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拧紧水龙头,抽出方巾擦了擦脸。
转身离开时，他敏感的神经猝然一动，轻声问：“赫尔曼,你在看我吗？”
周遭空无一人，许久没有回应,只有列车行驶的嗡嗡轻响。
谢灵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瞥了眼镜子,看见自己的脸色已经好了一点,略显苍白?，但至少并不惊恐。
他走出盥洗室，靠着车厢连接处晃动的车门。
“赫尔曼,我这是本能反应，不是恐惧。”
谢灵闭上双眼，声音稳定而平静。
“因为是你，所以我不会害怕，无论如何,你都不会伤害我的,对吗？”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他闭合的眼皮。
这是一个不含情.欲，小心又虔诚的吻。
赫尔曼凝实的身影将谢灵完全笼罩，温柔地捧起他的脸颊，鼻梁摩挲,额头相贴。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祂低声喃喃,“不会强迫你，不会禁锢你……灵，我爱你……不要怕,别怕我?。”
爆裂翻涌的冲动缓缓沉寂，被更深重的爱意融化成汩汩流动的岩浆,在不见天日的深处散发热量，小心翼翼，生怕灼伤眼前脆弱的人类。
谢灵轻轻呼吸，脑中浮现出过往另一个相似的画面——
作为惩戒队长的赫尔曼，站在光影交错处，用那种令人心惊的眼神盯着他。
“灵，你在怕我?？”
猝然停住的脚步，沙哑的声音，克制的神态……隐隐流露出幽深难言的感情。
这么明显，但他当时竟然没有意识到，给赫尔曼的回应是抗拒、警惕和防备。
在后面那么长一段时间里，那么多次机会，赫尔曼都没有跟他表白?。
有几次，谢灵感觉赫尔曼真的在步步紧逼，氛围几乎到了快戳破窗户纸的地步，但对方硬生生地停住，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
所以他会迷惑，赫尔曼真的喜欢他吗？还是他的错觉？
现在谢灵彻底明白了。
赫尔曼自始至终都在害怕，害怕毫无保留地展露一切之后，他会畏惧祂，抗拒祂。
“我知道。”
谢灵伸手勾住祂的后颈，主动吻了吻祂的唇瓣，用气音轻轻说?：“我喜欢你，很喜欢，喜欢你对我做的一切，不会害怕你。”
“只不过，”他顿了顿，稍稍拉开距离，睁眼看着这双明亮炙热的蓝瞳，“我现在真的饿了，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吗？”
赫尔曼眼中满含温情，微微笑起来，“好，去吃饭。”
·
这列开往极北的列车，供应的餐食偏北方风味。
油光焦黄的肥美煎肉排、调味浓重的汤炖菜、炸成条的甜番薯……还有重奶油的乳酪蛋糕、坚果枫糖酥饼等等。
谢灵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炖菜、炸番薯以及一杯加糖加奶的咖啡。
他食量不大，吃完炖菜差不多饱了，懒懒散散地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吃番薯条。
薯条很脆，被咬断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
赫尔曼坐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吃。
谢灵动作一顿，偏过脸对上祂的目光，悄声问：“你这种状态会有饥饿感吗？能吃人类的食物吗？”
“没有饥饿感，吃倒是能吃——”
不等赫尔曼说完，谢灵趁没人注意到这边，将半根番薯条塞进祂嘴里。
“一直看着我吃，”他眼尾微扬，调谑道：“是不是想吃？好吃吗？”
赫尔曼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吃下去，唇角带着笑意：“好吃，很甜。”
时间临近饭点，陆续有乘客走进车厢，空座位很快所剩无几。
有个身穿黑衣体格健硕的男人走进来，看到谢灵旁边的座位空着，径自走过去，屈指敲了敲桌面，问：“你好，我可以坐这个位置吗？”
谢灵撩起眼皮，面无表情地回答：“不可以。”
黑衣男人顿时皱眉，伸手向谢灵肩膀抓去，语气不善：“你一个人占几个座位——”
他话说一半，被紧跟而来的女雇主打断：“卡特！”
黑衣男人回过头，只见雇主瘦削的脸颊血色尽消，墨蓝的眼睛睁得很大，像是经受剧烈的惊吓，浑身颤抖不止。
“卡特，不要碰他。”雇主声音怪异，恐惧简直溢于言表，“回来，回来！”
卡特悻悻地收回手?，转而走向雇主，上下打量这个单薄苍白的女人，问道：“克莱尔小姐，你看起来不太好啊，发生了什么？”
克莱尔没有看他，目光仍停留在谢灵那边，看了眼他身旁的座位，仓促地错开视线。
“你看不到吗？”她颤声问：“你看不到他旁边的人吗？”
“他旁边有人？”卡特偏过头瞥了一眼，“没有人啊，他一个人独占一张桌子。”
闻言克莱尔脸色越发苍白?，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你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你们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卡特不以为然。
他对雇主这副神经兮兮的模样并不陌生。
克莱尔·兰尼斯，作为大富豪的亲妹妹，品性和上流社会的淑女贵族截然不同。她是个写恐怖小说的作家，性格孤僻、神经质，热衷收集一些奇怪的魔物，时常以寻找灵感积累素材为由，去各种奇怪偏僻的地方探险。
兰尼斯家的报酬总是很丰厚，所以他才愿意保护克莱尔去极北之地。
“克莱尔小姐？克莱尔？克莱尔！”卡特连声唤她。
克莱尔如梦惊醒，抬起头看他。
卡特：“我们先去找座位点菜，再晚恐怕餐品都售罄了。”
克莱尔一言不发，推开他，紧紧咬着嘴唇，向谢灵慢慢走去。
谢灵早就注意到克莱尔，见她主动走过来，便露出礼貌性的微笑，朝她一摊手?，示意她可以坐对面的座位。
“日安，克莱尔女士。”
克莱尔坐下身，发颤的指尖不停地敲击大腿，沉默了十几秒，才出声问：“你看过我的手稿了吗？”
谢灵语气不变：“看过了。”
“那你……”她抬眸看了谢灵一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看他旁边的身影，“你能看懂最后四页文字吗？”
谢灵平淡道：“能?，因为那是我的笔迹。”
克莱尔瞳孔收缩，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庞，大脑极其混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谢灵端起瓷杯，喝了口热咖啡，然后施展隔音魔法，接着说?：“除了那四页，前面的部分应该是你自己写的吧？你亲眼见过祂的化身。”
克莱尔从艰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祂……是人类吗？你，是你吗？”
她语句凌乱，但谢灵明白她的意思，淡定回道：“祂不是人类，我是人类，你不用这么害怕，克莱尔女士。”
“……”克莱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知道你旁边坐着什么吗？他、祂在看你。”
谢灵勾起唇角，侧眸看了眼赫尔曼，笑着说?：“我知道。”
克莱尔瞪大眼睛。
在她的视野里，旁边模糊发光的人影，突然伸出一只手掌，捋了捋青年垂散的黑发，而青年抬手支颌，含笑瞥视祂。
气氛如此亲昵自然，完全不是她想象中人类被诡秘邪祟缠上的情景。
谢灵站起身，微笑道：“我们吃完了，克莱尔女士，你请便。”
“等等！”克莱尔猝然喊住他。
谢灵偏头：“嗯？”
克莱尔犹豫几秒，咽了口唾液，鼓起勇气问：“路卡·爱德温，你现在还接私活吗？我想雇佣你。”
谢灵扬起眉梢，有些诧异。
“克莱尔小姐，你想雇佣他？”卡特听到这话，顿时有点不满，“出发前你可没说过中途还要招人，是觉得我一个人保护不了你吗？”
克莱尔置若罔闻，继续对谢灵说?：“我要去极北之地，雇佣你护送我一周，你想要多少金币，开个价。”
也要去极北？
谢灵若有所思，“你要去极北的什么地方？有船吗？”
克莱尔回答：“有只探险船，没有具体的目的地，我是去极北冰川和幽灵海域探险。”
“我们顺路同行?，报酬就不必给了，借我搭船就可以。”谢灵顿了顿，补充道：“在我找到我的目的地之前，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会出手相助。”
克莱尔松了口气，但心脏跳得很快，指尖止不住地轻颤，说话尾音都在飘：“谢谢你，爱德温。”
“我在1号车厢10号位，终点站见。”
谢灵说完，抬脚走出车厢。
克莱尔站在原地，目送谢灵离开，看见有人朝他迎面过来，正要撞到那道微微发光的人影时，人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乘客毫无所觉穿梭而过，然后祂凭空出现在青年身旁，低下头似乎在跟他说话。
不知道祂说了些什么，青年伸手扯了扯祂的长发，唇角带笑地扬起头，俊秀雪白的侧脸被映出朦胧的光晕。
·
当当当——
钟鸣声敲响，列车降速进站，缓缓停稳后，车门打开，列车员挨个车厢检查，提醒最后几个乘客下车。
谢灵跨出车门，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当地采用24小时制，现在是23点，但天空亮如白昼，晴空万里。
这是因为七月中旬正是极北之地的极昼时期，太阳永不落下，夜晚也如白天。
空气带着清新的凉意，但并不寒冷，温度还算适宜。
谢灵深吸一口凉气，神清气爽，看向克莱尔：“什么时候出发？”
克莱尔还不太习惯直视他的眼睛，下意识错开目光，回道：“我约好的探险船明天8点在港口起航，还有9个小时，我们可以先找家旅馆休息。”
谢灵从善如流，点了点头。
“呃……”她犹豫又委婉地问：“你身边这位，需要单独开房间吗？”
卡特双手拎着行李走在后面，听到雇主说出这种话，不由露出见鬼的表情，再次默默腹诽。
更见鬼的是，新加入的爱德温煞有其事地回答：“不用了，我们住一间房。”
卡特酸溜溜地想：这小白脸真是会顺着雇主的意思说话，长得又俊俏，怪不得讨雇主喜欢。
他健步如飞走到前面，故意问：“爱德温，你来极北这么远的地方，怎么没有带任何行李？”
“幽灵海域可是很危险的，你连魔器都没有？要不要我借你一个？看在我们是短期同事的份上，租赁费给你打折扣。”
谢灵没有搭理卡特，脚步忽然停住，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卡特将行李箱咣当放在地上，皱眉道：“喂，你跟克莱尔说得开心，跟我就是装哑巴吗？”
谢灵面容冰冷，直望向他身后，抬起手臂，掌心光速凝聚出银白闪电。
“等、等一下！”卡特眼睁睁地看着恐怖的电弧瞬间逼近。
轰——
闪电从他身旁直直劈了出去！
卡特僵着脖子扭头，看见一个长着巨大骨翼的人影浮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