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傀儡人身躯一颤, 忙捂住自己的面容,小声抱怨:“你好歹也算天下的正派名士,我救了你, 你怎么还要撕我的脸皮?”

  他手指摸着那瓷白色的肌肤,语气听上去可怜巴巴。

  沈羿面无表情看着他:“你是裴擒陌吗?”

  傀儡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羿这么说,是因为男傀儡苍白的肤色看上去是涂了层厚厚的脂粉,明显是活人假扮,而且若不是他, 自己真的想不出还有谁的内力能将天工阁傀儡的头拧下。

  那傀儡眼珠朝四周咕噜噜转了半天:“不, 我只是那天姿过人英俊潇洒的天罡宗宗主下属, 碰巧路过此处, 看到你落难, 就扮作傀儡赶来相救, 并不是他。”

  “……”沈羿嘴角抽搐, “你叫什么名字?”

  男傀儡:“王二。”

  ……这名字一听就是现编的。

  沈羿冷笑:“不如我给你改一个罢。”

  男傀儡双目泛光:“好啊,那沈庄主觉得属下应叫?”

  沈羿:“就叫‘花鸡’如何?”

  男傀儡神色凝固:“……”

  沈羿懒得拆穿对方的真实身份, 他对裴擒陌的了解已经根深蒂固, 别说是扮成傀儡,就算化成灰,他也一样能从眼神认得出来。

  尤其是对方语气中的傲然, 他一听便知。

  沉默了片刻,沈羿忽而感知左手的麻痹感愈发加重, 便明白毒素已深入心脉。

  杨修仪绝对是专门对付他才找来的软刺甲奇毒,单凭他所修习的解毒之功, 是绝对攻克不了的。

  一想到熟悉解毒之法的他, 有朝一日也会被毒逼成这种地步,就在心底暗暗发笑。

  就在此时, 他的腕骨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身体传来一股股暖流,体内的寒气被尽数驱散。

  沈羿知道自从昨日在梦境中被裴擒陌强吻后,裴擒陌似乎就对他愈发体贴,可这样反而让自己的身体上形成了种本能的排斥。

  他练的剑法是无情剑,脑中的七情六欲越稀薄,出剑的速度才会越迅速,这样才能杀人于眨眼之间,不留一丝情面。

  于是将手臂抽离,转过身冷冷道:“裴宗主,你不必浪费真气,我没事。”

  谁知话音落下,身后就传来男傀儡离去的脚步声。

  沈羿站在原地愣神,心中的怅然逐渐升起,可没过多久,对方忽而从身后折返。

  他的外裳被人强行扒下。

  “你在作甚!”

  男傀儡见他勃然大怒,语气撒娇似的哄着他:“换衣服,换衣服而已。”

  说罢又将一件玄色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沈羿终于回头,见男傀儡的外貌,眼皮顿时抽了抽:“你……这是?”

  裴擒陌身上披着刚刚被断头的女傀儡外裳,睨了他一眼:“我的外裳给了你,只好穿别人的衣服混出去,沈庄主性子那般古板,我总不能让你穿女装出去罢。”

  沈羿眸光微微颤动,心中有一丝难以形容的滋味悄然浮现。

  这魔头几时替他这般着想过。

  不等多想,对方就牵住他的手朝前走。

  顺着狭长的密道,两人越过傀儡走了几十里路,终于走到有光亮的地方。

  禁同行二传

  眼前忽而多出了一个人影。

  “是你?”

  青衣道人身上的袖袍被吹得翻飞,站在洞口前,目光在沈羿和旁边穿着女装的傀儡身上扫了扫,当即嘴角抽搐。

  毕竟在寻常人的认知中,一个皮肤瓷白,人高马大,穿着女装的傀儡牵着沈羿的手,无论怎么看都实在过于可疑!

  “你身边的可是天工阁的同伙?”李浮尘掏出拂尘准备出手。

  沈羿虚弱无力地出声:“等等,他只是我路遇的一个毫无心智的傀儡,没有恶意……”

  李浮尘见沈羿那张毫无血色的虚弱面容,心中虽对傀儡带有一丝狐疑,可还是先将那拂尘放下。

  他语气愕然:“我回客栈听说有人把你的屋子翻遍了找你,就一路寻着踪迹到这,没想到竟恰好遇上了……你的唇下似乎有血迹,可是受了内伤?”

  “不,是中了毒,也许……”

  沈羿很想把事情的经过从头至尾讲述一遍,但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忽然捂着唇。

  之前淤积的毒素骤然爆发。

  两人看见他直直超前栽倒,都吓了一跳,同时伸出手。

  离得更近的裴擒陌必然更快一步,将人拦腰扶住,横抱而起。

  李浮尘哪里见过一个失智的傀儡主动抱人,举着拂尘命令:“你松手。”

  裴擒陌的头稍稍一歪,用那黑漆漆的瞳孔盯过来:“松手的话,他不就掉到地上去了?”

  李浮尘听着那声音,手中的拂尘捏得更紧。

  天工阁的傀儡大多可以说话的,所以眼前的傀儡会说话也正常,问题出在……这傀儡明显就不像是失了心智,反倒像个活人。

  可他为了沈羿的安危,不能盲目在此与之出手。

  李浮尘想到沈羿交代过此傀儡无恶意,只能一人在前方带路,出声道:“那你好好抱着,我在这附近重新找家隐蔽的客栈,让沈庄主躺下休息,若是在路上把人摔下去,我就砍了你的头。”

  裴擒陌自然不会把对方的威胁放在眼里。

  进了客栈房间,二人围在昏迷的沈羿身边。

  “毒入心肺,经脉错乱……这,这是命不久矣之相。”李浮尘探脉过后霍然起身,看向那张苍白的面孔,冷冷问,“我得去采些药,调配一个万能解毒丸,你替我在这守好他,知道么?”

  他见那傀儡虽然可疑,但一路上将沈羿完好无损地带回,应该比他想象中的要安全可靠。

  而且眼下他也没别的靠谱人可以托付。

  李浮尘咬牙走出,将房门关闭,那边裴擒陌终于走到睡榻边,将沈羿扶坐起。

  他发觉对方身上的温度极低,便不自觉搂着那微凉的美丽躯体。

  经脉错乱,命不久矣……

  说到经脉的问题,裴擒陌想到之前黑鸦给过他一个治疗气血逆行的药瓶,就去沈羿的口袋中掏出,喂进他的嘴里。

  与此同时,对方身上血腥之气顿时混杂了一丝淡淡的药香,缓缓飘散过来。

  裴擒陌微怔,只觉得那气味令人舒适,不自觉凑近了些去嗅那清香。

  突然很想趁人之危,把人的衣服给剥光,粗暴地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这个念头从思绪中蹦出来之时,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凝固。

  先不说沈羿的脾性冷,就连那脸也是死板得狠,他都从未见过此人笑,更别说风月之事会有多无趣!怎么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裴擒陌不悦地把几乎埋到对方的颈窝的头抬起,又伸手把那张扰人心智的面庞挡住。

  僸2

  掌心滑过嘴唇,竟觉得那表面光滑柔软,令他心痒。

  好似昨夜,他在恍惚中,好像也是吻了这样一片唇,那唇瓣凉丝丝,又柔柔的……真想凑近,在上面……

  “咳咳咳!”他怀中的沈羿此时忽然蹙紧了眉头,咳嗽几声,“师父……我……我……”

  裴擒陌见状,忙收回思绪,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好端端的,怎么又喊起师父?

  现在是听到关于柳渊鹤的称呼,裴擒陌就觉得颇为不悦,恨不得翻遍江湖将此人找出来,当沈羿的面将他挫骨扬灰。

  沈羿蜷缩起身子,迷迷糊糊中抓住他的拇指,口中发着断断续续的低语:“我……我……好冷……”

  裴擒陌眉毛挑的老高。

  他险些没耐心一把将人掀下床丢到火盆边,毕竟给你传送了那么多真气,怎么还是喊冷?

  可抚摸着那寒凉的身躯,满腔的心中的怒意最后变成——反握住对方的手,再次传送真气进去。

  裴擒陌有时候也在郁闷地思考,他是只对沈羿有耐心吗?被人称作魔君多年,正因他杀人无情,手中沾满了鲜血,虽然有不怕死的江湖男女在见了他的美貌就对他百般讨好,甘愿为奴,可他却从未在那些人身上有过一丝关注,唯独对沈羿,他是一次次照顾,一次次妥协。

  沈羿似乎感受到那真气的暖意,蹙眉呢喃:“裴宗主……”

  裴擒陌顿时凑近了些:“你在叫我?”

  沈羿却像是觉得他的肩膀不太舒服,动了动身子,接着睡了。

  裴擒陌没有让他继续睡的欲望,故意趴在沈羿的臂膀上,轻声低语:“你若是不接着往下说,我就扒了你的衣服,再将你凌虐,这样你以后出去,就再没办法做人。”

  或许是他这番话真的传进了沈羿的耳朵里,眉毛微微拧起。

  裴擒陌只觉得沈羿刚刚的反应不够有趣,作恶之心大起,便将手探进那薄薄的衣襟内,轻轻抚动。

  沈羿被这么一捣乱,梦见自己被一条鲶鱼缠住,在他身上扑腾了许久,他忍无可忍,只得挥出一掌。

  这一挥虽是挥了个空,却让他睁开了眼。

  而映入眼帘的不是日落黄昏的美景,而是张惨白的傀儡面容,眼中还透着揶揄。

  沈羿愣了下,心道刚刚在地窖里没看清,现在一看,还真是像鬼。

  “你醒了?”裴擒陌说这话时,指腹还勾勒着他下巴的弧度,像是在抚摸精美的器皿。

  沈羿想抵抗却是没有力气,感受到手上传来的灼热真气,冷冷道:“你的灵魂什么时候回到自己身体里的?”

  裴擒陌微怔,而后冷笑:“自己身体?沈庄主仔细看看,我现在的身体并非是原来的那具。”

  沈羿微怔。

  果然,他细细一看,这具身躯只能称得上是眉清目秀,但完全不符合裴擒陌原身那惊为天人的容貌。

  而且那傀儡的肌肤未涂上脂粉也是毫无血色,很显然,并不是普通人该有的身体。

  “所以……你的灵魂怎么会突然跑到别人的身上?”沈羿纳了闷。

  裴擒陌捏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什么别人,你再摸摸看。”

  沈羿狐疑地摸了一下对方的手臂,发觉上面虽是肉的质感,却不是寻常人应该有的肤质。

  简单来说,就是太假了。

  微微愣神了片刻,他恍然大悟:“原来你现在是真的傀儡?”

  怪不得在密道里走路姿势奇怪,原来不是故意做戏,而是真的行动不便。

  裴擒陌勾唇道:“所以,你在梦里那一掌,是把我打入敌军阵营了。”

  沈羿瞳孔紧缩。

  昨夜的那一掌,他竟误打误撞,真的把裴擒陌的灵魂打进了天工阁的某只傀儡身上了?

  裴擒陌反应倒还算乐观:“我现在的身份是天工阁的中级傀儡,昨天在陆笙歌帐外站了一夜,有无聊的事,也有有趣的事。”

  沈羿抬头:“什么趣事?”

  裴擒陌闭着眼睛,神神秘秘:“无趣的事就是,昨夜里陆笙歌究竟与几个人春宵一度,睡到了几时,我观摩了半天。”

  沈羿面无表情。

  裴擒陌又睁开双目:“有趣的事,就是……关于你的过去。”

  沈羿的眼睛蓦地放大。

  他的……过去?

  裴擒陌见他神色凝固,勾唇道:“昨夜陆笙歌在帐内与下属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看你这副神情,是很怕别人知道你跟天工阁的关系么?”

  沈羿咬牙:“你知晓了多少?”

  对他来说,他与天工阁的过往就像是被封存在匣子里的记忆,只要无人提起,就永远都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可是,偏偏陆笙歌没有对外人刻意隐瞒,才被裴擒陌误打误撞听了去。

  裴擒陌笑道:“你十三岁被你师父柳渊鹤带走习武,在此之前,你自小在天工阁长大,大部分机关术都被你习过一遍,所

  以那禁地才会有两个天工阁傀儡,不过我猜……那两个天工阁的傀儡,应该是你自己造的罢?”

  沈羿抓着衣袖的手指骤然缩紧,瞳孔的光泽黯淡下来。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出了声:“不错,我若是说那龙铳的制作也是出自我手,你会不会更意外?”

  裴擒陌微怔,随即哈哈一声:“不会吧?你若真有如此本事,只当一个剑庄的庄主,岂不是太可惜了?”

  沈羿自然不会把他的随口调侃放在心上,眼神瞟向别处。

  时隔多年,他与天工阁之事被裴擒陌知道倒是无所谓,可若真的传入江湖,日后梅花剑庄与天工阁之间的关系难免会被人妄加揣测,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裴擒陌猜到他心中所想,嘿嘿一笑:“放心,这些事我听听也就罢了,不会相信也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你若是告诉我那个禁地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作为交换,我就一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说罢,他的脸庞凑近,低低问:“如何?你就告诉禁地内究竟藏着什么罢?”

  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沈羿真的低低道:“一个匣子。”

  裴擒陌一愣:“匣子?里面装了什么?”

  凌飞十二招的秘籍?还是梅花剑庄的其他秘密?

  而这话问完,沈羿只是对他耸了耸肩:“你不是说告诉你藏着什么东西就不会说出去吗,我只告诉你,藏着一个匣子。”

  裴擒陌:“……”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看来用言语逼迫沈羿开口是完全不行。

  不过这逼人开口的法子,他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沈羿还在嘲笑对方的脑子反应迟钝,谁知身体就被人一拉,就跌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沈庄主,你全身上下都这么寒凉,不如本座用些技巧,来好好帮你暖暖。”

  裴擒陌没兴趣用上次的手段激他,因为沈羿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好,若是过分,搞不好会适得其反。

  可是……若是能让对方感到舒服,说不定也能套出那个秘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