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斐尔的手摩挲着那块星罗石, 眼神却是落在宁丹臣身上。

  会场内气氛安静,往日里或跋扈或热闹的雄虫们在这一刻通通保持了沉默。

  在智者面前保持沉默是默认的规则,这是尊敬, 也是因为畏惧。

  宁丹臣还是那副放松的态度, 游刃有余地看着德拉斐尔, 任由这只年老的雄虫不断打量自己。

  “的确不是帝国境内出产的星罗石,来自一个全新的区域。”德拉斐尔的十指轻轻感受着手中星罗石的纹路, 慢慢道。

  他是帝国知名的矿石研究专家,曾在首都圣学院进修, 后游历帝国, 是帝国境内少有的雄虫学者。

  首都圣学院的矿石学专业课课本有部分是他撰写的。

  他的推断说出口,年轻的雄虫们纷纷看向宁丹臣, 眼里闪过隐隐的狂热。

  德拉斐尔的肯定,无疑从侧面证实宁丹臣话语的真实性。

  他将星罗石还给宁丹臣,笑容和蔼:“愿不愿意陪我去后花园走一走?”

  “智者!”纽勒匆忙站起身, 试图劝说他, 却被德拉斐尔抬手制止的动作闭上了嘴。

  “当然可以。”宁丹臣收起星罗石, 并不意外得到散步谈话的邀请。

  德拉斐尔笑了笑, 没什么脾气地迈开步子往后花园走。

  宁丹臣跟在他后面, 临走前, 轻轻拍了拍赵兰泽的肩, 示意他在原地等着。

  纽勒不敢违背智者的命令, 只能多让卫兵盯着,以免不知根底的宁丹臣对德拉斐尔动手。

  一人一虫慢慢悠悠逛到后花园。

  酒店内的植株都是工业产物, 并没有真实的植株。

  假花发出甜腻的气味, 宁丹臣刚凑近一点, 就感觉鼻子被霸凌, 控制不住揉了揉鼻子,闪到一边。

  德拉斐尔对劣质花香适应良好,反应并没有他一个见识过真花香的人类那么大。

  “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他开口道,“不如说,我和你曾经见过一面。”

  宁丹臣落后他几步,闻言挑眉道:“不过我对您可没有什么印象。”

  德拉斐尔遥遥望向远处典雅的建筑,用怀念的口吻说道:“那大概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按三比一的时间流速算,他的几十年对宁丹臣而言,也是十多年前的事。

  那个时候宁丹臣正在小学,或是幼儿园,德拉斐尔怎么可能见到已经成长的他?

  “一个养成故事,为什么多了那么多悬疑元素?”宁丹臣不解地问精神识海中躺平的游戏助手。

  游戏助手尴尬道:“现在已经不在我们的掌控中了。”

  “问了白问。”宁丹臣无语地摇了摇头,对德拉斐尔道:“那大概就不是我了,毕竟我今年也才二十出头,几十年前见过我这张脸,未免太离奇。”

  德拉斐尔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宁丹臣,浑浊的双眼忽然变得清明:“凡是总有意外,你也可能几十年前就来过这里,同样的雄虫聚会,同样的故事,不是么?”

  他的双眼像是能看透所有假象,将掩饰扯得干干净净,半点不留。

  宁丹臣缓缓皱起眉头,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再一次在他的脑海里闪回,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对话,同样的角色,他似乎真的重复了一遍过往的行为。

  “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所有的记忆缠成死结,他找不到可供解开的线头,只好询问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游戏助手。

  游戏助手也是茫然脸,完全不清楚德拉斐尔对宁丹臣的记忆来源何处。

  “他不会老年痴呆,把我认错了吧?”宁丹臣眉头皱的更紧了。

  德拉斐尔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猜你会觉得很荒谬,虽然身体老了,但我的大脑还在正常运转。宁先生,你的确来过这里。”

  宁丹臣笑意盈盈道:“您要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单纯和旧识打招呼,应该没那么纯粹吧?”

  年老的雄虫拄着拐杖,步履孱弱,假装没听见他略带讥讽的话:“因果是件趁手的好武器,也是毁掉一切的元凶。只是希望宁先生多多考虑这一点。”

  他的话没头没尾,和整个聊天内容完全搭不上边。

  宁丹臣还是漫不经心的笑容,眼底的笑意却被森冷替代。

  他当然知道这只雄虫在说什么,所谓的因果提醒,只不过是知道他的真实来历,让他不要对虫族世界有过多干涉而已。

  “我当然会多加注意的。”宁丹臣笑着说,“多谢您的好意提醒。”

  酒店的后花园场地空旷,首都星的气温这几日连着降低,入了夜后,刮冷风是常有的事。

  宁丹臣身体素质强悍,被冷风吹没什么感觉,反倒是上了年纪的德拉斐尔,在冷风中打了个战栗。

  “那就先谢谢宁先生了。”他忍着冷意,对宁丹臣敷衍的应答表示了郑重的感谢。

  仿佛将极为宝贵的信任交付到了宁丹臣身上。

  宁丹臣不理解他莫名其妙的信任,走到他身边,掐住了他的胳膊,强行把虫往会场内带。

  德拉斐尔要是冻死在这里,他要沾上一身麻烦。

  他们在后花园散了个步,纽勒急躁地原地打转,半点主持聚会的心思都没有了,其他雄虫也是如此,拿着酒杯瞎晃,脑子里全都是宁丹臣口中的边境星球。

  一处财富遍地,与世隔绝的世间真理之所。

  “德拉斐尔智者!”重新见到德拉斐尔和宁丹臣的纽勒急忙走上前,扶着德拉斐尔到座位上坐下。

  德拉斐尔带着家徽戒指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让他不必如此紧张:“宁先生是个很好的虫,不必那么担心。”

  “天气太冷了,我在这坐一会儿就走。你们年轻雄虫的聚会,我就不参与了。”他轻声说道。

  几分钟后,莫尔拉家的飞行器就停靠在了酒店门口,雌虫士官走进会场,接德拉斐尔离开。

  纽勒等他离开后才出声质问宁丹臣:“智者都和你说了什么?”

  宁丹臣将袖口整理平整,开口道:“只是聊了点帝国近期的政策安排而已,很简单轻松的内容。”

  他说完就回到沙发上坐下,继续和好奇心旺盛的年轻雄虫们谈论那颗边境星球,最后随口说道:“不过我还在那里见到了漆黑的金属,偶尔会有一点金色。帝国似乎把它叫做乌锡金?”

  “乌锡金?”开口问话的是周允文,他在第一军区工作,与希尔那种浑水摸鱼的并不同,他是真正上过战场,指挥过几场对抗异兽的战役。

  对严格保密的乌锡金也有所耳闻。

  乌锡金产量有限,只用于极其重要的装备当中。

  周允文没有觉醒资格,却知晓觉醒实验。那些觉醒者在装备乌锡金制成的装甲后,威力有多恐怖他略有听闻。

  “那是什么?”希尔·坎伯兰满脸疑惑,左看看又看看,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茫然脸。

  周允文朝他翻了个白眼,开口解释道:“帝国用于制造特殊武器的稀有金属,产量很有限,能增加武器的威力。”

  宁丹臣毫不意外在路易安身上看见了兴奋。

  “不过说到现在,你都没有给出一个大概的方位,一个玄而又玄的边境星球,要怎么找到入口?”某只雄虫开口问道。

  宁丹臣做戏自然要做到底:“没有具体入口,但大概方位还是有的。毕竟我醒来后降落的地点,不会离那里太远。”

  他打开光脑,在帝国只能地图上输入了一串坐标:莱恩星系,尔纬45?23′。

  “这是莱尔星附近吧?”赵兰泽轻声道。

  “这里大概会有线索。”宁丹臣继续说,“只有追求的真理的虫才能得到智者的问询,获得进入‘兰虚之地’的许可。”

  他说完后不再多言,将讨论的空间留给了年轻的雄虫名流们。

  赵兰泽带着问询的眼神看向他,也只得到了他轻轻的摇头。

  这场沙龙直至晚上十点才彻底结束,宁丹臣临走前甚至得到了雄虫们的“赏识”,拥有了联系方式。

  宁丹臣面带微笑和他们告别,坐进飞行器时,笑了一晚上的脸终于垮了下来,百无聊赖地抛着光脑。

  “宁先生,兰虚之地真的存在吗?”赵兰泽问道。

  宁丹臣瞥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天真:“你真信了?”

  赵兰泽惊讶道:“那块星罗石和德拉斐尔智者的话不是验证了那颗边境星球的存在吗?”

  “讲故事而已,别信。”宁丹臣道,“不过他们去证实一下,应该就知道真相了。”

  他的话模棱两可,一会儿是真一会儿是假,赵兰泽不能理解他的行为逻辑,满头写着疑惑。

  但还是选择保持沉默不多问。

  “今天麻烦你了,我先走了。”宁丹臣将光脑一抛,最后攥在掌心,和赵兰泽挥了挥手,整个人就消失在了赵兰泽面前。

  赵兰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脸上写满三观收到冲击几个字。

  帝国科技是发达,但没发达到这种能原地消失的程度!

  宁丹臣直接回到了安全卧室,再中转回到现实之中。

  “好重的香水味。”他抬手闻了闻衣袖,嫌恶地将大衣脱了挂到衣架上。

  今夜的这场雄虫沙龙,会场内香薰的味道熏得他头疼,结束后,身上又沾着那群雄虫的味道,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走进浴室洗漱,热水从头顶浇灌而下。他低着头,沉声问游戏助手:“夏玄明天要去卡赛庭报道了吧?”

  游戏助手的机械音在他的精神识海中飘荡:“是的。”

  “希望不要再出事了。”宁丹臣任由水流冲刷面颊,低声喃喃。

  **

  “所以我说,不会出事的。”卡赛庭机关总长罗德里克·霍奇冲着光脑大喊道,不正经地挂断了视讯。

  他勾着夏玄的肩膀,走路歪歪斜斜,像是早期驯服四肢的虫,全靠夏玄一己之力拖着他,才没让他打着旋滚到地上。

  罗德里克当着塞缪罗的面将夏玄拐走之后,塞缪罗还是不放心,带着埃德希去录入信息,紧急给罗德里克打了视讯,让他不要乱来。

  夏玄无奈提了提罗德里克的手臂,将这只酒气冲天的雌虫从地上拉扯起来。

  他并不喜欢肢体接触,愿意拖着罗德里克,纯粹是因为对方扒着他,他被迫承担起拐杖的作用。

  “不用太担心,就是一个数据检测而已。”这名不着调的卡赛庭机关总长带着夏玄绕过无数长廊,走下台阶后,又进入新的实验室,最后停在了一架电梯口。

  罗德里克终于愿意松开夏玄,撑直身体,从破破烂烂的外衣口袋中摸索出一张金属ID卡。

  纹膜与密码验证过后,电梯门打开,他走进电梯,冲夏玄勾了勾手:“进来吧,年轻的孩子。”

  夏玄顺从地走进电梯,选了离罗德里克最远的位置站好。

  “我可不会吃了你,这么害怕吗?”罗德里克从另一只宽大的口袋中拿出酒瓶,狠狠喝了一口。

  黑发雌虫目不斜视,他对这位不靠谱又酗酒的机关总长保持了几秒沉默后,坦然道:“我只是不喜欢肢体接触。”

  他对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都会感到不适,想尽办法远离,一副冷漠的模样,足够让众多虫觉得他不好相处,从根源上减少肢体接触的可能性。

  只有这位罗德里克总长极其自来熟,而且没有半点掌握整个帝国最神秘实验机关的总长架子。

  “哈哈哈,真是有脾气的年轻虫!”罗德里克大笑道,电梯安静下行,机械部件运转的声响近乎于无。

  操作屏闪烁两下,电梯停止下沉,罗德里克打了个酒嗝,拿酒瓶底戳了几下操作屏,电梯门打开,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实验场。”他向夏玄解释,率先走进黑暗之中。

  他们漆黑中走了几分钟,一扇金属制大门出现在夏玄面前。

  罗德里克还未使用纹膜解锁,大门内部就传来一声咆哮,下一秒,夏玄听见沉闷的锤击落在大门上,一下又一下,绝望又痛苦。

  他身侧不着四六的总长忽地变化了脸色,拨通了内部实验场的视讯:“里面的实验体是不是失控了?去把控制室的武器总闸打开,那玩意儿光凭你们制不住的!”

  大门内部传来的重击越来越密集,伴随着凄厉的尖叫,就像绝望的哀歌。

  夏玄皱着眉听里面痛苦的哀嚎,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A级雌虫,听力有了很大提升。大门之内,除了哭嚎,还有密集的枪声,最后是硝烟散尽的死寂。

  夏玄的心脏突然开始猛烈跳动,心率并不正常。

  金属制大门终于打开,一具被光粒子枪打到看不出形状的漆黑物体倒在门边,类似利爪的部位已经被完全破坏。

  夏玄跟着罗德里克进入大门,在内侧的大门上,看见了无数拳印和爪痕。

  一群穿着黑色军装的虫从实验场内部跑出来,手上提着工具箱。

  一只巨大的机械利爪从顶部降落,对准漆黑的物体后,抓起它,将它拖回中央的实验台。

  “他们是觉醒改造师。”宁丹臣说道。

  夏玄并不安稳的心率因他的声音慢慢平静,他在精神识海回应宁丹臣:“你来了。”

  “嗯,把一些不重要的家伙应付完了。”宁丹臣说。

  身着黑色军装的觉醒改造师有条不紊地打开工具箱,开始肢解那具漆黑的物体。

  半融化后又经过冷风机降温的乌锡金装甲再次凝固,扭曲地贴合在那具实验体身上,如同失去保护作用的丑陋鳞甲。

  装甲被一片片卸下,宁丹臣知道里面会是什么,低声对夏玄说道:“你确定要继续看下去吗?”

  夏玄抿了抿唇,站在原地并没有动,实现仍旧盯着实验台。

  罗德里克已经去控制室监测数据,直接将他丢在了这。

  那群黑色军装的觉醒改造师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将夏玄的可见范围缩小。

  黑发雌虫只能隐隐看见他们拆卸装甲后,里面是什么东西。

  宁丹臣早在冈坦戈地密林赛场中见识过尼尔特雷里是什么东西,如今只是重新看一次。

  然而夏玄并不知道,觉醒改造师在肢解那具尼尔特雷时,他正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某个觉醒改造师在光脑上操作了一番,实验台上方伸出一根长钩,将黑色装甲内的东西勾了出来。

  夏玄目不转睛盯着实验体,那是一个巨大的乳白色茧。

  在接触到空气那一刻直接干瘪掉落在地。

  另一个觉醒改造师提着银色长刀上前,下手极稳地将乳白色的茧剖开,露出了暗红色的内里。

  夏玄的视力足够让他看清暗红色内壁上无数被切断的神经链接,一个看不清外形的东西从被剖开的茧中滚了出来。

  “那就是失控的实验体。”宁丹臣说道,“觉醒的过程异常痛苦,时常有虫受不了严苛的精神力污染,就此殒命。”

  茧中是已经失去生命体征,接近完全虫化的一名雌虫,他是卡赛庭机关觉醒实验的实验体。

  参与的觉醒实验是一代尼尔特雷。

  夏玄牙关紧咬,询问宁丹臣的声音有些轻微颤抖:“他们没有办法中断实验吗?”

  宁丹臣的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很平静地说:“觉醒实验一旦开始,就很难中断,只能让实验体自己扛过来。”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夏玄的眼皮跳了跳,他继续问道:“我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宁丹臣捏了捏他的肩膀:“不会。你不会失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