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
谢灵双唇张开,舌尖轻动，裹挟着温热的吐息，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
俊美高大的男人坐在扶手椅里?,银发如瀑披散在肩侧，蓝瞳像透澈冰冷的宝石,清晰地倒映出谢灵的脸庞。
“赫尔曼。”他张嘴重复,嗓音磁性温柔,“赫尔曼。”
他忽然往前倾身,抬手碰触谢灵的侧脸，认真地又重复了一次：“赫尔曼。”
“这是你的名字，不是我的。”
谢灵抓住他的手,按在他胸口，字句缓慢地解释：“你是赫尔曼，我是谢灵——灵。”
也不知道男人听懂没有，只见他眼睫微颤，反手握住谢灵的手掌,从指缝间插进去,紧紧地十指相扣。
“……”
谢灵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捡到这个傻子已经五天了。
谢灵，一名普通的魔法学校毕业生，和三观不正偏执到可怕的双生弟弟闹翻之后，他离开家乡,远渡重洋来到希里亚帝国的首都萨兰。
上个月往教会的惩戒团总部递交了申请书,到现在还没回音。
眼见积蓄所剩无几，钱包逐渐变空，他不得不先找个兼职,撑过这段待业的时间。
目前他在一家炼金店铺里打工，给炼金师当助手。
五天前的傍晚,谢灵下班步行回家?，穿过幽长的小道，远远地瞧见有个高大的人影坐在小屋门口。
他以为是附近的流浪汉、醉鬼，但走近一看?，是个衣着整洁干净，长相俊美的男人?。
大概是走累了，坐在台阶上休息的路人吧。
谢灵当时是这么想的，委婉地请男人让开，他要开门进屋。
然而，男人抬起脸仰视他，面无表情，眼睛空洞无神，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先生，先生？”
谢灵弯下腰，近距离直视他，加重语气：“喂，你再不让开，我就使用暴力手段了。”
男人一言不发?，眼神毫无波动。
“……”谢灵皱起眉头，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怀疑问：“你该不会是傻子吧？”
男人终于有反应了，伸手试探性地碰了下他的脸颊。
“！”谢灵惊得后退一步，站直身，语气不善地质问：“你干什么？”
男人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抬起眼?，呆呆地望着他。
“啧，真是傻子啊。”
谢灵叹了口气，决定不和傻子计较，绕到台阶旁边，伸长胳膊开了门，抬腿横跨进屋。
男人扭过头，一双冰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砰——
谢灵压住内心那点微妙的不适，无情地关上门。
“看衣服估计家境不错，走丢了吗？家里人应该很快就找来了吧……”
谢灵自言自语，直到睡觉前都在想这个问题。
凌晨四点多，他睡眼惺忪地起来倒水喝，想到坐在屋前台阶上的傻子，悄悄开了条门缝，往外张望。
男人还坐在那里?，披散的银色长发被夜风吹得很乱。
听见动静，他转过脸，目光对上谢灵的视线，雪白浓密的睫毛在冷风中微微颤动。
啪嗒。
灰蒙蒙的天空飘落雨点，滴滴答答，很快打湿了地面。
男人淋着雨，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灵，睫毛滴落的雨珠，在脸颊流淌出泪痕般的水痕。
看着有点……可怜。
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狗。
咯吱——
谢灵拉开门，朝他递出手：“进来。”
等待了几秒，在谢灵的注视下，男人慢慢抬起手臂，握住眼前的手掌。
谢灵正要施力将他拉起来，却被他的手指插入指缝，变成十指相扣的交握。
谢灵心头一阵突突直跳。
这个陌生男人的手掌修长有力，指骨分明，用十指相扣的姿势握住他的手时，有种强烈的被侵犯的感觉。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五天过去了。
这几天，谢灵始终没听说有人来找银发蓝瞳的男人?。他还去过警察厅，也没有查到相关的失踪案件。
谢灵在炼金店铺工作时，随口跟老板艾因聊起这件事，“难道因为是个傻子，所以就被家人遗弃了吗？”
艾因波澜不惊接话：“谁知道呢。”
谢灵蹙眉道：“他长得这么好看?，随便遗弃，万一被居心不良的坏人捡到，那不是很危险吗？”
“幸亏先被你捡到。”艾因眼底掠过一抹幽光，不经意地问：“你给他起名字了吗？”
“还没有，我以为他会被家人找回去。”
“起一个吧，看来你只能收养他了。”艾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还挺喜欢他的，对吗？”
“喜欢？倒是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点……”谢灵顿住了，半晌没找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种感觉。
真的要起名字吗？
总觉得给他起了名字，就会产生紧密的、无法斩断的联系，从此以后就要对他负责了。
谢灵心不在焉地干活，脑中浮现出那张沉静而俊美的面孔。
赫尔曼。
这个名字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在心中挥之不去。
当天回到家?，看到男人的第一眼?，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赫尔曼。”
仿佛男人天生就该叫这个名字。
男人朝他走过来，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
这是五天来，谢灵第一次见他展露笑容，像从没有灵魂的雕塑一刹那变成生动的人类。
一种滚烫的感情悄然萌生，瞬间涌上心头。
谢灵深深吸了口气，平静地接受了那股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冲动。
从今天起，他决定正式收养这个傻子。
给他起名，教他生活常识，直到他能独自生活为止。
“赫、尔、曼。”
谢灵将男人按坐在扶手椅里?，字音缓慢地重复，直到让男人意识到这是属于他的名字。
然后就是——“谢、灵。”
赫尔曼握住了谢灵的手掌，十指紧扣，往前倾身，直到气息交错的距离。
“灵。”他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人?，低声呼唤，“灵。”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谢灵发现赫尔曼和普通的傻子有点不同。
与其说傻，不如说更像初生的婴儿，一张白纸，所以才会毫无常识。
只要耐心地教导他，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给他看?，他就能学得会，甚至会思考得更深入。
某天早晨，谢灵出门时，赫尔曼忽然拉住他。
“干什么？我快迟到了。”谢灵回过脸，看他垂眸看着自己，轻抿薄唇的低落模样，话音不由柔和几分，“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
赫尔曼问：“灵，每天出门，为什么？”
谢灵挑起眉梢，心想教育要进入新阶段了，是时候让赫尔曼知道人活在世，要找份工作才能维持生活。
“工作。”
赫尔曼：“工作？什么是工作？”
谢灵沉吟片刻，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工作就是养活自己的方法。你看?，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是要交钱的，我们吃的饭、喝的水、穿的衣服，都需要钱才能买到。而我只有去工作，才能拿到钱。”
“这样，我们两个才能正常地生活，明白了吗？”
赫尔曼沉默一瞬，点了点头，认真说：“我明白了，我要去工作。”
“啊？”
赫尔曼：“我想照顾你，我要和你一起去工作。”
“照顾我？”谢灵心底有些欣慰又感觉好笑?，“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吧。”
赫尔曼固执地说：“我想养你。”
“噗——”
谢灵笑了声，抬手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摸了摸他的长发?，“好好好，等我今天问问老板，看能不能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中午，谢灵跟艾因提起这件事。
出乎意料，艾因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是欢迎的态度。
谢灵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艾因有这么好说话吗？
明明是非常孤僻冷漠的性格，怎么这回这么热情？
下班临走前，他忍不住问：“艾因，你打算安排赫尔曼做什么？我提前说好，他对炼金和魔法一窍不通。”
艾因平淡无波地回道：“你不是抱怨安排给你的活太多了吗？让他给你做助手，他一窍不通，你可以教他，他学得越快，你越轻松。”
谢灵怀疑：“发工资吧？你不会让他白干吧？”
“……发?，”艾因凉凉吐出几个字：“和你同薪。”
次日，赫尔曼被谢灵带去了炼金店里?。
一天下来，平安无事。
只是艾因有点奇怪，总是在看他们。谢灵工作的时候，偶尔一抬眼?，一转身，就撞见对方投射过来的目光。
满含兴味的怪异的视线，像在研究什么有趣的东西。
日复一日。
赫尔曼越来越聪明，言谈举止基本和常人无异。
他现在是一个正常人?，有能力独立生活。
两个正常的成年男性，蜗居在一间小房子里?，显然很奇怪。
谢灵思忖再三，决定过几天，和赫尔曼谈谈分居的事情。
但第二天早晨，就发生了令谢灵非常尴尬的情况。
他穿着松散的睡衣，站在桌子边弄早餐，两份简单的烤吐司夹芝士片。
一双温热结实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揽住他的腰身。
“来吃早饭了，赫尔曼，你别——”
谢灵话音戛然而止，浑身一僵。
他小心翼翼，不太确定地动了动……不是错觉。
“嗯？”赫尔曼不明所以，嗓音沙哑低沉：“灵，怎么了？”
谢灵表情空白，一动不动愣了半晌，猝然推开赫尔曼，躲开两步。
天光透过轻纱窗帘射进来，他站在朦胧柔和的晨光中?，捂住半张脸，“你还问我？！”
赫尔曼衣襟散乱，露出胸膛一大片肌肤，几缕凌乱的银发垂在胸口。
“什么？”他望着谢灵，迷惑地问：“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谢灵闭了闭眼?，胡乱指了下，“你，快点解决。”
赫尔曼这才反应过来，向下一瞥，随即抬眼看向谢灵，见他披上外套要出门去，立刻叫住：“灵，等等。”
谢灵脚步一顿，听见身后赫尔曼的声音：“怎么解决？”
“我不会，”赫尔曼走到他面前，语气轻描淡写，“灵，你教教我。”
这么近的距离，彼此温热的呼吸清晰可闻，这双冰蓝的眼眸压着与表情截然不同的情绪，显露出仿佛要将人吞噬入腹的强烈欲望。
僸②傳
“……教不了，”谢灵头皮发麻，心跳加快，尾音都有些发颤，“你自己弄。”
赫尔曼听他这样说，丝毫没有羞耻心，当着他的面，动手随意往下压了压。
压不下去，便干脆放弃，若无其事地去换衣服。
谢灵不经意间瞥了眼?，看见他挺括的黑色长裤，顿时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看样子是要放任不管，还打算就这么出门？？
“赫尔曼。”他喊了声。
赫尔曼侧过脸看他，神情平静。
谢灵深吸一口气，拉紧窗帘，坐到床边，“过来，我教你。”
“灵。”赫尔曼沙哑地低声唤他。
谢灵合上双眼?，混乱间抓住了一缕凌乱的银发?，低低地从齿缝里逼出几个字：“这个时候不要喊我。”
“灵，”赫尔曼还是在喊他，上身凑得更近，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的颈侧，引起一阵敏感的颤栗，“灵，是这样吗？要重一点吗？”
“不要问我……”谢灵脸颊滚烫，右手被他宽大的手掌包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自己……感觉，不要再问我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了。
虽然仔仔细细地洗了手，但那种感觉很久都挥之不去。
谢灵一整天都没搭理赫尔曼。
直到晚上回家?，坐在桌边吃晚饭时，他才若无其事地开口：“赫尔曼，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
话音刚落，赫尔曼接道：“灵，我也有一件事想跟你说，可以让我先说吗？”
谢灵抬起眼?，对上他幽深的目光：“你说。”
“今天艾因告诉我，”赫尔曼紧紧地盯着谢灵的眼睛，字句缓慢地道：“我不是人类，只是一个炼金人偶。”
谢灵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没有过去，没有生命，没有灵魂，胸膛里跳动的不是心脏，而是炼金核心。没有你，我甚至也不会有自我意识。”
“如果你抛弃我，离开我，我会逐渐死去，变成一个积满灰尘破破烂烂的玩偶。”
谢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少顷，他唇瓣颤了颤，干涩的喉咙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人偶……”他抬手触摸赫尔曼的脸颊，指尖缓缓滑过深邃的眉眼?，力道很轻，像是怕打破脆弱的幻影，“你分明就是人类啊。”
赫尔曼攥住他的手掌，十指紧扣，轻声问：“灵，你会因此讨厌我，抛弃我吗？”
谢灵的脑子很混乱，半天没有反应。
赫尔曼没有步步紧逼，像一个等待神明宣判的信徒，用安静又炙热的目光注视着他。
空气静默许久之后，谢灵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缓慢地回答：“我不会。”
赫尔曼唇角微扬，眼底浮现温柔的笑意，“灵，现在轮到你，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事？”
“我想说，”谢灵停顿一下，语气柔和自然，“既然我们两个都有工作，薪水也够用，就换间大一点的房子住吧。”
赫尔曼是人偶，这件事并没有对他们产生很大的影响。
生活一如既往。
只是教会迟迟没有给谢灵回信，让他感觉有点沮丧。不过艾因这里开出的薪水相当高，让他稍微得到一点安慰。
还有一件让谢灵难以启齿的事，就是赫尔曼在那方面格外笨拙，总是没办法自己纾解，即使已经分房睡了，但弄到最后必然要来找他。
天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偶的能力会这么强？简直不合理，他作为人类，几乎都没有过！
想到这，谢灵产生了微妙的嫉妒和忧虑，难道是自己有问题？
于是晚上熄了灯，他干了一件蠢事。
试图强行把那玩意弄起来。
有时越是心慌意乱越容易出错，谢灵上床前，门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
卧室昏暗，他躺在床上，慢慢动作的时候，赫尔曼直接推门进来了。
“灵，我需要帮助。”赫尔曼沙哑地说，然后发现谢灵正在做那种事。
谢灵来不及阻止，就听他发出低沉的一声轻笑?，膝盖压住被褥，俯下身。
“我来帮你。”
事后谢灵整个人都傻了，倒不是因为爽，而是因为羞耻。
还好并没有发生超过限度的行为，否则他不如直接自燃。
几天后，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谢灵终于知道生活里种种不对劲的根源从何而来。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被一个邪徒洞穿胸口，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他的心脏掏了出来。
不，不是心脏。
那是一个秘银为基底，嵌着多种珍稀魔法材料，构绘魔纹与魔法阵的炼金核心。
怦、怦、怦……
炼金核心在邪徒的手中不停跳动。
谢灵缓慢地垂下脸，看向自己破开的胸膛，溢流出的不是血，是淡粉色的粘稠液体。
“灵——”
赫尔曼从四处逃散的人流中冲了过来。
谢灵眼睫轻抬，看见赫尔曼单手扭断了那个邪徒的脖子，夺过跳动的核心，一瞬间出现眼前。
“灵，别怕。”赫尔曼将核心装进他的胸膛，亲吻他的额角，不停地安抚他，“没事的，你不会有事，别害怕……”
“赫尔曼，”谢灵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拂过赫尔曼侧脸的一线划伤，指尖沾染了殷红的血珠，“我是人偶，你才是人类，对吗？”
赫尔曼拥住他，额间相抵，“对不起，灵，对不起，原谅我。”
“我想起了，我好像已经死过一次。”
谢灵微微睁大眼睛，漆黑的瞳孔仍旧很亮。
残缺不全的记忆画面像破碎的纸片，在脑中纷纷扬扬地飘落。
银发蓝瞳的男人将他从工作台上抱下来，紧紧锁在怀里?，情绪激动地唤他，“灵，你终于回来了……灵。”
他坐在嫩绿的草坪上，盯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脸庞，第一次说出话：“赫尔曼。”
“这是什么？好吃。”他吃光三个小甜糕，又朝赫尔曼伸手，“我还要。”
……
最后的画面，是他站在树下，握着刀划开了自己的胸膛，将炼金核心掏了出来。
“啊，原来我真的是人偶。”
他压抑着哭腔，扯了扯唇角，露出惨淡的笑容，对疾奔过来的赫尔曼说：
“我只是你创造的人偶啊，是你用来怀念别人的替代物吧。”
记忆洪流淹没了一切感官。
谢灵躺在赫尔曼怀里?，恍惚呢喃：“你又把我修好了吗？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费劲地给我虚构记忆，再来接近我呢？”
“再做一个新的人偶作为替代物不好吗？”
“没有替代物，没有虚构记忆。”
赫尔曼急声否定?，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你就是灵，一直都是，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让你复活，原谅我没有将所有的真相告诉你。”
每一个字音都在发颤，裹挟满腔难以压抑的炙热爱意。
“我只是想要留住你，灵，不要抛下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
天光大亮。
谢灵猛然睁开双眼?，视线空茫地盯着天花板。
良久之后，他迟钝地偏过头，看见床边立着的银白小树，试探性地叫了声：“小树苗？”
满树银叶轻晃，哗哗作响，跟他打招呼。
谢灵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真是……一个离谱又荒诞的梦。”
三个小时后。
谢灵出现在炼金店铺里?，见到艾因的第一句话就是：“不用帮我做人偶了。”
艾因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做了？”
谢灵沉默一瞬，淡淡地笑了笑?。
“因为对逝去的人?，对新生的人偶，都不公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