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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雪遍布的寒夜里,脆弱的雪人也会被保护得很好。
上楼之前,易浔回头看了一眼雪地里伫立的雪人,它脸上手指勾勒出的笑容让易浔在寒冷中感受到渗透进心脏的温暖,雪人好似凝视着他们的背影。
易浔想起幼时看过的动画片,被赋予生命的雪孩子和小白兔在冰上跳舞,最后为了救身处火场中的小白兔而融化,变成冬天澄澈天空里的一缕云彩。
这让他一直以来害怕离别的痛楚,连带着害怕单独存在的胡萝卜,小时候的他总以为那是雪人融化后留下的。
所以他不爱吃胡萝卜,维生素A的缺失使得他在晚上时常看不分清,在阴暗的楼道里也是。
易浔专心致志地抓住扶梯,眼睛盯着脚下前行,忽地听见傅川问他:
“这两天温度下降很厉害,在宿舍里会冷吗?”
“有一点。”易浔垂眸盯着自己的指腹,有时候手冻得僵硬,他就会到出热水的水龙头下面冲一会儿,再继续回去写作业。
傅川伸出手,触碰到易浔冰凉的手指,他一时分不清是刚刚才堆过雪人,还是易浔的手指一直是这样冷的,他沉默片刻,试探性地问易浔:
“今天晚上住我家吧,会暖和一点。”
易浔呆愣一瞬,犹豫地说:“可我没有请假。”
“没关系,”傅川握紧易浔的手,他带着易浔上楼,棉服发出微微的布料摩挲声,傅川继续道:“我之前记了宿管阿姨的电话号码,你可以先说一下,然后补交请假条。”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易浔显得有些迷茫,秀气的眉毛轻皱。
傅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缕柔和的笑意:“就说宿舍太冷了,要回家睡一天。”
“嗯。”易浔缓缓移开视线,他发现今天自己的嘴角有点奇妙地不受控制。
“傅川。”
“嗯?”傅川拿着铲子偏头,看见易浔扯住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纠结。
易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可以不放胡萝卜吗?我不喜欢吃。”
傅川的动作一顿,没有多说什么,停下往炒饭里放胡萝卜丁的动作,易浔的眼睛亮起来,嘴角的两颗小梨涡若隐若现,他有些讨好地说道:
“我去拿碗和筷子。”
饭桌上傅川不经意间问起易浔为什么不爱吃胡萝卜,他以为会是“胡萝卜味道很怪”或者“之前胡萝卜吃太多了”之类的,最后的答案却让他感到很意外——“因为胡萝卜是雪人的鼻子。”
那易浔会不会非常珍惜他的书包?因为书包是小乌龟的壳,傅川想,不过他又并不打算残忍地破坏易浔天马行空的童真。
不吃胡萝卜可以用其他的蔬菜代替,而补充维生素A也不止有吃蔬菜一种方法,反正人又不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一步都要完美地、按部就班地执行。
他幼时生活过的云城拥有寒冷而漫长的冬季,雪花在寒风的裹挟下身不由己地飘扬飞舞,总带着一种决绝的美,所以他那时就想拥有一个可以自由的未来,哪怕短暂。
但傅川知道易浔纠结的不是自由与否,而是离别这件事情本身的痛楚。
“我看过那个动画片,最后雪孩子变成了一朵透明的、自由的云,拉着小兔子一起跳舞对吗?”
易浔点点头。
“没关系,就算是透明的,它也是开开心心地陪在小兔子身边的,就算、就算真的消失了,也不是悲剧。”
易浔又闷闷点头,低头将炒饭送进嘴巴里机械地咀嚼,他的眼眶有些酸涩。
在易浔在窗边探头看着楼底下安静伫立的雪人的时候,傅川递过来一套干净的睡衣,跟着他凝视雪地里看起来寂寥的雪人,它看起来像尽忠职守的侍卫,用树枝做成的手臂朝他们招手。
易浔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他接过布料柔软的睡衣,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一下,笑着说:
“有点大,不过可以卷起来。”
傅川的视线还落在雪人身上,他“嗯”了一声,耳根却覆盖上一层薄红。
房间里的暖气很足,浴室里水汽氤氲,热意更甚,易浔的脸颊晕起一片潮红,慢吞吞地卷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背青色的脉络延伸进衣物隐藏的手臂中。
傅川捧了另外一床被子,平平整整地铺在半边床上。
易浔心中有些微妙的感受,如果他们只是单纯的好朋友,倒是可以同睡一张被子……
窗外雪雾缭绕,易浔习惯性地把自己缩进温暖厚实的棉被里,鼻尖萦绕着细微的樟脑香气和久远的、缱绻的阳光的气息,只是房间里开了暖气,不一会儿他就觉得额头在沁汗。
他露出一颗头,看见傅川洗完澡在把相机里的照片上传到电脑里,那些色彩丰富的照片倏忽而过,大部分照片里易浔都隐约看到人影的存在。
易浔想起傅川之前说总有一天他会看到的,于是他吸了吸鼻子,轻声问傅川:
“我可以看那些照片吗?”
“可以。”
傅川把电脑搬到床铺上,易浔凑过去,瞳孔里里映出那些拍摄技术还略显青涩的照片。
一开始是这间房子的窗外:高楼,马路和穿梭的车流,然后是桌面上的习题册和试卷,易浔看出来这是相机刚买来是试验性拍的几张。
接着是街角昏黄的路灯,学校里种着高大梧桐树的大道,潮湿地面上落下的枯黄树叶,早晨雾气里模糊的人影。
这个人影出现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易浔的眼睛睁大,里面不乏惊诧,照片被主人羞涩似的一张一张划过,易浔却依旧能发现,那些照片里,十张有八张有他的存在。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易浔指着一张照片里他露出的侧脸。
“月考前几天,你说英语的读后续写实在太难了。”
易浔这才发现照片里他的眉毛苦恼地皱着。
“那这个呢?”这张照片里他竟然是面对着镜头的,还笑着,后面是商场荧幕上巨大的蝴蝶结和圣诞树。
“你送我平安果那一天,我和你说想拍圣诞树。”
“这个呢……”
好像每一张照片傅川都能说出它的时间、地点和事件,比分析语文阅读理解还要全面。
“这个我知道,这是我拍的。”
易浔笑着,拍这张照片时,他实在对相机不熟悉,曝光太高,那些光影简直要将傅川吞没了,连他时常表现出来的那些冷淡,都被侵袭成柔和的光线。
傅川盯着那张照片,他想起有时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中认为大多数人都共享着颜色相近的瞳孔,分布相似的骨骼和走向相仿的肌肉纹理,为什么易浔在他的眼里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呢。
而他总是表现得那样冷漠,甚至于木讷。
“这也是我拍的,那天老师宣布你得了省二等奖,真厉害。”
易浔显得津津有味,虽然他有一点亏欠于一直以来都是傅川为他做很多事,而他好像很少为傅川做些什么。
能为傅川做些什么呢?易浔若有所思地盯着傅川的侧脸。
最后一张照片是外婆家门口的小巷,因为幽深而显得那样遥远与飘渺,可在易浔的记忆里,它明明是亲和的、热闹的、两步就能走到头的。
而外婆总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择菜闲聊。
奇怪地,易浔并不觉得十分悲伤,好像在经历了很多次离别之后,他现在才迟钝地学会面对离别。
那些混杂着外婆、小河和雪人的记忆没有随着外婆的离去、春天的来临而远去,它们像动画片里一样,变成了天空的一朵云,一朵一抬头就能看见的云。
看完照片,傅川和易浔一同躺在床上,房间太暖和了,所以易浔触碰到的傅川的手也是温暖的,而傅川的指腹轻轻捏住易浔柔软汗湿的手心,心脏开始跳得不受控制。
同床共枕……傅川根本不敢细想,连指节都变得僵硬。
过了很久,他们终于平和地、安静地入睡。
第二天易浔醒过来,发现雪人还在,笑着和他们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