力,因而这一刀劈下,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技巧可言,可他面对的,毕竟只是承平日久的门丁。

  这些门丁,根本没有什么反应。

  只见刀斩下,血光骤现。

  一个呃啊一声。

  原来是大力出了奇迹,这人脑袋削去了半边,而后便倒下,身子抽搐、扭曲,口里发出最后的惨叫。

  其他门丁见状,哪里还有心思推门?有的愣在原地,有的转身便逃之夭夭。

  还有那守备,远远看着,一见形势不妙,便立即眼疾手快地取了城楼边上的一匹马,连忙朝城里跑,口里还发出怪叫:“流寇来了,流寇来了。”

  紧接着……便是川流不息的骑队入城,天启皇帝热血沸腾,也随之抽出刀来。

  一侧的张静一则大呼道:“勿伤百姓,只杀负隅顽抗的官军,括弧:此陛下所言!”

  那守备策马狂奔,早已吓尿了。

  谁曾想到,流寇竟当真来了。

  于是他歇斯底里地叫着:“流寇来了,流寇……”

  才走过了三四条街。

  顿时引发了混乱。

  他还要歇斯底里地大吼。

  可哪里想到,猛地……前头竟是绊马索。

  马蹄被绊马索拌下。

  于是这守备便整个人自马背上翻滚下来。

  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他大惊,却依旧大叫着:“流寇……流寇……”

  好在……一群人一拥而上,却是城中的官军。

  在这昏暗的天色之下,一个百户带着一干人将这守备按下。

  守备怒道:“自己人,自己人……”

  百户却是不屑地大喝道:“自己人?谁说是自己人?你好大的胆子,到底有什么居心?”

  守备便带着哭腔道:“我……我……我乃金川门守备……流寇杀来了……流寇杀来了……”

  百户听罢,大笑道:“哈哈,谁管你是什么守备,什么游击,你若当真是守备,自当知道,魏国公府已下了严令,胆敢有扰乱军心的,还有妖言惑众的,立杀无赦!”

  “你既身为守备,岂有不知?我看你就是知法犯法,定是那流寇的细作,想要扰乱军心民心。我等在此巡城,要收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守备大为惶恐,哭丧着脸连忙道:“我不是流寇,我确是……我……我与魏国公的世子,也是认得的……”

  百户却越发的严厉,冷冷地道:“抱歉的很,我等收到的命令却是,谁敢奢谈流寇来南京城,便要立杀,以儆效尤。谁管你认得谁,我若是不杀你,到时我便要军法处置,何况斩一个妖言惑众的,赏银十两,我等正好借你的人口,去换酒喝。”

  其他的士卒都大笑。

  这些士卒,多是南京左卫的人马,南京左卫,是魏国公府直辖,这魏国公乃是南京守备,自然所有的资源,都先紧着直辖的嫡系军马,所以这些人在南京城,往往更飞扬跋扈一些,而且绝对遵从魏国公府的命令。

  说着,一个士卒,已是拔出了刀,不等守备继续解释,便一刀砍了下去。

  可怜这守备还想要大呼:“流寇……”

  他的声音,在此戛然而止,那脑袋便滚落了下来,士卒们争抢着他的脑袋,最后有人喜滋滋地道:“走,换酒去。”

  可就在此时,却已有一队骑兵呼啸而过。

  那百户本是得意洋洋,抬头……依稀看到这些人……似乎有些不同,个个提刀,如狼似虎一般。

  这一下子,百户猛地打了个寒颤,忙道:“有流寇……快……迎贼……”

  他话还未说尽。

  骑兵已如风卷残云一般的,呼啸而来,人人扬起刀,便是一阵乱砍。

  一下子,七八个士卒倒下。

  后续……又有许多骑兵尾衔而至。

  百户看着一地的尸首,他比较机灵,早就躲开了,倒是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此时他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口里似还要大呼:“流寇来了……”

  可这话他不敢出口,猛地想到那守备的下场,脸上的恐惧之色越加浓烈,于是便一下子钻入了小巷。

  南京城,已和他没有关系了,这个时候,还是赶紧寻个地方躲起来,或许还能留一条性命。

  ……

  一队队的灰衣骑兵,开始数路并进,占领南京城中几处要道。

  他们所过之处,其实杀人不多。

  因为绝大多数都是百姓,甚至是一些无害的穿着官兵服色之人。

  只要不拿着武器的,灰衣骑兵并不想理会。

  他们处于某处本队原定计划要占据的重要街口之后,便火速下马,而后将马上的物资纷纷卸下,取下了火枪,还有将那拆成了零件的机关枪重新拼凑起来,进行守卫。

  对于城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

  现在天色昏暗,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而这人马,却并没有四处滥杀无辜,原本觉得奇怪的人,慢慢的也就打消了疑虑。

  因为若是当真流寇入城,显然不会像这般的秋毫无犯。

  退一万步,若真是流寇,现在谁敢大呼小叫,至多就是有人仓皇地逃回自己的家里去,让自己的妻儿紧闭了宅门,而后躲起来。

  毕竟……前些日子,魏国公世子,可是在菜市口斩杀了不少人,有这些前车之鉴在,谁敢胡闹?

  ……

  魏国公府里,此时已是高朋满座,张灯结彩,欢声笑语。

  足足数十大桌,人人举盏,起初的时候,大家还算是沉默,可酒过三巡之后,情绪就开始上头来。

  大家举杯劝酒,或是借着酒意吟诗作赋,也有人勾肩搭背,叙说彼此的情谊。

  当然少不了,关于孝陵卫的情况。

  便听有人道:“此番谭将军克贼,江南便可有百年的安定了,哈哈……”

  “依我看,此时若是不尽诛江南各处的镇守太监,更待何时?这镇守太监,与贼何异?”

  “魏国公千岁!”

  与外头的气氛截然不同。

  厅里的几桌客人,却显得谨慎。

  魏国公徐弘基身子骨不甚好,所以坐在这儿,只浅喝了几口酒,他虽面带笑容,却早已将今日与钱谦益与自己的争执在心里复盘了几遍。

  他心里很清楚,这绝不只是寻常的斗口和争执。

  在这争执的背后,涉及到了赤裸裸的利益争夺。

  魏国公府若是稍有不慎,一旦下错了棋,就算今日拿下了昏君,将来……也可能还要面对生死存亡的问题。

  他年纪大了,可越是如此,心里却越发的恐惧。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自己被这些人盯上了,面对的将是无数的抨击,还有数不清的弹劾。

  所以他一直面带着笑容,偶尔与坐在一旁的吏部尚书郑三俊闲聊几句,但是却绝口没有提方才的事。

  话题很浅,只是说起各地名酒。

  郑三俊也是堆笑,他自然清楚这位魏国公有些慌了神,不过,这与他无关,他是巴不得东林残党与魏国公府争执起来呢!

  鹬蚌相争,才能让渔翁得利!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服者死

  徐弘基见郑三俊如此。

  心里反而更加不淡定了。

  他自知这位南京吏部尚书的声望,在江南也是极高的。

  于是,便试探的问:“郑公,你看……今日钱侍郎所言,可有道理吗?”

  “这个啊……”郑三俊微笑道:“都有道理。”

  徐弘基便低声道:“实不相瞒,当初事态紧急,所以才不得不请益王来主持大局,这益王毕竟是在江西,距离近一些。老夫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节外生枝。”

  郑三俊道:“我明白你的苦衷。”

  徐弘基又道:“若是郑公肯站出来说几句话,事情可就稳妥了。现在益王已经出发,是绝不可能打道回府的,这南京不来得来,来也得来。”

  郑三俊意味深长的看了徐弘基一眼:“公爷……看来是铁了心的支持益王了?”

  徐弘基抬头,瞥了一眼隔壁桌几个低声说话的钱谦益等人。

  随即,他道:“若郑公是老夫,还有选择吗?我不妨将话说明白一些,事到如今,魏国公府,只能如此了。”

  郑三俊道:“可是这些御史和言官,也不好惹啊,何况……许多人视钱谦益为名儒,大家对他钦佩的五体投地。”

  徐弘基道:“这也是老夫所忌惮的,所以想请郑公赐教。”

  “赐教不敢当。”郑三俊淡定道:“老夫忝为南京吏部尚书,可南京的事,又有几个是老夫说了能算的?实不相瞒,这件事……很棘手,如若不然,再等等看。”

  徐弘基听他这话,大抵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意思。

  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徐弘基拉下脸来:“等不了了!益王入京,已成定局!”

  郑三俊便默不作声了。

  倒是徐弘基这番话,却是让隔壁桌的钱谦益数人听了去。

  钱谦益面带笑容,其实他也知道,这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后宅花厅里大家一席话之后,这魏国公急了。

  傻子都明白,这已涉及到了魏国公府的根本问题。

  武夫果然就是武夫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即便是这位活了这么多年的魏国公,看来也不过如此。

  钱谦益坐在原位,却突然朗声道:“诸公……我听闻昏君不知所踪,如今,朝中大位有缺,国不可一日无君,敢问诸公,谁可继承大统!”

  他突然这么一席话,顿时让原本彼此低语,或者是欢笑之人吸引了过去,而后……大家纷纷脸色凝重起来。

  ……

  此时的魏国公府外头。

  一队人马哒哒哒的飞骑而来。

  魏国公府外头一群士卒却依旧是懒洋洋的。

  今日大宴宾客,来了实在太多人,单单轿夫,就有数百个之多,还有各色的护卫,也有数百。

  这些人统统安排去了魏国公府的东院里,给他们一些干粮。

  偶尔……会有一些人马过来,这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听这马蹄声,来的人不少,不过在这南京城里,有这么多护卫的,而且还养着起这么多马的人,定是非富即贵。

  所以护卫们非但没有警惕,反而一副随时恭候的样子,似乎觉得可能还有什么客人来迟了。

  昏暗之中,便有数十上百骑破了夜雾至这魏国公府中门。

  这些人统统穿着灰色大衣,脸色疲惫,全副武装。

  此时,门丁们也觉得有些奇怪。

  那为首几个灰衣人,已是下马,其中一个年轻人,后退两步,盯了魏国公府中门的门脸,而后忍不住唏嘘道:“看来……这便是魏国公府了。”

  一旁的人道:“是啊,我看这宅子,应该有不少年头了。”

  那门丁更为诧异,为首一个魏国公府负责迎客的主事便上前,大喝道:“来者何人,可有请柬吗?”

  “有啊。”天启皇帝也走上前去,朝这主事微笑。

  主事觉得眼前这人很奇怪。

  不过听说对方有请柬,脸色倒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上前道:“取来我看看。”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柄刀,明晃晃的在月色和魏国公府门前的大红灯笼之下抽出来。

  天启皇帝道:“朕走去哪里,都是拿这刀来做请柬的,这‘请柬’大家都肯认!”

  说罢,一刀便直刺主事咽喉。

  主事死也想不到,对方这么不讲道理。

  这刀真如毒龙一般,瞬间戳破他的咽喉,他呃啊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鲜血涌出来,于是下意识的要捂着自己的咽喉,紧接着……血水便喷出来,于是,他瞪大了眼睛,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便倒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将所有的门丁都吓坏了。

  一见到天启皇帝动手,马上的灰衣人纷纷拔刀在手,一副随时要将这里杀个片甲不留的样子,个个杀气腾腾。

  门丁们已是吓得面如土色,此时……便连叫喊的勇气也没有了。

  原本是宰相门前七品官,魏国公在这江南是何等的权势滔天,在这里负责护卫和迎客的人,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可谁敢在他们面前造次,哪一个不是对他们笑脸相迎,哪里料到,今日会撞到这些狠人。

  天启皇帝不擦拭刀上的血迹,摇了摇手上的刀:“这请柬成不成?还有谁有什么话?”

  啪嗒……一个魁梧的护卫,已是跪下,呼道:“爷爷饶命!”

  什么忠心,什么护主,其实就是笑话。

  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公爷吃肉我喝黄米汤,公爷纳妾我抬轿,一个差事而已,碰到欺负人的时候,当然要穷凶极恶,可遇到更狠的,这时不跪,还等什么。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纷纷道:“饶命。”

  天启皇帝冷笑,将刀收了:“这里头在做什么?”

  “在宴客。”

  “宴客?宴什么客?”天启皇帝道。

  “说是孝陵卫那边,谭将军大捷,杀了许多的流寇,公爷于是大喜,宴请南京城文武诸官,来此……喝酒……”

  天启皇帝听罢,与一旁的张静一面面相觑,已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这样的事。

  朕怎么不知道?

  天启皇帝道:“谭懋勋?”

  “是谭懋勋将军。”

  “他是怎么打了胜仗的?”

  “这个,小人就不得而知了。”

  天启皇帝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啊,好,很好,看来这里来了不少人,今日,总算可以大开眼界了,正好,张卿,我们也是饿了,这魏国公要宴客,我们不妨进去吃一些东西。”

  这些日子,实在是累的够呛,每日吃的都是干粮。

  虽然东林军的干粮标准很高,除了必要的蒸饼之外,还有各种肉干。

  可是……这一路奔袭,千篇一律的干粮,吃的实在让人受不了。

  张静一道:“先让人杀进去?”

  “不必。”天启皇帝道:“若是杀了进去,到处都是尸首,就不妥当了,到时哪里还有胃口,你放心,魏国公朕是熟识的,朕去吃他一顿酒,他肯定不会介意。让人将这里围了,带十几个人进去便可。”

  张静一无奈,却还是欲言又止,他自觉地自己已经很疯狂了,但是没想到遇到个更疯狂的。

  天启皇帝一见张静一迟疑,却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便将这大衣划拉一下,猛地敞开,而后……便露出他大衣内悬挂的七八柄火枪,还有一个鼓囊囊的小火药包。

  张静一:“……”

  “你看。”天启皇帝得意洋洋的道:“不怕的,朕是有备而来,还能让人占了便宜?”

  张静一:“……”

  “其余人,将这里给朕围住了,今日瓮中捉鳖,待会儿听朕的信号,朕在里头开了枪,大家伙儿便杀进来!”

  天启皇帝于是当先进去。

  张静一便也警惕起来,瞧瞧的拿手摸进了自己的怀里,握住了怀里的短枪。

  其他十几个护卫,都是带着短枪的,便一个个鱼贯而入。

  里头人多,人一旦多了,自然而然也没有人在意这黑乎乎的十几个人影。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南京城固若金汤。

  至少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至于魏国公府,这是何等让人生畏的地方?

  哪一个闲杂人等,胆敢来这里闹事?

  再者里头的人已经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有人看守,定然不会有人混进来。

  这里头无数的灯火,亮如白昼。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几人,居然大喇喇的进去,许多人见他们的服色奇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说他们是贵人嘛,有些不像,哪一个贵人,穿着这么一个玩意的?

  可你若说他们是寻常的杂役或者是百姓,却又不像,这么厚重的大衣裹着,外头的布料,一看就是上等货色,这绝不是寻常人穿得起的。

  大家吃不准这些人的身份,所以也不敢轻易的阻拦。

  天启皇帝几个,便已寻了一个空桌,坐下,这里只有孤零零的几个较为低下的文武官,他们见空位有人坐下,倒也没说什么,因为这时……厅里有了动静。

  “潞王殿下最贤……这江南谁人不知?诸公……这天下,不该是贤者居之吗?”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显然……是摆明着话里有话。

  好家伙……

  张静一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寿星公吃砒霜啊……

  活得不耐烦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定点清除

  这里哪里是酒宴。

  分明是鸿门宴。

  张静一已隐隐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低级文武官员,也都噤若寒蝉的样子。

  说起来他们也可怜,流寇来之前担心流寇,现在好不容易流寇要灭了,转过头……上头神仙们又开始斗法。

  站错了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一辈子的努力和经营毁于一旦。

  倒是天启皇帝几个,心态颇好,这么一桌子的酒菜,都是美味佳肴,色香味俱全。

  尤其是天启皇帝,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于是张牙舞爪,大快朵颐。

  其他几个护卫见状,也就不客气了,纷纷动了筷子,风卷残云。

  他们本就身子壮实,又年轻,胃口极好,转眼之间,便将酒菜吃了个干净。

  可在另一边,争吵却还在继续。

  对于钱谦益这些人而言,这种事拿出来公开讨论,以他们掌控舆论的能力,自然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因此,当钱谦益话音落下,便有许多人纷纷道:“正是,潞王最贤,迎奉潞王……才能安顺人心,如今乃是多事之秋,定要谨防宵小之徒,勾结奸人,篡夺大位。”

  “伦理纲常,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违反礼制。”

  一番议论。

  坐在堂中的徐弘基,此时脸色已是惨然。

  他坐着纹丝不动,这事的可怕之处就在于,真让这些人招来了潞王,那么当初支持了益王的他,可能就要遭受潞王猜忌了。

  只是他不吭声。

  不少在坐的文臣见状,便纷纷响应。

  “潞王千岁与万历先皇乃至亲兄弟,合该他的子孙继承大统。”

  “我倒听闻,益王有图谋大位之心。”

  “他益王是什么东西?”

  啪……

  有人突的拍案而起。

  却是徐文爵勃然大怒。

  他看出了父亲的愤怒,又见这些文臣个个义正言辞,他厉声道:“益王殿下此番来是主持大局。”

  “好啊,原来益王真要进南京?”

  “不可,不可,世子……益王毕竟是远支,虽为天潢贵胄,却与皇家太疏远了。”

  徐文爵冷笑起来,道:“若论起亲疏,那北京城里的太子,才是最适合克继大统的人,何须什么潞王?”

  此言一出……

  却是一下子反将了所有人一军。

  是啊,京城里还有一个太子呢!

  你们不是大义凛然吗?那就迎奉太子登基嘛。

  不少大臣顿时露出了怒容。

  钱谦益稳稳坐着不动,火是他点起来的,他现在反而是一副看戏的心态。

  不过……见所有人错愕,钱谦益却道:“当今太子并非诞生于宫中,坊间一直有传言,此子非昏君所生,实为伪太子……”

  于是不少人点头附和道:“是极,是极。”

  便连与天启皇帝同座的几个人,也都点头。

  天启皇帝居然没有生气,依旧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喝,竟也跟着人一起道:“不错,不错。”

  ……

  南京左卫。

  一队骑兵抵达。

  此处军营,是驻扎在南京城内的三卫之一。

  当数十个骑兵抵达这里,辕门处,有人呼喝一声:“是谁!”

  为首的骑兵乃是李定国,李定国在马上呼喝道:“奉旨而来,让开!”

  这门前的卫兵听罢,非但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反而大怒道:“大胆,竟敢擅闯……”

  “啪……”

  马上的人显然是个没有什么耐性的人,直接举起了短枪,很干脆利落地一枪将这卫兵打死。

  他死于话多!

  紧接着,骑队便火速进营。

  枪声响了之后,营中顿时引起了混乱。

  许多人茫然地自营房中出来,却已发现,有一个地方,有数十人举着火把。

  人们自觉地朝着这举火把的地方,奔涌而来。

  为首的一个指挥使同知,便领着一队武官,匆匆而来。

  “皇帝有诏,接旨!”

  李定国大喝。

  那指挥使同知不削一顾地大笑道:“皇帝在何处?大胆!”

  说罢,提刀上前,对周遭的家丁和亲兵道:“将他拿下。”

  此话方落,李定国身后的十几个人就已纷纷短枪齐出,手中的短枪连响。

  啪啪啪啪……

  这十数个家丁和亲卫,便顿时倒地。

  这一下子,倒是将许多人吓着了。

  有人下意识的想要逃,还有人举起了武器。

  李定国大喝一声道:“逃,想逃到哪里去?这营中已被包围了,城中各处要道,统统都有人把守,谁敢逃一步,立杀无赦。”

  他中气十足,主要是这一股碾压式的气势,却是吓唬住了所有的人。

  李定国随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京城有人作乱,朕特下江南平叛,江南诸卫,副千户及其副千户以上武官统统处死,其余百户、总旗、小旗、士卒人等,念尔等无知,尽赦无罪,所有军卒,一个月之后,可留营或遣散,都时尔等自做计较。凡在营人等,每一旬赐银一两!即日起,由东林军接掌军营,尔等自当听命,不得有误。”

  这旨意,没有多少辞藻,也根本不存在任何之乎者也,务求所有人能够准确地理解含义。

  李定国说罢,不再多废话,便大喝道:“哪一个是指挥使?”

  “……”

  李定国又大喝:“谁是指挥使?”

  这时终于有人怯弱地道:“指挥使去喝酒了。”

  “同知是谁?”

  于是无数双眼睛,便看向那方才下令要捉拿李定国的人。

  这人脸色一变,心下意识不妙,立即想要大呼,一面要抽出腰间的刀来。

  可李定国却是疾步走向了他,不等他抽刀,已直接抬起枪来,对着脑袋便是一枪。

  这人的脑袋顿时血浆迸出,而后倒下。

  营中的士卒哗然,人人脸上露出了惊慌之色。

  李定国则是又大喝道:“取东西来。”

  几个生员已取出了几个大包裹。

  而后,直接将这大包裹摔在了地上。

  哗啦啦,无数的碎银便散落在地。

  李定国道:“每一旬领银一两,先各自领赏,十日之后,还有!人者有份,自然,谁若是敢不识相,杀!”

  这些士卒们见同知顷刻之间便死了,像是杀鸡一般,虽见对方不过区区数十人,却是个个气势害人,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其他的心思?

  此时见到了银子,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个时代,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官,都不将他们这些丘八当人看的,一旬一两银子,这一个月便是三两,三两一个月,在这个时代,足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而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军户和丘八们而言,这样的待遇,便更是动心。

  何况……人家不是还带来了圣旨吗?

  于是有人率先上前,口呼:“万岁。”

  其余人纷纷上前,一个个丢下了武器,赤手空拳。

  小半时辰之后,一群千户和千户以上的武官,则火速的甄别了出来。

  李定国这个时候,一点也不费劲,这个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是不会客气什么的。

  因而……这营中随即便又传出连续的枪响。

  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整个南京左卫,就好像什么事再没有发生过。

  所有的士卒,全部要求回各自的营房休息。

  军中的文吏也已被召了来,交上了花名册以及营中的粮饷情况。

  ……

  啪啪啪……

  远处的声音很微弱。

  不过还是隐隐约约地传到了魏国公府里来。

  有耳朵尖的,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于是……有人疑惑地道:“外头是鞭炮声吗?”

  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有人道出这么一句疑问。

  这一下子,让彼此已红了眼的人也一下子变得狐疑起来。

  钱谦益也不禁留神起来,道:“这个时候,谁燃放鞭炮?”

  魏国公徐弘基的脸色也略有变色。

  其他人可能不知内情,他却是最清楚的,这不像是鞭炮声,鞭炮声不是这样的。

  重要的是,这声音……似乎是南京左卫那边传出来的……这就更为蹊跷了。

  徐弘基脸色一正,立即道:“王衡!”

  一个武官带着酒意,匆匆的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大汗淋漓:“在。”

  “怎么回事?”徐弘基道:“你乃是南京左卫指挥使,今夜左卫里,可有什么布置吗?”

  “这……这……”王衡擦了擦额上的汗,道:“今夜……今夜无事啊……今夜卑下来喝酒,怎么还会……还会闹出什么事……”

  徐弘基目光渐冷,怒道:“你这没用的东西!”

  王衡不免有点心虚,也隐隐有些心慌,便道:“要不,卑下去查看一下!”

  “去,快去!”

  王衡便如蒙大赦一般,匆匆要出去。

  谁晓得他刚刚出了徐家大门。

  刚要大叫:“给我备马。”

  昏暗之中,却已有一人猛地窜了出来,只道:“你是谁。”

  王衡没有多想,便下意识地怒道:“我乃南京左卫指挥使王……”

  啪啪啪啪……

  门口十几个生员,一齐开火。

  王衡还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登时气绝,倒在了血泊里。

  这门口的铳声一起。

  里头的人便是傻瓜也知道……可能……要出事了!

  一下子的……宅内传出混乱来。

  第六百二十八章 吾皇万万岁

  魏国公府内已是大惊。

  那魏国公徐弘基已是清晰地听到了火铳的声音。

  他目光沉沉,脸色大变。

  这时候……他已开始渐渐的明白怎么回事了。

  于是他沉着脸,立即道:“不妙了!”

  这三个字,让不少人开始张望起来,显得很是紧张。

  可是……

  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稳坐在此,甚至面带微笑。

  正是钱谦益人等。

  钱谦益人等丝毫不见一点惊慌之色,只静静地看着徐弘基。

  他们在看徐弘基的表演。

  如果说,镇定的天启皇帝等人在看戏的话,那么钱谦益这些清流其实也在看戏。

  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

  哪里有什么不妙?

  联系魏国公拼死也要支持益王,再到他提出必须潞王继承大统,而魏国公徐弘基则强烈反对的情势来看。

  很明显……

  他的布局是制造舆论,就如今日在酒宴上,无数人抨击益王,支持潞王一般。

  而徐弘基呢?

  只怕那所谓南京左卫的火铳声,还有方才魏国公府外头传来的铳声,也不过是魏国公自导自演的把戏罢了!

  他想做什么呢?以为制造出紧张的局势,就能让清流屈服?

  可是不要忘了。

  我辈之人,都是铁骨铮铮的。

  因而,钱谦益依旧脸色平静,甚至慢悠悠地举起了酒盏,喝了一杯水酒,而后……大笑。

  他伸出了手掌,开始抚掌大笑。

  他这一笑……

  让天启皇帝和张静一都不禁大为诧异,这样居然都不害怕?

  看来这已不是普通的反贼了。

  徐弘基心里开始慌了,此时听钱谦益大笑,不由道:“钱相公,你笑什么?”

  “某笑可笑之人!”钱谦益长身而起,大义凛然地道:“莫非魏国公以为,局势紧张,我辈就会服软吗?公爷也太看不起我辈了吧?无论如何,这风骨还是有几分的,公爷莫非以为,凭借恫吓,便可令我等就范吗?”

  徐弘基只是额上冒汗,他心里无数个念头已是划过。

  左营出事,家里门口都出事,莫非……是钱谦益这些人的所为?

  他来不及细细咀嚼这些话。

  钱谦益的话却是鼓舞了许多清流文臣,众人也都慨然大笑起来:“我等都是仗义执言之辈,岂会将此恫吓放在眼里,莫说只是几声铳响,便是此时有人将刀架在脖子上,又如何?大丈夫为了气节,无非一死而已,我等支持潞王,绝无私心,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是极,哈哈……”又有人大笑道:“若能效法我东林六君子,慷慨赴死,便死而无憾了!”

  “我也愿死。”

  一个个人站出来,此时他们神气十足。

  徐弘基却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他此时没心思去和这些人扯皮,只是急切地大呼道:“来人,来人……”

  可显然已无人回应了。

  一旁的徐文爵也察觉到父亲的异样,便晓得,这绝不是父亲的安排。

  于是他也不由的急了,忙道:“父亲,我去瞧……”

  徐弘基却是一把扯住他,却是摇摇头,他突然一脸悲凉,此时他渐渐开始明白了什么,突然颓然一屁股跌坐在了椅子上,万念俱灰地道:“老夫怎会与这些竖子共谋大事……”

  啪……

  有人拍案而起,大声怒道:“魏国公岂可骂人?”

  正说着,终于在夜色之下,一窝蜂灰色大衣的人已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这一下子,顿时引起了宾客们的恐慌。

  许多人慌张地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做什么?”

  喊这一句话的人,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的,随即便有人拔刀,话也不多说,直接一刀将这人砍翻在地。

  这人没死尽,只在地上发着惨叫,拼命蠕动。

  如此一来……

  大家才终于意识到……这是动真格的了。

  转瞬之间,无数人的脸色一片惨然。

  有人已慌忙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原来却是有一队人抵达这里,得知陛下等人在这魏国公府里,于是决定立即采取行动。

  这一个个穿着灰色大衣之人,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但凡有人阻拦,就立即格杀。

  此时,宾客们却是一窝蜂地朝魏国公的方向去。

  毕竟魏国公是武人,人们下意识的觉得,靠着魏国公,会更安全一些。

  魏国公则是脸色惨然,他灰败着脸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这时,才有人从桌上站了起来,大笑着道:“何人?当然是流寇!”

  魏国公只觉得这青年有些面熟,一听流寇二字,顿时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想到了什么,脸色越加的难看,嚅嗫着嘴道:“谭懋勋……谭懋勋何在?”

  “谭懋勋已死!”说话的是天启皇帝,他一步步地踱步上前,边道:“区区数万人马而已,以为龟缩起来,朕就对他们无可奈何?其实不过是一群臭鱼烂虾,不足东林军一握!”

  此言一出……

  就算是傻瓜,也已知道天启皇帝的身份了。

  徐弘基听到这里,已有一种万事皆休的念头。

  数万大军啊,固守坚城……转瞬之间……灰飞烟灭?

  根据他们进入南京城的时间来看……至多也就坚持了一天?

  这是何其恐怖的事!

  即便是白起再生,也做不到这一点吧?

  下意识的,他两腿一软,已是跪了下去。

  这倒不是他认出了天启皇帝,而是因为……他猛地意识到,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自己实在力不从心,一切的挣扎……竟都是枉然。

  “陛……陛下……”徐弘基微微低着头,期期艾艾地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人们面面相觑。

  他们疯了似的,打量着天启皇帝。

  像……

  真的像……

  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是面过圣的。

  虽然很多人只是偷偷的远远看过这么几眼。

  如今……经这徐弘基一提醒,才真正意识到了。

  天启皇帝大步流星地走着,道:“可不要叫朕陛下,朕早不是你们的陛下了,大明的天子,在你们这儿,难道不是益王和潞王吗?”

  这话带着莫名的讽刺。

  徐弘基:“……”

  钱谦益一下子慌了神,他倒是极想努力地站直身体,而后大气地骂天启皇帝几句昏君。

  可是……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不听自己的使唤一般,这腿脚……它怎么就自个儿的弯曲下去了?

  便是自己的嘴巴,竟也自动地张口,道:“陛下……陛下……臣等……糊涂啊,糊涂……”

  接着捶胸跌足,悲不自胜。

  也不知是因为被人抓住了现形,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恸哭,还是当真心里生出了悔恨。

  原本以为……这个时候,一定会有哪一个不开眼的人站出来,狠狠地斥责天启皇帝一番。

  毕竟……天启皇帝的名声很臭,臭不可闻,大家对天启皇帝可谓憎恶到了极点。

  可是……却在转瞬之间,当所有人意识到了什么,这里的所有文武,居然都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而后身子匍匐起来,行五体投地大礼,一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人哀嚎道:“今得知陛下无恙,臣等……喜不自胜啊,陛下……”

  更有人嚎啕大哭道:“吾皇生命,可追尧舜,今陛下驾临南京,臣等有失远迎,万死之罪啊。”

  “陛下……”

  天启皇帝笑嘻嘻的样子,他现在真的一点都不生气了。

  反而回过头,看一眼张静一道:“倒是无趣的很啊,本以为,会有几个真正的汉子呢!”

  张静一叹息道:“仗义总是屠狗辈!”

  后头半截话张静一没有说。

  天启皇帝已是大喇喇地走进了这大厅。

  徐弘基这时候倒是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慌忙地膝行到一旁,让出了主位。

  天启皇帝则是一屁股坐下,看着这满地跪着的百官,而后道:“情况,朕都清楚,你们也就不要再装模作样了吧,不就是造反吗?造反也没什么?好像这天下,有谁不造反似的?”

  “不过你们造反,有几个错误,其一,临时起意,没有意识到造反最重要的是武力,朕听说,你们在江南,还克扣了许多的军饷,哎……愚蠢啊,敢做这样的事,居然还视为你们卖命的人为丘八,就算是朕也不差饿兵呢?这其二呢,便是你们视造反为阴谋,这数十人乃至数百人,勾结起来,以阴谋诡计以图大业,却不知收买百姓,你们说,这样能成事吗?你们做朕的臣子,干的不怎么样。做反贼,干的也不怎么样,连流寇都不如。人家那些个流寇,已经开始提出不纳粮的口号了,至少还晓得收买人心呢。你们却是坐在这里,每日饮酒作乐,美味佳肴,就这?”

  一番话嘲讽意味十足!

  “……”

  短暂的沉默。

  这简直是一点脸都不给了。

  不过好在,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人打算要脸。

  便有人道:“陛下……臣等绝无反心。臣受国恩,每日所思所想,都是为陛下尽忠职守,臣的忠心,天日可鉴啊,陛下……”

  天启皇帝和张静一于是都朝这人看去。

  是钱谦益!

  第六百二十九章 万死

  不愧是他。

  张静一见钱谦益如此,真是哭笑不得。

  方才他见他铁骨铮铮来着。

  若不是今日杀来了南京城,这铁骨铮铮的人设,只怕还要维持下去。

  可现在的钱谦益,似乎彻底的软了,显然钱谦益这些人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这可和以前不同,以前哪怕是面对阉党,至多也就外放南京,或者罢官。

  可此次……天启皇帝千里奔袭,大破孝陵卫的江南诸军马,如今杀来南京城,可不是闹着玩的。

  钱谦益心里已恐惧到了极点,他虽有无数个念头,想要硬一下。

  可偏偏,却是软绵绵的没有丝毫的没有气力。

  “天日可鉴。”天启皇帝听到这钱谦益的话,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此时,禁不住失笑起来:“方才还是什么益王、潞王,如今,却又都是忠臣了,倘若这天下的忠臣都如你们这般,这大明,只怕早已亡了吧。”

  天启皇帝说罢,随即道:“尔等谋逆,现在该怎么说?”

  这跪地的众臣,此时已是如芒在背。

  而对于天启皇帝的恐惧,也已占据了一切。

  这天启皇帝太狠了,谁也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半个月前还在京城,转眼之间,便杀破重围,来到南京的。

  这就……好像是神兵天降一般。

  天启皇帝冷笑道:“看来你们是不肯说是吗?”

  魏国公徐弘基已是冷汗直流,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道:“陛下……老臣糊涂……”

  咬了咬牙……

  似乎心知到了这个时候,还继续抵赖,只会继续成为笑话。

  便道:“老臣确实有不臣之心。臣在江南守备,这些年来……和江南的士绅纠葛太深了,魏国公府,世代在这江南与人联姻,近亲和远亲已遍布江南,平日里他们有事希望老臣关照,老臣帮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至……以至……”

  “以至什么?”天启皇帝死死的盯着徐弘基,咬牙切齿。

  “以至于……犯了不少糊涂事。许多贪墨了军饷的武官,臣没有处置,甚至……还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的孝敬。还有不少商贾,他们贩卖一些朝廷违禁之物,也是臣给他们批的路引。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一道出来。

  江南早已腐化不堪了。

  甚至徐弘基所言的这些,都是明面上的规则。

  他作为魏国公,守备南京,可以给不知多少提供方便。更通过这些,又不知与多少人关系匪浅。

  说到这里,徐弘基已是哽咽难言,涕泪直流道:“老臣何尝不知道……做的这些事,危害社稷,老臣没有这些该死的清流们这般厚的脸皮,他们无论做任何事,都晓得立一个贞节牌坊,要将这些事变得名正言顺,这些事……错了便错了,臣无话可说。陛下在辽东,整肃了那些辽将,老臣大为惊恐,老臣……担心……陛下迟早有一日,也来收拾魏国公府……”

  说到这里,他继续哭诉道:“臣原本绝无反心,魏国公府,与大明休戚与共,此等世恩,徐家怎么能忘记呢?只是……只是……老臣犯浑,实在是罪该万死。这些该死的家伙,他们居然擅自请人刺杀了钦差,这吏部尚书周应秋一死,老臣便大为惊恐。老臣岂有不知,那钦差死了,即便是老臣没有参与,可是陛下一定会严查江南的弊案,只要彻查下去,老臣就算刺杀钦差一案没有关系,可其他的案子,老臣定然难逃法网。老臣……该死啊……当时一心想着,保着自己的家人,害怕陛下……迁怒于魏国公府,所以……参与了此事……牵涉这件事的人极多,这江南上上下下,谁也逃不脱,老臣如今……甘愿认罪伏法……”

  说罢,他不断的叩首:“伏请陛下……准臣了断!”

  天启皇帝冷冷道:“你想赐死?”

  赐死二字,重要的是前头那一个赐字。

  既然牵涉到了如今这样的大案,死肯定是要死的,可怎么死,却值得说道。

  所以……若是赐死,那么便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可以留一个体面,所以这个死字之前,才有一个‘赐’字,这是恩赏的意思,是表达了皇帝的宽厚。

  徐弘基叩首,浑身颤抖,嘶哑着嗓子道:“就请念老臣父祖……对大明的……”

  “这些往事,就休要提了。”天启皇帝冷声道:“既然如此,朕便给你一个体面吧!”

  徐弘基听罢,如蒙大赦,顿时感动的涕泪直流,眼泪滂沱而出,又忍不住叩首,满是感激的道:“老臣……谢陛下恩典。”

  天启皇帝默不作声。

  徐弘基微微颤颤的便站起来。

  一旁的徐文爵见状,便凄然道:“爹……”

  徐弘基深深的看了徐文爵一眼,收了泪,似乎有话想说,可随即摇摇晃晃要走,走了两步,又禁不住摇头,叹着说了一句话道:“哎……怪我……如今祸及子孙了……”

  说罢,便微微颤颤的去了。

  天启皇帝端坐着,他的脚下,此时隐隐开始传出了哭声。

  有的是害怕,有的是眼见徐弘基如此,忍不住兔死狐悲。

  那徐弘基去往侧厅,只有一个老仆跟着他,这老仆什么也没说。

  只徐弘基吩咐一声:“去寻绳索来。”

  老仆点点头。

  一会儿工夫,一根绳索便悬在了梁上,徐弘基搬了凳子上去,老仆先帮他扶了凳子,待徐弘基长叹了口气,道:“或许……我大明当真中兴有望……”

  说罢,又遥看着虚空,似乎带着几分对这世界的眷恋,最终一下子踹倒了凳子,于是,整个人便悬在空中拼命的挣扎。

  那老仆这时才跪下,放声大哭,道:“公爷……公爷……”

  他没有起身去救,只是匍匐在地,不断的以头抢地。

  过一会儿……这侧厅里便再没有了声响。

  ……

  坐在正厅的天启皇帝,也是听到了动静,他依旧还是铁青着脸,此时的天启皇帝,一脸冷酷,他的心早就硬了,比钢铁还硬,倒不是人性本恶,只是历经了这么多的事,他想杀人的时候越来越多,选择宽恕的时候越来越少。

  他靠在椅被,岔着腿,目光逡巡着。

  魏国公世子徐文爵此时听到那老仆的哭喊声,已是浑身战栗,一时悲不自胜,终究忍不住,放声恸哭。

  天启皇帝淡淡道:“徐文爵,这谋反,也有你的一份吧?”

  徐文爵此时万念俱焚,颤抖着道:“有。”

  “你参与了多少?”

  “调度兵马……还有镇守南京,防备陛下……都是臣负责……”

  “刺杀钦差呢?”天启皇帝死死的看着他。

  徐文爵苍白着脸道:“魏国公府没有刺杀过钦差,这是事后才知道,以至于公府混乱过一阵子,当时谁也没想过,事态会突然恶化到那样的地步。那时……家父……先父……他跳脚大骂,说是竖子误我!此后……是……臣……说动了家父,臣对家父说……事已至此,魏国公府已经无路可走了,陛下继续彻查,魏国公府危矣,眼下,唯有与那些人同舟共济,才……才能死中求活……”

  说到这里,徐文爵似乎想到,自己的亲爹就是这般被自己害死,便又是放声大哭:“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你当然是万死,怎么逃得掉呢?”

  说着,他没有再理睬徐文爵。

  而后,目光落在了一旁的一个老臣身上,他道:“你是吏部尚书郑三俊。”

  郑三俊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老臣……老臣……正是……”

  天启皇帝道:“你有份吗?”

  郑三俊连忙道:“没……没有的事……陛下……老臣是最冤枉的,自始至终,老臣都没有参与,无论是刺钦差,还是谋反,老臣是被他们蒙蔽了啊,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这都是魏国公府……是他们……”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撩起了灰色大衣,随即便掏出了火铳来:“是他们怎样?”

  郑三俊道:“是他们教唆,老臣……一直忠心陛下,陛下这般的圣君,千年难有……臣视君如父……怎么敢……”

  天启皇帝眼里已掠过了一丝杀机。

  他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啪……

  一枪下去。

  随后,便传出天启皇帝的怒骂:“草泥马的!”

  这四个字……还是张静一教的!

  郑三俊本还要辩解,可这枪声一响,他的脑壳……便顿时被近距离打了个稀烂。

  于是……整个人便直接歪倒在了一边,便连头骨,竟也已飞出一片来。

  “啊啊啊……”

  如此近距离的看着郑三俊转瞬间死在自己眼前,许多人已惊的发出了惨叫。

  跪地的人,纷纷膝行后退,不少人已是吓得呆了。

  天启皇帝狞笑道:“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吗?他马的!若是没有关系,朕还来找你?到了现在,还想做忠臣,你这老狗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

  这里已是骤然静谧。

  落针可闻!

  第六百三十章 死无葬身之地

  这郑三俊也算是朝中重臣,毕竟是吏部尚书。

  虽然这个吏部尚书的前缀是个南京,可这样的人……自有大明以来,都不曾有这般直接说杀就杀的道理。

  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要先拿下,而后让有司审问呢!

  因此,眼见天启皇帝如此,所有人心里都凉了。

  若在以前,只怕大家要愤慨起来,一齐闹一闹。

  可现在……大家心里只有恐惧,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天启皇帝依旧还抓着冒着硝烟的火铳,厉声道:“你们看这郑三俊该杀吗?”

  “……”

  “说话!”

  钱谦益等人立即道:“该杀,郑三俊涉嫌谋逆……罪无可赦,陛下诛杀了此人,大快人心。”

  天启皇帝冷笑道:“大快人心?”

  “是,大快人心,郑三俊……便是此次谋反的主谋……”有一人道。

  天启皇帝则看向他:“他死了,所以就成了主谋?反正活人的罪,都推给了死人身上,对吧?”

  这人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臣……臣……也有罪。”

  “你有什么罪?”

  有了郑三俊的前车之鉴,这人便嚅嗫道:“罪臣也涉嫌谋逆,万死!”

  天启皇帝冷笑道:“谋逆大罪,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臣……”

  这人只好叩首,吓得说不出话来。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你来给朕拿一个主意。”

  张静一在旁微笑道:“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众人一见是张静一,心知自己肯定完蛋了。

  于是乎……一个个脸色惨然,更知道……他们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天启皇帝点点头,于是二人至一旁的耳室。

  天启皇帝凝视着张静一:“你说罢。”

  张静一道:“陛下打算如何解决江南的问题。”

  天启皇帝想也不想的就道:“当然是尽诛这些逆党,推行新政。”

  “推行新政……确实需要先诛逆党。”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所以才需要除恶务尽,当今这天下,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和做买卖一样,陛下和天下的军民……是买卖的关系,不过……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为了方便做这个买卖,因而便利用了士绅和勋贵这些……中间商,当初的时候,这些中间商倒还老实,他们有利可图,自然而然,肯尽心的办事,只是到了后来,他们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于是乎,便欺上瞒下,牟取暴利。”

  “如此一来……百姓们的税赋,十之七八,却都被这些中间商损耗了,甚至这些中间商,为谋私利,自起炉灶,妄图想将陛下一脚踢开。长此以往……这大明不垮才怪了。所以新政的本质,便是彻底踢开这些中间商,不让这些中间商来挣差价。”

  天启皇帝听罢,下意识地道:“咱们自己来?”

  “自然。”

  天启皇帝又道:“所以……正好趁此机会,彻底剪除这些乱党?”

  张静一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怎么的剪除。陛下只是单纯将这些人统统杀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背后,是数不清的士绅……”

  天启皇帝眼露凶光,道:“那朕就杀光他们,再诛尽他们背后的士绅便是。”

  张静一摇摇头道:“这样人手不够,而且效率也很低,毕竟他们的人太多了,我们若要一个个动手,只怕十年也干不完。”

  天启皇帝道:“有张卿和邓卿在……难道还不够?”

  张静一苦笑道:“远远不够,这江南情况,最是复杂,和其他地方有很大的不同,这里遍布了大大小小的士绅,又有数不清的读书人,他们通过同年、同窗、姻亲还有所谓世交、同党、同乡的各种关系,结为了一张张巨网,若只除首恶,是远远不够的,而且这些人……往往是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只诛几十几百户人,杯水车薪,很快他们便可死灰复燃。可若是要统统清理,便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凭借陛下手上的人手,清除得干净吗?”

  “陛下……在清除的过程之中,他们断然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他们可能会暗中联络起来阳奉阴违,也可能想尽一切办法,腐蚀咱们清查的人员,所以……时间拖得越久,对我们越是不利。”

  天启皇帝听罢,若有所思,而后道:“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说来,江南这边,咱们不管了?”

  “谁说不管?”张静一笑嘻嘻地道:“臣这儿……倒是有一个法子。”

  “首先咱们要做的,就是先破掉这一层层组织严密的关系网。”张静一眼眸中泛着精光,接着道:“只要破除这些……事儿就好办了。任何事,最怕的就是人家是一条心。”

  ……

  钱谦益人等默默地跪在此,胆战心惊地等待着。

  事实上,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只是……这最坏的打算,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死是在所难免的,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怎么个死法?

  那昏君喜怒无常,怎么可能……给大家留什么余地呢?

  许多人的心里滋生出来的,乃是无穷的绝望。

  紧接着,便见一个个的东林军的生员,奉命进入了天启皇帝所在的侧厅,似乎是在领受什么命令。

  而后……

  这些人又一个个的出来。

  其中一个,按刀出来,冷着脸,大喝一声:“来人,将他们统统押下去,陛下有旨,这些统统都是乱党,是抄家灭族的逆罪。”

  听到抄家灭族四字,已有人只觉得一阵眩晕,竟是直接倒地不起。

  于是众人纷纷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人全部架了出去。

  还有人口里大呼着道:“冤枉,我冤枉啊,我只是来吃饭的……我冤枉啊……”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而那钱谦益,却只觉得自己两条腿软绵绵的,根本站不起,却已被人抄起来,扯着便走。

  他只觉得晕乎乎的,想到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命运,登时悲从心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弥漫了全身。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此时已是如鲠在喉,于是……只好恸哭着呢喃道:“他们误我,误我啊……”

  随即,这钱谦益便被丢进了一处牢房,这里应该是南京城的大狱,他第一次处于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惊恐不安地呆了一夜,一宿不敢睡,随后,又被人拎了出来。

  此时的南京城,似乎一切如初。

  除了那些城中大户的主人们不知所踪,吃了酒再也没有回来外,对于寻常百姓而言,虽然城中出现了许多陌生的人,可是……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侵门踏户的征兆。

  因而在小小的担心之后,大家也就如往日一般,该干嘛还是干嘛了。

  而在南京城各卫那儿,工作已经开展。

  所有卫中的士兵全部集中起来,倒是并没有进行训话,而是让大家席地坐着。

  如在南京左卫,李定国先站起来,道:“诸位都是当兵吃粮,都有妻儿老小,你们都是世代的军户,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命你们的祖先在此屯田戍守,左卫的田产我查过了,总计是三十七万亩,不过这些年,因为种种原因,只剩下了二十四万,我来问你们,你们平日里……还垦殖军田吗?”

  众人皆是一脸怯弱,不敢吱声。

  “说话,不要怕。”

  终于有人小声道:“田早没了。”

  “田去哪里了?”李定国朗声道。

  “上头的人……拿去了,他们宁可租赁给佃户……”

  李定国道:“田是朝廷发给大家的,他们凭什么拿走?”

  众人又是沉默,更不敢答。

  李定国拿出账目,接着道:“这是近年来,朝廷给左卫发放的粮饷情况,就说今年吧,今年寻常士卒,应该得银三两七钱,得粮一人是两百三十二斤,除此之外,还有布七尺……这些可到了你们的手里吗?”

  “……”

  良久的沉默之后,有人道:“没有!”

  “这些又去哪里了?”

  人群之中,有人冷不丁道:“被那狗娘养的克扣了……”

  众人哄笑,不过又连忙收起笑声。

  “对,就是被那些狗娘养的克扣了。”李定国大骂道:“那些狗娘养的昨日在赴宴,他们的桌上都是酒肉,我还知道,你们左卫那狗娘养的指挥使还有同知,他们家里养着十几个姬妾,他们的宅子里,仆从就有七八十个。这些东西,他们是从哪儿来的?你们有几个能讨媳妇的,有几个……能让全家不饿的?”

  “有个叫刘九的,这刘九前些日子想要逃籍,被抓了回来,生生被打死!他为什么要逃呢?我查过……那是因为他娘饿死了,他娘又为什么饿死?他吃粮当兵,为朝廷卖命,凭什么他连命都卖了,自己的娘反而饿死了?”

  刘九……显然卫中的人不少都是认识的,这人当初因为做逃兵,被抓回来的时候打了个半死,大家便兔死狐悲。

  现在李定国徒然提了起来,顿时不少人的眼睛都不由地红了。

  第六百三十一章 株连

  这些卫里的士卒,起初是带有畏惧的。

  现在情绪渐渐调动起来了。

  而且李定国左一口那群狗娘养的,右一口狗娘养的,让人顿感亲切。

  这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让他们有敬畏感。

  就在这个时候,李定国道:“现在,陛下和辽东郡王,已下达了命令,这些赃官污吏,已被杀了。其他的人……谁也别想跑的掉,他们贪墨掉的田产,还是照着以前的规矩,分给卫中之人,这是真正的分掉土地,不是让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去租种,而是重新丈量,直接让你们家人去办田契。”

  “除此之外,克扣的军饷……以后要照常发放,现在的问题在于,这营中的百户、总旗和小旗,若是平日里作恶多端的,肯定要清查出去,若是平日里还算本份的,则还留任,只是要留任,先进武官培训班去。而清除掉的,大家也推举一些公道的人出来,一样先去听课。”

  “总而言之,陛下体谅到了你们的辛苦,知道你们的难处,军户低人一等,谁人不知呢?可是军户凭什么就低人一等?这固然是有人故意轻贱你们,也是因为平日里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不将你们当人看……可以后不同了,谁若是再敢如此,就问问爷爷的腰间的东西答应不答应。”

  说罢,李定国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别着的短枪。

  一听真要给田契,而且真给饷银,一下子的,这士卒们便个个激动起来。

  李定国便压了压手,让这乱哄哄的场面好了一些,接着道:“除此之外,军中还要恢复操练,左卫的人员我看过了,老弱病残占了近半,这可不是少数,因此,年老力衰的,准许离营,发放路费。当然,愿意留下的,可负责伙房和杂役之类的事,年轻要重新编练,每日需要操练。”

  “当然,也不能让大家白白辛苦,这伙食……是无论如何也要管够的。只是……为了防范有人在伙食中做手脚,贪墨克扣,我建议士卒们每三个月,推选几个人,专门负责监督伙食采买的情况,三个月之后,这几人期满,便换其他人监督。”

  “至于其他的杂事,咱们千头万绪,一件件来处置,总而言之,陛下此番下定决心,要与那些欺负你们的贪官污吏斗到底,绝不姑息。弟兄们……咱们都是爹娘养的,都他娘的是个人,凭什么就让人随意欺负?七尺男儿,让人作践也就罢了,可你们想想,你们的妻儿,你们的爹娘,也让人作践吗?现在还有一些人不甘心,想要夺回陛下本该赐予你们的土地,还想克扣你们的军饷呢,你们肯不肯?”

  于是众人又沉默了。

  只是过了半晌,终于人群之中,有人怯弱地道:“不肯。”

  有人开了头,便有许多人陆陆续续地道:“不肯。”

  李定国目光坚定,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不肯便好,实不相瞒,俺是关中人,前些年关中大旱知道吧,俺家人口死了近半,一路逃荒,才幸存下来。此后跟着辽东郡王,才有了今天,我现在每年有九十五两饷银,家里还有数十亩地,甚至在辽东,郡王那边,还准了俺家三百亩永业田,俺的侄子,现在是俺供他读书……这样的日子,才他娘的有奔头,谁要是不让俺过好日子,便是欺君,这东林军上下不答应!你们也要过好日子,不能让这群狗娘养的占了你们的便宜,好了,言尽于此,解散!”

  一挥手,众人还不肯走。

  人就是这样,李定国的话,在他们的心底深处,似乎种下了一粒种子,一旦这玩意萌生出芽儿,便有些不甘心了。

  而且毙了那些武官,是大家亲眼所见的事,那一两银子的饷银,也是当即发给大家的,现在还藏在他们的身上呢。

  对方是说话算数的人。

  李定国随即挎着刀,转身过去,现在左营,他已经料定是稳住了,还得去奏报一下恩师,将左营的情况做出汇报。

  后头则是一个小队官跟着,这小队官低声道:“学兄,你说……他们肯听话吗?”

  “怎么不肯听?”李定国勾起一丝笑意道:“你不懂,你跟他们讲春秋大义,他们或许不肯听,你和他们讲仁义道德,他们未必也听得懂,可你跟他们说,给他们土地,他们便什么都肯听你的了。”

  小队官又问:“那以后……”

  “以后什么?”李定国看着这踟蹰的小队官。

  都是东林军的,这东林军里人人都能识字,而且已有不少人,学业水平已不低了,重要的是,人有了见识,且能识文断字之后,便难免引发各种的思考。

  这小队官想了想便道:“咱们立的这些规矩,这以后……当真……能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

  李定国倒是驻足,认真地看着这个小队官。

  他想了想道:“咱们不是那些读书人,读书人坐而论道,靠耍嘴皮子,以为如何如何,便可以大治天下,可以像什么三皇五帝时一般,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一天下来,左营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说是触目惊心也不为过吧,你当初也是关中的灾民,那一路所见所闻,料来也都知道,咱们来这儿,其一是报效国家,其二是奉了恩师的意思,这其三是什么呢?是把事情办妥当,咱们不能指望立下几个规矩,分一些地,便可让天下太平,但是至少我坚信,今日做的这些事,会让这天下变得更好一些,以后总还会遇到许多的问题,可只要抱着今日这个心思,今日好一点,明日好一点点即可。所以有一句话,叫勿以善小而不为……咱们军校,奉行的便是这个意思。”

  小队官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悟。

  李定国抵达了张静一所在的临时驻地的时候,张静一已经开始提审钱谦益了。

  这位东林残党的首领,被复社推举为楷模的人,现在却已进行了拷打。

  不拷打是不成的。

  张静一虽然不爱用刑,但是他知道,这种读书人,细皮嫩肉,一打准能老实了。

  所以钱谦益一见到张静一,便嚎叫着道:“饶命,饶命啊。”

  张静一叹了口气,却是拿起了几部书,边道:“你的文章,我方才都拜读过,很有气节呢!”

  钱谦益一听,目光一闪,脸已羞红到了耳根。

  张静一随即道:“你所犯的罪,你自己心里已经清楚了吧,这种事,是逃不掉的,而陛下怎么处置逆臣,想必你也清楚,那些个辽将是什么结果呢?”

  钱谦益的脸色越加难看,浑身颤抖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又道:“你们钱家,乃是大族,你的父祖,也都是天下之名的人物,家里的人口……我看看……”

  说着,张静一捡起了桌上的一份密密麻麻的笔记,而后道:“竟有一百三十多口人,这人丁,真是不小了。”

  钱谦益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叩首道:“求辽东郡王饶了我吧……我……我……我不过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张静一凝视着他,本是平静的目光,霎时冰冷起来,凌厉地道:“谋反也可以称之为心直口快吗?你的事……不少人已经供认了,你当初如何跟人说陛下昏聩,又如何说我张静一是奸贼,甚至还四处造谣生非,鼓励人谋反,这些……难道要我一件件一桩桩的数出来?”

  张静一觉得这人简直可笑至极,到了现在,居然只想用一句心直口快掩盖!

  钱谦益身子哆嗦着:“我……我愿改正。”

  张静一道:“不需要改正,只让你做一件事。”

  钱谦益便道:“恳请殿下明示。”

  张静一道:“还有谁……什么人和你勾结,一个个给我说出来,他们的籍贯,姓名……给我一个个的说……说出来,我保你全家的性命,可若是有隐瞒,那么就对不住了。”

  钱谦益内心似乎挣扎起来。

  他很清楚……一旦说出来……那么……

  他额上已是冷汗直流。

  张静一却道:“我还要审问其他人,没多少心思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读书人,我没有这么多空闲,既然你不肯说,这也不打紧,那就不必说好了,总会有人说的……”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何去何从。

  似乎对于钱谦益而言,已经很明显了,他流泪道:“愿说,都愿说出来。”

  张静一便道:“来人,给他笔墨纸砚,看着他写,记住,这是保全你全家的唯一机会,若是有什么隐瞒,将来迟早会交叉印证,一旦发现你遗漏和隐瞒,那么……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别怪我将丑话说在前面。”

  钱谦益忙道:“是……是……”

  他的内心是痛苦的。

  他自己所认为的道德告诉他,自己不应该做的事,可偏偏,就是没有勇气去做,反而一次次的屈从。

  于是他含泪,有人塞给他笔墨,他连忙奋笔疾书!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一个不留

  钱谦益的记忆力很好。

  毕竟是大才子。

  很快,他便供认不讳。

  他所检举的人,居然超过了九十余人。

  而且因为博闻强记,便连这些人的罪证也统统都默写了出来。

  张静一不得不佩服这个家伙……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只可惜……聪明没用在正经的地方。

  这九十多人,大多非富即贵,无一例外,都是东林残党或者复社的成员。

  钱谦益这个人,名声很大,自然而然,交游也很广阔。

  张静一得了供书,如获至宝,这时,那李定国便寻了来。

  “恩师……”

  “你来的正好。”张静一一脸疲惫,其实大家都很疲倦,许多人自来了南京城,可都没有睡好,一方面是防范有人反扑,另外一方面,也是手头实在太多事要做。

  张静一道:“咱们在城中的人手不多,又需防守各处要道,所以现在我打算抓人,现在情况紧急,为了防止有人流窜,必须立即下手,你在左营怎么样?”

  “左营已经控制住了。”

  张静一一脸认真地看着他,随即就道:“现在若是我拿名录给你,让你立即调动左营去拿人,你驾驭得住他们吗?可能有些人不只是在南京……”

  李定国想了想,他虽年轻,可是显得很稳重,并不莽撞,在评估之后,他道:“没有问题。”

  张静一显然还一点不太放心,便道:“确定?不担心左营有人通贼?”

  “可以确定。”李定国道:“应该没有大问题,当然……为了以防万一,少不得还要布置一下,防范于未然,只要布置的稳妥,学生有信心。”

  张静一随即颔首:“好,既如此,那么就交给你吧。”

  说着,直接……拿出了一沓供状。

  这些供状,可不只是一个钱谦益的,一夜的时间里,那些去魏国公府吃酒的家伙们,早就分开进行审讯,供认出无数人物了。

  李定国看着上头所写的东西,也不禁咋舌,忍不住道:“这么多?”

  “先分门别类,里头有不少人,其实都是一人,人物有重叠的可能。除此之外,还要根据罪状的大小进行处置,罪大恶极的,一定要率先捉拿,切莫走脱。其余的……也要布置好,放心,我这边会让人协助你,教导队这边,你需要多少人手,直接调用。再迟一些,后续的各教导队只怕也要来了,到时人手会更充裕,半个月之内,邓同知也会率大量的锦衣卫抵达,到了那时,你再将人犯全部移交给他便是。”

  李定国顿觉得身负千斤重担,却还是点点头道:“恩师放心……左营这边,人手已经够了,实在不行,调拨其他南京各卫的人马就是了,学生倒是相信,他们一定肯尽心竭力。”

  张静一笑了,便道:“怎么,这才一夜之间,就信得过他们了?他们在南京这么多年……我看……还是有些疑虑。”

  李定国抬头凝视着张静一,却是坚定地道:“学生信得过。”

  张静一不由讶异道:“为何?”

  李定国想了想道:“因为学生了解他们,学生从前,和他们是同一类人,被人瞧不起,吃不饱,穿不暖,一家人饿肚子,什么上官,什么读书人,谁放在眼里。学生到了京城,是恩师收留了学生这些人,给咱们分了田,让咱们进了东林军,给足额的饷银,教授学生读书写字,学生这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这样有盼头,学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但是只谨记着一点,便是学生的娘都这般嘱咐学生,说是学生这辈子,从此便是恩师的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学生在想,只要将那些卫里的士卒一样当人看,他们自然而然,愿意死心塌地,绝无二心。”

  李定国的一番话,让张静一颇为动容。

  或许是地位高了,张静一竟开始有些忘记了初心,差点没有意识到,当下天下的军民,最需要的是什么了。

  张静一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随即道:“很好,南京诸卫,暂时归你调动,所有的人,都要调用起来,给我抓人……”

  “是。”

  当日……南京城里终于开始鸡飞狗跳了。

  出现在南京城大街小巷的,已不再是灰色大衣的东林军。

  而是传统绵甲的官军,上万官军,封锁各门,开始依着名录,侵门踏户,而后……一个个人便被拎出来。

  一时之间,城中各种哭爹喊娘的声音。

  又有一队队的人马,开始分赴南直隶各县,甚至开始直扑江西、浙江一带。

  气氛骤然紧张,以至于各个衙门,居然无官当值。

  可这些……对张静一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严令各衙的文吏,暂时理政。

  不过,实际上大明的官本就不太理实际事务,更不必说,这还他娘的是南京六部了。

  一日下来,又有数百人被拿住。

  当下严刑拷打,被打的急了,又开始供出更多的人。

  当张静一拿着一摞摞的供书,送到天启皇帝的面前时。

  天启皇帝直接给吓了一大跳,惊叹道:“这样多,这得多少人?”

  “快上千人了。”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涉及到的案子,五花八门。”

  没办法,一开始有人为了保全家人,还只是供述谋反的同党,到了后来,生怕不满意,而且也清楚,迟早别人也要将自己供述出来,所以又开始供述其他的各种罪来,谁家杀过人,谁家贪墨……

  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始招供,那么就好像烂裤裆一般,债多了不愁了。

  天启皇帝不由地皱眉道:“这么多的人,统统惩办?”

  “不只这么多人,只怕还有更多。”张静一道:“这还只是南直隶,这偌大的江南,还有许多人没有拿呢。既然有罪,为何不拿?陛下莫非是心软了。”

  “朕不是心软。”天启皇帝懊恼地道:“朕只是在想……这得查到什么时候?”

  张静一淡定地道:“很快的,很多罪状,都供述的很清楚,所以……不怕当事人不认。”

  天启皇帝道:“这么说来,可能最终要牵涉多少人?”

  “至少数千……”张静一斩钉截铁的道。

  天启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道:“好家伙,都是抄家的罪吗?”

  “十之八九。”

  “呼……”天启皇帝突然觉得这样似乎也并不坏,而后,他努力遏制住内心的喜悦,道:“朕听闻,你抓了许多人,逼迫他们招供……为何要这样麻烦?许多人的罪,已是板上钉钉了。”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意味深长地道:“陛下,这才是破解江南困局的最好方法。”

  “哦?”天启皇帝越发觉得有意思起来,便定定地看着他道:“你继续说下去。”

  于是张静一道:“江南这边,最可怕的情况是……这些人是铁板一块,他们通过各种关系,已经形成了一个有共同利益诉求的群体,这些人……想要连根拔起,实在不容易,即便今日杀了一批,他日谁能保证,不会春风吹又生。要破除这个……就不需得让他们攀咬起来。从前他们是靠同乡、同年、同窗、门生故吏的关系,大家一起坐在一起吃肉,利益均沾。”

  “可现在……不同了。他们要留下全家老小的性命,不攀咬出人来,绝无可能。可他们也无法随意写出谁的事来,毕竟……不相干的人,他们就算是想要供述,也是破绽百出,只需一查,便晓得他们是在诬告,到时少不得,有他们的苦头吃。他们能供出的,也只有这些平日里亲近之人了,如此一来,他们相互攀咬,这一层层所谓的关系,岂不自然而然,就从同党变成了仇敌了吗?”

  “到了那时,他们便再不是铁板一块了,而是一个个孤立的人……什么东林党,什么复社,什么狗屁的江南士人,只要上了刑,一切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天启皇帝听罢,骤然明白了,不禁道:“明白了,朕明白了,这个法子好啊,哈哈……原来这是离间计。”

  张静一苦笑道:“谈不上离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而已。”

  “一个机会?”天启皇帝略显意外,背着手道:“你继续说下去。”

  张静一侃侃而谈道:“他们的关系网太绵密了,而且江南的宗族最是根深蒂固,难道陛下当真要杀尽他们吗?若真杀尽,只怕不死个十数万人,只怕也杀不绝。与其杀人,不如诛心!陛下要推行新政,那么就得有银子,得有粮食,先让他们攀咬,等所有人都攀咬出来,再个个击破,到时一切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低着头又看了看供状,看到许多的人名,竟发现里头有许多,都是自己有印象的。

  于是他忍不住冷笑道:“没想到……牵涉的竟是这样的多,这江南看来无好人了。”

  张静一则是道:“不是江南无好人,是这些人的心坏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一网打尽

  天启皇帝点头,随即便开始开动脑筋起来。

  他沉吟良久,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何时可以抄家,这江南能抄出多少银子来?”

  原来说了这么多,天启皇帝最关心的是这个。

  说实话,大明的皇帝还是很擅于抓住本质的。

  张静一便耐心地分析道:“先确定罪名,而后……再一个个抄,现在的问题是……若是用蛮力去抄,不但费时费力,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所以,得用巧劲,只有让他们相互仇视起来,才可以相互检举,为我们提供有用的情报,到时真是要抄家的时候,自然也就毫不费力了。”

  天启皇帝大喜,带着微笑道:“朕说过,皇帝不差饿兵,这一次抄家,若是办的好,你们张家……朕给你们分红。”

  “啊……”张静一不禁略带惊讶,没想到天启皇帝这一次如此大方,居然还发奖金了。

  “这……”

  只见天启皇帝道:“朕得九成,不是朕贪心,其实你也知道的……这都是朕的臣子嘛,毕竟不是你们张家的,朕只是把这些狗东西两百多年吃了我朱家的肉,教他们吐出来。朕给你一成……绝不反悔,你那辽东,还需安置流民呢,大量的开荒,也需要银子,朕不能让你们只出工,却饿着肚子。”

  张静一立即精神抖擞起来,道:“有陛下这番话,臣便浑身都有劲了。”

  天启皇帝也不傻。

  这一次抄家和从前的抄家是不同的。

  从前是抄个几家人,即便是辽将,其实辽东毕竟人烟稀少,抄起来可能耗一些功夫,但是并不费力。

  可这一次牵涉人烟稠密的江南,性质就不同了,他得让张家动起来,超常发挥,而且这一次下江南,张静一功劳甚大,天启皇帝暂时也没想到有什么可赏赐的。

  既如此,那就干脆一点,分账吧。

  天启皇帝想到抄家就想到白花花的银子,满心的期待,笑呵呵地道:“就是不知,能查抄出多少银子来。”

  “这……”张静一苦笑道:“臣说不好。”

  “说不好?”天启皇帝一挑眉。

  张静一道:“臣查过卷宗,许多人家……都被称之为廉吏,据说都是两袖清风的,无论是祖上做过官的,还是当下还在任上的……臣担心……他们若都是清官……”

  天启皇帝道:“呵呵……”

  说罢,拉下脸来道:“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事关重大,赶紧去办,一般的事,不必来报朕,抄家的事,朕也不懂,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张静一得旨,随即便匆匆出去。

  这南京的情势,是一定要稳住的,现在南京城完全控制在了东林军的手里头。

  先是一千多的先锋入城,此后,后续的三千多人也随之进入南京。

  再加上各卫人马,竟足足有三四万人。

  如此规模的军马,操持在手,这江南已经没有人可以与之抗衡了。

  甚至附近的县城,不需大军入驻,只需十几个使者,抵达之后,立即寻到本地的军营,当即将千户副千户拿下,直接越过了这些中间商之后,当即开始发饷,而后承诺土地,当即便可以对当地的军马进行改编。

  将老弱病残直接归为一类,负责后勤和杂役,编练出战兵,只需两三天时间,这些如狼似虎,个个战斗力爆发的士兵,就直接封锁当地的县城,开始跟着东林军的生员去抓人。

  甚至在改编的过程之中,遭遇了什么问题,生员们还不断的作出总结,此后这些总结,通过快马,迅速地汇拢到李定国的手里。

  李定国则与其他队官不断地研判分析,又根据实际情况,拟定出一个个整编条例,分发下去。

  譬如,针对在军中有较高声誉的高级武官如何处置。

  针对民怨极大的武官如何处置。

  还有对急于逃脱军户的士卒,以及针对家丁的处置方案。

  出现问题,思考,解决问题,最后又出现新的问题,再研究,解决。

  这一封封来往的快报,几乎可以编成一部收编的指南了。

  不过……虽然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可大致上,却没有什么大失误。

  整个江南,已是望风而降。

  本地的官吏,得知数千东林军,迅速击破数万南京军马,短短一天之后,便占了南京城之后,其实这个时候,傻子都明白,他们所谓的抵抗,其实就是笑话。

  当然……硬刚的人也不是没有的。

  在宁国府的宣城县,就有当地知县想要抵抗,纠集了上百个差役,号召了几句春秋大义,而后,十几个生员入城,直接在县衙外头往里丢了一个炸药包。

  这下子,那些差役,顿时鸟兽作散,这县令被抓住的时候,是从粪池里捞出来的,他妄图躲在粪池里脱罪,因人太臭了,实在受不了,考虑到他罪大恶极,索性干脆枪毙了事。

  大量的卫中士兵一个个收编之后,第一件事做的……却不是火速的抄家,而是立即让他们占据各地要道,封锁各地的城门。

  毕竟……甄别和抓人乃是细活,为了防止有人藏匿和逃窜,只有将整个江南视作一个个交通的节点,将这些统统锁死,那么……所有人就成了瓮中之鳖。

  在确保了稳定之后,接下来才开始抓人,一般情况,是生员们一到,当地的厂卫人员,立即前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平时不给力,但是对当地的情况却是如数家珍,生员们则拿着一个个花名册,在厂卫的带领之下,将人揪出来。

  抓住的人,则火速送至南京城。

  南京城这边……其实已经人满为患了。

  以至于不得不开辟一个又一个新的监狱。

  甚至有些大宅院,在稍作处理之后,也变成了新的大狱。

  好在……事情还算顺利,因为被抓的人,虽然有不少都是罪大恶极的‘反贼’,可这些反贼一旦被抓,却大多和钱谦益差不多,立即开始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认罪伏法,即便被抓了去,也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很多人十分配合。

  可即便如此,张静一依旧还是焦头烂额。

  现在已拿下了一千七百人了,而且这些狗东西,个个开始攀咬,疯狂地招供出自己的同乡、同年、同族还有自己的门生故吏来。

  恐怖如斯啊!

  整个江南,已是人人自危,这些人陡然发现,现在他们的敌人,已不再是当今陛下和张静一了,恰恰是当初和自己相交莫逆的朋友、师生。

  于是乎,就出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为了防止你先供出我,所以我决定先供出你来。

  以至于有人大罪供不出,便连一些有损道德的小错也都供认不讳。

  这就大大地增加了甄别的难度。

  张静一如今也算是声名狼藉了,早就被人视为鹰犬,可现在……却是有苦说不出。

  他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现在主要抓的是乱党,还有那些牵涉到某些贪赃枉法以及横行作恶情况的人。

  所以……要定罪,却是不能胡来的。

  可生员们并不擅长这些甄别的工作,让他们抓人,他们能飞天,可是其他的事……

  好在在半个月之后。

  一支人马,火速进入了南京。

  邓健带队,抽调了锦衣卫一千三百九十多员精干力量,又有一千多第四教导队生员,浩浩荡荡地来了。

  人一到了南京城,便风尘仆仆地先去见驾。

  天启皇帝得知邓健到了,心情大好,当面好好地夸赞了邓健一番,等邓健见到了张静一,张静一也大喜道:“二哥,你可算来了。”

  一听二哥……邓健禁不住想笑:“都督,卑下一听二哥,心里便害怕,还是叫邓同知吧。”

  张静一哈哈一笑道:“你我许久不见,反而生分了。”

  说着,唏嘘一番,随即道:“邓同知怎么来的这样快?”

  邓健便道:“我得了旨意,不敢怠慢,便火速抽调了人马,日夜不歇地赶来了,哎……说实话,现在还腰酸背痛呢。”

  张静一则是正色道:“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要振作起来。此时江南未定,此时此境,唯有竭其忠,尽其智,赴汤蹈火,继之以死,方不负国家重托,陛下倚重之殷!”

  邓健无奈地点点头道:“道理,我都懂的。来的路上,我心里已开始有了主意……都督放心吧,卑下最擅长的便是此事,今日便开始查卷宗,三日之内制定出一个章程来,而后抽调力量,定要将此事办妥当。”

  张静一心里轻松了一些,随即便道:“除此之外,在这其中,我还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东林残党,其实并不足虑,倒是听说,还有一个复社。”

  “这复社的背后,似乎不简单,你要彻查个清楚,切切不可……疏忽大意了。”

  “复社?”邓健微微挑眉,想了想道:“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已发现了不少关于复社的蛛丝马迹,这一次,恰好可以查个底朝天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富甲天下

  不过……

  邓健还是有所疑问。

  他看着张静一,随即道:“根据种种情况来看,复社的许多理念,都与东林党差不多,而且彼此之间也有一些重合,为何要专门针对这个复社?”

  张静一道:“东林党是自上而下的组织,先是名儒设立书院,而后一群人窃取朝中的大权,尤其是吏部,只要掌握了官员的升迁和罢黜,那么想要投靠东林党的读书人,自然而然也就如过江之鲫。”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说到底,这样的所谓的学党,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所谓的东林党,和阉党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们要了解一件事,就必须得了解一个问题的本质,看一个学党,也要了解这个学党的性质。可是复社……很不一样,它与东林不一样之处,在于它是自下而上的组织,这复社先是从几个寂寂无名的读书人开始,而后拓展,其规模想来你也清楚了,区区一个举人,姓张对吧?怎么可以干出这样的事?他们如何宣传,他们彼此之间如何联络……你细细想想看……这里头,哪一样不需要银子?哪一样不需要有人背后撑腰?”

  “此后,他们甚至可以买通京城的大学士,可以决定官员的选拔,这……只是单纯为了他们所提出的治世口号吗?我看不尽然……说到底……还是先将这姓张的抓住吧,抓住了之后,再顺藤摸瓜……”

  张静一沉默了片刻,异常肃然地道:“我怀疑……这件事很不简单!”

  邓健听罢,便道:“好,卑下重点先从复社开始。”

  邓健毕竟是专业的。

  至少他开始坐镇南京之后,还有带来的大量锦衣卫人员开始接手一桩桩案子。

  事情便开始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按着他的意思,各家府邸先不急着抄,先抓人,抓住了人,治罪,同时对于每一个涉案之人的府邸,都先派人盯梢,以确保其家人铤而走险,或者藏匿财货。

  这一个个的案子,则进行梳理,将不同人的案情,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等,不同等级的案子,采取不同的方式。

  区别对待,其实是最容易让人心乱的。

  比如这钱谦益,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很快就察觉到,自己被关押到了一个新的牢房。

  牢房上挂着乙二十七号的牌子。

  这一下子……他便留心了。

  果然,他一询问,方才知道……之所以自己进入的是乙号房,是因为自己的罪恶还不至到穷凶极恶的地步,再加上自己供认不讳,所以才没有认定为甲级犯。

  据闻甲级犯可能要诛九族。

  当然,只是传闻。

  这既让钱谦益大大的松了口气,可很快,他就开始开动脑筋了。

  毕竟像他这样的大聪明,每日都关押起来,极少接触人,成日干的事,就是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

  于是这稍一琢磨,他顿时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戏!

  既然还有希望,怎么也得要争取一个丙级或者是丁级的待遇。

  这般一想,他便开始不停地给锦衣卫写信,或者是给张静一写信。

  这些信多是悔过的,不过显然,人家对这个没有兴趣。

  见这一手没有用,他便每日闭目沉思,绞尽脑汁地琢磨着还有谁,是自己没有检举的。

  又或者……自己还知道点什么。

  这般一想,猛地……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而后,突然在牢中大叫:“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我要见辽东郡王殿下。”

  这个时候……不把自己想说的东西说出来,那就真的是蠢蛋了。

  钱谦益便是再蠢也知道,现如今所有人都在检举别人或者被人检举。

  与其痛痛快快的交代所有问题,倒不如干脆一点。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张静一便亲自来了。

  张静一本来不必亲自来的,有人审问就是了。

  只是钱谦益自称有一个重要的情报,有鉴于钱谦益这个人……在江南的人脉很广,再加上这家伙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现在也逐渐轻松下来了,便想亲自来见识见识。

  提审的地方是在牢房。

  张静一让人给钱谦益倒了茶水来。

  钱谦益则忙是要拜下行礼,张静一摆摆手道:“这个地方,就不必搬弄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的来意,你很清楚,还是先开门见山吧。”

  钱谦益便道:“罪官只有一事想问问。”

  张静一点头:“你问。”

  钱谦益道:“乙号房的人犯……是什么罪?”

  “抄家杀头罪。”

  钱谦益猛地打了个寒颤,随即却又问:“甲号房呢?”

  “诛族抄家罪。”

  钱谦益不甘心,又问:“丙号房呢?”

  “流放抄家罪。”

  钱谦益:“……”

  他不死心,继续追问:“丁号房呢?”

  “抄家罪!”

  钱谦益:“……”

  钱谦益咬了咬牙道:“戊号呢?”

  张静一笑了笑,慢慢地端起了茶盏来,轻轻的呷了口茶,才道:“这个倒是不必抄家。”

  钱谦益的脸色稍稍缓和起来。

  若是统统都要抄家,他就真怀疑这昏君还有张静一兴冲冲的跑来江南真不是来平叛的,压根就是奔着来抄家的了。

  只见张静一随即道:“不过这个罪也不小,得处罚金,罚金从千两至十万两不等……不交足罚金,只好抄家了。”

  钱谦益:“……”

  张静一则又道:“你寻本都督来,就是为了问这些?你以为本都督很有闲情雅致的吗?”

  钱谦益心里清楚,现在自己这罪,只怕是杀头加抄家了,虽然比灭族要好,可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咬咬牙道:“若是检举了重要的线索,是否……还可减罪?”

  张静一便道:“那就看你这线索有多有用了。”

  钱谦益于是道:“学生知道……有人一直与海外勾结,这一点……是否可以减罪?”

  “海外?”张静一倒真的来了兴趣了,便定定地看着他道:“哪一个海外?”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张静一,他知道,自己的机会可能来了。于是他道:“弘治、正德年间的时候,都督可知道,一石白米是多少银子吗?”

  张静一看着他,只道:“你说。”

  钱谦益道:“在江南,一石白米,五钱只六钱银子,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那么现在……敢问都督,一石白米价值几何呢?”

  张静一:“……”

  张静一皱眉道:“现在正常的市价,在三四两银子上下。”

  “还不止。”钱谦益道:“有些地方,甚至到了十几两,去岁的时候,在山东,一石白米,甚至高达了十五两纹银,在江南,这样的情况也是如此。”

  张静一似乎开始察觉到钱谦益的意思了,他目光幽幽地看着钱谦益,鼓励道:“你继续说下去。”

  钱谦益则道:“这就很奇怪了,就算是当下发生了许多灾荒,可在江南,却几乎没有什么大灾大难,米价在嘉靖之前,一直都很平稳,可为何嘉靖之后,尤其到了万历年间之后,米价开始暴涨?敢问都督,这是什么缘故呢?”

  张静一没多想,下意识地道:“要嘛就是米变少了,要嘛就是……”

  钱谦益打断他道:“米可能变少,可再少……罪官说过,江南一直没有到饥馑的地步,所以再如何少,也不至米价攀升到这样的地步,而且自米价升起,就再没有回落下去。”

  张静一微微挑眉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米没少的话,就是银子变多了?”

  钱谦益点头道:“对,根源在于,银子变多了!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纹银,且这些纹银争相收购实物,所以物价高涨。”

  张静一便顺着他的话道:“这些年来,我大明没有开拓新的银矿吧,银子是有限的。”

  “是的,罪官也是这个意思,这些年来,非但没有开采新的铜矿,反而我大明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采的一些银矿,已经日渐枯竭。”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起来,道:“你说话不妨明白一些。”

  钱谦益道:“能让白米暴涨十倍的地步,而且我大明的白银本身并没有增长,那么这些白银来自何处呢?罪官就斗胆一言吧,在有的人手里,白银早就泛滥成灾了,都督可听说过,有人每年用海船,一船船的将白银送来大明的吗?”

  张静一听罢,直接倒吸一口凉气,他渐渐的感觉到,真正的大鱼要出现了,不过……他还把持得住自己,毕竟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即便身体年轻,可心理年纪,却已不是愣头青了。

  于是张静一不露声色,笑了起来,很是镇定地道:“噢?这些人……你知道是谁?”

  钱谦益道:“倒不敢说知道,不过……却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张静一道:“线索呢?”

  这时候,钱谦益突然不言了。

  张静一定定地看着他:“说话!”

  钱谦益这才开口,而后一字一句地道:“罪官觉得自己不该是乙号犯,毕竟罪官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第六百三十五章 惊天大案

  钱谦益是聪明人。

  他相信张静一也是聪明人。

  所以这个时候,提出一个让张静一无法拒绝的条件,想来张静一也不会反对。

  比如……自己不想被抄家。

  其实他也是可以交罚金的。

  所以他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张静一,等待着张静一的反应。

  结果很快,一柄短铳就顶在了他的脑门上。

  这一刻,短铳黑黝黝的铳管距离他的脑门不过一公分。

  于是……钱谦益吓尿了,嚎叫道:“饶命,饶命……”

  张静一冷冷地看着他,骂道:“狗东西,你还想和我讲条件,以为你是谁?”

  钱谦益这样的人,张静一根本就不怕他不说。

  说难听点,一个人怂到了这个份上,张静一还担心他不乖乖就范?

  条件是他也配讲的?

  利益的交换,是强者和强者之间的事。

  和怂货没有任何关系!

  钱谦益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于是心惊胆跳地道:“再不敢,再不敢了,殿下就饶了我吧。”

  张静一狠狠的将火铳拍在了案牍上,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钱谦益咽了咽口水:“殿下您想想看,这是多少金银进入我大明,才导致了整个江南的物价如此的暴涨,短短数十年间,物价只涨不跌,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银子……既然是外头来的,那么罪官觉得……这十之八九,和那些海商有关系?”

  “海商?”

  “对,海商。”

  张静一道:“我大明不是禁海吗?”

  “曾经放过一些日子,不过……依旧封禁的很严格,按照大明律令,其实是可以出海的,只不过……需要船引。”

  张静一皱眉道:“就和盐引一样?”

  “对。一直以来,大明无论是海禁严格还是松弛的时候,都需要船引,只是严禁的时候,船引卡的很死,而开海的时候,会多一些,可是也很有限。”

  张静一道:“怎么这些事,朝廷不知道。”

  钱谦益很理所当然地道:“朝廷在京城啊!”

  “这什么意思?”

  钱谦益苦笑道:“山高皇帝远。”

  张静一便又问:“那么这船引,是怎么获得的?”

  “这……说来就话长了,这船引本是海禁松弛之后的东西,要求船主填写限定器械、货物、姓名、年貌、户籍、住址、向往处所、回销限期等等。起初的时候,主要是去福州府和泉州府去开,不过……这两府,也不是说开就开的,按照大明以往的定律,每年能申请到的船引是四十四副,也就是说,开了这四十四副之后,就不得再开了。此后……又因为特殊的缘故,因而增加到了一百一十副。”

  “不过……这只是规矩,可实际上……只要在南京这边有关系,拿着南京兵部或者户部,甚至是其他贵人的条子,你想开几副就开几副,而且招摇过市,形同虚设一般。”

  张静一诧异道:“这样说来,其实……所谓的海禁,早就形同虚设了?”

  “也不能这样说……”钱谦益苦笑道:“对百姓而言,是森严得很。可对有的人而言,其实他们早就无所谓了。”

  “那么这些船都是去哪里?”

  “哪里都去,反正……什么都能换来银子。”

  张静一皱眉道:“可是我大明现在已经开了海禁了。”

  钱谦益便道:“那只是张三的船队可以出海,可在东南沿岸,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出海的,谁若是贸然出海……一经发现,总有办法让你家破人亡。”

  张静一点点头,出海需要大型的货船,需要招募大量的人手,也需要四处收购大量的货物。

  这根本不是寻常人可以办成的事,而且这么多货物需要聚集,需要经过多少的关卡,又需跟多少官府打交道,这只有天知道。

  因而……虽然开放了开禁,可实际上,北方只有张三的船队,南方……就实在说不清了。

  钱谦益接着道:“这些船主们,数十上百年的经营,树大根深……”

  “这些船主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张静一怒了。

  在张静一的怒目下,钱谦益吓得猛地抖了一下,连忙道:“真不知道,所有的船主,怎么可能用自己的真名?他们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啊……何况,就算是跑船的船主,十之八九,也都是某些人的奴仆而已,真正背后的人……谁知道?”

  张静一便道:“你的意思是,船主只是白手套,背后真正获利的,却是另有其人。”

  白手套?

  钱谦益显然并不清楚什么是白手套。

  不过他大抵是明白张静一的意思的。

  于是道:“正是,所谓狡兔三窟,一方面,挣的银子太多了,这些人……肯定也怕树大招风,所以……他们操控的船主,大多是用假的身份,谁都知道这些船主背后的人不简单,谁会多管闲事?”

  “其二就是,这些人真正的身份,本就敏感,自然而然,绝不可能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如若不然,岂不是成了眼中钉?不过罪官以为,这些人经营了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很是惊人。”

  张静一听罢,兴趣渐浓,不由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是线索呢?”

  钱谦益苦着脸道:“他们太隐蔽了,就算是罪官,也难窥一二。”

  张静一顿时就怒骂道:“所以你说了这么多,这些都只是你的分析?”

  “也不对。”钱谦益忙摇头:“罪官确实有一个线索……那便是……张溥这个人,与那些海商关系匪浅。”

  张静一听罢,抖擞精神:“复社的张溥?”

  钱谦益一愣,随即点头:“正是。”

  张静一道:“是他告诉你的?”

  “他怎么肯告诉罪官?说实话,张溥虽是打着东林的名义,说是要继东林为己任,可实际上……他对罪官这些人一直很是警惕,平日里虽也将敬意挂在嘴边,可实际上……却未必将我们放在眼里。”

  “是吗?”张静一似笑非笑:“既然没将你放在眼里,你是怎么知道这些?”

  “秦淮河。”

  张静一:“……”

  钱谦益深吸一口气:“那秦淮河上,可谓是六朝金粉之地,里头的名妓和瘦马,天下闻名……这……不知殿下听闻过吗?”

  张静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良久之后道:“你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

  钱谦益却已是急得冷汗都出来了,老夫都已经暗示得如此明显了,你居然还装聋作哑?

  于是钱谦益咳嗽,便硬着头皮道:“罪官在那里,有一些名声。”

  “名声?”张静一道:“什么名声。”

  “那种名声!”

  张静一道:“意思是……你去的多了,大家都认识?”

  钱谦益摇头,急于辩解道:“不不不,是文名……罪官在江南,颇有名望,而秦淮河里的名妓和瘦马,大多都仰望似罪官这样的人,所以罪官偶尔会去,总是难免受美人垂青。”

  他说的煞有介事。

  张静一却目光不明地看着他,这家伙已年过四旬,虽生得清瘦,可实在和美男子不沾边吧。

  居然说……美人垂青?

  张静一不冷不热地道:“你捡重点说。”

  “那里的名妓和瘦马……有许多人都和罪官交好,甚至……甚至……”

  “好到了穿一条裤裆?”

  钱谦益想了想,居然点头:“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然后呢,你别绕弯子了,我没兴趣听这些。”

  钱谦益于是道:“那张溥最爱此道,也经常去,他有许多的银子,去了之后,难免喝酒,喝了酒,便少不得放浪形骸,这个禽兽一般的人……”

  说到此处,钱谦益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了鄙夷之色。

  张静一也算是见识了,你一个嫖客,你居然还鄙视其他的嫖客?

  钱谦益道:“偶尔,他会说一些话,自然言辞之中就免不得有虚夸之词,可……罪官有时也会听时常招待他的瘦马说一些他的事,说他自称全江南,也比不得什么三家人,这三家,莫说是富可敌国,便是几个大明,也及不上。有时也说……他随便代人送一些礼,出手便是纹银百万两的事……”

  “百万两?”张静一顿时吓了一跳。

  就算是张静一,听到这个数目也吓人,他张家如今已算是超级狗大户了,可百万两随意送人?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只见钱谦益接着道:“偶尔……他也会提及什么船,还有海外的事……自然……这些也可能只是他的虚夸之词,可有一件事……学生从那伺候他的瘦马那儿听来,却觉得……此人很不简单。”

  张静一眉眼跳了一下,此时他真正的心动了。

  如果是吹牛也就罢了,可若不是吹嘘,是真的呢?

  当真如此的话,他好像有一成的提成,对吧?

  张静一按捺住内心的冲动,道:“你在此啰嗦什么,你若是不讲,就让那瘦马来讲,我立即去秦淮河拿人。”

  钱谦益便下意识地道:“殿下,不可啊……殿下怎可如此粗暴,应该怜香惜玉才是!”

  第六百三十六章 请速杀之

  怜香惜玉?

  看着钱谦益一脸认真的样子。

  张静一只觉得好笑。

  说实话,这些儒生们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崇尚女人该讲三从四德,其实崇尚也就是了,任何时代都有它的道德。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不能又当又立,结果就是,自己将自己的妻女关在后宅里,永远见不得光,却又打量着其他女子的主意。

  于是乎,这瘦马和名妓也就出现了,这些女子自小开始培养,教授读书写字,也学习吟诗作赋,专供钱谦益这样的人娱乐。

  张静一看着钱谦益,这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腐,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滋味,当然……张静一又不得不羡慕,恰恰是这样的人,在大明却能混的风生水起,高官厚禄,整个江南的巨大名望,无数瘦马和名妓的垂青。

  说穿了,这其实就是宣传导向的问题,而舆论的宣传,恰恰就掌握在了钱谦益这样的人手里。

  只是现在……时代变了。

  当东林军轻易地叩开了孝陵卫,长驱直入南京城,钱谦益这一套,自然而然也就土崩瓦解!

  失去了名儒的外衣,他不过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因为他的那一套话术,在张静一这儿,全然无效。

  此时,张静一凝视着钱谦益道:“你既然已经说了,张溥与这些海商有关,那么……张溥在何处?”

  张静一不愿意多啰嗦,因为很简单,既然是海商,那么他们一定有出海的渠道,现在这些人已如惊弓之鸟,谁晓得会不会立即开始逃亡,到了那时……数不清的银子,可就飞了。

  当然,张静一主要也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替天行道。

  钱谦益一脸尴尬地道:“这……不知。”

  “不知?”张静一皱眉。

  钱谦益苦笑道:“罪官与他不熟,当然,表面上是很熟络,可实际上……彼此离心离德。”

  张静一只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你就去死吧。”

  钱谦益没有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又忙道:“不过……罪官从瘦马那儿得知一些……晓得……他最常去的……乃是秦淮河的贞绾楼。”

  “这是什么地方?”

  “这……”钱谦益大抵看出了张静一对于秦淮河里这些勾当的厌恶,便立即也摆出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道:“自然是藏污纳垢之地。”

  张静一再不迟疑,立即道:“来人……去秦淮河!”

  一队队的士兵,已将秦淮河两岸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谓的秦淮河,其实就是以夫子庙为中心、十里内秦淮河为轴线,东起东水关,西至西水关的数不清建筑。

  此地几乎是整个南京的娱乐中心。

  张静一飞马抵达这里的时候,刘文秀已是带着一队队的锦衣卫在此开始一家家的搜那贞绾楼了。

  一见到都督亲自来,便连忙迎上,恭谨道:“恩师。”

  张静一朝他点点头:“如何?”

  这刘文秀道:“正在搜寻,根据这叫张溥之人时常出现在贞绾楼的情况,学生以为,此人就算不在贞绾楼,也一定就住在这附近,不会太远,只要将这儿彻底的封锁,一个个甄别和搜查,总能寻到人,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逃,只是……”

  张静一挑眉道:“只是什么?”

  “那孔庙……那儿要不要让人去查一下。”

  秦淮河之所以闻名,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这里是孔庙所在地,孔庙附近有大量学习的场所,因而聚集了大量的读书人。

  而这些读书人有钱有闲,于是才催生出了十里秦淮的风光。

  说来也好笑,若没有孔庙,显然也不可能就催生出当今天下规模最大的娱乐场所了。

  若是孔夫子泉下有知……

  张静一慨然道:“孔圣人生前,何时让人给他立过庙?这孔庙不过是一群人……打着他的名义招摇撞骗的场地罢了,锦衣卫要拿人,管他是什么地方,给我进去搜抄,今日挖地三尺,也要将人拿住了。”

  刘文秀听罢,顿时精神抖擞起来,立即道:“遵命。”

  说罢,亲自指挥着人,冲入孔庙之中。

  里头祭官和文吏想要阻止,随即枪声一响,世界便立即安静了。

  数十人跪在地上,恭迎锦衣卫进去搜查,祭官甚至亲自带路,丝毫不敢怠慢。

  所有在秦淮河里的画舫,也都勒令靠岸,大量的士卒进去,只恨不得将这画舫拆了。

  那些瘦马和名妓,还有龟公和老鸨,骤然之间哭成一团。

  张静一按着腰间的刀柄,站在河堤上眺望……

  这么一搞,心里倒是颇有几分遗憾,上一世的人,难免都对这十里秦淮颇有向往,当然,向往的并非是这里的风光,而是此地的春色。

  从前的自己……大抵内心也是蠢蠢欲动的,就想见识一下,那名动天下的无数名妓和瘦马们是什么样子。

  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此时再看那些胭脂粉黛们乱成一团,相拥垂泪,惊叫连连的模样,只觉得大煞风景,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思也都没了。

  至于在这些名妓和瘦马的心里,估计他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大抵是张献忠那般的模样吧。

  不过张静一并不在乎,现在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的。

  只是静静地站着,冷眼看着那一艘艘精致的画舫,许多人押上来,许多人举足无措。

  此时,天色已有些寒了,便连河堤两岸的垂柳也已不见绿衣,身后一个生员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了个披风来,关切地道:“都督……”

  张静一会意点头,将披风披上,朝身子一裹,口里道:“如何了?”

  “正在甄别。”

  张静一颔首点头,而后道:“张溥的画像,已四处张贴了没有?”

  “张贴了。”

  张静一平静地道:“很好,今日一定要拿人。”

  其实张静一不担心张溥已跑远了,毕竟东林军的进军速度很突然,进入南京城之后,立即控制了城中,随即进行了封锁,现在这南京城,几乎是只许进不许出,这张溥除了在城中躲藏,根本就插翅难飞。

  而他要藏匿,十之八九,还是会选择自己最熟悉的地方,毕竟一方面,熟悉这里的地形,另一方面,也有熟人作为掩护。

  果然到了傍晚时分,有人惊喜地前来对张静一禀报道:“在一艘画舫里,搜到了一个男扮女装的读书人。”

  张静一听罢,俊目一张,随即便匆匆下了河堤,一面道:“瞧瞧去。”

  这画舫的规模很大,是一个大楼船,楼船里头,许多人早已被请了出来,只有老鸨和几个女子在此垂手立着。

  老鸨跪在船板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很明显……一个私藏叛贼的罪名,是她承担不起的。

  一见到张静一来,刘文秀也在此,他又上前行礼。

  张静一淡淡地压压手道:“人在哪里?”

  随即,便有几个人押了上来……却见一个穿着女衣,头戴金钗的‘女子’。

  这女子身躯颤颤,张静一近前一看,随即勃然大怒,抓着他的长‘鬓’,甩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大骂道:“狗东西,你胡子都没刮干净,你就扮女人?”

  这人已被打得七荤八素,此时脑子晕沉沉的,终于发出了声音:“士可杀不可辱。”

  张静一勾起一抹冷笑,道:“拿画像来。”

  有人取来画像,张静一一对照,便道:“果然是你,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得知你的大名,如今,你我终于相见了。只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你我是这样相见,张溥,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意外?”

  这人就是张溥。

  他绝对是个大聪明。

  当初天启皇帝入城,谁也没有料到,东林军居然如闪电一般便杀入了南京。

  以至于所有人根本没有准备的时间。

  紧接着便是南京城被封锁,他一时也寻不到机会逃出去,便只好在秦淮河附近等待时机。

  只可惜……后头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军马越来越多,而且开始大规模的拿人,此时张溥才知道事态严重了。

  为了安全起见,他便躲藏于此,在他看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甚至……他还突发奇想,男扮女装,只想着只要风声过去了,再逃之夭夭便好了。

  此时,张静一目光冰冷,唇边勾起冷笑,定定地看着他。

  这张溥顿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羞辱。

  他冷冷地回应道:“我也早知你的恶名,你张静一乃昏君鹰犬,不知杀害了多少忠臣义士,今日……我既落在你的手里,也无话可说,大丈夫岂会苟且偷生,事已至此,请速杀之!”

  张静一是预料到张溥希望请死的。

  倒不是这个人特别硬气,而是这家伙身份很不一般,他自知自己做的事,绝不会被容忍,已是必死。

  更何况……他在江南呼风唤雨惯了,自然无法忍受被人这般的侮辱。

  张静一则是笑了,此时神色反而格外的平静,道:“死是要死的,但是先别忙。”

  第六百三十七章 真相在此

  张溥见张静一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随即笑了起来:“你便是拿住我也没有用,因为一切都已迟了。”

  说着,禁不住大笑起来。

  一旁的刘文秀听罢,不由大怒,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这笑声才戛然而止。

  刘文秀怒骂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恩师?”张溥面露嘲讽之色,笑着道:“什么恩师,不过是个笑话罢了,他教授了你什么?”

  生员们都勃然大怒,若不是张静一在此,只怕当真要将这张溥打死了。

  张静一则轻蔑地看了张溥一眼,而后回头道:“哪一个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这时,一个老鸨便忙膝行上前,叩首道:“老身……老身是……”

  张静一道:“你叫什么?”

  老鸨道:“老身花名徐佛……”

  张静一怒道:“谁要知道你的花名?”

  老鸨很是惶恐的样子,连忙道:“老身叫徐四女。”

  张静一道:“你私藏乱党,可知罪吗?”

  这老鸨便嚎哭着道:“我不知他是乱党啊……他只是恩主,平日里给的银子多。”

  张静一冷笑道:“给的银子多,所以什么事,你都敢答应?”

  老鸨哭丧着脸道:“若知道他是乱党,是绝不敢如此的。”

  张静一只冷冷地道:“将她拿下。”

  几个生员要上前,老鸨便不停地哀嚎。

  张静一看也不看她一眼,而后道:“这里的所有妓户,统统遣散,给我搜这各处画舫主事的钱财,将这些钱财都分发出去,从现在起,这秦淮河……不得再有这样的营生。”

  随即,张静一才回过头,冷着脸道:“将这张溥给我带回去,继续给我按图索骥,我现在不只要张溥这个人,我还要他的家人,他的一家老小!这不是简单的叛党,所有涉及到此人的,一个都不要留。”

  张溥瞪着眼睛,大骂道:“你这鹰犬!”

  可惜没人理他,押着他便走。

  很快……夫子庙就成了锦衣卫在南京城的驻地,在这夫子庙的明伦堂里,张静一端坐不动,而在一侧,刑讯已经开始。

  张溥的嚎叫,几乎在这夫子庙的上空不断地回荡,两炷香之后,他已浑身似血葫芦似的送到了张静一的面前。

  张静一笑看着张溥道:“如何?”

  张溥口里吐着血沫,而后道:“迟了,一切都迟了。”

  “你说什么迟了?”

  张溥面色狞然,大笑,又大哭,最后道:“你若早一日来寻到我,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

  张静一四顾左右,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

  张静一很是认真地看着他:“什么一切都迟了。”

  张溥道:“你们下江南,惹来天怒人怨,当真以为,没有人反抗吗?”

  张静一追问:“反抗者是谁?”

  “天兵!”张溥道。

  张静一皱眉起来:“什么天兵?”

  张溥道:“只怕这个时候已经要来了。”

  张静一不再废话,只冷笑道:“来人,给我用刑。”

  这个人,已经开始神神叨叨了。

  既然如此,那么就得将他的话逼出来。

  张溥一下子恐慌起来,听到用刑,似乎他的心理防线开始崩溃,随即道:“是闻香教!”

  张静一挑眉道:“点蚊香?”

  张溥:“……”

  “给我往死里打。”

  “闻香教!乃是一个道门!”张溥急道:“此番……此番……之所以……会请益王进京,是因为……因为……益王与我关系匪浅。”

  “是你的主意?”

  “也不是我的主意,而是益王在背后谋划。”

  张静一的脸色越加凝重,继续追问道:“区区一个益王,有这样的本事?”

  “他有数不清的银子。”

  “数不清的银子?这些银子从何而来?”

  “海船出海……”

  张静一皱眉,紧紧地盯着他道:“你的意思是……他牵涉到了海贸?他人在江西,如何能够掌控海贸?”

  “益王的藩地,是在建昌府。”

  “你继续说下去。”

  “建昌府那儿,扼守住了江西布政使司与江浙闽一带的水道……江南水网密集,谁若是控制住了水道……便可将大量的货物,随时运送到江南各地,江西的茶叶、瓷器、丝绸、药材,都是极出名的,这些货物大多都需经建昌府,各处的海商,若是不得益王殿下的首肯,便很难囤积货物出海。”

  “江西布政使司难道会这般纵容他?”

  “江西上下的士绅,都对此求之不得,因为益王府那边出面,帮他们打通了关节,可以想办法施压,拿到船引,如此一来,士绅们便可源源不断的提供货物。这里头,既有上游的瓷器商、药商、丝绸商,还有涉及到供应瓷土、养桑、养药的士绅!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海商,这是一个布政使敢招惹的吗?断了这上上下下之人的财路……那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张静一倒是对此,能够了解。

  一个海贸,利益会有多大呢?

  这益王就等于是一个枢纽,所有人都借助他的水道来挣钱,而一旦他若是断了这个水运的枢纽,那么海商出海就没有货物,上游和下游的供应链直接中断,大家就都喝西北风了。

  张静一冷眸微眯,道:“这样说来,益王挣了许多银子,有多少?”

  “这个不知!”

  “那么你呢,你和益王是什么关系?”

  “他曾请我做入幕之宾,很欣赏我。”

  张静一:“……”

  “后来花了不少银子,请了不少名儒为我造势,这才有了复社。”

  “这么说来,建复社是他的主意?”

  “是。”

  “他建复社的目的是什么?”

  “阉党乱权……”

  说到了这里,张溥顿了顿,露出了畏惧的样子。

  张静一很是理解的样子,便道:“不要紧,你随便骂,我不是阉党。”

  张溥道:“阉党乱权,在江南四处派驻镇守太监,要收商税,还有……矿税,对经济民生,危害巨大。”

  张静一眼露讥讽,冷笑道:“是一则你们要被征税,二则是害怕你们的勾当被人发现,对吧。”

  张溥道:“也有这种可能。”

  张静一便道:“此后呢?”

  “复社建起来,声势很大,大造舆论,但凡有不与我们同流的官员,我们便每日咒骂,直到他声名狼藉为止,与我们合作的,我们便四处写文章,说他的好话,想尽办法,为他牟取高位。”

  张静一接口道:“所以你们才花了大价钱,买通内阁大学士,变相的买官?而且买的都是地方官,是吗?”

  张溥无奈地点头:“是,这些事,一直是学生负责,而银子,则是益王出的。”

  “之后呢?”

  “之后陛下要彻查这件事,派来了吏部尚书周应秋,益王殿下害怕自己的事被发现,所以便命人刺杀了周应秋。只有杀了周应秋,这些和益王殿下同流合污之人,才无路可走,整个江南,多会与朝廷一刀两断。毕竟这是天大的事,朝廷一定震怒,到时真要追究,谁也跑不掉。原本我们的计划,是听闻东林军来了江南,便索性江南自立,请益王殿下来南京城主持大局。”

  “你继续说下去。”

  “只是……万万没想到,东林军居然直接杀来了江南。”

  张静一若有所思,随即道:“那么……益王已经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吧,他只怕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藩地,朝南京来了,结果……进退不得,来了南京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不来,这擅离藩地也是天大的罪。”

  张溥无奈地道:“正是。”

  张静一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案板上待宰的鱼肉罢了,你方才为何危言耸听?”

  张溥看了张静一一眼,脸上略显犹豫,道:“因为……因为……”

  事情到如今,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劲才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道:“我本也以为……这一次真的要完了,可是……有人给我传了书信。”

  张静一挑眉道:“是谁?”

  “益王!”

  张静一不禁道:“益王如何传书信给你?”

  “这南京城,只许进,不许出。想要将消息送进来容易,可要将消息送出去,却比登天还难。”

  张静一没有继续追究这个,连忙又问:“书信在何处?”

  “烧毁了。”

  “里头写了什么?”

  “他说……他很快就会抵达南京城,一切照旧。此番,他带了天兵来,转瞬之间,便可教东林军灰飞烟灭!”

  张静一脑子里则是拼命地搜索起来,天兵……

  他看着张溥,很是细致地观察着张溥的表情。

  可张溥居然很认真的样子,甚至张溥抬头起来的时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一方面,他无奈于自己现在凄惨的命运,可同时,看着张静一的目光,似乎也带着些许的同情。

  就好像……张静一转眼之间,真要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一般。

  于是张静一道:“什么天兵?”

  “说出来,你也不懂。”

  他挑了挑眉,张静一的手……渐渐开始痒了。

  第六百三十八章 神挡杀神

  张溥一见张静一怒不可遏的样子,想来是方才一顿痛打,被打怕了,连忙道:“乃是闻香教的天兵。”

  “哦?这益王,还和什么教有关系?”张静一眉宇微微一挑,冷冷看着他。

  张溥吞了吞口唾沫,如实说道:“非是有关系,只是益王有银子,只要他愿意,自然有人肯为他卖命。”

  张静一眉宇微皱,沉声质问他,“那这闻香教又有什么明堂?”

  “闻香教有三千天兵,个个都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一点,我是亲眼见过的,他们口里还能喷火,尤其还擅摆阴门阵。”

  阴门阵……

  张静一眼里瞳孔收缩。

  随即他不屑地道:“就这些吗?”

  可张溥却很认真,“江南上下,谁都晓得这天兵的厉害,天兵一到,所向披靡。”

  张静一冷哼一声,嗤之以鼻地道:“圣人说过,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想不到你竟信这个?”

  “远之,并非是不信。”张溥辩解。

  “那益王传书信给你,就是告诉你这个?”

  张溥道:“他是让我,暗中将这些消息传出去。”

  “什么消息?”

  “天兵即将抵达,所以让这南京城中上下,稍安勿躁,到时在城中一起起事,里应外合。”

  张静一哈哈大笑起来:“你将消息传出去了?”

  张溥点头。

  张静一甩了甩袖袍,厉声道:“凭这个消息,你如何让人与益王里应外合?”

  张溥悄悄觑了他一眼,口气坚定地道:“只要南京城中的人知道天兵到了,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勇气。”

  天兵如此有威慑力吗?

  “是吗?”张静一还是有些不理解,眉宇皱得愈发深了,“为何?”

  “因为天兵到了……那么……这南京城,邪兵自会退散,到时丢盔弃甲,死无葬身之地。”

  一旁的刘文秀又要上前动手。

  张静一倒是阻止了刘文秀,而后道:“这样的废物,就不必再动手了,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虽是这样说,不过张静一却隐隐感觉到,张溥口里推崇备至的所谓‘天兵’,怎么听着有些邪门。

  你要说这些人……装神弄鬼嘛,可连张溥这样的人都对他们深信不疑,倒像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当真能轻易的取下了南京城。

  世上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天兵,这根本不可能的。

  张静一有些不明白,于是吩咐刘文秀道:“去查一查,这所谓的闻香教,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

  其实……根本不需多少时间,闻香教的底细便几乎摸清楚了。

  因为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

  大抵……就是一个类似于白莲教的组织,原本是在山东一带活动,据说很多年前还曾谋反过,发动了许多人,朝廷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

  只不过……其余的残党,虽是销声匿迹,但是没几年,他们转而开始在江南活动了。

  这玩意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山东的时候,闻香教号称有徒众数十万,而且确实发动了数万人谋反。

  而如今到了江南,似乎……因为天启皇帝的‘倒行逆施’,原本对闻香教大多厌恶的士绅们,似乎也对其颇为青睐起来。

  于是,闻香教这几年的发展尤为迅猛,甚至已经超过了当初在山东时的声势。

  不只如此……似乎还有人资助了大量的钱财,因而,他们建立了一个所谓的天兵,招募了数千‘开窍’的人,听说很了不得,几乎每年,闻香教都要在江南各处举行各种的法会,盛极一时。

  这南京城中,就有不少闻香教的人,即便是不信闻香教的,也是抱着天上有这么多的神仙,这闻香教的神仙也不晓得灵不灵,总而言之,不能得罪,有的甚至直接供奉就是了,反正就拜一拜,横竖不吃亏。

  而对于这天兵天将的流言,却是流传的大街小巷都是,都说是天上来的,穿着金甲,刀枪不入,能做法,还能降龙伏虎,火枪都打不透,尤其擅使阵法,阵法一摆出来,便是乌云压顶,飞沙走石,天地变色。

  总之……很厉害。

  这不只是寻常百姓对此深信不疑,便连不少的富户和官宦,也是绝无怀疑的。

  张静一一时之间,竟是哭笑不得。

  可细细一想,从古至今,那些装神弄鬼之徒,不是一直都在民间有很大的反响吗?

  而且某些迷信的东西在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荼毒着百姓的思想。

  不说其他,就说宋徽宗的时候,金人南下,而当时的兵部尚书孙傅,居然将破敌的希望,放在了一个叫郭京的人身上,此人谎称身怀佛道二教的法术,妄以道门‘六甲法’和佛家的‘毗沙门天王法’破敌,结果汴京城不但不闭门固守,反而开了城门出去,让一群郭京这样的人去破贼,结果可想而知,直接引发了靖康之耻,北宋灭亡。

  至于历史上其他类似的事,真是数都数不清。

  单说大明嘉靖皇帝,他竟也真信这一套,每日躲在宫中修仙,当然,嘉靖的好处就在于,他只修自己的仙,倒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似宋徽宗那般的地步。

  皇帝和朝中的兵部尚书,尚且都是如此,更别说是那些百姓了。

  百姓们很吃这一套,尤其是在天灾频繁的年景,军民百姓觉得朝不保夕,似闻香教这样的道门,自然而然,也就趁虚而入了。

  那益王和许多人一样,显然对这一套也深信不疑,所以他在江西等地,鼎力的支持闻香教的发展,这闻香教通过所谓的传道,自然有的是人力,又得到了可观的财力支持,就更不简单了。

  不得不说,闻香教在传道这方面,水平很高。

  很快,就有人察觉到了不正常,那刘文秀火速来禀告:“所谓天兵要杀来南京城的消息,果然已被那该死的张溥传出去了。现在南京城内外,都在传这个消息。”

  “噢。”张静一点点头:“有何反响?”

  刘文秀结结巴巴地道:“这……这不太好说。”

  “有什么便说什么,啰嗦个什么?”张静一虎着脸,冷声道。

  刘文秀于是苦笑道:“许多人都说,这南京城要变天了,还说……只待这天兵天将杀来,便教……便教……”

  “不要废话。”张静一没好气地说道。

  刘文秀于是道:“便教陛下和都督必死无疑,那闻香教的天兵……一个可以打十个,而且火炮也伤不了他们,他们只要念咒,咱们都得死。”

  张静一禁不住瞠目结舌,轻轻扬眉问道:“什么?这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刘文秀也不禁道:“恩师……我觉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还是做一些准备才好……”

  “什么意思?”张静一瞪着他,认真地问道:“你也怕了?”

  “不是怕,学生为恩师赴汤蹈火,自然不怕,只是……担心恩师和陛下的安危。”

  看来……这家伙居然也心虚。

  张静一此时倒也不禁佩服这闻香教的水平了。

  张静一沉吟了一会,便浅淡笑道:“这样也好,正好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天兵,有几斤几两。”

  “恩师……咱们的兵马,只怕不够。”

  “不够?”

  “是……那各卫的士兵,当初跟着咱们抄家,倒是快活的很,又听闻分地,更是对咱们死心塌地。可是……学生……学生打探到,卫里的那些官兵,现在听闻要对战天兵,都吓坏了,死也不肯出战,说是……他们自然晓得恩师对他们的恩德,可他们宁愿不要这分来的田了,绝不敢去触怒那些天上的兵将……卑下还听说,有不少人都是信闻香教的。”

  张静一一时瞠目结舌,难怪这个时代,这些玩意的破坏力如此的巨大,还真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真是见了鬼了。

  张静一道:“他们不肯出战,那就不让他们出战,令他们在营中待命。待会儿,召集小队官以上的人集合,议事。”

  “是。”

  张静一幽幽说道:“我还是去禀告陛下一声。”

  于是想着,正待要往行在的方向去。

  却在此时,有人慌慌张张地道:“不妙了,不妙了……有败兵,败兵……”

  张静一厉声呵斥道:“什么败兵。”

  “南京右卫的,本是打算让他们往太平府去的,一千七百多人,半途不知遭遇了什么,立即败退,漫山遍野的逃窜,十几个随去的生员,居然也节制不住,跑掉的人七七八八,只有咱们十几个生员不得已,带着一些人回来。”

  张静一忍不住道:“我们军校从未遭遇一败,这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遇到了天兵,反正是败兵说的,一看到对方……右卫的士兵就吓坏了,一窝蜂的跑,相互践踏,丢盔弃甲。”

  张静一:“……”

  江南卫所的官兵实力孱弱,这一点张静一是知道的。

  原本以为……他们杀倭寇不行,剿山贼也不行。

  但是现在……张静一算是开了眼。

  居然碰到天兵,也不行?

  第六百三十九章 什么叫真正的天兵

  张静一不敢怠慢,火速带着人至金川门附近。

  而这里……大量的败兵已是惊魂未定地在此被人管束了。

  他们一个个靠着墙根,没有丝毫的士气可言,只是一个个惊恐未名的样子。

  这也引发了不少军民的围观,人们都是议论纷纷。

  城中已经开始传出了天兵天将即将攻城的传言。

  许多人心生恐惧起来。

  尤其是什么益王请来天兵天将,那天兵天将如何厉害,起初还只是不断的议论,可到了现在……眼看着许多败兵入城,此时……人们开始恐惧起来。

  这是要和老天爷作对啊,焉有不败之理?

  当然……另一方面,本来这南京城中,早有反对陛下和张静一的土壤,那些没被抓的读书人,亦或者是犯官们的亲眷,这一下子……似乎看到了希望,更是火上浇油。

  张静一看着这些毫无士气的士卒,拉着脸,此时便有几个生员上前朝张静一行礼。

  他们一个个沮丧的样子,面带羞愧,其中一人道:“恩师,学生万死。”

  张静一背着手,道:“怎么回事?”

  “学生几个,本是带着左营的人马行进,行至半途,突然遭遇一支人马,那些人马立即列阵,学生人等自然也不客气,喝令士卒们预备还击,谁晓得……这阵还没列好,突然有人惊叫什么天兵来了,学生人等反应不及时,竟不能稳住军心,原本学生想要率先冲锋的,结果败逃的人太多,将学生等人也冲散了,学生……万死……”

  听完这一番叙述,张静一倒能理解当时的情况,当大军溃散的时候,凭着十几个生员想要冲锋,有个什么用。

  “还未接触,就败了吗?”

  “是。”

  “叫几个右卫的人来。”

  不多时,几个右卫的人便上前来,朝张静一拜下,胆战心惊地道:“见过都督。”

  张静一看着他们,冷着脸道:“你们为何败退?”

  其中一个士卒战战兢兢地道:“卑下得了都督的恩惠,自是……自是愿意为都督赴汤蹈火,只是……只是……咱们碰到的是天兵啊,那天兵可厉害了,可以喷火,还刀枪不入,卑下实在是害怕,宁愿去杀建奴人,也不敢与天兵作战。”

  张静一看着其他几个士卒。

  这几个士卒也忙点头:“不是卑下几个不肯卖命,实在是……实在是……不敢触怒神明。”

  张静一此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可看着这几个惊慌失措的军户,却也知道……这可能就是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莫说是寻常百姓盲从这些东西,便是官军,也是对此深信不疑。

  “此乃我东林军最大的败绩,也是我张静一最大的耻辱。”张静一说罢,取了刀来,冷凌地道:“但是这怪不得几个门生,他们十几个人,临阵之时,又有什么办法。至于右卫的士卒,也怪不到他们的头上,他们新近收编,难道本都督有什么可责备的吗?只怪我张静一行事不密……”

  说着……张静一毫不犹豫,扯了头上的一摞头发,当下拿刀割下……

  这一旁的右卫士卒和生员们都在旁看着。

  眼看着张静一已割下了一摞头发下来,一下子,那士卒们已是震惊了,一个个瞠目结舌。

  生员们已是吓了一跳,顿时眼眶红了,一个个泣不成声的拜下道:“学生万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张静一割下头发,至少在这个时代看来,其实跟自杀没有任何的分别了。

  生员们眼看恩师如此大的‘反应’,既是羞愧,又是痛心,那几个败退回来的生员,更是个个龇牙裂目,其中一个要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恩师,都是学生的过错,与恩师何干?学生愿再出城去,与这些狗娘养的东西拼了。”

  其余人亦一脸视死如归地纷纷请命道:“学生也要出城。”

  “请恩师恩准。”

  这还真是用魔法打败魔法,张静一心里不禁苦笑。

  在这个时代的人观念看来,割下头发,形同是自杀,可对于两世为人的张静一来说……说实话,除了正月不理发之外,好像也没啥忌讳的。

  张静一对此不置可否。

  可生员们却是急了,一双双愤然的眼睛红彤彤的,一个个要拼命的架势。

  那些士卒却也都个个惭愧,本以为此番败逃回来,说不定要受惩罚,结果张静一似乎没有加罪的意思,只是……他们倒也感到无地自容,可一想到那些天兵天将,却是内心里克制不住地恐惧,只是一个个都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就在此时,有人大呼道:“陛下驾到。”

  却见天启皇帝带着一队人马,已是急匆匆的骑马来了。

  见了此情此景,也没多说什么。

  张静一上前,天启皇帝屏退近侍,轻轻挑眉道:“这天兵天将来了?”

  于是张静一将事情大致禀告。

  天启皇帝看了一眼张静一的发型,便道:“如此处置甚好,要不朕也割几根头发,表示与你同仇敌忾?”

  “不可啊。”张静一连忙劝阻,道:“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是割了,便是不孝了,臣可以如此,陛下岂可如此?”

  天启皇帝却是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道:“太祖高皇帝,年轻的时候还剃过头,做过和尚呢,他咋就不是不孝了?若是列祖列宗当真在天有灵,谁敢说啥?”

  张静一觉得继续围着这个问题说下去,可以跟天启皇帝辨个两天两夜,于是他连忙转移话题道:“陛下,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拿下益王,益王家财无数……此番不抄了他,实在气不过。”

  听到抄家,天启皇帝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的转移。

  天启皇帝很是认同的点头,而后道:“怪只怪这些无知百姓,竟信了闻香教这一套,这闻香教素来擅长蛊惑人心,朕在天启二年便让人剿过,只可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如今和益王搅合在一起,反而惑乱起江南了。”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远远眺望,却见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远处围观,虽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却是绝大多数,都觉得这南京城只怕要完了。

  天启皇帝冷起脸来,忍不住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愚不可及。”

  张静一却是认真地道:“陛下,此言差矣。”

  天启皇帝不解地看着他道:“怎么?”

  张静一正色道:“这如何怪得了这些军民百姓呢?臣斩发的意思,也就在如此。这些军民百姓,朝不保夕,朝廷任命的官员,在此胡作非为,与士绅沆瀣一气,而寻常百姓呢?寻常百姓可有人理会,平日里说教化的人,视他们为刁民,官吏对他们只知勒索,遇到了丰年,粮价暴跌,他们损失惨重,遇到了灾年,一家老小饥馑,饿的前胸贴后背,他们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也不会有人理会他们,这时……像闻香教趁虚而入,岂不是理所当然?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百姓们愚蠢,终究还是地方官吏和那些富户士绅们的责任。”

  “最可恨的,恰恰是益王这样的人,他们平日里搂了不知多少银子,却还利用闻香教借此收买人心,不但要压榨盘剥,对上,还窥测神器九鼎,竟还利用这种陛下所言的愚蠢去利用,玩弄人心,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破除人们对于这所谓天兵天将的恐惧,而不是指责那些人愚蠢。”

  天启皇帝也不禁脸微红,其实张静一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透,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户……不正是大明自己搞出来的吗?

  不是朝廷利用这些人进行统治,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步。

  天启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张静一,道:“这么说来,你有主意了?”

  “有主意了!”

  “什么主意?”

  张静一认真地道:“要破除恐惧,那就让大家看看,那些所谓的天兵,是否当真刀枪不入!砍翻他们,痛击他们,碾碎他们,这天下的军民,自然而然,也就不再有恐惧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我们要让整个江南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天兵天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绝对武力。都说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今日,我们便破天下人的心中之贼,所以……这些所谓的天兵天将必须死,而且还要死的很难看,不只如此,且要死的干净利落,不给任何人口实!”

  “就这个?”天启皇帝顿感失望。

  “怎么,陛下有什么想法?”

  天启皇帝恍然,道:“朕的意思是,以为你有什么神机妙策呢!”

  张静一微微一笑,道:“陛下……一力降十会,咱们只要拳头足够硬,哪里需要什么阴谋诡计?一拳下去,打死便是了,啰嗦什么呢?”

  正说着,突然有快马火速地进城了,只见这快马上的人高呼道:“天兵来了……天兵来了……”

  此言一出,远处的军民又顿时惶恐起来,一时之间,竟是引发了巨大的混乱。

  第六百四十章 天兵降世

  “天兵来啦,天兵来啦……”

  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南京城竟是隐隐开始混乱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愁。

  还有人欣喜不已地道:“益王殿下来了……”

  似乎……对有些人而言,这益王殿下,如他们的救星一般。

  当然……那些卫中的士卒们,却是惶恐又担心的。

  他们惶恐的是,马上天兵就要来了,自己即将灰飞烟灭。

  他们更担心的是,一旦天兵进城,只怕一切又要回到老样子了。

  这是许多军户所担心的事。

  其实当东林军进城,他们的生活,已经有所改变。

  至少,军饷真的不克扣了,军田也都在准备丈量,说要分发了。

  而且新来的那些个生员,虽然严厉,可他们并不滥用私刑,断然不会对你乱加打骂,真要是触犯了军令,虽然也会进行惩罚,却不是那种带有羞辱人格性质的。

  说起来,不少人对于陛下和张都督是心存感激的。

  毕竟,相比于从前的指挥使和同知、千户们而言,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他们真的怕啊。

  有人已经开始口里念念有词了,念叨着各种保佑之类的话。

  可是……这种保佑显然是没有效果的。

  因为在不少人看来,这神佛们显然不是站在南京城这边。

  闻香教这些年,在益王的支持下,在复社的纵容之下,早就在江南各州县各种传道。

  这种道义,其实本来就很对军民百姓们的胃口,而军民百姓也确实需要这些东西来麻痹自己,再加上官府默许,自然而然便出奇的顺利了。

  他们在江南号称有信众数百万。

  甚至有人穷得饿着肚子,也要想尽办法,拿出最后一点积蓄捐纳给闻香教。

  而招募的天兵,据闻都是有奇相之人,总而言之,生下来就是干这个的。

  这南京城已是混乱不堪。

  于是,便有一个右卫的百户上前,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张都督,这天兵厉害,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关城门吧,或许……”

  天启皇帝绝没有想到,百姓们对于这天兵,竟如此的恐惧,再加上混杂在百姓之中,还有不少心怀不轨之人,此时趁机加油添醋的造谣生事,便引发了如此的后果。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

  张静一则是目光坚定地看向天启皇帝道:“陛下,出战!”

  “嗯。出战!”天启皇帝再没有犹豫,绷着脸道:“左卫和右卫守城,朕亲自出城督战,张卿,带多少人马去?”

  “三千人足够了。”张静一道:“留锦衣卫和两千人马在此,加上左卫和右卫,足够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臣亲自带队冲锋,他妈的,臣就不信了,这闻香教的天兵,竟还能和臣交锋!”

  于是,一声号令。

  随着各种急促的哨声,东林军开始集结。

  最精锐的第一教导队,以及第二、第三,还有第六炮兵教导队,此时纷纷开赴出城。

  炮队八十门火炮,自然也就不留在城中了。

  因为这一战,打的敌人有些特殊。

  至少在许多人看来是很特殊的。

  张静一甚至在心里想,人家竟不战而屈人之兵,显然已经不是普通的乱党了,先拿炮轰一轰,且看看……效果!

  东林军上下,南征北战,再加上大量的教育,虽未必笃定这个世上有没有什么神佛,可至少……他们是不将什么闻香教放在眼里的。

  此时所有人预备,全副武装,哗啦啦的负重出城,犹如奔涌的洪水一般。

  天启皇帝也骑着马,带着一队亲兵,自金川门出。

  这金川门为单孔城门,有一座门券,门外设有金川桥一座,东侧有金川门涵洞和水闸,用来控制护城河和内外金川河的流通。

  因为此地地势最是平坦,所以南京城虽有十三座城门,可此处的防御却最是薄弱,适合攻城的军马展开,历朝历代,若要夺取南京城,攻城的军马都倾向于从此处城门发起攻击。

  不过天启皇帝打马过了金川河,却没有继续前进了。

  张静一是不允许他跟着大军前进和进攻的,天启皇帝这一次倒是乖巧,知道只能观战,虽是心里跃跃欲试,不过还是耐住了性子。

  随即……三千的东林军开始展开。

  炮兵开始布置。

  第一教导队在战场上作为主攻,此时允许他们原地休息。

  其他教导队则护住两翼。

  张静一也骑着马,到了阵前,其实他不需多说什么,今日他牺牲了自己的头发,生员们现在都怀着悲愤的心理。

  这一点也不夸张,在古人的观念里,恩师与君亲等同,甚至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说法。

  而头发则代表了身体发肤,断了头发,就如断了人头。

  这等于是张静一已经‘死’过一次了。

  恩师都被这些群狗东西杀死了,那还了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因而各教导队里,生员们彼此交换眼神,这眼神里都是杀气腾腾,虽然大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这眼神里却有待会儿狠狠的宰杀的意味。

  至于什么该死的天兵天将,其实许多人都是宁信其有的心态,而且传的这么玄乎,若说一点不紧张,自然是假的,不过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大家的心思却纯粹了,管他娘的是谁,决一雌雄吧!

  ……

  果然……看到一支队伍气势汹汹地来了。

  这队伍的规模居然极大。

  乌压压的,似是看不到尽头。

  这一下子……让人顿然变色。

  快马匆匆而至,马上的人火速跳下来,直接到了张静一的跟前,道:“恩师……来的不只数千‘天兵’,这人马乌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人数只怕有十万之众。”

  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马?

  张静一也不免感到诧异,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举起了望远镜细看。

  眺望了老久,又派斥候去其外围打探。

  那斥候在那规模庞大的队伍侧翼,抓了一个人来。

  这人一看就是布衣,寻常百姓的打扮,早就吓坏了,从马上拎下来的时候,整个人瑟瑟发抖。

  到了张静一的跟前,这人便惊慌地跪下道:“我……无罪,无罪啊。”

  张静一紧紧地盯着这人道:“尔是何人?”

  这人忙道:“小人宁国府光阳县刘家村人……”

  “你从贼做什么?”

  “小人没有从贼啊。”这人哀嚎道:“小人听人说,闻香教的大法师带着天兵天将,要打南京城,村里许多人……都去了看热闹,说是可以什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队伍经过了本县的时候,我见许多同乡去围着去看,便也一路跟了来,何况……他们还提供伙食呢……”

  张静一:“……”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围观群众?

  张静一不禁心里日了狗。

  这种热闹,你居然也有胆子看?

  不过细细一想,清末时期的许多场景……似乎也能够理解了。

  于是张静一再不耽误,问起了正事来,道:“有多少你这样的人?”

  这人便道:“小人怎么数得清?反正……这一路,都有许多人的加入,有的是各县闻香教的人,也有小人这般……纯粹想看看做法的。”

  张静一忍不住想骂,最终还是没有出口,只沉着脸道:“这里危险,赶紧走吧。”

  “是是是。”这人便如蒙大赦一般,飞一般的撒腿跑了。

  那浩浩荡荡如乌云压顶一般的队伍,果然开始出现了分化。

  许多围观的百姓眼看着眼前出现了官军,便不敢上前了,便纷纷驻足,远远地看着。

  又有一股人马出来,有数千甚至上万的规模,他们个个穿着五色衣,又打着各种旗蟠,有的上书:三期末劫。又一边旗蟠写着:返本归源。

  紧接着,又有许多人,一窝蜂的抬着几尊巨大的木佛来,这佛像的模样很奇怪,旁边却又打旗蟠,书:燃灯佛,或:未来佛等等字样。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打仗的样子,因为打仗的士卒,为了行军打仗方便,一般都是短装,毕竟短装方便,可是他们却穿着宽大的衣衫,这种宽松的衣衫袖口很宽大,休闲有余,若是真要上阵……张静一无法理解他们怎么确保自己不会被自己长袖给绊着。

  最先的队伍,出现穿着五色衣的人一齐出来,有数百人,紧接着,有人吹起了唢呐。

  这是一种奇怪的调子,倒是颇有几分喜庆,大致和《抬花轿》、《花好月圆》、《喜拜堂》之类的差不多。

  反正他们一吹,顿时张静一都觉得自己的肌肉有些松弛,身上的肌肉也跟着欢快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鸣锣的,打鼓的,摇铃铛的,或者是摇着五色旗蟠的,紧接着,许多人开始摇着脑袋,发出一声声的怒吼。

  张静一见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念诵着什么,只从望远镜看到他们用各种奇怪的姿势,很是诡异。

  就这?

  他妈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要入洞房成亲呢!

  张静一有些懵逼了。

  这是对战呢!

  怎么一点都不严肃?

  第六百四十一章 炮声隆隆

  过了片刻,望远镜之中,又见了许多人来。

  这些人看上去很精壮,而后……他们居然在这冬日里,脱去了外衣。

  于是乎,一身的腱子肉,便露了出来,他们扎了马步,一个个威武不凡的样子,大抵有百来人,他们一面扎马步,一面刻意的将自己身上的腱子肉鼓起来,而后口里似乎如便秘一般,发出一声声奇怪的响动。

  张静一又震惊了。

  三观碎裂。

  可是……那随来的无数百姓,似乎都欢呼起来,一个个热切无比。

  城中……无数的军民百姓,瑟瑟发抖。

  许多人登上了城楼,看着那数不清的天兵,早已吓得胆寒。

  这时候,便又有人开始吹唢呐,这唢呐声震如雷,却已让这城上城下的许多百姓,都跪下了。

  张静一这才明白,这些怪异的举动,看上去好像是滑稽可笑。

  可实际上呢,却完全迎合了寻常百姓们心目之中‘威武不凡’的形象。

  底层的百姓,自小都没读过什么书,甚至可以说,平日里接触的非但不是什么读书人,更多的恰恰是各种神婆或者破庙里僧人、道人。

  但凡是节庆或者是红白喜事,大抵也都是请这些人。

  在他们朴素的观念之中,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某种固有的形象。

  闻香教之所以能迅速的深入民间,某种程度……恰恰是因为它本就是针对百姓的喜好。

  换句话来说,这才是当下百姓们喜闻乐见之事。

  张静一心念一动,却突然拍马至阵前,看着众生员,道:“前方这些所谓的天兵,你们瞧见了吗?”

  众生回答:“瞧见了!”

  张静一道:“他们这样子……是天兵吗?”

  众生们列队,张静一歇斯底里的大吼着,喉咙都冒烟。

  好在所有人都屏息,竖起耳朵,才勉强能听到张静一的话。

  “不是。”

  “那天兵该是什么样子?”

  “令行禁止,不动如山,动如疾风!”有人高呼,是李定国。

  张静一朝李定国看一眼,李定国的悟性一直很高。

  张静一道:“你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生员们齐声道:“是。”

  这倒是发自他们内心肺腑的想法。

  张静一道:“那么……眼前这些招摇撞骗的骗子,诈称为天兵,是否可笑?”

  “可笑!”众人齐声道。

  张静一道:“那么,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人可笑?”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静一道:“李定国,你来说。”

  李定国便上前,正色道:“回恩师的话,糊弄愚民的把戏,当然可笑。”

  张静一道:“既然你知道这是糊弄愚民的把戏,那么你为何不信?”

  “这……”

  张静一大喝道:“这若是有人借此来批判百姓的愚昧,却也大可不必,因为不是他们愚昧,而是本身他们就是蝼蚁一般,被朱门之中的人忽视所导致,说难听一点,你不让百姓们受教育,不让人深入进乡里,不建立某个令他们可以伸冤或者生病之后得以救治的组织,却还妄想着靠他们自己明白是非,这岂不可笑?你们这些家伙,若不是进了军校,今日和这城上与城下的人又有分别?所以,没什么可笑?我们固然痛恨这些诈称天兵的恶棍,却也要记着,他日我们是什么样子,那么这些城上和城下的百姓就是什么样子?若也和今日高高在上的读书老爷们一般,这百姓还是如此,那么就怪不得别人,得怪我们自己了。”

  说罢,张静一亲自抽刀:“传我命令,不用等待这些人装神弄鬼了,预备进攻,火枪的效果太慢,给我上白刃,今日就将这些纸糊的天兵,给我斩杀殆尽,让天下人知道……天兵是什么东西!”

  一声号令。

  此时不少人动容了。

  不少生员抬头看着远处喝彩的百姓,还有身后城墙上畏惧天兵而哭爹叫娘的声音。

  他们陡然意识到……似乎……眼下只有白刃,才能教这些百姓们做人了。

  “来人,让火炮预备,先行轰炸,记着……不要伤了远处的百姓。”

  “喏。”有人飞马,朝炮阵而去。

  而一列列的生员,已开始取出了刺刀,将刺刀卡在了枪管上。

  在他们看来,随着火炮的威力越来越强,火枪的威力确实有些跟不上了,枪阵混杂着炮击,若是对付骑兵,或者有很好的效果,可面对眼前这些天兵,最好的效果,确实是直接白刃。

  两千五百余人,枕戈待旦。

  ……

  天兵的阵中,却依旧是热闹。

  确实只能用热闹来形容,因为许多赤身的人,已开始呼呼喝喝的在唢呐声下,开始摆出各种的造型。

  此时,益王穿着蟒袍,他身子肥硕,足足有两百斤重,便连走路,都难免需喘气。

  此时他才四十岁,却已连走路都需人搀扶了。

  这蟒袍几乎要被他的肚皮给撑破了,他挥汗如雨的下了车辇,此时不免有几分焦急,走了这么久,终于抵达了南京,此地是太祖高皇帝建都之地,而自己作为太祖高皇帝的后世子孙,想到即将进入南京城,便忍不住激动。

  来之前,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应该去谒见孝陵,祭告太祖高皇帝。

  只是可惜……这一切都被昏君打破了。

  益王朱由木眯着眼,远远眺望:“先师,怎么还不做法?”

  他所谓的先师,却是一个穿着素衣的汉子,汉子长相颇为清奇,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他笑吟吟的到了朱由木一侧,道:“殿下放心,我这阴门阵一摆,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益王朱由木饶有兴趣的样子,他也很想大开眼界。

  这一路过来,也曾撞到过官军,结果这些官军,一见到天兵,尽都望风而逃,此时他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大法师的厉害。

  朱由木道:“那便快,不要贻误,马上就要正午,午时三刻入城最吉,本王已是按捺不住了。”

  这大法师笑了笑,随即从袖里取出一张黄色的小令旗来,便道:“殿下,你看好了。”

  说着,他登山了一旁的步辇。

  这步辇是十六个人抬着,抬着他的人,一个个穿着奇怪的五色衣,一面抬辇,一面口里念念有词。

  而坐在这步辇上,这大法师突然大喝一声:“疾!”

  一声号令。

  顿时……附近的旗蟠开始疯狂的摆动。

  一下子……数百杆大旗顿时飘舞,猎猎作响的各色旗蟠,如狂风袭林一般,剧烈的摇摆。

  紧接着……阵中突然钻出一个个人来,他们一个个提着黄布包裹的木桶。

  等这木桶一个个掀开,顿时无数的屎尿便被人洒出来。

  一时之间,臭气熏天。

  益王见状,连忙后退,倒是一旁一个老宦官道:“殿下,不得退,此阴门阵也,便是用此阵,破这东林军,东林军至阳,所以才可肆虐江南,而大法师以妇人粪水摆至阵前,这东林军的阳气便散了。”

  益王朱由木也顿时肃然起敬,忍不住道:“原来竟是这样的道理,只是……这阴门阵,竟只这样简单。”

  “并不简单,这些粪水,都是处子的粪水,祭上高坛,需作法七七四十九日之数,才可达至阴境界,除此之外……做法需选女童九九之数,取其血,时常……”

  他正说着……

  却见那步辇上的大法师突然又大喝:“金木水火土,火火火……”

  他连唱三声,却取一火把,放到了嘴边,猛地嘴一喷,一时之间,他猛地一吐气,却是喷出一团火来。

  益王朱由木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远处的百姓,隐隐也看到这般场景,骤然之间欢声雷动,接着许多人纷纷拜下,口里大呼:“教主慈悲……”

  大法师于是大喝:“吾已作法,尔等已水火不侵,今东林军阳气俱散,尔等还等什么,杀上去!”

  一声号令,那一个个‘天兵’便爆发出漫天的喊杀,或提刀,或提红缨枪,又或者拿长眉棍,此时似乎已觉得自己真如天兵一般,杀声震天。

  见此情景,益王朱由木满面红光,忍不住赞叹:“有此天兵,何愁大业不成,区区东林,也敢阻本王吗?哈哈……”

  他大笑。

  却在这时……

  轰隆隆……轰隆隆……

  八十门火炮,突然齐发。

  远处,东林军的炮兵阵地上,一个个电光闪动。

  这震耳欲聋的炮声,似乎天地为之变色。

  步辇上的大法师,猛听这炮声,竟是脸色猛地惨然,而后一下子自这步辇上跌了下来。

  益王朱由木,也听这炮响,这肥硕的身子一抖,一屁股跌坐在地。

  紧接着……无数的炮弹,便朝着这里……呼啸而来……

  更远处……有百姓听到如此惊雷一般的响动,却不知是东林军放的,却纷纷露出震撼之色,大家彼此议论:“不得了,这一次大法师竟呼了天雷来炸东林军了……”

  一时之间,更多人露出虔诚之色。

  只是……这‘天雷’竟好似……有点不识相。

  轰……

  一团火焰率先在天兵之中炸开。

  大水冲了龙王庙。

  第六百四十二章 毁天灭地

  这些天兵,还在念念有词。

  精壮之人,排在最前头,做出要冲杀的样子,手中更是提着大刀。

  这大刀和短柄的青龙刀相似,本是气势十足,很有震慑感。

  只是……当炮弹落下来的时候。

  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甚至有人在怀疑,是不是……自个儿的咒语起了效果。

  等到炮弹终于落下,在这密集的人群中飞快地炸开。

  率先炸开的,乃是那吹唢呐的地方。

  唢呐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那火焰瞬间随着冲击波荡开。

  于是……无数人倒下,惨不忍睹。

  这一下子……

  开始出现混乱了。

  只是……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在人们惊愕和恐惧下,呼啸的炮弹,一个个落下来。

  随后……在一处处炸开。

  这些作法的天兵,本就密集,此时大家聚在一起,这等于成了靶子。

  而炮弹,每一个都炸得很精准。

  主要也多亏了老天爷,今日天气晴朗,没有大风。

  轰隆隆……轰隆隆……

  一个个声音,震天动地;一团团的火焰,笼罩在了那天兵们的阵地上。

  那炮弹破碎的弹片,所造成的伤害极大,甚至一个拇指大的弹片,足以给人制造出碗口大的伤口。

  更有人直接被高温所吞噬。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住了。

  精壮的汉子们,一个个哭爹喊娘。

  数不清的人被震倒在地,可此时,耳边已经听不到声音了。

  那大法师,此时直接给摔下了步辇,他脸色惨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下意识地要坐回步辇去,口里急匆匆地呼喝:“走,走,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可惜……那些给他抬步辇的人,却早已跑了个干净。

  混乱开始了,几乎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到处乱窜。

  那本是猎猎作响,迎风招展旗蟠,现如今早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益王见此,已吓得趴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另一边,在火炮不断的轰击的时候。

  一声声的哨声刺破了炮响。

  紧接着,挺着刺刀的生员们再无犹豫,各队的大小队官,也纷纷吹响了攻击的口哨。

  全线出击。

  数不清的生员,齐刷刷地挺着雪亮的刺刀,径直发起冲锋。

  他们采取的,并不是以往进攻的散兵阵型,而是密集的凝聚成一个拳头一般,采取硬碰硬的方式。

  此时,炮声终于戛然而止。

  天兵们一个个惊魂未定,再回头,更是惊惧不已。却见一地的尸首,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现如今竟连尸首都是四分五裂的。

  地上那一个个人的样子,甚至已经无法辨认了。

  几轮炮击之后,数千天兵,转瞬之间,竟是折损了接近一半。

  剩余还侥幸存活的,此时看着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却已几乎濒临崩溃了。

  更可怕的是……数不清的东林军已气势汹汹地冲杀而来。

  许多人的第一个反应,便是跑。

  可是……他们更没有预料到的是……

  东林军采取的乃是包抄,除中间第一教导队之外,其余两翼,则似钳形攻势一般,直接从左右杀来。

  于是乎,这些天兵们,似乎只有一条退路了。

  而一旦只剩下一条退路的时候,就少不得互相推搡,彼此践踏。

  那受伤倒地的人,拼命地抓着要跑之人的大腿,口里大呼着:“救我……救我……”

  可是……无人理会。

  彼此之间拥堵和碰撞在一起,有人急了,直接拿刀,劈开前头阻挡自己的人。

  还有为数不少,似乎笃信这闻香教的,却依旧大叫:“不必怕,我等刀枪不入……这是未来佛对我等的试炼!”

  他们还想拼一拼。

  只可惜……逃兵太多,有的想向前,有的想后退。

  “殿下……殿下……”一个老宦官此时匆匆地寻到了趴倒在地瑟瑟发抖的益王朱由木,嚎哭着道:“他们杀来了,杀来了,快逃,逃了吧。”

  朱由木抱着脑袋,肥硕的脸毫无血色,他惊魂不定地道;“对,对,走,赶紧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一面说着,一面让人取了一匹马来。

  只可惜,他太沉重,一时翻不上马,以至于那宦官无论怎么推挤,朱由木也只是一脚吊在马镫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自己的腿架上马背。

  于是他粗重地呼吸,直到那老宦官啊呀一声,被压垮在地。

  朱由木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急了,满眼慌乱,连忙道:“救驾,谁来救孤。”

  只可惜……护卫们早就跑了个干净了。

  这朱由木急得团团转,口里道:“大法师呢,大法师在何处?”

  就在此时,数不清的生员已是杀了进来。

  雪亮的刺刀在手,仿佛形成了肌肉记忆一般,见人便刺。

  一个个没头苍蝇一般的人倒下。

  原本以为火炮轰击最是可怕,可现在绝大多数人意识到,真正残酷的却是这白刃战。

  因为这些东林军的人就在眼前,你能明晃晃地看到那锋利的刺刀,而且很快这些想要顽抗的人就发现,自己根本毫无任何招架还手之力。

  就好像待宰的羔羊一般,手中的所谓大刀,其实就是摆设,不等你动手劈砍,刺刀就已到了,直接穿透你的身体,你能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气,直接贯穿自己的身体,而后……你看到对方冷漠的样子,等你倒下的时候,他便踩着你的尸首过去。

  到处都是东林军,令人逃无可逃。

  他们冷漠,无情,没有什么花招,只是最简单的劈刺而已。

  甚至他们并不急于立即展开杀戮,往往是进行穿插,将这里的人分割之后,再彼此呼应着,将人统统放倒。

  张静一也在其中,他亲自督战,带着一队人,左冲右突。

  张静一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的手臂有些酸麻。

  直到听到惨呼:“别杀我,别杀我,我乃益王,我乃天潢贵胄,我乃太祖高皇帝之后。”

  整个战场,其实已经一面倒了。

  甚至张静一根本不将这些人当做敌人,因为……他们连敌人的资格都算不上了。

  他带着人,寻到了朱由木。

  此时,朱由木宛如肥猪一般,倒在地上,浑身圆鼓鼓的,口里发出凄然的求饶。

  张静一快步上前,一个跟随着他的生员不放心地道:“恩师……学生搜搜看,且看看是不是益王……”

  张静一摇摇头,道:“不必搜了,这么胖,十之八九就是了。”

  说着,他已到了朱由木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朱由木,沉声道:“认得我吗?”

  朱由木已是面如猪肝一般,一脸恐惧地道:“不,不认得。”

  张静一朝他森然一笑,随即道:“我便是张静一!”

  朱由木眼里的瞳孔收缩着,顿时嚎哭。

  张静一冷笑道:“此人有大用,立即拿下!传令下去,还有负隅顽抗的,统统杀了!两炷香之后,我要求清理战场。”

  “喏!”

  哨声四起。

  ……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其实结局,早就注定了。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这些闻香教的天兵,摆出各种花架子,倒是一开始……让天启皇帝有些怀疑,是不是对方……当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杀手锏。

  直到火炮开始轰击,天启皇帝便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以至于他居然还差点,想要严肃地对待这些‘乱党’。

  天启皇帝坐在马上,此时他却若有所思,忍不住喃喃道:“人心,人心啊……”

  对啊,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心。

  这个世上,强弱有时候需要真正动了手,才能见分晓,可是……在无数的人心之中,为何这些天兵有如此蛊惑力呢?

  这想来也是为何,东林军哪怕实力再强,依旧还有无数人想要反抗的原因。因为在许多人的心目中,东林军也不过如此……

  天启皇帝眼眸遥遥望着远方,随即,脸上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

  而真正大受震撼的。

  却不是天启皇帝。

  而是这城上和城外的无数百姓。

  这些军民们,对天兵有的心怀恐惧,有的则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敬重。

  可无论是什么心思,他们也认为……这天兵降临南京城,势必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力。

  可现在……所有人都看呆了。

  就这……

  城楼上,那本是胆战心惊的士卒们,本是如临大敌。

  可这时候……他们终于知道,为何东林军能够千里奔袭,一举拿下南京城了。

  这才是真正毁天灭地的力量。

  现在再去看那些所谓的天兵,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人就是如此,眼见为实。

  这一下子……不少人看向东林军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

  “天兵啊……这是天兵!”有人突然大呼一声。

  虽然现在而言,还在这喊贼子是天兵的人,已经属于大逆不道了。

  不过几乎所有听到了这些词汇的人,已经不自觉地将这天兵二字,不再代入进闻香教的身上。

  东林军……才是真正的天兵天将,毁天灭地,所向披靡!

  第六百四十三章 天文数字

  半个时辰之内,所谓的天兵,便已灰飞烟灭。

  除了地上数不清的尸首,便什么都没有了。

  其余之人,跑了个干净。

  当然,远处的百姓,其实也跑了不少。

  他们是真的吓坏了。

  他们对于战争的印象,大抵还停留在,出来单挑啊!你个混蛋之类的层面。

  可这种直接火炮狂轰滥炸,而后步兵直接一面倒的杀戮,却是前所未见的。

  原以为是来看热闹,谁晓得,热闹是真的看到了,就是热闹得过了头,这难道不比传说中的撒豆成兵,什么降下天雷要可怕?

  很多人想要逃之夭夭的。

  不过绝大多数,却是只觉得自己两腿不听使唤,两股战战,等见到这些天兵被逃杀了个干净,这才醒悟过来。

  于是乎,便有人念念有词。

  这是假天兵遇到了真天兵了。

  一会儿工夫,便有飞骑火速至这些百姓们的面前。

  这乌压压的百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时正一个个拜倒,不敢抬头直视这天兵。

  这马上的天兵则是高呼道:“陛下有旨,尔等不要逃散,在此收殓尸骨,不可使这尸骨暴露于野。”

  众人只觉得脑子眩晕,此时听罢,哪里还敢不从?不过直到那天兵走了,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而后,当有人走进战场的时候,那真天兵却早已是如洪水一般的撤下了,显然是预备进城!

  再看这里一片狼藉,都是那闻香教的尸骸,地上还是一个个巨大的弹坑,弹坑里还冒着硝烟,那肠子和鲜血流了一地,偶尔还有人在地上抽搐和‘呻吟’,见到这一幕场景,有人汗毛竖起。

  张静一已与天启皇帝碰了头。

  “陛下,这益王已经拿住了。”

  天启皇帝却是紧紧地看着他道:“卿受伤了没有?”

  张静一道:“托陛下的洪福,自然没有受伤。”

  天启皇帝才松了口气,道:“没受伤就好,倒不是托了朕的洪福,倒是托了这些天兵的福气,若不是他们不堪一击,怎么会有如此战果呢?”

  说罢,天启皇帝道:“先进城再说。”

  金川门洞开,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入城。

  从出城到入城,相隔不过是一个时辰的时间罢了。

  正因为如此,此时这南京城中的军民百姓,再看这东林军的时候,却已是另外一种眼神了。

  他们的目中,带着敬畏,这种敬畏感,此时已压倒了一切。

  尤其是那左卫和右卫的军户,更是一个个五体投地。

  张静一骑着马,故意走慢一些,让天启皇帝骑马在前。

  天启皇帝看这沿街的军民,纷纷拜倒,一个个颤颤惊惊的模样,却回头道:“张卿,你打马上前一些。”

  张静一点头,便催马上前。

  天启皇帝道:“在这江南,也招募几万东林军吧。”

  “啊?”张静一诧异道:“这么多!”

  天启皇帝道:“朕深感当下这些士人,已不能用了,留着这些人,迟早都是祸害。可剪除了士人,谁可取而代之呢?从江南的军民百姓之中招募数万人,操练教习,过了数年之后,等他们年岁大一些,自会有一大批人回到自己的原籍去,这些人……自然而然也就深入了整个江南的各个州县!”

  “他们跟着朕和卿家长了见识,有咱们自己的一套观念,久而久之,朕便可借助东林军的生员,深入至江南的所有街巷和村落中去。如若不然,今日杀了一批士人,来日……自然又会有一批出来,杀不胜杀,朕花了银子,得听到响,战功易得,可人心要抓住,却绝不是一日两日就可得的。”

  张静一道:“臣遵旨。”

  天启皇帝又道:“各省,都要有招募的员额,照例……还是你招考的那一套,银子这边,朕来想办法,你拟定了数目,朕自然恩准!”

  “不要怕花银子,该花的要花,如若不然,这满天下都是闻香教和那些养不熟的士绅,朕与张卿的大业,何时能够成功?”

  张静一深吸一口气。

  他已感觉到,天启皇帝已经开始有更大的宏图了。

  等回到了天启皇帝的行在。

  那益王便被人抓了来,益王朱由木随即便叩首痛哭流涕。

  天启皇帝恨得牙痒痒,凌厉地看着他道:“你这狗贼,现在哭又有什么用!”

  “冤枉……”朱由木一脸可怜兮兮地辩解道:“臣绝无反心,实在是被人请了来,臣以为陛下……驾崩,为了防止江南落在流寇之手,这才赶鸭子上架啊陛下……臣……是冤枉的啊。”

  “到了现在,你还想辩解吗?”天启皇帝觉得这人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于是冷笑道;“是否要朕将那姓张的叫来和你对质?你做的事,如今已统统都显露了出来,到了现在,你还想强辩?”

  益王朱由木一听到张字,顿时打了个哆嗦,他变得开始惶恐和焦虑起来。

  天启皇帝冷眼看着他,一脸的不屑之色,道:“怎么,没有话说了吧,你乃宗亲,是藩王,如今却敢如此,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你这狗一般的东西,竟还有痴心妄想。”

  朱由木便哭道:“这实是情非得已啊!”

  天启皇帝瞪着他,冷冷地道:“如何情非得已?”

  朱由木此时显然已经知道,再怎样辩解也已经没有用了,只好道:“我……我……既然我是宗亲,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陛下也是如此,可是为何……为何……”

  说到了这里,朱由木居然怨恨起来:“为何陛下可以是九五之尊,臣却碌碌无为呢?”

  这简直是发自灵魂的询问了。

  朱由木随即委屈地道:“当初,我的父王给我取名朱由校,这个名儿,我用了许多年,可谁料到……就因为你做了皇帝,便有人来……勒令我将名儿从朱由校改为了朱由木,天下容不得两个朱由校,可为何改名的是我?”

  天启皇帝:“……”

  就这?

  这也算是造反的理由?

  此时,这朱由木反而渐渐没有了可怜之色,而是带着几分气愤地继续道:“我这个朱由校,若是做了天子,断然不会比你这朱由校要差,只可惜……我时运不好罢了,今日……到了这个份上,我无话可说……”

  人就是如此,恐惧到了极致的时候,当意识到自己没有了生路,就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天启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论起来,他们也是堂兄弟,可是……这朱由木不但眼高手低,而且还如此的愚蠢,重要的是愚蠢却还不自知。

  这天底下,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的愚蠢宗亲?

  不过现在……天启皇帝没心思计较这些。

  亲戚的问题,可以暂且搁到一边去。

  天启皇帝此时反而极为冷静,冷凌地道:“你既知道死到临头,那么朕倒是要问问你,这些年,你仗着那水道,靠着海贸,与人勾结……到底挣了多少银子?”

  朱由木一听,身躯一颤,却是忙摇头道:“没有……要钱没有!”

  天启皇帝便似要咬碎牙一般,狞笑道:“有与没有,你都是死无葬身之地,朕要将你废为庶人,再满门抄斩,你留着这些银子又有什么用?你说不说?”

  朱由木显得极为警惕,只道:“没有就是没有,我宁死也不说!”

  他一副随时准备赴死的样子。

  天启皇帝勃然大怒,道:“好好好,既然你宁死也不说,张卿,动刑吧……另外一边,让邓健立即赶去他的藩地,挖地三尺,朕不信,他的银子能藏得住。”

  一听到动刑,这朱由木居然已摇摇欲坠的……要昏厥过去。

  张静一站在一旁一看这个样子,心里竟觉得好笑,眼前对这个家伙动刑,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这家伙……未必怕死,但是肯定怕疼。

  张静一便道:“来人……”

  “别,别……”朱由木忙摆手,随即他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口里呼喊着道:“天哪,不许我叫朱由校便罢,夺我名姓,还窥测我的金银……天杀的……”

  这一下子,真将天启皇帝给惹怒了。

  而此时,几个校尉已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本还在叫呼的朱由木,看到这阵势,顿时住了嘴,身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就算没吃过猪肉,他也是见过猪走的。

  这锦衣卫的威名……和手段,他是早有耳闻。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连忙叩首道:“别动刑了,我说便是……说了便是……”

  说罢,他又泪水涟涟,似乎激动得想要昏厥过去。

  于是,很努力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两亿……”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浑身颤栗。

  却见朱由木又继续道:“两亿三千五百四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五两……”

  天启皇帝:“……”

  朱由木嚎哭道:“这是截止上月初八时的数目……我……我……我算过三遍的……绝不会有错的……我……我……”

  天启皇帝则是彻底的震惊了。

  如此……庞大吗?

  他甚至下意识地道:“怎么可能挣来这么多?”

  第六百四十四章 统一方夏

  天启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这个数目,实在过于可怕。

  他一个狗屁益王,何等何能。

  天启皇帝隐隐有怒意。

  益王朱由木惨然道:“是这么多,是这么多,这数目,我化成灰也记得……”

  天启皇帝一下子抖擞精神,突然觉得红光满面,此时此刻,竟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滋味,他努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后死死的看着益王朱由木道:“说罢,这些银子,如何挣来的?”

  “海外到处都是银子……”朱由木道:“我大明的瓷器、丝绸,在这儿卖一两银子,出了海,价格利益翻数倍。只要用船,将这些东西运到了琉球,至少价格便可翻五倍至十倍以上,而且是有多少要多少……不只如此……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收购黄金。”

  “收购黄金?”天启皇帝倒是一脸惊奇:“这收了黄金有何用?”

  益王朱由木道:“佛郎机那边银价较贱,他们大多是以金为货币,所以一两金子,可以兑二十两纹银。可在我大明,一两黄金,却只可兑银四两至五两。所以……只要在内陆,用大量的白银,四五两银子的价格收购了黄金,转手送出海,价格便直接翻上数倍不止。我……我每年,都会囤几船的黄金出去,而后,用一船金,换回二十多船银子。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天启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原来里头有这么多的门道。

  难怪这白银在江南直接引发了大规模的通货膨胀。

  原来全是这些家伙们,弄来数不清的白银,制造出来的。

  张静一对这两亿多两白银,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他甚至预估这个数目会更多。

  实际上,从美洲大发现开始,佛郎机人和大明的贸易表面上是中断,可实际上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大量的走私商人,还有像益王这样的人,源源不断的暗中与佛郎机人交易,导致了明朝中后期,大量的白银疯狂向大明流入,这些流入的白银,直接引发了整个大明的通货膨胀。

  可恶的是,在这种白银持续流入的过程之中,朝廷居然一两银子的税赋都没有收到,大明的岁入,从明初到明末,其实根本没有增长多少,甚至……有些税赋,比明初时还少了。

  可是同样的岁入,在明初的时候可以干很多事,比如明成祖的时候,靠着这些岁入,一方面横扫大漠,持续的对北元用兵,另一方面,又派人南下安南国,对安南国发动战争,与此同时,他还在北平建立了新的都城,建立了紫禁城,同时还大量的造船,建立了世上规模最宏大的船队,命郑和下西洋。

  你看……同样的岁入,明成祖在的时候,干的哪一件事不是耗费巨大,可偏偏,成祖皇帝不但没有因为干这些事而导致国库空虚,居然还能有盈余。

  可到了现在……朝廷的这些可怜岁入,可能干任何一件事,都足以耗空国库了。

  这江南,天知道藏匿着多少的白银,能直接引发物价上涨数倍的大量白银……这两亿多两……只怕也只是益王一家的财产而已。

  天启皇帝先是狂喜,而后却又是忧心忡忡。

  一个藩王,这么多钱。

  再看看自己,还是你叫朱由校,朕叫朱由木好了。

  朱由木说出了数目,就好像整个人已是抽干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竟是觉得活着也没了什么意思。

  天启皇帝回过神来,才注意到了朱由木,却是盯着朱由木道:“你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触犯了这么多的罪,自当死无葬身之地。只是……你即便要谋反,那也罢了,太祖高皇帝,不也是靠谋反起家的吗?可笑的是,你连谋反都如此可笑,竟和一群所谓的‘天兵’厮混一起。不过……你输了也便输了,这天底下功败垂成之人,也不差你一个,可你身为反王,既是兵败,竟连死也不敢,居然还落到被俘至朕的面前,太祖高皇帝若是知道,竟有你这般的子孙,只怕在天有灵,也是羞愧难当。朕与你乃是同宗……今日……便索性成全了你吧。”

  说罢,天启皇帝闲庭漫步一般,一步步走到了朱由木的面前,突的从腰间取出一柄匕首。

  而后,如闪电一般,将这匕首刺入朱由木的咽喉。

  这一切太快了。

  快到本就笨拙的朱由木根本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他只是瞳孔收缩,而后便觉得咽喉刺痛,紧接着,便开始窒息。

  只是他身子肥硕,血液极多,鲜血便如溪流一般的涌出来,一时之间,竟没有死,只是憋着脸,脸已煞白,用一种绝望的眼神,凝视着天启皇帝……

  最后,他不断的挣扎,终是气绝,倒在血泊。

  天启皇帝已收了匕首,他已经没有丝毫的表情了。

  他甚至连眼皮子都懒得眨一下,下一句话却是对张静一道:“朕越发的恐惧了。”

  张静一平静的看着倒地不起的朱由木,面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的波动,倒像是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说起来……陛下如此……其实也是给这朱由木留了一个体面,不至让他这天潢贵胄受到侮辱。

  张静一道:“陛下何惧之有?”

  “一家人尚且如此,这些人……平日里到底干了多少事啊。”天启皇帝叹息:“谋逆一案,要彻查到底,凡是牵涉其中的,一个都不要放过。”

  张静一点头:“臣自当尽力。”

  “对了,朕明日……要去谒见孝陵。”天启皇帝突然道。

  张静一感觉到天启皇帝似乎心里藏着事,他没有从天启皇帝身上看到多少喜悦,虽然他自己挺爽的,这一笔就是两亿多啊,自己凭空就得了两千多万两纹银的提成,说是财大气粗,也不为过了,何况……这才只是个开始呢。

  这提成,果然还是能调动人的积极性的,张静一现在恨不得将这江南所有富户的家都扬了。

  不过,天启皇帝表现出来的,却没有多少喜悦,这显然并非是天启皇帝的性格。

  天启皇帝又道:“到时,你陪驾朕的左右,前去孝陵吧。”

  “是。”

  ……

  次日,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此时南京城……已经固若金汤,甚至是整个江南,几乎也再没有多少抵抗的力量了。

  天兵被围杀的消息,迅速的传遍江南,那些但凡有一丁点心思的人,此时也已心冷了。

  东林军,是不可抵挡的。

  越抵挡死的越快。

  此后,三五成群的东林军,各自奉旨,前往各处的州县,顺利的接受散布在江南各卫的军权,依旧还是那一套,给饷,分田。

  与此同时,各处开始张榜,军校招募生员,欢迎踊跃参与。

  这东林军,已被视为天兵,一夜之间,形势逆转,已开始有人意识到……加入东林军,可能是新的前途了。

  张静一命南京各处的印刷作坊,疯狂的印刷基础的招考知识,而后……四处分发。

  而天启皇帝则骑着马,随即至紫金山南麓,这太祖高皇帝的陵寝依山为陵,沿着神道入山,无数的亭台连绵。

  天启皇帝登上山,至享殿的时候,已至傍晚。

  他换上了素衣,当日便住在享受殿之中。

  如此过去三日,大多时候,他似乎都寡言少语。

  只是到了三日之后,天启皇帝召张静一至享殿。

  张静一是在棂星门外驻扎,这山上清冷,风景倒是壮丽,不过看了一日,便厌倦了。

  此时天启皇帝相召,张静一入殿,随即,便见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以及神位,这里香火缭绕,有些刺鼻。

  此时天启皇帝穿着素衣,跪在蒲团上,背对着自己。

  张静一默默想要上一炷香。

  天启皇帝道:“不必啦,太祖高皇帝和朕一样,都不爱玩虚的,给他祭祀和上香的人多的是,不多你一个。”

  张静一讪讪道:“陛下不拘小节,令人钦佩。”

  天启皇帝道:“这几日,朕在此,每日陪伴太祖高皇帝,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张静一道:“想来的希望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能使天下风调雨顺。”

  天启皇帝摇摇头。

  张静一道:“莫非是希望长生殿下……”

  天启皇帝依旧摇摇头,道:“太祖高皇帝不保佑这个,朕见那闻香教,便越发的不相信,天上当真有神灵可以呼风唤雨……或是佑人平安。这些……是人间帝王管的事,遇到了灾情,就救灾,孩子生了病,就请人救治,岂可处处都指望天上的列祖列宗们,今日庇佑这个,明日保护这个。朕唯一想的事,是太祖高皇帝给朕留下的,除了这万里江山,还有便驱逐鞑虏,匡复天下的毅勇,以布衣之身,凭借经天纬地之才,得此天下,你说说看,这是不是非常之人。”

  张静一想了想,认真的道:“自然。”

  天启皇帝道:“太祖高皇帝可以统一方夏,可以在百废待兴之中一举成两百五十年的制度,那么朕可以不可以呢?”

  第六百四十五章 圣心难测

  天启皇帝的这番话很奇怪。

  因为这是他难得用十分凝重的表情说的。

  何况是在这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里,当着自己祖宗的面,这里的气氛格外的凝重。

  “陛下的意思……”张静一也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来,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审慎对待。

  天启皇帝则道:“太祖高皇帝即位为天子,大半辈子都在琢磨一件事,那便是如何让这天下长治久安,他可谓是呕心沥血,从不敢懈怠,这终究是什么缘故呢?”

  天启皇帝抬头,凝视着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久久不动,接着道:“无非是他自知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太祖高皇帝所面对的,是那蒙元已治理得千疮百孔的天下,那些蒙元勋贵,视天下百姓为牛羊,下头的士绅们,更是借此机会敲骨吸髓,肆无忌惮。朕并非是贬低太祖高皇帝的功绩,可实际上,若非那些人,太祖高皇帝一介江淮布衣,何以能轻取天下,威震华夏呢?因而,太祖高皇帝一辈子,都以蒙元为诫,希望能寻觅久安之道。而今,国祚能延续迄今,只怕也有太祖高皇帝深谋远虑的功劳。可是……”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叹了口气,才又道:“今天下到了这般的地步,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又说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说着,天启皇帝徐徐站了起来,转过头,目光落在张静一的身上,他凝视着张静一。

  张静一道:“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还是先看看这些奏疏吧。”天启皇帝答非所问,却是抬手点了点一旁的几案,道:“你坐在这儿,细细地看。”

  张静一目光一转,这才发现,一旁的几案上,是一摞摞的奏疏,这几案本是用来陈放鼎炉的,如今却已全被奏疏堆满。

  张静一没有犹豫,走上前,先是取了一份奏疏,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是户部侍郎的奏疏,里头狠狠痛骂了江南官场这边糜烂的风气,可话锋一转,又表示为了长治久安,恳请陛下宽恕这些‘乱臣’,如若不然,天下臣民离心离德,只怕大祸将至。

  张静一轻描淡写地将这本奏疏放下,又拿起一本奏疏。

  这是内阁大学士刘鸿训的,刘鸿训则举了官渡之战,曹操的许多部将和袁绍暗通款曲,留下了大量的书信,等到曹操得到胜利之后,抄来了这些书信,一时之间,群臣恐惧,曹操则当众将这些书信烧毁,表示既往不咎的典故。以此来告诫天启皇帝,事已至此,不能深究,不如惩办一些贼首,其余之人,不过是被贼首裹挟,恳请皇帝法外开恩。

  张静一看到这里,心里似乎有数了,这就难怪陛下突然这几日心事重重,跑来孝陵这儿了。

  张静一默不作声地继续低头,不厌其烦地一份份看下去,这上奏之人可谓是五花八门,便连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也对此表达了担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国公,哪怕是远在云南的黔国公,此时也上了奏疏,说了一些水满则溢之类的话。

  这些奏疏真正让人忌惮的,不是他们在奏疏里用什么方式来劝谏,而在于上奏疏的人,身份五花八门,有的是阉党,有内阁大学士,有来自于六部,有国公,还有不少侯爵和伯爵,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宗亲。

  最重点的是,他们的态度,可谓是出奇的一致。

  这里头不无就一个意思,有人谋反,就法办几个匪首,抄家灭族都可以,但是不要波及,更不可株连,绝大多数人,都是无罪的,即便是从贼,也只能无知而已。

  全天下如此一致,几乎是不约而同,这里头的意思,就很让人值得揣摩了。

  张静一相信,这些写奏疏的人,一定是发自肺腑,绝没有背后一起串联,因为不少上奏的人,彼此之间,关系并不和睦。

  比如内阁那几个学士,大多都是北人,和南方士绅确实没有什么利益上的瓜葛。

  又比如不少的勋臣,还有宗亲……

  张静一默默地看过之后,便将这些奏疏收拢起来,一一叠放好。

  天启皇帝则背着手,凝视着张静一,道:“奏疏都看过了吗?”

  张静一点头道:“已看过了。”

  “你怎么看待?”天启皇帝道。

  张静一想了想道:“臣如何看待不重要,主要是陛下如何看待。”

  天启皇帝道:“你又和朕卖关子。”

  张静一摇摇头,老老实实地道:“臣所说的,乃是肺腑之言,陛下怎么看待,决定的是未来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

  天启皇帝垂头,默默踱了几步,才道:“你说的有道理,现如今,宗亲们劝朕,内阁大臣们劝朕,六部九卿劝臣,勋臣们也在劝朕。朕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他们是害怕了,既害怕朕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害怕……迟早有一日……他们也要步江南这些人的后尘,朕若是他们,朕也要怕。”

  说着,天启皇帝突然道:“只可惜,朕不是他们!”

  天启皇帝随即道:“朕若是对这些奏疏置之不理,从此之后,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说罢,天启皇帝苦笑一声:“想来,这就是为何……天子要称孤道寡的缘故吧。”

  沉吟片刻之后,他定定地看着张静一,目光深幽,口里道:“明日就下山去,朕要亲自主持田亩的丈量,除此之外……张卿……是该动手了。”

  张静一意味深长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陛下已有主意了吧?”

  “已经有了。”天启皇帝此时居然显得异常的平静,道:“看得见的敌人不可怕,那些看不见的敌人,才最是可怕。可朕想和这些看不见的人心斗一斗,输了……做隋炀帝便罢了!可赢了,至少……朕不愧列祖列宗的重托。”

  说罢,他眼眸一闪,眼中似泛着光,斩钉截铁地自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动手!”

  ……

  次日。

  天启皇帝下紫禁城。

  浩浩荡荡的人马,没有前往南京城,而是奔赴应天府江浦县。

  此地距离南京很近。

  北临渡口,设有浦子口巡检司。

  如今巡检司,已被生员们控制。

  天启皇帝在这江浦县城外,却没有选择入城。

  本地的县令已经被拿了,实际上,这里的县丞也被拿了,主簿很惨……丢了乌纱帽,跑了个无影无踪,而锦衣卫已下海捕文书,四处捉拿。

  只有一个县尉,一觉醒来,然后一脸懵逼,上官们呢?

  可笑的是,等得知城外浦子口巡检司的巡检也换了人,这一下子,县里大乱。

  本地的几个大户,都有人牵涉进谋反大案之后,浦子口巡检司也捉拿了八九个,一下子……这本是繁华的县城,如今好像一夜之间……变了样子。

  可怜的县尉立即向上头的应天府报告这件事,希望应天府能够赶紧派一个上官来。

  结果就是……他很快知道,应天府那边,也是一锅端了,一个都没剩下,那边也没人理他,表示爱莫能助,你自己自求多福吧。

  这县尉只好召集差役,而这些平日里人五人六的差役,个个都成了断脊之犬。

  在大明,许多的差役都是世袭的,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

  表面上,他们的地位并不高,可是铁打的差役流水的官,这些差役往往更加了解县中的情况,那些流官们往往在地方呆个几年可能就要调任到其他地方,所以表面上官吏之间的差别极大,地位天差地别,可作为地头蛇,这些差役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是……县尉很快就又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现象。

  原先那些趾高气昂的差役,现在也变得惊恐不安,其实这里头,也是有名堂的。

  因为差役是世袭,又是地头蛇,所以几乎都被本地的士绅收买,或者大家同流合污,彼此之间,有无数扯不清的关系,这对士绅而言,借助差役影响地方的情况,而对于差役们而言,背后有了靠山,在衙里才能硬气,即便碰到了流官,仗着自己背后绵密的关系网,却也未必会将县令的话完全当真。

  所以许多科举出身的流官,往往被差役各种的敷衍,随意的糊弄。

  可现在……情势显然是大大的不同了。

  士绅们被抓走了不少,差役们是何等机敏之人,骤然感觉自己失去了靠山,此时也是人心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

  等听闻皇帝的圣驾竟至本县。

  这一下子,这县尉和差役们又慌了,大家一商量,鬼知道那昏君会不会立即让人砍了自己的脑袋去喂狗,不过……担心也没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跑都没地方跑,况且现在跑也来不及了。

  于是……最后的结果是,只好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地跑去城门迎驾。

  只是在城门处,左等右等,却一直都不见天启皇帝的踪影,这一下子,大家就又有些慌了。

  人都说圣心难测,原本还没有什么感受,现在可算是明白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将相本无种

  既然陛下不入县城,当然得去寻了。

  这县尉张涛便领着一干人,心急火燎地打探起来。

  很快,他们才知道,陛下却是去了刘家里。

  于是一行人急急忙忙地赶至刘家里,便见此时,这里热火朝天。

  刘家里这地方,本是有一个士绅,叫刘文慧,不过已被抓去了南京城。家里头上下,早已慌乱成了一团。

  天启皇帝抵达这里,随即叫来了里长,里长战战兢兢,天启皇帝询问此地的田亩数目,里长便报了上来。

  一共是一万九千二百亩。

  天启皇帝拿着这里长在县里抄录的纳税田亩数目,随即一声令下,这上上下下的人,便已忙碌开了。

  他要将这儿的田亩数目重新额定一遍。

  这一下子,那里长已是慌了。

  却见天启皇帝脱了灰色大衣,捋起袖子便开始动手。

  生员们也纷纷的下了田埂。

  这自然引发了不少当地村民的围观,只是大家不敢靠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张静一似乎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却也兴冲冲的开始进行丈量。

  他们踏足这刘家里的每一寸地,记录下一处处的数据。

  其实在大明,征税的田地是有限的,几乎所有征税的土地,是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始额定,只是两百多年来,这些土地通过类似于功名之类的手段,免税了多少,又或者新开荒的土地,隐了多少的田产,那只有天知道。

  不过在朝廷的眼里,这里确实就是只有一万九千二百亩地,一亩不多,一亩不少。

  起初大家还不知怎么丈量,等请了一个当地的人来指点一番,于是便带着绳子忙碌开来。

  那县尉张涛带着一群人赶到的时候,看着眼前这一幕,已是惊呆了。

  他们面面相觑,只得乖乖下了田埂,在这泥地里跪下:“见过陛下,臣等迎驾来迟……”

  张静一瞥了他一眼:“你认错人了,陛下在那里。”

  “啊……”张涛惊呆了。

  于是便又忙跑到张静一牵着细绳的另一头,重新跪下:“臣等……”

  天启皇帝朝他咧嘴一笑,而后却道:“滚开,别烦朕。”

  呼……

  这不是昏君,那就真见鬼了。

  张涛一时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总不能自己在旁舒舒服服地呆着,看着陛下干活吧。

  于是……思虑再三,又寻了几个司吏窃窃私语一番,便也带着绳索,去另一边丈量了。

  这一日丈量下来,真是饥肠辘辘,且平日里还算是养尊处优,所以许多人觉得自己腰都直不起来。

  这丈量的差不多了,数目一加,算了出来。

  天启皇帝看着簿子,眼睛越加瞪大起来,随即大怒道:“三万七千二百三十亩,这样说来,这多出来的一万八千亩从哪里来的?”

  那里长被叫了来,早已吓得脸都绿了,只好连忙的磕头,如实道:“陛下……小人万死,这……这……这都是刘家藏匿的田产……”

  天启皇帝则是冷冷地道:“他刘家藏匿的田产,你是里长,难道会不知吗?依着朕看,你们是沆瀣一气,何况……这刘家还用所谓的功名,又减免了大量的税赋,这一算起来,他一个刘家,就少了两万五千亩地的税赋,平日里这些狗东西不是成日的叫唤着税赋沉重吗?敢情他们不缴税的!”

  里长惊惧极了,只是一个劲的磕头:“小人万死。”

  天启皇帝却眼中冷意越发浓烈,道:“大家都看到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自己都说自己万死,可见朕绝没有冤枉他,来人……将这里长拿下,全家流放辽东!”

  里长一听,便觉得眼前一黑,要昏厥过去。

  却早有几个在旁待命的生员直接将他架了起来,拽着便走。

  里长才如梦初醒,又忙叫唤起来道:“小人冤枉……冤枉啊……”

  有人给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筛了茶水来,二人都喝了,天启皇帝依旧还不解恨,骂道:“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一群人沆瀣一气,欺上瞒下,真以为朕是聋子,是哑巴吗?”

  张静一此时的心情却颇为愉快,带着微笑道:“陛下息怒,这人都流放了,还为这个生什么气呢?正好,刘家一查抄,就可以分地了,如此一来,百姓们得了土地,朝廷多了税赋,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那张涛和下头的司吏们早就吓得大气不敢出,这里长的下场,他们是看到了的,这真是喜怒无常啊,一不小心,就是给直接发配辽东。

  一想到辽东那鬼地方,张涛等人已是吓尿了。

  他们一个个颤颤惊惊的,直到这时,张静一似乎想起了他们,张静一于是抬起手,点着这张涛。

  张涛脸色骤变,心情大抵是不断的默念:你看不到我,看不到……

  只见张静一道:“陛下,此人乃是本县的县尉,叫张涛,这张涛乃是山东人,是个举人出身,在山东老家,有家三十二口,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了,因为只是举人,所以选官只选了一个县尉,他还有一个兄长,听说也是中过秀才的,噢,对啦,他是个有运气的人,一共生了七个孩子,都是男儿,真是多子多福啊……”

  张静一这如沐春风的说着,张涛却好像自己一下子现了原形一般,如坐针毡,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怎么这张都督对他……这么清楚?

  天启皇帝则是背着手,笑道:“这么多孩子,砍了可惜。”

  张涛:“……”

  张静一的声音道:“陛下,他没犯什么罪,毕竟他是去岁才调任至本县的,又是县尉,本地的士绅瞧不上他,在南京城,他也没什么关系,和那该死的县令、县丞几个不一样。”

  天启皇帝点点头:“这就难怪,他没有被拿住了。”

  说罢,他朝张涛招招手。

  张涛只觉得自己迈不动步子,就好像……自己要上刑场一般,却也知道不能不动。

  于是怯怯地挪步到了天启皇帝和张静一的面前,见这二人都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张涛带着满腔的惧意,噗通一下便拜倒道:“陛下……”

  天启皇帝道:“方才你跟着丈量土地,倒也辛苦了,朕看你倒是一个实在人,朕喜欢实在的人,咱们大明最缺的,恰恰就是你这样的能吏,你办事很稳妥,这张卿家也夸了你。这样吧,此番你虽无功劳,也有苦劳,从今日起,朕敕你为本县县令,即刻上任。”

  “至于县里清丈田亩的事……要抓紧着办,还有分田的事,也不可耽误,今年眼看着就要过去,来年还要春耕,不要耽误了农时,这个地方,区区一个村落,竟藏匿了这么多的田,可见这些人丧心病狂到了什么地步,而在此县,又有多少这样的村落呢?”

  张涛听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却是整个人晕乎乎的轻飘飘的。

  自己居然……升官啦。

  他确实只是一个举人,继续会试无望,知道自己中不了进士,不得已之下,只好出来做官。

  不过举人做官,就得先放下科举,除此之外,还需去吏部选官,说白了,就是要排队,好不容易排到了自己,可给的也绝不可能是什么好差事,进士一般是直接放一个县丞或者县令,而举人就惨了,要嘛主簿,要嘛就是他这样的县尉,或者是县学的学官。

  基本上……熬个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若是运气不错的话,或许能有机会,做一个县丞或者知县,再往上走……那就几乎不可能的了。

  在这个时代,最看重的就是出身,进士都分三六九等呢,一甲二甲进士未来有光明的前途,三甲进士只能外放到地方任地方官,至于举人……能脱颖而出的,几乎是寥寥无几。

  这张涛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直接升官了,而且……是直接从九品直升七品,不……准确的来说,是从六品!

  因为这里可是应天府的辖县,隶属于京县的范畴,所以品级会格外的高一些。

  张涛又是诚惶诚恐,却又突然心里一喜。

  说实在的,谁不想做官呢?

  在县里做县尉,苦哈哈的,每日抓捕盗贼,处处看上头几个人的脸色,而且几乎毫无前途可言,哪里及得上直升县令……成为一方的父母官,更不必说,说不定……将来还有仕途呢。

  张涛大喜,立即叩首道:“谢过陛下。”

  张静一朝他笑了笑道:“好好干,事情办的好,陛下不会忘记你的,你可不要忘了,这南京城里……空缺多的是。”

  张涛也不笨,这一听,就猛地开始意识到了什么。

  对呀……这南京城,如今不知多少人落马,他原本很是恐慌,觉得要出大事,可现在细细一想,他们死不死,关我张涛什么事?我只要站在对的一边,这些人都死绝了,反而给我张涛腾出了位置……

  不得了……

  张涛猛地心头一震,一下子……觉得的自己人生……似乎也没有这么坏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六百四十七章 摆驾

  这张涛于是兴高采烈的接了旨。

  当即,天启皇帝又让几个司吏到面前来。

  询问他们县里的情况。

  这几个司吏可是亲眼看到瞒报的里长一家老小要被拉去辽东的。

  哪里敢隐瞒,一个个老老实实的回答。

  县里的情况,如今的难处,一一说了。

  天启皇帝随即不露声色,细细听过之后,随即点了一个颇为干练的司吏道:“朕看你也算是能吏,你从前在县里的那些勾当,朕不管,朕现在只问你一句话,若是朕现在敕你为此县县丞,你肯不肯在这县里丈量土地,分了田地?”

  这司吏一听,顿时身子飘了。

  司吏都是县里的老吏,名为司吏,就是吏就是吏,一般情况之下,身上连一个功名都没有的。

  结果……竟然直接任官,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了啊。

  这司吏按着以往的习惯,下意识的道:“学生惭愧,无才无德,如何能担当如此大任,真是愧煞小人……”

  天启皇帝道:“看来你想拒绝。”

  这司吏急了,噗通一下跪倒:“小人的意思是……愿为陛下赴汤蹈火,死个甘愿了!”

  天启皇帝满意点头:“很好,立即走马上任,要给朕做出一点样子来!”

  这司吏便咬牙。

  到了现在,他算是明白过来了,他娘的,从前和那些士绅们沆瀣一气的,现在想来,格局低了,他们是个什么东西,这群狗东西都杀了才好,我特么的现在是皇上的人。

  丈量土地?

  这个太容易了,毕竟在县里干了这么多年,每日和乡里打交道,这乡里的明堂,自己门清,比那些流官们要强多了。

  分地?

  分啊,当然要分,陛下说分就得分,那些个士绅,还有那些个地主,算个鸟,我现在是县丞,我会多瞧他们一眼吗?

  再者说了,这些狗东西……反正十个有个八个,都要被抓走了,我会怕他?

  这世上,最热心做官的,其实未必是士绅,因为士绅本来就家大业大,又通过教育的垄断,确保了家族总能出一些有功名之人,做官只是爱好的一种而已。

  真正热心的,恰恰是这些文吏,这些文吏身份太低贱了,在流官眼里,和家奴没有什么分别,明明主持县中事务的是他们,却不过是永远被人点着干活的那个。

  他们可是做梦,都希望自己当真能有个官身。

  为了这个……这司吏就敢跟着天启皇帝拼命。

  天启皇帝随即又点了一个主簿,其他司吏顿时眼热起来。

  天启皇帝随即道:“其余的,也要努力,将来……若是你们县干的好,朕自当论功行赏,清丈天下土地,分了田地,乃是国策……你们要敢为天下先,不要怕……别人的闲言碎语,干好了,将来自有前程。”

  天启皇帝说罢,众人自然都欢天喜地起来。

  一日下来,天启皇帝已是疲倦。

  傍晚用膳的时候,他又和张静一商议:“今日这里的事,要四处公告,告诉这天下人,朕不缺官,这想戴乌纱帽的人还少吗?只要有人肯跟着朕干……还怕寻不到人。”

  张静一笑嘻嘻的道:“题目臣都想好了,到时昭告天下。”

  天启皇帝于是笑了,随即又道:“不过……也要提防有宵小之人,借此任官,所以在各地的生员,他们接管了各地的军营和巡检司,告诉他们,让他们随时密奏地方上的事,当地的土地丈量情况如何,新官是否劣迹昭著,乃至当地的米价、物价,也都要陈奏,奏上来之后,先送你那儿,你让人进行甄别,看看哪些紧要,哪些不紧要,紧要的送朕这儿来。”

  张静一道:“这些事,还是让锦衣卫来办为好,臣这些年,倒是培养了不少校尉和力士,让他们散布在各州县,打探各处见闻。当然……不能让他们常驻本地,而是采取三月一轮替的办法,每三月,令他们轮替至隔壁县去,免得在一个地方呆的时日久了,有人借机对他们收买。”

  天启皇帝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个好,这个好极了。还是你想的周到,如此一来,朕便算是放心了,朕来江南,也有不少日子了,依着朕看,是该回京城去了。”

  “陛下不回南京?”

  “不回。”天启皇帝道:“那些奏疏,你难道没有看吗?现在京城之中,有不少人急了,朕既然已打算在江南分田分地,那么就要有所防备……”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这些年上了这么多的当,自然知晓,有的人一旦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是真敢咬人的。

  今日对付的乃是江南这边,可那朝中百官,难道不害怕吗?

  天启皇帝道:“南京城,有邓卿家即可,朕暂时敕命他为左都督同知,南京守备,让他暂驻南京城,执掌当地的军政和锦衣卫,你以为如何?”

  左都督同知,是从一品,当然,这个官职早就是虚知了,就好像张静一的左都督一样。

  而真正有用的却是南京守备,因为这个官职是可以真正调动军马,负责军事防御的,一旦江南出现了叛乱,便可立即负责整个江南的军事行动。

  再加上邓健本就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节制江南一带的锦衣卫,完全没有问题。

  张静一当然清楚,天启皇帝为何对邓健如此的信任。

  说到底……邓健得在江南好好的抄家呢,这可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面对的也绝非是一般人,若是手中没有权柄,尤其是军事大权,只怕会被人吃的连渣都不剩下。

  张静一道:“邓健此人,忠实可靠,确实是不二的人选。”

  天启皇帝随即道:“调一支东林军在此驻守吧,归他节制,你说的不错,邓卿是实在人啊。”

  天启皇帝对邓健的印象出奇的好,虽然平日里也不怎么相见,但是见了就觉得亲热,就好像亲人一般,这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天启皇帝随即道:“京中那些奏疏,朕一直惦记着,张卿,你说……这些人到底是哪一边的?”

  这一句话倒是将张静一问住了。

  以前吧,这朝中有阉党,有东林党,彼此攻讦,说起来……京师的大臣,在魏忠贤的努力之下,确实都换成了阉党了。

  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是魏忠贤的人,也同时是天启皇帝的人。

  可现在……这些人急于上书,虽然不好说是露出了狐狸尾巴,可至少……天启皇帝已开始产生疑窦了。

  张静一道:“臣也不好说,不过臣这些年,其实也是看穿了,所谓的庙堂,其实不过是利字罢了,寻常百姓家过日子,这是小利。而朝中争夺的,却是大利。任何事,只要一直给人甜枣,那么一切就好说,可若是陛下给他一棒槌,那么话就不好说了。”

  天启皇帝叹息道:“这是真话,你倒也难得和朕将话说的如此通透。”

  张静一道:“陛下此言便有些诛心了,臣一向说话比较直的,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天启皇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道:“及早进京吧,是该收拾这旧河山了。”

  只是要出发之前,却有一份奏报送来,让天启皇帝为之气结。

  益王虽然是拿住了,这家伙反正没得跑,但是根据奏报,不少与益王勾结的海商,却借着自己有舰船之利,竟是趁着南京的人马还未占据整个江南,却已是搬空了自家的财富,杨帆出海。

  这七八家的海商……本就是狡兔三窟,此番一去……显然并不打算回头。

  天启皇帝见了奏报,顿时勃然大怒,道:“该死,竟还是将人放跑了。”

  张静一当然知道天启皇帝的心思,这些海商可是挣的盆满钵满,天启皇帝惦记着也不是一两日了。

  主要是现在要抄家的人太多,再加上一个益王府,天启皇帝满门心思在这上头,终究还是百密一疏,等惦记着这些海商的时候,这些人早已仓皇出逃了。

  “这一去,只怕再也追不回了,倒是便宜了他们。”

  张静一想了想道:“陛下认为,他们会逃去哪里?”

  天启皇帝背着手,沉吟道:“莫非你有了计较?”

  张静一道:“倭国、朝鲜国……不可能,此二国与我大明素有邦交,他们未必敢收留,这些海商,也不敢冒如此的风险。而佛郎机人……臣倒以为……他们不敢,这佛郎机的葡萄牙……在澳门驻扎,到时候朝廷索要那些海商,他们若是不肯,便可教这些在澳门的葡萄牙人死无葬身之地。思来想去,臣倒以为……可能是占据了与澎湖隔海相望的琉球岛,与我大明一直关系紧张的尼德兰人。”

  “尼德兰人?”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道:“朕若是命人去与尼德兰人交涉,尼德兰人肯交出人吗?”

  张静一摇摇头:“必然不会交出人来。”

  “这是为何?”

  “因为陛下要他们交的不只是人,还有他们带出去的银子,尼德兰人素来见利忘义,岂会将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拱手相让?”

  第六百四十八章 乾纲在握

  天启皇帝一想,立即明白了。

  如果也有一群人带着一船船的银子投靠自己,自己可以交人,但是绝不交钱。

  问题是,现在的天启皇帝是连人带着银子都想要。

  “这些人……带出去的银子有多少?”

  “臣无法预计。”张静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但是只会多不会少。”

  天启皇帝焦虑起来,来回踱步,边道:“这样说来……银子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不过可以借机交涉试试看。”

  天启皇帝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真是耻辱啊,白花花的银子,俱是民脂民膏,如今却都便宜了别人。”

  张静一却道:“陛下,澎湖、琉球,俱为我大明疆土,如今却被尼德兰人窃据,如今又有走私的海商与他们媾和,长此以往,对我大明不利。”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办?”

  “造船。”张静一坚定地道:“除此之外……最好吸引他们倾巢而来。”

  “倾巢而来……”天启皇帝若有所思起来,边道:“你的意思是,毕功一役?”

  张静一点点头:“正是……这佛郎机人和尼德兰人十分富庶,这么多流入我大明的银子,就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成日惦记着我大明,虎视眈眈,那我大明何不……露出一个破绽呢?”

  天启皇帝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静一,道:“什么破绽?”

  “利诱。”张静一道:“让他们知道,我大明有一块巨大的肥肉,等将来陛下将那些人抄家之后,便大张旗鼓地向天下宣告查抄的数额,除此之外……再大模大样地在泉州等地造船,声言要缔造天下第一水师。”

  天启皇帝皱眉道:“造木船?”

  “是。”

  “这又是什么缘故?”

  张静一显然早就想好了,便侃侃而谈道:“我大明富有四海,那尼德兰人听闻了去,必然蠢蠢欲动,可……毕竟大明距离他们实在过于遥远,虽然有贪婪之心,只是摄于我大明的实力,他们未必敢来侵犯,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示弱,制造这木船,号称是军舰……便是展示我大明的雄心!”

  “大明毕竟距离西洋和琉球不过咫尺之遥,西洋诸国,又历来是我大明的藩属,只要大明展示将来还要下西洋的意图,这尼德兰人窃据我琉球之地,定然心中焦虑,又恐我大明将来染指他们在西洋的贸易点,因而,在这焦虑和贪婪双重煎熬之下,那么他们就可能联合纵横,想办法对我大明攻击了。”

  “只要他们一旦倾巢而出,只要我铁甲舰造成,便可与他们决一雌雄,到时便当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的财富,陛下还不是想抄多少便抄多少。”

  实际上,尼德兰人一直都有进入大明帝王的企图,他们一直试图夺取葡萄牙的澳门,作为贸易点。

  当然,真正有企图的还有西班牙,西班牙王国还真有过远征大明的计划,他的计划是,调动主力的舰队,动用一万两千上下的西班牙军队,再借机雇佣五千倭人,以及五千从吕宋招募的仆从军,对大明发起进攻。

  只是这个计划,却因为出现了英国对西班牙的挑战而无疾而终。

  所以……若是当真有机会,或者是有强大的动机以及足够的利益的话,张静一相信……这大明还真可能招来佛郎机人或者是尼德兰人。

  当然……前提是自己这边得源源不断地输出一个错误的情报,让他们觉得有巨大的利益可图。

  同时……还要让他们产生一个巨大的危机感,那就是未来若不遏制大明,大明极有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后,缔造一支规模庞大的舰队,成为他们未来在海洋上的竞争者,唯有如此……方才可能让他们真正下定决心。

  张静一之所以锁定尼德兰,是因为尼德兰人更擅长外交,也更贪婪。

  若是尼德兰人当真起心动念,那么这尼德兰人是最有可能联合纵横,采取各种外交手段,集结欧洲各国舰船,雇佣各国佣兵劳师远征的。

  天启皇帝很是认真地听完了张静一的计划,听罢,倒是来了兴趣。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被一个可怕的问题折磨着自己。

  那便是,等这天下的富户都抄完了,到了抄无可抄的地步,那么未来该怎么办?

  但是此时,张静一的话,就犹如突然亮起的指路明灯一般,骤然间让天启皇帝心里亮堂起来。

  天启皇帝倒也不是意气用事之人,看着张静一,略显迟疑地道:“朕久闻这尼德兰诸国的舰船厉害,上一次,虽然靠着让人潜入水中,搁置火药让他们吃了亏,可一旦在海中排兵布阵,我大明却未必是对手,你那铁甲舰,当真可靠吗?”

  张静一却是泰然自若地笑看着天启皇帝道:“可靠不可靠,不在于臣。”

  天启皇帝眼眸微张,好奇道:“那在于什么?”

  张静一则是很是理直气壮地道:“在于陛下……打算投入多少。”

  天启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不禁气结,瞪了他一眼道:“朕不是给了你银子了吗?”

  张静一便笑着道:“现在的这些银子,当然是足够的,可要加速建造,就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说到底,就是更加的银子。”

  开玩笑呢,后世做游戏,都是给钱就加速的,不充值还怎么做人民币玩家?

  天启皇帝不禁苦笑,于是道:“且看邓卿家这边。”

  二人议定。

  不过天启皇帝虽然一副从长计议的样子,可内心深处,却似有一颗种子在生根发芽。

  几日之后,天启皇帝终于启程北返。

  只是这一次,走的却是陆路,先走镇江,而后进入运河,沿着运河摆驾回京。

  而在南京城里。

  几乎每日,都开始发放各种的告示。

  有军校招募生员的。

  江南这边,不少人对于进入军校颇有兴趣,有的人是有先见之明,陡然意识到,或许未来的前程,可能就是在这军校的上头。

  也有人纯粹是被民间各种天兵天将的传闻所震惊,内心深处蠢蠢欲动,原来我竟也可做天兵?

  除此之外,便是颁布分田令,要求江南所有的田主,不得持有超过百亩以上的水田,违者查抄。

  当然,查抄还是讲规矩的,那便是会给你一些银子赎买,只是赎买的价钱……就有些低了。

  整个江南的水田,都要重新丈量,各府各县,务必将此事当做头等大事来办。

  当然,江浦县的事迹,也公告了出来。

  江浦县县尉丈量土地有功,升县令,户房司吏有功,升县丞云云。

  消息一出,江南炸了。

  若说县尉升县令可以说是走了狗屎运。

  那么这户房司吏升县丞,这绝对是在江南头一遭。

  本来官吏有别,官就是官,吏就是吏,历来这吏无论再如何,不经科举,是绝不可能为官的。

  可在这里……天启皇帝直接下旨,这一下子……便将科举为官的规则打破了。

  当然……陛下要打破,在江南不少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又有什么奈何?

  有本事你去反啊,现在莫说是反,便是骂的都没有了。

  那些被抓走的人,现在哪一个不是日日夜夜的写认罪的材料?听说……他们在写认罪供书的过程中,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吹捧天启皇帝,说天启皇帝谟略深远,功德隆盛。又说天启皇帝仁厚恭俭,勤政爱民,乾纲在握,而文德武功超越三代,历数绵长,亘古未有。

  这已吹得快没有边了。

  便连张静一,竟也有人开始吹捧,说其器宇轩昂,有张良之才。

  而此时,各县抓走了不少的官长,这么多的职位空缺,一下子让许多人开始眼热起来。

  正牌的进士,可能看不上这些位置,可对于不少秀才和文吏而言,这可是香饽饽啊。

  一时之间,各府各县开始有了动作,不少人卖力丈量土地,顿时间,一派新政的气象。

  当然……南京千户所,以及杭州、泉州、南昌、广州五处锦衣卫千户所也已开始筹建,大量的锦衣卫,已经开始散布各府县,推行新政……已是势不可挡。

  不少人想借新政得个一官半职也是情有可原,可若是不能防备有人借新政徇私舞弊,就如那王安石改革一般,最终充塞大量打着新政旗号瞎搞一气的事,却需小心提防。

  十一月初九。

  北国的寒冬……令这北通州的运河上俘了一层薄冰,远处都是皑皑白雪,如往年一般,凛冬又至。

  此时距离京城,已是一步之遥。

  天启皇帝下了漕船,随即便令人备马,打算立即回京。

  他现在行踪飘忽不定,出门了这么久,此时倒是归心似箭了。

  张静一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京城呆久了,虽也知道北国寒冷,气候干燥,远不如江南,可内心深处,却还是更愿意待在京城。

  “陛下,是否让人进京,先通报一声?”

  “不必啦。”天启皇帝道:“朕厌烦这百官出来迎驾。”

  第六百四十九章 京城 京城!

  京城之中。情势却变得诡谲起来。

  陛下突然出兵江南,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几乎朝中没有跟任何人商议过。

  此后突然杀至南京城,更是震动天下,莫说是江南,这北京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一时之间,整个北京城,都笼罩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这种气氛说不上来。

  原本大明的南北之争,或者是东林和阉党之争,此时一下子好像彻底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

  陛下的性情,大家是知道的,某种意义来说,其实已经彻底的局势失控了。

  许多人上了奏疏。

  而这些奏疏,是魏忠贤始料不及的。

  他这九千岁,在他看来,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们遍布朝野,但是魏忠贤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这些人彻底失去了掌控。

  这自然令魏忠贤察觉到不对劲了,因而他下意识的,令御马监下辖的勇士营,加强了京师的戒备。

  紧接着,又得到了陛下的旨意,说是不久要摆驾回宫。

  魏忠贤对此,松了一口气,陛下回来,当然什么都好说。

  只是这时候,工部尚书吴淳夫却兴匆匆地前来求见。

  吴淳夫,可谓是魏忠贤的心腹死党,当初打击东林党的时候,一年时间之内,就从太仆少卿升为了工部尚书,乃是魏忠贤门下‘五虎’之一。

  魏忠贤对此人,最是信任,因为工部在六部之中的权柄虽然不重,但本质上……油水却最是丰厚的,只有最信任的人才可担任。

  借着魏忠贤这一日没有在宫中当值,而是在宫外魏家的府邸沐休的时候,吴淳夫提着一个食盒来了。

  魏忠贤见了他,倒是颇为高兴,盖因为这吴淳夫和他关系很深,因而到了花厅,吴淳夫先向魏忠贤行礼,而后拿出了食盒,边打开,边笑着道:“九千岁,这是拙荆亲自下厨给您制的糕点,知道您喜欢……”

  魏忠贤笑了起来:“太难为她了,她近来还好吧?”

  “尚好。”

  魏忠贤又点头,等这吴淳夫亲自将糕点送到他的面前,魏忠贤捏了一块,尝了起来,随即连声说好。

  吴淳夫可是工部尚书,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是朝中最核心的人物,这样的人让自己的妻子亲自下厨,只为讨好魏忠贤,这糕点的滋味好不好是两说,可是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却让魏忠贤沉溺其中。

  吴淳夫笑着道:“说到这糕点,最难的就是磨那豆沙,需卯时起来,要做到口感细腻,却也是不容易的。自然……下官断然没有要邀功的意思……”

  “真不容易。”魏忠贤点点头,随即道:“工部现在还好吗?”

  “好是好。”吴淳夫道:“现在内帑有银子,陛下也舍得给钱,赏赐也比往年多,所以工部上上下下,都称颂陛下。”

  魏忠贤嗯了一声:“这便好,好好用命……现在陛下不在京城……你更该小心行事……”

  “九千岁。”吴淳夫看着魏忠贤道:“不过,说起来,内帑每年拨出这么多的银子,工部每年得银,是七百三十二万两,可是下官听说,就在今岁,陛下拨给捋顺那边,就有近五千万两……这……工部主持的,可都是大工程,既要修葺皇家园林,又要……”

  魏忠贤突然凝视着吴淳夫,目光深幽,口里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吴淳夫显得犹豫,张口欲语的样子。

  “但说无妨吧。”魏忠贤淡淡道。

  吴淳夫便继续道:“这话,下官可不敢跟别人说,也只有到了您这儿,才敢畅所欲言。您说,这陛下对张家是不是宠信太多了,这工部乃是六部之一,竟还不如一个区区旅顺吗?那旅顺不是已经分封了出去,且只是区区一隅之地吗?工部可是主持着天下的大计啊。”

  魏忠贤不冷不热地道:“看来你是不服气了?”

  “下官能有什么不服气的。”吴淳夫笑了笑道:“就算拨发给工部的银子,也不是落到下官的身上,只是……现在朝野内外,都多有怨言。”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就说锦衣卫吧,这锦衣卫从前,可都是在您的手里,如今呢……可还和您有什么关系?锦衣卫是如此,旅顺也是如此。九千岁有没有想过,再这样下去,您和下官这些人,从此之后……”

  他没有说下去,可这话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了!

  魏忠贤便叹了口气道:“咱知道你的意思,这几年,你们跟着咱,确实是出尽了风头,你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平步青云,又有哪一个,不是坐镇一方?可如今呢……咱也知道,你是泉州人,福建布政使司那边,只怕也要预备清丈土地了吧。你们吴家,在泉州有多少土地?”

  吴淳夫听罢,便低头不答。

  魏忠贤道:“咱听说,福建布政使司那边,人多地少,许多人不得不偷偷下海,甚至跑去西洋……你看,咱们大明天朝上国,本该是最富庶的地方,可结果呢?大明的子民,却需一窝蜂的历经千辛万苦,去海外讨生活。你说说看,这……这大明中央之国,却连西洋藩属都不如了吗?”

  “咱自然清楚,用这些话来奉劝你,你定然是不喜的,毕竟……咱是断子绝孙的人,也不似你们吴家那般,是士绅出身,早有家产。咱自然也不能奉劝你大度。只是现在陛下已经决心推行新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更改了。你是工部尚书,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至于那张老……”

  本来想称呼张老弟,不过魏忠贤很快意识到,那狗东西似乎现在已是恶名昭彰,这名声比他这个九千岁还臭呢!于是改口道:“那张静一……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而已,你说陛下宠幸他,这倒没错,可这是帝心,这个时候反张静一,就是反陛下,咱们为奴为臣之人,真要到乱臣那一步吗?那些辽东诸将的下场,你是见识了,江南那些乱党的下场,又何尝没有见识?你听咱一言,好好的做好你自己的事就够了……不要学外头某些人……”

  吴淳夫听罢,忙是点头,讪讪道:“是,是,九千岁说的对。”

  他便再不提这件事,又闲坐了片刻,随即起身告辞。

  等出了魏忠贤的府邸,随即坐上了轿子,他脸上变得不对起来,而后吩咐轿夫道:“去刘府。”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了一处府邸,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了一番话:“劝人大度,非人也!”

  ……

  魏忠贤笑吟吟地让自己的儿子魏良卿去送了吴淳夫出去,等这魏良卿回来复命。

  便见自己的爹魏忠贤这时候端坐不动,手上则是把玩着一串念珠。

  魏良卿乖顺地道:“爹,人送走了。”

  魏忠贤淡淡地道:“临走时说了什么?”

  “什么也别说,只说让儿子多照顾着爹,怕您身体不好。”魏良卿老实地道:“他一直挂念着……”

  魏忠贤却是冷笑,眼中泛着精明,打断了魏良卿的话:“你呀,终究是太年轻了,不晓得此中的意思。”

  “这……这……”魏良卿一时瞠目结舌,眼中泛着惘然。

  魏忠贤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道:“他们这是在逼咱呀……”

  于是魏良卿甚是不解地道:“可是我见他对爹依旧恭顺,怎么可能……”

  魏忠贤这才微微张眼,道:“你不懂,权力既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咱这九千岁,你以为是怎么来的呢?对上……是陛下信重咱,所以咱才可以在司礼监里,掌握国家大策。可是对下呢?单凭一个司礼监,就算再加上一个东厂,你以为……就当真可以权倾一时了吗?”

  “你错啦,咱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有一大群人,他们无论因为什么原因,投靠到了咱的门下,为咱排忧解难,所以……朝廷下发的旨意,有人可以阳奉阴违,可是咱交代下去的事,人们却是争抢着去做,你知道为何吗?”

  魏良卿显然从没想过这些事情,此时震惊地看着魏忠贤道:“为……为何……”

  魏忠贤叹息道:“朝廷的事,就算是办妥了,那也是作为臣子的本份,就算办不好……可是他办不好,别人也未必办不好,至多也就是被申饬一番罢了,所以朝廷明旨,未必就有效。可咱交代的事,就不一样了,因为无论交代什么,大家都晓得,咱会念他的情,会晓得他办事得力,会欣赏他,自然而然,大家便争抢着去干了。”

  魏忠贤道:“所以咱这些年,只要有人办什么事,咱就给他们什么好处,如此一来,大家都知道给咱办事,会有奖赏,于是愿意给咱办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可是现在……”

  魏忠贤无语地看着还一头雾水的魏良卿,而后道:“现在……情况却大大不同了。”

  第六百五十章 陛下入宫

  魏忠贤说到了这里,禁不住长叹:“所谓树倒猢狲散,并不是只是说,咱有一日失了宠幸,大家纷纷改换门庭。你要知道,这些投靠咱的人,他们虽都叫一个阉党的名儿,可实际上……他们不是一个个木桩子,他们是人!”

  说到这里,魏忠贤决心好好给自己这傻儿子上一课。

  “但凡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会有喜怒哀乐,会有不同的性情。一群人,就会有不同的念头,有自己的利益,当投靠咱的时候,他们能得到好处,而又不会触犯他们的根本利益的时候,他们便是外头所说的阉党,可一旦投靠了咱,他们已得到了他们现今想要的一切,且还可能损害他们的利益的时候,此时……所谓外头传言的阉党,也就灰飞烟灭了。”

  魏忠贤说着,目光深幽地看向魏良卿,口里接着道:“所以你看历朝历代,有许多位极人臣的人,他们很多时候,都会遭遇到明知不可为的事,不说其他,单单就将咱们大明太祖高皇帝时的丞相,赫赫有名的开国功臣胡惟庸来说吧,他当时是何等的显赫,贵为中书省丞相,不但位极人臣,而且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可他最后沦落到了什么结局?”

  “一个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便怒而诛杀了三万人,牵涉到的开国功臣不计其数,可是……你现在想一想看,倘若这个胡惟庸,他并不是那样嚣张跋扈,也并不是处处对太祖高皇帝顶撞呢?”

  魏良卿若有所思,不由道:“是,有时候儿子听到这一桩大案子,也觉得匪夷所思,太祖高皇帝是何等的雄主,这胡惟庸竟屡屡对他顶撞,处处与他作对。”

  魏忠贤却是道:“这不是因为胡惟庸当真糊涂了。你想想看,到了这个地步的人,怎么会犯糊涂?这本就是天下最绝顶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性情,怎么会不知道太祖高皇帝的手段?可是偏偏硬着头皮,还是要去做,分明就知道一旦触怒了太祖高皇帝,便死无葬身之地,阖家灭绝。可他还是这样做了,这是为何?”

  魏良卿听罢,也觉得匪夷所思。

  魏忠贤则道:“追根问底,是到了他这一步的人,倘若不这样做,下头那些人,也会想办法逼迫他这样做!他是太祖高皇帝的丞相,可为了一步步成为丞相,掌握天下的政务,不知有多少人投至他的羽翼之下,给他抬轿子的,为他鼓吹的,为他做马前卒的,这一些个人,在太祖高皇帝触犯他们的利益的时候,他胡惟庸能退吗?他胡惟庸又敢退吗?”

  “胡惟庸无路可走,除了拼着性命,博这一线生机之外,他没有选择。今日咱所遇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形!不知多少人指着咱吃饭,现如今,他们都指望咱出面……去对付张静一,去向陛下为他们夺取好处,咱若是不肯,这所谓的阉党,也就一哄而散,而且还难保不会有人反咬咱一口。你说说看,咱该怎么办?”

  魏良卿下意识地张大眼眸道:“父亲难道当真要……”

  魏忠贤露出一丝苦笑,随即道:“咱和胡惟庸又有不同,咱是太监,做太监的……终和那胡惟庸不一样,除此之外……”

  魏忠贤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为父终究还得为你考量啊。咱不是胡惟庸,胡惟庸结党,权势滔天,他舍不得失去手里的东西,其他人也逼迫着他不能舍弃,这是因为,他们胡家本来就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可咱们呢?良卿,你不是聪明人,你所能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的过好这一辈子,将来给咱们老魏家传下香火,至于其他的……为父也不指望,所以……咱也没什么可舍弃的,有些东西,丢了也就丢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急流勇退,是解甲归田,你要说咱不甘心,这也未必,人怎么会甘心呢?咱也是人!可咱和陛下,终究还有情分,索性就从这凤凰,落成鸡吧,这也无碍。”

  魏良卿大抵明白了,胡惟庸出自大家族,他们一大家子,牵涉都已经太深了,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

  而魏家……大不了去做富家翁!于是他道:“那么爹的意思是……从前那些‘兄弟’……”

  所谓的兄弟,自然是魏忠贤当初收的干儿子,以及这些干儿子收的干孙子们。

  “不必理他们啦,由着他们去吧,你好生生的过日子,其他的事,不必管,不过却要小心谨慎,为父最担心的,就是有人将你拉扯下水,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小心啊。”

  魏良卿表情慎重地道:“儿子懂了,今日开始,儿子就不出门了,任何外客也不见。”

  对于儿子的这点乖巧懂事,魏忠贤大为宽慰,颔首点头。

  ……

  此时,天启皇帝却已入城了。

  当一队东林军出现的时候,这京城上下,顿时奔走相告。

  只是气氛依旧诡异。

  魏忠贤与内阁六部九卿们,猝然无备,自然不能出城迎驾,只好一群人匆匆往大明门迎接。

  这紫禁城的大明门,如今戒备森严,百官跪在御道两侧。

  天启皇帝就一身寻常的灰衣,目不斜视地骑马而过。

  张静一则护卫在一侧,他们身边的护卫,则多为东林生员。

  众人纷纷跪在御道,三呼万岁。

  在一声声万岁声中,天启皇帝旁若无人一般,继续要打马入城。

  这时……御道旁,突的有人道:“陛下……”

  于是天启皇帝驻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五六品的小官。

  天启皇帝倒是笑着道:“朕摆驾回宫,还未安顿,就有事吗?”

  这人便起身,躬身走到了天启皇帝的马下,随即道:“禀陛下,臣有大事启奏。”

  天启皇帝此时的目光没有落在这芝麻小官的身上,却是笑呵呵地四顾跪在左右的群臣身上。

  他心里清楚,马下之人只是给人当枪使的。

  只见这人道:“臣乃翰林院侍读刘彦,臣要奏的……是关于江南的事。”

  天启皇帝豪气万千地道:“江南已无事了!”

  这话……倒是实情。

  朕都已经把自己搞定了,还能有什么事?

  这叫刘彦的人便拜倒在地,道:“陛下,臣听说了一些传言。”

  天启皇帝笑了笑道:“什么传言?”

  “臣听闻,陛下竟认为这江南上下……都是反贼,欲要对他们抄家治罪,不知是否有其事?”

  天启皇帝点点头:“朕此番进入江南平叛,当然是捉拿反贼的,这有什么问题?”

  “陛下……”刘彦继续道:“既然有罪,为何不让有司审问?”

  天启皇帝笑着看刘彦:“有司?”

  所谓有司,其实大抵是相关部门的意思。

  “正是。”刘彦一脸肃然道:“此等大罪,若是不能经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审问,如何能够服众呢?正所谓名正才能言顺,难道现在大明是以厂卫治天下了吗?臣近日听闻了许多的传言,有为数不少的人,都在妄议朝廷,其根本就在于人心浮动,军民百姓们惶恐,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严刑峻法固然可以让天下的风气改善,可即便是严刑峻法,朝廷也需让有司对相关的案件进行定巚,如若不然,这天下就要乱套了啊,国家自有法度,若是连这些都不能遵从,那就难怪人人自危了。”

  刘彦说罢,泣不成声,拜伏在地,口里继续道:“历来治罪,都是明正典刑,恳请陛下……交三司审定江南逆案。”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随即道:“这样说来,你们是认为锦衣卫处置得不公平了?”

  “厂卫擅长侦缉,却不擅明断,这样的大案,怎么可以如此的草率呢?”

  天启皇帝此时则是回头,看了一眼张静一。

  张静一倒是没有为自己辩驳,说实在话,大家觉得锦衣卫不公平,他倒是觉得情有可原的,反正锦衣卫的名声本来就很糟糕,何况……这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谁想审就去审便是了。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言不发,脸色淡然,于是又四顾群臣,却道:“诸卿怎么说,也是这个意思吗?”

  群臣则是迟疑。

  很明显……刘彦不过是马前卒而已,他说的话,确实代表了百官的心意。

  终究,有人的目光落在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人的身上。

  这三个人,几乎代表了朝中刑律方面的三大巨头,在这方面,他们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眼看着大家默然无声,场面一时尴尬,于是……终于有人站了出来:“陛下,都察院愿承担此次江南逆案。”

  说话的人,乃是李夔龙。

  李夔龙可是魏忠贤的‘五虎’之一,也是魏忠贤的干儿子,此前乃是左副都御史,此后因功,又升为了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的权力很大,掌管着整个言官和都察院,故而在朝中的份量极重。

  第六百五十一章 强强联手

  事实上,历来朝廷遇到了大案,也确实是三司会审的机制。

  现在有了一个翰林提出来,而且都察院最高长官左都御史也表示愿意主审,那么从道理上是站得住脚的。

  李夔龙倒是显得很稳重,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道:“陛下,自秦汉以来,三法司会审,便形成了定制,于是历朝历代凡遇钦案,便由主管刑狱机关会同监察机关、司法机关共同审理。譬如隋朝的时候由刑部、御史台会同大理寺实行三法司会审。唐代则实行‘三司推事’制度,遇有呈报朝廷的申冤案,由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御史台御史等小三司审理。若是重大的案件,则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判。到了我大明,哪怕是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也都是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来决定案情……”

  李夔龙引经据典,说了一些前朝的定制之后,又道:“这样做的好处就在于,可以让案件得到公正的审理,也免得引发巨大的争议。锦衣卫在刑侦方面,确实有其专长,可毕竟还是不熟悉案件的审理,臣忝为左都御史,愿意承担这样的大事,亲审此案,也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如若不然,臣恐天下臣民见疑,军民离心。”

  他侃侃而谈过后,恭恭敬敬的又行了礼,表现出恳请恩准的谦卑态度。

  这边李夔龙一出来,后头又有人道:“臣也愿意主审此案。”

  众人看去,却是刑部尚书薛贞,薛贞这个人,当初就是攀附了魏忠贤起家的,很是得志,今日他似乎也大义凛然地站了出来。

  随后便是大理寺卿,这位大理寺卿陈扬美,倒和魏忠贤没什么关系,不过此人历来刚正不阿,但是因为在地方上任职很有政绩,当时西南有人叛乱,声势十分浩大,攻打毕节城,围困贵阳,朝廷为之震惊。而当时的陈扬美不过是区区知县,他坚守的桐梓孤城处于四面包围的困境之中,但他镇定自若,摄官事统士卒,严阵以待,慷慨临戎,且伺机屡出奇兵以挫敌锋。

  等到乱贼平定之后,天启皇帝大喜,对这陈扬美十分看重,夸赞他挫贼靖寇,于是将他一路升为了大理寺卿。

  这陈扬美很厌恶阉党,在大理寺任上,对阉党一直都很不客气,可偏偏魏忠贤知道天启皇帝器重这陈扬美,所以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警告儿孙们,让他们尽量避免去招惹这个家伙,大家看着他绕路走便是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启皇帝见陈扬美也站了出来的时候,天启皇帝的心里不禁有几分失望。

  因为陈扬美对李夔龙、薛贞这些阉党,是历来瞧不上的,但是没想到,原本这势同水火之人,如今却都出奇的一致。

  天启皇帝微笑着,这三个人,代表了整个大明至高的司法机构的主官,在任何案件上,都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现如今一个鼻孔出气,天启皇帝也无法回避。

  于是天启皇帝含笑着,看着跪在马下的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怎么看待?”

  天启皇帝脸上虽是带笑,可此刻却是心头火起,他显然迁怒到了魏忠贤。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三个人里,两个都是魏忠贤的人,这怎么说?

  魏忠贤则是面无表情,随即道:“奴婢以为……谋反一案,罪证已经确凿,已经没有继续再审理的必要了,不必多此一举。”

  他的话,又让天启皇帝微微一愣。

  他没想到,魏忠贤居然反对三司会审,于是他的脸色缓和了许多,随即目光一转,视线落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道:“是吗?黄卿,你又如何看呢?”

  天启皇帝一直都不是一个完全没心思的人,今日摆驾回宫,却发现了如此诧异的事。

  三个法司,居然不约而同要求审问。

  而魏忠贤,偏偏又反对。

  这对天启皇帝而言,不啻是试金石,他正好掂量一下大家的成色。

  被点到的黄立极,只好上前道:“陛下……臣以为……”

  黄立极苦笑,他其实并不想做这出头鸟的,可此时已经避无可避了,于是硬着头皮道:“臣以为还是审一审吧,这并非是坏事,否则……要将国家的法度置之何地呢?”

  不远处的刘鸿训,不等天启皇帝询问,便已站了出来:“臣也以为应当审一审。”

  天启皇帝听罢,心里已有一些数了,他目光落在孙承宗的身上,本是想问一问自己的授业恩师孙承宗。

  可话到嘴边,突然忍住,他有些不敢细问,害怕得到的结果令他伤心。

  此时的天启皇帝,已没有了方才入城时的豪气,盖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儿,自己还是想简单了。

  于是他道:“张卿,你来说说看。”

  张静一依旧淡定,道:“既然要审,也无不可,锦衣卫这边……若是不同意,难免被人诟病专断,既然有人愿审,臣倒是落一个清闲。”

  天启皇帝见张静一一副乐得清闲的样子,心里便有了计较,道:“既如此,那么就如你们所愿吧。”

  这三人顿时大喜过望,纷纷道:“谢陛下。”

  此时,天启皇帝其实已是归心似箭,他的心思在宫里,自己的儿子已经许久不见了,他在外的时候,便一直挂念,眼看家门在前,于是再不耽误,继续打马入宫。

  等天启皇帝的背影走远了,其余之人,便纷纷散去,各自忙碌去了。

  倒是魏忠贤,居然没有立即跟着天启皇帝入宫,而是朝张静一看了一眼。

  张静一迎着那目光,倒是意会。

  二人便索性……不约而同的至大明门的城楼,屏退了左右的卫兵。

  站在这里,看着远处连片的官衙,魏忠贤率先道:“这一番去江南,真的吓死人了。”

  “魏哥……”张静一笑道:“这有什么吓死人的?”

  魏忠贤便道:“是咱受了惊吓,咱现在才知道,陛下是真的主意已定,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事先陛下虽然有所征兆,可咱终究不知陛下的决心这样的大。”

  张静一有些摸不清魏忠贤的心思。

  于是道:“那么魏哥以为……这新政能成功吗?”

  “难。”魏忠贤不多想便摇摇头道:“难如登天。”

  “何以见得?”

  “张老弟啊。”魏忠贤笑着道:“这天底下的新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可有的成功,有的莫说成功,便是连边都摸不到一条。不说其他,就说咱们大明吧,你忘了刘瑾的新政吗?”

  刘瑾乃是明武宗时期的权宦,在明武宗的支持之下,他立即开始着手推行新政,而明武宗和刘瑾是实在人,他们推行新政的举措很简单,主要干了几件事,第一件:便是裁撤冗员。

  也就是官太多了!官太多了,那就得裁撤掉!

  这刘瑾也是狠人,二话不说,就裁撤掉了北京和南京各部院官职三十员,地方司道官职六十八员,基层官职二十六员;除此之外,还有天顺朝之后增设的通判官职,合四百四十五员;并裁撤掉云南,山东,贵州,山西,河南等多地巡抚,共十一员。

  除此之外,就是限制封荫,在大明文职官员五品至一品,只要有功绩,都可以加封赠。这个封赠是可以传给子孙的,一品官的儿子,可以成年之后立即封五品官,二品官的儿子,则可以封六品官,以此类推。而刘瑾则直接改了,能不封的就不封。

  这第三样,则是翰林外放,翰林乃是清流官,都在京城里,刘瑾觉得这群家伙眼高手低,于是要求他们去地方上任职。

  这第四件,则是惩治贪腐,而且为了揭发,弄出了一个欢迎大家相互举报,谁举报谁就可升官的戏码。

  除此之外,便是限制朝廷驿站的私用,滥用、要求重新丈量天下的土地、并且加强京察等等。

  当然,刘瑾的结果很不好,因为他立即招到了天下官员和士绅们的反扑,最后落了一个千刀万剐的结局。

  魏忠贤提到刘瑾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静一:“那刘瑾当初,何等的跋扈,权柄何其重也,可最后呢……他的霸道手段,有人屈服了吗?张老弟再想想,你这新政,比起刘瑾的新政,谁更猛烈呢?刘瑾这些举措,尚且落了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如今张老弟这不但是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这分明是要挖别人的根,那你想想看,和这么多人作对,张老弟又将置于何地?”

  张静一听罢,点点头,随即皱眉起来:“这样说来,魏哥也不支持新政,认为一定不会成功?”

  “咱当然认为很难成功。”魏忠贤拉下脸来,道:“可是谁说咱不支持了?”

  张静一:“……”

  魏忠贤很是认真地道:“知道难是一回事,因为知道新政的难处,故而做好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但是支持新政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两回事!”

  第六百五十二章 天子幸臣

  张静一沉吟片刻,咀嚼着魏忠贤的话,倒是觉得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知道不容易,并不是说不去干这事,而是对这件事保持着敬畏之心,只有这样,在料想到最可怕后果的情况之下,做到能够随时保持清醒。

  魏忠贤道:“现如今,已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稍稍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咱家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本事,便免不得翘起尾巴,不过……越是以为曙光在望之时,却越需小心。”

  张静一道:“不知魏哥有什么可以赐教的。”

  “赐教谈不上。”魏忠贤想了想道:“只是让你此时切切不可大意,朝中这些人,你别看平日里成日相互攻讦,为了党争,什么都不顾,可一旦有人要挖他们的根,他们却是不会和谁客气的。”

  张静一道:“若我猜的没错,那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都是魏哥的人吧。”

  魏忠贤苦笑:“什么你的人,咱的人,真干系到了切身利益的时候,那么他们谁的人都不是,他们只是自己的人。”

  张静一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魏忠贤……似乎……已经隐隐开始有瓦解的迹象了。

  而魏忠贤也同样的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按理来说,张静一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彼此之间,应该围绕着这朝中的大权,包括了厂卫的分属你死我活,可是……魏忠贤似乎又觉得,似乎……张静一这小子并不算太坏。

  这是一种奇怪的情绪,毕竟魏忠贤入宫,和人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今日的一切,让他当真最后被自己的干儿子干孙子们抛弃,他真可以做到甘心吗?

  “哎……”

  “魏哥怎么叹息了?”

  魏忠贤怅然道:“看到了你,就想起了咱年轻时候的自己,怎会不生出岁月蹉跎之心呢?”

  张静一:“……”

  虽然张静一是能够理解魏忠贤此时的心情的,但是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太监,会代入到自己的身上,产生精神上的共鸣。

  魏忠贤随即久久不语,他在这城墙的过道上走了几步,突然驻足时,张静一才发现他满脸写着的乃是眷恋和不舍,可随即,这些又被一种舍弃掉一切的坚定取而代之,魏忠贤咬唇道:“对付这些狗官,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这几个人……都有弱点……他们打出来的,是国家法度这个大旗,而你是锦衣卫都督,只需用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化为利刃,方才可以一击必杀。”

  “你别想看今日这些人奏请之事,他们今日所奏请的,乃是名份,是大义,你若是疏忽,便真让他们钻了你的空子……”

  随即,他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张静一听着,一言不发。

  二人说了片刻,魏忠贤一看天色:“咱要去侍奉陛下了,好啦,该说的都说了,再会。”

  随即,匆匆而去。

  ……

  三法司得了圣旨,随即昭告天下。

  一时之间,似乎京城的天气都开始变得晴朗起来。

  刑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这三个天底下掌管着刑法的最重要人物,如今直接下令,命人开始押送相关人等抵京,与此同时,抽调了精干的人员,协助准备审理此案。

  紧接着,三大臣开始碰头,大家彼此落座。

  虽然平日里,大家并不对付。

  可现如今,态度却都显得缓和,大家彼此落座,喝过了茶。

  这三人之中,刑部尚书掌管天下的刑狱,理论上而言,权力最大。

  可大理寺负责的却是监督刑部的案子,说穿了,它相当于增设在刑部之外的一个法律监督机构,而且主审的都是官员大案,因此地位也是不轻。

  至于左都御史,那就更不同了,表面上他只能管着各科道的御史,但实际上,它拥有弹劾大权,非同凡响。

  于是,先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夔龙开始微笑:“人犯,马上就要从南京押至京城,这些人犯实在太多,又因兹事体大,所以不能轻慢,只是……二公以为,此案,该从哪里开审为好?”

  他是清流,先来发问。

  而刑部尚书薛贞毕竟是负责刑名,于是道:“案卷……现在还未送来,不过一些情况,也已掌握了,谋逆大案,牵涉这么多人,南京城那边,许多人都在叫冤,不说其他的,就说钱谦益吧,钱谦益这个人,乃是南京礼部是侍郎,从此切入最好。”

  “为何?”这左都御史李夔龙来了兴趣,他毕竟不够专业,倒也想知道这薛贞对此的看法。

  薛贞道:“其一:此人素有文名,从他开始审,势必瞩目。”

  顿了顿,薛贞笑了笑道:“眼下这钦案,株连如此之广,令人咋舌,若是不足以震动天下,那么是很难推翻锦衣卫的论断的。”

  李夔龙若有所思的颔首:“是极。”

  “这其二:南京礼部侍郎,既不掌兵,也不管粮,说他谋反,证据呢?没有真凭实据,难道只靠猜度吗?所以……只要先推翻钱谦益一案,那么岂不是恰恰证明,这锦衣卫在江南,办下了天下的冤案,许多人都蒙受大冤吗?”

  李夔龙想了想,又点头,这是以点带面,只要证明一个人是冤枉的,那么株连的这么多人……就极有可能是冤枉的了。

  “其三呢,便是钱谦益此人,我是知道的,你说他有谋反的胆子,老夫不信,所以,从钱谦益入手……则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诸公……我等现在是深负众望,这天下数不清的人,都在看着我们,若是不能推翻锦衣卫的结果,你我便是罪人啊。”

  “好。”那一向没有吭声的大理寺卿陈扬美道:“我也素知钱公是个高洁之人,断不是逆党,十有八九,他是屈打成招,锦衣卫的手段,老夫也有所闻,那么……就从这里开始,让天下人看看,这锦衣卫是如何屈打成招,如何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逆党的!”

  三人议定,便各自起身,现在要忙碌的事,实在太多了。

  另一边,天启皇帝自然也关注三法司的事。

  魏忠贤给他奉茶的时候,天启皇帝端坐,随即看向魏忠贤,道:“魏伴伴,你来说说看,三司会审,是什么结果?”

  魏忠贤这几日都沉默寡言,他似乎连身子也没有以前方便了,想了想,魏忠贤道:“陛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结果只会有一个。”

  “说。”

  “那便是……推翻所有的结果,为南京诸官平反。”

  天启皇帝脸拉下来:“这是何故?”

  “这就是三法司的聪明之处,他们要求公正的审判,可此案一旦引起了天下人的关注,可此案毕竟牵涉的人太多,难道每一个……都铁证如山吗?奴婢以为……谋逆这样的案子,真要做到铁证如山,哪里有这样容易,事有轻重缓急,只要三法司寻到了其中一个漏洞,而后不断的对这个漏洞大加挞伐,那么……厂卫就处于极被动的局面了。”

  天启皇帝道:“也就是说,他们起初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心思?”

  魏忠贤点头:“奴婢不敢断言,他们起初是如此,但是八九不离十。陛下……与百官的积怨已经太深了。”

  天启皇帝冷笑:“那就拭目以待吧,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翻案,去告诉张卿……对了,张卿这几日在做什么?”

  “听闻……好像是在搞什么珍奇机。”

  天启皇帝诧异道:“珍奇机?这是什么名堂。”

  其实魏忠贤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不过以他的智商,大抵也可以从字面意思来理解,他煞有介事的道:“望文生义,奴婢以为……这可能是制造珍奇的机器。”

  天启皇帝倒是越来越兴趣浓厚起来:“有趣,有趣,原来珍奇也可以制造,这样说来……岂不是要发大财,难怪这些日子,他连正经事都不干了,这个家伙……真是为了银子,什么事都干得出。”

  魏忠贤:“……”

  魏忠贤有时候实在无法理解,陛下是怎么能够理所当然的痛斥别人贪财的。

  当然,魏忠贤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露,只是笑着道:“奴婢在想,这东西可厉害了,就好像金鸡啊,有了金鸡呀,就可以下金蛋,这可不是要发财了吗?”

  天启皇帝觉得自己又开始眩晕了,猛地晃晃脑袋,最后道:“先别想这些事,还是让张卿的心思,放在案子上头!”

  “是。”

  天启皇帝随即又冷笑:“朕倒要看看……此案最终是什么样子。魏伴伴……近日……朕听闻你……绝少与人联系了?怎么?你的人缘变糟糕了?”

  魏忠贤立即拜倒在地:“陛下,奴婢只是陛下身边一个斟茶递水的,蒙陛下厚爱,才管一些事,现如今……陛下身边需要人照料着,奴婢何须给陛下代劳,奴婢现在只想着给陛下打理着司礼监,管着东厂,其他的……一概不想理会。”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魏忠贤一眼:“这样……也好!”

  第六百五十三章 欺朕即欺天

  天启皇帝并没有对于魏忠贤的情况追根问底。

  也没有询问当初魏忠贤举荐的‘人’,为何时至今日,与魏忠贤开始离心离德,更不问为何彼此之间的观点为何不一致。

  因为这些根本不必多问。

  只要魏忠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便好了。

  天启皇帝道:“谨守本份是好的,这些日子,朕身前确实需要有个知心人照料着,你好生用命吧。”

  魏忠贤听罢,便道:“奴婢遵旨。”

  ……

  所谓的珍奇机。

  其实就是蒸汽机。

  这玩意已在旅顺造了一台。

  其实……制造的原理是很简单的。

  大抵,你将它当做一个巨大的烧水壶就成了。

  当然,想要让这烧水壶变成了一个带动动力的玩意,就必须确保这东西能够密封起来,而且,确保其有足够的传动能力。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玩意,在旅顺,就有六百多个工匠,进行一次次的实验。

  虽然大致的结构,张静一已经指出了方向,理论的研究,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无非就是烧炉子,再加上一个类似水车的结构。

  当然,说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比如密封的材料问题,比如传动杆的工艺和材料,比如锅炉的打造。

  好在张静一的要求其实一丁点也不高,而且他是让人先从船用蒸汽机开始制起。

  船用的蒸汽机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可以不限体积,毕竟海船的面积足够大,容得下足够大的蒸汽机,动力的问题……虽也至关重要,但是只要这动力能确保达到风帆的大舰,那么便足够。

  而且这玩意,根本就不必考虑经济性,银子管够,哪怕你们打算用金子做原材料,张静一也能确保足够的经费。

  许多匠人在一次次的实验之后,终于鼓捣出了两个原型机,最后用进入了反复验证的进程。

  紧接着又是一次次的改进之后,终于……一个蒸汽机算是制好了。

  只是这玩意……很笨重,作为天下第一台蒸汽机,虽有划时代的意义,可还是过于粗糙。

  不过……眼下都不是大问题,因为铁甲船的船体,还在反复的论证和研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下海之后,不会直接沉入海底,旅顺那边,数千人依旧还在反复的试制。

  铁甲船的事,张静一当然不急,不过他却是立即调拨来了上百个蒸汽机的巧匠来到京师,让他们在海船蒸汽机的基础上,尝试弄出一种可以在陆地上跑的蒸汽机。

  这其实是两个方向,虽然是一样的原理,可实际上,陆地上跑,就不可能过于笨重,得大大的减少体积,同时……增大动力。

  为了减少摩擦,钢轨是必须的,因此,张静一打算让人在新区附近,铺设一小段环形的铁轨,来给这些巧匠们实验。

  自然,表面上每日张静一都在这试验场地里,看着巧匠们集思广益,提出一个又一个改进的可能,这天下的大事,他却依旧还是关注的。

  三司会审,某种程度既是话语权的争夺,也是三法司和锦衣卫之间审判权的争斗。

  更不必说……这关系到了新政的成败了。

  魏忠贤的一番话,倒是让张静一沉下心来,此时此刻,他必须做好完全准备。

  因此,几乎每日,都有江南锦衣卫的大量快报送到张静一这儿,而张静一也同时对天下各处的锦衣卫发出一个又一个的指令。

  在这平静之下,是暗涛汹涌。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争夺,在彼此双方的悄然准备之下,已慢慢的拉开了帷幕。

  到了月底。

  年关将至。

  一队钦犯,已押送到了京城。

  一些锦衣卫的暗桩,则早早在附近布置,当然,他们没有打草惊蛇。

  而钦犯坐着囚车进城之时,却已有许多人候在此了。

  锦衣卫有暗桩,可在这里,也有不少‘有心人’,他们打着同情钦犯被屈打成招的名义,在此关注这些钦犯。

  钱谦益作为从犯之一,他刚刚入城,立即感受到了不少人的热情,许多人朝他囚车的方向作揖,有人对他呜咽,泣不成声。

  有人甚至高呼:“钱公当世大儒,忠心耿耿,今日竟落入这样的下场……”

  钱谦益坐在囚车里,这一路本是心冷,听到这些话,却也热切了起来。

  他看着无数的目光,禁不住嚎哭,一时之间,这城门内外,竟是哭做了一团。

  其他押送的钦犯,也不禁大放悲歌。

  这时有人高呼道:“吾皇万岁……”

  于是其他人便纷纷高呼:“吾皇万岁,定能明察秋毫,还蒙冤者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场面混乱。

  顺天府的差役,不得不将人隔绝在街道之外。

  在这混乱之中。

  穿着寻常布衣的锦衣卫校尉刘堪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快速的盯死了那率先高呼万岁的人,努力的记忆下当前的事态。

  囚车抵达了刑部。

  在这里,刑部大堂居然丝毫没有怠慢。

  三大臣居然不辞辛苦,早在此升座等候。

  一听有差役来报:“钦犯钱谦益人等,到了!”

  于是三大臣各自对视一眼。

  大家心里都有了计较。

  这案子刑部尚书薛贞来主审,至于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此时不插手,在旁旁听。

  薛贞便拉着脸:“押上来。”

  钱谦益被人狼狈的推了进来。

  外头,有差役慌张来报:“有许多百姓要冲进来观审,小人拦截不住。”

  薛贞显得异常宽容,道:“无妨,准他们进来,可有一条,这刑部大堂乃是雷池,不可逾越半步。”

  “喏!”

  ……

  钱谦益一身镣铐,他人已消瘦了许多,早没了从前的倜傥,人还未站定。

  便听薛贞大喝一声:“堂下何人?”

  钱谦益艰难的道:“罪官钱谦益。”

  “钱谦益。”薛贞冷笑:“你可知罪。”

  “知道。”

  “何罪?”

  “谋逆!”

  “你可知道,谋逆是什么罪?”

  钱谦益颤抖着,他几乎眩晕,而后颤颤惊惊的道:“罪官……罪官……”

  薛贞冷声道:“谋逆乃十恶不赦,株连蔓引,屠灭满门!”

  钱谦益一听,已是无力的瘫下去,他道:“不,不是的,不是屠灭满门……”

  薛贞道:“是什么?你要知道……这里是刑部,坐在本官一旁的,乃是左都御史与大理寺卿,我等遵禀律令判决,想来……你是清楚的吧!”

  钱谦益听到这里,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对这几人,虽没有交情,从前却也是有过照面的。

  只可惜,如今再见时,彼此已是身份转换,自己早已成了阶下之囚。

  他打了个寒颤,而后……突然道:“不,不,说好了,我是丙号罪囚……只抄家……抄家流放……”

  薛贞慢悠悠的道:“你的案情,我已看过了,有不少含糊不清的地方,今日本官提你来此,便是想知道,这案情……可是确实无误吗?”

  钱谦益彻底的绝望了。

  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于是哀嚎道:“冤枉,冤枉啊……”

  他这一吼,门外围观的百姓便顿时议论沸腾。

  薛贞不得不一遍遍的敲打惊堂木,大喝道:“肃静,肃静……钱谦益,你来说说看,你有何冤屈!”

  钱谦益听到这里,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于是道:“我一介读书人,如何造反?我……我……”

  ……

  “陛下……”

  三日之后。

  一份三法司的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几个内阁大学士,还有张静一都在此。

  在这勤政殿里,天启皇帝端坐,他眼睛已经直勾勾的落在了奏疏上。

  黄立极嘴角掠过了一丝苦笑,躬身道:“这是三法司的进展,恳请陛下过目。”

  天启皇帝颔首,笑着道:“怎么,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吗?”

  魏忠贤将奏疏送到了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低头一看,随即便将奏疏丢到了一边:“怎么回事,钱谦益不是逆党?”

  “这……”黄立极其实已经开始想要跑路了,这鬼地方待不得啊,什么狗屁内阁首辅大学士,这不就是两头受气的受气包吗?

  百官觉得自己太怂,不能据理力争。

  陛下觉得你这家伙胳膊肘往外拐。

  好名声是没有的。

  而陛下眼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丘之貉。

  黄立极苦笑道:“这是三法司的结果,所有的案情,都梳理了一遍,确实这钱谦益的逆案查无实据。”

  天启皇帝道:“那么三法司打算如何处置?”

  “无罪,当然要释放?”

  “家也不抄了?”

  黄立极便低着头,一声不吭。

  方才天启皇帝还算是淡定,毕竟,他此前隐隐感觉到,这三法司可能是在为这些钦犯开脱。

  可现在一看黄立极的态度,他顿时明白了。

  这一下子没办法忍了。

  暴跳如雷,勃然大怒的拍案而起,将那奏疏抓起来,又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怒喝道:“欺朕即欺天,你们好大的胆子,家都不抄了,家怎么能不抄?”

  第六百五十四章 皆可杀

  难怪天启皇帝勃然大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天启皇帝当初答应,还只是见着参与的有几个是魏忠贤的人。

  总觉得人……这些至少还晓得守规矩。

  大不了让他们走一遍程序便是了。

  如此一来,也算是明正典刑。

  现在倒好,就得出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眼看着天启皇帝杀气腾腾。

  黄立极数人立即拜下道:“臣万死。”

  天启皇帝依旧怒不可遏,他几乎要将牙咬碎了。

  他冷冷地瞪着他们,冷笑着道:“重审,继续重审,告诉他们,朕不满意,让他们重新审过,再告诉他们,不要再和朕玩弄心眼,不要欺到朕的头上!”

  天启皇帝随即道:“知道了吗?现在去传旨!”

  面对天启皇帝的怒火,魏忠贤也是吓了一跳,便连忙点头道:“是……”

  倒是刘鸿训这时却道:“既然陛下让三司会审,现在突然横加干涉,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天启皇帝厉声道:“难道朕不是皇帝,他们不是臣子吗?”

  刘鸿训道:“君臣有道,各有各的……职责。”

  天启皇帝冷声道:“什么君臣有道,都是胡说八道,吃了朕的俸禄,怎能不尽心王命?”

  而后不容置疑地道:“立即给朕下旨。”

  天启皇帝态度坚决。

  刘鸿训正想张口,还想说些什么。

  倒是这个时候,黄立极道:“臣遵旨,内阁这就拟诏!”

  刘鸿训见黄立极如此,不禁吹胡子瞪眼,却似乎也无可奈何。

  天启皇帝在气头上,等这些人都走了,依旧还不满意,满眼冒火,忍不住骂骂咧咧道:“朕要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给朕添麻烦。”

  张静一倒是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说实话,天启皇帝可是占了九成的收益,这才是真正的大股东,要急也是他皇帝急。

  因此,张静一宽慰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我劝陛下要大度。”

  天启皇帝瞪眼道:“你不要在此事不关己,怎么,瞧不上抄家的银子吗?你折腾了什么珍奇机?所以便有了聚宝盆,可以自己生银子是不是?”

  张静一听罢,心里冤枉,随即下意识地看了魏忠贤一眼。

  魏忠贤则是将眼睛别到了一边去,视而不见。

  张静一便道:“陛下,这不是珍奇机,是蒸汽机。”

  “这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的。”张静一道:“蒸汽机……是锅炉。”

  “锅炉?”天启皇帝诧异道:“你造锅炉做什么?”

  “让锅炉自个儿在地上走。”张静一很认真地道。

  天启皇帝惊诧道:“自个儿走?木牛流马?”

  张静一:“……”

  天启皇帝笑着道:“如此,岂不你还成了诸葛孔明不成?”

  这个时代,有赖于戏曲和各种演义的流行,诸葛孔明已经流行了。

  这满天下,不知多少人是这诸葛孔明的粉丝,也就是在明朝中后期开始,诸葛亮开始慢慢的超越了周公、管仲这些人,成为了智慧的化身。

  张静一便咳嗽道:“咳咳……这个创意很好……”

  不过天启皇帝毕竟记挂着他的银子,倒是没有心思继续追问下去。

  他脑子里,觉得这大抵就是木牛流马的玩意,不过木牛流马到底是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无法确认。

  作为一个木匠,他其实对于木牛流马是有过兴趣的,这岂不是一下子给天下节省了无数的畜力?

  可就是因为他做木匠过于成功,便意识到木牛流马是不可能实现的,诸葛亮这玩意,是骗人。

  另一头,旨意火速发到了刑部。

  对刑部尚书狠狠地申饬了一番,随即便要求刑部尚书推翻此前的案子进行重审。

  不过很快……朝廷就被打脸了。

  因为刑部给事中,直接封驳了旨意。

  所谓封驳,其实也是大明制度的特点。

  为了防范皇帝瞎出主意,因而旨意下到了各部,各部的给事中,是有资格封还旨意的。

  意思就是,这个旨意我们不执行。

  只是……封驳毕竟不是小事。

  三大臣于是又免不得碰头商议。

  左都御史李夔龙有些担忧,忍不住道:“老夫听闻陛下震怒,对此案极为不满,诸公怎么看?”

  刑部尚书薛贞则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显得不惊不慌,道:“给事中已经将圣旨封驳了去,从法理上而言,我等可不奉诏。”

  李夔龙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这些日子审下来,真是触目惊心啊,他们竟凌辱大臣到了这个地步,如此肆无忌惮的屈打成招,指鹿为马。多少正直之士受尽了屈辱,若是我等不过问此案,真要按着他们这样的搞法,天知道多少人要蒙冤,更不知多少人要受难。”

  “诸公,这天下人无数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呢,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千古,只在今日了!到了如今……得拿出舍我其谁的底气才是,如若不然,这么多人惨遭毒害,我等于心何安?”

  薛贞颔首点头:“是极。”

  大理寺卿陈扬美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后,随即便镇定自若地道:“就这么办,咱们尽快的审,不能再拖下去了。”

  于是,这三司加快了审问的步伐,一个个审下来,竟是发现绝大多数人都是冤屈的。

  这一下子,引发了举朝哗然。

  什么所谓的叛逆,根本就不存在的,绝大多数人人在南京城,对外头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初是听说流寇要杀到南京城来,大家人心惶惶。

  而负责‘平叛’,真正知道内情的,则多是像魏国公徐弘基,以及一些武臣。

  不出几日,又有许多剖白自己忠义的诗词开始流传于市面,都说是大狱中的‘罪臣’所作。

  甚至还传出,连刑部大狱不少的牢头和差役都为他们流泪。

  这消息一经传出,便开始搅得天下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得知之后,又是大怒。

  可这时候,天启皇帝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如今闹的这样大,到处都是流言蜚语,三大臣又顶着压力,内阁这边又在装死。

  而据闻,最后的判决,也即将开始。

  这分明是直指宫中。

  就在此时此刻,魏忠贤终于沉不住了,他招了从前阿附他的徒子徒孙们到自己的府邸来。

  大家倒是来了,只是都默不作声。

  魏忠贤便直接将话敞开来说:“陛下的意思,你们是懂得的,这是铁案,你们也跟了咱这么多年了,这事……怎么说?”

  他微笑,一双眼眸,扫视着众人,却闪露着严厉。

  似薛贞和李夔龙这样的人,当初就是攀附魏忠贤起家的。

  只是,大家依旧是不做声。

  魏忠贤就看向薛贞:“薛贞,他们不说,你是刑部尚书,你来说罢。”

  被点到名字,薛贞便起身,恭恭敬敬地朝魏忠贤行了个礼:“九千岁,如今已群情汹汹,下官除了秉公办理之外,没有其他办法。这些人之中,绝大多数,确实都有冤屈,下官绝没有忤逆宫中的意思,可是身为大臣,尤其是主掌刑名的尚书,若是下官颠倒黑白,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下官呢?恳请九千岁能够明白下官的苦衷。”

  魏忠贤眼中闪过锐光,冷笑道:“看来……你们当真是要一意孤行了?”

  “不是要一意孤行,只是秉公行事而已!”薛贞此时表现出大义凛然起来。

  不表现也不成,虽然他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攀附魏忠贤的。

  魏忠贤此时已经开始意识到,有些人已经连最后一丁点的情面也不顾了。

  虽然一切如他所料一般,树倒猢狲散,可还是低估了这些人。

  “好好好,既如此,那么便没什么可说的了。”魏忠贤失望地看着这些人,道:“你们啊……终究还是聪明过了头……”

  留下这句话后,便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

  市面上几乎所有的消息和讯息,都汇聚成了一份份的简报。

  而这些简报,张静一居然别开生面,他开始亲自坐镇北镇抚司,而后……让南北镇抚司以及经历司,还有各千户所,召集所有的文吏、校尉、力士、缇骑进行学习。

  要求每一个人,都按时看简报,并且撰写自己的心得体会。

  甚至还让各个千户所,内部进行讨论。

  这个案子,已经闹大了,不少的锦衣卫也有耳闻,他们也不是傻子,很快就感受到了外头对于厂卫的反感开始加重。

  毕竟……许多钦犯,在人看来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虽然这些读书人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老爷,可一旦落难,便立即营造出可怜兮兮的模样,这种形象很容易让人同情。

  而锦衣卫内部,显然是已经感受到了这样的气氛,他们不得不被张静一按着头,让他们看着一份份的简报,这一桩桩触目惊心的内容,让他们心底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感。

  尤其是简报之中,时不时的出现某些类似于‘厂卫皆可杀’的内容,更是让他们毛骨悚然。

  第六百五十五章 图穷匕见

  这种内容让人惊悚之处就在于。

  有人已经开始大造舆论了。

  即便是从前,大家痛斥厂卫,也不过是用鹰犬之类的字眼。

  这属于侮辱性的贬低。

  可显然……随着文臣和厂卫之间的矛盾已开始不断的扩大,双方已经到了尖锐的地步。

  锦衣卫校尉刘和就是这样的人。

  他本是关中的一个难民,逃到了京城,随后幸运的进入了东林军校的特别行动教导队。

  在那里学习了三年,临近毕业的时候,为了快速的补充锦衣卫人员,他先在新县千户所担任了缇骑,此后……又因为功劳,慢慢的成为了小旗和总旗。

  在锦衣卫里,东林军校的人是很容易晋升的。

  一方面,他们懂文化,另一方面,他们更加训练有素,学习到的关于侦缉之类的知识也是五花八门。

  最重要的是,他是军校的生员出身,这一层身份,往往更容易得到别人的尊重。

  他的能力,确实比寻常的校尉要强得多。

  所以,等到张静一掌握了锦衣卫后,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百户官。

  军校出来的人,难免会用军校的标准来审视自己的下属,所以在锦衣卫内部,也慢慢的开始向东林军校特别行动队靠拢,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这些寻常的校尉,当遇到了不错的人,则推荐进军校入学。

  他已娶妻,生了一个女儿,每日的薪俸固定,在这京城生活,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可是相比于当初在关中的景象时,真是天壤之别。

  当初在关中的饥馑,早已让他内心深处生出了某种可怕的记忆,他自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幸运新政开始慢慢的摊开,也幸运自己有一个叫张静一的恩师,同时幸运陛下对于厂卫的支持。

  在锦衣卫内部,随着大量生员的涌入,彼此之间也在相互交流和互相的同化,而现在发生的事,已经让刘和开始难以理解了。

  从前他们是奉命行事,坚信自己在干正确的事。

  而现在这外头的各种煽动,且每日开始组织起来的学习,已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带人便衣巡视的时候,亲眼看到有读书人凑在一起,亲耳听到他们对于厂卫各种的造谣生非,此后,这些谣言开始有鼻子有眼的在民间传播,也亲历过那种人们的愤怒,还有人咬牙切齿的痛恨。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自觉得自己明明在打击的是贪官墨吏,在打击逆党,这些年来,他进过一个个的府邸,那金碧辉煌的府邸里,精雕细琢,仆从如云,里头的财富,更是让这从关中出身的灾民,根本无法理解。

  分明天下到处都是衣衫褴褛,数不清的饿殍遍地都是,可这些达官贵人,他们的银子哪里来的?

  可偏偏……他们竟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大造舆论,搬弄是非,而且还有人深信不疑。

  百户所组织学习,大家一起交流简报中的讯息,此后记录,最后做出总结。

  每一次的学习,似乎都不一样。

  起初的时候缇骑和校尉们骂声不绝。

  等到大家凑在一起骂累了,紧接着,就产生了诸多的疑问。

  他们为何如此痛恨我们?

  为何痛恨我们的人,恨不得杀光我们。

  这些要杀光我们的人,为何又好像……身份都趋于一致。

  又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

  锦衣卫上下,已经不再是一群粗暴的军汉了,绝大多数,都是有知识的人。

  如刘和这般,不读四书五经,不通八股,可是他在军校之中,早就习惯了读书写字,到了锦衣卫中,也擅长文牍,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虽然那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并不认同刘和这样的人乃是读书人,可刘和懂得并不少。

  因为一个人学会了读书,难免就会看书,书看多了,也难免会进行一些思考,尤其是在自己渐渐有了见识之后,这种思考便越发的广泛。

  此时……这样的学习和讨论,慢慢的……像是一颗种子,开始在他的内心深处深植。

  就在这一日……

  突然之间,有人火速赶到了刘和所在的百户所。

  这人道:“恩师有命,东城玄武百户所上下立即集结,随时听用。”

  刘和一听,立即称是,随即询问道:“出了什么事?”

  “今日要大审!”这人道:“听说……要准备当众宣读三司会审的结果……”

  刘和一听,面上已没有了表情。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便道:“请回禀恩师,玄武百户所上下,随时候命!”

  ……

  大量的锦衣卫……已经开始悄然地集结。

  所有的百户所,领受了一个个的命令。

  当然,得令是一回事,可是行动却又是另一回事。

  因为在行动之前,张静一还需得到天启皇帝的恩准。

  只有得到了旨意,随即城中才会开始发出行动的暗号。

  张静一这时,穿着蟒袍,火速的入宫。

  一听张静一来了,天启皇帝的眼眸亮了几分,却是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其实也一直在等着张静一这边的音讯。

  快步进入了勤政殿之后,张静一便行礼:“陛下。”

  “怎么样了?”天启皇帝突然换上了杀气腾腾的样子,语调急切地道:“都准备妥当了吗?”

  张静一表情慎重地道:“已经布置妥当了。”

  天启皇帝此时紧紧地盯着张静一,却道:“锦衣卫可堪用吗?”

  这一句话,在外人看来,是莫名其妙的。

  锦衣卫本来就是天子亲军,怎么可能不堪用呢?

  可张静一明白天启皇帝的这话里的深意,能用和用的好不好,是两回事!

  毕竟……锦衣卫也是人,难免会有人首鼠两端,也可能会有人与其他人暗通款曲。

  所以……天启皇帝所说的堪用,是要确保锦衣卫是否忠心,是否可以做到如臂使指。

  张静一深深地看了天启皇帝一眼,而后毫不犹豫地道:“南北镇抚司上下,人人都愿为陛下效劳。”

  东林军是绝对可靠的。

  可北镇抚司却就未必了。

  毕竟当初的田尔耕,办事就总是不得利,哪怕是北镇抚司,但凡有什么消息,也漏得跟筛子一样。

  其实这也很正常,毕竟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不可能做到任何人都可靠。

  天启皇帝则是满意地点了一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就好,那就好,既如此,那么……”

  说到这里,天启皇帝神情一变,恶狠狠地道:“随朕走吧。”

  张静一不由诧异地看着天启皇帝,道:“陛下也……”

  天启皇帝将外头的龙袍一扯,而后里头鼓囊囊的鱼服便露了出来,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道:“怎么,朕不可以吗?”

  张静一:“……”

  他能不可以吗?

  ……

  今日乃是最后的一场判决。

  因而……要审讯的人尤其的多。

  三大臣早早的起来,便已做好了准备。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三人是颇有几分担心的。

  尤其是薛贞,他这个刑部尚书,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一方面是从本心上,他认为这确实是不合理,动辄抄家……只有太祖高皇帝的时候才会干这样的事,今日可以抄别人,明日就难保不会抄到自己的头上了。

  即便他薛贞可以确保自己完全不忤逆皇帝,但是自己的儿孙们呢?自己的儿孙们……将来也是达官贵人,至少也该是一个士绅,更不必说,他的儿子还有自己的荫官,现在陛下做的事,说是绝户都不为过。

  另一方面,也来源于内部的压力。

  这就好像,魏忠贤可以放任树倒猢狲散,他可以不管下头这些阉党们的利益,而一味去讨好陛下。

  可是薛贞呢?

  这些年来,多少人跟着他薛贞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而这些人……为薛贞鞍前马后,这是利益共同体,而这共同体本质是双向的,他们从薛贞身上得好处,薛贞也靠这些羽翼,稳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薛贞非常的清楚,一旦忤逆了这些人的意思,那么他这个尚书,也不过是一个空衔罢了。

  更不必说,他有多少亲朋故旧,卷入了这一场逆案之中,难道这些人,也都不顾了吗?

  现在他所承受的压力极大,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因而在离开自己府邸的时候,他特意寻了自己的儿子到面前来,吩咐道:“今日至关紧要,关系到的,乃是我薛家的前程,如今……已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在家,要安分些,侍奉好你的母亲。”

  “父亲……”这叫薛正的人便急了:“父亲何出此言?”

  薛贞看儿子担忧的样子,反而宽慰道:“不过是交代一下罢了,虽然老夫自知,事情没有这样严重,但是至少……还是要防范于未然,你放心,倘若为父今日有所不测,却也不打紧,因为……真到那一步,为父怕要名震天下了,到时……至少你们这些儿孙,可以跟着为父沾一些光!”

  第六百五十六章 春秋大义

  薛贞所说的沾光,其实一点都不是开玩笑。

  一个士大夫,若是因为维护天下士人的利益而被朝廷追究,罢黜了官职,甚至丢掉了性命,那么势必会得到天下人的敬重。

  而在这种敬重之下,他的家族自然而然,便可一跃成为人们敬仰的对象。

  想想看,将来你的儿孙,报出你的大名,便有无数位高权重的人争相将其当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的对待,后世的人为你建牌坊,四处宣扬你的功绩,这留给子孙的,何止是财富这样简单,这是金饭碗。

  薛正听罢,不甚唏嘘。

  薛贞又交代道:“其实……也不必怕,这朝中,不知多少人在保护为父呢,你啊……放宽心……好啦,时候不早,该去部堂了。”

  说着,他起身,而此时,轿子已在薛家的门前候着了。

  这是一顶舒适的软轿,四个轿夫抬起轿子,随即摇摇晃晃,抵达了刑部外头。

  他落轿的时候,便发现此地早有不少人了。

  其中读书人不少,众人一见到薛贞过来,顿时无数人纷纷让出了一条道路。

  薛贞则是气定神闲,徐徐步入刑部,而后抵达了刑部大堂升座。

  这大堂外头的长廊之下,则是拘押着一大串的重要钦犯,这些钦犯无不是曾经地位显赫,几乎是江南这一次逆案的代表。

  三大臣已经齐聚。

  于是,薛贞沉默了片刻之后,便看向左都御史以及另一边的大理寺卿,道:“可以开始了吗?”

  这左都御史李夔龙颔首点头道:“依我看,可以了,先带钱谦益进来吧。”

  另一边的大理寺卿没有吭声,不过也是默许的态度。

  薛贞随即,拿出了一沓的案卷,而后道:“传钱谦益。”

  这钱谦益狼狈的进来。

  不过他的精神状态很好,此时他带着枷锁和镣铐,每走一步,都是哗啦啦的响。

  薛贞淡淡道:“不必带枷号,除去刑具吧。”

  他话音落下,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中一个差役道:“部堂,此人乃是……钦犯……”

  薛贞板着脸道:“可他也是读书人,如今这个样子,已经很为难他了,为何还要用刑具来羞辱他!”

  此言一出……宛如一股清风,顿时,引发了外头不少观审之人的叫好。

  这在人们看来,薛贞这属于不畏强暴,为人说话的形象。

  其实很多人都吃这一套,无论是任何人,哪怕他再位高权重,或者再如何不是东西,可实际上,只要他摆出一副为民请愿的模样,只要针对更高位者,古往今来的人们,便往往心里流露出敬重。

  薛贞此言一出。

  差役们便去了枷锁和镣铐。

  钱谦益便拜下,痛哭道:“罪官……多谢薛公。”

  薛贞摆出一副不容情的样子,道:“钱谦益,这些日子,本官审理你的案子,你的情况,还有你的案宗,本官已是统统看过了,你与主谋徐弘基,并没有什么私交,平日里与他……更是形同陌路,而此次谋逆,便是因为徐弘基而起,除此之外……还有南京武臣若干,这徐弘基已死,可谓是死有余辜。至于其他武臣,如新宁伯谭懋勋等等,如今业已死了,这是上天保佑我大明,总算是没有让那些奸佞得逞,这些人的谋逆事实,是十分清楚的。唯独是你……你礼部侍郎,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徐弘基为首的逆党中去。”

  薛贞说到了这里。

  钱谦益更是痛哭流涕:“罪官,真是苦不堪言。”

  “可你当初,为何认罪。”

  “不认罪便要动刑,学生实在熬不过。”钱谦益又哭。

  此时,许多人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薛贞叹息道:“厂臣如虎啊。”

  不过,他这一番叹息之后,便又打起了精神:“既然是事实清楚,那么……本官也就不绕弯子了,此前所判的卷宗里头,有许多地方,事实不清楚,也不细致,还有一些地方,更是无中生有,本官念你熟读四书五经,通晓经义,定然是一个恪守本份的忠贞之人,如今蒙此大冤,又无故遭了如此多的皮肉之苦,念你可怜……赦你无罪!”

  钱谦益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他有些不可置信。

  薛贞又道:“只是……这毕竟是钦案,三法司赦你无罪,认为你不过是被人冤枉,可此案最终的定论却在陛下那里,你放心,我等自会上书,为你洗刷冤屈,只是……这些日子还需委屈你,只等恩旨下来!”

  钱谦益听到这里,立即嚎啕大哭,这些日子所遭受的屈辱,积压着的怨气,如今一下子宣泄了出来,口里含糊不清的道:“多谢……多谢……此再造之恩,来世便为牛马……也难报万一!”

  他这般一哭,观审之人,更觉得同情起来,因为钱谦益虽然在南京城的时候,风流倜傥,身居高位,一副大老爷的做派,可在这里的形象,却是一个遭受迫害的可怜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悲悲惨惨戚戚。

  于是……便有人跟着叫好:“青天大老爷……”

  称颂之后,薛贞随即道:“好了,传下一个……”

  ……

  新县那儿,突然传出了钟声,这钟声来源于新县的一处寺庙。

  这钟声一起,紧接着,北镇抚司驻扎在各地的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时之间,哨声大作。

  随即,数不清的锦衣卫官校似乎早就枕戈待旦,火速从各处的方向,开始奔向自己的目的地。

  大量的校尉,穿着鱼服,跨着腰间的刀柄,一齐出发。

  而在此时……

  钟声传入宫中。

  魏忠贤在司礼监里,慢悠悠的喝茶。

  他这几日心情很不好,所以司礼监的上下宦官,没有人敢招惹他。

  此时,有人脚步匆匆的进来,道:“干爹,干爹……”

  却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杨顺。

  杨顺朝魏忠贤行了个礼,急匆匆的道:“不得了,不得了了,外头突然传出钟声,而后……这京城里头,哨声此起彼伏,有人来报,说是这哨声,乃是军中进攻用的哨响……干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魏忠贤端坐不动,他露出惋惜又惆怅的样子:“不必管,这不是我们的事。”

  “这……”

  魏忠贤抬头,凝视着这随堂太监杨顺,慢悠悠的道:“也不必慌,既然和我们无涉,那么便稳重一些。”

  “干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奴婢听说宫外头有一些传言……”

  魏忠贤笑了笑:“传言……是编排咱已众叛亲离了吧?”

  “这……”

  魏忠贤淡淡道:“众叛亲离,也比失了自己的本份要好,宦官就是宦官,做宦官就是伺候人的,不要以为,自己多了几两肉,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了,所以……若是这宫里头,也有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跟着宫外的人胡闹,到时死了,可就别怪咱没有提醒了。哼……”

  这随堂太监杨顺听了,大抵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些日子,不但有许多的传言,宫里确实有不少人,和外头的人……”

  “相互勾结是吗?”魏忠贤笑了:“这无可厚非,毕竟……咱这是树倒猢狲散了嘛,驾驭不住外头的人了,难免会有人……拎不清自己,以为自己得到了外臣的支持,便可在宫中有了立足之地,甚至想要分庭抗礼,呵……愚不可及……”

  他居然没有追究这件事。

  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既然如此糊涂,那么……到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样的蠢蛋,自己连收拾的兴致都没有。

  “去打探一下消息罢,你们不是爱凑热闹的吗?那就去瞧一瞧这个热闹。”

  ……

  远处的钟声,没有中断刑部大堂三法司的审判。

  此时连续审判下来,薛贞已有一些疲倦。

  不过这一个个为人平反,终究也算是善事一桩。

  这个时候,被押上来的,乃是王时叶,这王时叶是最冤枉的。

  他的兄长王时敏因为当初兴匆匆的跑去了孝陵卫大营,而他呢,当然也跟着一起去了,最后的结果很糟糕,王时敏被直接处死,而王时叶却活了下来,不过很快,便被抓获。

  他所供认的乃是跟随兄弟一起从军,抵抗东林军……

  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只不过……眼看着许多人被赦无罪,此时也不禁为之叫屈:“学生无罪,学生无罪。”

  薛贞道:“你的情况,也已查清楚了,你是被人裹挟,因而从贼的是吗?”

  “是,是,被人裹挟。”王时叶大哭道:“当时都说是流寇侵了江南,于是兄长便招募了一些乡勇,前去助战,家祖讳锡爵,乃嘉靖朝的内阁大学士,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诗书传家,耕读迄今,心中怎会毫无大义呢?原本学生是想要为国分忧,为陛下铲除巨寇,哪里想到,会遭来如此灭门之祸……学生无罪啊……”

  说着,他再三叩首,泪流满面!

  薛贞皱眉起来,这个案子,和其他的不同,这个是真的和东林军打过仗的,连这个都不算谋反,那整个江南就真没有人反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反击

  薛贞于是便道:“王时叶,你真是糊涂,你的案子,本官是查阅过的,你好端端的一个读书人,竟是误信奸人之言,跑去和那逆党勾搭,到了现在,还想反口吗?”

  王时叶便凄然道:“实在万死。”

  “哼!”薛贞冷笑道:“到了如今,事实俱在,脱罪已是不可能了,你这是从逆之罪。”

  王时叶便哀嚎道:“我冤枉……”

  凭什么其他人就是冤枉的,我王时叶就不是冤枉的,从逆不是小罪,不是闹着玩的。

  薛贞便道:“不过本官念你无知,且你终究是读书人,知晓春秋大义,不过是被人蒙蔽而已,无知者无罪,不过此罪甚,却是不能轻饶,理应罚你流配戍边!”

  王时叶原本心里苍凉,只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谁晓得居然是一个流放。

  他本来还想喊冤,一下子却是哑火,这个时候是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薛贞则意味深长的与左都御史李夔龙和另一个大理寺卿彼此对视了一眼。

  三人在这个问题上,是取得了一致的。

  轻罪是他们的主旨。

  其实这倒不是薛贞愚蠢,可能有人觉得这样的判罚让人大跌眼镜。

  可实际上,历史就是如此。

  比如这左都御史李夔龙,他在历史上攀附魏忠贤,成为了魏忠贤的得力干将,帮助魏忠贤不知整垮了多少东林党。

  等到历史上的崇祯皇帝登基,魏忠贤获罪,而魏忠贤当时定下的,就是逆罪,如此一来,东林党也纷纷重新上台,崇祯皇帝让东林党的三法司审讯魏忠贤逆案,按理来说,像李夔龙这样的爪牙,不知多少东林党人被他整垮,这些东林党人也将李夔龙恨得咬牙切齿,总要弄死李夔龙才是。

  可实际上的结果,恰恰让崇祯皇帝大跌眼镜。

  因为这东林党所组建的三法司,居然只定了李夔龙一个褫职之罪,褫职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就是革职罢官。

  这可是钦定的逆案啊,是崇祯皇帝钦定,就差指着鼻子暗示东林党,这些人都是反贼。

  可三法司的表现却令崇祯皇帝大失所望,这些彼此党争不断,双方咬牙切齿的人,最终……却依旧顶着崇祯皇帝的压力,要轻松的放过李夔龙。

  于是崇祯皇帝勃然大怒,认为惩处太轻,没有尽法,命三法司重新议处。

  这已经是皇帝的第二次暗示了,而且人家摆明着让你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三法司非但没有报仇,反而依旧阳奉阴违,又给李夔龙定了一个追赃遣戍。

  第一次是罢官,第二次则只是追还赃款进行流放。

  依旧还是轻松的放过。

  当初咬牙切齿的东林们,现在为了保护这些从前的阉党,和崇祯皇帝可谓是斗智斗勇。

  最有惹得崇祯皇帝没有办法了,便只好以中旨的形式,直接绕过了内阁和三法司,以钦定逆案的名义将这李夔龙砍了。

  历史便是如此,阉党最得势的时候,杀的大臣寥寥无几,等东林得势,也尽力会从轻发落。

  倒不是彼此没有仇怨,而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魏忠贤是可以死的,那些武臣如田尔耕这样的人当然也可以死,可大家都是士大夫,是读书人,刑不上大夫,却是不能诛杀。

  因为今日贸然诛杀,他日可能这刀就要架到自己的头上。

  今日的李夔龙很运气,他依旧得势,可他和历史上的东林一样,表达了自己作为士大夫的立场。

  少杀慎杀,谋逆大罪,主谋是武臣,读书人能网开一面的,要尽力网开一面。

  也和历史上一样,哪怕忤逆皇帝的心思,甚至阳奉阴违,和皇帝对着干,也在所不惜。

  此时无论是东林,亦或者是阉党,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三大臣虽没有点明,却彼此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这薛贞微微一笑,而后道:“来人,将这钦犯关押起来,下一个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下一刻,突然有人被带了上来。

  薛贞一愣。

  他努力的辨认了眼前这人……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瞠目结舌的样子。

  带人来的……却是两个锦衣卫,只是他们却是差役的打扮,这二人……死死按着一人……正是薛贞的儿子薛正。

  薛贞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在自己的面前。

  他身子一哆嗦,更可怕的是……这些锦衣卫……居然无声无息的,就取代了大堂之外,长廊之下的差役。

  而外头听审的军民百姓,居然还没有任何的知觉。

  他们依旧如痴如醉,又带着几分敬畏的等待着下一桩案子。

  见薛贞失态,一旁的李夔龙便拼命咳嗽,他显然还不明就里。

  薛贞脸上的肌肉抽了抽。

  此时却发现,自己的儿子浑身伤痕累累。

  这儿子发不出什么声音,因为他的下巴,显然被人‘卸了下来’,直接脱臼。

  于是……只能发出一种古怪的响动。

  薛正看到了自己的亲爹,自然极为激动。

  只是发不出声音,身子努力想要挣扎,却被两个‘差役’死死的按住,分毫动弹不得。

  “咳咳……咳咳……”李夔龙继续咳嗽,不过这个时候,他察觉出异样了。

  不等他开口询问。

  这刑部尚书薛贞却发出了嚎叫:“儿啊……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他的举动,立即引发了左都御史李夔龙和大理寺卿陈扬美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薛贞怒道:“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询问这两个差役。”

  其中一个差役挎刀上前,凛然道:“自是带了人犯,恳请薛部堂明断是非。”

  说罢,另外一个‘差役’则抱着一摞卷宗上前,而后将这一摞卷宗,送到了薛贞的案头,这‘差役’咧嘴笑着道:“此案事关重大,牵涉谋逆、杀人、勒索、奸淫,兹事体大,还请薛部堂……明察秋毫,可千万不要走了眼。”

  薛贞只觉得一阵眩晕。

  可两个差役却是用一种古怪的笑意看着自己。

  更让薛贞无法忍受的是,这二人杀气腾腾,倒好像与自己有着深仇大恨一般。

  薛贞只觉得不寒而栗。

  他眼睛瞥向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却好像一只小鸡一般,被人抓着,依旧不能动弹。

  薛贞勃然大怒,立即大喝道:“来人……来人……将这二人给本官拿下!”

  就在所有人还在震惊的时候。

  只听薛贞一声号令,外头便有更多的差役挎刀进来。

  只是……久在刑部的薛贞立即意识到,这些差役……看着面生。

  而进来的十几个差役,一个个挎刀而立,抬头……凝视着薛贞,虽是进来,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拿人!”薛贞摆出最后一点的官威,发出怒吼。

  可那进来的一个差役却道:“还是请薛部堂审明了案情再说!”

  这个穿着差役服的,正是玄武百户所百户刘和。

  刘和用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薛贞,他已经无法容忍这些士人了。

  因而,他的话似乎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口吻,身子蓄势待发,仿佛只要有任何异动,便要立即拔刀相向,一旦拔刀,势必见血。

  薛贞终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他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感觉自己一下子要被抽空了一般。

  而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摞卷宗。

  这卷宗……实在太厚实了。

  首页上,便是密密麻麻的一行行小字。

  兹有贼子薛正,父刑部尚书薛贞也,面黄,短须,年三十又二,额有大痣,身长五尺二寸,其罪滔天。一者:奸淫妇人刘李氏,刘李氏,刘氏之妇也,世代营商,开绸庄一间,于天启二年三月初七为薛正所见,其见艳生喜,尾随该妇……

  天启二年……三月初七……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十多年前的事……这些事……薛贞没有什么耳闻。

  显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薛正乃是自己的独子,自小宠溺惯了的……

  薛贞也拿捏不定,这事的真假,可这卷宗里,说的明明白白,一丝不漏,这刘李氏还有她的丈夫,以及当时撞见此事的三个邻人,竟也都说的清清楚楚。

  下意识的,薛贞继续往下翻开了一页,则是不同人的口供,还有当初刘李氏报官之后,顺天府留下的状书,当然……这件事显然被摆平了,因为顺天府认定刘李氏为诬告,于是……又有当初经过办此案的情况,还有经办之人……的口供,这些口供,描述了薛家来了人,如何与顺天府的堂官商议,最后堂官又如何暗示定性云云……

  牵涉到的时间、地点,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所牵涉到的十七个人,从受害者,目击者,经办的官吏,一个都没有落下!

  薛贞不寒而栗。

  因为这等事,越是往深里去想,越觉得细思恐极。

  而这时候……那薛正的下巴,却被人重新接上。

  紧接着,薛贞听到薛正的声音:“爹……”

  第六百五十八章 精彩绝伦的审判

  薛贞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堂堂刑部尚书,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转眼之间,自己的儿子就被拿住了。

  可怕的是,这搜罗的罪状,比刑部办案还要严谨。

  他虽不知是不是确有其事,但是单看卷宗,几乎挑不出什么的错来。

  现在听到薛正一声爹的呼唤,他身躯一颤,心也沉到了谷底,而后……他陡然意识到……一旦自己失败,自己的下场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就在这堂中略有慌乱之际。

  薛贞决心拼一拼。

  于是,他冷冷笑着道:“这是什么?尔等抓我的儿子,是要胁迫本官吗?”

  一旁的李夔龙和陈扬美也露出了同仇敌忾之色。

  他们很明显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李夔龙大喝道:“此乃会审所在,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刘和面色很平静,只是道:“先审完此案再说!”

  “若是不审呢?”薛贞怒道。

  面对薛贞的愤怒,刘和泰然自若,甚至微微一笑,这是一种如沐春风的笑容:“若是不审,倒也无碍,那么便押去锦衣卫审问吧!”

  薛贞一听,骤然之间,却觉得自己眼前有些黑。

  他连忙深呼吸,方才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眼看着许多人都朝这里看过来。

  大家似乎都有些好奇,想知道刑部尚书的儿子为何被抓了来……

  薛贞这样的人,最擅长玩弄民意,可很明显,他发现自己玩砸了。

  因为……民意是如流水的。

  虽然这个时候,听审之人还是对他这刑部尚书保持着敬重,可……谁也掩不住内心的好奇,这种好奇心一旦被勾起来,以至于没有人愤怒的跟着咋呼,只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薛正这时继续嚎哭道:“爹……爹……救我……救我……”

  这凄惨的话,叫的薛贞心都要碎了。

  一旦被拿去了锦衣卫审,他几乎可以预料自己的儿子会经受什么。

  于是……薛贞眼眶发红,咬牙道:“好,审……这案卷中的内容,大多都是陈年旧事,为何此前苦主不来状告?”

  刘和则道:“上面写的明明白白,当初状告了顺天府,只可惜……顺天府里有人与薛正勾结!”

  “证据呢?”

  “有人证……”刘和道。

  薛贞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可现在……他是骑虎难下。

  听审的人一听有人证,而且还是奸淫这样最让好事者们有兴趣的事,这时早将其他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只是一个个屏息静听。

  薛贞绷着脸道:“苦主所言,未必属实!”

  刘和不慌不忙地道:“未必属实,只要传唤了便知道。”

  薛贞深吸一口气,只能道:“来人,传苦主。”

  片刻之后,便见一个妇人被带了进来,这是十几年前的事,妇人从前本也算是有姿色,可如今却早已是形如枯槁。

  她进来后,便开始啜泣起来。

  妇人一哭,便让听审的人此时心里都颇有一些同情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薛贞瞪大着眼睛,拍案道:“肃静,肃静,刘李氏,你状告谁?”

  刘李氏便手指着薛正道:“我状告他。”

  “为何状告?”

  “他……他……”

  “为何不说了?”薛贞毕竟是刑名老手,对付这样的妇人,他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刘李氏毕竟只是妇人,这样的话,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出口?好半天才极艰难地道:“他奸污了奴……”

  薛贞摆出一副清正严明的样子:“如何奸污?”

  刘李氏道:“那一日,奴采买了一些东西,坐着轿子要回家……”

  “且慢,你是商贾之妇,如何能坐轿?照大明律,商贾不得坐轿!”

  刘李氏一下慌了,其实大明律还真有类似的条文,只不过到了大明中后期,其实已经没有人将这当一回事了。

  薛贞便冷笑道:“你触犯律令,可见定非良人!”

  刘李氏忙道:“妇人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这不是理由,妇人抛头露面,本就违反了公序良俗,你却还好说?可见你定是一个妓女,如若不然,怎会四处抛头露面?”

  刘李氏听罢,几乎要昏厥过去,一时慌神,急道:“奴不是……不是……”

  薛贞越发的严厉:“好,你方才说,你坐了轿子,而后呢?”

  “而后轿子却被他带着家丁劫了下来……”

  “劫了下来,如何劫持?”

  “便是……便是……将奴抢下。”

  “而后呢……”

  “而后在一处城隍庙。”

  “城隍庙里,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刘李氏已经说不下去了,只是不断的啜泣。

  薛贞大笑:“哼,你若是不说,如何能知道本案真相?本官问你,他对你做了什么?”

  “他……他……奸……”

  “如何奸污的?你细细说来!”薛贞脸色越冷。

  “他……”

  “你当初为何不反抗?”

  “奴……奴……”

  “倘若真为奸污,你既失了贞,为何不觅死?”

  刘李氏在一次次的质问之下,整个人已几乎崩溃了。

  而薛贞却越发的大义凛然。

  此时他护子心切,可谓是使上了浑身的解数。

  薛贞继续冷声道:“怎么,不说话了?依本官来看,你这妇人,定本就是荡妇,于是与薛正私通,事后却想反咬一口,似尔等娼妇,本官见的多了,来人……此妇既涉嫌诬告,又不守妇节,如今本官询问,她又支支吾吾,定不能轻饶了,对她用刑,且看看她说与不说!”

  他话音落下。

  本以为事情要败露的薛正猛地醒悟过来。

  此时,他真不得不钦佩自己的父亲果然是老刑名,三言两语的,即使那妇人还有什么话想说出口的,却早已恨不得羞愤去死了,莫说是状告,自身都难保。

  于是薛正立即道:“对对对,就是通奸,此妇初时勾搭我,我本是不肯,只是她再三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只是我是读书人,虽是犯了错,可终究还心存良知,事后提出一刀两断,她不肯依,于是便诬告于我,这娼妇狠毒无比……不能饶她。恳请明鉴!”

  这个时代的妇人,是最看重名节的,原本出来状告,就已让她羞愤难当,现如今……这一番羞辱,更是令她要昏厥过去。

  此时,这刘李氏已是心如死灰了,一时浑浑噩噩,情绪不禁激动起来,长发落下,一副披头散发的狼狈样儿,口里则悲愤地叫道:“冤枉,冤枉啊……”

  她一面说,一面却趁人不备的时候,突然脑袋狠狠地撞在了青石的地面上,顿时……脑袋头破血流,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几个‘差役’一看,连忙上前,却已发现,这刘李氏竟已是气若游丝,额上血水淋漓,显是半死了。

  刘和勃然大怒。

  而薛贞依旧大义凛然的样子,见了此景,非但不急不躁,反而冷冷道:“此妇诬告,眼看事情败露,妄图自杀脱罪,真是可笑,好了,此案暂时结了,被告薛正……身为读书人,与妇人通奸,虽是无罪,可毕竟违反公序良俗,为维持礼法,以儆效尤,判他回家自省,倘再敢如此,决不轻饶!”

  薛正立即道:“知错了。”

  这时候,薛贞抬头,看向了刘和,淡淡道:“此案已结,尔等还不退下,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急于要保护自己的儿子,而且一场判决下来,其实他自身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既是问案,自己的询问也很合理。

  至于这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要抓住妇人羞于启齿的软肋,便可轻松置她于死地。

  毕竟是刑部尚书,这刑名之道,算是被薛贞玩明白了。

  当然,理论上若有瑕疵,大理寺和都察院是有权力进行重审和弹劾的,不过此时……陈扬美与李夔龙二人却端坐不动,很明显,他们也默许了此案无可指摘。

  只是……薛贞还是有些急切了。

  看着此情此景,方才还高呼青天大老爷的听审军民百信们,却都不发一言,许多人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妇人。

  薛贞更没有察觉到,以刘和为首的‘差役’们,身上已散发出了一股滔天的恨意。

  这时……有人鼓掌。

  啪啪啪啪……

  薛贞此时依旧还是假装镇定,朝着那掌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人一面鼓掌,一面从听审的人之中徐步走了出来。

  薛贞细细一看,这人不是张静一是谁?

  张静一道:“佩服,佩服,薛部堂的审案,真可谓精彩。”

  说着,张静一低头看了一眼刘李氏,道:“送去医治吧。”

  两个差役便忙是心急火燎的将人抬了出去。

  这刘李氏被抬出去的过程之中,几乎所有围看的军民百姓,自觉地让出了道路。眼睛看着已是满头血污的妇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薛贞抿唇看着眼前之人,他当然清楚,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接着,他凛然地看着张静一,冷冷地道:“这里是三司会审,何以锦衣卫都督竟也来了?这倒是咄咄怪事了!”

  第六百五十九章 我即王法

  薛贞这番话,是有其道理的。

  现在在三司会审,你张静一无论是什么身份,贸然跑来凑什么热闹。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张静一和天启皇帝早就来了。

  看着这薛贞审判,早就心头冒火。

  如今眼看着薛贞翻云覆雨,天启皇帝早已勃然大怒。

  而张静一这时更是心头火起,终于忍不住了。

  面对薛贞的质问,张静一笑着道:“我来此,只为一件事。”

  薛贞冷冷地看着张静一,此时已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了。

  所以他无所顾忌:“还请赐教!”

  张静一道:“审案!”

  薛贞摆出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倒不是他不忌惮张静一。

  而是作为刑部尚书,他已无路可退了。

  于是他沉着脸,冷声道:“这不是你锦衣卫审案的地方。”

  “谁说不是?”张静一道。

  薛贞不客气地道:“按大明律……”

  张静一却已一步步走上公案前,却是好整以暇地道:“这大明律,不就是你们随意玩弄的工具吗?你们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什么大明律,在这大明,你们不就是王法吗?”

  薛贞喝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张静一却已踱步到了案牍之后,与这薛贞同在堂上,随即道:“历来你们都是王法,可今日不一样了,今日我张静一为王先驱,王法即我!给我滚下堂去!”

  这句话,已是气得薛贞七窍生烟,怒道:“张静一,你要作乱吗?朝廷纲纪,已被你这样的人糟践成了什么样子?”

  张静一见他还要嘴硬,眼眸里的冷光一闪,接着毫不犹豫地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他面上直接砸了下去。

  随着一声砚台砸中额头的闷响,薛贞也发出了啊呀一声。

  他只觉得额上火辣辣的疼,龇牙咧嘴,脑子也随之昏沉了。

  于是他原地打了个转,捂着额头,跌了下去。

  张静一在此时,却已是升座。

  坐在一旁的李夔龙和陈扬美二人,显然已是显出了极大的不满,李夔龙刚要站起,口里道:“张……”

  他话才刚开口。

  张静一便一个眼神过来。

  这眼神锋利如刀,好似会杀人一般。

  竟是让李夔龙没来由的,心里一颤。

  也在此时,张静一猛击惊堂木,厉声道:“刘李氏昏厥,此案却尚没有定论,这案子岂可如此草草了结?依本都督来看,还需细审,来人……给我传证人。”

  似乎这些‘差役’,早就等着张静一的这番话了,就在此时……便有一人被押了进来。

  那薛贞疼得龇牙咧嘴,更是颜面丧尽,现在张静一如此,他下意识地朝大堂门前看去。

  一看到此人,他脸色惨然。

  来人跪下,魂不附体的样子。

  张静一大喝道:“你是何人?”

  “草民薛二。”

  “薛二,你是什么身份。”

  “我乃薛家的家奴。”这薛二慌慌张张地道:“从前……从前是少爷的家奴。”

  “你家的少爷,乃是薛正?”

  “是,是……”

  “十三年前,薛正奸淫刘李氏时,你可在吗?”

  “在,在的。”这薛二乖乖地道:“当时……我跟着少爷,少爷瞧上了这刘李氏,带着我们拦住了这刘李氏的轿子,将她从轿中拖拽出来,到了一处城隍庙……那刘李氏不断的哀告,可少爷……少爷他一时上了头,理也不理。”

  “奸淫之后,刘李氏可告了官?”

  “告……告了……”

  “为何顺天府没有审讯?”

  “刘家在那边告官之后,便立即有顺天府的人通报少爷,少爷便让我去处置。”

  “你是如何处置的?”

  “拿着少爷的名帖,送了一份厚礼。”

  “厚礼?”

  “一副老爷平日的字画。”

  “呵呵……”张静一冷笑道:“薛贞这狗东西,他的字画这么值钱?”

  “不是老爷的字画值钱……是因为……那主审的人,一直钦慕老爷。”

  “只怕不是钦慕,是早想和你老爷狼狈为奸了吧,此后如何呢?”

  “此后顺天府就判了一个诬告,还将刘李氏的丈夫,打了个半死,这事便算是结了。听说……听说……后来刘李氏的丈夫……大病一场之后,很快便一命呜呼了。本来少爷还不忿的,觉得这刘家的人,居然还敢上告,真是胆大包天,非要整一整不可,就是因为听说刘李氏的丈夫死了,所以才罢休。”

  张静一哈哈大笑:“你莫不是诬告了这薛正吧?”

  薛二立即道:“不……不敢,小人世代在薛家为奴,绝不敢……诬告!”

  张静一道:“那么……当初顺天府与其勾结的官是何人?”

  “他当时任顺天府通判,叫刘苏,后来……进了礼部做主事。”

  张静一随即道:“好,来人,带刘苏!”

  那刘苏,居然也早已被人拿了。

  刘苏狼狈地给押了进来,他见了张静一,便磕头如捣蒜:“饶命啊!”

  “刘苏,你在外头,都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

  张静一冷笑:“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刘苏面如死灰,哭丧着脸道:“当时……是罪官署理此案……薛家人来说情,罪官不敢招惹薛家……”

  张静一冷道:“带下去,再带当时目击的几个人证来。”

  片刻之后,又有几人带进来,一一询问。

  案情便慢慢的地清晰了,几乎所有的罪证,都指向了薛正。

  张静一目光冰冷,如刀刮一般看着薛正,咬牙切齿地道:“薛正……”

  薛正见自己的爹被打了下去,又见许多人证带了进来,早已感觉不对了,于是又痛哭流涕:“在。”

  张静一此时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怎么说,这刘李氏,可是冤枉你吗?”

  薛正已是哑口无言。

  张静一这时却依旧面上没有表情,只一字一句地道:“强抢民女,是何罪?奸污良家,又是何罪?”

  薛正煞白着脸,哀声道:“饶命啊!”

  张静一继续不动声色地道:“还有贿赂顺天府通判,又是何罪?”

  薛正道:“我……我……”

  张静一不理他,自顾自地道:“方才有人说你是读书人是吗?”

  “是……是……”

  此时,许多看客们,也已忍不住心头火起了。

  毕竟这案子一再翻转,如今算是彻底的真相大白,以至于许多人想到方才那要以死来洗清自己的刘李氏,还有这薛贞父子为了脱罪,居然诬赖别人畏罪自杀。

  但凡是正经人,亲眼见证这样的事,都不免心意难平!

  张静一接着道:“你是读书人,读过这么多书,那么就是知法犯法了?”

  薛正依旧痛哭流涕的样子,还想说什么。

  张静一却继续道:“淫人妻子,且还买通官吏,知法犯法,已是罪无可赦,到了现在,你还想活吗?你若是能活,那我张静一就不必活了,来人……先断了他的命根子!”

  此言一出。

  那刘和几人,早就安耐不住了。

  薛正先是露出惊恐之色,整个人惊得颤抖了起来,随即想要挣扎,却迅速地被人抓住了胳膊,有人直接一脚将他踹翻,他身子后仰,便倒在了地上。

  这时,刘和倒也不客气了,直接拔出了刀来,手中绣春刀,闪着寒光,接着猛地举起,狠狠地朝他的作案工具上连戳几刀。

  “啊……”薛正发出了嘶吼。

  紧接着,血流不止。

  他口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爹……救我……”

  那跌落在地的薛贞见状,差点昏厥过去,他拼命地想要朝薛正扑去,却被人死死地按住了。

  薛贞于是朝着张静一怒吼:“张静一,我与你不共戴天。”

  张静一淡漠地看着他道:“我们当然是不共戴天!”

  此时……薛正已是疼得昏厥了过去。

  他的惨叫,也已戛然而止。

  张静一则是抖擞精神,狞笑地对着薛贞道:“你真以为事到如今……本都督来此,还是和你开玩笑的吗?我张静一行事,从来不给自己留后患,现如今既处置了你的儿子,难道你以为,我还会留你这老狗过年?看来……你是不晓得什么叫锦衣卫,不知道我这天下第一字号的鹰犬是什么手段了!”

  这时候……已经连最后一层遮羞布也已不要了。

  张静一冷笑之后,便道:“刑部尚书薛贞,你的儿子犯下这样的大罪,你可知情吗?”

  薛贞看到自己儿子身下的那一摊血,只觉得阵阵眩晕,他心一颤,这种恐惧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这世上,历来对于薛贞这样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摆平的。

  即便是自己的儿子奸淫掳掠,也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只让府里的一个下人,带着薛家的帖子,便可立即解决,且永无后患。

  可现在……他终于觉得慌了。

  他看着薛正,老泪纵横。

  人便是如此,伤害别人的时候,从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可能沾沾自喜。

  可一旦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受了伤害和委屈,便觉得自己遭了天大的罪。

  第六百六十章 上天难欺

  可此时,薛贞比谁都要清楚,这显然只是开始而已。

  方才还居高临下,掌握人生死的刑部尚书,如今却已被人质问,反而被人拿捏。

  张静一见他默然不答,便又大喝:“本都督问你,你的儿子强抢民女,罪恶昭彰,你知情吗?”

  薛贞抿着唇,依旧不答。

  张静一便道:“来人……动刑!”

  几个一直在旁待命的‘差役’便如狼似虎一般冲上来,刘和当先,手中举着一个木牌子,对着薛贞的脸呼呼便拍下去。

  薛贞惨叫起来,捂着高肿的脸,疼的几乎要在地上打滚。

  一旁的大理寺卿陈扬美显然已看不下去了,恼怒地大声道:“张都督,这是刑部……”

  他话没有说完,张静一却朝陈扬美冷冷笑道:“我在此审断,你是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陈扬美勃然大怒,可此时,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杀气,不只是张静一,便是这一个个差役,也像要杀人一般。

  至于方才还为他们叫好的军民百姓,现在也一个个默不作声了,居然没有人为他们说话。

  有的是当真被张静一给震慑住了。

  还有人则是心里怀着愤怒,眼看着薛正罪恶昭彰,恶贯满盈,再见这薛贞为了包庇儿子的丑态,让人早已生出了反感。

  天启皇帝站在人群之中,只屏息看着,他的表情只是冷漠。

  此时,张静一目视薛贞,冷厉地道:“本都督问你最后一遍,你儿子做的事,你可知情!”

  薛贞已是斯文丧尽,此时可谓是万念俱灰,他试图继续抵抗,可一旁的刘和人等,却让他打心底的怕了,他只能慌忙道:“不……不知……”

  “不知道吗?”张静一道:“薛正除了强抢民女之外,还牵涉到妖言惑众,勒索财物,这些你知情吗?”

  薛贞道:“不……不知……”

  事实上,他是彻底慌了,满脑子都是自己儿子的安危,又害怕引火烧身,最终烧到自己的身上,此时哪里有方才的凛然正气?

  张静一道:“你什么都不知情?”

  “不……不知道。”他矢口否认,而他也知道,他只能否认。

  张静一笑了笑,道:“这样看来……你只是教养无方了。”

  薛贞低垂着头,此时脑子开始拼命的运转,在短暂的慌张之后,毕竟身居高位之人,虽心头依旧有着慌乱,此时却已经在心里开始权衡起利弊来了。

  张静一随即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情,显然这些案子,你的儿子薛正就是主谋,依大明律,他为主谋,数罪并罚,当是什么罪?”

  这一下子,却如晴天霹雳一般,让薛贞稍稍恢复的理智,又再次崩塌。

  张静一见他不答,便道:“你不说,好,那我来说,此罪甚大,所以……问斩,抄家,对不对?”

  “他只是个孩子……”薛贞惊叫道:“如何能是什么主谋?”

  张静一这下是忍不住的笑了,不禁道:“他年龄比我还大呢,竟也是孩子?你们薛家……看来五行缺孩啊。”

  这是一句讽刺的话。

  可听在薛贞的耳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

  张静一不慌不忙的样子,接着道:“不过,你儿子只是问斩,倒也不急,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现在我们该来审一审你了。”

  薛贞又慌了,连忙道:“什么……什么意思。”

  张静一道:“上午的时候,你的儿子薛正便已被拘押,他已承认,你们薛家这些年来,日进金斗,薛部堂,你说……你一个刑部尚书,每年的薪俸和宫中的赏赐却是死的,我来问你,你们薛家……哪里来的这么多财产?”

  薛贞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

  这一手实在太厉害,顺藤摸瓜,一个个的收拾,问出新的口供……

  他慌忙着想要掩饰。

  张静一此时继续道:“你不必狡辩了,你以为我张静一只轻信你那逆子空口白话?实话告诉你,一个时辰之前,你家的账房和主事,都已请去了北镇抚司,该说的,他们都已说了,你们不是一直喜欢引用律令吗?不是口口声声祖宗成法吗?那么,我也用一用这祖宗成法,太祖高皇帝曾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平日里……你总是对人说,现在朝廷内忧外患,陛下还与民争利,侵夺人的钱财,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你看,你自己也知道国家已经内忧外患,可你这钱财,又是搜刮来的哪里的民脂民膏?百姓们已活不下去了,倒是你这刑部尚书,快活的很,那你说……是谁在与民争利?你尚且知道……民脂民膏四字,可见你绝不是无知,而是明知国家艰难到这般的地步,却还肆无忌惮,有恃无恐,搜刮民脂民膏,若是照太祖高皇帝的大诰中论罪,理应剥皮充草,以儆效尤。尤其是你身为刑部尚书,知法犯法,更该从重惩罚!”

  薛贞听罢,脸色苍白,惊慌大叫:“你这是栽赃,是污蔑……是污蔑……”

  张静一眼带嘲讽,笑着道:“是否污蔑,自有定论,你以为我是来和你逞口舌之快的?我收押了你薛家这么多人,你以为这些人是怎么拿住的?我张静一行事,光明磊落,所以……实话告诉你,你家已被抄了……”

  被抄了……

  一个个的噩耗,根本不给薛贞任何反应的时间。

  当他还想着怎么给儿子脱罪的时候,却没想到,张静一早就预备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连书童和顺天府的人都已拿住了。

  当他还想着如何狡辩,想办法营救儿子,从轻发落的时候,却没想到,张静一已经开始追究自己了。

  当他还想着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结果……直接被抄家了。

  “我乃刑部尚书,你擅抄我家?”薛贞厉声大喝,脸上换上了滔天恨意。

  张静一泰然道:“你是刑部尚书,就更该知道,你所掌握的,乃是天下的刑名,此等重责,俱为你一人所系,现在传出你贪赃枉法,锦衣卫彻查,当然是责无旁贷。当然,为了追求公正公平,所以……我也绝不冤枉你,在抄你家的时候,我还特意请了刑部给事中,大理寺少卿,都察院的御史同去,不只如此,还请了数十个百姓,一同去见证,好让他们知道,我张静一不似你这赃官一般,栽赃构陷,徇私舞弊!”

  “……”

  到了这个地步……薛贞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坑死了。

  他忍不住潸然道:“你就这般打击报复的吗?你这是陷害忠良!”

  张静一大笑:“陷害忠良?你是忠良吗?你若是忠良,那这天下人,人人都是忠良了!连那些流寇,都是慈眉善目,乃是一等一的良民。到了现在,你还敢跟我逞口舌之快?你家里的那些姬妾,还有那些金银……更不必说,你那床头的各种玩意儿,甚至是书斋里的淫书淫画,你竟也敢自称是忠良?”

  薛贞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已慢慢的萎了下去。

  实际上……到了这个地步,他已没有办法了。

  其实张静一要收拾似薛贞这样的人,还真是简单无比,倒不是说……他有什么特别的杀手锏。

  其根本原因在于……人设。

  是的。

  不说搜抄出来的金银,就说那些淫书淫画,若是张静一家里藏着,大家也只是一笑置之,毕竟张静一本来就没有什么人设,他就是鹰犬,因为我道德底线低,所以我道德底线可以低。

  这就如‘大昏君’天启皇帝一样,他就算不藏,大家都会想象他各种在后宫中的淫秽。

  可这些读书人出身,作八股做敲门砖的人显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他们自己营造了一个道德先生的人设,一个个私下里虽是男盗女娼,可台面上,却总是以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标榜自居。

  真要彻查,所有和人性沾边的玩意,这些家伙,十之八九,一个都不会落下,抓到了便是社死。

  由此可见,营造人设虽是满足了这些读书人的道德癖好,可实际上,也是一层枷锁。

  张静一此时冷冷地盯着薛贞,凌厉地道:“薛贞,你罪大恶极,到了现在,尚没有悔过的迹象,既然要照着祖宗成法来办事,来人,将这薛贞拿下,到时……剥皮充草,他的儿子,也是恶贯满盈,这一对父子,猪狗不如,正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时至今日,若是不诛灭此父子,又如何安民兴邦!”

  刘和等人听罢,一时振奋,应诺一声,便要将这薛贞拖拽下去。

  薛贞仍旧不甘心,口里大呼:“冤枉……我冤枉……张静一……你……”

  张静一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而那些百姓,却自觉地让出了道路,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去看薛贞。

  与此同时,张静一则笑容可掬地看向了一旁的陈扬美二人。

  这一张俊秀年轻的脸,这笑容……虽是如沐春风一般,却在二人眼里……很瘆人!

  第六百六十一章 凌迟剥皮

  陈扬美二人已经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张静一则笑吟吟地道:“二位……”

  陈扬美深吸一口气:“张都督……想做什么?”

  弱者心态尽显。

  张静一道:“我在说话,你也敢插嘴?”

  陈扬美:“……”

  他心中不忿。

  不过……

  身子却很实诚,立即住口。

  碰到这样的人,你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静一随即道:“方才的处置,二公以为如何?”

  这是灵魂拷问。

  傻瓜都清楚,刑部尚书的罪是坐实了的。

  可是……毕竟三人联手,这是队友啊!

  为他说话,不就堂而皇之的官官相护了吗?

  可若是立即做出切割,这三法司瞬间土崩瓦解,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对张静一的妥协。

  二人于是缄默不言。

  可是他们不说话,怎么能躲的过去呢?

  张静一目光冷凌,严厉地道:“怎么,不说话?你们平日里,不是口若悬河吗?还是你们本就和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陈扬美憋红着脸,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那李夔龙则有些害怕了,道:“这……这……若是确有其事,那么……自是罪有应得。”

  张静一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李夔龙道:“既然这薛家父子罪有应得,那么……我这儿还有一些事,李公,咱们来计较计较你的事吧,你家里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也藏着许多的银子?还有,你的十三个侍妾,是怎么来的?听说……还有几个……竟是娼妓?”

  “你是朝廷大臣,为何会有这样的癖好?这么多人,你又是如何养得起的?还有,你在你的老家,这几年来,购置土地多达三万六千多亩,你家何来这么多的银子?”

  李夔龙听到这里,打了个颤,他一脸惨然:“张都督这是什么意思?”

  张静一便冷冷地道:“三法司会审,这是国家的制度,可若是连三法司竟也是贪官污吏呢?国家将司法交给你这样的人手里,如何能伸张百姓的冤屈……现在,你来交代一下吧,不过……我收到的只是线报而已,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还得先抄了你的家再说。”

  “你是左都御史,位高权重,你的好坏,关系到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为了确保你是个两袖清风的清官,那么……我查一查你,也是理所应当的吧。就好像陛下一样,陛下乃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父母,所以百官虽时可以纠劾天子一般,总不能你得了如此官位,一言断无数人生死,现如今群议汹汹,都说你平日里在家门庭若市,许多人给你好处,锦衣卫却不闻不问。现在,锦衣卫的人马,已围了你家,就等你这边确定呢,若是你无法澄清自己,那么这北镇抚司,只好贸然冲进去一探究竟了。”

  张静一顿了顿,接着道:“你放心,不会有人栽赃构陷你的。这一次,依旧还是请三法司的主事、少卿还有御史,甚至还请了一位翰林一同抄你的家,不只如此,还请了不少的百姓去围看,你若是心里没鬼,自不必怕。到时说不定,当真是冤枉了你,还可还你的清白!”

  李夔龙一听,已要晕过去。

  他急了:“张都督,你……你……”

  “我要你解释。”张静一目光冰冷,不客气的道。

  李夔龙一下子心乱如麻起来,连忙道:“我……我家里是有一些银子,可是……可是……”

  “那么从何而来?”

  李夔龙想了想:“俸禄……”

  张静一立即就道:“你这些年为官,所有的俸禄,我已折算过,满打满算,也不过数千两银子。”

  李夔龙又连忙道:“还有祖辈的积蓄。”

  张静一毫不迟疑地道:“你李家的积蓄,我也算过,土地和田产,就在你为官之后,开始暴增。”

  李夔龙道:“是……是我经营有方。”

  张静一笑了:“你做了什么,如此的经营有方?”

  “这……”李夔龙已满头大汗。

  张静一脸上的笑意已敛下,道:“看来,得查清楚了,来人……让人动手。”

  李夔龙慌忙大吼:“你敢!”

  张静一本还心平气和,这时突然厉声回应:“便是敢,又如何?”

  李夔龙:“……”

  张静一道:“似你这样的人,也做什么左都御史?今日……我便非要用祖宗成法,将事情讲清楚,还是那句老话,太祖高皇帝的大诰里头明言:官吏贪赃满60两银子,一律处死,决不宽贷。除此之外,太祖高皇帝还一再强调,上到中书省和中央六部,下到地方府、州、县,不管是谁,一旦发现贪赃枉法,便要秉公执法,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凡有触犯者,根据其贪赃多寡,分别处以凌迟、阉割、株族等刑,除此之外,为了免使赃官害民,对不同的赃官,处以剥皮楦草、挑筋、断指、断手和削膝盖等刑法。六十两银子……不知道李公够不够处死的标准,若是再多,那么就可能要凌迟,要剥皮充草,甚至是诛族了。祖宗之法在此,这朝中的硕鼠,还想遁形吗?”

  李夔龙听罢,已是脸色大变,他看着一个个恨不得杀他的眼神,下意识地看向外头的百姓。

  其实这些鼓动舆论的士大夫们,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百姓们虽然有一种天然同情弱者的心态,可是……他们更痛恨贪赃官吏,这盖子……没有揭开来的时候,他便是为人伸张正义的好官,可一旦盖子被张静一揭开了,而且还邀人一起抄家,倒是颇有几分众筹抄家的意思。

  如此一来……当张静一搬出了太祖高皇帝,反而让这些百姓们,似乎一下子又转换了立场。

  对呀……为啥不可以查一查呢?

  可偏偏……也是李夔龙这些人不争气,这也没办法,虽然平时里高调,动辄仁义道德,可私下里……做的事,却实在是肮脏无比,这怪不得张静一,也怪不得锦衣卫。

  张静一冷声道:“来人……”

  “在。”

  “传令,让围在李家外头的人,给我动手!三法司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应查一查,当然,决不能冤枉了人,所以……要多请人同去见证!”

  “喏。”那人行礼,匆匆而去。

  李夔龙已是大惊,他意识到了自己也完了,此时他心里堵得厉害,连忙道:“张都督……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静一却朝他一笑:“你要我饶你,可被你压榨,你贪墨的百姓,谁来饶他们呢?你这样的人,作威作福了这么多年,现在推行新政,稍稍让你们让出一些利益,你们便忍不得了,却还想着给人翻案,你若当真是什么两袖清风之辈,倒也罢了,偏偏你是什么人,难道我不清楚?就你这般,还敢给人翻案?”

  李夔龙哭丧着脸道:“我……我……我可以……”

  “已经迟了。”张静一淡淡道:“你可以与不可以,都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你和那些人……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你现在求饶,可你似乎忘了,若是我心慈手软,你和你那些要保护的人,若是有一日骑在我的头上,我还会有命在吗?只怕我们张家一家老小,也尽都要死在你们的手里!真到了那个时候,我认了,也绝不指望靠求饶能得你们的宽恕,今日……也是一样!所以,你就安心地准备好上路吧,何须多言。”

  张静一的一番话无比的直白,李夔龙一脸灰败,身子已软了下去。

  张静一再不理他,而是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那陈扬美的身上。

  此时,这位大理寺卿是大受震撼,转眼之间,便直接整垮掉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

  这个家伙,是有多狠毒啊!

  而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陈扬美目光冷沉,一脸戒备,警惕地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对他凝视了一眼,那目光带着意味深长,随即朝他道:“陈公……还要继续审下去吗?”

  陈扬美咬着牙,三司会审,两个人都已垮了,那还算什么三司会审?

  见他默然不语,张静一笑了笑道:“现在……你们自便吧,若是还要继续审下去……悉听尊便,我现在很忙,得抄家去了,三法司里……不知多少的赃官污吏,还需处置呢!”

  说着……张静一作揖,便大喇喇地带着人……扬长而去。

  陈扬美愣了一下,只觉得如做梦一般,他原以为……接下来这大棒要落在他的身上!

  哪里想到……张静一似乎完全没有收拾他的兴趣。

  直接转身便走。

  随后,他看着那被人拖拽而去的李夔龙、薛贞,依旧疑如做梦一般。

  那张静一……当真是放过他了?

  话说回来,陈扬美为官,确实算是清正,是正儿八经,一步一个脚印,凭着政绩和功劳爬上来的。

  他所厌恶的……正是张静一的飞扬跋扈,以及对于士大夫的毒辣。

  可现在……他细细地咀嚼着这李夔龙和薛贞,便忍不住有一些恶心,自己竟与这样的人为伍!

  第六百六十二章 剪除干净

  其实对于陈扬美而言,今日的事,还是让他极为震撼的。

  一方面是他没想到薛贞二人,竟是如此肮脏。

  而另一方面,张静一似乎对给他治罪并无兴趣。

  于是……这三司会审,如今却如笑话一般。

  等他匆匆出了刑部,方才见到,百姓们早已散去了。

  而大量的锦衣卫,开始出现在了街道上。

  很快,便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消息。

  锦衣卫开始搜抄了不少的人家,而主要聚集在三法司的领域。

  这些锦衣卫的消息极为灵通,几乎是一抄一个准。

  不只如此,还有许多战战兢兢的人,被带了去做见证。

  天启皇帝似乎对此很满意,亲自下诏表示大家不要害怕,搜抄的都是贪赃枉法之人,只要清正廉洁,绝不会招致侮辱。

  看着这旨意,许多人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话?

  能不害怕吗?

  这天底下有几个人是干净的?

  只是所谓的顺应人心,就是如此。

  当初有人鼓动人痛斥锦衣卫残暴。

  那么锦衣卫索性就干老百姓们喜闻乐见之事。

  反正许多人平日里男盗女娼,等看到这一个个人数不清的侍妾被请出府邸,见许多的金银出来,还有搜抄出来的许多床上用品,甚至是各种不雅之物,顿时……这些平日里没怎么见识过的军民们,顿然大开眼界。

  可怕的是,这玩意还真就能制造大量的舆论,甚至你不需要特意去煽动,这些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人们通常聊着聊着,便忍不住想要聊到这方面去。

  一时之间……原先悲愤的情绪,舆论的煽动,如今却好像成了笑话一般,大家早已忘了。

  至于同情心……什么锦衣卫打人啦之类……自然也不会再有了。

  毕竟绝大多数人心里还是有数的,锦衣卫是亲军,尤其是现在的北镇抚司,压根和寻常百姓井水不犯河水,反是官府的那些官吏,与他们的距离更近一些。

  大家是有自知之明的,想要被锦衣卫‘构陷’,自己还不够资格。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是鸡飞狗跳。

  原本还跳出来的人,现在都很实际地缩了回去,毕竟……他们心里也清楚,若是再闹,指不定锦衣卫就找到自己的头上了。

  而这时候,张静一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送到了宫中,而后天启皇帝召集群臣议事。

  内阁大学士和尚书们济济一堂。

  当然……此时六部九卿,已少了几人。

  三法司里,唯独幸存的,竟只剩下大理寺卿陈扬美了。

  这陈扬美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去大理寺当值的时候,发现官吏去了一大半,今日问这个人呢,说是被抓了,明日问那个,也被抓了。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大理寺,陈扬美一方面唏嘘的是堂堂大理寺,竟到了各处公房十室九空的地步。

  另一方面,只怕也颇有几分宽慰,还好自己守住了底线,总不至……到那最坏的境地。

  几个内阁大学士,对此是极为忧心的。

  事情已经非常严重了,再这样下去,难道非要闹到朝中无人的地步吗?

  原本刑部尚书的位置已空了下来,只余下了五个尚书,这五个尚书,心里也不禁唏嘘。

  幸亏那薛贞趟了雷,要是当初自己没按捺住跳了出来,只怕现在……

  想想都令人冷汗淋漓!

  此时,张静一也已到了,他一出现,立即得到了无数怪异的目光。

  可张静一对此,却表现得很轻松。

  很快,天启皇帝升座,众臣循规蹈矩地行礼。

  天启皇帝今儿的心情显然还不错,笑着道:“近日朝廷可是热闹的很啊。”

  众臣无言。

  天启皇帝接着道:“三法司所代表的,乃是王法,关系重大,倘若马虎,便是天大的事,这几日,锦衣卫整肃三法司,颇有成效。只是……如今江南和三法司的罪官已是人满为患,再加上其获罪株连的亲族,更是无数。张卿预估,这上上下下,只怕有十万人,负担不小啊。”

  “朕的本意是严明法度,以儆效尤,就照着祖宗之法,统统诛杀,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张卿也再三奏请,希望朕少杀滥杀……因此……朕召卿等来,便是要问一问,若是不杀,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

  众臣听了,心里都不免复杂无比。

  谁不知道天启皇帝和张静一是两大魔头?都到了这个份上,倒是‘慈眉善目’起来了。

  见众臣都不吭声,天启皇帝也不意外,随即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朕就抛砖引玉吧,张卿今日又上奏一本,说是若不惩戒,则王法的威严荡然无存。可若是统统杀了,又不免杀孽过重,大家都是知道的,朕这个人……素来不喜杀戮,抄家就可以了。至于这些人……索性便流放了吧,辽东那里,正好需要人力,不如就流放辽东,如何?”

  说罢,天启皇帝先看向黄立极。

  黄立极迎着目光,只好苦笑道:“陛下若是能赦死罪,当然是好事,只是流放辽东……”

  流放其他地方……还好。

  可辽东那地方……就等于是进了张家的地盘,这张静一和他们有宿怨呢,能放过他们吗,不会生不如死吧?

  天启皇帝则道:“眼下,也只能流放辽东卫戍边镇了,这件事……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那么……就拟诏吧。”

  黄立极在心里叹气,现在可谓是人人自危,有意见就有用吗?

  他只好道:“是。”

  张静一在一旁,却也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现如今,辽东最缺的是什么呢,当然是人力。

  而这些人一旦到了辽东,绝对蹦跶不起来的。

  十多万人,某种意义而言,其实都是民脂民膏养起来的‘高质量’人口,都能读书写字!

  当然……这些人肯定是和张家有仇怨的,可又如何呢,到了那地方,还不是张静一要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天启皇帝随即看向张静一:“张卿,倒是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张静一道:“臣一定竭尽所能……定要严加管束。”

  天启皇帝随即微笑:“那么此事便算是议定了。”

  说罢,便遣散众臣。

  张静一今儿也急着回北镇抚司,处置后续的事宜,于是随众臣一道告辞而出。

  只是没走上多少步,便有人在他身后追来道:“殿下,请留步。”

  张静一回头,来者却是孙承宗。

  张静一于是驻足,等孙承宗走上前来,只见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张静一凝视了孙承宗一眼,道:“孙公的脸色不好,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身体。”

  孙承宗吹胡子瞪眼道:“老夫已经半个多月睡不了好觉了。”

  如果说朝中还有人可以让张静一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只怕也就只有孙承宗了。

  虽然彼此的立场可能有所不同,可张静一却知道,孙承宗是个不屑于耍弄心机的人。

  听完孙承宗的话,张静一便尴尬地道:“是吗?孙公……为何辗转难眠呢?”

  这不有点明知故问了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孙承宗道:“老夫从来不认为,你是擅权的卑鄙小人,可是你太年轻了,做任何事,不能只一味的追求痛快,而是应该稳重,否则……一旦局面糜烂,到时想要收拾,可就难了。”

  张静一倒是耐心地道:“局面糜烂,孙公所指的糜烂,是什么?”

  孙承宗又瞪他一眼道:“你还要装糊涂?江南那边,株连了这么多人,老夫自然知道,那些人打什么主意,又有着什么过错。可是……真要将这些人完全置之死地吗?一旦这些人置之死地,那么……朝廷便算是彻底的让士人和士绅们大失所望了。”

  “至于新政……这新政……固然千好万好,可唯独,老夫担心还是太操之过急了,将来一旦反弹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现在朝中打击了这么多的士大夫,这朝廷百官人人自危,又还有谁肯安心办公呢?老夫听说三法司那边,已经没有多少大臣了。”

  孙承宗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其实某种意义而言,这个督师过辽东的人,是知道辽将和豪强的危害的。

  他认同打击这些人,可问题就在于……他又觉得……打击的同时,也要安抚,要有两手策略,如若不然,皇族和他们一拍两散,往后这朝廷靠谁来治理天下?

  张静一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孙承宗,他想了想道:“孙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其实这件事,我也想了很久,我也与孙公一样辗转难眠,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孙承宗诧异道:“你想明白了,所以打算将这些人彻底铲除?”

  “是的。”张静一也不否认,而是很认真地道:“正因为想明白了,所以这些人,非要被剪除个干净不可。”

  张静一的回答斩钉截铁。

  孙承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地意识到,张静一似乎盘算着什么。

  于是他皱着眉头道:“这是为何?”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与皇帝共治

  张静一很清楚,孙承宗是很希望能够与自己推心置腹地谈一谈的。

  所以张静一一面踱步,一面想了想,随即就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谁还有选择呢?你我都没有选择,陛下是如此,我是如此,还有那些士大夫们也是如此。”

  “我当然清楚,这样做会造成什么影响。可是……我更清楚,我若是不这样做,又会是什么后果!”

  顿了顿,张静一继续情真意切地道:“我不这样做,那么……今日我所做的一切成果,最终都会被他们掩埋掉,就如同当年下西洋一样,朝廷花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才造出了一支天下规模最大的船队。可又如何呢?郑和一死,成祖皇帝一驾崩,最终……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先是减少船队的拨款,接着是解散船员和船匠,此后又开始毁船,到了最后……直接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今日我大明能灭建奴,是因为什么呢?只是因为东林军校吗?还是因为……无数巧匠,制造出来的神兵利器?可是……又有什么用,没有一个真正与东林军,与巧匠们捆绑在一起的人一直在朝中,而放任这些人在朝,那么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那些东林生员们,他们将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荣辱都维系在了我张静一的身上,他们对朝廷有赫赫功劳,可是一旦陛下驾崩,一旦本都督没了呢?一旦没有了,朝中这些人,像钱谦益,像薛贞之辈,就会一点点的将所有的成果,统统湮灭。以至于到了最后,什么都不会剩下。他们干得出来这样的事,为了不让有功之臣,最后落到凄惨的结局,为了不让那些生员,又重新成为丘八,我张静一还有什么选择?”

  孙承宗听罢,默然无语,他其实很清楚,张静一所说的是对的。

  这些年来,朝中的党争已经愈演愈烈,一旦这些人重新得势,那么当今天下的所有国策,都会重新推倒。

  最后孙承宗叹了口气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虽是这样叹息,他却显得无力,随即孙承宗道:“只是……没了他们,那么天下……岂不是要大乱?难道我大明,单凭借武人就可以治天下吗?那么地方上怎么办?自秦汉以来,天下归于一统,维系一统的,恰恰是士啊。”

  孙承宗说出了自己最后的担忧。

  这一点……孙承宗说的倒是实情了。

  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绝大多数的百姓和农户,没有任何的见识的,有些地方,可能隔了一个乡一个县,彼此的语言就不通了,而真正统一的,实际上却是文字。

  掌握文字的人是谁?

  寻常的百姓,一辈子都走不出方圆五十里地,他们从生到死,都盯着那一亩三分地,可以说……在他们眼里,那些士绅,才是真正的皇帝,和大明的皇帝,距离他们太远太远,无论是大宋统治他们,还是大明,甚至是蒙元,其实对寻常的百姓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分别。

  而在这个世上,真正认同一统,而且时常进行流动,与朝廷比较亲近的人,恰恰就是士人!

  正是因为有士人的存在,所以天南地北的地方‘豪强’,才可不断的进行交流,他们有大一统的理论基础,有驾驭地方百姓的实力,有掌握文字的才学,还有随时参加科举,被朝廷征辟,维持朝廷统治的意愿。

  一旦失去了这些人,那么大明……还能维持的下去吗?谁还有维系一统的意愿?你的东林生员,可以控制到天下任何的角落吗?

  张静一听罢,便道:“孙公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这也是当初,陛下和我所顾虑的地方,可现在……我已没有顾虑了。这些士绅,可以通过几百个进士,几千个举人,十万个秀才来与皇家共治天下,那我张静一,也可以凭借数万的生员,还有数不清的文吏,与陛下共治!”

  孙承宗摇摇头,觉得张静一的话,有些自满。

  “这太冒险了。”孙承宗苦口婆心地道:“一旦有什么差池,那就是万劫不复啊!”

  张静一眼中闪过坚定之色,道:“事到如今,即便万劫不复,也要奋力一搏。”

  倘若不知历史,不是两世为人,张静一是会妥协的,因为传统和这些人的力量太强大了,强大到哪怕是你改朝换代,最终也要尊重他们的传统,维护他们的利益。

  可恰恰是两世为人,却让张静一深刻的意识到,天下在变,大明之外的海洋深处,世界也在变化,若是继续走这一套死循环,那只是早一些死和迟一些死的分别而已。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改变统治阶层,彻底将这些早已腐朽到了根的阶层彻底绞杀。

  孙承宗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之人。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气概,或许这就是英雄气。

  可是……孙承宗却为之惋惜,因为……他很明白的是,历来的英雄,最终都有着悲惨的命运,试图改变和做抗争的人,最终往往尸骨无存。

  哪怕现在的张静一,权倾一时!

  孙承宗道:“你的话太自满。”

  张静一很是坦然地道:“没有自满,只是因为……我还有一样东西。”

  “是何物?”

  张静一自信满满地道:“一个改变天下的真正利器。”

  孙承宗不禁失笑:“改变天下?”

  他看着张静一,眼眸中显然是不信任。

  张静一道:“就请孙公,拭目以待吧,到时……你我再见的时候,或许我会揭晓答案。”

  孙承宗再没有多说什么了,其实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已清楚了张静一的决心,此时说再说,也变得无用,于是只好道:“殿下……珍重。”

  张静一同样作揖回礼:“孙公……以后还是按时作息为好,不要总是藏着心事。”

  孙承宗苦笑:“老夫会的。”

  二人告别。

  北镇抚司,却已忙碌开了。

  现在要忙的事太多,朝廷已经下旨,那么流放这些叛逆以及赃官污吏,已成了当务之急。

  可是这么多人的大迁徙,还要确保所有人能送到辽东,却绝不是一个小事,稍有差池,都可能出乱子。

  因此,南北镇抚司几乎所有人,都忙碌的脚不沾地。

  张静一显然在这个过程之中,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因为江南一役,算是真正的让士绅们彻底死心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士人算是对朝廷,彻底的心灰意冷了。

  历朝历代,为了笼络这些人,无论是九品中正制还是科举制,其实都带有强烈的政治目的,也就是收揽这些人入朝做官,以期借助他们,为皇朝维持统治。

  诚如孙承宗所言,真正维系天下一统的,恰恰是这一个个州县里的土皇帝,除了士人之外,几乎绝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被割裂开的。

  因此……许多可怕的奏报,已传了出来。

  其中一份奏报,来自于贵阳,贵阳那里,有人作乱,只是作乱的人……却不只是传统意义的流寇,竟是当地的士人,他振臂一呼,居然招募了数千人,袭击了县城,当地县令,竟是从贼,紧接着……这一伙贼寇,竟有星火燎原之势。

  而另一方面,似乎流寇那边,也有人看出了机会。

  闯将李自成,兵锋直指汉口、武昌,此时流除了闯王高迎祥,还有张献忠之外,便是闯将李自成这一支规模最大,他似乎抓住了时机,先渡黄河,舍弃了关中,一路南下,其目的……似有渡江之意。

  当然……朝廷没有办法征讨闯将李自成。

  而是因为,李自成与高迎祥、张献忠等人约定,他分兵往武汉三镇,而闯王高迎祥则率众攻南直隶,目标直指凤阳。

  凤阳乃是龙兴之地,是皇帝的老家,在得到这个情况之后,几乎所有的明军,都疯狂的扑向南直隶,倒是让那李自成,一路进击,竟是毫无阻拦,眼看着武汉三镇即将易手。

  当然……这几年来,流寇遍地,这本来数十股的流寇,有的被其他流寇吞并,有的则被朝廷剿灭,如今这几大股流寇恰恰成为官军们养出来的蛊虫,最是难缠。

  他们四处流窜,朝廷想要剿灭,官兵一到,他们却早已席卷他处去了。

  此时……一封奏报,则彻底的让朝廷意识到了……闯将李自成的可怕之处。

  张静一看过了最新送来的奏报,立即前去见驾。

  天启皇帝没想到锦衣卫的奏报会率先送来,他忙是接过了奏报,一看之下,顿时皱眉:“张卿对此有什么看法?”

  张静一道:“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流寇了,已真正成为了我大明的腹心之患。”

  张静一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陛下,这奏疏之中……若是所奏属实的话,那么李自成此人,已具备了真正可以与我大明争一时长短的头脑了。”

  第六百六十四章 杀手锏出世

  天启皇帝低头看着奏报。

  他对李自成这个人,颇有几分印象。

  此人能从流寇之中脱颖而出,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般的流寇,只知劫掠,可李自成的兵马,并不只是军事劫掠而已。

  譬如在大家还只是到处抢粮的时候,李自成就提出了不劫掠百姓,只拷富户的口号。

  与此同时,他又注重军队的编制,专门设立了一支关中人为主体的军马,号称为‘老营’。

  他的身边,应该有不少的人才,其他的流寇清洗了某地之后,立即转移,而李自成则完全不同,每一次撤离的时候,井然有序,而且还会留下许多的榜文,这些安民式的榜文……可以看出,他们已经开始有政治眼光了。

  天启皇帝看向张静一道:“李自成此人……你如何看?”

  张静一目光沉沉,道:“倘若真能夺天下,那么夺天下者,必是此人。”

  张静一的判断,并不只是来源于两世为人的经验,而是通过搜罗来的各方面情报,从而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起初所谓三十六寨的各路流寇,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而闯将李自成,成长性最高,此人最擅长在转战四处的过程中,不断地学习,这种学习能力,才是让臣最为忌惮的。”

  张静一随即列举道:“最初臣关注这一支流寇,他们攻城没有什么章法,只是一味猛攻。和所有的流寇一样,也都是打到哪里算哪里,所过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到了天启十三年之后,情况立即有了改观,他们攻城,已经开始注重前期联络内应,流寇内部也开始有了纪律性倾向,虽然不敢说令行禁止,但是也已开始提出自己的口号,如不纳粮之类。现在这闯将李自成,则更胜一筹,据锦衣卫奏报,他们已经能够渐渐做到令行禁止,不敢说秋毫无犯,但是他们的老营……确实可以做到这样的地步,不只如此,他们不再是破家式的搜抄富户钱粮,而是采取拷饷的方式,拷饷和抄家是不一样的,后者是往死里整,前者等于是绑了票,让家里拿钱粮来赎人。这就说明,闯将这一支,已不再是简单的蟊贼了。”

  说到了这里,张静一又道:“此次也是一样,高迎祥与张献忠攻南直隶,而闯将李自成却是直去武汉三镇。表面上看,似乎直取南直隶,战果最大,可显然,这里头也有李自成的主意,李自成显然认为我大明绝不是靠拿下南直隶就可灭亡的!攻打南直隶,直取凤阳,这除了触怒朝廷,让朝廷与高迎祥等人死磕之外,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如此一来,他便可借助高迎祥、张献忠吸引朝廷的目光,自己便可轻松夺取武汉三镇!”

  “一旦拿下了那三镇,就等于是截断了长江的水道,顺水而下,便可取江南,若是沿着荆楚进军,则可得襄樊之地,足以自守。倘若向西,则可取川,而一旦北方时局有变,则可逐鹿中原。继而与高迎祥等人,在南直隶形成掎角之势,坐看我大明与高迎祥死斗……倒是颇有太祖高皇帝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心。”

  天启皇帝不断点头:“学习能力?张卿所言不差,李自成的强弱不重要,眼下的三大流寇,高迎祥、张献忠之辈,不足为虑,唯有李自成,这不断学习的能力……才最是让人忌惮。”

  说着,天启皇帝点了点奏疏,道:“这份奏疏说,李自成攻汉口,汉口竟有士绅开门而降,甚至还有传言,李自成欲开科举,你认为……这传言是真是假?”

  “有可能。”张静一认真地道:“李自成这人眼光毒辣,他的身边,定有谋士辅助。若是以往,他断不会出此要策,这是因为,流寇就是流寇,再如何,士绅也不可能依附,就算有一些失意的读书人妄图借助他成立功业,可这毕竟是少数。”

  “可现在……局势变了,陛下直取江南,与士绅已是离心离德,这个时候……他若是借助科举,或可邀买人心。从前争取不到的人,现如今……却因为朝廷的国策,便让他有了争取的可能,这李自成……未必不会这样做,一旦他们与士绅合流,就有了争夺天下的可能。”

  天启皇帝无意识地用手指头敲击着案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口里道:“那么朝廷该怎么做呢?”

  张静一道:“对这个人一定要慎重对待,应命一军马,严防死守襄樊一带,只是他是流寇,想要围追堵截,朝廷若没有三倍五倍的精兵,便无法做到围剿干净……”

  天启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可惜,李自成早已计算好了,朕一定不会倾东林主力与他决战。”

  张静一立即听明白了天启皇帝的意思:“那么陛下的意思……”

  “东林军的主力,还是从镇江,调拨江北严阵以待吧。”天启皇帝抬头看了张静一一眼:“朕当然忌惮李自成,可朕又不得不……将所有的精力用在防备高迎祥、张献忠上,如若不然,就真要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张静一笑了笑,表示理解。

  虽然大家都一致的认为李自成才是腹心之患,可实际上……傻子都知道,现在东林军的主力,必须得在南直隶镇着。

  毕竟……那里可是天启皇帝的凤阳老家,祖坟都在那儿呢。一旦疏忽了这两股流寇,真让他们得了手,那就真是天塌地陷了。

  虽是下了这样的决定,天启皇帝还是忍不住问张静一道:“只是……倘若当真不良士绅与李自成合流,朝廷又当如何制之?”

  张静一想了想,便淡定地道:“其实在那些士绅眼里,这李自成本是贼,即便是所谓的合流,也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李自成不是寻常人,他若真开科举,本质其实就是寻求差异化,借此来宣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固然会有不少士绅投奔于他,可不要忘了,李自成起家的人马,与这些士绅是格格不入的。若是有朝廷在,或许还能彼此忍受,可一旦没有了外部压力,则必然会矛盾重重了。”

  “而李自成与士绅合流,最大的影响,在臣看来,反而可能是朝廷内部,到时只怕少不得有人希望陛下能够争取士绅的人心,提出善待士绅了。”

  听到张静一如此分析,天启皇帝是一点也不意外,点点头道:“那朕该如何应对为好?”

  “这个好办。”张静一道:“其实这可以说是信心的问题,要让支持新政,或者对新政没有恶意的人,知道即便没有这些士绅,咱们也能成,臣倒是有一个办法。”

  天启皇帝显然很是好奇,兴致勃勃地盯着张静一问道:“什么办法?”

  “珍奇机!”

  “木牛流马?”天启皇帝不免诧异。

  张静一苦笑道:“世人多抨击奇技淫巧的东西,之所以大家认为奇技淫巧没有作用,是因为奇技淫巧没有用对地方。历朝历代,高超的匠人,都只想着用技艺和大量的钱财,钻营到奢侈品上头去,可臣敢保证,此物一出……便可震动天下。”

  这是张静一的真心话,清末的时候,也有许多的清流,对于奇技淫巧十分排斥,而之所以排斥,本质上就是这些人没有见识罢了。

  等到后来……西洋的奇技淫巧之物,真正让他们开了眼界,不少人便开始意识到这玩意的可怕了,于是……除了少数还活在梦里的人,人人都自称自己为洋务派。

  现在的张静一要做的……就是让人知道,他们口中的所谓奇技淫巧,和他张静一的奇技淫巧完全不是一回事,直接用珍奇……啊,不,蒸汽机这玩意,当场给他们一个棒喝。

  若是见识到这玩意的人,还死脑筋,那么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挽救可能了,当然是彼此死磕到底。

  可张静一也寄望于,会有一群开明之人,渐渐醒悟。

  且看经术与治术厉害,还是我张静一的科技碾压厉害。

  “陛下,臣这边,已经有了成果,所以恳请陛下……于下月十五,率百官至新区,一睹为快。”张静一眨眨眼,很认真地看着天启皇帝。

  天启皇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朕的祖坟都要被人挖了,你还有闲心琢磨这个?

  当然,天启皇帝无法拒绝,于是道:“卿既开口,朕岂有不允之理呢?你先说明白,你这东西……不会又是向朕讨要钱财的手段吧。”

  天启皇帝是有心理阴影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张静一立即道:“陛下还信不过臣吗?”

  心里却忍不住想:“臣断无此念,臣历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一般都是别人主动自愿的。”

  天启皇帝便笑了,便道:“如此甚好!除此之外,你的婚期,也要近了,朕这几日,还需为这个筹备呢,这大婚的事,本是魏伴伴来办最好,可朕终究还是不放心。”

  第六百六十五章 震撼出世

  一说到婚事,张静一倒是早有心理准备:“这事,已修书给臣父操办了。”

  对于张静一的懂事,天启皇帝甚是高兴,他颔首道:“如此甚好,到时定要风风光光才是。”

  张静一想了想,却道:“臣倒以为,不必风光,一切从简为宜。”

  天启皇帝下意识地皱起眉道:“这又是何故?”

  “臣听闻,许多人为了操办婚事,哪怕是贫民也非要大操大办不可,可实际上……礼仪过于复杂,却给人带了巨大的负担,甚至还引起了许多地方的奢靡攀比之风,眼下国家贫困,正是积弱之时,还不是引发攀比和奢靡的时候,不妨就以臣来破这个先例,以简陋为主,如此一来,东林军校的那些弟子们若是将来成婚,自然也就不可能比臣的规格更高了。”

  在张静一看来,这些立了功勋的生员们,将来迟早会充塞天下各州县的文武官员岗位的。

  这个时代,人们讲究的是礼,臣子不可僭越皇帝,门生不能僭越恩师,张静一若是与公主大婚的时候一切从简,那么其他人也就不好超越这个规格了,如若不然,非但不会觉得面上有光,反而会让人笑话。

  而生员们如此,将来他们的下级,又会如何呢?

  这些越来越繁复的礼仪,不但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还容易生出攀比之风。

  张静一又道:“臣还听说,有不少百姓,竟要通过借贷来完成婚事,这面子是得了,礼数倒也周全了,可于国家和百姓的生计又有什么好处呢?所以臣的意思是……尽力从简,索性来做一个表率,反正臣不好这个面子。”

  天启皇帝沉吟着,略带犹豫道:“若如此,只怕委屈了宫里和张家。”

  “没什么委屈。”张静一倒很是坦然地道:“大丈夫建功立业,才是最大的面子,公主下嫁给张家这样的功勋之家,也不失体面,如何能靠大操大办,来得大家的赞扬呢?这是舍本求末,臣以为……委实没有必要。”

  “那你上一道章程来。”天启皇帝道:“朕看看再说。”

  张静一应下。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封新的奏报自汉口传来。

  奏报送到了内阁,内阁顿时哗然。

  黄立极拿着这奏疏,只是苦笑,他将奏疏丢给孙承宗和刘鸿训,叹道:“你们好好看看吧。”

  孙承宗和刘鸿训都看过了奏疏之后,也都皱眉起来。

  确切的奏报……武汉三镇已被李自成拿下。

  原本李自成只占据了江北的汉口。

  按理来说,武昌的守军只要据守江防,便可抵御李自成,只可惜……有人投了李自成,让李自成的军马终于进入了武昌。

  如此一来,武汉三镇,便彻底的落入了李自成之手。

  而李自成进入了武昌,干的第一件事,竟是开设科举。

  “开科取士,这是要拉拢士绅啊。”刘鸿训忧心忡忡地道:“荆楚之地,士绅遍布,原本防备流寇,士绅出力最多,现如今……一旦这些士绅转而支持李贼,如之奈何。”

  黄立极沉吟不语。

  孙承宗所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于是道:“这李贼夺了武昌,居然勒令秋毫无犯,竟是不再动士绅的产业……这才是心腹大患……不过,这李贼不拷饷,饷从何来?”

  黄立极便道:“这里还有一份奏疏,你且看看。”

  孙承宗于是打开这一份奏疏,一看之下,顿时一切都明白了。

  武昌还有一个楚王,楚王朱华奎是个狠人,他干过一件非常狠的事,那便是指使人直接将湖广巡巡抚赵可怀直接打死。

  此人在位多年,府内财货堆积如山,而这一次李自成攻打武昌,湖广地方大员慌了,齐聚楚王府,跪求朱华奎捐资助饷,朱华奎指着洪武朝所赐之裹金交椅,就说道:“此可佐军,他无有!”

  不无令楚中大员失望至极。

  于是李自成杀至武昌,杀尽楚王府满门,尽取宫中金银各百万,辇载数百车不尽!

  可以说……李自成居然靠楚王十几代的积蓄,直接满血复活了!

  不只如此,楚王还有大量的王庄,这些王庄里,有堆积如山的粮食,根据奏报,这些积粮,足以维持李自成大军一年之用。

  于是李自成打出了开科举,收买士绅,勒令军马,对百姓秋毫无犯的旗号,同时又开始搜刮宗室的钱粮,一时之间,震动荆楚。

  “继续放任下去,未必是好事啊!一旦江南糜烂,我大明可就糟了。”刘鸿训苦笑道:“其实……老夫说句本心话,有些士绅,确实是过分了,老夫也出自士绅之家,如今这天下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这确实不是好兆头。可新政如此急进,那些本是心向朝廷的士绅,如今竟宁愿与李贼同流合污,只怕这个时候……咱们京城,也有人暗暗称颂李贼呢。”

  黄立极也忍不住叹息道:“李自成是开了一个坏头啊。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高迎祥人等……听闻他们在南直隶附近游动,甚是可虑。”

  只有孙承宗此时陷入了更深重的忧虑之中。

  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明明知道,张静一的手腕,未必是坏事,或许国家长治久安,就得靠百姓们有一些土地,进而有口饭吃。

  可他也清楚,这样的新政,却是将大明的基石给抽空了。

  再加上撬墙角的李自成……这……

  他禁不住幽幽叹息。

  果然……荆楚发生的事,立即在京城之中起了很大的回响。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的。

  朝廷这般苛难士绅,现在好了,连士绅都逼反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于是一时间,京城里笼罩着一股子让人窒息的气息。

  不少御史,终究没沉住气,大理寺卿陈扬美,上一次没有波及,因为他为官确实清正,而且几乎没有什么污点,这是锦衣卫验证过了的。

  可他也没有领张静一的情!

  这一次,他上奏,恳请朝廷立即想办法挽留士大夫,以免被李自成钻了空子。

  其实他的立论也没有错,朝廷不拉拢士绅,那么士绅迟早会离心离德!

  而李自成在武昌开科举,分明就有笼络天下士人之意,现在趁着士绅们对李自成这样的流寇出身的人还怀有疑虑,朝廷必须暂停眼下的新政,颁布诏书,重新挽回失去的人心。

  只是这份奏疏……石沉大海,被束之高阁。

  可无论如何束之高阁,大家的忧虑,却是依旧没有解除。

  陈扬美见天启皇帝一副铁了心的态度,也只有一声叹息了。

  到了一月月中。

  此时,京城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哪里都是寒气逼人。

  就在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天启皇帝则下旨,要摆驾去新县新区。

  陛下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不过这个反应,却还是让人哭笑不得。

  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闲心跑去什么新区?

  这新区,就在京城之外。

  乃是新县开辟出来的一处新城。

  其实对于那地方,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不过毕竟有些远,属于城郊,去过的人比较少。

  这一天的清早,百官云集大明门,在这大明门外侯驾。

  张静一也来了,利落地从马上下来,他本就生的俊秀,在这雪景之下,倒也算是一幕好看的风景,不过照例,大家都不愿理他。

  反而这位郡王殿下,到达大明门门洞前的时候,却有人和他打招呼:“殿下……”

  张静一细细一看,是孙承宗。

  别人不敢理张静一,是因为害怕被人看出自己和张静一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可孙承宗不一样,因为孙承宗是最大的清流,所以他不害怕被人指摘。

  反观黄立极这样名声有争议的人,却只能摆出一副莫挨老子的严肃表情。

  张静一笑吟吟地和孙承宗见礼。

  孙承宗则道:“去新区,是否是殿下是主意?”

  张静一也不闪躲,直接回道:“正是。”

  孙承宗却又问:“此去新区,所为何事?”

  张静一很认真地道:“我有个大宝贝,想给大家看。”

  这是实话……

  孙承宗:“……”

  张静一随即道:“对了,听闻现在关中……又闹饥荒了。”

  “怎么能不闹?”孙承宗露出苦笑,随即道:“本来流寇四起,关中已是没有人烟,谁知道,好不容易流寇辗转去了其他地方,可……今岁又是颗粒无收。”

  张静一想了想道:“此次朝廷想过赈济吗?”

  孙承宗倒是意外,没想到张静一还关心着关中的事。

  于是不少人虽然不吭声,但是却都竖着耳朵,想听听张静一和孙承宗在说什么。

  孙承宗苦笑道:“想要赈济,却有心无力啊!”

  张静一便问:“这是何故?”

  孙承宗抬眼看着他道:“殿下难道不知吗?且不说,这沿途不太平,若是遇到了流寇,则运输的钱粮,统统都要荡然无存,更不必说,这么多的粮食,如何运输……这损耗有多大,殿下会不知吗?”

  第六百六十六章 万象更新

  孙承宗所说的是实情。

  其实人们对于这个时代的理解可能很简单。

  发生了灾荒就去赈灾便是了,辽东要去打仗了,便去打仗。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帝国的机器转动,自然而然,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

  可是在实际的过程中,在执行的时候,这一切都有无数的变数。

  这么多的粮食,你得搬运,首先你要做的,是需要足够的人丁,于是你先要让人服徭役。

  运输这么多的粮,十万八万的粮夫是肯定要的。

  打算走几天呢?从京城到关中,一年半载可能夸张了,可三五个月却还是要的。

  问题又出现了,挑粮的是人,人家一路运输,你得给人一口吃的吧,怎么办?就地吃。

  于是……一个人挑着两百斤的粮,这一路走走停停,三五个月过去,一百五十斤的粮食就吃没了。

  实际能运输到的是多少呢,只有五十斤。

  就这五十斤,你还得确保户部的人每一个都奉公守法,大家不贪不占,还得确保送到了关中的官府之后,上上下下的官员不吃拿卡要。

  可实际上……这些其实也是必要的开支。

  也就是说,两百斤粮,正常的情况,真正能到灾民手里的,能有二十斤就已不错了。

  这种损耗,是十分惊人的。

  在生产效率和运输效率低下的年代,一个地方发生灾情,就意味着朝廷随时可能耗费掉半个国库。

  灾情如此,打仗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何,中原王朝不敢轻启战端的原因,因为耗不起。

  毕竟,你救个灾就要这么多民夫,耗费这么多的钱粮,而大量征来的徭役人丁,这些人三五月时间,都花费在路途上,就等于是人力完全空耗了,这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这也是为何,建奴人差一点拖垮整个大明的原因。

  现在内帑确实有钱,可是在灾情出现的地方,钱是没用的,只会让囤货居奇的商贾得到暴利,必须得调拨粮食去,才能解决问题。

  若是不调拨,那便是饥饿发生,人相食,百姓们实在受不了了,最终就会……振臂一呼。

  孙承宗此时倒是有耐心向张静一解释关中所发生的情况:“自从流寇四起之后,许多的田地荒芜下来,关中、河南一带,破坏极大,朝廷征来的粮,已远不如从前,现在灾害却依旧频繁,便是内帑也无法解决,调粮,朝廷无法承受,不调粮……百姓也无法承受。”

  “殿下,老夫说句实在话吧,现在朝廷已是伤筋动骨了,不是抄几个家就能解决问题的,倘若还继续新政,不切实际,老夫担心啊……”

  张静一没想到,他会将话题,转移到了新政的上头。

  一旁的大臣,也默默地听着,此时听孙承宗苦口婆心的劝说,也不禁精神一振,他们显然……也认同孙承宗的话。

  是啊,看在国家已到了这样的地步,还是少折腾吧,瞎折腾啥,大家都多活几年,不好吗?

  张静一却道:“既然损耗如此巨大,那么我们应该去想,怎么样才能减少损耗,却为何想着停止新政呢,难道没有新政,两百斤粮运到关中,到了灾民手里就超过二十斤粮吗,这是暂缓新政能解决的事吗?”

  孙承宗:“……”

  一旁有人终于憋不住了,正是大理寺卿陈扬美。

  这陈扬美禁不住道:“话不可这么说,损耗是自古有之,秦汉时就有了的。”

  张静一嘲弄地看他一眼道:“从来就有,所以就可以视而不见吗?”

  陈扬美一听,要呕血,这不是抬杠吗?

  “我们不是在空谈,是在说实际情况。”

  “我说的也是实际情况。”张静一很认真地道:“因为有损耗,所以大家认为理所应当,国库每年的收益,几乎七八成都浪费在这损耗上头,可是诸公却从来不去想办法改变这种损耗,却还个个洋洋自得,这是什么道理?”

  这等于是把大家又骂了一次。

  一旁旁听的人,个个露出蕴怒之色。

  不过碍于对方是张静一,却也奈何不了他。

  孙承宗只好叹息摇头,张静一这是油盐不进啊!

  其实他的意思很简单,现在到处都是灾荒,流寇又闹的厉害,这个时候暂缓新政,是为了收买人心,可别让那流寇趁机将人心给收了去。

  哪里晓得,张静一很刚烈,对此完全不视。

  年轻人啊年轻人……

  孙承宗摇头,心里一时堵得慌,觉得张静一没有明白他的苦心。

  此时……

  大明门开了。

  天启皇帝从大明门出来。

  銮驾一到,众臣纷纷行礼。

  随即,所有人便尾随着銮驾,朝着早已预定好的方向去。

  天启皇帝端坐在銮驾中,偶尔听到后头随驾的大臣在窃窃私语。

  于是天启皇帝便召来了魏忠贤,询问道:“后头在说什么?”

  魏忠贤的呼吸有点急,他一面小跑着,确保自己和銮驾齐头并进,一面道:“陛下,大臣们在议论新政呢,还有议论……辽东郡王呢。”

  天启皇帝便不免好奇道:“这又怎么了?”

  魏忠贤苦笑道:“倒没什么,只是听说……张老弟……张老弟他……一点也不顾念灾民,一意孤行。”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道:“张卿不顾念灾民?”

  魏忠贤便道:“是啊,方才孙阁老奉劝他,说是关中发生了大灾,国家现在是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赈灾,又说起赈灾所费的损耗十分惊人,对此担忧,结果……张老弟却说,不容商量,这都怪损耗,与他的新政何干。大臣们都在低声议论,说是张老弟不顾大局,为了新政,已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天启皇帝就道:“是啊,朕也觉得张卿没什么错,这些人……呵……”

  魏忠贤立即道:“奴婢也是这样想的,这些人……呸……”

  銮驾出了城,便到了城郊。

  再没走多久,便到了新区了。

  新区的占地很广,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初关中来的流民,当初为了安置他们,张静一可是花费了不小的功夫,而如今,这里已居住了数十万人,屋宇连绵,道路呈田字形延展开。

  细细一看,这地方似乎散发着无穷的生机,虽然有几处街道被封锁,沿途都是禁卫,可从沿街数不清的铺面,却也可看出这里的繁华。

  这里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干净和整洁,哪怕是远远围看的路人,虽然穿的乃是布衣,却也显得衣冠楚楚。

  许多人的气色,显得都不错。

  这里的人,许多都分到了田地,有了足够的田地,家里劳动力也充裕,便可确保自己不饿死,于是有不少人到街上来做一些小买卖的,亦或者是来务工的,很多人都略微读过了一些书。

  有了一些文化,又有见识,不愁吃,便开始注重仪表了。

  哪怕是再穷的,也努力将自己梳洗得干净一些。

  不过此番,张静一显然不是领着大家来看新区的。

  可即便如此,不少大臣到了此地,还是有不一样的感受。

  因为京城的格局,本是分为皇城、内城和外城还有城郊,皇城不必说,内城住皇亲国戚,外城住商贾和京城的百姓,外城则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大多数人按理来说,都该衣衫褴褛。

  可这里的风貌,分明却更像是内城,连沿街,都载种着许多的树木,此地的商业,甚至连东市和西市都不能相比。

  一方面是吸引了许多的人口,另一方面,则是管理得当,大家愿来。还有最重要的一方面,则是这里的人,往往消费力比其他地方更高一些。

  毕竟……人满足了吃喝之后,手里有余钱,便敢于采买一些东西,一些在东市、西市都未必能有多少主顾的商铺,在这里反而顾客盈门。

  天启皇帝一路看过去,也不禁啧啧称奇,眼中泛着欣赏的流光。

  不过……等穿过了新区的核心地带,这里便见一条青石板的道路,一路延伸至荒野。

  走在这荒野里,天启皇帝不免在心里嘀咕起来,张静一这是买什么葫芦呢?怎么……跑这儿来了,这里连人烟都没有呢!

  坐在乘辇上,又足足过去几炷香,终于,眼前总算豁然开朗起来。

  却见前头,挂了一个个警告的牌子:军事重地,禁止通行。

  甚至,还可看到有穿着灰色大衣的人,背负着火铳,在此巡逻。

  再往里……终于……地方到了。

  天启皇帝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心下了銮驾,随即……张静一便迎了上来,笑着道:“陛下,这一路辛苦了。”

  “你的大宝贝呢?”天启皇帝直奔主题道:“怎么还不掏出来给朕瞧瞧?”

  张静一便笑吟吟地道:“就在里头……陛下一看便知。”

  于是天启皇帝便往张静一的视线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似乎有一个很大的作坊棚子,规模看着很大。

  而挨着这作坊棚子,便可见一排排的屋宇,而且越往里,似乎禁卫越是森严。

  第六百六十七章 恐怖如斯

  天启皇帝远远眺望,一时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张静一这一次关子卖得好,于是兴匆匆地道:“走,去瞧瞧。”

  他率先走在前,大家便呼啦啦地跟在后头。

  却发现越是里头,卫兵越多。

  不只如此,这里还可看到许多短装打扮的匠人。

  一见到许多匠人在此来回走动,有不少人便皱眉起来,露出了不悦之色。

  匠人在官人眼里,虽不至是下九流,可毕竟看着这些满身都是油污的人在自己面前晃荡,却总是不体面。

  这张静一真真是一丁点的礼数都没有,真是越发放肆了。

  陛下亲至,百官毕至,结果呢,你张静一竟然让这些人没规矩的在此闲逛。

  简直斯文扫地啊。

  可这些匠人,似乎也习惯了瞎转悠,大家专心地忙着手里的事。

  倒不是他们没有敬意,在这作坊里,许多东西都需要调试,眼下是至关重要的时候,没心思去顾着其他的人。

  再者说了,张静一这个郡王,不也隔三岔五的跑来吗?

  起初的时候大家还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行礼打恭啥的,到了后来,张静一很随意,而且一再言明,在这作坊里头,没有上下之分,更没有尊卑之分,只要大家把事做好便可,再加上张静一来的多了,大家伙儿,也就不在意了。

  所以现在来了一大群人,他们也不在乎,其实根本没注意到,只是专心的忙碌自己手头上的活计。

  从这巨大的工棚里,一条轨道延伸出来。

  当然,大家现在也不关注这个。

  进入了工棚,随即……便见一个巨大的铁疙瘩,就这么卧在铁轨上。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天启皇帝细细一看,忍不住惊讶道:“张卿,你倒是舍得,拿这铁疙瘩,竟是盖了一件大房子。”

  大房子……

  张静一一脸无语,不过细细一看,还真是,除了蒸汽机车的车头,后头的车厢,不就是一个个的‘房子’吗?

  天启皇帝最擅长的就是盖房子,自然第一眼看去,就是如此。

  其实这蒸汽机车,从在旅顺时先鼓捣出蒸汽机来,而后再验证陆地行走的蒸汽机,紧接着一次次的试验,改良,还有一次次的改变结构……前前后后,也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

  当然,这还不只是如此,若是加上此前蒸汽机还有钢材的准备工作,也已有两三年了。

  即便如此,眼下……也只能制出一个实验车型来。

  真要说起来,这玩意……就是靠着举国之力折腾出来的。

  毕竟,张静一已经提出了理论方向,而且大致的提出了一个制造的方向。

  这让蒸汽机的制造,其实已经少走了无数个弯路,若是没有张静一的指点,许多时候,哪怕是一个方向的试错,在现实世界都需要几年甚至十年的时间。

  再其次,其实就是钱了,当初五千万两纹银砸下去,到了后来,陆地蒸汽机张家又花费了两三百万两纹银,张静一几乎是砸下了血本,这么多的能工巧匠,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只为验证一件事……需要任何实验的材料,或者是任何的构件,只要这些人提出来,立即便有无数人为之搜罗。

  从橡胶,到合格的钢材,再到数不清的构件,花费的人力物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如今……终于成了。

  张静一是个实在人,既然穿越来了这个世界,难道还跟古人们玩心眼?

  说实话,十个张静一,自己都不够和这些科举精英还有阉割了自己进宫的太监们按在地上摩擦的。

  自己唯一的优势,就是这个人。若是穿越者来了这个世界,不想尽一切办法,制造出可能实现的东西,那就真白瞎了穿越一回。

  因为这不合理,毕竟,没有足够的基本功,你抄诗词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水货。

  而你玩心眼,人家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动动手指头,都能掐死你。

  无论你上一世是什么商业巨子,还是某个有为的官僚,毕竟……古人们的专业,玩的就是这个,尤其是读书人,人家是完全脱离了生产,每天瞎琢磨的就是这些。

  干啥啥不行,我张静一若是不靠着一点‘先见之明’,先进行原始积累,而后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的资源去攀科技树,那就真的是脑子抽了。

  蒸汽机的原理很简单,这就好像工业革命一般,只要有了巨大的利润,有了一个理论方向,那么便会有无数最聪明的人搜肠刮肚的去为你排除技术的障碍,解决和完善出一个当下世界可行的方案。

  而现在……

  世界上第一台在铁轨上的蒸汽机车,便算是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有人认为是铁房子也好,是其他玩意也罢,张静一不在乎,因为很快,他就要展现出这玩意的厉害了。

  张静一朝天启皇帝笑了笑,道:“陛下,不如,我们先进房中?”

  “用钢铁做房子,很不好,你的想法虽好,可是钢铁毕竟昂贵,而且这房子,住的也不舒服。”天启皇帝摇头感叹道:“建筑这东西,可不是靠一拍脑袋。”

  他一面说,一面在张静一的指引之下,进入了一个车厢。

  车厢进行了一定的处理。

  而车厢的壳……虽然底下的钢铁,可实际上,上头却是木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后世那种铁皮的车厢,张静一折腾不起,太重了,本来这蒸汽机车的火车头就已经很沉重,其他的车厢,能减重的地方,一定不能增加重量,毕竟……眼下的动力,若是里头再堆积一些货物,张静一怕带不起。

  里头是许多的桌椅,车厢只有二十几平大小,有些窄,转身的时候,容易磕碰到桌椅。

  天启皇帝于是便落座。

  至于随驾来的大臣,便好不到哪里去了,他们只能站着,一个个显得很局促的样子。

  大老远……就来见这个?

  有人心里老不乐意了,虽然搞不懂这张静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们还是有想看笑话的心态。

  张静一则朝一个随员暗示:“让人做好准备,要准点发车。”

  “喏。”

  那人匆匆去了。

  随即,张静一便笑吟吟地站在天启皇帝面前。

  天启皇帝眼眸环视了四周,接着目光落在自己坐的椅子上,神色淡淡地道:“这椅子的靠背,总觉得太直了,这地方……朕实在没看出哪里好来。”

  张静一便笑道:“陛下,稍等片刻就知道了。”

  这里唯一觉得不压抑的地方,就是木制车厢墙壁上,是一块块的玻璃,如此一来,倒是能看到这车窗外的景象。

  不过也没什么可看的。

  天启皇帝倒也不急,他心里没什么期待,索性便道:“方才……张卿和孙卿似乎有什么争执?”

  “这……”孙承宗上前,道:“陛下,倒是没有什么争执。”

  反而张静一道:“是为了救灾的事,孙公认为灾情之下,需暂缓新政。臣却不这样的认为。”

  天启皇帝笑了笑,心里颇有几分为张静一打抱不平的意思,道:“那么张卿怎么认为呢?”

  “新政已经刻不容缓,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哪里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而至于灾情,再加上救灾引发的巨大损耗,这是朝中诸公应该想着去解决的事,怎么能因为救灾,反而延缓新政呢。”

  天启皇帝欣赏道:“张卿所言有理。”

  孙承宗早就过了和人争执的年纪,而且他也知道,陛下和张静一都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多说无益,反正也不会改弦更张。

  这时,有人严肃道:“陛下……臣倒以为,孙公说的有理,现在国库的粮食……已经不足了,流寇引发的危害极大,再加上……李贼等人,到处邀买人心。现在关中又大饥,朝廷从哪里调粮?不调粮……则更多人加入流寇,流寇造成了减产会更严重……”

  天启皇帝看去,却是大理寺卿陈扬美。

  他对陈扬美的印象一直不错,再加上这一次,三法司处置了这么多人,陈扬美却不在其中,也可见此人为官,是真正的清正。

  陈扬美道:“臣等这样想,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

  天启皇帝皱眉起来。

  张静一却道:“现在的问题,是损耗的问题,不是流寇的问题,若是粮食调去关中,完全没有损耗,或者哪里有战事,也不浪费大量的人力,那么……岂不是一切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他这般一说。

  许多人讥笑起来,人群之中有人道:“说的倒是好听,你倒是解决这损耗啊……”

  张静一目光搜寻,想找到是谁在此阴阳怪气,可这里太狭小,说话的人又躲在人群里,现在大家都三缄其口的样子,也找不出人来。

  而就在此时……

  突然……呜呜呜……

  一声汽笛。

  这汽笛在发出了一阵嘶吼之后。

  陡然之间,这车厢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

  这一下子……所有人大惊失色。

  有人惊慌地道:“地……地崩啦?”

  第六百六十八章 天下洗牌

  车厢的颤动……其实在张静一看来,是可以理解的。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要是能有什么舒服的体验,那就真见鬼了。

  呜呜呜呜……

  那蒸汽的声音传来。

  而后……车厢继续哐当哐当。

  尤其是这木质的车厢,剧烈的抖动。

  天启皇帝坐在这车厢里,整个人几乎要抖麻了,脸上的肌肉也跟着不断地抖动。

  老半天……天启皇帝才回过神来。

  眼看着这车厢中一团乱,天启皇帝倒是颇有胆色,大呼一声:“统统留在原地,不得践踏。”

  这种情况,混乱是最致命的。

  一旦相互践踏,今日这车厢里非死几个人不可。

  好在这些随驾的大臣,大多数年老体衰,所以也践踏不起来。

  在猛地一震之后。

  突然之间,人们诧异地发现了什么。

  孙承宗率先大呼一声:“陛下你看……”

  他手指着窗外,好像见了鬼似的。

  天启皇帝心里其实挺紧张的,可他不敢展现出自己也有恐惧的一面。

  即便再勇敢的人,在面对未知事物的时候,也难免心怯。

  这时,天启皇帝便不得不转过头,看向窗外。

  窗外的景物……居然在后退。

  后退的速度很慢。

  不过慢慢的……速度开始稍稍加快。

  就好像……这铁房子……在走一般。

  天启皇帝一脸诧异,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车厢中群臣,也都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很显然……这在许多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因为……太神奇了。

  “这么大一个铁疙瘩,要拉动的话,得费多少马啊。”有人下意识地道。

  天启皇帝依旧瞠目结舌地看着窗外后退得越来越快的景物。

  这铁房子,好像已经出了巨大的工棚,开始围绕着旷野上奔驰。

  自己的脚下,传出‘跨齿’‘跨齿’的巨大响动。

  那汽笛的声音,时不时的嘶鸣,宛如野兽发出了怒吼。

  车厢的震动,已经没有原先那样的大了,可也不小。

  “这车……怎么回事?”天启皇帝只有加大音量,才能勉强压制噪音。

  而张静一此时也感受着这蒸汽火车,心里不免有着许多的遗憾,乘坐舒服体验几乎没有,看来主要的功能化只能是拉货了。

  至于速度嘛,哈哈哈……

  唯一的好处,就是它能动。

  不过能动在这个世上就是神器。

  张静一道:“陛下不是一直说木牛流马吗?这就是臣的木牛流马,陛下你看……它自己能走!”

  “不是用马拉动的?”这时,有人已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了。

  更有人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般,摸着自己的额头。

  有人觉得好可怕,想要跳车。

  好在……车门虽没有焊死,却也紧闭了。

  张静一道:“当然不是牛马拉动,这么大一个铁疙瘩,寻常牛马怎么拉得动?这是蒸汽……”

  天启皇帝问出了一个很专业的问题:“它为何会动?”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记得当初十万个为什么吗?这书里介绍过一样东西,叫做蒸汽,陛下想想看,水壶里的水烧起来,成了水汽,而水汽膨胀,便会将水壶的盖子顶开,仿佛有人在用力一般。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为何不做一个更有效率,更密封的大炉子呢?”

  “将炉子烧开了,制造大量的水蒸气,而这水蒸气却被密封起来,它也是密封,传导出来的力量越大,如此一来,便可借助一些东西,令这力,传导到车轮上。这就好像……水车和风车一样,借助此力,为我所用,便可值无数的牛马。且牛马需要休息,需要吃喝,可是这大炉子,只需要装水,而后选用煤炭源源不断的燃烧,便可使此车动力不竭。”

  天启皇帝一点即透。

  其实只要知道了烧锅炉的原理,至于其他如何将力量传导到车轮上的事,恰恰是他最擅长的,好歹也是一个专业的木工嘛!

  他顿时眼前一亮,忍不住道:“唉,朕当初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原来还可以这样应用!张卿,哈哈……你真是一个天才啊。”

  张静一乐呵呵地道:“哪里的话,主要是和陛下走得近了,耳濡目染,受了陛下对技艺的熏陶,久而久之,也就开窍了。”

  天启皇帝则很是实在地道:“哪里的话,朕远不如你,朕真没想到,世间竟有此物。”

  “这也都是托了列祖列宗的洪福,该我大明中兴。”

  这时,有人实在忍不住了。

  毕竟大家已从起初的恐惧之中走了出来。

  倒是大理寺卿陈扬美冷笑道:“话虽如此,可是这东西,除了有趣之外,又有何用?”

  张静一不禁震惊地看着陈扬美,就差给这家伙一个白眼!

  这脑子……分明就和陛下有着巨大的诧异啊!

  他实在无法理解,这陈扬美是怎么考中科举,然后还在西南一带剿匪剿的风生水起的。

  于是张静一一本正经地道:“何用?就这么一车,就足以承载十万斤的粮食,十万斤,还只是保守的估计!可是陈公可知道,这一车十万斤粮,若是运到关中,哪怕一个时辰只走二三十里,一日下来,也可走上三百里,十日之内,此车就可抵达关中的西安了。可你又知道,这一车……只需多少人吗?不会超过十个!十个人驾驭此车,负责轮休,在十天之内,便可将十万斤,甚至二十三十万斤的粮,送到西安,沿途的损耗,几乎微乎其微。你说厉害不厉害?”

  张静一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绷着脸,竟是说不出话来。

  张静一随即又道:“原来我大明国库的粮食,一斤的粮食,能落到实处的就只有两三两而已,一次赈济,损耗惊人,这中途损耗的粮食,就有足足十二三两。”(明朝一斤是十六两。)

  “可现在……国库的一斤粮食,就是实打实的一斤粮,无论是战争运输到边镇,还是送到天下各处,都可以落到实处,你可知道,这个过程,节省了多少的粮食吗?”

  “再有……从前要运粮,你还要征发大量的徭役,无数的人丁,不得不放下自己手头上的活计,专心运粮,若此车可以应用,那么又节省了多少的人力?一辆车,可值接近数百上千的人力……最重要的是……粮食要运输,还需耗费大量的时间,等到靠人力运到了要运的地方,这黄花菜只怕也已凉了!”

  “可现在……我大明只需有数十辆这样的车,源源不断的来回,十天半月之内,便可将粮和一切的物资,送到灾民的手里。来……你来说说看,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这可以节省多少的时间,多少的物资和粮食,又有多少的人力呢?”

  那陈扬美听罢,顿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

  一时之间,直接瞠目结舌。

  如果……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如果……真如张静一所言的那样……一趟车可以运十万斤,十天半个月内能抵达数千里之外,而且只需几个人力……那么……

  他猛地发现,自己旧有的观念,开始慢慢的崩塌。

  实在太可怕了。

  这就意味着,整个天下的事务,都将洗牌。

  战争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不需要花费一年半载甚至数年的功夫进行前期的准备。原先号称的百万大军,几乎是十几万的战兵,七八十万的民夫组成,那么……这世上再没有百万大军,而民夫的数量也将暴跌。

  来一场说打就打的仗?

  还有赈济?

  还有商货的流通?

  还有……

  曾经作为地方官的陈扬美当然更清楚,老百姓服徭役最主要的使用方向就是运输,没错……运输占了七八成的人力。

  可如果……真是如张静一所说的这般……那么徭役要不要大量的减少和取消?

  事实上,相比于缴税,反而徭役是最沉重的负担,一方面是极辛苦,另一方面是背井离乡,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可能数月之间……都完全脱离生产。

  要知道,每一次朝廷征丁,对于百姓们而言,都是苦不堪言的事,为了逃避徭役的男丁,可谓是比逃避税赋的还要多。

  他是最了解地方实际情况的。

  如果……真能到这样的程度,那么当初他做县令的时候,所遭遇的问题就可以解决掉七七八八了。

  此时,只见张静一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人的活动……一个人……若是以往要出远门,跋山涉水,需要花费多少时日?可现在……便是千里之外,也只三四日的时间而已。我来问你,这对于地方治理,又有多大的妙用?陈公是做过县令的,想当初,你从京城去你所在的治地任官时,花费了多少时日?”

  “十一个月……”陈扬美下意识地道。

  当初他任官的地方叫桐梓县,这桐梓位于后世的重庆和遵义一带,道路难行不说,而且距离京城,是实打实的几千里,这沿途若是遇到了雨雪的天气,道路难行,还走不了,这一路走走停停的,十一个月……也还算是快的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一本万利

  张静一一脸同情地看着陈扬美,道:“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明任官的,只需一个月之内,莫说是上任,便是打一个来回都可以,那么……这天下又是什么景象?”

  张静一道:“有一句话,叫做上情下达,朝廷的政令要通畅,可不容易,因而……还有一句话,叫做山高皇帝远,你想想看,这天底下这么多的土皇帝,又是什么缘故?”

  话说到这里,想象空间就来了。

  这就好像是茅X一样,它是酒对吧,用粮食就可以酿出来,十几斤粮食,才多少钱?它一酿,便是数千的价值,最重要的是,现金流充裕,不需要投入任何成本进行分研发啥的,你说这玩意……它赚不赚?

  一样的道理,张静一这一番话,足以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

  太可怕了。

  真要有了这个……那岂不当真是内阁一句话,几日之后,政令就可下达,紧急的情况之下,粮食可以分毫无损的送到天下各地?

  这里头减少的人力和钱粮损耗,真是无法想象了。

  张静一继续道:“所以啊……大家今日骂我张静一这个,明日骂我张静一那个,可是诸公每日想的是什么呢?是在现有的条件之下,将事情办的不糟糕,这便是我大明最聪明的人,每日干的事。”

  “可是……我张静一不同,我张静一想的却是,既然情况这样糟糕,那么为何不改变糟糕的环境和条件呢?道路不同,损耗巨大,就修好道路,令天下四通八达。士绅们只想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为了从地里得到利润,压榨百姓,令百姓们活不下去,你们说,这样的人他们该死不该死?他们与大汉的豪强,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死,便要亡天下。可是……他们想活,谁会碍着他们?想活也要改变自己的思维,不能指着靠租赁土地,把那饥肠辘辘的人最后一个铜板也抢去。所谓的新政,本质不只是要分给天下人土地,而在于……当天下人可以衣食无忧之后,形成一整套的举措,令我大明强健筋骨。”

  他的这一番废话,其实已经没人想听了。

  天启皇帝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冒星星,这个前景,实在过于广阔,不得不说,他动心了。

  此时,便是连孙承宗也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他甚至不禁在畅想,当初在辽东督师,倘若有此车,可以节省多少粮食?

  不敢想象啊!

  当初的辽饷,同样的钱粮,足以养活数倍的军马出来了。

  当然,他也很清楚,当初指望那些辽将,就算是养出数倍兵马,只怕也不堪为用。

  可……这实在太可怕了。

  他一时之间,竟已将打击士绅,士绅们离心离德的事抛之脑后。

  说实话,那又算的了什么?

  简直就是不值一提啊。

  若是大明真能通过这东西,深入进天下各处的角落,谁还管这个?

  到时……

  明朝的士大夫,总还不至像清末那般,完全泥古不化。

  倒不是因为他们想象力更丰富,而是因为,这蒸汽机车是大明制出来的,大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玩意能带来什么影响。

  可清末不同,人家用坚船利炮打开了国门,被按在地上一顿暴打,又是割地又是赔款,天然对于带来铁路的人带有一种不信任感,自然而然,会产生各种的疑虑。

  蒸汽车沿着铁轨,一路嘶鸣,最后……沿着这一段环形的铁路线,又回到了原点。

  那跨齿跨齿的声音,终于停下,车厢也不再抖动了,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麻了,于是都匆匆忙忙地下车。

  待下了车,才见这一长串的铁壳子,是卧在铁轨上的。

  张静一便又耐心地和天启皇帝讲解起原理,还有制造的问题。

  若是其他天子,只怕听了也是两眼一抹黑,好在天启皇帝对于构造这玩意,本就精通,见了实物,再讲解之下,便一下子都明白了。

  此时,天启皇帝又问出了一个专业问题:“这样说来,要让它走,还得铺路?”

  张静一老实地道:“当然。”

  天启皇帝诧异道:“这样的铁……铺下去,得耗费多少银子?”

  张静一道:“现在很昂贵,可一旦大规模的铺设,大造钢炉的情况之下,却也能慢慢将价格压下来……”

  于是天启皇帝便问:“你这一里花了多少银子?”

  “不贵,四万五千三百两。”

  天启皇帝差点要跳起来了,瞪大了眼睛道:“就这一里的铁轨?”

  “是。”

  这些年来,铁价其实已经低了不少,一方面是钢铁的冶炼和生产降低了不少成本,再加上为了锻造武器,所以张家建了不少的钢铁作坊。

  可即便如此,对于这个时代的天启皇帝而言,也是无法接受的。

  太贵了。

  一里地,就是四万五千多两银子,这若是十里百里千里呢?

  其实张静一也觉得贵了。

  要知道,中国第一条铁路京张铁路,两百公里的距离,大抵也只是花费了六百九十万两银子,其中还包括了购置蒸汽机的开销。

  再者,在这个时代的白银,是比清末民初时要更保值一些的。

  不过张静一也没办法,因为这铁路没有前人和国外可以借鉴,将来真要修,还不知要克服多少难关呢!

  而且钢材……也需从无到有进行冶炼,还有大量的人力需要培训。

  未来张静一当然完全可以做到,将成本干到京张铁路的一万七千两纹银以下,甚至一万两白银出头都有可能,毕竟这是比较原始的铁路轨道,和现代人所想象中的铁路轨道而言,当真是单纯的铺铁而已。

  可至少眼下,张静一也只能硬着头皮来。

  于是张静一道:“陛下……且不说,以后可以降低成本,最重要的是,这铁路一修,便是黄金万两啊。”

  天启皇帝定定地看着张静一,脸色微微一变:“啥意思?”

  张静一低声道:“陛下……想想看,朝廷运输商货,损耗都如此巨大,那么那些商贾的损耗,难道还小吗?一批货,假若从辽东运到京城,货值一百两,可沿途所费的运输费用,就需七八十两,若是到时这路一修成,咱们收个十几二十两银子的运费这很合理吧,如此源源不断的货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这里头是多大的利润啊。”

  张静一真的没有吹牛。

  就当下的运输状况而言,几乎所有的商品流通,其中花费最大的就是运输费,这和后世的成本结构完全不同。

  这也是为何,铁路出现之后,列强们大量的资本疯狂地修铁路,以至于一条线路,几个公司抢着修,直接修出了一个铁路危机的原因。

  这玩意在这个时代,简直就是太赚了,在某一个时期,人们称这掌握铁路的人,叫做铁路大亨,因为这玩意,在某一个历史时期,就是暴利。

  天启皇帝听罢,摸着自己修的极好的短髯,眯着眼考究地道:“有这么多人运货?”

  张静一很耐心地继续道:“且不说现在,运货的成本居高不下,就已不少人……冒着风险运货了,陛下……你可知道,那些商贾可是怎么运货的?他们不但要雇佣大量的人力,而且耗费大量的时间,沿途还有数不清的打尖住店的钱,更不必说,还要照顾畜生,除此之外呢,这沿途也不太平,有不少山匪和水匪,一不小心,便连性命都可能丢了,陛下想想看……若是有这个……这还了得。更不必说在将来,若是互通有无之后,商品的流通,更加快捷,这运货的也就更多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陛下有想过……咱们成立一个铁路公司吗?陛下若是不投钱,那么臣便投了,只是咱们得说好了,张家现在将身家都丢了进去,这挣来的纯利,陛下可不要眼红。我实话告诉陛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前期花费的确是大了一些,可只要修好了,便能躺在榻上数钱,能吃几辈子了。”

  这君臣二人鬼鬼祟祟地低声说着什么。

  而不远处,许多人都默默地支着耳朵,也在专心地听着。

  什么躺着数钱,什么吃几辈子,还有什么一本万利之类的字眼。

  似乎……很能吸引大家的眼球。

  不会吧……看着像是骗人。

  不过很快,他们看到了天启皇帝眉开眼笑的模样,似乎也开始兴趣浓厚起来。

  于是……大家下意识的,将身子默默地朝着这二人挪得更近一些。

  于是又隐隐地听到张静一兴冲冲地道:“除了货运之外,还有客运,客运之外,还可以弄邮寄。陛下想想看,有了这个,以后就再不必让人代送书信了,咱们一个车厢,就可运数万数十万封书信,一封信,收个几文钱,这也很合理吧?总而言之,这是必赚的。这银子放在手头上,有个什么用呢,难道等着带进棺材里?得利滚利,钱生钱才最要紧……”

  第六百七十章 富甲天下

  这些话若是别人说出来。

  大家可能还觉得不靠谱。

  可张静一这家伙,是出了名的生财有道的。

  不然他家那万贯家财,从哪里来的?

  张家做的几个买卖,都可谓是风生水起。

  至于骗人……那断不可能,张静一能骗大家,这是肯定的,只是……他还敢骗陛下不成?

  天启皇帝显然动了心思,低声道:“铁路公司……为何要弄公司?公司有什么好处?”

  “筹资啊!”张静一道:“单凭陛下和臣,修几条铁路倒是可以,可咱们要快速地修铁路,尤其是将这铁路连成网,真正做到大发其财,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咱们现在需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筹措来资金,而后……照着东印度公司的模式,开建几条铁路,齐头并进,只要修好了,陛下你等着吧,得躺着吃了。”

  天启皇帝越发的动心了,于是道:“等等,朕觉得朕还是得算算,看看一日能运多少货……不过先修那条铁路为好。”

  “臣的意思是,先修从这里至天津卫的铁路,京城连接了天津卫,这天津卫又有港口,又是运河的枢纽,如此一来,便可三位一体,这条铁路,保准能日进金斗。除此之外……臣以为……可以试一试,从旅顺至京城。”

  天启皇帝来了兴趣,便兴致勃勃地道:“天津卫那边,朕懂,可为何又是从旅顺开始?”

  张静一耐心地分析道:“从旅顺到京城,可一路过山海关、锦州、宁远等地……这沿途,大多数都是平原,不需开山和修桥,工程上来说,没有任何障碍,而辽东那边,有大量的皮毛和药材都是特产,不只如此,将来大规模的种植黑麦,到时候粮食和农产品,还有药材和皮毛,以及牛马,岂不是可以源源不断的送来京城?而京城的大批货物,也可贩运到辽东去!”

  “再者,旅顺那边距离朝鲜国以及倭国又是隔海相望,那里有大港,又可将货物送去那里贩运,还有极北之地,听说也有不少的矿产,修通了这里,以后继续延伸,就更好办了。”

  “除此之外,就是辽东的土地……不需征收,规划到了哪里,修到哪里就是了。不似中原这边,又是闹流寇,又有不少乃是有主之地,一个个征收下来,这铁路还没建起来,便已累死了,不知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

  天启皇帝听罢,一下子来了精神想,忍不住兴奋地道:“卿家所言,甚是有理,那就先定啦!先造这两条试一试,其中天津卫至京城这一条,最是紧要,要抓紧才是。咱们去弄公司,发售股票,到时……再根据股票多寡和盈利多少来分红。”

  “说实在的,朕也不是没有银子,只是这银子……堆在库房里,其实也心疼,待在库房里……它还是银子吗?不拿出来挣一些好处,这些年,银价一直有下跌的趋势,依着朕看……嗯……就这样吧,这一次朕是心甘情愿,将银子取出来。”

  张静一翘起大拇指:“陛下,等着发财吧,到时……臣一定教这铁路……”

  后头的话,隐隐有些听不清了。

  许多人无语地听着张静一的声音开始越来越低。

  一时面面相觑。

  而通过天启皇帝的面部表情来看,显然……陛下就好像捡了钱一样。

  于是乎,不少人开始起心动念起来。

  当然,虽然起心动念,可不少人表面上还是古井无波。

  天启皇帝又让匠人取了这蒸汽机的图纸来,他细细地看过之后,大抵意识到这就是一个高效的锅炉,天启皇帝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对张静一道:“给朕复制一份,朕要带回宫中琢磨琢磨。”

  张静一此时心里也松了口气。

  今日之所以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是因为他要办两件天大的事。

  第一件事,当然是融资,融来的钱越多越好。

  历来世上的事,都是靠银子砸出来的,任何一个新行业的发展,若是不靠大量的资源输入,指望小打小闹,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而第二件大事嘛……

  不出几日,这蒸汽机车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

  用不了多久,张静一上了一道章程,却是公司的建立,以及公司的结构还有分红机制之类。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条铁路,这两条铁路……张静一早就惦记着了,半年多前,就已让人去探勘过了地形,记录下来的地形地貌,足足有几十个箱子这么多。

  因而……现在是万事俱备,就差银子,这边银子一来,另一边立即大肆招募人手,准备开工,附近的几处铁矿和煤矿,张静一也早惦记了,不只如此……关于铁路工程的讲习班,也已开了四期,用来让工程人员,了解铁轨铺设和制造的原理,又如何在不同地质上处理修建的问题。

  天启皇帝大收一挥,随即……公司算是正式成立了。

  两条铁路,足足有三千七百里。

  天津卫的铁路不长,只有三百里上下。

  这是重中之重。

  而按照每一里的造价来融资的话,大抵需要的资本是接近一亿五千万两纹银。

  这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因而公司开始发行股票。

  天启皇帝很痛快,直接拿了内帑,取了五千万两纹银。

  张家也很愉快地取出了两千万两,这一次,张家算是掏了老本出来了,张静一就差把自己的爹当了,再苦一苦自己的爹才好。

  毕竟……抄家的银子,现在还没有兑现,也不知何时才到账。

  只是消息一经出来。

  内阁这儿,几个内阁大学士,看着从各地送来的情况越来越恶化的战报,居然一点心思都没有。

  比如李自成盘踞武昌之后,果然开了科举,竟有四百多个秀才参加了考试。

  大明的秀才,没有十万也有八万,按理来说,四百个秀才不算什么,可大家怕啊!

  就怕这些人成了榜样,从此这李自成尽得人心。

  只是眼下,暂时没人有心思计较这个。

  这一日,黄立极票拟之后,将孙承宗和刘鸿训请了来,三人落座,黄立极伸了伸懒腰,就苦笑道:“近来……武昌之事,如何?”

  “不如何。”孙承宗道:“没有掀起什么大风大浪,现在大家都在打听铁路公司的事。”

  “噢?”黄立极皱眉:“怎么……大家都在打听这个?”

  其实……大家表面上不说,可是那个火车,实在给三人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每年因为运输,这么多的钱粮被消耗掉,可一个蒸汽机车,居然可以节省几百的畜力和上千的人力,人要吃喝,畜生也要吃草料的,这都是钱,可那蒸汽机车,据说吃煤就可以。

  而这个时候,煤到处都是,也没几个人去挖掘,属于不值一钱的玩意,太可怕了。

  孙成宗若有所思地道:“这铁路公司,大家都在算,计算一辆车,可以算多少头畜生,按畜生的价来看值多少钱,再得出……会不会有好处。”

  黄立极:“……”

  估值这玩意,是玄学,属于什么东西吃香,大家就往那上头靠,譬如后来不少搞制造的,在机器上塞一两个芯片,便号称是科技公司,非要按科技公司来估价不可。

  而股票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而言,毕竟是新鲜玩意,这时代的人实在,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铁路是吧……我按牲口的价来算,总不会错的。

  此时,黄立极道:“这样算下来,可有什么结果了?”

  “有人说赚了,有人说亏了。”孙承宗苦笑道:“不过……还是有不少人看好的。”

  黄立极不禁好奇道:“这是为何?”

  “因为张静一不是东西,陛下……也……”孙承宗又苦笑,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黄立极顿时恍然大悟,陛下不是东西,张静一也不是东西,这两个一毛不拔,且抄家小能手,貔貅一般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可他们合计拿出了共计八千万两纹银来,这直接是掏了老本啊,这都舍得,那么……肯定是有利可图,才这样做的。

  于是黄立极道:“所以……大家才觉得……这里头……真能生利?”

  “对。”孙承宗道:“现在铁路公司挂了招牌,已经在招股了,听说有不少人想去买一买试试看。”

  黄立极一时无言。

  倒是一旁的刘鸿训生气地道:“现在人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人人急功近利,个个做梦的发财,这不是国家长久之道啊!尤其是陛下,为天子者,不尚俭朴,却每日将利益挂在嘴边,竟如商贾一般,这天下的百姓,怎么能够教化呢?老夫……哎……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可叹,可叹……”

  孙承宗斜了他一眼,道:“刘公,你家儿子……不是带着人,也跑去买了不少股吗?”

  刘鸿训顿时脸一红,而后如斗鸡一般,瞬间好斗起来:“我家儿子于我何干?”

  第六百七十一章 生机勃勃的大明王朝

  刘鸿训很生气。

  以至于气的额上青筋都要曝出来。

  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黄立极似乎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样子。

  就好像……

  孙承宗是个嘴巴有些刻薄的人。

  不过一看到刘鸿训动怒,立即肃然起来:“也可能是老夫听错了,现在外头的消息,都是满天飞,有不少都说我们内阁三大学士都买了的,还有传闻不少尚书都买了。”

  于是,三人各怀心事,都点点头,假装这是坊间传闻。

  其实……这个时候大明的银价确实摇摇欲坠。

  这也没办法。

  搜抄出来的银子越来越多。

  原来这些藏在床底下的银子,现在统统开始流通进市场。

  比如旅顺,比如新县,这天下很多地方,流通的银子都成为了匠人还有苦力的薪水。

  不只如此……现在听说又要大规模的招募工人。

  从前的大明,是低欲望的社会。

  除了达官贵人奢侈的消费之外,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自给自足,连布都是自己织出来的,有了一丁点的银子,便藏起来。

  还有那些老财,崇尚节俭,所以但凡有银子,都藏在自己地窖里。

  而大量白银的涌入,虽也不断推高了物价,可这种物价的增加,其实并不明显。

  这几年,却开始越发的明显了。

  不少人开始急了。

  银子藏在家里,终归不是办法。

  毕竟家里银子越多的人,贬值的伤害越大。

  而另一方面,从前大家是攒钱买地,可现在……不少人不敢买了,一方面是流寇的原因,另一方面是新政,在遭受了这双重打击之后,大家开始心生疑虑。

  有银子花不出去,还得眼睁睁的看着银子一年不如一年是最痛苦的事。

  而现在铁路的事,已开始传的神乎其神。

  不少人都起了心思。

  其实这和利不利的没有关系。

  保护自己的财产,乃是人的本能。

  就算你不为所动,可当身边的人,都在说此事,那么……你如何能坐得住?

  “你们说……”黄立极转移话题,却将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这铁路真能挣钱。”

  “说不好。”孙承宗道:“只是当时在那车中的时候,实在过于震撼,诸公,你我是亲眼所见的,和坊间的百姓们不一样,他们只是传闻,有人相信,有人觉得是天方夜谭,可老夫当时……在那上头,真如在云端里一般,真想不到,会中这个邪。这张静一,你们平日天天骂,说他做什么都不对,可以老夫而言,却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黄立极不置可否:“哎……说实话,他若是玩砸了,这满京城的人,只怕都想杀了他解恨。”

  这是实话。

  至少刘鸿训第一个就想砍死他。

  至于这内阁里第二个人是谁,就不知道了。

  公司的总部是在新县。

  所以新县的公司总部这儿,自从挂了牌子,便门庭若市,有人单纯是来看热闹。

  有人却是带着真金白银来了。

  张静一让人统计,发现那百官偷偷让人认购的股票是最多的。

  因为这些人是亲眼见识过,知道这能自己走的木牛流马是真的。

  再加上天启皇帝和张静一带了头。

  除此之外,又允诺股票不记名之类。

  因此,最先认购的就是他们。

  而后……才慢慢开始有一些百姓,一些商贾,开始陆续来认购。

  这边银子一入库。

  张家新建的许多冶炼作坊便开工了。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枕木制造。

  许多铺设铁路的人……也开始招募。

  最赚的应该还是张家,因为消息一出,铁价就暴涨了三成。

  张家早早预备好了大量的铁坊,同时……京城附近的许多铁矿……现在早已落入张家的手里。

  弄个铁路,张家挣两份钱,而且在未来,这铁矿和冶炼的买卖,至少可以繁荣不知多少年。

  辽东那边,张静一更是已开始让人着手探勘铁矿、煤矿,还有那制造枕木的林木了。

  总而言之……能挣多少赶紧挣多少。

  因为前期准备的十分充足。

  尤其是天津卫到京城的铁路线路早就探勘过许多次,基本上,铁路的修建计划……就等银子下锅。

  而且也是为了给投资的人带来信心。

  所以……这边公司一建立,大量的匠人,就已开始就绪,这铁路居然在半个月之后,便开始铺设。

  采用的是分头并进法,从天津卫朝京师方向,而京师至天津卫方向直接开修。

  这一条铁路线有个巨大的好处,因为绝大多数都是皇庄,而且还有不少,张家已经提前将土地购置了下来。

  大量的匠人和劳工,在公司的高薪雇请之下,迅速的就位。

  一时之间,这京师和天津卫竟都热火朝天起来。

  只是人们还在热议此事的时候。

  一场婚礼却已悄然开始。

  这绝对是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婚礼。

  张家终于开始有了皇亲国戚的身份。

  当然,和大明皇家联姻,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为大明朝廷对于皇亲国戚的提防,作为外戚,除了得一个头衔,宫中的一些俸禄和赏赐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好处。

  可在此时人们看来,朱张的此次联姻,某种程度,却是加强了张家这裂土封王的张家的份量。

  只是让所有人无语的是,这一场婚礼,居然极为简朴。

  婚礼居然是在军校中举行。

  张静一只是穿着灰色大衣的军服,骑着马,将公主接来,当日……设宴,宴会也并不奢华,至少军校中的上下人等,只是比平日里多加了一个鸡腿。

  当然……张天伦特地从辽东跑了回来,婚礼简朴归简朴,礼还是要收的,酒就不必请了,毕竟……一切从简,大家意思到了即可。

  这乐安公主朱徽娖进了张家,洞房花烛的时候,张静一掀开了头盖,才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明朝公主的性情,大抵都是温和的,几乎极少有骄横的存在,这方面也是吸取了汉唐的教训,张静一得感谢朱元璋他老人家。

  因而这朱徽娖性子很温和,相貌也极好,只是初来张家腼腆,连说话都显得怯弱。

  一夜有话。

  次日见了光,这新娘便更觉得羞赧了,张静一为免她尴尬,只和她说了几句,心知得慢慢才能适应,于是动身前往城郊去检查铁路工程的事。

  如今是百废待举,张静一是实在放心不下,就怕哪里出岔子。

  一旦出错,就是前功尽弃。

  蹲在工地上询问了工程的详情,这巨大的工程,乃是一个叫张邦正的人来负责。

  此人是从新县里脱颖而出的,负责营造过不少的工程,办事仔细,而且组织能力很强。

  许多时候,人才就是靠无数经验堆积起来的。

  而铁路的修建,是前人所没有,这铁路的修建,只能让平日里擅长工程的人来。

  起初张邦正是不肯来的,毕竟他是新县的主簿,虽是芝麻绿豆的官,他却很知足。

  不过等张静一告诉他,这铁路公司因为皇家占了很多的股份,所以自己已经上奏,保荐这铁路公司的总工长为从五品的官职,总揽天下铁路修建事宜的时候,张邦正嗖的一下就收拾东西来了。

  这个时代的人,还是很看重官职的,倒不是官迷,而是因为时代的风气就是如此,做了官,便觉得自己可以告慰祖宗之灵,觉得人生有了希望。

  张邦正也深感事关重大,因为从铁轨的运输,到劳动力的分配,还有铁路的铺设,再到枕木的库存,这数不清的事,都需他来拍板,这可是数万人的生计,马虎的得。

  因而张静一每一次来,他都能做到对答如流,将实际情况汇报。

  张静一对此极为满意。

  天启皇帝当然对此也极看重,因此那九千岁也隔三岔五来。

  有时会撞见张静一,张静一照旧热络的和他打招呼。

  此时的魏忠贤,鬓上已生了几丝白发,不过人还算精神,他对张静一颇为亲昵,在这尘土漫天的工地上,魏忠贤道:“如今你已娶妻,还如此对皇命上心,张老弟,你真是忠心耿耿啊。”

  张静一一时疑心他在讽刺自己。

  不过细细一想,魏忠贤是个太监,娶妻的事他有啥好讽刺自己的?

  便干笑道:“公主殿下是识大体的人,夫妻之间,很是和睦,她希望我以公务为重,等这边……清闲一些,我便打算在家好好歇一歇了。”

  魏忠贤颔首:“安乐公主殿下的为人,咱是知道的,性情是一等一的好,到时若是生子,咱少不得……也要跟着喜一喜了,噢,对啦……还有一件事……咱那不争气的儿子,你是晓得的吧,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左右无事,咱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可他太老实了,若是办其他的事,咱怕有人惦记着他,你也知道,咱的身份……难免有人想借他攀高枝,只是人心难测,咱害怕他上了人的当,不如……就调拨到你这儿,你随意使唤他吧,哎……咱年纪大啦,今生已无所求,就指着这个傻儿子养老送终了。”

  第六百七十二章 血盟

  魏忠贤说的很诚恳。

  他确实老了。

  或许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甘的。

  毕竟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无数次阴谋算计,才一步步成为九千岁。

  一个人一旦渐渐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时,你若是想让他下来,哪怕只是下来几步,他也无法接受。

  因为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唯有少数人,才能在审时度势之下,保持着最后一丝的理智,做出不坏的选择。

  魏忠贤现在之所以抛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趁着自己还有一些影响和权势,与其说是托付儿子,不如说是做最后一笔交易。

  当然,他不怕张静一不接受这个交易,因为张静一不需要付出什么,但是一定能从他的身上得到收获。

  自古外臣都希望在内廷之中得到一个可靠的盟友,诚如张居正与冯保一般。

  因为只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而后全力去对付朝内外的敌人。

  张静一瞬间明白了魏忠贤的心思,他笑了笑,道:“魏良卿……历来和我和睦,我也很看重魏贤侄,他性子至善,确实不擅长与人勾心斗角,不妨让他做一些实事吧,以我之见……不妨先去东林军校中读一两年书,当然,主要是进修,不是真的入学,先看有什么特长,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其实若是真给一个乌纱帽,想来以魏哥的能耐,早就给了,之所以让他在家,其实也是担心他无法承担大任而已。可去了东林不同,一方面可以结识一些同道之人,另外一方面,将来或可培养自己的特长,你看如何?”

  魏忠贤也笑了笑,他要的是入学和官职吗?

  开玩笑,这个对魏忠贤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他魏忠贤莫说是从前,哪怕是现在也能影响一个尚书甚至是内阁大学士的前途,何况是安置自己的儿子?

  不过张静一的回答让他满意,因为张静一很认真的考虑了这件事,最重要的是张静一的态度,张静一表现得很上心,这就足够了。

  于是魏忠贤道:“这些咱不管,咱将儿子托付给你,你自个儿斟酌着办,你便是觉得他是个蠢材,让他去给你张静一看大门,咱也认了。”

  这意思便很明显了。

  你自己关照着吧。

  张静一倒是认真起来:“请魏哥放心,有我张静一一口吃的,就饿不着魏良卿。”

  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魏忠贤大喜,随即语重心长地道:“哎……真是黄粱一梦啊,你可知道,咱当初入宫的时候,满心想着的是,咱不能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宦官,定要想方设法,做一个人人都要敬畏的人,这些年来,咱为了这个……真是呕心沥血,不怕你笑话,当初为了争一个位子,讨人喜欢,咱有时好几宿都睡不着,为何?怕错失良机啊。”

  “像咱这样低贱的人,老天爷怎么能青睐呢?生来就是如此,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不过咱终究还是有几分运气,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是万万没想到,临到了这个时候,却突然发现,雄心壮志,竟也无用了,罢罢罢,不去想这些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尤其是你,张老弟,你是咱见过最有本事的人。”

  他顿了顿又道:“本来,咱其实是不会轻信于人的,你自己也清楚宫里是什么地方,宫里既靠近权力的中枢,可换一个角度,却也是最残酷的地方。陛下的一个起心动念,就能教人万劫不复,也可让人顿时成为人上人,这样的地方……你想想看,那紫禁城里任何一间屋子里,都充斥着算计,若是还能轻信别人,咱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不过啊……咱信得过你,知道为何吗?”

  张静一想了想道:“因为我老实本分?”

  魏忠贤摇头,板着脸道:“因为陛下信得过你?”

  “这……”

  魏忠贤认真地道:“你还真以为陛下是糊涂虫?陛下这个人或许贪玩,或许心术未必在正经事上,可是看人却是极准的,他对你信的过,咱就自然信得过。你不要小看陛下,咱见过的聪明人和蠢人是数都数不清,可论天份,没几个及得上陛下的。”

  “受教了。”张静一则也认真的回应。

  魏忠贤又接着道:“还有一件事,太子的年纪已日渐大了,宫里现在在挑选人伺候太子,咱左思右想,你那干儿子张顺,倒也是一个实在人,因此……打算推举他去,将来让他去东宫伴驾吧。”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

  可张静一顿时就明白了这话外之音了。

  在东宫给太子做伴的,几乎都是未来宫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理由很简单,毕竟是陪着皇帝长大的人。

  譬如刘瑾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不是如此。

  这样弥足珍贵的名额,几乎都是像魏忠贤这样的太监们栽培自己继承人的人选。长生是皇帝的太子,那么张顺就等于是魏忠贤的‘太子’。

  可魏忠贤是什么人,他在宫中掌权这么多年,有这么多的干儿子,论亲疏,论才能,张顺就算是排队到大明门,也是轮不上的。

  而现在魏忠贤这样做,等于是力排众议,你张静一照顾我儿子,我魏忠贤照顾你干儿子,咱们现在是血盟,彼此都得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身后之事搭在这上头。

  张静一意会,倒没多说什么,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该说的都说完了,看天色不早了,随即魏忠贤便传唤人来,坐上了轿子,道:“咱回宫复旨了,不过张老弟啊,听咱一句劝,偶尔也要早归家,别老是在外头晃荡。”

  随即,轿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张静一若有所思。

  其实他和乐安公主,终究还是有些亲近不起来,倒不是嫌这乐安公主不好,只是……毕竟生疏。

  不过等到了半夜回府的时候,才见自己的卧房里,依旧还亮着灯。

  回到房里,乐安公主似乎困乏极了,正依偎在茶几上打着盹儿,听到了动静,立即张眸起来,一双眼眸在灯烛下泛着流光。

  张静一便笑着道:“怎么还不睡下?”

  乐安公主朱徽娖看是张静一回来了,眼眸里闪过一丝喜意,小巧的朱唇下意识的勾起一抹浅笑,接着连忙站了起来,神情关切地道:“一直担心你,又怕你半夜回来饿了,是以让厨房温了一些点心。”

  说罢,吩咐了一旁陪嫁的宫娥一声,那宫娥便退去,很快便取了一些吃食来。

  此时,安乐公主却又皱着秀眉道:“只怕温久了,味道不好。”

  张静一看了看安乐公主那张秀丽的小脸,这时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此前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铺垫,可至少……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总会惦念着自己,这种亲如一家的感觉,在一日疲惫之后,很是受用。

  张静一便大喇喇地坐下,吃了一些吃食,乐安公主则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像是看他吃东西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等撤了碗碟,方才和张静一一起睡下。

  一夜有话。

  ……

  铁路的修建,进展十分顺利。

  这当然和天津卫以及京城之间的地势平坦有关,往往是先拿碎石垫起路基,而后铺上枕木,紧接着……便是数十家钢铁的作坊全力开工,这冶炼作坊,张静一提出了耐磨合金钢的概念。

  于是匠人们进行无数次实验,在冶炼的过程中,用油淬热处理并回火的方式,大抵的琢磨出了一套冶炼这种专用钢材的方法。

  当然……这个时代的冶炼效率还是太低。

  没办法……张静一只好拿出自己的必杀技。

  拼命砸银子,上钢炉和更多的匠人。

  反正有银子,大明也有的是人力,这铁路公司,现在资金充裕无比,在这大明,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如果办不成,唯一的可能就是银子没给够。

  因而……在那新区,数不清的烟囱一个个矗立起来,每日浓烟滚滚,紧接着,便是一车车的钢轨,通过临时铺建的木轨,送到工地上。

  而这边,在张邦正的安排之下,各路齐头并进,将铁轨铺下去。

  这时代的铁路要铺起来还是比较快的,主要是没啥技术含量,人力也充裕,起初人手不够的时候,张静一采取的方式就是老带新。

  老匠人带出了徒弟,只要徒弟合格,便立即将他的徒弟补充为匠人,而后老匠人直接多发一个月的薪俸。

  在这样的风气带动一下,那新来的劳力知道匠人的待遇更好,因而极愿意去学,而老匠人呢,则也觉得有利可图,因而也不藏私,拼了命的教。

  再加上这工程将绝大多数的工作,分为了许多‘模块’,铺铁轨的就专门铺铁轨,建路基的就专门建路基,彼此互不干涉,大家做好份内的事即可。

  因而……这区区三百里的距离……居然进展得比张静一当初所预想的要快得多。

  第六百七十三章 贯通

  这种巨大的工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铁价一时间呈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一路飙升,于是京城附近的铁矿纷纷开始挖掘。

  不只如此……市面上也开始出现了以收废铁为业的人,据说生意极好。

  天津卫这条铁路,耗费的钢铁依旧惊人。

  几乎整个大明的资源统统砸了进去。

  以至于封丘的钢铁作坊,派出大量的车马,花费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送来一批铁料,居然也有利可图。

  张静一还是觉得铁料不够用。

  居然还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检查各地军中的武库。

  查一查有没有废旧的武器。

  可这一查,真要将各地京营的武官们吓死了,武库毕竟是大家贪赃枉法的重灾区,以往朝廷虽也派兵部的人来看一看,可大家蛇鼠一窝,纯粹走个过场而已。

  可这一次锦衣卫来查,却是实打实的查,真是将什么都暴露了出来。

  原本应该入库的武器,根本没入库。

  这些还好,更糟糕的是,许多甚至是成祖、英宗时期的武器,居然还搁在那,早就锈迹斑斑,也没人养护。

  张静一却是如获至宝,没收,统统都没收,作为废铁,支援铁路建设。

  十七个钢铁坊不够用,那就继续开建,以至于三个月之后,京城附近,有钢铁作坊七十二家,而且不少家还扩大了规模。

  为了找熟练工,丧心病狂的钢铁作坊居然跑去数百里外去招募铁匠,为了把人糊弄来,还备了轿子,只要人肯来京城炼铁,也就别收拾家里那点破东西了,人一来,直接入住宿舍,生活起居的用具都给你准备好了,我抬轿子来接你。

  事情总会有夸张之处,可大抵,无数围绕着铁路的作坊和买卖,也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了出来。

  以至于傻瓜都知道,跟着铁路就能挣钱,一度让整个京城,经济开始过热。

  这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通货膨胀加剧了。

  好在白银毕竟是硬通货,再如何通货膨胀,物价上涨,却也在一个有限的范围之内。

  因为市面上物资和商品的短缺,尤其是铁制品和木制品,还有大量用工之后,这些工徒们都获得了薪水,他们需要吃喝,难免制造出了繁荣,可……这种物价上涨,却还是在可接受的范畴之内的。

  反而张静一对此很是乐见其成。

  因为通货膨胀最心急的,恰恰是那些达官贵人和士绅老财。

  眼看着耕地已经无利可图了,就算有利可图,可现在风险已经巨大。

  手中的银子……半年前一百两倘若能买二十头牛的话,现如今,却只能买十六七头,直接亏损三头,他们家里真的有牛啊。

  于是乎……不少人哀嚎,手中闲钱已不敢放了,而这个时代的投资渠道,是十分狭窄的,做生意又不会,放贷的风险又高,买地现在越发的无利可图,甚至还有可能新政继续推行之后没收的危险,思来想去,也只有跟着大家伙儿,一起认购铁路公司的股票一途了。

  铁路公司的股票,最终销售一空。

  筹措来的资金,无法想象。

  张静一若不是为了稳健,甚至已经打算推出同时修建六条铁路的计划。

  好在他还算理智,这毕竟是第一次,不敢过于冒险。

  终于……铁路通车了。

  这一条耗费了一千二百万两纹银的铁路,从天津卫的港口至天津卫运河码头,再经通州运河枢纽,最后直抵京城,在京城广渠门,最后绕过了内城,直抵新区的铁路,彻底地贯通。

  其实铁轨修得很简陋,甚至每一个站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

  说起来,这就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铁路线,不过依旧还是创下了当下铁轨铺设的记录。

  譬如几个工程队,进行比赛,曾创下某个工程队一日之内,铺设三里铁轨的记录。

  铁路一贯通。

  天启皇帝得知了消息,喜出望外。

  随后……便迫不及待地下旨命人试车。

  一声令下,这最新造出来的几列蒸汽火车随即便从新区的站点出发,轰隆隆轰隆隆的进发,最后,在七个时辰的时间内,安然无恙地抵达了天津卫的终点站。

  三百多里,只需七个时辰,这放在后世,大抵就是电瓶车的水平了。

  可在这个时代,好家伙……这已是人骑着马,一路疾奔,且几乎不带任何辎重的速度了。

  毕竟人和马都会疲倦,而蒸汽机是不会疲倦的,人和马中途都需要休息,蒸汽机却不需休息,最重要的是,蒸汽机还可以驮载货物。

  虽是一切良好,不过要调整的东西还有很多,譬如所有的蒸汽机车最大可以在线上跑多少台,又譬如,怎么确保蒸汽机的检修,还有各处站点装卸货物的问题。

  这种种的问题都需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调试。

  好在此前,张静一拟了一个章程,早就培训了一批人员。

  接下里,才是所有人最关心的事了。

  运货的话,该是收费几何呢?

  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这个距离,首先你得算别人运货所花的成本。

  张静一也早有准备,他走访过不少的商户,于是得到了一个个数据,大抵认为,若是一千斤的货物,若是从天津卫至京城,那么就至少需要雇请十三个人,来回折返的话,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除了工钱,还有沿途吃喝,甚至可能住店的费用,还有畜力的损耗,最终得出的数目是……不算时间的话,那么就是十二三个人力,甚至可能还要搭上两三匹牛马,每日的消耗是五十斤粮食,少量的菜金,还有五十斤左右的材料,半个月下来,则是耗粮八百斤,马料也在八百斤左右,当然,还可能包括打尖住宿的费用,以及其他的一些损耗。

  而之所以需要这么多人力和畜力,是因为人和畜生不只是需要携带货物,同时还需要携带沿途所吃用的粮食,表面上你是运一千斤货,可实际上,却是两三千斤。

  当然,若是沿途都是打尖住店,同时在客栈吃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装卸的费用,以及可能中途遭遇了恶劣的天气,或者是中途染病的情况,总而言之,这是成本价。

  这样七七八八的折算下来,一千斤的货物,即便是从京城送天津卫,那纹银也在十五两上下,因为最近粮价涨得厉害,人力的价格,也越来越高了。

  在此基础上,张静一很是实在地制定出了运输的价格,百斤一两。

  这个价格放在后世,自是吓人的,基本上与抢劫差不多了,因为这个时代的一两银子,其实和后世的六百元没有多大的分别。

  当然,后世的货币,与这个时代的货币也无法同日可语,只能算是粗略的估价。

  这一百斤货,三百里居然就得要十两银子的运输费。

  可事实上,鉴于这个时代运输价格的高昂,张静一的定价却是很合理的。

  至少这价格一公布,不少的商贾眼睛都亮了。

  凡事对比过就知道什么更好!

  自己雇请人力,比这价还要高上五成,而且风险还更大,雇请人力耽误的事也多。

  哪里及得上这个?

  各处的站点,现在已经开始设置货区了。

  所有需要运输的商贾,只要将货物送到车站来,而后搬上蒸汽火车的车板即可。

  所谓的车板,就是露天的运输车,挂在蒸汽机后头,十几节,没有车厢,所有的货物全部固定之后,再用一个大毡布盖上,火车直接发车。

  拆掉车厢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这时候蒸汽机车的动力有限,所有可能增重的玩意,能拆就拆。

  准备发运的第一日,车站之中已是车马如龙。

  有不少商贾是来尝鲜的,也有人则觉得沾了大便宜,因而……这边负责接收货物的站点人员,已是手忙脚乱。

  第一列蒸汽机车,直接拉了十一节挂车,一节挂车五千斤货,直接是五万五千斤货物。

  这放在后世,便是三十吨货物直接发车,这种运载量,放在后世简直是不值一提,运载量可谓是连正常的货运火车的零头的零头都不到,可放在这个时代,却是一个足够让人咋舌的数字了。

  紧接着,这蒸汽机车,便呜呜呜的歇斯底里的发出了嘶鸣,而后跨齿跨齿的像是发出了吃奶的声音,缓缓而去。

  第一趟车,得银五百五十两。

  当然……第一趟车之后,便是在装卸货区的第二趟、第三趟蒸汽火车。

  无论是通州、京城还是天津卫,都是货物的集散地,聚集了大量的商贾,无数南来北往的货物,都在这里集散。

  因而……这里并不缺有人运货,何况原本不少嫌运输货物麻烦的商户,现在似乎也想尝试,毕竟……铁路运输过于便利,已经远超了大家的想象,而且花费也比以往省钱。一时之间,一趟趟的车开始发出去,而后……后头的蒸汽火车,则开始继续装载货物。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大发横财

  其实铁路的运营,哪怕是张静一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一切都要靠这铁路公司自己摸索出一个方法来。

  不过眼下,大家并不关心这些,因为傻子都明白,铁路修的咋样,这玩意到底有没有用,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能不能挣钱。

  不过三日之后,铁路公司便开始发放了一个极简陋的公告。

  公告之中,大致将开业三日以来,这铁路的运营情况做出了说明。

  譬如这一条线路,每日发车已从九辆,到了第三日的十四辆火车,未来预期发车的数字还会增长。

  而公司的日入,四千五百两,攀升到了七千两,扣除掉一定的火车养护、人员开支以及其他的费用,在第三日,直接实现了日纯利四千两的规模。

  而且在大致的对比了三日的运营情况之后,铁路公司表示现在依旧还有大量的货运订单,这是因为海运以及未来承接漕运的需求,再加上,无论是京师还是天津卫或是北通州,都是天下最重要的枢纽和通衢之地,往来的商贾实在太多,货运的前景大有可期。

  再加上铁路这玩意,从前没有建的时候,许多商品的流通,其实是极少的,毕竟……成本太高,耗费的时间太久,有一些商品不适合运输,比如蔬菜和水果之类,若是以往一样,耽搁个十天半月,等送到之后,早就坏透了。而现如今,却有了运输的可能,再加上一些珍贵的货物,人们不愿进行运输,现如今有了此便利且安全的货运铁路,未来这一片市场,也将不断的挖掘。

  公告之中,还提出了邮件的服务,将在各处设邮局,设在铁路公司之下,大家可以向铁路开通的区域,投递信件。

  这公告一出,所有人都已开始细细的琢磨起来。

  京城的人不是傻子,第三日,纯利就已高达了四千两的规模,一年下来,岂不是实打实的一百五十万两纹银的纯利?

  若是如公告之中所说的一样,发车的火车越来越多,运载和流通的货物越来越大,业绩继续增长,若是增加个三五倍,岂不是一年下来,纯利便是纹银五百万甚至是一千万两都有可能?

  这个数字,实在过于可怕。

  以至于大家写写算算,都觉得不真实。

  这股票可是有分红的,规定每年到了时间,在扣除了运营之后便要按照股票的多寡,予以分红。

  一亿五千万两银子的股票,现在只花了一成的价钱,修了其中一条铁路,就有如此高的分红,岂不是说……若是照这样下去,融资的银子,若是都能兑现成铁轨铺开,这每年股票的分红,便可高达七八成的分红?

  在未来,铁路都修通了,投十两银子,每年躺着都能赚上七八两?

  这一下子,许多人坐不住了。

  大家不相信。

  于是有许多人,亲自蹲去车站,专门看有多少货物。

  还有人热心的跑去亲自查验账目。

  张静一则表示,买了股票的,可以组织股东一起,自行聘请账房,随时到铁路公司查阅账目。

  一下子,一群账房,便在某些大股东的雇请之下,纷纷进入铁路公司了。

  细细查下来,好家伙……

  业绩还在增长。

  十日之后,每日发出的火车,虽然还是只有二十列,却只是因为,现在蒸汽火车只有这么多,新的蒸汽火车还在制造,可是货运的订单,已经延后到了半个月之后了。

  这一下子,不少人疯了,分红啊……买了这玩意,是真的躺在家里拿分红。

  只可惜……现在还想买的人,已经迟了,因为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全部发售完毕,现在融资的资金,则已开始规划辽东以及山东的铁路。

  辽东可以理解,而山东也是很富庶的地方,沿途有不少府县,都是重镇,最重要的……那地方盛产布帛鱼盐这些重要的物资,而且,登莱一带,本也是天然良港,也是未来海运的一处重要大港,且也是人口重镇,一旦修建过去,未来的钱景一定可观。

  不只如此,又有一个可喜的消息传出,说是铁路因为大量作坊的建立,依旧许多熟练匠人的培养,新建铁路的成本,有望降低。

  成本降了,未来的利润却可能源源不断。

  而且这玩意一旦建起来,将来就是坐地收钱。

  这种许多人想都没有想过的生意模式,让人垂涎三尺。

  再加上没有了新股发行。

  现在的股票,几乎都在二级市场上,也就是说,寻常人若是还想买铁路的股票,就意味着你必须得四处向其他人购买。

  “爹,爹……”

  刘鸿训一脸疲惫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几日,朝中的事太多,即将要开春了,百事待举,他这内阁大学士忙疯了。

  再加上李自成的事,也让他操心起来,李自成经略襄樊,在得到一部分士绅支持之后,如今的局面已经大为不同,他不再似流寇一般四处转战,而是开始经营自己的地盘,这便让朝廷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

  襄樊之地,西临四川和汉中,向南则为江南,向北则为关中和中原,既是四战之地,却也是英雄之地,一旦让他开始经略地方,尤其是获得了士绅的支持,未来是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自成才是真正的威胁。

  虽说大家都这样看,可高迎祥和张献忠却带着无数流寇,四处在南直隶附近游荡,朝廷不得不将主力镇守于江南,以防不测。

  现在朝中关于暂缓新政的声音,已越来越炽烈,大有一股若是朝廷再不善待士绅,士绅们便都要投奔李自成的傲娇。

  刘鸿训当然是支持暂缓新政的,可陛下显然已经铁了心,眼下是夹在两边都难做人。

  此时,他一脸疲惫,抬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刘文昌兴冲冲地小跑着来。

  他本就心情不甚好,于是此时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道:“稳重,稳重,老夫要和你说多少遍,你才肯像个样子?你是读书人,不是一个孩子了。”

  此时,这刘文昌已到了刘鸿训的近前,看着父亲气呼呼的样子,他只好苦笑着重新整冠,给刘鸿训行了个礼,道:“父亲。”

  刘鸿训这才道:“何事?”

  刘文昌便道:“有人来寻儿子,前些日子,咱们家不是买了五万两银子的股票吗?”

  “嘘!”刘鸿训咬牙切齿,却又尽力地压低着声音道:“你就不能小一点声音,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这股票是不记名的,老夫让你去买,你这嚷嚷着,给谁听?你糊涂不糊涂,外头若是知道老夫跑去跟这个风,这多有损清誉?别人怎么晓得你手上有股票?”

  刘文昌道:“放心,那是刘御史家的,父亲怕别人知道我家买了,他们还怕呢。只是私下知道,绝不会到处乱传的。”

  刘鸿训还是觉得这个儿子不可靠,却也无奈,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行房的时候没有算对日子,生出这么个玩意来。

  刘鸿训便绷着脸道:“他寻你做什么?你要谨慎,切莫让人拿捏着把柄。”

  刘文昌道:“他是想收咱们的股票。”

  “想收?”刘鸿训又打起了精神,便道:“怎么收?”

  “六万五千两,将咱们的股票卖给他。”

  “呀……”刘鸿训一听,竟有些晕乎乎的,随即瞪大了眼睛道:“六万五千两?”

  这才几天啊,五万两的股票,居然人家六万五千两来买?

  这实在令刘鸿训忍不住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刘鸿训带着惊疑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行贿?”

  “不不不。”刘文昌忙摇头,接着道:“现在外头的价钱就是这个,不少人都在打听谁的手里有,想收呢,六万五千两,都算是便宜的了,大家都说……等这铁路都修通,以后五万股的股票,将来一年躺着都有三四万两的分红。”

  “父亲你想想看,这不是白捡的银子吗?起初有人不信,还真有人特意跑去铁路那儿去看,又是查账,又是查每日发的车,还有人在铁路公司内部打听各种消息,单单这天津卫小试牛刀,就已挣的盆满钵满了。这样的好事,到哪儿找去?许多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去买,现在铁路公司已经售罄,只能寻咱们手里有股票的人买了。”

  刘鸿训一下子起心动念起来,顿时又来了精神,关切地道:“这样说来,咱们挣了一万五千两,世上还有这样好挣的银子?”

  刘鸿训真的震撼了。

  这种一夜就大赚给人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想想看,从前攒家业,靠着每年各种经营,还有靠着家里的土地辛苦收割,好不容易靠着吝啬和勤俭一点点的积累财富。

  好家伙……这玩意狠啊,才几日功夫,五万两就变六万五千两了,抄家都没这么快!

  “父亲……”

  “卖呀,你为何不卖,这一万五千两银子,为啥不挣!”

  刘文昌却又忙摇头道:“父亲差矣,不能卖啊!”

  第六百七十五章 发大财了

  刘文昌倒是急了。

  这爹是不是脑子进了水,做官做糊涂了。

  刘鸿训倒是一时语塞。

  刘文昌便道:“父亲,现在的情势,到处都有人求购铁路公司的股票,大家都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现今这个时候……人人都在求,过几日,只怕价格还要涨。”

  “还要涨?”刘鸿训一时无言,良久才道:“意思是,咱们这一万五千两银子,还不够,还能挣?”

  “当然!”刘文昌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父亲,眼下儿子来找您,不是问卖不卖股票的事。而是……咱们家还买不买。”

  “还买?”刘鸿训大为震惊,他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些疯。

  “涨到了这个地步,还买?”

  “父亲难道还不知道,其实这外头,早将这利润算出来了,只要铁路公司还在修建铁路,这融资的一亿五千万两将铁路修出来,谁拿着这股票,每年吃进的分红,一年下来,至少便可达到五成利。”

  五成利是很可怕的,十两银子下去,每年分红五两,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足以让人发疯的事。

  “可若是购置土地,当下的行情,单凭土地的收益,父亲可知道,利润是多少吗?有人折算过,一年不过三分,对,一年只有三分利。”

  三分利,即是十两银子下去,每年得银三钱。

  “还有做其他的买卖,大家都算过,哪怕是能获得盐引的盐商,一年只怕也未必有两成利,这铁路,比盐商还挣钱啊!父亲……咱们家,这些年也攒了不少的银子,这么多银子……放在家里,时日久了,就越来越不值钱了,现在外头都说,再过十年,手头上的十两银子,只怕还不如现在的七八两,长久下去,攒的钱越多,咱们就越亏……”

  “听说……江南那边的抄家,还在持续的推进,已抄出不少的纹银来了,父亲啊……这些银子若是都查抄出来,市面上这么多的银子,将来可怎么得了?若是现在还不赶紧将家里的银子拿去买一些东西,将来……只怕哭都没有地方哭的。”

  这刘文昌在外头,和三教九流都打过交道,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的公子,不知多少人围着他转呢!

  因而他接到的讯息,也是最多的。

  他认真地继续分析道:“现在许多人,打的都是这样的主意,银子未必可靠,必须得将这银子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有着莫大的好处,而当下,铁路公司的股票是最一本万利的,如今,人人都在持币观望,我们家如此,其他人家也是如此。再者说了,这股票还是不记名的,咱们买的五万两,也不过是一个簿子大小,儿子说难听一些,哪一日咱们刘家要是被抄了家,这东西若是妥善藏着,总比五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好藏匿……”

  刘鸿训一听,瞳孔收缩,猛地暴怒起来,扬手上前就要打人:“畜生,我们刘家安分守己的,抄个什么家,你这逆子……”

  围着刘文昌跑了一圈,实在是这刘文昌跑的快,刘鸿训累得气喘吁吁。

  人自是没打着,刘鸿训却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他思量了片刻,便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照这样的情势,还真说不好,不过做任何事,都不可冒进,你将家里账上的一笔银子支出来,想办法购置一些吧,当然,也不能动了老本,得留一些银子,有备无患,咱们不是商贾之家,做任何事不能单纯计较利益得失,首先还是要求稳。”

  刘家也是大户,祖上积攒的财富不少。

  而刘鸿训追求的显然不是更大的得利,而在于确保自己的家族有抵御任何风险的能力。

  刘文昌得了父亲的首肯,心里已经乐呵呵的,他可不指望刘家掏出家里的老底出来,实际上对他而言,父亲愿再掏出一笔银子,就很满足了。

  于是他喜滋滋地点头,便去取了一大笔银子,四处去市面上收购二级市场的股票了。

  像刘家这样的人有很多。

  现在市面上各种消息满天飞。

  谁都没有一个准确的价格。

  不过因为收购的人多,持有股票的人,倒是很惜售。

  于是一下子,好端端的市场,就成了卖方市场,但凡是肯卖的人,都会被买主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这样,便造成了一个可怕的现象,到处都是打听谁家卖股票的掮客。

  这些掮客,只要促成一笔买卖,立即便可得到一大笔赏钱。

  因而,不出半月时间,五万两纹银的股票……又涨了。

  这一日,刘鸿训清早便预备去当值,此时才卯时,天还未亮,自己的儿子刘文昌居然已是兴冲冲的在厅里候着了。

  “又有什么事,你今日倒是难得,如此清早起来?”

  “父亲……”刘文昌两眼放光地看着刘鸿训道:“前些日子,儿子花了七万两银子,又收购了五万股股票。”

  “七万?”刘鸿训下意识的皱眉起来,不过他还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示意自己稳得住。

  这才又道:“不是说,六万五千两吗?”

  “局势不同了,就这……儿子还是拼了命才收来的。”

  “现在的世道啊,老夫看不懂。”

  刘文昌兴致勃勃地道:“看不懂的还多着呢,咱们家前前后后,花了十二万两,收了十万股股票,这些日子,听说往辽东和山东,还有宣府的铁路,已开始在筹备了。还有天津卫的铁路,现在已经每日发车二十七两,又到了新高,每日的利润,甚是惊人。所以……这几日,五万的股票的价格,竟已到了十万两。”

  “五万的股票,能卖十万?”这一下子,真把刘鸿训给吓着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没有开玩笑,咱们十二万两银子购置来的十万股,现在只要放出消息,只怕用不了多久,便有人肯拿二十万两银子的真金白银来收。儿子听说,现在不只是京城,外地的不少士绅和客商,现在都是闻风而动,大家都死死的盯着这股票的买卖呢。”

  刘鸿训真的是吓坏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

  转眼之间,身家直接暴涨。

  于是刘鸿训问了个很实在的问题:“涨的这么快,会不会有风险?”

  “不会。”刘文昌摇头道:“大家都不是傻子,其实都是计算过的,主要是天津卫的业绩,连创新高,每日的纯利,已高达万两了。还听说,有不少货商,想要铁路运输,可订单太满,得排队延后,你要运货,现在都要找关系。”

  “除此之外,印度公司,就是那些搞海运的,那个叫张三的人,已和铁路公司签下了契约,花了高价,代请铁路公司运输货物……总而言之,现如今是铁路公司日进金斗,而咱们持股的人,自然而然也就水涨船高,大家都觉得有利可图,才纷纷四处收购股票的。只要铁路公司能大赚,这股票涨多少,咱们都不会亏。”

  刘鸿训只觉得晕乎乎的,猛地想到自己的先祖们,从太祖高皇帝时起积攒家业,那时候……真的是恨不得让佃户当牛马一样使唤,得了一块上好的水田,能美滋滋高兴的跟过年一样。

  可现在……

  “哎……早知如此,应该多买一些股票才是。”刘鸿训心底深处,不免可惜。

  是啊,太可惜了,现在突然想想,自己还是过于保守和谨慎了,若是当初多买,现在……身价只怕就更不一样了。

  “儿子来见父亲,就是来和父亲说,咱们家要不要再多买一些?”

  “还买?”刘鸿训吓了一跳:“这不都涨到天上去了。”

  “这哪里是天上啊,外头人都在议论,说是现在才在山脚下呢,儿子听说……如今大量的人都在持币待购,现在铁路公司的好消息,一日出几个。有人甚至认为,未来铁路公司,一件至少进账上亿纹银,还是纯利……每年的分红,更不知多少,现在不买,只怕就要亏了。”

  刘鸿训怦然心动,脑海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和他说,赶紧买了,再不买,悔之莫及。

  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要谨慎,切莫玩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要生出贪念,这样就够了,够了。

  “父亲,父亲,你倒是说话啊。”

  刘鸿训突然内心深处,又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渴望,碰到这种事,抉择竟比朝中的决策还要难。

  深吸一口气,他却盯着刘文昌道:“你怎么看?”

  刘文昌咬咬牙道:“父亲若是相信儿子,就该立即狂购市面上的股票,如若不然,就错失了良机,我听说……黄家都在买。”

  “黄家,哪一个黄家?”

  “还能是谁?”刘文昌道:“当然是黄世伯了。”

  他娘的!

  刘鸿训一听,顿时恼火:“黄公在内阁的时候,可是对着老夫不露声色,还处处说铁路股票的危害,说这都是浮云,敢情他是糊弄老夫的?”

  第六百七十六章 陛下太黑心了

  刘鸿训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

  他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一脸决然地道:“买,多买一些,想尽办法去搜罗……既然能挣银子,而且也不是贪赃枉法,这个银子,别人能挣,咱们刘家为何不能挣?”

  听说姓黄的都偷偷买了,刘鸿训心里就有了底气,便道:“不能让姓黄的……什么便宜都占了。”

  刘文昌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是父亲不答应,他甚至已经打算做一个违背父亲的决定了。

  主要还是尝到了甜头,利润过于丰厚了。

  换做是谁都把持不住啊。

  刘文昌心里大乐,便立即道:“父亲高明,儿子这就去办,咱们家,家里如今的积蓄……有三十七万两,统统都买了?”

  刘鸿训点点头,随即便低头喝茶,他不愿意花太多时间放在这锱铢必较的事上,毕竟是内阁大学士,终究还是要显得不贪财货的。

  刘文昌便兴冲冲地道:“父亲,那么儿子这就走了……”

  “且慢着。”刘鸿训突然想起了什么。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事嘛,不要四处去张扬,这样不好。”刘鸿训板着脸道:“咱们是钟鼎之家,不要张口闭口就是买卖、挣钱这样的话,你不怕羞,老夫还怕羞。”

  刘文昌只好唯唯诺诺地道:“是,是,是……”

  刘鸿训随即动身入宫,前往内阁。

  到了内阁里头,便低头票拟,到了正午,几个内阁大学士统统到茶房里喝茶。

  三人各自落座,刘鸿训阴阳怪气地看着一脸无事一般的黄立极。

  黄立极呷了口茶,带着忧国忧民的口吻道:“听闻……又有不少士绅去投了那李自成,李自成现在手里头,人才济济,此时他已不做流寇,而是开始经营自己打下来的七个府,三十九个县了。那武汉三镇,又是富庶之地,再加上他得了楚王的钱粮,声势大振,哎……甚至还听说过有举人献城之事,这李自成越发的让人难以对付了。现在许多人借着李自成,开始呼吁暂缓新政,你们怎么看待此事?”

  “陛下决心推行,我等有什么办法呢?”刘鸿训手一摊:“陛下的性子,你们不是不知道的,眼下……说什么也没用。”

  黄立极点点头,表示认同,便道:“哎……哪里想到,我大明本为朝廷,名正言顺,如今声誉竟不如贼。”

  一番唏嘘之后。

  孙承宗倒是道:“这样做,对李自成而言,有利有弊,他确实得到了士绅的认可,而且不少士绅,或许未必认可他,只是被新政逼急了,所以不得不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而已。可是……老夫却以为,他得了士绅的人心,可对黎民百姓而言……却未必有从前的号召力了。”

  “这却未必。”刘鸿训摇摇头道:“荆襄之地以及江南等地,与关中毕竟不同。在关中,打击士绅,可以得人心,得兵源,得钱粮。可南方宗族的掌控更甚,虽有大大小小的灾祸,可毕竟还没有到人相食的地步,他带了关中之流民,食宗室之钱粮,那些关中流寇,照样奉他为主。”

  “而在江南一带,他善待士绅,又要开科举,也正顺了士绅们的心思,这些士绅,依托宗族治理地方,得了他们的人心,自然他的治地就稳定了。虽然可能会惹来一些小麻烦,却未必不能成事。”

  这也是实情,江南和荆襄阳一带,士绅和佃农的矛盾虽然也很重,可毕竟士绅们的掌控力还是很足的,流寇进了南方,若是也搞原来那一套,那么士绅们便会组织大大小小的民团,令其举步维艰。

  可现在……一旦双方合流,反而让李自成有了更大的余地。

  刘鸿训忧心地接着道:“现在那南方的不少士绅,都是蠢蠢欲动,有人甚至震动献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找个时间,只怕还是上奏一二,好教陛下知道当下的局势已经到了何等的地步。”

  黄立极想了想便道:“也好。”

  正说着,刘鸿训突然话锋一转,一面眼睛落在黄立极的身上,一面道:“听闻现在这铁路公司,倒是风生水起,那铁路互通有无,实在是厉害啊!”

  黄立极露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像对此不甚关心。

  倒是孙承宗一说到这个,便立即来了兴趣:“这东西好啊,老夫去过许多趟,运力实在大的吓人,听闻现在……铁路公司还在实验承载力更大的蒸汽机,不只如此,还说要开放客运,从此以后,咱们去天津卫,去辽东,便方便了。”

  “说起来,辽东那地方,老夫一直想再回去看看,毕竟在那里督师多年,只可惜……年纪大了,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了,这一来一回,便要花费上一年半载,折腾不起,若是有生之年,能去沈阳,去锦州都看一看,此生便无憾了。”

  说到这里,孙承宗居然很有感触,他的眼角微微有些泪痕,随即他又笑着道:“冲着这个,老夫也得支持辽东郡王,此人……真了不起!”

  “其他人怎么说,如何评判,老夫不在乎,老夫只知道,千百年之后,世人自有公论,我等做大臣的……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利国利民四字,只是如何才算是利国利民呢?从前老夫是有此心,而无此力,现如今……算是看明白了,铁路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

  刘鸿训也微笑道:“是啊,节省了这么多的人力和损耗,就凭借这个,已可与大运河相比了,不过开拓大运河的隋炀帝嘛……”

  “这不一样。”孙承宗道:“运河能连接的,不过是南北,而且河道有太多的局限。”

  刘鸿训便不吭声了,依旧偷偷观察黄立极。

  而黄立极,似乎对于铁路公司,丝毫没有兴趣,继续低头喝茶。

  这老家伙……

  刘鸿训心里忍不住咬牙切齿的骂,天启朝是非多,也难怪这老狐狸能稳坐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倒也真沉得住气啊!

  刘鸿训便又道:“听闻现在市面上,很多人都在买卖铁路公司的股票。”

  孙承宗笑了笑道:“老夫也买了,支持一下铁路的修建嘛,好像还涨了,至于涨了多少……倒是没有细问。”

  刘鸿训便微笑着看向黄立极,道:“黄公,你买了吗?”

  黄立极哈哈一笑:“啊?买了什么?”

  “股票啊。”

  黄立极立即就板着脸道:“老夫公务繁忙,没有心思管这些叫什么股票的玩意,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有些事总还要避避嫌才好,这东西……不能碰,也不敢去碰,怎么,刘公买了?”

  刘鸿训便道:“老夫与孙公的政见颇有一些不同,不过无妨,君子和而不同嘛,这铁路……虽好,可毕竟过于逐利了,老夫怎么会买?没有的事!”

  “噢。”二人都微笑。

  倒是孙承宗颇有几分尴尬了。

  这内阁三学士,倒显得他有些贪图钱财了。

  好在……孙承宗不在乎这个。

  毕竟他是清流中的清流,因为他是清流,所以他可以满口发财。

  他说挣钱,别人会说孙公真是个爽快人,为人直爽,心中坦荡。

  ……

  这个时候,张静一正带着一份章程,匆匆的入宫,亲自送到了天启皇帝的跟前。

  天启皇帝细细地看过了章程,一双眼眸越发的亮,忍不住道:“获利居然这么多?”

  张静一迎上天启皇帝的目光,认真地道:“正是,邮寄的业务……臣当初也没有想到……获利居然如此之大。每日只需拨付一个车厢,便足够往来天津卫、通州和京城的信件了。除此之外,再在各处布置邮局,兜售邮票,张贴了,投入邮筒,便可负责信件的投放!”

  “现在信件的价格是五十文,这价格已不算是少了,可每日的信件,居然有数千上万,而且未来还会增长,臣以为……随着大家习惯仰赖信件邮递,未来这一块业务,利润也是不小。”

  这可是一天接近五百两银子的收入啊,就算扣除掉每日一两百两的运营费用,这一年下来,怕也有百万两。

  天启皇帝直接瞠目结舌,主要是这还只是个开始。

  只是……顿了顿,他道:“五十文钱,价格是不是低了些,要不再涨一点?”

  张静一吓了一跳,卧槽,陛下够狠啊!

  其实五十文,说是黑心都不为过了,在后世,邮寄的业务,其实是保持微利甚至亏损的。

  不过在这个时代,书信的往来,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本就是奢侈,有时你离开某处,可能一辈子都和人彻底断绝关系了,现在突然有了这个业务,让不少人起心动念,开始邮寄书信了。

  另一方面,还有天津卫、北通州还有京师毕竟有许多的贵族和商贾,这些人是有邮寄的需求的,而他们原本传送书信,大多是靠是仆人跑腿来代替,可是这样的成本更高,花时也多,这也是邮寄张静一敢定高价的原因。

  第六百七十七章 剪除奸党

  其实也就是因为靠着铁路,开辟了一个个新的市场。

  否则无论是货运的价格还是邮件的价格,其实绝不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

  此时的一两银子,大抵还可在后世大抵五百元上下。

  当然,这只是参照了大米的价格。

  运送一百斤的东西,你敢收后世那般五六千两银子,还只运输三百里,这几乎等于是抢了。

  邮寄业务大抵也差不多,价格很高。

  但是却填补了这个时候最急需的需求。

  此时无论是铁路还是书信业务,本质上也不是人们的生活必需品,所以这是卖方市场,铁路公司想订多少就订多少,毕竟它的竞争对手是大量的人力运输还有骡马运输,以及仆人送信。

  天启皇帝对于现在铁路公司的业绩十分满意:“照这么下去,朕就算不抄家,也要发大财了,哈哈……真没想到……不过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蒸汽机车的运力问题,除此之外,就是将铁路铺开,反正融来的银子足够,哈哈……”

  他一边说话一边抑制不住的大笑。

  张静一便道:“是,臣这边,已经在想尽办法了,只有将铁路铺开,我大明才可真正做到民富国强。”

  天启皇帝背着手:“听闻,这股价……已经暴涨了,是吗?竟已有了拿着两万一千两银子,去收购一万两的铁路股票?”

  “是,这也没办法,陛下想想看,现在大家都想投资铁路公司,可是……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卖光了,只能到其他持有的人那儿买,只是可惜……现在买股票的人多,卖的人却是寥寥无几,这价格自然而然,就水涨船高了。”

  天启皇帝来了精神:“那还会涨吗?”

  “照着这个趋势,臣以为还会涨,等到月末之后,我们第一个月的运营收入公布,天津卫这条线,肯定是远远超出预期的,不只如此,还有我们即将推出来的客运以及邮寄的业务,再加上许多新线路的修建,臣敢保证,接下来股票将一飞冲天。”

  有一个真正的原因张静一还没有说,那就是这个时代不像后世,后世的投资渠道是多样的,而这个时代……这购买股票是最傻瓜式的投资方式,再加上……股票单一,如果后世还有所谓的蓝筹股、白马股之类的话,那么在这个时代,铁路公司就是股王之王,因为在这个市场里,它压根就没有任何对手,买股票就等于买铁路公司。

  股票只有一支,而且是一支大利好的股票,可是想从中分一杯羹的人却有千千万万,一群人抢一只股,再加上皇帝和辽东郡王背书,公司再适当的抛出一个又一个的利好,这暴涨其实早就在张静一的想象之中了。

  可怕的不只如此,一个好的股票,最重要的是能讲一个好的故事。

  可是还没等张静一开始编出故事来,这市场上,已经有无数的大儒们,为张静一编出各种所谓投资就是投资自己,又所谓买上一股传三代,传承千年,子孙不愁,再有铁路未来,势必取代一切的交通,这等于是设卡收税,躺着吃喝之类的种种故事来。

  这些大儒们的每一句话,都直击这个时代的人心。

  而大儒们之所以热心的想出一套又一套的理论,编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倒不是他们当真是糊弄人,而是因为……他们自己买了,而且他们自己也信了这一套所谓投资故事。

  正因为如此,无数的理论,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在拼命打听股票的事,以至于当下股票的市场,已经到了火热的地步。

  “一飞冲天?”天启皇帝抚案,他来了兴致:“可以涨到多少,要不,朕卖一些脱手吧。”

  张静一连忙摇头:“陛下与臣的股票,合计八千万股,占了铁路公司的一半多,将来的得利,已经十分惊人了,这个时候,没有必要为了一些股票的涨跌,再去挣那些涨跌的银子,陛下安心分红就可。这股票涨涨跌跌,本是常事,若是连陛下都下场收购或者是抛售,一方面对铁路的修建不利,另一方面,则是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天启皇帝不无遗憾,不过细细想想,至少自己纸面上的财富是暴涨了的,再加上未来大量的分红,因而点点头:“涨涨跌跌,你的意思,还会跌。”

  张静一面无表情:“有涨就会有跌。”

  天启皇帝又点头:“懂了,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令朕很头痛,还是那李自成的事,这李自成收买人心,现在……又有不少人借李自成的名义,要求暂缓新政,他们这般逼迫,是要置朕于何地,难道在他们的心里,朕说过的话,已经不算话了吗?”

  张静一意味深长的看了天启皇帝一眼:“新政乃是国策,可是现在却阻力重重,臣也很担心啊。”

  天启皇帝道:“逼朕急了,朕只好动用厂卫了,朕就不信了……”

  “不不不。”张静一连忙摆手,道:“陛下,实在不必如此,臣有一策,转手之间,可除奸党。”

  天启皇帝一听,大喜:“怎么,你有什么主意?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不动用厂卫,怎么让这些人屈服?”

  张静一道:“请陛下放心,包在臣的身上,一个月之内,不说其他地方,至少京城内,那些称赞李自成的,还有反对新政的,臣保准教他们一扫而空。”

  天启皇帝倒是忧心忡忡起来:“其他的事,朕倒是可以仰赖于张卿,可是这些人,哪里有这么好剪除,朕和张卿也不知杀了多少了,可这些人还不是一个个前仆后继,一个月之内?只怕比登天还难。”

  “臣若除不掉,愿拿人头送到。”张静一斩钉截铁道。

  天启皇帝当然知道人头作保,不过是一个玩笑罢了,可张静一的决心却是很大。

  因而,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静一出了宫,先至北镇抚司,召了一些校尉来,吩咐了几句,那些校尉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还是点点头,火速去了。

  随即张静一打道回府。

  今日回来的早,那乐安公主朱徽娖却是喜出望外,难得夫妇二人能正常的吃个晚餐,张静一这些日子确实忙碌,倒不是故意的,而是这北镇抚司、铁路公司还有新县的许多事,都得自己最后拿主意。

  铁路的出现,让整个大明站在了一个新时代的十字路口,这不但给予了这个时代的人巨大的冲击力,也使当下的生产关系,开始改变了。

  今日好不容易可以歇一歇,面对新妇,张静一已比从前自然了一些。

  一个多月的相处,大抵让张静一熟知了乐安公主朱徽娖的性子,她的性情,倒像是这个时代多数的妇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平日里少有抱怨,尝试着开始做家里的女主人,不过偶尔总会出错,因而显得更拘谨小心,对于张静一成日不着家,往往不会找张静一的错处,反而是体谅,或者是自责,难免会想,会不会是这新驸马见自己不喜,或是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云云。

  这样的性情,当然让张静一回到家的时候,难有那种男女之间彼此调笑的快乐,倒像是已成婚了许多年似得,很快适应了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女子,慢慢的成为了这个家里的一部分。

  细细思来,娶妻大抵是如此吧。

  每每想到这些,张静一便有一种想在自己祖宗牌位之上,供奉上太祖高皇帝灵位的冲动。

  张家的祖宗们对不起了,我给你们请一位大仙来,委屈你们,因为我张静一实在想拜一拜。

  毕竟,和那汉唐的公主们相比,若不是这位太祖高皇帝,谁能培养出这么一个不骄横的公主出来。

  此人夫妇对坐,这朱徽娖倒还真有几分举案投眉的意思,她端坐着,低垂着眼帘,生怕自己过多的抬眸起来,令张静一感受到自己的不尊敬。

  张静一倒是这时候打开了话匣子:“清早的时候,我路过了几家店,买了一些水粉还有丝绸,也不知道哪一个好,虽然宫里给的嫁妆够了,家里的东西也多,不过寻常百姓家,也要置办新衣和添置水粉的,只是我不晓得你的喜好,因而……”

  朱徽娖神色微微动容,也不知是因为张静一在外还记挂着自己,还是因为她对布匹和水粉有特殊的喜爱。

  便听张静一又道:“因而我将几家最好的店里的货,全部买了下来,明日会送到,你好好挑一挑,自己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便赐给人。”

  朱徽娖本有许多话想说,可是想了片刻,最终只点点头:“噢。”

  二人继续吃饭。

  没有热切,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家里长短。

  倒是饭毕,朱徽娖道:“夫君有心事?”

  “也没什么心事。”张静一道:“在想着一件事怎么弄。”

  “何事?”

  “坑人!”张静一十分认真的回答道。

  朱徽娖:“……”

  第六百七十八章 仁政

  张静一对朱徽娖也不隐瞒,大抵地将自己遇到的难题说了。

  随后又道:“这天下人人将我当做逆贼一般,喊打喊杀,新政推行在即,阻力重重,若是再不想办法,即便强推下去,也只会让这天下徒增变数。历来变法难,可更难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朱徽娖凝眸看着张静一,却没有开口打断张静一的话。

  张静一随即道:“更难的是如何守住变法的果实,你要知道,人总会生老病死的,东林军的这些健儿,迟早会一个个凋零,陛下现在龙体康健,却也未必真能万岁……”

  朱徽娖听到此,非但没有因为张静一斗胆说自己的皇兄未必长寿而生气,反而托腮,恬然一笑。

  倒不是她这个做妹子的没有良心,其实她只是知道张静一说的这番话,是不能对外人说的,说了就是大逆不道,毕竟谁敢对外人说皇帝有早死的可能。

  只有自己家里人,方才可以畅所欲言。

  要知道在一个多月之前,二人还只是形同陌路的陌生人,彼此并无丝毫的牵连,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

  可现在……眼前自己的这个夫君,便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给自己了。

  张静一继续道:“可是如此巨大的阻力,谁能确保,将来不会有人歪曲新政,甚至推翻新政呢?想要守住果实,就需要有人保卫它,这些人不只是靠东林军校的武人,也不能只靠张家,不能只依靠陛下,而是应该依靠千千万万的人,只有许多人从新政中得到了好处,尝到了甜头,这天下绝大多数人,再也回不去新政前的日子,那么……这新政才算是真正的成功。”

  说到这里,他略显感触,又接着道:“靠杀戮可以让人屈服一时,可只有让人心甘情愿的保卫新政,甚至宁愿继之以死,这新政才可如滔滔江河一般,无可阻挡了。可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人跟着我们一条路走到黑,不,我的意思是,如何让人心悦诚服。”

  朱徽娖细细听着,不自觉地道:“那么夫君有办法了吗?”

  “说不好。”张静一道:“所以还是要试一试。”

  朱徽娖颔首:“外头的事,我也不懂,只是夫君既有了主意,那么尽心去做便是,我在家里能做的也是有限,只是尽力不教这家里的事烦恼到夫君。若是宫里有什么人需要斡旋,我也可以的。”

  张静一笑了笑,眼中泛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柔,此时,有着说不出口的温馨和暖意在张静一心中滋生!

  于是夫妻二人又叙话了一会,便安寝!

  这些日子,业绩又开始公布了,这一日,最新的日纯利,已经达到了一万二千两。

  随即,又开始增加了几个投资的方向,两条铁路已经确定动工,初步进入了勘探的时候,再有邮件业务开始推广,铁路公司将下设邮政局,布置更多的站点,并且发行邮票。

  再有客运的业务,也开始提上日程。

  譬如天津卫、北通州至京城一线,则每日先试行一趟客车。

  价格嘛……依旧是高标准,一两纹银一个。

  再有就是蒸汽机车作坊那边,也传出好消息,因为成本降低了,随之大量熟练匠人的培养,许多机械构件的合格率,已经大大的增加。

  张静一还放出一个大利好,即各处站点,开始试行商业运营,为此,张静一还专门张榜,提供了思路,即在车站附近,布置商业区域。

  毕竟,有了车站就有大量的人口出入,有了人,就可能形成集市,不只如此,车站的货栈,也开始运营。

  这一个个的好消息,一个接一个,没停歇似的。

  大家起初以为铁路公司只是单纯的运货这样简单,现在一看,细细一琢磨,立即意识到,这确实是绝好的商机,几个新的项目,未来都很可期。

  这个时代的人,也不是傻子,这些买卖能不能挣钱,也不需张静一说的太明白,这公告一点拨,立即会意,赚钱,肯定能赚钱,现在是赚多还是赚少的问题。

  很有可能……会大赚,单单货运的收益,已经可以达到几年时间收回铁路成本的地步,那十一个月之后的分红,将会有多可观。

  那些此前在一级市场或者二级市场买了股票的人,现在都大喜。

  哪怕是高价买了的人,此时也是欢喜无限。

  现在大家只恨自己当初没有那个魄力多买了。

  于是乎……这收购股票,几乎成了京城里最热闹的事。

  子孙吃三代,不,吃十八代……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若是不买,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子孙似的。

  以至于这股票的想象力,开始慢慢朝着土地的想象靠拢,这玩意,都是传宗接代的。

  而一旦涉及到了子孙后代,对于古人们而言,那么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买一些的了,如若不然,子孙便要输在了起跑线上了。

  这等于是当初别人都购地,你不去购地一样,结果人家的儿孙成了士绅,你家儿子成了饿殍。

  更不必提,购地的收益,远远不及买这股票的分毫。

  一时之间,但凡有人要售出股票,几乎都是疯抢。

  价格直线暴涨。

  原先一两银子买来的股票,从变成二两银子,到三两,再到五两,以至于大半个月之后,抵达了七两。

  可即便是这样的价格,依旧还是有人疯狂的追高。

  毕竟现在市面上流通的股票太少了。

  皇家和张家的股票根本不售出,还有许多大股东,现在都捂着口袋,一张股票都不卖,甚至还四处收购,好不容易买到的,自然是死也不卖。

  甚至现在有卖这股票的,已成了败家子的行为了,若是不疯狂的溢价,根本别想求购。

  这一下子……热情开始起来了。

  而张静一依旧按部就班,冷眼看着涨跌,无动于衷。

  张家买了三千万股,若是按照眼下的市值,理论上,至少能售出两亿两纹银。

  这当然是天文数字,不过张静一也不傻,像他这样的大股东若是拼命抛售,是会引起市场恐慌,股价也会随之暴跌的,所以市值永远只是市值。

  何况他其实也不在乎涨跌,因为他和陛下本身就是最大的庄家,当初一两银子一份的股票买了就已经大赚,现在也没有想过变现的可能。

  这铁路的高收益,至少还可以维持一个世纪以上,自己卖个什么?躺着分红不香吗?

  只是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消息,送到了京城。

  长沙府知府,与一些士绅,还有当地的武官,突然发难,杀死了驻在长沙府的湖南巡抚李文艺等官,而后……袭了长沙郡王朱常淠,将长沙郡王朱常淠全家杀死,并且劫了钱粮,随即投了李自成。

  于是这一下子,京城又震动了。

  此前倒的确有一些县令,在李自成的威胁之下,不得不归降。

  可现在情况显然不一样,主动投降不说,而且还是长沙这样的重镇,这已是非常恶劣的事件了。

  而之所以这知府选择归降,是因为这个知府乃是南直隶人,他的一个堂兄牵涉进了谋反案,抄没了家产,甚至可能会株连到他的身上。

  在巨大的危机感压力下,于是他干脆的一不做二不休,又想到江南已经‘民’不聊生,索性会同早已不满的士绅,主动归降了。

  这在朝中诸公们看来,士绅离心离德的后果,终于开始显现了。

  于是京城一时间弥漫着惶恐。

  当日,天启皇帝便召了百官觐见。

  看过奏报之后的天启皇帝,直接是气的七窍生烟,甚至预备御驾亲征。

  不过对于百官而言,这不是御驾亲征的问题。

  此时,最先开口的,乃是礼部右侍郎杨文让。

  杨文让苦笑着道:“这知府臣略知一二,论起来,臣还是他的乡试座师,此人平日倒是一个稳重的人,在长沙府为官也还算是清正,原本有大好的前程,只是今日出此下策,臣以为……逆贼当然该死,可若是不清楚他为何反叛,臣恐今日之事,还会发生。”

  “长沙府乃是重镇,又是湖南布政使司治地所在,如今长沙沦陷,则湖南一省,尽没贼手,实在令人扼腕痛惜。朝廷一定要视此为前车之鉴,如若不然……这天下还会有多少个这样的人呢?”

  天启皇帝的心情不好,此时绷着脸,不客气地道:“你想说什么?”

  “新政不能不暂缓了。”杨文让痛心疾首地接着道:“新政是好的,陛下怜悯天下万民,心也是好的。臣断然不敢腹诽妄议陛下的大政。只是……臣以为,行大政,不可操之过急,治大国如烹小鲜,如若不然,则好事变成了坏事啊。”

  天启皇帝自是依旧不为所动,只是目光一转,扫视了众臣一眼,冷凌地道:“是吗?诸卿都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睛在群臣身上一个个逡巡,似乎想要查找他们的意图。

  群臣却是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

  第六百七十九章 天亡我也

  天启皇帝话音落下。

  刘鸿训也有些忍耐不住了:“陛下,臣倒也以为暂缓新政,或许是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眼下是不可继续刺激下去了。”

  说着,他顿了一顿,才又接着道:“臣不是为士绅喊冤叫屈,这些年来,士绅尽得天时地利,积攒了不少的田产,而百姓们确实是衣不蔽体,这是实情,陛下有意励精图治,才开了新政,使百姓们有了一个盼头,这也是实情。陛下的心是好的,可眼下的时局,实在不宜如此啊。”

  “现在满天下的士绅都在怨恨新政,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京城之中,怨声载道。江南那里就更不必言了。而关中、河南等地,本就受到了流寇的袭扰,本来还盼望陛下为他们做主,哪里知道,陛下竟也视他们为寇仇,这个时候,他们不投李贼,又能往哪里去?”

  “眼下重要的是安天下,先解决流寇,所以……新政之事,可以暂缓,不可再对士绅打打杀杀,也不能再重新丈量土地,分夺田地了。”

  刘鸿训乃是内阁大学士,他的话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至少这满朝的文臣,也纷纷点头,都觉得刘鸿训这番话很是公允。

  到了这个时候,还这样做,这不是要将天下的读书人逼到李自成那里去吗?

  天启皇帝怫然不悦,一张脸紧紧绷着,目光冷然,却是看向了黄立极:“黄卿也这样的认为吗?”

  黄立极道:“陛下……臣也附议,臣其实也是支持新政的。”

  顿了一下,黄立极继续道:“只是眼下……的局面,实在让人担心,继续这样下去,臣恐还要出大乱子。长沙知府降了李贼,这对朝廷而言,是敲了一记警钟,有了此人为先,那么投奔李贼者,臣恐如过江之鲫。”

  “这李贼先拿着湖北,如今又有趁势一举拿下湖南之势,接下来,无论是南下两广,还是西袭云贵和四川,甚至是顺江而下,一举而得江南,对我大明而言,都将是腹心之患,眼下当务之急,是抵住这样的攻势。所以恳请陛下,三思后行。”

  天启皇帝抚案,微微皱着眉,不过他并不急,很多时候,他还是希望听听大臣们的建议。

  倒不是真想知道大臣们的话到底有没有道理。

  实际上的情况却是,天启皇帝只想知道,这些人里面,谁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谁又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天启皇帝道:“这样看来,众卿莫不是都支持暂缓新政吗?”

  此言一出,这殿中十之八九的人……轰然道:“陛下,臣等都以为,眼下还是暂缓新政为宜。”

  天启皇帝心里冷笑,这些人终究还是不死心啊!

  自从出了一个李自成之后,便有些想要拿李自成来要挟他这个皇帝了。

  天启皇帝目光一转,却是看向一个人,微笑道:“张卿怎么看待呢?”

  此时只能关门放张静一了。

  张静一道:“陛下,臣也没有想到,新政的影响居然如此之大,现在百官都求免,李自成那里,又闹的不可开交,臣也担心李自成的影响席卷江南,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实在不成……就算了吧,不如先暂缓新政。”

  “……”

  大家都等着张静一来反驳呢!

  可谁晓得张静一如今竟是也支持暂缓新政。

  这让百官有些不适应起来。

  怎么感觉……像有什么阴谋?

  可细细思来,好像确实……这对张静一没什么好处,又能有什么阴谋呢?

  莫非是李自成当真将张静一吓坏了?

  于是大家便又都看向了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居然没有暴怒,很是体谅地叹了口气道:“朕欲行新政,一改气象,试图令我大明振兴,哪里知道,竟是举步维艰……今日连张卿都这样说了,罢了,罢了……下旨,暂缓,暂缓吧。”

  说着,他起身,一副气咻咻的样子,临末了,给了张静一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彼此眼神触碰,很快又错开来,而后天启皇帝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

  这百官却还愣愣地留在原地,一时无法消化。

  就这?

  这就好像双方在拔河,明明对方一开始力大无穷,一直嗷嗷叫的拔的起劲,百官这边已经力竭了,谁晓得,对方直接松手。

  这有违体育精神啊!

  以至于大家如做梦一般,眼看着陛下决然地走了。

  众臣又很一致地纷纷看向了张静一,却见张静一仰天长啸:“此天亡我也。”

  “……”

  但是大家莫名的感到纳闷。

  这辽东郡王……既是天亡我也,怎么说话的口气,还夹杂着几分喜悦?

  不对吧。

  可哪里不对,大家也说不上来。

  好在这毕竟还是天大的喜事。

  想到一下子,悬在头上的利剑居然不见了。

  不少人心宽起来,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孙承宗却是深深地皱着眉,显得很是不悦。

  你张静一不是人啊,当初你支持新政,老夫不理解,可好不容易慢慢跟上了节奏,现在开始理解了一些,觉得……新政也无不可。

  可现在倒好,你又跳回去了。

  这令孙承宗觉得自己才是一个滑稽的小丑,索性黑着脸,却也没说什么,当下先走了。

  此时,不少人纷纷围着刘鸿训,抱拳道:“刘公仗义执言,令人钦佩。”

  刘鸿训满面红光,对着所有人颔首:“哪里,哪里……诸公抬爱。”

  终究还是高高兴兴的去了内阁票拟办公,夜里打道回府,很是高兴,门房道:“老爷您可回来了,少爷在小厅里喝酒呢。”

  “喝酒?他喝什么酒,是和狐朋狗友胡闹吗?”

  “不不不,少爷自饮自斟。”

  刘鸿训便径直去了小厅,却见刘文昌此时一人自饮自斟,一见到刘鸿训来,就立即起身道:“父亲,来,来,来。”

  “怎么,这样高兴?”

  “大赚!”刘文昌欢喜地道:“后来儿子照着父亲的吩咐,花了六万两一万股的价,又大肆收购了一批,一开始还有些担心,这几日……果然天不负我刘氏,父亲,你知道现在这股票,外头报价多少了吗?”

  他继续道:“现在这一万股,已经十一万两了,就这,还有人打抢呢,我们刘家,前前后后的收购了十几万股股票,花费了总计四十七万纹银,现在嘛,至少价值一百五十万两以上了,父亲啊,咱们祖辈积攒了十几代,也才这点家财,哪里想到,如今才几天的功夫,就翻了三倍,这是我们刘家祖先有德,合该家门振兴!”

  刘鸿训今日倒是没有教训刘文昌,他笑着道:“正好,老夫也有一件喜事。”

  刘文昌便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暂缓新政了。”

  刘文昌一听,笑了,道:“这是双喜临门啊!如此一来,咱们和许多亲朋故旧,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所谓的新政,不就是冲着那些读书人和良善士绅们去的吗?这是灭门破家,现在陛下也有幡然悔悟的一天,也是可喜可贺。父亲,不妨儿子陪你喝几杯吧。”

  刘鸿训觉得心里很是痛快,也笑了:“好,好,好。”

  当夜,父子对酌,一夜无话。

  ……

  等朝廷真正下了暂缓新政的旨意,总算让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在人们看来,这是士绅与皇帝和解的征兆。

  无论皇帝怎么蹦跶,可最终,不还要依靠士绅治天下吗?

  再加上铁路公司的股票,不断的攀高,此时……这京城和天下各州,似乎一下子被这没来由的喜色所笼罩。

  ……

  而此时……

  山东布政使司武定州阳信县。

  这阳信县里,主要有三家大士绅,山东人好积蓄,知书达理,本地的士绅,自是当地的楷模,所以这三大家的家业也最是发达,他们三家的土地,几乎占了整个阳信县的两成。

  其中阳信周氏最富,一方面周家已连续几代,出了进士和举人,另一方面,土地也是最多。

  周家的府邸门前,进士及第的牌坊,就有三个。

  这时候,周家老太公……却处在战战兢兢之中,这几日,县里已经放榜,说是工作组要下来进行新政事宜。

  随着工作组来的,还有锦衣卫的校尉,前者负责丈量土地,后者属于你不肯配合,便来破家灭门。

  这小小的阳信县,已处于一种恐怖的气氛之中。

  各种流言蜚语都有。

  就在此时,有人道:“老太公,老太公,不得了,不得了,辽东郡王的人……来了……来了……”

  这老太公正施施然地正在后园的葡萄架下头晒太阳呢,一旁的婢女正小心地给他揉捏着腿,他心事重重的看着这面色姣好,且酥胸鼓囊囊的女婢,今日却无论如何提不起性、趣,只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令这年过六旬本是老当益壮的周老太公,骤然之间有些萎靡不振了。

  此时,一听辽东郡王府的人来了,周老太公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许多,几乎要昏厥过去。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第六百八十章 打蛇打七寸

  辽东郡王的恶名,早就在这士绅之中传开了。

  现如今人家终于寻上门来,后果可想而知。

  只是这周老太公不得不应付,他很清楚这些人的手段。

  于是不得不战战兢兢的,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才在女婢的搀扶下,慌忙地赶到了周家的中门。

  而在这里,一个叫王涛的文吏来访。

  王涛此前在新县办过公,现在天下许多地方丈量土地,主要是摸排土地的情况,为未来的新政打下根基,因而,这王涛便被派来了这里。

  他在此已有半年了,半年多的时间,都是在计算此地的天亩数,并且掌握这里的钱粮情况,他更像这里的大账房,只是在这里的士绅和读书人心目中,这个不苟言笑的文吏,却属于比之厂卫更凶残的存在。

  二人客客气气地在周家门前见了礼,周老太公随即便将王涛引入了正厅,落座之后,周老太公道:“上好茶来。”

  王涛摇头:“不必啦,正事要紧。”

  “不知有什么正事。”周老太公戒备的看了王涛一眼,而后谨慎道:“实不相瞒,我们周家……实在是太惨……”

  王涛面无表情地道:“今日不是来清丈土地的,实不相瞒,现在新政已经暂缓了。”

  “新政暂缓了……”周老太公有些懵。

  这怎么可能?这是那昏君还有张静一所推行的政策,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太老公也不是傻子,不会轻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因此反而显得更加的谨慎起来:“新政暂缓,这……是什么缘故?”

  王淘只道:“到时你就会知道,学生也是刚才得到的消息,只怕到了明日,县衙里也会有消息出来,学生此时来拜访,却是另有任命。”

  周老太公更为谨慎了,于是又忙道:“还请上吏明示。”

  王涛道:“如今学生虽没了清丈土地的差事,可眼下铁路公司的铁路修建在即,自天津卫至山东,铁路必定要过此县,是绕不开的,学生已查过,此次铁路过境,周家这边的土地,有两百多亩,这两百多亩……若说要修建,就势必要从周家这边征来了。”

  周老太公一时无语,这还不是一回事吗?

  口里说新政暂缓了,可转过头,却又是打着铁路公司的明目。

  王涛见他一脸疑虑,便道:“陛下在暂缓新政的旨意之中,特别明言,士绅乃是国家的支柱,像周老先生这样的人,朝廷说要极力善待的,正因为如此,所以今日是来和周老先生商议着这事,这铁路关系的乃是国计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因此,请周老先生开一个合理的价钱,学生也好回去交差。”

  周老太公听的晕乎乎的,他隐隐感觉到,朝中可能出现了巨大的变故了。

  因而,他反而越加谨慎了,笑着道:“这个好说,老夫仰赖圣恩,才有今日,若说当真是为了朝廷大计,莫说只是百亩土地,便是千亩也是肯献上的。只是……事发突然,能否请上吏通融三日,这事,只怕还要和族中的耆老们商议了再说。”

  王涛今日居然很客气,他点点头道:“若能如此,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周老太公道:“天色不早,上吏不妨吃了饭再走吧。”

  王涛却起身道:“这只怕有所不便,学生这边有学生的规矩,若是让人知道,只怕不妥,还是告辞。”

  周老太公便一脸的遗憾之色,亲自将王涛送到中门,再三恳切的道:“上吏放心,三日之后,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老夫是明事理,晓大义的人。”

  王涛称谢。

  三日之后,这王涛便按着约定的日子,又登门了。

  周老太公自然还是客客气气的,将他迎到了厅中,又请人上茶,他笑吟吟地道:“老夫一直在等上吏拜访。”

  王涛道:“事情如何?”

  周老太公却是皱眉道:“上吏,老夫想说的正是这个事,这些地,族里商议过,可族中的耆老们,说什么也不同意将地卖出去,这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故土难离……”

  王涛道:“并非要请周家离开故土,周家有地三万七千亩,我们按市价购买,也只百来亩地而已,绝不会让老先生为难。”

  周老太公很是抱歉地道:“这不是钱的事,主要是涉及到了祖宗,如若不然,祖宗们在天有灵,知道我们后世这些不肖子竟是发卖祖宗土地,实在难安啊。”

  王涛皱眉:“三日之前……”

  “三日之前是三日之前。”周老太公显然开始没有这么客气了,皮笑容不笑地道:“老夫答应了你,可是周家上上下下却没有答应,三日之前答应了你,可毕竟没有白纸黑字,何况只是一句戏言,何必当真呢?”

  王涛顿时露出怒色,冷冷地道:“那我如何回去复命?”

  “这是你的事。”周老太公道:“难道因为让你回去复命,却教老夫违背列祖列宗吗?”

  周老太公的话,越发的强硬,其实他也不是傻子,这三天,他让人到处打探消息,既让人往县城衙门跑,又让人往府城的知府衙门跑,周家的人脉广,这方圆百里,各种姻亲,还有亲朋故旧数都数不过来。

  最后消息确定了,朝廷果然是暂缓了新政,而且明旨要善待读书人和士绅。

  而至于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因为张静一失势了,更多的人则说是因为李自成在湖北一带,声势如日中天,又礼敬读书人,于是许多的读书人趋之若鹜,一派欣欣向荣。

  于是这陛下和张静一似乎也被吓坏了,生怕天下的人心都推到了李自成的一边,再加上百官表明了态度,因而不得不作出妥协。

  这样说来,新政暂停,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至于这铁路,周老太公也是略知一二,只晓得这玩意很值钱,而且要让那玩意跑起来,就一定要修路,修路的话,就一定要过县境,现在这些人求着他周家卖地,其实就是遇到了难处。

  这一下子,周老太公反而不急了。

  他毕竟活了一大把年纪,自也是有一番见识,立即就想通了这些关节,照理来说,自己不卖地给他们,他们也是可以绕开自己那几块地的,可一旦绕路,且不说要费巨大的成本,说来也可笑,周家在这县里是何等的家业,绕了路,不又绕到了自己隔壁的地里去了吗?

  所以……要修路,周家不松口,他们就没有办法。

  眼看着王涛显得有几分急了。

  周老太公则是越加心情轻松,老神在在地一口口喝着茶。

  顿了顿,王涛便皱眉道:“这样说来,周家是不打算卖了?”

  “不卖,不卖。”周老太公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还得看你们出多少的银子,老夫知道你们都是贵人,有的是钱。”

  王涛于是凝视着周老太公,顿时就明白了什么,便道:“多少就对得起周老先生的祖宗?”

  周老太公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多,其他人是死也不肯卖的,只有老夫体谅到了铁路公司的难处,所以还没下定决心,只是……若说价格过于低廉,只怕族里的人都要不服,即便是老夫也压不住,要不这样吧,一千两银子一亩如何?”

  王涛顿时呆住了。

  一千两……

  这不是明抢吗?

  现在寻常的土地,哪怕是水田,也才七八十两,何况征收的,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旱田,这是直接将价格翻了十几倍不止了。

  王涛深吸一口气,才道:“周老先生若是如此,只怕……不妥吧。”

  “那就没办法了。”周老太公无所谓地道:“其实老夫只是想让铁路公司出大价钱,堵一堵耆老们的嘴巴,可若说连三千两银子都拿不出……哎,那就恕老夫无能为力了。”

  王涛忍不住道:“这般漫天要价,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这不是老夫要讹人。”周老太公道:“这可说地,也可说祖产!”

  王涛就再也没有说什么了,只点点头,便道:“那么……告辞吧。”

  周老太公显然也不认为,对方会立即答应。

  不过他并不急,地只要在他手里,急的就是别人。

  于是一时之间,从北直隶到山东,无数道书信陆陆续续地送到了京城。

  新政暂缓,京城一直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

  只是这无数十万火急的书信,送到了张静一的案头。

  张静一一封封地看过后,忍不住心里唏嘘。

  果然……人心就是如此啊!

  几乎七八成的人,不愿按市价卖地,而且开的价,一个比一个狠。

  这些人,可不是傻瓜,他们消息灵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后行。

  现在悬在他们头上的剑已落下,新政彻底夭折,而以他们的眼光和人脉,自然而然,也就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土地,已成了铁路公司势在必得之物。

  他们都是地方上的地头蛇,既然朝廷要善待,那么还客气个啥呢?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完蛋了

  像周老太公这样的人,这般的思考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凭啥我家的地,要给你们修铁路?

  这铁路鬼知道是什么,听说很吵闹,跨吃跨吃的叫,这要是吵死了我隔壁田里的庄稼怎么办?

  周老太公这样的人,别看面对锦衣卫的时候害怕得很。

  可人家在地方上经营了十数代人,可能在其他地方,大家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可是在山东,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如今……既然人家求上了门,那还客气什么?

  其实站在他士绅的立场,他也觉得很委屈的,我不就是地多吗?那些电佃户给我家的地耕种,二一添作五,每年缴一半的佃租,难道不合理?凭什么你们新政要抢我家的地。

  我能富贵,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祖上为何能传下地来,而你祖上没传下来呢?

  这里头,其实也是有理论基础地,至少在这个时代,理论基础很深厚,正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也就是说,我家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家业,是因为我的祖先是有德行的人,是积善之家。

  而你们家为何有这么多的灾祸,难道就不该想一想自身的原因吗?

  铁路也是这样的道理,祖宗的地,卖可以,价钱……我说了算。你若是多嘴多舌,那就不卖了。

  现在铁路公司已开始在拼命的加班,当日,总工长张邦正匆匆寻到了张静一。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张静一笑吟吟地道:“怎么,今日怎么有闲暇。”

  张邦正绷着一张脸道:“要出事了。”

  “什么事?”张静一道:“你来说说看。”

  “请殿下过目吧,这是重新核算的铁路造价,这路没法修了。”

  张邦正这个人,脾气很不好,哪怕有时对着张静一,也没有好脸色看。倒不是因为他对张静一不尊敬,而是作为总工长,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几乎下头所有人都来找他拿主意,这种烦躁和压力,是寻常人无法理解的。

  张静一倒是勉强忍了这个家伙,毕竟……既要懂工程,还需要有丰富的组织经验,这种人凤毛麟角。

  张静一于是气定神闲地打开了一份账目,只是里头密密麻麻的账目,却直接令张静一看的头大,好在,这张邦正很贴心地在里头夹了一张傻瓜版的清单。

  张静一只大抵看了一眼,便惊道:“一条山东的铁路,造价要两亿两纹银?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张邦正一本正经地道:“前期的准备工作全部停顿了,新开了这么多的钢铁作坊,现在也不知要不要继续建下去,工程一旦拖延,每一天都是巨大的亏损,还有此前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手,都要准备动工了,而这些人手都要吃喝,总不能不管,可现在……铁轨铺不下去啊。”

  “沿途所经过的有主土地,从北直隶到山东,涉及到的土地主人大大小小有一千九百多家,这一千九百多家,现在都在谈,有一部分还算痛快,倒是答应了,可有一些人家,十分难缠,尤其是不少大士绅,他们有凭仗,开出来的价格,动辄是几百上千两银子一块地,还有要求朝廷给他们的子侄,在铁路公司安排一个官做的就不计了。学生让人核算了一下,单单这土地的费用,就是惊人的天价。”

  他顿了顿又道:“若只是买地,倒也罢了,问题是……现在不好谈,你一家家的谈,谈到何年何月?还有人今日谈妥了,没过几日,就又反悔,过了几日,价格再翻一倍,唯恐觉得自己还是吃了亏。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已将这当作是香饽饽了,不少人已经暗中蓄力,发动宗族,打算靠着铁路公司,挣下子孙十几代的家业来。”

  张静一:“……”

  缓了缓,张静一耐心地道:“可以和他们好好的说,不要急。”

  “急不得的啊。”张邦正气的要死,道:“铺铁路,讲的就是快,今日拖几日,明日又拖几天,招募来的数千上万的匠人怎么办?那源源不断造出来的钢铁怎么办?开发出来的铁矿怎么办?还有各种预备做工程的工具,拖的越久,遇到一个雨雪的天气,又不知损耗多少。这拖一天,便是几千几万两银子丢到了水里,一点水花都没有。”

  “这山东的铁路,是没法修了。不只是山东,去辽东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关外倒还好,辽东的地……都在殿下的掌控之下,大家只需要研究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路线方案来,解决工程上的问题和难点即可。”

  “可京城至山海关这一段呢?这里却也是人烟密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地主有数百家,北直隶的士绅没山东的士绅那般胆大,直接狮子大开口,可他们胆子不大,办法也有,那就是什么都好说话,什么都愿意谈,偏偏就说谈不拢,大家都在看风向,尤其是听到隔壁有人开价到了三百两银子,五百两一亩,或者是千两一亩,虽也不做声,却心里暗喜。就连起初那些跟市价卖地的老实人,也不肯干了,总不能他家的地卖三十四两的市价,转过头,隔壁人家开价一千两、二千两,还得逞了吧,莫说是那些老实人,便是学生……也保准不愿意,这凭啥呢?”

  张静一见他满是牢骚和抱怨,宽慰着道:“修铁路就是这样的,不要着急,慢慢的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张邦正一时莫名焦躁:“殿下,话可不能这样说呀,当初修铁路,是殿下您……”

  张静一微笑道:“好啦,不要如此,这种事,终究还是要随缘的,有困难是正常的嘛。只是……这事,还是要做到告知义务才好,可不能让那些股东们,毫无知情。”

  “好了,这件事慢慢处理。不是我不想解决问题,是这问题,非我张静一一人就可以解决,我能力有限,若是你觉得其他人有这个本事,那就另请高明。”

  张邦正:“……”

  张静一很干脆地两手一摊,索性不管了。

  这种事怎么管,横竖都是一个死字。

  当然,反正死的不是他张静一。

  由着他们去便是了。

  当日,张静一居然出奇的早回家。

  朱徽娖正费劲地捧着一本书看,见有人来通报张静一回来,便起身要迎接。

  张静一却已大剌剌地进来了,看了乐安公主一眼,接着目光便落在了书上,笑着道:“今日看的是什么书?莫非是诗词歌赋那些,说起诗词歌赋……”

  朱徽娖却是恬然笑着道:“看这股经呢,还有一部,叫铁路记。”

  张静一不由诧异道:“市上还有这样的书,倒是奇怪。”

  现在满天下都在为铁路的事焦头烂额,有人趁此机会,写出各种书籍,居然卖的火热。

  朱徽娖道:“我瞧这铁路记里说这铁路的事,还说未来各种盈利,说是世上有此一本万利的事,我们张家,不是也有许多的股票吗?夫君,这岂不是说……”

  张静一笑了,道:“别听他们瞎说,世上哪里有什么一本万利的事?所谓的一本万利,不过是只告诉你好的一面,却从不告知你任何风险罢了。所谓的盈利面,其实不过是一群人吹着口哨壮胆而已。”

  “风险?”朱徽娖讶异地道:“这里头,也有风险吗?不是说路修出来,便可日进金斗了吗?什么货运、客运、邮寄,除此之外,还有商业、货栈诸如此类的,都是赚钱的。”

  张静一坐下,等女婢给他端来茶水,押了口茶,便笑着道:“这是谁的书?”

  “说是佚名者所作,写的头头是道,看来不是简单人。”

  张静一乐了:“这些家伙,满脑子都是银子,偏偏又怕被人知道自己贪财,这样的书,还是不要看的好,看多了,反而失去了自己的判断。”

  朱徽娖倒是一脸惊异地道:“夫君的意思是……”

  张静一道:“所谓的盈利,是建立在陛下与我为了修建铁路,而披荆斩棘之上的,是陛下与我扫清障碍,为了推广铁路,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因而这些人跟着一起吃了好处,却只晓得修好了铁路就能吃肉,呵……这肉有这么好吃的吗?你就等着看吧,这些盼着吃肉的人,他们统统都要死。”

  朱徽娖吓了一跳,因为她看到张静一脸上莫名的腾出杀气。

  “夫君……这是怎么了?”

  张静一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笑着道:“没有什么,只是朝中的事太多,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夫君……又要杀人吗?”外头的事,朱徽娖也略听过一些。

  张静一不想吓着他的小妻子,倒是耐心地解释道:“也未必是要杀人,只是……想让大家伙儿的心里有个计较,得告诉有的人,要嘛就站在陛下与我这一边,要嘛就是我们的敌人。”

  说罢,他便面容放松地道:“哈……不说这些啦!这书,我也看看,倒想瞧瞧,这些人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第六百八十二章 降维打击

  其实张静一不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

  杀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可实际上……许多问题也不是凭借杀人就可以完成的。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一通杀戮之后,大家不再敢说三道四,但是背地里阳奉阴违,甚至是私通李自成的心还是有的。

  可到了如今,有这么容易吗?

  朱徽娖则听了张静一的话,自然知道,张静一别有其他的意图,便不禁道:“本来看看这书,是想知道夫君在外头忙碌的什么铁路是什么东西,我是女流妇道人家,许多事也不懂,不过现在却知,原来书也可以骗人的。”

  张静一便笑着打趣道:“书都是人写的,人有亲疏好坏,有不同的出身和不同的成长之后滋生出来的内心价值,所以某种程度,绝大多数的写书之人,其实都在借书来为自己说话。所以我们看书,切切不可想当然,看什么都信,就如陛下若说来写书,他的利益与我们一致,所以他书中的道理,终究还是和我们不谋而合。可若是那些辽东叛将们还活着,让他们来修书,那就会又是另一番言辞了。其实这些书,看看也好,只是不要去信即可。”

  夫妇二人的互动开始多了一些,两人相处也多是温馨。

  当然,还是难免有几分生涩,毕竟这等抽盲盒似的婚姻方式,总是需要时间慢慢地酝酿。

  而在另一头,此时的天启皇帝,却不觉得轻松。

  他已经感受到了某些征兆了。

  虽然这一切还在掌控之中,可是人心毕竟难测,天启皇帝觉得有些吃不准。

  此刻,天启皇帝正端坐在桌案前,手无意识地抚案,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半晌后,他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魏忠贤,道:“魏伴伴,这铁路的事,你如何看?”

  魏忠贤想了想道:“陛下,奴婢……没有过问。”

  “这么大的事,也不过问?”天启皇帝不禁气结。

  魏忠贤道:“奴婢只想好好侍奉陛下,奴婢说实话,铁路的事,奴婢看不懂,这天下变了,以奴婢的见识……根本无从梳理如此复杂且陌生的讯息,这是奴婢的肺腑之言,所以这样的事,让懂得人去管就好了。”

  天启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魏忠贤一眼,道:“你呀,真的不一样了,从前魏伴伴,总是恨不得什么事都要管一管呢。”

  魏忠贤便堆笑道:“这不同,那是因为……那时候陛下还年少,孤立无援,可现在……陛下身边,不知有多少人以陛下马首是瞻,奴婢只是一个宦官,如何能和他们相比呢?倒不如做奴婢擅长的事,斟茶递水,偶尔听陛下发一些牢骚。”

  天启皇帝不由自主地失笑道:“朕何时发牢骚了?”

  “是。”魏忠贤恭顺道:“奴婢万死。”

  天启皇帝随即长叹道:“朕也觉得……当下所发生的事,有许多看不懂的地方。你说,出现了一个蒸汽火车,这蒸汽火车,巧夺天工,本是匠人们制造出来,可结果……很快便让商贾们可以互通有无,让旅人出门方便,也让无数人……投入数不清的金银……随之而来的,却又不知是什么,本来一个匠人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全天下士农工商的根本问题了。朕越想,就越觉得其中的玄妙。”

  “这不就是张静一所言的……”魏忠贤想了想,努力回忆道:“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嘛?因为蒸汽火车出来了,所以生产力改变了,与之对应的关系,自然而然也会发生改变,哈哈……”

  天启皇帝也不由得笑了:“这家伙……总是口出惊人之语,这天下的格局,难道不是太祖高皇帝定的江山,不是我大明历代天子奠定的大业,和什么生产力有什么关系?他总是口不择言的,你不要总信他。”

  虽是这样说,天启皇帝自己却开始瞎琢磨起来。

  事实上,起初他的心思都在这火车的内部结构上头,发现其实这神乎其技的东西,实际上无论是原理和构造都极为简单,后来又将心思放在铁路公司的经营上头,可到现在,他开始越发的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铁路公司……竟是事事都是有联系的,甚至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它的命运,竟在短时间内,开始左右无数人的命运了。

  次日清早,天启皇帝得很早,刚刚穿戴好,魏忠贤却是匆匆的来见驾了。

  “陛下,陛下……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叫声很是急切,顿时令天启皇帝心里大惊,忙道:“怎么了?”

  魏忠贤便气喘吁吁地道:“铁路公司那里……张贴了最新的公告……铁路公司……巨亏,巨亏……”

  “……”

  天启皇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魏忠贤伸手奉上的奏报。

  一看之下,天启皇帝眼中闪过冷光,不由得沉着脸道:“这些人……真是贪心啊……”

  说到了这里,天启皇帝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因为在他看来……某些人,已经将自己最后一丁点的机会也错失了。

  ……

  这时候,在铁路公司的外头,早已是车马如龙。

  几乎每一次,外头的公告栏里挂出新的消息,都能引发一阵轰动。

  毕竟捷报频传,也让铁路公司的股票水涨船高。

  有时一个公告,直接就引发暴涨,甚至创造出三天之内涨了一倍的神话。

  这毕竟关系到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正因如此,一般情况,每月上中下旬都有固定的一天,会张榜出来,毕竟这是股份公司,对所有人是有告知义务的。

  铁路公司的生产情况,以及营业情况,大抵都会在这个时候做一个汇总。

  在公告之后,也会欢迎一些人,进入公司核查,确保消息的准确性。

  说穿了,你不让人放心,谁敢买你的股票?

  而恰恰是因为这样的举措,也惹来了不少人对股票的眼热。

  只是今日……

  却很奇怪。

  山东与辽东的铁路,暂时取消。

  利润虽然涨了,天津卫的铁路确实如预期一般,还有上涨的空间。

  营业成本在铁路建设取消之后,依旧还是居高不下。

  里头的介绍也十分的详细,是因为铁路建设产生了预期之外的巨大成本。

  原本融资的一亿五千万两纹银,原本的预计可以修建山东、辽东、天津卫,甚至以及一些短途的铁路。

  可现在……照着这样的成本,可能修建的费用,直接增加了两倍至三倍。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只要有利可图,即便增加了成本,其实也无所谓。

  真正让人心凉一截的是……原本预期三年之内全部能完工的铁路,现在无论是建设还是完工,都是遥遥无期。

  即便强行上马,公司这里也预计,建设周期可能增加到十年左右,甚至更长。

  因为公司需要一个个谈下土地,随时可能因为其他的纠纷,导致铁路的停工。

  因而,铁路公司还告知,一旦建设周期变得冗长,即便高成本的拿下了所有的土地,耗费也将是成倍的增长。

  因为……这涉及到大量的人力空耗在建设中的问题,还有生产设备周期的损耗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铁路不修了,就算修,成本最低也是三倍起,而想要运营盈利,请下辈子吧。

  几乎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份公告。

  这一次,看过了公告的人竟是迟迟没有散去。

  许多人都细细地品读着里头的每一个字眼,去推敲它的本意。

  人很多,可这里竟是安静得可怕。

  就好像本是一场狂欢,一股的股票,已经涨到了十七两银子。

  翻了十七倍。

  无数人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楚的狂热之中。

  可是现在……结束了。

  一切戛然而止。

  “我要见张静一。”有人突然道。

  当然……铁路公司大门紧闭。

  不会有人回应他们。

  “他娘的,退钱!”

  当然……也不会有人回应。

  毕竟,绝大多数人的股票,其实并不是从张静一手里买的,和铁路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

  除了当初一两银子一股的成本发放了新股之外,绝大多数的股票,都是在二级市场进行交易。

  当然……若是有人愿意用新发行的价钱将股票卖给张静一,张静一肯定会很乐意,一两银子一股呢……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亏吧。

  二级市场购买来的股票,就意味着买的人,都是用了极高的价钱购置的。

  有的是二两银子,有的三两银子,有的五两银子,有的七八两,还有人十几两。

  此时……

  整个京城……终于还是炸了。

  因为人们陡然发现,已经有人开始低价抛售了。

  起初的价格还是十七两。

  后来发现,到了十五两……十三两。

  那些当初高额价钱买了股票的人……此时彻底的打懵了。

  毕竟这数个月来,狂欢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发现世界彻底变了,而昨日还鲜衣怒马,口称自己百万身家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可能一无所有。

  京师沸腾!

  第六百八十三章 灭门破家

  这京城的军民百姓,终究还是没有见过世面。

  他们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做股票市场的灾难。

  所以最初的时候,有人只是看着公告后,便惨呼一声:“完了,至少要掉三两银子。”

  是的,三两银子,那些站在山峰上的人肯定要完。

  而之所以有人计算出会下跌三两银子,是因为后续的铁路多了不确定性。

  不过……再怎么样,天津卫的铁路还是蒸蒸日上的,大不了以后铁路公司开源节流,慢慢的也就能稳下来。

  所以……三两银子……是大家理性计算之后的结果。

  可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这玩意是非理性的。

  就好像开闸的洪水,一旦过了闸,这滔滔地江水,便要将一切都淹没掉。

  当日……直接从十七两,跌至十两。

  所有人都吓傻了。

  没见过这样的啊。

  跌停是不存在的。

  尤其是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理性可言。

  整个京城,哀鸿一片。

  而许多人以为自己身价缩水了一半,已是惨不可言。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才只是一个开始。

  次日清早,就有人八两银子疯狂抛售了。

  没办法……太狠了,一方面是有人是借贷买股票,属于上了杠杆,而当初之所以兴冲冲的去借贷,是自信能暴涨上去,到时候,直接转手将股票一卖,不但可以迅速还上债务,还可大赚一笔。

  这样的人不少,当时看着大家都发了财,脑子一热,便一头扎了进去。

  而现在……最先撑不住的也是他们。

  他们不断地抛售,立即引发了更多的践踏。

  那些原先还想再等等的人,也慌了。

  这是一个时辰一个价啊,晚点抛,不知还要亏多少真金白银。

  于是,价格一泻千里。

  原本还带有一丁点幻想的人,此时也绝望了。

  一时之间,这铁路公司外头咒骂声不绝。

  不过……当一队队的校尉调拨到了铁路公司外头时,大家虽是远远的骂,倒也不敢冲进去作乱。

  只是……那些痛哭流涕者,却是堵在门口,死也不肯散去。

  好不容易,张静一带着一队队的护卫到了,张静一至铁路公司升座。

  随即,这些人便推举了几人前去拜见。

  等他们被请进去,到了中堂,却见张静一气定神闲,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这被推举的都是比较有威望的人,为首的叫刘文鄂。

  刘文鄂乃是北直隶的举人,没有做官,不过却借着这个身份在京城经营一些粮食和土地的买卖,此次他买的股票也不少,早就急疯了。

  一见到张静一,眼泪都要出来了,拜下就道:“殿下,可不能这样骗人啊,这是多少百姓的身家性命,现在这铁路公司这般,岂不是要陷我等良善百姓于死地吗?”

  张静一听了,心里觉得好笑。

  百姓?

  偶尔有几个百姓,张静一是相信的。

  可是这一股都需十几两银子的股票,京城的绝大多数百姓,可能至少要几年不吃不喝才能勉强买一股,你跟我说百姓?

  自然,张静一没有将真心话说出来,只道:“请坐下说话。”

  “殿下若是不做主,学生人等,死也不起来。”刘文鄂还是纠执的样子。

  这些人是真的急了。

  这真跟抄家没什么分别啊!

  真不如死了干净呢!

  几代人的积蓄,如今到了自己的手里,几乎全部砸了进去,跌成这个样子倒也罢了,可怕的是……这玩意价格暴跌之后,即便还有人喊什么八两银子,可实际上,根本无人问津。

  也就是说……这个价也是假的,没有意义,因为你卖不掉。

  这不是要灭门破家吗?

  眼下找谁也没用了,无计可施下,也只能找张静一想想办法了!

  张静一便道:“当初融资的时候,铁路公司的作价是一两一股,我等你们急成这个样子,不如就这样吧,让我来吃这个亏,我一两银子回收你们的股票如何?”

  刘文鄂:“……”

  张静一认为他估计是惊愕得忘了反应了。

  倒是后头的一个人禁不住急匆匆地道:“殿下,这是什么话,这股票,学生的价钱是十一两银子银子一股,一两银子……不如让学生去死。”

  张静一便怒了,冷声道:“那这与我何干?我卖的是一两银子一股,你们自己非要去买十一两银子一股的,难道还怪得了我张静一?你们倒好,四处宣传,说是我坑害了大家,我坑害你们什么了?来给我说说看!现在我原价回收,你们却又不肯,现在又说我害人?这当初谁十一两银子将股票卖给你们的,你们就找他去,反正……不是我张静一。”

  张静一说的理直气壮,伴带着火气!

  一见张静一动怒,大家都傻了。

  其实……张静一说的是有道理的,横竖来看,张静一都没有坑人。

  这刘文鄂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立即道:“我等急火攻心,口不择言,还请殿下恕罪。只是……眼下学生人等也是病急乱投医,就请殿下救我们一救吧。”

  张静一冷漠地道:“救,怎么救?拿十一两银子来收购你们的股票吗?来,我们来算算数,当下在外流通的股票是八千万股,若是我张静一以这样的价格回收,你知道要准备多少银子吗?实话告诉你,若是十一两纹银,你就算是将我卖了,也挣不来这个银子。”

  刘文鄂便忙道:“不如……继续将铁路修下去?只要修下去……人心也就定了。”

  张静一冷笑道:“修下去?你可知道……要修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吗?你以为我是你们,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张静一世受国恩,奉公守法……这铁路,根本就没有办法修。”

  “如何没有办法?”刘文鄂急切地道。

  张静一便绷着脸道:“难道你还要我张静一去抢地不成?从前,我倒是有这个念头,不过自从大家都说士绅可怜,要给士绅们一条活路,陛下从善如流,最终暂缓新政,这征收土地的事,自然而然,也就戛然而止了。”

  “陛下有明言,我大明要善待士绅,可铁路沿线的地主们,都不肯把地拿出来,你让我如何修?难道还要我张静一,跪在这一家家人门口,求他们高抬贵手吗?好啦,不必再说了,这毕竟是好事,逼反了士绅,对国家有什么好处?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该说的,也说了。好了,我很忙,诸位请便吧。”

  说罢,对一旁的校尉使了个眼色,让人送客。

  可这些人又怎么可能这样就甘心?

  于是个个都不肯走,毕竟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急得没法儿了。

  于是……结果,被人叉走的时候,还有人叫骂不绝,口里大呼:“殿下……殿下……不可啊,不可啊,我等真的没有活路了。”

  那痛哭的声音,依旧很远还可听见。

  张静一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冷笑一声,随即对身旁的刘文秀道:“加派护卫,无论是我家,还是铁路公司,要随时有几百人保护我,这些人疯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刘文秀忙道:“是。”

  ……

  刘鸿训在内阁,也略略知道外头发生的事,他显得心神不宁。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暴跌了呢?

  在内阁之中,见黄立极也是心神不宁,他心里就更有数了。

  这黄公只怕也将老底砸了进去了吧。

  这玩意……当初涨的时候,实在太诱人了,黄公肯定……不会错失良机。

  可黄立极依旧还是一脸假装平静的样子,虽然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刘鸿训觉得今日做什么都没什么意思,不只是他,便连内阁里的舍人们,也有不少显得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办公的心思。

  就这般枯坐了一日,下值的时候,刘鸿训便火速打道回府。

  谁晓得一到了府上,门房便心急如焚地道:“老爷,老爷……不好啦,不好啦,少爷……少爷……他上吊啦……”

  刘鸿训吓了一跳,立即苍白着脸道:“人……人没了?”

  他一脸惨然,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

  “被人救回来了,方才已请了大夫……”

  刘鸿训却来不及松这一口气,立即快步进府,在这刘文昌的卧房里,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刘文昌此时气若游丝,一旁有许多亲眷在,有的抹眼泪,有的苦劝。

  这刘文昌却好像丢了魂一般。

  刘鸿训快步上前,道:“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非要寻死觅活,不就是亏了银子吗?寻个什么短见。”

  “爹……”一见到父亲回来,刘文昌才好像一下子有了反应:“爹,儿子对不起咱们刘家啊。”

  刘鸿训只好苦劝:“现在来说,也只是一股亏了两三两银子,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刘文昌却是惨然道:“不,不……不是亏了这一些……儿子……儿子……实不相瞒……儿子前几日,借了一大笔银子……十五两银子一股,又买了不少……”

  刘鸿训顿时脸色一僵,猛地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了。

  第六百八十四章 斩尽杀绝也无可厚非

  刘鸿训这时急眼了。

  他本是内阁大学士,气度还是有的。

  虽然暴跌,但是他比寻常人定力更强,总还承受得起。

  可现在……

  他快步上前去,道:“这……这……你借贷了多少,究竟借贷了多少?”

  刘文昌此时已是万念俱灰,哭丧着脸道:“十五万两……”

  刘鸿训又觉得眩晕。

  说实话,在以前,刘家的家底,肯定是能够支撑十五万两这个数的。

  可是投入十五万两和借贷十五万两,根本就是两回事。

  敢借钱给刘家的人,肯定不是寻常人,人家敢借,就可确保能够收回。

  说难听一些,别人的钱,借了还不容易讨要,可内阁大学士的钱,反而容易讨要。

  毕竟大家都是要脸的人,要是到时有御史弹劾,或者闹的满城风雨,他刘鸿训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而且这个时代的借贷,往往利息高的可怕,毕竟普通人根本没有融资的渠道,不似后世,可以借银行,可以搞众筹。

  比如现在正常的借贷利息是九出十三归,玩法也很简单,你借十五万两银子,却需要签十六万五千两的欠条,此后呢,每个月你得还款一万六千两。

  若是不还,那么此前的月息不只白白没了,此前你给予的抵押物,也统统没收。

  而根据抵押的原则,要借贷十五万两银子,人家至少需要你超过三十万两银子以上的抵押物。

  刘鸿训只稍稍计算,立即就明白了过来。

  这傻儿子不只是借了十五万两银子这么简单,而是拿了刘家所有的家底去做抵押,人家也只肯借贷十五万两纹银。

  自己的家底……全给抵押了……

  此时的刘鸿训欲哭无泪地道:“家里的地……都……都……”

  “何止是地。”刘文昌道:“京城、南京、老宅,都抵了,还有家里的骡马,还有……有金银首饰……还有父亲的藏书……”

  刘鸿训一口气没提上来。

  土地不说,可宅子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啊。

  金银首饰,乃是夫人的陪嫁嫁妆,至于藏书,这个时代的藏书,不只是藏书这样简单。

  因为印刷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绝大多数人的书都是从别人那儿抄回来的,所以古人的书市最是热闹,不但卖印刷书,还有各种手抄书。

  而真正值钱的,却是名人的手抄书,或者是市面上的孤本。

  这些书是一个家族以诗书传家的象征,所以士绅人家,未必会给你夸耀自己家里有多少钱多少地,真正像刘家这样的人家,往往夸耀的是自己的藏书。

  比如某某孤本,就是自己曾曾曾曾祖父费尽心机寻访而来,这里头的费尽心机,本质上其实也是需要花钱的,而且花费很高,有的孤本,甚至市值千金。

  正因为如此,刘鸿训这辈子,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不但守住了祖先们的藏书,这些年来,也不吝重金,花费了极大的功夫,搜罗了许多的孤本,这些书,既是刘家诗书传家的证明,也是刘鸿训的命根子。

  现在听到这番话……他愕然抬头。

  便见着房梁上,一根绳索孤零零的悬挂着。

  此时,刘鸿训的内心是彻底崩溃的。

  这种十几代的传承毁于一旦的感觉,让他脑子里只是嗡嗡的。

  儿子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只是排开一旁的女眷,而后便踩着凳子上去。

  众人醒悟,才发现刘鸿训已踩上凳子,脑袋已伸进了绳索里。

  这一下子,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起来,有人大呼,有人冲上前。

  这刘鸿训便被人救了下来。

  反而那刘文昌现在也急了,死死地抓着刘鸿训,悲痛欲绝地道:“父亲,儿子该死啊……”

  “羞人啊,羞人啊……”刘鸿训整个人像是一下子给抽干了精神气一般,只口里喃喃念道:“辱没了先人啊?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你们不必拦老夫……”

  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于是刘家上下,都哭做了一团。

  一直折腾到了子夜时分。

  刘鸿训滴水未进,而此时,他倒是稍稍冷静下来。

  端坐着,刘鸿训凝重地看着刘文昌,这才道:“股票为何跌的这样厉害?老夫也听到了一些传闻,是不是……”

  “是和新政有关系。”刘文昌打断了刘鸿训的话,随即沮丧地继续道:“修建铁路的时候,将新政算了进去,根本没有算多少土地的成本。现在不知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硬要陛下暂缓新政,父亲……你可知道……这新政一暂缓,地方的士绅便抬头了,铁路要过境,走他们的地,他们哪里肯依?”

  “有的是狮子大开口,有的是决计不肯随意答应,观望风向,一条铁路线,涉及到的土地购置就有数千人家,这数千人家,哪怕只有有几户人家不松口,这路也就别想修了。可怕的还不是这个,有人已经去打听了。其实有四五成的人,是好说话的,只要市价的价格,就愿意卖地,本来谈都谈好了,现在全部推翻,因为他们也不傻,他们打听到其他人狮子大开口,就算在老实的人,也害怕吃这种闷亏吧,凭什么自己家的地,市价卖出去,其他人可以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价格来卖?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铁路公司派了很多人好声好气去谈。”

  “涉及到了这么多人,根本不可能谈下来的。”刘鸿训毕竟是内阁大学士,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人,他摇摇头道:“根本无从谈起。”

  其实……刘鸿训的这番话,不是没有道理,你皇帝算个什么,只要不新政,不抄家,这些士绅就绝不会妥协。就说历史上,崇祯皇帝拉下老脸四处去向大臣和士绅们借钱,都要哭了,毕竟……建奴人和流寇的刀子都架在了脖子上,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他们士绅的利益,还是看在皇帝的面上,大家一起拿出一点钱来共度时艰,这其实是说的过去。

  可又如何?人家理都不理,宁可全家尽亡于流寇或者建奴之手,哪怕是被杀了全家,也绝对一两银子也不出。

  刘鸿训很清楚,让人拔毛,跟拼命没有什么分别。

  “这些路不修,一亿五千万两,铁路公司已经将这些银子到手了,他们横竖是不亏的,可是我们高价买的股,赌的就是其他的铁路陆续修建,修不成,得死!”

  刘文昌将死字咬的很重。

  这并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要死的。

  继续这样下去,股票和废纸就没有任何分别了。

  而刘家还能剩下什么呢?

  刘鸿训忍不住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这朝中,也不知所哪一个奸佞,居然要求暂缓新政,这是要断我们刘家的根啊,这样的狗贼,真是害人害己,父亲……他们把我们坑苦了啊。”

  以前他说厌恶陛下和张静一的滥杀,可现在,他所憎恨的,却是那些不识大体的士绅。

  此时,刘鸿训表情古怪地看向刘文昌,道:“实话和你说,暂缓新政,是为父的主意……”

  刘文昌:“……”

  刘鸿训苦笑着继续道:“当初为父实在不智啊,居然没有梳理这里头的关系,最可恨的是那些该死的所谓士绅……”

  一说到这个,刘鸿训恨的牙痒痒,厉声道:“老夫在朝中为他们说话,这些人,却全不识大体,铁路修建,乃是利国利民,购置他们的土地,他们横竖也不吃亏,只是这些人……过于贪婪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现在细细思来,辽东郡王力主新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地方士绅,贪赃枉法,盘剥残害百姓,这些人,自视甚高,更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实为我大明心腹大患。”

  “父亲……”刘文昌凝视着刘鸿训:“儿子实说了吧,这些日子,儿子也都在琢磨,你说……这新政有什么不好?这天下的地,不是给士绅,就是给百姓,给百姓有什么错?至于那些所谓的地主士绅,一面得了土地,却又对国家有什么好处?这些人,留之无益。平日里总是说,朝廷还不如流寇,可这些流寇哪里来的,还不是这些该死的士绅逼出来的?”

  “辽东郡王行事确实过激了一些,可矫枉必须过正,如若不然,难道还温言细语吗?就说新政,阻力这么大,好声好气去和那些人说,他们能答应?还不是照样,要和你拼命,横竖不是张静一死,就是那些人死的局面,我等却还非要说张静一残暴不仁,这其实也说不过去。”

  刘文昌顿了顿,随即小心翼翼地看着刘鸿训,继续道:“若是新政失败了,他张静一将来失了势,最后不还是第二个刘瑾,给人千刀万剐吗?既然如此……这张静一大肆杀戮,说是杀人,不如说是自保,无可厚非啊!”

  这番话,若是从前说出来,绝对惊世骇俗。

  可在这里,父子二人避开了别人,再加上今日发生的事,刘鸿训只是深深地看了刘文昌一眼,居然没有训斥。

  第六百八十五章 攻守之势异也

  “父亲,现在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刘文昌满眼炙热的看着刘鸿训。

  他清楚,自己这个爹说内阁大学士,方才确实是有些激动过了头,惊慌失措。

  可现在,定下了神来:“那些地方的士绅,已经过头了,以往对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本道他们也都是读书人,是明事理,识大体的。只是若是再这样纵容,父亲真打算就这样尸位素餐吗?”

  刘鸿训眯着眼,他眼里隐隐有几分杀气。

  别看刘鸿训平日里也讲仁义道德。

  而且也有读书人迂腐的一面,可能得今日之高位,也绝不是良善之辈。

  他轻描淡写的道:“这件事,为父会处理,眼下……只求我们刘家多福吧。噢,对啦。明日你得让张颜、周进几个人来老夫府邸一趟。”

  “他们几个是御史……”

  “正因为是御史,所以才让他们来,周进乃是山东道御史,得让他去山东一趟,查一下山东的实情,看一看眼下这山东的百姓,过的如何……”

  刘文昌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莫非是……”

  “没什么意思。”刘鸿训道:“做任何事,都要名正言顺,不能名正言顺,如何打击这些恶绅呢?辽东郡王,凡事先动刀子,动完了刀子,才让锦衣卫去搜罗罪证。这种说武人们的干的事。老夫是读书人,干不来此等不教而诛的事,得先让人证明山东布政使司,已是生灵涂炭,百姓们被垄断了土地的士绅们折腾的苦不堪言,然后,再让御史弹劾,弹劾之后,朝中在酝酿一二,到了最后,再动手杀人不迟。张静一办的事,不是这样办的,他太年轻,太嫩。”

  刘文昌道:“只是……这事儿……真的……”

  “哎……”刘鸿训叹口气道:“老夫也说不准,只不过……那些劣绅,老夫是深以为恨!”

  刘鸿训是真的愤怒了。

  原本还和颜悦色,为他们争取利益,现在才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瓜。

  你们这些家伙,为了好处,已经不要脸皮了,来个坐地收钱,却教我刘家死无葬身之地,那么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当夜,刘鸿训横竖都睡不着,辗转难眠,想到了自己的先人,又想到了七年前过失的先父,便忍不住长吁短叹,仕途上混了一辈子,哪里想到自己临到老来,竟还要受这样的折腾,一旦一切化为乌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而所谓的内阁大学士,又能做几年,几年之后,年老力衰,致仕回乡,真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次日,他如往常一般的当值,却发现,已是大清早,那铁路公司附近的几条街道,依旧有许多人,让轿夫去一问,才知道,原来不少人现在日夜守在这里,随时等新的公告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股票是卖不掉了,所有人只希望有奇迹发生。

  刘鸿训一时悲哀,竟是无言,自己何尝和在这里守着希望的人一样的心情呢。

  而到了内阁。

  他如往常一般,进了自己的公房,刚刚坐定,便道:“张力,张力……”

  一会儿功夫,却有一个书吏蹑手蹑脚的进来:“刘公,张舍人……那边来不了,今后学生负责这边……”

  刘鸿训皱眉:“他为何来不了,病了?”

  “死了。”

  “死了!”刘鸿训吓了一跳。

  “听说是借钱买了许多股票,还指着上涨,谁晓得……暴跌,气的投了井,捞上来的时候,人都凉了,家里人嚎哭了一夜……据说治丧的钱都没有,一堆债主围着。”

  说着,这书吏唏嘘。

  刘鸿训一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书吏道:“现在内阁这边,大家伙儿,看在往日的面上,都在凑一些钱,打算让他家人,给他好好葬了。”

  刘鸿训道:“黄公和孙公出了多少?”

  “黄公没说。倒是孙公,拿出了十五两银子。”

  刘鸿训:“……”

  “刘公,刘公……”

  “啊……”刘鸿训点头:“老夫知道了。”

  这书吏一时进退维谷。

  都说了凑份子了,孙公那边也做了表率,这刘公平日里向来和善,而且那张舍人一直都是照顾刘公的,关系比旁人更亲近一些,他本以为,刘公一定会招呼一声,算老夫一个。

  可刘公却好像忘了什么似的,低头去看案牍上的票拟,纹丝不动,像出了神。

  自己是不是要提醒一下。

  刘鸿训见他不走,便冷漠的抬头起来:“还有什么事。”

  “没,没事了。”书吏连忙告退。

  心里却不见嘀咕,真是见鬼了,黄公如此,刘公也如此。

  其实这一场危机,远远没有结束。

  那些没有买股票的人,本来还幸灾乐祸,但是很快,一个可怕的事,开始慢慢的酝酿。

  当初修铁路大热的时候,因为铁路公司拼命的撒钱,购置木料、招募人工,收购矿石、铁料……

  再加上许多人有了薪水,招募的匠人和劳工接近十万。

  整整十万人,薪水还算丰厚,随之而出现的铁器作坊,木作作坊,还有围绕着这十万人吃喝拉撒的各种消费市场一时大热。

  譬如有的人,到处派人收购铁料,而后转卖给铁路公司,中间的差价,可能就能大赚一笔。

  可这些人现在吃进了不少废旧的铁料,如今……铁路不修了。

  这时候……这囤积和收购铁料的人,除了死之外,似乎也全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再有大量的人务工,导致成衣的需求极高,不少人招募了大量的女工,专门制作成衣,也赚了个盆满钵满,眼看着市场大好,因而兴冲冲的跑去扩大生产,招募更多的人,营建更大的作坊。

  而如今,傻子都知道,铁路建不下去了,成衣市场直接萎缩。

  更不必说,那些借钱给别人的钱庄,这些钱庄一看不妙,就想收回放出去的债务,可一切……都迟了。

  这京城的百官,即便没有买股票的,可是听说京城附近的作坊,因为铁路公司,而欣欣向荣,有的买卖,居然有三四成的利,因此,不少人鼓励家人或者说故旧出面去做相关的买卖。

  生意好,就会扩大生产,就会收购和囤积更多的货物。

  毕竟……不愁销路的话,投入的本钱越大,收益就越多。

  而现在……莫说是扩大生产,只怕绝大多数人,都得等死了,无论是作坊还是铺面,开一天就亏损一日,不开死的更快。

  彼此之间拖欠的货款以及各种款项,从前大家凭借着默契,自然会照付。

  可现在,就算欠着钱的人,也不敢照付了,手里不留着一点银子,必死无疑。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原来有工作的人,如今却突然被解雇,只是解雇的人,当初是从乡下招募来的,如今让他们回去,却没有这样容易。

  京城里,竟出现了许多的流民。

  商户随时破产,已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

  京中文臣武将,几户无人幸免,无论是买了股票的,偷偷做了买卖的,还是放贷出去的。

  放贷出去,虽然有抵押物。

  可很快放贷人就察觉到,当初抵押的时候,虽然尽力的压低了抵押物的价值,可如今……万物齐跌的情况之下,这些抵押物,其实也都一泻千里,暴跌的厉害。

  整个京城,有人为了拆东墙补西墙,回笼资金,拼了命的抛售股票以及一切手头上的资产。

  原本价格高昂的字画,如今却已无人问津了,孤本的手抄书,而已没人光顾了,所谓的古董,看也没人看。甚至是宅邸和土地,价值也不断的缩水。

  一时之间,京中的情绪,竟是陷入了死一般的境地。

  天津卫和北通州,也好不到哪里去。

  原本只是一个股票,如今却慢慢的开始发生了连锁反应,百业齐衰,所有人都到了破产的边缘。

  而这个时候……

  张静一却在张罗着一件事。

  印刷……

  一份类似于报纸的东西,终于开始出现。

  张静一将其取名为大明报。

  这份报纸,是张静一亲自上奏,恳请陛下恩准,而后,建立报馆,开启印刷。

  其实报纸在这个时代而言,是很容易实现的。

  只是当初,张静一死也不敢碰这玩意。

  倒不是因为技术和盈利上的问题。

  而是张静一并不是傻瓜,在舆论上,自己从来不曾占过强势,说难听一点,虽然其他方面,他干的有声有色,唯独舆论这玩意,他一直都被各路大儒还有清流们按在地上暴打,一丁点的招架之力都没有。

  这些大儒和清流,毕竟每日干的就是瞎琢磨进行理论研究,而儒家的理论,早就发展了两千年。

  两千年时间,这理论早就打满了各种补丁,无懈可击。

  最重要的是,这些门徒们,一个个都是理论高手,张静一不是瞧不起自己,实际上可能一个秀才,都能辩的张静一哑口无言。

  在这种情况之下,张静一若是早早弄出报纸来,然后咋咋唬唬的在报纸上宣扬。

  这就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这些大儒和清流们若是有样学样,无数报纸林立,张静一表面上是率先弄出了一个大杀器,可实际上,难道不是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爹成日来骂自己?

  只是现在不同了。

  攻守之势异也!

  第六百八十六章 动手

  几个印刷的作坊,都是现成的。

  第一版的报纸直接印刷。

  张静一胃口大,直接印刷十万份。

  这个数目,绝对非同小可。

  可张静一对于销量却很有信心,于是又开始联络各家店铺铺货。

  到了次日一早。

  刘鸿训如往常一般的去内阁当值。

  刚刚落座,便有书吏来,将一份报纸送上。

  “这是什么?”刘鸿训皱眉,抬头看着书吏。

  “是大明报,今日清早卖疯了,大街小巷都是,十文钱一张呢……”

  “卖疯了?”刘鸿训看着这一张大报摆在面前,有些瞠目结舌:“就这个?”

  他觉得匪夷所思。

  却没想到,书吏接下来的话会更令他意想不到。

  “印刷了十万份,很快就销售了一空……有五万份是在京城贩卖,还有五万份,快马送去京畿各地,譬如天津卫和北通州等地。”

  这么多,刘鸿训直接吓了一跳。

  十文钱可能对于有的人而言,不值一提,可对不少人家而言,却也是不小的负担。

  就这么个东西,居然也有人抢着买。

  “听说……以后铁路公司的公告,都不张贴了,只有这报纸里才能看到……现在满京城的人,都急切得很,不少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头呢,这消息一出来,也没人去铁路公司等了,大家清早就去抢那报纸。”

  “这狗东西!”刘鸿训一时无言。

  说句实在话,现在这个情况,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搭在那铁路公司上头,十文钱对普通人而言确实不贵,可对有的人而言,再如何要倾家荡产,也不敢怠慢了最新的消息。

  这绝对是昧心钱啊。

  于是刘鸿训让人取报纸来,随即低头一看,里头果然有关于铁路的讯息。

  大抵说明了现在的经营情况,当然是经营情况十分堪忧,未来将面临亏损,而主要的原因是此前忙碌的投资,毕竟大量的铁路线预备了要修建,所以事线建立了几个枕木和钢铁的作坊,还扩大了蒸汽机作坊的规模。

  可现在因为工程受阻,这些钱等于是白白消耗掉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些新建的作坊都会出现经营上的困难。

  刘鸿训看到这里,心口堵得慌。

  除此之外……这报纸里的内容五花八门。

  居然还有一篇,是关于吹捧士绅的,大抵是说大明能有两百五十年的天下,无不是仰赖士绅,如今流寇四起,正是国家仰仗士绅,共度难艰之时,里头大大地夸赞了刘鸿训人等,暂缓新政,使士绅和地主们无不感激涕零。

  刘鸿训:“……”

  这些文章不少,各色各样。

  若是以往,刘鸿训肯定笑呵呵的看着,可现在却觉得是莫名讽刺。

  刘鸿训觉得这报纸就是嘲讽他们,一看下头文章的署名,居然是当世的一些名儒,在前些日子的一些文章。

  刘鸿训看的心里窝火,偏偏又是发作不得。

  再过几日,铁路公司的股票继续一泻千里,竟达到了三两银子。

  其实现在几两银子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无论是什么价,也没人敢买。

  只是无数人却已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京城之内,哀鸿一片。

  刘家是最惨的。

  时不时,在院墙内的下人,竟突然会见到有石头从外扔进来。

  甚至还有人在刘家的院墙外泼墨,提笔作各种痛刘鸿训的酸诗。

  以往刘鸿训暂缓新政,本是功绩,可现如今,反而让不少回过味来的人,意识到若不是刘鸿训这狗东西,只怕大家也不至沦落到这个境地。

  刘鸿训却是耐着性子。

  他在等。

  过不了几日,便有人来到刘家,亲自面见了刘鸿训。

  又不出几日。

  那山东阳信县周家。

  周老太公此时已像吃了定心丸,他如今……倒是颇为得意。

  铁路公司等人,隔三岔五的会来,尤其是那个叫王涛的文吏,更是为了洽购土地的事宜,而对他好话说尽。

  周老太公这样的人,活了一大辈子,那真是精明的不能再精明的人物。

  现在既然知道,自己拿捏住了铁路公司的七寸,又如何肯甘休?

  他慢慢地谈,一点不急。

  当然,与本地的士绅之间,他也有所联络,有不少都涉及到铁路公司土地收购之人,大家彼此分享应对铁路公司的心得,又或者一次次想要试探铁路公司的底线。

  这一日,那王涛又来了。

  周老太公听到了下人的奏报,却坐在花厅里,继续慢吞吞地喝着茶。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长子周应同,周应同奇怪地道:“父亲,怎不叫客人进来?”

  “他算是什么客人?”周老太公淡淡道:“不过是张静一的爪牙罢了,不必理会,去告诉他,老夫今日病了,不见外客。”

  周应同便抬头看着周老太公道:“爹,前几日,不是说一亩三百两纹银吗,我看人家的价钱,也算是公道,童叟无欺,那些地,毕竟不值几个钱,又不是上好的水田,三十两银子银子一亩都卖不出去,这都溢价十倍了。”

  周老太公含笑道:“你啊,真是不懂事,你以为人家为什么心急火燎的想要购地?还不是因为……他们耽误不起,而且这是必经之地,只要老夫不同意,什么样的价,他们也得和老夫谈!”

  “你这败家子,真不晓事,你想想看,只要老夫再晾那铁路公司的人几日,他们只怕还要加价,这可是一百多亩的地,一亩地多加一百两,就多了一万两银子,咱们周家平日里辛辛苦苦,靠收租,得多少年才能挣来这纹银万两?实话和你说吧,现在大家都在等,等着这铁路公司出更好的价钱,谁要是先答应,谁便愚不可及。”

  周应同点头:“我倒听说京城现在搅的很厉害,说是什么股票跌了,不少人寻死觅活。”

  周老太公不以为然地道:“京城的事,老夫不管,可在山东地面,得照着咱们的规矩来。从前老夫倒还忌惮这些张静一的鹰犬爪牙,可现在……哼,他们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昏君的一条狗罢了,现如今,闯将李自成大有划江而治的大势,那昏君这才想起咱们来了,他们不敢怎么样的。”

  于是便再不迟疑的让下人打发走了那王涛。

  周老太公接着不无得意地道:“这个叫王涛的人……真是可笑,老夫略施手段,便可教他百爪挠心。”

  周应同便也笑着道:“这家伙,从前还想清丈咱们家的地呢,真不是东西。”

  周老太公便道“不过是狗仗人势之徒罢了,他当初仗着的乃是张静一那狗贼的势,现如今,合该我们周家痛打落水狗了。”

  周应同便乐了。

  只是父子二人没喝多久的茶。

  突然之间,前院一阵混乱。

  周老太公听着吵闹声,不喜地皱眉道:“来人,来人,究竟怎么回事。”

  不一会,便有人跌跌撞撞地进来,急切地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闯入……”

  这人话还没说完,因为他前脚来报讯,后脚便有数十个差役明火执仗杀的进来了,有的提刀,有的手持铁尺。

  周老太公一见是差役,有些吃惊,可随即又松了一口气。

  他是大士绅,平日里,县里的三班差役见了他,都不无是低眉顺眼的。

  只是这些差役,看着有些面生。

  周老太公没有多想,便动怒道:“尔等何人,这里容的下你们这般的放肆吗?”

  为首那个差役,居然拿着铁尺,上前便是劈头盖脸地朝周老太公来了一下。

  铁尺破空,啪的一下,打的周老太公惨叫一声。

  这差役随即便大呼道:“拿住人,下令……一个都别放过,这是御史和知州亲自要拿的人,周家四房三十九口,一个都不要拉下。”

  众人大呼:“喏。”

  随即,为首的差役就上前,呼喝着人按倒了周应同。

  又一把将周老太公揪了起来,冷笑着道:“周代是不是?你东窗事发了,跟我走一趟!”

  周老太公依旧疼的龇牙咧嘴,口里则是大呼:“我要见知县……”

  “不必见啦,知县涉及贪赃枉法,已被收押。”

  这周老太公顿觉得眼前一黑,知县被拿住,他倒无所谓,问题是,人被拿了,为何自己没有收到一点风声?

  要知道,他可是本地最大的地头蛇,他的消息,甚至比官府还要灵通。

  于是周老太公焦急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等乃知州厅的人,今日拿你问罪,休要啰嗦。来人,将这里查封起来,还有……让下头人手脚干净一些,此乃山东道御史亲自督办的案子,可不要乱摸东西,到时御史计较起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又是大声应诺。

  周老太公竟是一时之间茫然了。

  他不知所措,随即道:“山东布政使司的周参政,乃是我堂兄。”

  这差役却是嘲弄地看着他道:“实在对不住了,今日拿你,乃是御史知会了本地巡抚,亲自部署,连同知州督办的大案,莫说是布政使司的参政,便是布政使亲来,也说不上话。”

  第六百八十七章 一个个都得死

  周老太公听到这里,心里便禁不住恐惧起来。

  于是慌张之下,禁不住仰天长啸:“这定是那张静一狗贼要害我,他想占我家的地。”

  于是,便忙嘱咐自己的儿子周应同道:“快,快给你堂兄,给你的岳父他们修书……告诉他们……老夫被奸贼所……”

  可是周应同此时正被人按着身子动弹不得呢!

  那差役冷嘲道:“写信?这好极了,只是现在写不得信,他的儿子也是重犯,一并拿下。”

  这些差役个个如狼似虎,明火执仗。

  其实差役在地方上是最油滑的,他们对上官溜须拍马,对下民又是不容亲近的态度,而遇到了士绅,往往又矮了一截,似这样的人,最懂得察言观色。单单这拿捕人犯,只需看上官的态度,立即便能明白,要抓的人要如何应付。

  今日这差役丝毫情面也不给,完全不将周家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这在以往是绝不可能的。

  在从前,周家即便有人犯罪,上门来抓人,那也是将礼数尽到,表明这件事和自己无关,自己只是奉命行事,在抓捕的过程之中,能给予照顾,一定给予照顾。

  毕竟他们也不是傻瓜,这样的家族往往都树大根深,人家在上面斗法,出了差错,被人抓住了把柄,治不了人家的敌人,还治不了你这区区差役?

  可今日这般的态度,显然是有人已经察言观色,意会到了什么。

  周家之人,全部索拿武定州。

  州衙里,三班差役早已就位。

  信阳县的县令一早就被叫到了州里来,他以为知州有什么事。可谁晓得,人一到,就被软禁了,只允许在小厅里吃茶,外头是一队特意调拨来的巡检司官兵。

  而此时,山东道御史周进,以及武定州知州杨可用二人,已是各自落座,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表情都很凝重。

  紧接着,有人道:“那周家的人到了。”

  周进与杨可用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周进淡淡道:“杨贤弟,你去办吧。”

  “是。”杨可用点点头。

  随即至正堂升座,三班差役集齐。

  没多久,周老太公便被人押了进来。

  杨可用只冷笑看他道:“来者何人。”

  “信阳县生员……”

  “这里没有生员,今日审的是大案。”杨可用大喝一声,直接来了个下马威。

  “可是老朽确实是秀才功名……”

  “已经不是了。”杨可用淡淡道:“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县学的学官,已经革了你的功名。”

  听到这里,周老太公差点要昏厥过去,随即气恼地大叫道:“我安分守己,为何革我功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要为虎作伥吗?他张静一还使唤得动……”

  “住嘴!”杨可用厉声道:“辽东郡王与本官有什么关系?今日是要问的是你危害乡里,聚众谋反一事。”

  听到谋反二字,周老太公顿时给吓得脸绿了,立即激动地大叫道:“没有……没有……你胡说什么,老夫年近七旬,谋什么反?这是污蔑!”

  “是吗?”杨可用冷笑道:“那么你在乡中,招募了这么多的乡勇,削竹为矛,这是要做什么?”

  周老太公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了,立即道:“流寇四起,各个府县的士绅人家,统统招募乡勇,结寨自保,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现在谁家不这样做?”

  这是实话。

  流寇虽然没有肆虐山东布政使司,可依旧还有小股的流寇肆虐。

  地方上的士绅,他们的土地和田产毕竟不是在城里,所以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往往都会招募一些乡勇,这种事,其实从万历年开启,就已经开始出现了。

  周老太公只觉得可笑,竟拿这个理由。

  杨可用却面无表情,道:“你不要狡辩了,看来你到现在还敢抵赖,已不是非同一般的反贼了,来人……动刑。”

  一声号令。

  差役们便立即上前将周老太公按倒在地。

  周老太公吓了一跳,大叫道:“我是有功名的……”

  啪……

  有差役举了票牌,直接掌在他的嘴上。

  他牙齿顿时脱落下来,满口是血,口里含糊不清的说着似乎是:“张静一……你这……你这狗贼……”

  杨可用却依旧是面无表情,只冷漠的看着周太公,随便他怎么骂。

  一通打下来。

  周太公已熬不住了,只剩下了呜咽。

  杨可用一个眼神,差役们便退下,接着他便道:“到了现在,你交代不交代,你为何要招募乡勇,又为何要结寨,你家里屯了这么多竹矛,还有粮食,意欲何为?还有……你四处凌虐百姓,侵占人田地,这事是有的吗?你的儿子……平日里称今圣是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真以为本官没有办法治你?”

  周太公只是哀嚎。

  不过他也不傻,这个时候认了谋反,这就是将自己全家都坑死了。

  因而他咬紧牙关,却实在拗不过皮肉之苦,便含糊道:“求上官饶命,饶命啊……”

  杨可用抚案道:“这样的刑竟还熬得过,你还说你没有勾结流寇?若是寻常流民,只怕早已招认了,可见本官断没有拿错人,来……给我继续打。”

  差役们便个个上前,又是痛打。

  周太公却是死也不肯认的。

  他于是狂笑着道:“哈哈哈,哈哈哈……你们竟要如此构陷于我,难怪大家都说,那张静一狗都不如……果然是大奸大恶之徒!想要我认谋反,老夫苟延残喘的年纪,怎么会认?”

  他正说着,却在这时候,隔壁却传出了惨呼声。

  过一会儿,有差役匆匆带着一份供状上前,道:“知州,他儿子供认了。”

  周太公:“……”

  杨可用伸手,差役将供状送上,杨可用看了一眼,便道:“姓周的,你看……这上头有你儿子的签字画押,说你一直勾结流寇,图谋造反,还说这一切都是你所为……是你丧心病狂……”

  周太公一听,顿时便明白自己儿子的意思了。

  这意思是让他来担着啊,反正他已经老而无用了,怕也是实在难以熬得过刑,这才出此下策。

  可周太公倒是并不责怪儿子拿自己做替罪羊,不过他依旧放声大哭着骂道:“这个混账,这个混账啊,他难道不知道……但凡是谋反,无论是谁犯了事,都要祸及满门的吗?”

  说罢,一时情急,竟是昏厥了过去。

  杨可用不由皱眉,站了起来,看了一眼一旁的文吏,露出厌恶的表情,口里道:“人既昏了,也让他签字画押吧,这是要案,马虎不得,我们不是厂卫那样的下三滥,凡事还是要讲证据和口供的!”

  “是。”文吏不敢怠慢,立即下笔,很快就写出了一张供状,而后送到了杨可用的面前。

  杨可用看了一眼,指摘里头的错误:“不要写他一过堂就供认,既然是穷凶极恶的反贼,要让他在这堂中,显出气概来,用刑的时候要狂笑,口里要说十八年之后还是好汉。讯问他的时候,他得指天骂地……这些也要本官来教你吗?”

  文吏点点头,便忙重新回到书案跟前,取了新的纸张,开始写‘小作文’。

  写毕,又送至杨可用的面前。

  杨可用只看了一眼,便点头道:“差不多了,让他画押吧。”

  文吏于是取了供状,直接走到了这昏厥在地的周太公面前。

  随即抓着周太公的手指头,先摁了印泥。

  却恰恰在这个时候,周太公一下子惊醒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条件反射似的要将手缩回去。

  于是,七八个差役一齐上前,将他按的死死的,几只大手抓着他的手腕,生生让他将这手指头摁了下去。

  周太公悲切地嚎叫起来:“冤啊,千古奇冤!”

  杨可用却已站了起来,淡淡的看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冤?这天下还真没有几个冤枉的,你平日干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之所以治你谋反,不是因为非要冤枉你,而是若是用你平日的罪来治,难免要牵连到本州不少同侪,不然你在信阳县干的那些勾当,和谋反又有什么分别?好啦,时至今日,只好苦一苦你们周家了,人押下去,退堂!”

  杨可用随即收了供状,快步到了别厅,恭恭敬敬地将供状送到了御史周进的面前。

  周进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评价道:“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样不妥,这是山贼才说的出来的话,此人毕竟曾有过功名,实在违和。依着本官看,还是用‘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这样的话才显得妥当一些。”

  杨可用便立即道:“愚弟糊涂,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幸亏贤兄指点,那愚弟就再去一趟,让他重新画押。”

  周进摆摆手,道:“算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姓周的这些人……他们一个个都得死!”

  杨可用骤然之间,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第六百八十八章 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周进见杨可用默不作声。

  自然晓得他的意思了。

  “此番我奉朝廷之命来山东,其实也是奉了恩师的意思。”

  周进的恩师乃是刘鸿训,这一点,许多人是知情的。

  周进随即又道:“此番来山东布政使司,只干一件事,那便是巡视各府县不法的士绅,国家糜烂,百姓苦甚,我等岂可坐视呢?像周家这种,是断不能留的,杨贤弟,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啊,这个道理,你要懂。”

  杨可用便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道:“那么就谋反罪,阖族诛灭,一个不留,周兄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周进笑了笑道:“你我是同年,是同榜的进士,自然和别人比要亲近一些,所以此番来山东,第一个就是找你。谋反罪,肯定要算的,现在的问题是周家谋反,难道没有同谋吗?”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一句话。

  杨可用骇然:“同谋?”

  “但凡谋反,就有同谋。”周进淡淡的道:“现在流寇日益迫近,南取荆襄,虎视山东、南直隶,跃跃欲试,大明存亡只在旦夕。贼势如此之大,难道就没有人勾结流寇?区区一个周家,何须朝廷还要我的恩师如此大张旗鼓,他们是个什么东西。”

  杨可用立即意会:“那么周兄的意思是……”

  “案子还要审,要顺藤摸瓜,这不是一家两家人能办成的事。”

  “是。”杨可用便点点头道:“我再试一试。”

  “不是试一试。”周进别有深意地看了杨可用一眼,随即就道:“只一定要办成,办不成,就不好交代了。”

  杨可用其实有些糊涂了。

  一个月前,上头还有人在为士绅们请命,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样的结局?

  若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周进乃是刘鸿训的心腹,杨可用甚至怀疑这周进乃是锦衣卫的卧底。

  可是朝中的事,诡谲多变,他区区一个知州,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片枯叶而已,身家荣辱,尽都仰赖上头的垂怜,事办成了是功,办不成……

  杨可用很清楚,办不成或者不去办,到时自己就是周家的同谋,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作揖道:“下官清楚了,一定能成,既是谋反,就不是小案,区区一个士绅算什么,我看……牵涉其中的,定还有许多人,下官不才,便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人一个个挖出来。只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不知贤兄,可有什么……明示吗?”

  你都说要顺藤摸瓜了,这到底顺的是哪一根藤啊,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周进正待要说。

  这时,突然外头有人道:“有急递铺传报,百里加急。”

  周进豁然而起,道:“怎么……取来我看。”

  那文吏匆匆奉送了一份奏报上前。

  周进却见不是京师传来的,有些疑惑,拆开一看,忍不住惊讶:“山东巡抚沈珣是谁的人?”

  “什么?”杨可用一头雾水。

  周进手指着奏报道:“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巡抚那边也动手了,在济南捕杀了十七户乱党,真是雷霆手段,迅雷不及掩耳啊。”

  杨可用一听,顿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道:“他们也是一样?”

  周进瞪他一眼,不喜地道:“什么我们、他们,又是什么一样?”

  杨可用自觉失言,顿时脸羞红了,主要是他大受震撼。

  周进将奏报一收,便道:“山东巡抚沈珣乃是当初山东按察沈珫之弟,而沈珫此人,如果我没记错,乃是当初的吏部郎中张凤翔的举荐,张凤翔……现在是吏部左侍郎……若我记的没错的话,此人和黄公的关系十分莫逆。”

  “首辅?”

  周进道:“不必管这些,你这边行动要快一些,依我看,不久之后,各地都会动手,横竖这些人都要死的,谁先下手,谁先得一功。此事我要立即向恩师奏报。”

  杨可用现在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过还是道:“方才愚弟想问……到底顺哪一根藤……”

  周进心思却在济南府那边,只下意识的道:“你看着办吧,我对山东的情况也不甚懂。”

  杨可用:“……”

  朝中突然开始出现了火药味。

  山东那边大量书信开始在往来的同时,都察院诸御史又奏报了十几起牵涉到了山东的谋反案。

  一下子……开始有人回过味来了。

  不过朝中依旧还是平静。

  似乎没有什么事发生。

  内阁里也太平无事,刘鸿训如往常一样办公。

  哪怕是有山东道御史周进上奏,发现了有人勾结流寇,图谋造反,刘鸿训的票拟,也只是写着:定要查有实据。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寻到了张静一。

  却是天启皇帝命张静一紧急入宫觐见。

  张静一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由宦官领着进了西苑勤政殿,却见这里已是济济一堂。

  天启皇帝今日的表情,十分的平静,他打开一摞摞的奏疏,一份份的看过,抬头,百官来的差不多了,从内阁到六部,再到各院各寺的主官,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勋臣。

  大家都很一致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天启皇帝便道:“怎么好端端的,山东地面……出现了这么多桩谋反案子?”

  可是……依然很安静,无人回答。

  天启皇帝便抬头看了刚进来的张静一一眼,道:“锦衣卫事先有察觉吗?”

  张静一又不是傻瓜,只是……他所震撼的,却是某些人的下手狠毒。

  其实就算是傻瓜都能看的清楚,能位列朝班的人,哪一个不是狠人?可以说个个都是杀人不见血的角色,只是有一个仁义宽厚的外表而已。

  张静一便一副惭愧的样子道:“臣……对此一无所知……臣万死。”

  天启皇帝很努力地憋住笑。

  好在他总算忍住了,深吸一口气,才一本正经地道:“锦衣卫这些日子,是有些散漫了,这么多的谋反,大大小小七十多件……”

  张静一不由诧异地道:“七十多件?”

  天启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朕也很诧异啊,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山东布政使司的贼情,已到了这样刻不容缓的地步,而锦衣卫居然一无所知……”

  张静一只好硬着头皮道:“臣一定好好整肃。”

  这意思是差不多得了。

  天启皇帝便没有继续往这头说下去,而是道:“这些叛党,如此猖獗,该如何处置?”

  众臣还是不做声。

  枪打出头鸟嘛。

  总要有人做这个坏人的,问题是……大家不希望是自己。

  天启皇帝便又道:“众卿都不说话吗?黄卿你来说。”

  被特意点到名字,黄立极只好站出来道:“既是谋反,就按规模来办就是了,谋反不是小事……所以臣的建议是,立即委派钦差一员,督办此案。”

  天启皇帝凝视着黄立极:“朕看这谋反之人,竟多为士绅……朕思来想去,可能是因为当初朕想要行新政,引发了士绅们的不满,现在朕已暂缓了新政,士绅对朕不满,也是情有可原,虽说是谋反,可是朕还是打算大赦,至少……不要大加株连,诸卿以为如何?”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番话来。

  倒是让不少人急眼了。

  当初杀人的是你,现在你居然想做好人?

  你做了好人,我们怎么办?

  黄立极很尴尬,却还是继续硬着头皮道:“陛下,必定是谋反大案,即便是大赦天下,这谋反也在不赦之列,所以臣以为……法不可徇私,还是明正典刑,才可以以儆效尤,如若不然,人人效仿,此置纲纪于何地呢?”

  天启皇帝于是便看向其他人,很是耐心地问道:“你们呢?你们也是这样看待的吗?”

  此时,刘鸿训站了出来:“黄公所言,至理呀,国家要治理,就必须有所威慑,山东的情势,已经岌岌可危了,难道陛下要坐视,它成为第二个荆襄吗?今日不防微杜渐,将这乱臣贼子,统统剪除,便是养虎为患,臣自知陛下宅心仁厚,只是有时,还是该痛下杀手才是。”

  其他各部尚书,也纷纷道:“陛下,不能犹豫和迟疑了,这些人……猖獗到这个地步,怎么可以放过呢!”

  又有人道:“这些人横行不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治国以宽,可是对待乱臣贼子,若不严刑峻法,则势必让乱臣贼子有机可乘,请陛下断不可滋生仁念。”

  天启皇帝看着这一个个的人,心里不禁骇然,忍不住在心里骂道:这些狗东西,居然都偷偷去买过股票了。

  由此可见,这股票的买卖当时是多么的火热。

  在这殿中,真是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没跑呢!

  自然,天启皇帝心里已经乐坏了,继续崩住笑,他实在想大笑出来,可现在……他还是一副遗憾又深思熟虑的样子,叹息道:“张卿的意思呢?”

  张静一却是道:“臣有两点,不知当讲不当讲。”

  于是众人便齐刷刷地都看向了张静一。

  张静一此时觉得自己的高光时刻来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喜报频传

  张静一很认真的样子。

  他故意先顿了顿,卖起了关子。

  而后,他才慢悠悠的道:“这第一,据我所知,牵涉到谋反的都是士绅,可见李自成已经猖獗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正是陛下争取人心的时候,若是这个时候,能够宽恕这些人,他们一定感激涕零。善待士绅,乃是本朝国策,从前陛下为政,确实是急躁了一些,可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无数眼神,开始有些想杀人了。

  这家伙左右横跳,用后世某省的话来说……他很机车耶。

  张静一随即又道:“这其二,我看过,许多的谋反罪,立论不足,不如让锦衣卫来接手,彻查其中的是非曲直,诸公,谋反是大罪,可不是凭借着几根长矛,几份口供就可以定论的,这方面锦衣卫有丰富的经验……”

  “不可!”

  有人急了。

  前面你假装宽容也就罢了。

  后头你锦衣卫还想给人翻案?

  你张静一若是翻了案,多少人要翻船。

  说话的人乃是礼部侍郎杨忠,他咬牙切齿道:“殿下之言,不足为论,这件事……若是锦衣卫来审,难以服众,要知道,士绅畏锦衣卫如虎,我看过卷宗……没有什么问题。倒是殿下多此一举,又是何意?”

  他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山东的事,参与的人太多了,许多人在山东布政使司都杀疯了,多少朝中的门生故吏,大家伙儿在那儿拼命,现在你张静一要重审,他们怎么办?

  这杨忠随即又振振有词道:“至于让陛下收买人心,我看……这话不对,陛下乃是天子,九五之尊,维持纲纪才是天子最重要的职责,如何沦落到与区区流寇去争取人心?那些要谋反的人,自然会反,奸贼就是奸贼,乱党就是乱党,难道宽恕他们,争取人心,才让弃暗投明,这便不是奸贼了吗?朝廷应该有自己的态度,而不能一味的宽仁,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才是长久之道。所谓争取人心之言,不切实际,也不足为论!所以臣的建议是……杀!狠狠杀一杀这风气,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

  他说的振振有词,牙都要咬碎了。

  张静一没想到,以前杀士绅在朝中要被这些人打脸。

  现在转过头,我做好人了,你们还打我脸。

  他禁不住道:“当初你们不是这样说的?”

  “什么你们我们,我们同朝为臣,何来你我。而且当初的时候,是刘公这样说,我没有说过!”杨忠正色道。

  张静一:“……”

  刘鸿训拼命咳嗽,掩饰尴尬:“当时说的时候,是还没有发现这些人竟是罪恶昭彰到这样的地步,如今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如今方知,这些人已丧心病狂至此,如今方知,有的人是没有办法悔改的,陛下如此宽仁,他们沐浴天恩,不说感激涕零,却也该当安分守己,哪里知道,圣人的教化,他们竟都忘了个干干净净,这样不忠不义之徒,留着做什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张静一又不禁失声。

  天启皇帝便抚案,道:“好了,够了,今日就议到此,此事,过几日廷议再议吧。”

  天启皇帝算是明白了,这件事,他天启皇帝一点也不急,慢慢钓着。

  众人见陛下竟只是过几日再议,顿时失望。

  本来是打算一鼓作气的。

  只是……既然是廷议,倒也不必担心。

  于是众人纷纷称是,告辞而去。

  天启皇帝见众人一走,顿时露出了喜色,对一旁的魏忠贤道:“将张卿叫回来。”

  张静一去而复返,二人相视一笑。

  天启皇帝咬牙切齿的道:“这群狗东西,背地里只怕买了不少股票,平日里个个说自己穷,没米下锅了,现在看来,个个都有不少银子。”

  张静一笑了笑道:“陛下……臣也以为他们不是东西。”

  “你这办法实在太好了。”天启皇帝兴冲冲的道:“真是妙策啊,只是方才,你为何对诛杀士绅,百般劝阻呢?是因为张卿故意想逗一逗他们吗?”

  张静一认真起来:“臣可没有这样的心思,臣之所以如此,其实是希望……让他们谨记这一次教训,通过这件事,让他们知道……他们该是什么立场,若是轻易让他们成事,反而……让他们拎不清。”

  天启皇帝颔首:“有趣,有趣,你说接下来,会怎么样?”

  “臣也说不好。”张静一道:“不过应该很快会朝很好的方向发展。”

  “很好的方向。”天启皇帝此时振奋起来:“从前都是朕来做这个坏人,朕和你,一个昏君,一个奸臣,事干了,还成日被人骂,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真的不值当,如今……朕要做一个好皇帝了,要做仁君,坏人让别人去做。你张卿也是如此,咱们现今做好人。”

  张静一心里呵呵。

  面上却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道:“陛下仁善,人所共知,从前种种,只是为了天下家国而不得已而为之。”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这新政,咱们还继续不继续了?”

  “臣以为,新政显然不是当务之急了。”张静一道:“眼下最当务之急的是,静观其变,将人心拉到陛下这边。”

  “人心?”天启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静一,他知道,张静一又有了鬼主意。

  今日是天启皇帝最痛快的时候,这种虽然不是和大臣对抗,却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要比当初砍人脑袋还要痛快。

  众臣散去之后,各自办公不提。

  可是……这消息还是难免走漏。

  山东出事了,不少的士绅获罪。

  消息一出……这一下子……似乎让不少人心思活泛起来。

  这样看来……那些谋反的士绅,可能不可能被抄家。

  抄了家……会不会就可以修铁路了?

  如今铁路公司的股票,已经暴跌到了二两银子。

  可怕的是,这二两银子是卖价。

  问题是没人买。

  可现在……市面上似乎开始出现了异样。

  终于有人开始尝试收购了。

  这在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

  明知道明日就要跌的东西,谁敢买?

  显然……收购股票的人,其实也是在赌。

  他们赌这山东和辽东的线路能修成。

  一旦能修成……哪怕价格高昂一些,可只要能推进……那么二两银子一股,单凭分红,是绝对可以盈利的。

  横竖都不会亏。

  当然……市场的担忧还有不少,一方面是山东的士绅那边,会不会真的抄家。

  另一方面,会不会横生枝节。

  大家第一次被直接打成骨折,说实话,记忆创伤还在呢。

  因此,即便有人觉得可以赌一赌,也只是浅尝即止,小心翼翼的买入。

  到了下午的时候,奇迹居然发生了。

  原本抛售的人,也察觉到了市场的变动。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在暴跌的时候,无人问津的情况之下,人人都在抛售。

  可抛售的人一旦发现有人开始收购了,居然开始迟疑了,有些不肯卖了。

  因而……这抛售的风气一止,买入的人开始出现。

  原本那种焦虑的心情,一扫而空。

  刘鸿训在内阁,他枯坐了很久,一点心思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值,忙是打道回府。

  一到了堂中,屁股还未坐热,婢女也才刚刚斟茶来,便见自己的儿子冒冒失失的进来:“爹,爹……”

  刘鸿训抬头,看了一眼刘文昌:“又毛毛躁躁什么。”

  “爹,好事,好事啊……山东那些狗东西一捕杀,股票便没爹了,昨日的时候,市价还是二两一钱银子,谁料到,我听外头人说,有人开始二两二钱银子收购了,涨了!”

  刘文昌难掩住欣喜。

  刘鸿训一听,差一点热泪盈眶。

  要知道,为了这个事,他多少天没有睡过好觉了。

  成宿成宿的焦虑,尤其是每日的下跌,更让他肝肠寸断,就好像是有人在用钝刀子割肉似的,教他苦不堪言。

  现在……总算是稳住了。

  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不能似刘文昌这般手舞足蹈,他呷了口茶,而后道:“我们买的时候,花的是什么价。”

  “前前后后买的,大抵一股的成本是七两。”

  刘鸿训咬牙切齿:“七两银子买的,二两二钱银子有人收,你就高兴成这个样子,有没有出息?”

  刘文昌一想这个,也惆怅了。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快乐确实很简单,哪怕是巨亏做了韭菜,可但凡有一天微涨一些,也能让自己支棱好一会功夫。

  “股票卖出去了多少?”刘鸿训看着刘文昌。

  刘文昌诧异道:“卖,为何要卖,儿子没打算卖啊?”

  刘鸿训:“……”

  “儿子想好了,不但不打算卖,而且新近还抵了媳妇的首饰,好说歹说教她拿嫁妆全拿了出来,儿子打算明日买入,二两二钱啊,这样的成本,再亏能亏多少,儿子想好啦,都已经亏到了这样的地步,儿子还怕什么?”

  刘鸿训:“……”

  他渐渐有点开始难以理解,现在的世道了。

  第六百九十章 廷议

  显然,刘鸿训见到自己儿子如此莽撞,内心是极度焦虑的。

  是倾家荡产,还是大赚一笔,只在这一念之间,可能几日功夫,便可见出分晓。

  这换做是谁,都受不了啊。

  尤其是恪守中庸之道的读书人,似刘鸿训这般。

  说实话,他内心深处,很难认同股票这种偏离了他价值观的问题。

  不过不得不说,这玩意确实很刺激,很让人上头,什么圣人之道,什么中庸之道,平日里虽然可以说,甚至可以让人修炼成古井无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程度。

  可真正触碰到了这玩意,任是刘鸿训,也欲罢不能了。

  有一丝理性告诉他,趁着有人买,赶紧卖了,然后眼不见为净。

  可一想到,自己已经血亏,这个时候……自己儿子这般舍得一身剐,竟也让他心里有一丝丝的认同,居然再没有骂败家子,反而是低头喝茶,掩饰自己内心的欲望。

  良久,他对刘文昌道:“铁路能修的话,这股票能涨吗?”

  “能。”刘文昌笃定地接着道:“现在还有诸多不确定性,所以大家都在赌,就赌能一锤定音,不知明日的大明报,有没有关于铁路公司的公告和声明,若是有准信,肯定能大涨。”

  “若是这铁路能一直修,岂不是要一直涨?”

  刘文昌苦笑:“父亲,哪里有这样容易,这天下又不是围着铁路公司转的,要是真围着铁路公司转,倒是好了。”

  刘鸿训笑了笑,没有做声。

  倒是刘文昌很有精神地继续道:“这一次其实还是多亏了父亲,若不是父亲……”

  刘鸿训却是摇摇头,打断他道:“为父虽然是内阁大学士,可扪心自问,这倒不是为父的功劳,此次山东布政使司能闹这么大的动静,其实是为父也始料不及的。”

  “是吗?其他人……”

  “对,还有其他人!”刘鸿训目光深幽地看着一处道:“现在思来,不知多少人身家性命都在里头呢。”

  刘文昌不由咋舌:“我就说嘛。”

  刘鸿训看向他,道:“这几日,你不要四处走动……还是那句话,不要招摇,不要声张,得有些忌讳。”

  刘文昌心领神会地道:“父亲,朝中是不是……”

  “老夫说不上来,今日这事,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善了了,你要杀人满门,还不许有人蹦跶几下吗?”刘鸿训好整以暇,随即道:“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是。”这一次,刘文昌乖了。

  “还有……”刘鸿训看着自己的儿子,认真地道:“如果真要赌,那明日一清早,就要收购,未来的局势,老夫可能看不清,可是这两日,只怕还真有可能涨一些,至于最后如何,得看廷议……”

  刘文昌讶异道:“廷议,什么廷议?”

  “朝廷即将廷议议论山东布政使司发生的事,这个廷议十分关键,最后议出了什么结果都有可能。”说到这里,刘鸿训叹口气,接着道:“哎,无欲则刚,没想到为父这些年静心养气,临到这个时候,却被绑在一个生意上头……退又无路可退,没办法……只好拼命了。”

  他感叹一声,挥挥手,让这傻儿子滚蛋,自己现在只想静静。

  ……

  果然如刘鸿训所料的那样,市面上的铁路公司股票,已经开始轻微的上涨了。

  当然,这种上涨还是带有疑虑的,绝大多数人,成了惊弓之鸟,倒也不敢乱来。

  过了三日,终于堪堪涨到了二两四钱。

  三日涨了两钱,这放在一个有序的市场,绝对属于暴涨了。

  不过在这野蛮无序,当初一个月直接暴涨接近二十倍,之后又过山车一般一泻千里的时代而言,这聊胜于无。

  倒是围绕着山东一案,争议也是不小。

  不过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吭声,依旧有人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相反这个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张静一。

  大明报的销量节节攀高。

  每个人清早都盼着大明朝发售,因为里头随时可能有铁路公司的消息。

  而若是二手消息,是不值钱的,一定要第一时间买,一旦迟了,便可能错失机会。

  而且大家发现,这报纸之中,各种文章的议论十分尖锐。

  有的文章直接指责有人在山东构陷忠良。

  也有的文章,则认为山东的那些逆党,统统都该死。

  两种声音,竟出现在一份报纸上,每日隔空骂战,好不快活。

  当然,这都是极端的言论。

  不过收割流量,开拓市场,恰恰需要的就是这等极端的言论。

  不把人的情绪调动起来,谁来买报呢。

  张静一甚至还打算,将大明报一分为二,分别控股,而后一方以地主士绅为利益导向,请像钱谦益这样的人来执笔。另一份,则以新政派的人来操作,如此一来,每日相互对骂,直接撕裂所有的非文盲群体,将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两份报纸立即畅销。

  关于这一点,张静一正在准备。

  大明是个很复杂的社会,这一片土壤滋养了许多人,不同的人想法不一样,思维方式也不同,利益诉求更是不同。

  正因为如此,隔空骂战,才是报纸销量的源头,若只是单纯的说教,其实是难以起到宣传效果的。

  反正有的人,你说一百遍,他也不会理你,而且还可能人家自己建一个报馆来和你打擂台。

  那还不如一鱼两吃,我张静一吃尽地主士绅们的银子,再回头把支持新政的也一并吃了。

  只是……这个时候,廷议开始了。

  廷议永远不会是张静一的主场。

  张静一更多只是一个看客罢了。

  其实哪怕是天启皇帝,也不过是个旁听者而已。

  哪怕皇帝不上朝,这廷议照样可以召开,内阁大学士主持,五品以上的大臣都参加,议论一些争议的事,同时廷推大臣之类。

  张静一这一日倒是起的很早,这几日张静一闲下来,因而每日回家都早,夜里总有许多话,这乐安公主朱徽娖自然也和张静一慢慢的熟悉,彼此之间,已经可以说一些私房话题了。

  今日晨曦还没出来,张静一就起了。

  朱徽娖是个很体贴的女子,自然也就早起。

  她性子大抵如此,张静一回来的迟,她便等着张静一回来一道睡下,张静一若是早起,她也将将会起来,穿衣洗漱早饭,样样周到,而后将人送到中门,才再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不是一个心存着什么类似于贵族仪式感的人,只求稳稳当当,甚至这种稳当,在张静一看来有些古板。

  不过想来……这个时代人们对于大家闺秀的理解大抵就是如此,看的是女四书,从小到大,时常有人告诉你,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或者说,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因而对于朱徽娖而言,这已成了她的本能,以至于张静一有时发一些牢骚,她也只温婉的勾起唇角微笑着静听着,偶然才安慰的说上一两句话。

  这一日的清晨起了大雾,一阵阵寒风吹过,天气有些寒冷。

  张静一口里呵着白气,他倒禁不住有些眉飞色舞,对一路要送自己的朱徽娖道:“今日廷议,却不知会议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我预计,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大明朝……的百官,能骂能打,个个都是好手啊。”

  朱徽娖便微笑着道:“那你要小心一些,别往人多的地方站,要时常防备,我也听说过,以往在殿里,还有大臣打死人的。听说被打死的……还是锦衣卫……”

  张静一:“……”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放心,今日的事,与我无关。”张静一笑了笑道:“我只是看热闹的,真要有什么事,我便立即往陛下的方向跑,他们胆子再大,还敢在殿中打杀陛下吗?”

  看着张静一一副故意装出得意的样子,朱徽娖温和地笑了笑,便点点头道:“倒是我多虑了,夫君年轻,身体也比他们强壮。”

  门外,早有一队卫士等着了,有人牵了马来,张静一旋即翻身上马,匆匆进入了紫禁城。

  午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随即进入了皇极殿。

  在这皇极殿里,百官们分班站定。

  天启皇帝没有让人久等,很快便到了,随即升座。

  众臣呼了万岁。

  天启皇帝则饶有兴趣道:“都免礼。”

  众臣则谢恩。

  随即,天启皇帝就不吭声了。

  这是廷议,除非他自己有什么事,一般情况,是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主持。

  黄立极咳嗽一声,随即道:“诸公……今日所议的乃是山东……”

  “臣有事要奏。”黄立极话还未说完,立即……刚刚从山东回来的御史周进便站了出来。

  黄立极习惯了。

  这些御史,哪一个人的背后,都有许多的大人物,以至于……他们有时候什么规矩都不管不顾,反正,出事了有人罩着,到了时间,自然有人提携。

  天启皇帝立即振奋精神:“所奏何事!”

  第六百九十一章 图穷匕见

  天启皇帝从前是最讨厌周进这样的人的。

  人家内阁首辅说话,你打断个什么劲啊!

  不知上下,没有尊卑。

  偏偏大明的御史和清流,多是这样的人。

  若是别人打断他们,他们则认为这是别人没有礼数,是失礼。

  可若是自己打断别人,却是心安理得。

  因为这在他们看来,这是不畏强权的象征,是铁骨铮铮的表现。

  当然,这也是瞅准了无论是皇帝,还是黄立极这样的宰辅,毕竟还是要脸的,这个时候不能急眼,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小家子气,你得大度。

  可今日的天启皇帝,却饶有兴致的样子,似乎很鼓励周进。

  周进于是道:“陛下今日召开廷议,所为何事?”

  天启皇帝道:“你倒是问起朕来了,不是已经明言了吗?是山东布政使司逆党一案。”

  周进便道:“既是逆党,为何要廷议讨论?历朝历代,针对逆党,历来是宁杀错,不放过。这是大是大非,今日放在殿中议论,就已是大错特错,所以臣以为……现在朝廷当务之急,根本不是议所谓的逆党一案。”

  天启皇帝心里不由地想,这一点,倒是和朕还有张卿不谋而合啊,朕和张卿,从前也是这般宁杀错不放过的。

  天启皇帝看着他道:“既然不能议论逆党,那么议什么?”

  “只议一件事,逆党从何而来!”周进正色道。

  天启皇帝道:“那么卿就来说说看,这逆党从何而来?”

  周进便道:“臣奉旨去过山东布政使司,走过几处州县,种种见闻,触目惊心,那里的许多百姓,竟无立锥之地,山东的士绅爱读书,有功名的生员以及读书人也多,于是……许多人仗着功名之便,被免除了税赋和徭役。”

  “可是……朝廷岂可无粮?国家怎么可以没有税赋呢?因而,这税赋收不到士绅和读书人头上,便都落在了寻常小民头上,升斗小民,本就已是赤贫,可动辄要缴纳各种税赋,每年的徭役,却也是多如牛毛,这几年,山东还算是风调雨顺,不似关中等地,可百姓们……却也已到了穷途末路。”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因而现在民怨四起,这倒也罢了,那些士绅和读书人,眼见小民苦寒,非但没有怀着圣人所教授的仁义之心,却认为有机可乘。百姓们活不下去了,他们便放贷,今年借你一升米,来年你便要偿还一斗,若是还不出,于是便卖儿卖女,或永世为奴。除此之外,许多地方,早已不修德政了,他们勾结地方差吏,肆意盘剥,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说到这里,周进顿了一顿:“陛下,地方上已经败坏到了这样的地步,朝廷给予地方上的免赋,却如今却成了吃人心肝的利器,而国家危难,流寇四起,他们竟还私通流寇,敢问陛下,这说的过去吗?所以臣忍不住有所思,何以沦落到今日……于是苦思冥想,因而才有了一个定论。”

  百官纷纷垂头不语,今日这殿中,是出奇的安静啊。

  黄立极眯着眼,看着周进,然后,眼角的余光扫向刘鸿训,眼带深意。

  刘鸿训则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好像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此时,天启皇帝的声音道:“是何定论?”

  “陛下,臣的定论很简单,根本的缘由,还是在于这些士绅,垄断了地方的土地,有了土地,便将人丁控制在了手里,以至于一县之地,往往为数家士绅所窃有,县中百姓,多为其佃户、马夫、长工、短工、护卫,地方官府,竟无可牧之民,事事都需对这数家人忍让,正因如此,这长此以往,在令地方到了这样的地步,因此,这些人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视律令为儿戏,将朝廷玩弄股掌之中。”

  “若是朝廷继续对此视而不见,那么我大明朝廷非但形同虚设,甚至还可能有覆亡的危险。臣以大明江山计,以为若是不实施新政,则国家将至万劫不复的境地。”

  此言一出。

  有人低着头,默不作声。

  有人面带愠怒之色,死死地看着周进。

  也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量和权衡。

  可周进却是一脸坦然,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在短暂的喧哗之后,天启皇帝清咳一声,一副很是不解的样子道:“新政?此前……朕推行新政,诸卿不都极力反对的吗?现在倒好,你们常常说朕朝令夕改,没想到你们竟也是这样的人。”

  周进居然一点也不惭愧,而是一脸真挚地道:“臣也反对当初的新政,这不是因为新政的目的有问题,辽东郡王的新政,其目的是国家长治久安,那么臣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辽东郡王的新政,过程过于粗糙,许多配套新政的条文和律令,都有诟病。”

  “譬如,只说分田,要丈量土地,可是具体怎么分呢?分田不是打打杀杀,不是行军布阵,不是一声号令,就可成事的。怎么丈量,怎么区分田亩的好坏,是按丁口分,以一村一姓分,还是以户而论。不只如此,官府如何管理,百姓们分了田,地又该怎么办,那些山川河泽,是分还是不分?还有对于士绅……又该怎么处置,是直接打杀,还是也予以分田?这耕地分了下去,其他的地,又如何确权,不只这些,重要的是……分了田,徭役要不要变,税赋几何?地方上没了士绅,那么原有的粮长、还有保甲,又该怎么办?往后谁来催粮?宗姓之间若是发生了争执,又该怎么处理。若是国家需要征用土地的时候,又当如何处置?我泱泱中央之国,武王讨纣之后,便先以井田制,此后秦设郡县,又以军功爵位多寡而分田土,至两汉,则为均田制。又至隋唐,又采取均田制、租庸调制、府兵制糅合……”

  “可是至宋以来,私田甚嚣尘上,若是没有对应的制度,只一味要分,那么和流寇又有什么分别?流寇行事,可以草率,可朝廷行事,就要有章法。因此……臣在山东这些时日,又在回京城这些日子,费尽心机,今日请陛下容许臣上‘新政十七疏’,恳请陛下过目,若是陛下恩准,则可以此十七疏为根底,交内阁和各部堂尚书、给事中讨论……”

  说着,周进随即从袖里取出了一份几乎有半部书厚的奏疏来,双手拱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之中。

  一旁待侍的宦官,小心翼翼地取了他这‘十七疏’送至御案前。

  天启皇帝内心震惊了,他可不是傻子,这个家伙只是一个御史,但绝不是莽夫,说穿了,他就是一个打前锋的人。

  问题就在于,他背后的中军是谁,他的左右两翼又站着谁……

  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伙人。

  所以这十七疏,递交上来的是周进,可本质上是一群人群策群力的结果。

  而至于为何是周进上奏,其实也是朝中的常态,这样的大事,一个不好,可能引发巨大的争议,甚至直接陷入无休止的党争之中。

  正因为事情重要,所以往往要达到目的的人,不会亲自站出来站台,而是先让一个御史来探探风。

  若是此事事成,那么大家一伙冲上去,最后大家一起分享胜利果实,排队分果果。

  可一旦出现了巨大的阻力,或者是出了什么大乱子,那么后头的人则继续龟缩不动,大不了,牺牲掉一个御史。

  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御史也不会牺牲掉,因为御史大多年轻,居上位者总不好和一个稀里糊涂的年轻人怄气吧!

  另一方面,御史毕竟官职不高,今日你对他喊打喊杀,他日人家背后的人若是大举报复,你也未必能占便宜。

  毕竟,报复是对等的。

  这其实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个道理,大家毕竟不是花剌子模,专杀使者。

  天启皇帝已经感受到,朝中别样的气氛了。

  好样的,连新政的章程都准备好了,这明显……是蓄谋已久了啊!

  于是,知情的人,一个个带着暧昧不明的淡定从容。事先不知情的,则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群臣,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在这时候,天启皇帝已打开了十七疏,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

  里头……几乎可以理解为张静一新政的补充,几乎目的完全一致,过程其实也差不多,反正就是那些士绅都得死。

  只是需要考虑到的细节,确实比张静一那家伙要周密得多!

  如此详细,这显然绝不是一个御史临时起意的手笔。

  而里头有太多的痕迹,也不只是一个御史能够想到的。

  这里头……可以说很有理论水平,且说是高瞻远瞩都不为过了。

  能有这水平的,只怕在这朝中,不会超过十人。

  天启皇帝装模作样地依旧低头盯着这份奏疏,耳朵却竖了起来,不无意外地听到这殿中又开始吵闹起来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致命一击

  好端端的本来是议罪。

  谁晓得直接是来推行新政的。

  大体的意思是,从前我们反对新政,是因为张静一没有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现在好了,我们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方案。

  陛下,干吧!

  天启皇帝缓缓地合上奏疏,他笑吟吟地看着周进道:“里头倒是说的还算详尽。”

  周进则道:“这只是草疏,具体的章程,还需切实的拟定,此事非集众人之力不可。现在有人想要和盘踞武昌的李寇合流,阻止新政,却没有想过,李寇这样的流寇之所以得势,恰恰是因为百姓无立锥之地,所谓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这是孟子说的话,即有固定产业的人会有稳定不变的心思,没有固定产业的就不会有稳定不变之心。如果没有稳定不变的心思,那么违礼犯法、为非作歹的事,没有不去干的了。”

  “百姓们为何沦落为贼,不过是因为没有田产而已,没有田产,妻儿不能保全,沦为人的附庸,为奴为仆,朝廷又指望他们能够遵纪守法,做我大明的忠顺之民呢?在臣看来……现在反对新政的,多为李寇同路之人,臣不才,位卑职浅,却世受国恩,谁若是与李寇同路,臣自然与其不共戴天。今阻新政者,可视为国贼,乱臣贼子,我辈忠义之士,自是人人得而诛之,断不与其苟且。”

  张静一在旁听着,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好家伙……这分明……又是玩不跟我站在一起,便是我的敌人这一套。

  论起来。

  相比于张静一……这些人的玩法更高端。

  因为张静一讲的是利益,他们讲的却是仁义,张静一杀人,他们也杀人,而且还诛心,先一脚将你踹下道德的高地,然后高高在上的朝他砸石头,吐吐沫,最后再一刀结果了你,教你遗臭万年。

  群臣震动。

  有人居然欢欣起来,道:“正是,断不能让乱臣贼子得逞,谁言反新政者,即为我等寇仇。”

  “此等人当诛。”

  “周武王定天下,而周公临危受命时,行的便井田制,这井田制中,便有大量土地公有的内容,我等何不效周公?”

  “就算不学周公,也当学两汉均田。私田泛滥,本来就是礼崩乐坏的产物,周公当时推行的乃是井田制,至秦不然,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买卖,以至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立锥之地。这商鞅改制,遗祸无穷,今当行古法!”

  张静一一听,竟连周公都搬出来了,顿时吓了一跳,此井田还有汉之均田,不是我想要的平均地权啊。

  人家那是王公贵族得更多公田,与我这分田有啥干系?

  不过张静一没吭声。

  他大抵明白了这些人的思路,要推翻一个东西,首先就得要有一套理论,而这个理论必须得符合当下这个时代。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呢?

  是绝大多数人,依旧还推崇圣贤的时代。

  所以……要改制,单纯对人肉体消灭是不行的,你还得有理论基础。

  理论基础从何而来?

  当然是圣贤啊。

  为何要找圣贤?

  因为死人又不会说话,你说他的礼是啥意思,它就是啥意思。

  而且死人还有一个好处,那便是人死了,若是找个活人来,说不准他明日逛窑子被人曝光了,那岂不是尴尬?

  且圣贤这玩意,你不能找近代,越远古越好,比如近一些的……毕竟记录下来的资料太丰富,可若是你说到三皇五帝或者是周公,那么大家可就不困了,因为……那太久远,久远到它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周礼,除此之外就是孔圣人对他的推崇等言论,你想找一点人家的私生活什么的,那是想都别想。

  和圣贤套上了近乎之后,那么就要托古改制。

  托古是打着圣人的旗号,改制是随心所欲改自己想要改的东西。

  你要反对?你是老几,你还敢反对圣人不成了?

  张静一一脸懵逼……

  他陡然想到,好像同样在这个时代,欧洲也在发生着同样的事,所谓的文艺复兴,不就是一群人,打着古罗马、古希腊文艺的旗号,连荷马史诗都搬了出来,然后对当时的宗教进行冲击吗?

  张静一此时有一种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没想到的感觉。

  当然,其实就算张静一想到了也没有用,因为以他的恶名,就他张静一也配代表周公?

  只有像周进,像周进这等背后之人,才有资格当得了这个代表。

  “呜呼,礼崩乐坏,商鞅此贼……贻误我泱泱华夏千载也,以至今日……百姓如蝼蚁一般,若孔圣人在,定又要哀叹礼崩乐坏,奈何,奈何啊。”

  看着一群人,捶胸跌足的样子,张静一只觉得很好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假戏真做,但是看着他们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却好像是真的一样。

  此时,他下意识的,看向了刘鸿训。

  刘鸿训依旧面无表情,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刘鸿训入阁之后,其实一直都是透明一般的存在,他几乎没有主持过什么实际的事务。

  可现在……张静一方才知道,这样一个腐儒,所迸发的巨大能量,是他所难预想到的。

  只是……一下子的,殿中似乎有些失控。

  因为有人察觉不对劲了。

  有些人后知后觉,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此时有些仓促,不过却依旧愤怒了:“这些话,实在可笑,周公……”

  “逆贼。”周进随即便破口大骂,不等对方说完,立即义正言辞地道:“逆贼安敢在此饶舌,今日纲纪败坏到了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尔等人纵容的缘故吗?张坚,你平日里的丑行,你以为我不知吗?”

  这叫张坚的人听罢,顿时感受到了巨大的羞辱。

  周进又骂道:“读书人本该是靠诗书传家,可今日放眼看去,多少富者垄断了千千万万的土地,却自称自己是书香门第,你张坚便是其中一人!”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里有多少土地,朝廷待你不薄,今日你身在庙堂,正是因为陛下鸿恩,可你呢……你家里这么多的土地,从何而来?你的祖父中进士的时候,还自称自己出身寒门,今日你们家,却是田连阡陌。来,你来告诉我……这地从何而来?”

  接着便许多人附和道:“对,今日不说个清楚,绝不干休!”

  “怕是有些东西,很不干净吧。”

  这叫张坚的人,腾的一下冒火了。

  因为对方提及了自己的祖父,这已经不是侮辱自己了,这等于是侮辱了自己的祖父,还有自己的父辈三代人……都做了什么蝇营狗苟的事。

  且不说真相如何吧,我祖宗在天有灵,受此侮辱,还能不急眼吗?

  我若是不急眼,我便是不肖子孙。

  于是这张坚便大骂:“周进,你可有什么证据?你血口喷人,你自己干了是什么好事,你这斯文败类……你不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你乃是关中人……当初你家岂不也是有数不清的土地?这些土地,若不是闹了流寇,你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哦豁。

  原来如此。

  张静一这才明白,为何这一次铁路的股票能绑死这么多人了。

  这得多亏了大大小小的流寇啊!

  流寇肆虐关中、河南等地,几乎小半个大明天下,统统化为焦土。

  按理来说,就算是股票套牢了,其实不少的人,是不至于如此激进的。

  毕竟,谁家没有土地,为了修铁路,让自己家的地没了,到底是亏是赚,还真是两说呢。

  可问题就在于……整个江北区域,要嘛土地已被流寇洗劫,人人从贼,佃户都找不到了,土地早就荒芜,田契也都不知所踪。

  要嘛就是,地还在手上,可是流寇就在不远,鬼知道什么时候杀来,如今手中的土地,要嘛荒废,要嘛已成了无主之地。

  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江北出身的大臣,其实早就失去了土地的收益。

  这边土地没了收益,那边股票还被套牢,换做是谁也受不了啊。

  比如周进,他是陕西人,那地方天灾人祸之下,全家人要嘛死于流寇的刀兵,要嘛躲来了京城避祸,手头上只剩下现银,结果张静一你这个混账,还把我的股票套牢了。

  此时……对他而言,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当然是背水一战,决一雌雄了。

  我家地没了,那就大家都别有地,反正是慷他人之慨。

  张静一心里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佩服,这是人才。

  周进被这张坚大骂,却依旧还保持着大义凛然,振振有词地道:“关中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不恰恰是因为当初士绅垄断土地,让百姓们求食而无所得吗?这是前车之鉴,今日莫说我周家确实是没地了,就算有地,这新政推行,若要分地,也需从周家而始,我绝不皱眉头。”

  张坚:“……”

  第六百九十三章 暴涨

  一时之间,朝中乱作一团。

  又恢复了当初阉党与东林党之间彼此攻讦的场面。

  天启皇帝静静地看着,好似是在看乐子似的,眼看一个个人口吐芬芳,今日心情出奇的美妙。

  当然,相互攻讦的,却多是周进和张坚这样的人。

  真正的阁臣以及尚书,却都缄默不言。

  倒是首辅黄立极,终归沉不住气了,才徐徐站出来道:“今日议的乃是国政,怎可如此吵闹呢?这样吧,吵闹无用,还是都看看诸公的看法吧。”

  廷议的本质,就是数人头。

  反对的人太多,什么事都别想办成。

  可一旦支持的多,就不同了。

  那张坚便冷冷地道:“好啊,且看看,有谁支持这所谓的新政。”

  他话音落下……

  刘鸿训便缓缓地站了出来,慢悠悠地道:“老夫赞同。”

  张坚:“……”

  这一下子,朝臣们便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随即,户部尚书李起先竟也站了出来:“某也赞同。”

  李起先很穷,家里的地早就没了,这几年过的很清苦,不过靠着官俸,攒了一些银两,好死不死,当初发行新股的时候,也购了两百股。

  当然,他这点钱,倒也不至于影响他的决策。

  只是苦日子过多了,也能对许多贫苦的人多了几分理解。想到自己至少还是尚书,起码还有官俸,那些没有土地的普通百姓,过的才真是苦不堪言啊。

  而且他深入市井,是亲眼看到铁路修建之后,大量的人工被招募,市面上再没有了游手好闲之人,几乎人人都有了工薪,继而引发了百业兴旺。

  单凭这一点,并不是大富大贵的李起先,便觉得新政利国利民。

  他当然清楚,任何一个国策,都会有害处。

  但是……现在的情况不是已经没有更坏的吗?

  这二人,一向官声极好,若是其他阉党站出来,或许影响力要大打折扣,可他们站出来支持新政,对于张坚这样的人而言,却是致命暴击。

  而后,又有人道:“国家已经不能不改弦更张了,恢复周礼,亦无不可,老夫也赞同。”

  众人纷纷看去,乃是孙承宗。

  孙承宗一响应,黄立极松了口气,大家都赞同,那么……

  黄立极咳嗽道:“老夫也赞同。”

  “陛下,臣也赞同。”

  “附议。”

  “臣也附议……”

  内阁几乎全数通过,尚书之中,也有三四人站出来。

  其他九卿之类的官员,亦是为数不少。

  一方面,大明南北榜,北方的大臣和南方的大臣数目相差不多。

  而北方的农村经济,已经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在天灾和流寇的肆虐之下,说白了,就是从土地之中已经获取不到任何的收益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好不容易,有人从铁路公司里分一杯羹,怎么肯轻易丢掉这一块肥肉?

  而南方的大臣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寒门子弟,反正地也不多,若是能抱住内阁诸公的大腿,却也不是坏事。

  还有一些,无论是股票还是田产,都有收益的,可股票的涨跌,给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这一下子,大家都心如明镜一般,新政的本质,就是为了铁路的铺设保驾护航的。

  自然,反对的声音也是不少,不过在朝中这个局面来看,竟成了少数。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的,那些地方上的大员,远离京城,自然不知京城里发生的事,可京官们却是购置股票的主力军。

  最终黄立极一锤定音:“既是支持者为多,那么自当实施新政,新政的要旨,既是利国利民,也是为了恢复古法,孔圣人推崇周公,行周公井田之法,定然不会错的。至于新政如何订立,尚需内阁与六部,和陛下商榷,到时再昭告天下,今日廷议已是议罢。”

  说着,他朝天启皇帝行了个礼:“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天启皇帝则是道:“那么山东诸不法士绅当如何处置?”

  “臣以为,该以三司问审为宜。”

  天启皇帝心里想,这些人的罪行,都是周进这些人‘检举’的,为了证明他们没有污蔑,那么后续的三司会审,只怕这些人,一个都别想跑,想要翻案也没有可能了。

  要实施新政,总要先杀一批人祭天,如此才可震慑那些反对者。

  天启皇帝便打了个哈哈道:“既如此,就这么办吧,诸卿过些日子,以此十三疏为要义,制定出完备的章程,送朕揽阅,朕再行定夺吧。”

  有人高兴有人愤然,但事情总算有了结果。

  百官对着天启皇帝称是,随即便告辞而去。

  这人一走,天启皇帝顿时红光满面,又忍不住拉着还未走的张静一,道:“这些家伙……真是够可恶的,分明是朕与张卿的新政,他们倒是拿了去,却套上了一个周礼的壳子。”

  张静一倒是笑了笑道:“历来新政,都要先托古,不将古代的圣贤拿出来,如何显出大义的名分呢?所以他们要拿就拿去好了,只要一切都按陛下与臣的方向走即可,至于些许的虚名,臣倒是不在乎。”

  天启皇帝晃晃脑袋,蹦出了一句:“可是朕在乎。”

  张静一:“……”

  天启皇帝想来,似乎为此跑去和人撕逼,也没什么意思,便又道:“不过这事总算是定下来了。他们制定章程的时候,可要盯好了,不要让他们在新政之中,掺杂其他的东西。哼,这些人……满口都是大仁大义,可干的事,却都是为了一家之私,朕可不放心。”

  张静一便很是理解地道:“没有利害关系,谁愿意拼命啊,就如陛下认为新政能够稳住大明江山,这对陛下有莫大好处,所以陛下支持一样。任何的新政,若是不给制定和执行它的人一些利益,那么大家也就没有拼命去维护的动力了。”

  他顿了顿,接着道:“现在要推行新政,依旧阻力重重,朝中虽勉强有了共识,可是各州县的士绅,还有地方的文武官吏,甚至是各地的宗室,只怕也都心存不满。这个时候,单凭陛下和臣,是压不住的,恰恰需要朝中支持新政的人,为陛下效命,这样才可一路披荆斩棘,大刀阔斧,如若不然……这新政如何能够深入人心呢?”

  天启皇帝颔首:“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好了,不要啰嗦了,走,我们现在出去。”

  “出去?”张静一看着他,诧异地道。

  天启皇帝兴奋地道:“当然要出去瞧一瞧热闹啊,你以为朕不知道今日这些人极力支持新政是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今日吗?快走,快走。”

  张静一便苦笑,道:“陛下……现在京城之内,只怕不太平。”

  “朕有九条命。”天启皇帝义正言辞的道。

  张静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却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历史上,你若真有九条命,就不至于落水生一场病就死了。

  可看着天启皇帝饶有兴趣样子,张静一也不忍心泼他冷水,自也不能怠慢了,于是二人便换了常服,又挑选了一队卫士,便出宫去!

  此时,在宫外头,却已沸腾了。

  消息传的非常快。

  几乎廷议刚刚结束,各种流言就已传出。

  新政又要实施了。

  而且这一次的力度极大。

  朝中诸公支持。

  尤其是内阁,内阁之中,三个大学士异口同声。

  而且还可能直接制定出一个章程,昭告天下。

  这可比张静一当初的野路子要强得多。

  这可是直接经过了内阁,明发旨意,属于真正将其纳入大明律令的范畴。

  再不是当初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野路子。

  消息一出,竟是锣鼓喧天。

  市面上,所有要售出的股票,在短暂的时间内,统统被人疯狂扫货。

  有些卖家也察觉到味道了,立即停止售出。

  而求购者如过江之鲫。

  要知道,这股票当初可是十七两银子,现在才二三两,重新推行新政,就意味着铁路的修建,可能再无任何障碍,你只需要考虑修建的费用,以及未来的盈利即可,这是什么,这是大赚!

  而且有人隐隐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为何诸公如此支持呢,莫非也和铁路的股票有关?

  倘若如此,制定政策和执行政策的人,都和陛下还有张静一一样,手握着大量股票,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未来的国策,可能都会向铁路公司倾斜。

  这铁路公司……只怕真要一飞冲天了。

  于是……所有人都在拼命扫货。

  甚至不少人不惜拿自己的宅邸,拿婆娘的嫁妆做抵押。

  只要市面上还有股票,无论什么价位,一出现就立即一扫而光。

  只短短几个时辰之间,成交价竟已达到了八两。

  两个时辰,直接涨了四倍。

  这一下子,却好似是风助火势一般,气氛已经开始炽热起来。

  大家此时压根不关心铁路公司的公告了,反正迟早是要公告开工的,这显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只怕等到公告真正张贴出来的时候,价格就已经到了天上去。

  第六百九十四章 席卷天下

  暴涨四倍是什么概念。

  那便是一天之内,一两银子变成四两银子。

  这可比豪赌还要刺激。

  在农业社会,金银的流动是十分缓慢的,人们所想象的暴富,在今日这盛宴面前,真如儿戏一般。

  整个京城都已震动。

  而且消息蔓延传播之快,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在以往,寻常人不需要得到最快捷的消息,哪怕讯息延迟个十天半个月,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也不算什么事。

  毕竟,即便是宫中,最快的消息,要传到皇帝耳朵里,也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可现在……人们对于信息的求知欲望,却变得如饥似渴起来。

  讯息就是银子。

  最先得知消息的人,立即开始扫货,一两个时辰,就赚的盆满钵满。

  新政一旦推行,就是天下最好的利好。

  当日,铁路公司这里,也已开始忙碌起来。

  在已知新政即将推行的情况之下,新的铁路修建,立即提上日程。

  关于修建铁路的预算,也需要重新开始计算。

  甚至有人提出了大胆的想法。

  铁路公司根本不需几个土地购置的预算。

  因为……新政的推行,势必会极大的偏向铁路公司,尽最大的努力,减少铁路修建的花费。

  一些人已经开始闻风而动。

  甚至已传出不少的传言,有人妄图推进盐铁法。

  在大明,铁矿的采掘,是官府的事。

  可是现在铁路修建,势必对铁矿的需求变得极大。

  而若是等官府去采掘,未必能满足当下的需要。

  一旦这个也纳入了新政的内容。

  那么对于铁路的修建,又将是一个巨大的利好。

  天启皇帝坐在某处茶楼,听到茶楼的掌柜,居然亲自眉飞色舞的几个客人在一旁说个不休。

  “老夫买了七十多股,先是涨上去,后来新政暂缓,又暴跌了,那时候许多人急得不得了,到处都在抛售。可老夫却是稳如泰山,你们猜,这是为何?

  实话告诉你们,我这茶楼,消息可灵通的很,当老夫听说,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都买了这股,而且还不少,我心里就定了。你们也不想想,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在这上头,真要这样跌,老夫亏得不过是七十多股,人家亏的是多少?那些官人,是肯吃亏的主儿吗?”

  众人听罢,有人道:“这样说,连盐铁,也将有新法来?”

  这人道:“盐肯定是别指望的,可是铁矿……就说不准,一旦新政,要分田,可那些山林要不要分,又怎么分?山里有矿又该怎么办?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怎么弄,是那些相公们去想的事,可是……我只晓得一条,这股票,他涨定了。”

  “据说现在许多人都在想办法购置煤和铁,现在做这个只怕也要挣大钱。”

  “煤那玩意,本是一钱不值,哪里晓得,现在如此的紧俏。”

  “何止是这个,不说其他的,就说现在的棉布,只怕也要大赚了,张家的棉布前些日子卖得不好,可现在……一窝蜂的人,跑去收购棉布,若是谁有棉田,那就更是大赚特赚了。”

  “这倒是实话,从前不少地方连薪俸都发不出,咱们寻常百姓,谁敢买新衣啊,可如今不一样,如今谁不晓得,马上所有的作坊都要开工,许多的新矿都要招募人手,工钱是少不了的,只怕还要涨呢,这时候添置一套新衣衫,没什么不妥。”

  这些人议论纷纷。

  天启皇帝此时眼前一亮,坐在角落里,低声道:“发财了,发财了,朕想到了,这山林都是朕的,朕让人采煤、采铁,怕要发大财。”

  张静一道:“陛下……眼下这两样东西,都极紧俏,臣在辽东,也早让人四处去寻矿呢。”

  天启皇帝忍不住道:“这样思来,如今这天下……真正要一本万利,还得靠铁路啊,这铁路可不是一个买卖。”

  “这是当然,从开矿,到制造,再到出了作坊铺设,涉及到的东西,方方面面,交通便利了,又可衍生许多的行业来,眼下这是风口上,谁要是站到了上头,说是一本万利,也不为过。只是那些不肯站在风口上的,现在不需陛下和臣,自然会有人去收拾他们。陛下……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咱们要抢士绅的田是一样,那些个士绅和大地主们,阻碍了朝中诸公,也是一样,陛下且看他们杀个血流成河便是。”

  天启皇帝颔首:“可我们干什么?”

  “我们干点有用的事。”

  “有用的事?”天启皇帝迟疑的看着张静一。

  张静一随即道:“育人,为我大明培育无数的人才,想想看,这采矿需要不需要技术,建蒸汽机车呢?运营铁路呢?财会呢?还有绘制和勘探地形呢?这些现在都是风口上的职业,哪里都需要,咱们招募生员,教他们更高深的算学,教他们物理,教他们制造……他们只要肄业,将来便是香饽饽,这对他们有利,而且,所谓一路通,百路通。算学很有用,其他的学问也都很有用,将来融会贯通,便有许多的机械如春笋一般的冒出来。今日我们学会了蒸汽机,才只是一个开始。自古以来,这天下有多少奇巧淫技之物,臣看过许多古董,这古物的制造,精深无比,让人叹为观止。可是为何……现在想要再造出来,却发现不成了?这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将技艺,当做了传家宝,不肯轻易示之于人,我大明只有经学的传承,却没有技艺的传承,若无传承,今日我们所能造的,谁来发扬光大呢?因而……这杂学的传承,必须得提上日程了。”

  “有道理。”天启皇帝点头:“这样说来,那么便效仿军校。”

  “对,就是效仿军校,不妨就建一个大学堂,开设各科的学问,教书育人。”

  天启皇帝道:“朕可以教人木工。”

  “叫木工不好听,人们一听说是木工,就难免要摇头了。”

  “朕觉得木工没什么不好。”

  张静一笑吟吟的道:“得赶个时髦,不妨就叫工程,这样大家一听,便觉得犀利了,也觉得厉害,虽然其实干的也是土木的事。”

  天启皇帝:“朕倒是觉得你越来越像那些读书人了。”

  张静一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臣离他们还差得远呢,最近受他们的感染,颇有启发,以后臣一定好好努力,争取也做他们那样的人。”

  天启皇帝大乐。

  不过随即他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铁路即将要修,这已是大势所趋。可是一旦新政,势必会有不少冥顽不灵之人,投奔那李自成。这李自成已趁势在荆襄站稳脚跟,且已染指长沙,这湖南即将被他收入囊中,接下来他无论收两广,还是入川,亦或者是顺水而下江南,这对我大明而言,都将是极可怕的事,这南方半壁江山,难道要拱手让人,迟早,他也要与朕分庭抗礼,张卿,这事对朕而言,也是如鲠在喉啊。朕可不想做隋炀帝,最终将那大运河修成,结果,却让别人坐了天下,身死国灭。”

  张静一也表情凝重起来,他随即道:“当今天下,已开始渐渐形成了两股思潮。这李自成现在能坐大,其本质也是他钻了空子了,朝廷舍弃的东西,他捡了起来,因而借此来争取人心。现在他的实力确实是在迅速的膨胀,这也是因为,许多不甘心的士绅,已到了无法容忍朝廷的地步,以至于宁愿与流寇合流。现在的问题其实不在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而在于陛下是否信得过自己。”

  “信得过自己?”天启皇帝诧异的看着张静一。

  其实李自成某种程度而言,确实做了一个还算对的选择。

  这个对错,并不是对错本身,而是基于战略方向来考虑的。

  他是流寇出身没有错,正因为如此,在历史上,流寇出身的李自成,凭借着这平民的愤怒,而席卷天下,甚至几乎得了天下。

  只是……还差那么一点点。

  大明没了,京师陷落,道统不存,李自成远远低估了那些士绅们的力量,这些掌握了舆论、钱粮人口的人,火速与关外的建奴人合流,于是乎,那建奴人却打着为崇祯皇帝报仇的名义,又开科举,又重用明臣,同时还招揽了衍圣公为他鼓吹,却俨然成为了大明的继承者,和儒家的捍卫者。

  最终在这种内忧外患之下,李自成兵败,紧接着,这天下再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建奴人的铁骑了。

  而现在……历史却已改变。

  天启皇帝自己把所谓的道统给丢弃于地,李自成看到了机会,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

  张静一当然不知道,在李自成的阵营之中,多少人为了这个决策,而发生了多大的争议。

  可至少,现在看来,李自成似乎做了还算对的选择,他的实力,已经开始火速的膨胀。

  而且因为得到了不少的士绅的支持,他开始不再是流窜四地的流寇,而是开始有了自己的地盘,也慢慢开始建立起了一套行政系统。

  第六百九十五章 暴利中的暴利

  张静一看着天启皇帝,其实现在的天启皇帝,许多事大多会和张静一私下里沟通。

  这也源自于天启皇帝的性格,天启皇帝是个既有温度,且又极精明的人。

  正因为精明,所以他不会受当初的东林诱骗,很快能看穿问题本质,在坐稳天下之后,立即以魏忠贤为抓手,对东林党进行清理。

  可同时,他的性情之中,却少有帝王本该出现的刻薄寡恩的一面,也正因为如此,他能对张静一信任有加,愿意放手让张静一去干。

  而他运气不错,碰到的乃是两世为人的张静一。

  张静一虽也有自私自利的一面,可对于帝王之事实在没兴趣,想到要给自己修一个巨大的宫殿,然后将自己关进一个精致的囚笼里,他便兴致全无。

  何况他很清楚,皇帝只是称谓,实际上天下的大权,能否抓住……历朝历代,或者古今中外,凭借的还是个人。

  他没有多少忠君的观念,不过却很有几分朋友间的义气。

  对于李自成的事,他其实早就有过许多的思考,李自成是所有流寇中的佼佼者,从底层拼杀出来,且能脱颖而出,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相当一部分士绅还有吴三桂为首的关宁军喜迎八旗入关,只怕他可能当真会成为一个开国之主。

  所以成大事的人,除了需要超卓的能力之外,气运也是至关重要。

  面对一个这样的人,最大的尊重就是认真地对待这个敌人。

  因此张静一十分谨慎,他道:“招揽了士绅,确实是补齐了李自成的短板,可同样也会令他的本部,与这些加入来的士绅产生矛盾。当然……李自成之所以敢这样做,显然也是自认为自己的威信,足以镇得住他的旧部。何况他借士绅之手,确实站稳了脚跟,也容易让人信服。”

  “可现在的问题是,陛下认为当今天下,依靠士绅还可以成事吗?陛下现在行新政,为的就是摆脱士绅,开天辟地,做一番旷古未有的事业,而其他人的格局,终究还在这千年来的循环里打着转转,若是陛下相信自己,那么李自成料来不能成事,可若是陛下不信自己,臣也就无话可说了。”

  天启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你说的有道理,问题不在李自成,而在于朕,可是你来说说……倘若天下的士绅当真离心离德,朕可以打败他们吗?”

  张静一道:“只要我们修我们的铁路,练我们的兵,培育我们的人才,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陛下了。”

  “有理。”天启皇帝点头,目光越发坚定起来,道:“朕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那么自然不能朝秦暮楚,如今这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推行新政,至于什么李自成、张自成,他们以为走从前的老路能走得通,那就让他们走好了,朕干自己的事。只是……就这样放任李自成在荆襄一带,终究有些不甘心。”

  “臣倒以为……这并非是坏事。”张静一眼带深意地笑了笑,接着凝视着天启皇帝道:“我听闻李自成倒是颇能约束军马,他的军马,军纪在众流寇之中也是最好的,所以……倒不担心他侵害百姓。留着他,那么这天底下,谁是陛下的朋友,谁是陛下的寇仇,岂不一下就看清了?等陛下厉兵秣马之后,再与之决一死战,便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岂不是好?”

  天启皇帝抚案,口里道:“他李自成需要在荆襄立足,朕也需要缓一口气,你说的有理,朕可以看看。”

  他想到了什么事似的,随即又道:“现在军校已有多少生员了?”

  “辽东有万人,京师的军校有三万。”

  天启皇帝便道:“还是不够,朕给够了你银子,这人马还是太少了,朕看,至少还需再添三五万人。”

  张静一便一脸无奈地看着天启皇帝道:“臣倒是也想扩招,可是新的校舍,还在继续营建,再加上火药、钢铁作坊也在扩建,我大明人有的是,可是装备的弹药,还有各种器械、火器、军资,却生产跟不上,陛下……银子固然有用,可天下的产出就只有这么多,却一味地花银子,这就会造成钱多货少,反而是拔苗助长,会引发银子的贬值。所以眼下当务之急,是抓生产。”

  天启皇帝则道:“火器不够,那便多造火器的作坊。”

  “可火器需钢铁造出来。”

  “那便冶炼钢铁。”

  “钢铁需要煤炭和铁矿。”

  “那就多挖矿。”

  “矿石需要勘测,而且现在铁路也需耗费大量的钢铁。”

  听到这里,天启皇帝不禁失笑起来,不由道:“还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啊,朕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里头有这么多的明堂。”

  说着,天启皇帝起身,唏嘘着道:“看来……收天下山林,已是当务之急了,需得有一个矿业公司,总揽开天下矿产之事。”

  张静一便道:“这事儿……臣其实也想和陛下说,臣也打算在辽东设一个矿业公司。”

  天启皇帝回头看张静一一眼:“原来你早打定这个主意了,将来朕与你,岂不成了对手?”

  张静一叹口气道:“陛下何出此言?辽东一隅之地,又是苦寒之所,这么个地方,哪里比得起陛下这两京十三省?也就是喝口汤,喝一口汤而已。”

  天启皇帝哈哈一笑道:“无碍的,你想开便开,关外的事,朕不管。”

  张静一心里松了口气,他虽然口里说辽东那鬼地方,肯定没什么矿产。

  但是凭良心说,这辽东的资源丰富,无论是铁,还是煤炭,都是冠绝天下的。

  关内的矿产确实很多,不过绝大多数,因为崇山峻岭过多,其实开采比较困难,在当今的条件之下,成本极高。

  可辽东不同,那里许多矿产挖掘起来容易许多,再加上那里一马平川,十分平坦,相比关内而言,到处都是山丘和沟壑,这远不是关内可比的。

  开矿除了能赚钱,对张静一而言,是辽东地广人稀,想要吸引人口,除了数不清的耕地之外,还需要有眼下高利润的行业支撑,如此一来,才可以开出较高的薪俸,将人吸引出关去,而挖掘成本较为低廉的采矿业,可能就是一个契机。

  而且采矿业带动的行业可不少,以后还可就近建立各种冶炼的作坊,继而衍生出一些机械的作坊,再通过铁路,源源不断的运输至天下各处。

  有了人口充实,辽东才可以大开发,而这才是张静一最重要的目标。

  次日,报纸出炉。

  果然铁路公司,已经开始推出了一揽子的铁路修建计划,辽东与山东的铁路,即将开工,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另一方面,又推出了即将往宣府,以及未来慢慢延伸至封丘的铁路。

  这一条铁路,可以延伸至河南,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支线的铁路了。

  其实这公告出来不出来,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因为股票依旧还是一票难求,还在疯涨。

  刘鸿训一宿未睡,激动啊,一日之间,股票上涨四倍,七八两银子的成本购买回来的股票,终于回本了。

  除此之外,自己的儿子在前一些日子,还花了二两银子的成本,又大肆地收购了一批。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刘家转手之间,盈利纹银二十万两了。

  二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呢?

  照着刘家这样出身的大家族而言,却也至少需要两三代人的经营,才可以积累下这样的财富。

  可现在……不过一日之间的事。

  这银子来的太过容易,以至于这个时候,刘鸿训已经瞧不上寻常那些小打小闹的收入了。

  人就是如此,快乐的阈值越来越高,就好像财富一样,只有十两银子的人赚了二十两银子,便觉得快乐无比,能咧嘴笑一个月。可若是一日之间能挣二十万两银子的人,给他每个月一千两银子的‘高薪’,他只怕也无精打采。

  “这股票,不要卖,这是传家的!”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刘鸿训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刘文昌,继续交代:“有这些股票,靠每年的分红,咱们刘家也绝对不亏,铁路公司有过账目送到过内阁,老夫细细看过,只要这路继续修,就是暴利,绝对不会亏。分红是一笔银子,将来这股票的价值涨了,也不知能赚多少,这难道不比给人租种土地强?你呀,切切不可抱着赌徒的心态,要稳……有时也不要计较一时的涨跌……”

  刘文昌忙道:“儿子就没打算卖,现在市面上谁卖股票,谁就是傻瓜。大家都在囤着呢,爹,大家都说,一个月之内,这股票肯定能破二十两银子。”

  “有这么多!”刘鸿训大吃一惊。

  若真能涨到这个数,刘家岂不是徒增百万两盈利?

  纵是他老谋深算,且为人沉稳,这个时候,他的两腿也不由自主的发软,浑身颤栗。

  第六百九十六章 顺之者昌 逆之者亡

  两百万两啊。

  或许对于那些走私商人而言,这不算什么。

  可对于刘家这样的家族而言,却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一个月之内,定一个小目标,挣刘家十几代来都积攒不到的银子。

  刘鸿训自是怦然心动,转过头,看向刘文昌,只见刘文昌的眼睛,也已红了。

  很明显,这儿子也激动得欲罢不能了。

  这反而让心绪彭拜的刘鸿训,慢慢地冷静了一些。

  这个时候,他反而像冷水浇熄的烙铁,表现出了沉稳的一面。

  “一股不会是二十两。”刘鸿训眼带锐光,口里突的道。

  刘文昌愕然地看着父亲,随即道:“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刘鸿训押了一口茶,才淡淡地道:“你们算对了这个,却没想到,新政的本质是什么,只是分田吗?”

  刘文昌轻轻皱眉,迟疑地看着刘鸿训:“那么……”

  刘鸿训便道:“新政的本质,是从土地的产出,变成……像铁路,像作坊一样的产出,土地已经没有产出了,儿啊,世道变了。这流寇大肆的破坏了土地,这么多年来,连年的天灾,不也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吗?更何况辽东那边……一直在拼命的开垦,听说每月出关者,数以万计。不只如此,还有大量发配的罪囚,这一年出关者,不下数十万人,这么多的人口,大量的开垦土地,种植黑麦,等到铁路一贯通,源源不断的黑麦,就要流入关内!”

  “儿啊,你来计算一下,往年的时候,天灾有产出,是因为口粮少了,而人口还是这么多,大家要吃粮,这粮价必然暴涨。因此,无论是灾年还是丰年,土地的产出都是固定的,灾年粮少,可粮值钱,丰年粮贱多。而现在呢?未来一旦源源不断的黑麦冲击,再加上那些可以充饥的红薯之类,你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

  于是刘文昌道:“土地就算不分,也已难有收益?”

  “对。”刘鸿训点头,斩钉截铁地道:“只可惜,有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看清楚大势,还在保守残缺,守着他家的万顷良田,做他世代富贵的美梦,却殊不知,这天下其实已经变了,辽东种出了黑麦,铁路又可贯通,那么这地分与不分,那些人就算能守住家业,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所以……到了当今这个时候,变则通,不变则死。新政的本质,是解决粮食的问题,同时将大量的人力,通过铁路,将人力重新调配和流通。老夫细细看来,当初新政暂缓的时候,损失最大的其实未必是铁路,而是围绕着铁路公司的煤铁,还有数不清的客栈、成衣、丝绸、棉布,还有牙行。”

  刘文昌恍然大悟,忍不住道:“我就说那青楼前些日子,怎么竟也萧条了。”

  刘鸿训:“……”

  “这是儿子听人说的。”刘文昌目光闪了闪,面上一本正经地道。

  刘鸿训朝刘文昌摇摇头,却也没有往这上头追问,却道:“看透了这个本质,这便证明了一件事,这铁路公司与百业乃是相辅相成,铁路兴起,百业兴旺,百业兴旺,反而催生了铁路更多的利润,你想想看,老夫只说成衣,要制成衣,得有棉花来纺布,棉花从何而来,得从天下各处运输而来,运输需要什么?运输需要铁路。你明白老夫意思吗?”

  “这不是一个铁路就挣当下银子的道理,而是一只老母鸡下了蛋,蛋孵化出小鸡,小鸡成了母鸡,又生蛋。所以,要算铁路的利润,不能照着现在这样算,要从三年、五年、十年的眼光去算。这叫生生不息,因而……现在这铁路公司……就算涨到了二十两,还是算少了,得奔着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两去算。”

  “刘家不是商贾之家,商贾之家,讲究的是眼前之利,我们刘家自高祖开始,已有两百年诗书传家,眼前这一年、两年、三年的目光,算什么,我们计算的,乃是百年大计。”

  刘文昌点头道:“噢,父亲,我懂了,就是说,咱们预备了银子,照着十年、二十年的长远打算,去购置股票,哪怕是价值二十两,三十两,也一并收购。”

  “也不能这样说。”刘鸿训摇摇头道:“二十两,二十两之内,都是稳赚不赔的,再高,就要等待时间了,可时间拖的越久,未来就不好说。不过至少短时间来看,老夫可以确定,这铁路一定稳赚,老夫算是看明白了,现在朝中从铁路和其他煤铁等营生得利的人太多,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多,将来一切的国策,都会围绕在这上头打转,这就如……”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就如当初那些士绅一样,大家都是士绅,自然而然,一切的国策都会朝着士绅倾斜,这是水滴石穿的效果。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老夫也有些拿捏不准,不过……这已是大势所趋。哎,你平日里不肯读书,科举又连番不中,不妨……以后就由着你性子,你去做买卖吧。”

  “做买卖……”刘文昌愣了一下,一脸诧异。

  他可是内阁大学士的儿子,做什么买卖!这做买卖是会被人笑话的。

  刘家可是传承了两百年的诗书,虽然刘文昌确实科举不成,可毕竟还有一些祖荫,会给一个荫官的,虽然这荫官在刘家眼里不算什么,可干什么都比作商人强啊。

  看着刘文昌一脸诧异的样子,刘鸿训耐心地道:“世道变了,咱们刘家也要跟着变。现在固然是从商低贱,被人瞧不起,可是往后呢?现在趁着大家都还在迟疑的时候,你率先去,便是占住了先机,从此之后……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这世上最忌讳的事,就如同当初买那股票一样,先买的人横竖都亏不了,可后头跟着吆喝的,就算将来还有好处,这好处也是有限,至多也就喝一口汤水。做买卖的事,老夫也不懂,教不了你什么,不过为父这些年,也教了你许多做人的道理,你谨记着做人的道理,本份去经营,应该不愁展露不了头角。”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为父听说新县那里,商业氛围极好,你多去走走,看一看,跟着学一学,将来瞅准了什么,再扑腾进去。总而言之,眼光要准,下手要快,这是做任何事都需有的诀窍。”

  对于这个决定,刘文昌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消化,总觉得这个爹,是不是犯了糊涂。

  不过刘鸿训毕竟是内阁学士,他觉得父亲应该不会坑害他这个亲儿子的,那么一定是看准了什么,才如此特意叮嘱他。

  于是刘文昌咬咬牙道:“这可是父亲说的,儿子过几日就去新县呆着,到时折了本,或者是有损了家声,可就怪不得儿子不肖了。”

  “不怪。”刘鸿训慈和地笑了笑道:“到时要怪就怪为父。”

  ……

  这边刘家父子议定了。

  另一边,张静一此时也已在自己家里,开始布局了。

  辽东的铁路一旦开始修建,那么张家就有太多事要做了。

  辽中卫、海州卫、广宁卫一带,有大量的铁矿,这些铁矿……储量极为丰富,丰富到什么程度呢,即便是后世,那也占了全天下探明储量的四分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煤炭,以及木头的资源,那也是非同小可。

  铁路一建,同时张家便必须筹措银子,修建支线。

  当然……单凭张家的力量,还是不够的,因而……趁着现在铁路公司火热,张静一打算将辽东矿业的招牌推出去,也用吸股的方式。现在张家急需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去将各种矿产开发出来,这所需的资金,都是天量。

  现如今,许多人吃了铁路公司的甜头,自然而然,会对张家的新股,产生巨大的兴趣。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新股定价的问题了。

  定的高了,大家觉得亏,订的低了,则是张家亏。

  张静一深思熟虑后,此番打算发行一亿股,售出五千万,每股二两银子。

  这个价格,其实是高了,虽然不算是杀猪盘,这种空手套取一亿两白银的事,确实有些不厚道。

  不过架不住张静一会讲故事。

  其实现在,张静一就已经开始在酝酿了。

  一方面,他放任煤、铁的价格狂涨。

  在这两个价格的带动之下,铁矿和煤矿立即成了香饽饽,哪怕是废铁,现在在市面上价值也在不断的攀升。

  另一方面,大明报已经开始吹风了。

  几乎每一期,都有版面大声疾呼,眼下天下的钢铁和煤炭告急,又说现今天下的铁矿,至多只能用十五年。

  也就是说,用一年少一年。

  再这样下去,铁路无可用之铁,军士无可用之火器,百姓无可用之锅碗瓢盆。

  这消息一经放出,顿时引发了许多人的担忧。

  可也同时,引发了许多敏锐的商贾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于是很快就有人开始囤积铁和煤炭来。

  第六百九十七章 喜从天降

  囤货是商贾们的本能。

  在明知道铁矿和煤矿会大涨的情况之下,将货物囤积起来,等到来日价格暴增之后再发售,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无论是铁矿还是煤炭,并不会腐坏,只要能找地方囤积,便一切都没有问题。

  其实在这种情况之下,适当的涨价,是有利于工商的发展的。

  因为价格暴涨之后,大家对于铁矿和煤矿的需求大增,而大增就意味着谁要是能弄到矿石,谁就能一夜暴富。

  因此,这满天下所有人都在找矿。

  至于铁路公司,倒也不必担心,因为现有的几个铁矿和煤矿,暂时能满足当下的需求。

  这也是当时张静一在成立铁路公司的时候,未雨绸缪,早就寻觅了几处大矿,并且大规模挖掘的缘故。

  毕竟其他的地方缺乏这两样玩意,倒还好,可铁路缺不得!

  而铁路,涉及到的乃是新政的大局,张静一是绝不敢在这事上疏忽大意的。

  只是涉及到了民生的煤铁就大不同了。

  尤其是铁,京城里铁价暴涨,以至于许多人,连铁锅都买不到了,甚至还有人,竟是熔炼了铜,宁愿去做铜锅,也舍不得用铁来制锅。

  要知道,铜在这个时代,可是货币,寻常的那些铜钱,是可以直接购置物品的。

  当人们宁愿用铜来取代铁的时候,某种程度,也代表了当下的钢铁紧缺到了什么程度。

  张静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凭着记忆,在舆图上标记了许多的位置,打算命人率先前往辽东勘探。

  见张静一一直都专心致志的在舆图上写写画画。

  朱徽娖倒是在一旁细细地看着,却不做声打扰。

  等张静一大抵标记了位置,又细细地写下一些勘探和采矿的要诀之后,方才搁笔。

  抬头,见朱徽娖坐在一旁,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

  张静一眼眸里浮出一丝温色,笑着道:“方才过于专心……倒是怠慢了你。”

  朱徽娖嫣然一笑道:“你忙你的便是,我瞧你认真,其实也安心。”

  张静一诧异道:“这是为何?”

  朱徽娖道:“说不好,只是觉得在旁看着你便知足了。”随即又道:“夫君方才写写画画,可是行军布阵吗?”

  张静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哈哈,世上哪里有这么多行军布阵?而且行军布阵的事,其实我也不甚懂,略知皮毛而已。真到了打打杀杀的时候,我也只能靠边站,看着他们制图的。”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桌案上的图道:“这东西……嗯……是用来挣钱的,我也得为我们张家,挣下家业才是。如若不然,光蹲在一旁,看着陛下今日抄这个家,明日抄那个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岂不难受?”

  朱徽娖朝张静一眨眨眼:“挣下家业,我们的家业还不够大吗?”

  张静一想了想,认真起来:“已经不小了,我这人也不尚奢侈,每个月有百两银子便足以应付,可是……说不好,总觉得该得挣下一点什么。就如这辽东,陛下令张家世镇在那里,那地方现在说起来,还是不毛之地,可在我看来,却是天下最大的沃土,这样的地方,若是不能昌盛,实在心有不甘。”

  朱徽娖颔首:“夫君是想为我们的孩子开创一片基业?”

  “孩子?”张静一错愕。

  朱徽娖脸上露出一丝羞意,道:“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这几日,身子有些不适,今日的征兆,越发的明显了,方才还打发了人,去宫里请御医呢……只是还没确定,我也说不好。”

  张静一一听,大为震惊,他有些猝不及防,努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此时竟不知该是什么心情。

  只觉得一时头脑混乱,感觉很清晰,可又好像不知该做什么。

  等他回过神,方才欣喜道:“宫里的那些御医,都是庸医,咱们府上的大夫,才有几分本事,来人,来人……”

  在张静一的焦急声里,一会儿功夫,大夫就来了。

  断过了脉,这大夫便笑容满面地笃定道:“十拿九稳,恭喜殿下。”

  张静一很是紧张地道:“什么叫十拿九稳,到底可不可以确认?”

  看着张静一如此紧张的样子,大夫一脸理解,接着笑着道:“当然确认,是喜脉……绝对是喜脉。”

  张静一虽有心理准备,却又发现自己好像昏了头一般,一会儿绷着脸思考,一会儿又乐不可支起来。

  他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转而看着朱徽娖,温声叮嘱道:“今儿起,好生的养胎,一定要小心,这个时候的医疗条件不好……”

  说罢,又兴冲冲地道:“得修书给父亲报喜才是。”

  此时,张静一突然很有和人打交道的欲望,恨不得跟谁都想瞎聊几句。

  于是到了次日,张静一便匆匆的进宫去。

  天启皇帝见了张静一来,抬头道:“你来的正好,朕正好有一个好主意,想和你说,你说……咱们对犯有抄家灭族罪的人免死,然后除了抄没家产,再让他们签一个买命钱的借贷怎么样?杀了怪可惜的,留着狗命,生生世世让他们还钱。”

  张静一则是喜滋滋地道:“陛下,公主殿下有喜了。”

  天启皇帝先是一愣,随即便将方才的奇思妙想抛到了九霄云外,露出开怀的笑容道:“当真吗?太好啦,哈哈,你比朕强,这成婚才几个月功夫,便有孩子了,朕当初……”

  张静一咳嗽一声道:“臣惭愧的很……”

  天启皇帝道:“不过,主要还是朕那妹子争气,却也未必是你的本领。”

  张静一心里想,你比较大,当然你说什么是什么:“是。”

  “孩子几个月了?”

  “才刚刚有妊娠反应呢,还早着。”

  天启皇帝点点头:“好的很,这孩子有出息啊,他刚刚被诊断出来,朕这两日,也总觉得特别的精神,许多原来想不到的主意,竟是一股脑的冒出来了,哈哈……可见这也是心有灵犀。”

  此时张静一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心里却知道,这个时代生子,不啻是鬼门关走一遭。

  此时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呢,便又恢复了神色,便道:“陛下方才说抄家灭族,改成抄家立借据?”

  天启皇帝稳稳当当地坐着,红光满面地道:“你看如何呢?”

  张静一道:“这还是不必了,为了这么点芝麻绿豆一般的钱,实在有碍观瞻,陛下现在入股铁路,又抄了这么多的家,日进金斗,现在我那邓健兄弟还未回京呢,这说明什么?说明抄家的任务十分沉重,要抄的人太多,抄出来的东西也太多了,所以臣以为,这等事还是大可不必。其实,流放就好了,多流放一些去辽东,臣教他们做人。”

  天启皇帝便不无遗憾起来:“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双喜临门呢。流放去了辽东,朕也有一些担心,若是罪犯都流放去了,就怕他们会在辽东作乱。”

  “陛下放心,他们作不了乱。”

  天启皇帝倒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那就由着你吧。”

  这时魏忠贤进来,道:“陛下,内阁首辅大学士黄立极求见。”

  “只他一人吗?”

  “是。”

  天启皇帝道:“叫进来。”

  这黄立极进来,没想到张静一也在,显得有些诧异。

  天启皇帝道:“黄卿怎么独自来见朕了?”

  黄立极倒是不敢怠慢,道:“陛下,最新来的奏报,李自成亲率人马,一路杀至衡州,衡州府的官吏,开门降贼,除此之外,封在衡州的桂王殿下星夜逃亡去了梧州避难,只是这桂王府……只怕已陷于贼手……”

  天启皇帝听罢,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这桂王朱常瀛,可不是其他的藩王可比。

  因为这是神宗皇帝的儿子,也是天启皇帝父皇的亲兄弟,算起来,已是近亲了,天启皇帝还得叫他一声叔父呢!

  只不过,这桂王朱常瀛虽是天启皇帝的叔叔,可实际上,年纪比天启皇帝还小一些,到了天启七年,才成年就藩去了衡州。

  原本天启皇帝得知李自成拿下了长沙之后,倒也担心距离长沙不远的衡州,担忧那位叔父的安危,因此询问是否将这叔父召回京城来。

  不过无论是内阁还是六部,都异口同声表示,衡州那边防卫森严,应该问题不大,而且大明没有藩王遁逃的规矩,若是开了这个先河,这满天下的藩王,都要漫山遍野的跑了。

  可哪里知道,这才几日,衡州就没了。

  于是天启皇帝怒道:“天启七年,朕这皇叔就藩的时候,朕赐了许多的金银,还有粮食,以及皇庄,这么说来,也统统落入贼手了?”

  黄立极一脸尴尬:“桂王殿下……前往梧州的时候,十分仓促,据说随从只有二十余人……”

  这话就很明显了,这点人,能带多少东西?

  天启皇帝道:“好啊,朕好不容易才抄了别人的家,现在好了,人家却一直追着抄我们朱家的家了。那朕这抄家不就是白抄了?”

  第六百九十八章 千古罪人

  天启皇帝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焦虑。

  说实在的,这李自成越发长进了。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不管张静一这些人怎么看待,可在天下许多人眼里,这天启皇帝确实就是昏君。

  哪怕打了许多的胜仗,可在不少人看来,这依旧是穷兵黩武。

  总而言之,许多人都认为,大明要亡了。

  这大明若亡,自然会有许多人想要投个明主,好将来也可封侯拜相。

  那李自成开了科举,顿时给人一种贤明的气象,这就难怪他的军队望风披靡了。

  至于那些可怜的宗室,恰恰成了李自成造反,同时团结了一部分士绅之后被宰杀的对象,靠宗室的钱粮来维持自己的军队,让士绅建立起一套行政体系,而流寇们则负责军事。

  当然,李自成可以这样做,一方面是他威望足够,另一方面,也是他手握着当初关中的时候就跟着他的‘老营’。

  这些人跟随他转战千里,经过一次次血腥的战斗和淘汰之后,留存下来的无不是精锐中的精锐。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流民跟着造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大明是绝计容不下他们的,因而推翻大明,已成了共识。

  可将来会怎么样呢?

  将来当然是推李自成为皇帝,开始新的循环。

  就这……其实这明末的流寇,已算是思想比较进步和先进了,至少总比各种靠上帝附体的思维要强一些,人家还是走古时从龙这个套路,总不至去玩请神这一套。

  既然在许多流寇眼里,造反是填饱肚子,而造反的后果,唯一的生路就是从李自成这条龙。

  所以即便李自成开始与士绅缓和,在他们看来,固然依旧与士绅矛盾重重,却还是能够忍耐的。

  这就好像当初朱元璋靠着红巾军的分支起家,随后开始着手建立一套行政体系,招揽士绅人才为他服务也是一样的道理。

  大家的目标不是消灭士绅,而是成为勋臣。

  此时,天启皇帝背着手,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这才看着黄立极道:“衡州守军,是主动出降的?”

  “是。”黄立极道:“当时有几个儒生先行入城,与当地的官吏洽谈了归降的事宜,次日便开了城门。”

  天启皇帝听到这里,目光越发阴沉,冷冷道:“朕要这些人有何用?”

  “还有一件事……”黄立极苦笑道。

  天启皇帝皱了皱眉,他就知道黄立极特意来此,不会这样简单的。

  天启皇帝便道:“你说罢。”

  黄立极道:“山东那边,士绅谋反案……有人逃脱了。”

  “有人逃脱?这是何意?”

  于是黄立极道:“山东进士孙之獬,本为翰林庶吉士,此后回乡丁忧,前些日子,山东布政使司开始清查谋逆案,这孙之獬本在淄川县,他乃是朝廷命官,本来并没有波及到他,只是……此人却买通了一些人,随即营救了数十个士人,连夜出逃……据最新的消息,这孙之獬带着人,出现在了武昌,还发了布告,声言……声言……”

  “声言什么?”天启皇帝挑眉。

  黄立极迟疑地道:“声言当今天下,朱……朱……”

  天启皇帝一下子就明白了黄立极的为难,就道:“你不必有什么忌讳。”

  黄立极这才道:“声言朱明已失人心,天下义士,应当讨伐陛下,匡扶天下……”

  天启皇帝听到这,禁不住失笑,冷嘲道:“就凭他?”

  黄立极则是带着忧心的神色道:“此人不但是进士,而且在山东,颇为闻名,在山东那边,影响不小。此人文章作的也极好……此番投靠李自成,影响是最坏的。毕竟其他的士绅,都是等到李自成的军马杀至,这才不得已而出降,即便有人主动与之联络,却也只是李自成的军马就在左近。可此人却是千里投奔,何况又是正儿八经的清流……这就不同了。”

  所谓清流……对于很多人而言,是很了不得的。

  怎么说呢?

  因为在官场之中,也是有鄙视链的。

  有功名的鄙视没功名的,举人鄙视秀才,进士鄙视举人,而进士又有一二三甲之分,可有一种人,属于根正苗红,譬如孙之獬这种,属于不但中了进士一甲和二甲,而且还进入翰林院,且成为庶吉士的人。

  这种人自觉地在大明带有一种神圣的光环,几乎大明中后期所有的阁臣和尚书,几乎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偶有例外,却也是一只手数的过来。

  正因为如此,黄立极才会认为这样的影响极坏。

  而且此人到了武昌后,还大造声势,显然是李自成也看到了这个人的利用价值,某种程度而言,借用此人……可以大大的瓦解许多人的士气。

  看,连庶吉士都主动投奔闯军了,我们为何不可以?这大明真的气数尽了吗?

  天启皇帝只觉得可笑至极,不屑地道:“朕认都不认得此人,他算个什么东西。”

  “孙之獬?”张静一却是心念一动,忍不住在旁道:“此人,臣倒是有所耳闻。”

  天启皇帝诧异地看着张静一,下意识地道:“你何时听过?”

  “……”张静一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说,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那孙之獬投靠了建奴人,而且还闹出了一个直接改变历史进程的事。

  这个家伙当时干了什么事呢?

  建奴刚刚入关的时候,建奴的官员穿着建奴的服装,而汉臣则允许他们穿着原来大明的官服。

  而且建奴的官员站左边,汉臣则站右边。

  可孙之獬为了讨好顺治皇帝,便有一日在上朝的时候,居然也兴冲冲地穿着建奴人的服饰,凑到了建奴官员那边站着。

  这一下子,却将建奴的官员惹恼了,你算个什么东西,穿着我们的衣服,还想冒充旗人吗?

  于是乎,建奴人将他推了出去。汉臣这边,也嫌他穿着建奴的服饰,不肯让他到班中来。

  孙之獬当时大为尴尬,于是恼羞成怒之下,便向顺治皇帝上了一道奏疏,疏言:“陛下平定中国,万事鼎新,而衣冠束发之制,独存汉旧,此乃陛下从中国,非中国从陛下也。”

  因此,建议顺治皇帝要求天下的汉臣和汉民剃发,并且穿戴建奴人的服饰,甚至他还第一个做出表率,先将自己的头发剃了。

  对于建奴皇帝而言,这孙之獬的上书,简直就是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自然借此机会,颁布剃发令。

  张静一此时心里只有后悔,自己竟忘了这么个家伙,早知如此,他在京城或者在山东的时候,就该将他弄死省事。

  黄立极这时道:“这孙之獬去了武昌,李自成对他大为欣赏,或许是想将他立为表率,便授予他右谋士之职,这李自成此时尚不敢称王,这右谋士,位置已是显赫。臣所担心的是,李自成得孙之獬,用意在于要分化瓦解各地的府县,一旦此人蛊惑人心,大造声势,只怕这江南……都要受极大的影响。”

  这一次黄立极很聪明,没有提出新政的推行,可能导致天下的士绅离心背德。

  说实话,他可不敢这样说了,再说,股票要是再次暴跌,那些各地的士绅倒是活了,可京城这些人,却都得死了。

  天启皇帝则是带着火气道:“这些士子和读书人,平日里都说君君臣臣,个个都说什么天地君亲师,现在朕不过是行新政而已,他们便可以纷纷投靠流寇吗?”

  黄立极一脸尴尬,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才道:“陛下……人都是要吃饭的嘛。”

  天启皇帝冷笑道:“就算推行新政,也饿不死他们,虽是收了他们的土地,可难道朕不知道他们别的营生也是不少吗?朕不是还给他们功名,岂会饿着他们?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朕不信朕推行新政,就能饿死他们。”

  黄立极则道:“可是李自成也给功名,且要延续太祖高皇帝之制。”

  天启皇帝撇撇嘴,甚是不齿地道:“倘若非要朕乖乖的将功名利禄,陪着笑送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肯尽忠,那么这样的忠心,又有什么用呢?这个孙之獬……确实可恨,影响极坏,下旨海捕捉拿吧,至于这李自成……现在看来,此人居心叵测,所图甚大,这才数月功夫,他便在荆襄站稳了脚跟,蔓延数省,确实不能小看了。”

  黄立极道:“臣还听说,他们抢掠了不少宗室,又借助士绅,征来了不少的钱粮,如今士气如虹,有许多股的流寇,纷纷前去武昌投靠。他们号称据兵二十万,若是朝廷再不解决,只怕要尾大难掉啊。”

  天启皇帝点点头,想了想,便看向张静一道:“张卿……高迎祥、张献忠此二贼,要从速解决才好,如若不然,继续放任这李自成下去,怕真要夜长梦多了。”

  张静一便皱眉道:“这些流寇,只要官军一到,便四处遁逃,不见踪影……确实棘手。”

  第六百九十九章 新鲜血液

  张静一想了想又道:“在臣看来,黄公之言,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在臣看来,士绅也有好坏良莠之分,纵有许多劣绅去与李自成勾结,可我大明未必没有心怀天下的士子和读书人,现在有人大造舆论,说什么因为新政而逼迫士子与读书人宁愿支持李自成,臣却对此,不以为然。”

  天启皇帝听罢点了点头,觉得颇有道理。

  张静一随即又道:“眼下的乱象,恰恰是因为新政不够彻底而导致的。因此,当务之急是继续推行新政,除此之外,铁路的建造,也要加速,所以臣以为,如今最需要的是加快融资,将所有的建造,统统铺开。”

  天启皇帝听罢,凝视着张静一道:“张卿莫非又有了办法?”

  张静一心里想,之所以要推出股票,本质就是单靠一人之力,或者一人两人的资金,没办法快速的折腾出一条规模宏大的产业链出来。

  而融资或者说金融的本质,就是快速地推进这个进程。

  张静一道:“臣听说,现在许多人交割股票,都十分不方便,许多人为了买卖,还需四处打听是否有买主和卖主,即便是交易,如此巨额的资金,双方也难有保障。”

  “所以臣以为……臣的辽东矿业,反正也准备挂牌发售新股,除此之外,铁路公司需再兴建各处的支线,也需再继续融资,不妨陛下于钟鼓楼处,开一个交易股票的地方,如此一来,大家要交易,就都有了一个去处。”

  天启皇帝惊讶地道:“交易股票的地方?”

  天启皇帝认真地想了想,随即猛地眼前一亮,禁不住道:“这个主意好,这就好像……东市和西市一样,只是买卖的不是货物,而是股票?”

  “正是。”张静一忍不住在心里给天启皇帝点个赞,聪明人就是一点就通呀!

  于是他接着道:“将来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至少不必没头苍蝇一般的乱转,而且价格,也会比之此前更透明一些!除此之外,大量的交易在一个地方完成,这些交易的数据,也可造册,将来也可备询,免得这京城像没头苍蝇似的。”

  天启皇帝道:“这个事,就由张卿来办,得立下一个章程,将规矩立起来之后,这买卖更便利,反而更有利于流通了。”

  股票为何有价值。

  除了盈利分红之外,其实它还有一个属性,那就是一旦自己急用钱的时候,可以立即脱手兑现。

  可是在这个时代,想要兑现要走的程序很多,你得找到买主,找到买主之后,你还得跟他谈价钱,谈完了价钱,你却还需跟人交易!

  这其中有数不清的麻烦,涉及到大量的时间,还有请保人的花费。

  这也是为何寻常百姓很难交易小额股票的原因。

  可若是建立起了一个随时兑现的保障机制,那么这未来的股票市场,可就不好说了。

  张静一道:“臣的想法已经有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陛下拭目以待便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黄立极却没走,他支着耳朵,一声不吭地认真听着,尤其是当听到张静一的辽东矿业即将要发行的时候,心里不禁一动。

  这时,天启皇帝才留意到了黄立极还在,便道:“黄卿家,这里没你的事了。”

  “是,是。”黄立极只好告退而出。

  现在的股票市场,确实已到了高位,铁路公司每股已到了二十七两纹银。

  这个价格,已经慢慢稳定了,从前的热潮已经渐渐的散去,毕竟傻子都知道,这样的高位,虽未必会跌,但是还想暴涨,却没有这么容易。

  倒是在此时,手里有银子的,已经感觉到矿产和钢铁以及纺织还有伐木等行业有利可图,因而此时疯狂的寻找机会。

  尤其是矿产,是最不容易的,因为盐铁专政,地方上的耕地开始划分,而山林等其他土地,则已落到了朝廷手中,这个时候……就算想要投资挖掘,此时也没有这么容易。

  因而大家干的事,只能是囤积废铁和矿石。

  只是……这种效率实在过慢。

  倒是不少纺织作坊却是遍地开花。

  只是张家已取得了纺织的先发优势,其他人跟风,也不过是喝一口汤罢了。

  倒是这些日子,大明报之中一直推波助澜,说是铁料紧缺,煤炭也紧缺。

  甚至煞有介事的说,将来这铁只怕价格要堪比黄金。

  至于煤炭,报纸已称其为‘黑金’了。

  如今这大明报,几乎是士绅和商贾,还有许多颇有产业的人必读之物。

  这等连日来的狂轰滥炸,倒是让人形成了某种根植在内心深处的印象。

  与此同时,又有重磅消息传出。

  铁路公司将发行新股,为未来的十条支线铁路进行融资,消息一出,不少人持币观望。

  当然,在市井之中,更多人流传的却是,这新股买了肯定不亏,不过更多人却不禁生出一个念头。

  如今要造这么多的铁路,而且在将来,照着这个趋势,我万里江山,更不知需要多少铁路运营,那么它所耗费的钢材和煤炭会有多少?

  现在听闻,这铁矿和煤炭,只可用十五年,天下的煤炭和钢材便要掘尽,这可是有根据的,有人算过现在的产量,还有现有的一些矿产,十五年已是保守估计了。

  这钢铁和煤炭,岂不当真要翻天?

  也就在此时,辽东矿业的消息开始悄然的传播。

  消息一出,顿时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

  想不关注都不成啊。

  在大家的印象之中,关内的煤炭可能有不少,可是铁矿……说实话,从秦汉开始,各地都在发掘铁矿,绝大多数容易开采的矿石,早就开采的差不多了,至于那些没有发现的,就算发现出来,只怕也属于那种开采成本比较高的那种。

  可是辽东不一样,辽东地广人稀,许多容易开采的矿产,却因为人口稀少,再加上常年征战,根本没有发掘。

  很明显……这里是未来提供煤铁的主要来源。

  不只如此,若是将来铁路一通,未来的前途可期。

  一时之间,万众期盼。

  却在此时,股票交易所,终于成立了。

  各处都放了公告,数不清的人奔走相告,再加上报纸的推波助澜,就在这一日,这靠着钟鼓楼的股票交易所,锣鼓喧天。

  许多人早早就在此等了。

  比如刘文昌,刘文昌这些日子一直在新县呆着,可谓是大开眼界。

  那里的商业的发展已经十分成熟,有了许多的新兴行业,例如成衣之类,都是从那里率先开始发展,而且商贾聚集,刘文昌每日都穿梭在大街小巷,时间久了,便也结交了不少的朋友。

  当然,他还是怕丢人,生怕有人知道自己是内阁大学生刘鸿训的儿子,毕竟……在寻常人看来,像刘家这样的人去经商,毕竟是可耻的事。

  因而他极少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别人。

  在新县,与他交往最多的人,叫一个叫李沁的商贾。

  李沁是关中人,其实当初也是小士绅,因而读过不少的书。

  关中大旱之后,除了大士绅之外,像他这样家里有几百亩地的,其实也迅速的败落,以至于凄惨到和流民一起来了京城。

  不过他能写会算,很快就在京城立足下来,先是给人做账房,慢慢攒了一笔银子,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成衣行业势必火热。

  毕竟原来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是男耕女织,就算是要做衣衫,也是购置了布匹自己回家找婆娘裁剪,制成新衣。

  可京城这边,到处都在雇工,甚至开始出现了大量的女工之后,这家里裁剪衣衫的妇人,便越发的少了,因而人们开始倾向于购置成衣。

  他先是开了一家成衣铺子,很快便做的风生水起,随即自己又开了一个作坊,作坊用于生产和制造,铺子则用来销售,生意极为红火。

  现如今,这李沁已成了京城里有数的几个成衣行业里的大商贾之一,身价比起真正的巨贾其实也不算多,却也有纹银十万之巨。

  他另一个爱好,便是股票,这玩意太刺激,其实自从铁路公司发行股票之后,像李沁这样的商贾,并不局限于买卖股票,他们最大的梦想,便是将自己的买卖也打包变成股票,兜售出去。

  今儿一大清早,李沁与刘文昌二人就在此等着了。

  二人翘首以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修葺一新的巨大建筑,听着一旁的人议论纷纷,李沁忍不住对身边的刘文昌道:“刘贤弟,你说……好端端的,为何要折腾一个交易所?”

  刘文昌便道:“想来是为了交易方便吧。”

  “交易方便又有什么用?就算没有,大家不也一样交易吗?”

  刘文昌毕竟是读过书的,而且偶尔也会听父亲说一些治理国家的事,他笑了笑道:“交易便利了,这买股票的人就越多了,买的人越多,资金量就越大,资金越大,这股票不就越值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