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在这啊。”
谢灵松了口气,将它从衣服上捏起来。
在他外出的这几个小时里，幼苗的根系长了出来，原本裂开的圆形底部变成细密柔软的银须。
它的根须在空中轻柔摆动,顺势缠上他的指腹，小叶子轻轻摩挲着指尖。
谢灵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准备将它放回水晶瓶里,“不要乱跑,乖乖待着。”
但刚发芽的幼苗分外黏人,叶子左右摇晃几下，像是在摇头，根须缠着他的手指不放。
仿佛一只刚出生的小动物,时刻都想见到饲养者，生怕被丢弃。
“我只是去浴室洗澡，等会儿就回来。”
谢灵失笑，动手扯了扯它?，发现细细的根须缠得还挺紧。他不敢用重力,怕把它细嫩的茎干扯断了?,只好妥协地将它带进浴室。
哗——
水龙头开到最大，温水哗啦啦流动，很快注满瓷白浴缸。
浴室水汽氤氲，朦胧灯光下,谢灵脱光了衣服,修长的身躯没入温水里。
他闭着眼，五指插进漆黑的湿发往后一捋，露出泛着潮红的面庞。发梢贴着后颈蜿蜒流水,直到滴入水面。
在浴缸里泡了一小会，谢灵睁开双眼,望向洗手台。
深黑大理石台面上?，叠放着洁白的浴巾，银色的幼苗静静地立在浴巾上?，一动不动。
这副乖巧的样子，让他不由联想起小时候捡到的小猫崽。
那是一只白毛蓝眼的小猫，刚出生不到一个月，被他捡回来后非常黏人，走到哪跟到哪，见到他就绕着腿转，幼嫩的尖爪勾着他的衣摆，总想往他身上爬。
洗澡的时候，被关在外面的小猫不停地挠门板，一直喵喵叫，直到他开门将它放进来，它就会蹲到一边，仰着小脑袋，湛蓝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这么一想，真的好像。
有灵性的幼崽大概都是这样，对饲养者格外依恋？
谢灵在水中侧转过身?，双臂压着浴缸边缘，下颌抵着手背，饶有兴趣地盯着幼苗。
在他的目光里，两片银箔似的叶子扇合颤动了几下，紧接着根须慢慢往浴巾边缘爬动，眼见就要爬下浴巾，谢灵出声：“停。”
幼苗停住了?，根须扒住浴巾，银签般的茎干立得笔直。
谢灵勾起唇角，面含笑容，逗猫似的朝它勾了勾手指，“过来。”
得到饲养者的允许，它又开始挪动，速度变得很快。
明明只是棵没有声音没有表情的植物，谢灵却诡异地从它奔来的动作里，感受到迫不及待和热切渴望。
啪叽。
浴缸潮湿光滑，幼苗试图往上爬，不幸滑跌落地。
它再次尝试，细密的根须铺展散开，贴在冰凉的瓷面上?，然后往上挪动——啪叽。
又摔了下去，落在一摊水里。
谢灵忍俊不禁，伸胳膊将它从水中捞起来，放到搭在浴缸边的湿毛巾上?。
然后曲身靠近，眼底映出湿润的微光，笑着问：“这么喜欢我啊？小树苗。”
离得很近，幼苗微微倾斜，叶子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的鼻尖。
“灵……”
轻不可闻的声音隐约飘来，若有若无，似是幻听。
谢灵怔愣几秒，往后一倒，单手捂住脸往水里滑。
他躺在浴缸底冷静了一会儿，旋即破出水面，抓起载着幼苗的湿毛巾，放到一边的台面上?，然后起身跨出浴缸。
片刻后?，谢灵将水晶瓶和丝绸小方巾并排放在床头柜上?，对幼苗说：“我要睡觉了?，你选一个地方待着。”
幼苗从他掌心爬下来，径自穿过小方巾，顺着床头柜爬到枕头边。
“你想在床上待着？”
小叶子点了点，表示是的。
谢灵挑起眉梢，“行，那你就待在枕头旁边，不要乱跑，小心半夜被我压断。”
顿了顿，他又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幼苗叶子，“睡前再给你喂点魔力，不多，就当是夜宵。”
于是刚刚积攒的一点魔力再次耗空。
浅金魔纹闪了闪，从凹陷的锁骨往上蔓延，扩散到细白的脖颈，蠢蠢欲动地伸长到脸颊边缘。
谢灵没有呵斥它?，毕竟养了个能吃的饕餮，体内魔力总是耗空，26号一旦察觉主人体内魔力消耗殆尽，就会自然而然地尝试盗取更多的魔力，本能性扩散。
魔纹末端的金线跃跃欲试，即将触到唇角时，谢灵按住它?：“停。”
“到此为止，别往我嘴里爬，夜里会很渴。”他不轻不重地说，“你看小树苗多乖，学着点，别动不动就乱爬。”
魔纹闪了几下。
26号的活性虽然很强，但它毕竟只是依附在谢灵身体的魔纹，只能感知到他的言行举止、身体状态，很难感知其他现实生物。
除了谢灵之外，它只能感知到魔力，至于魔力的载体是里世界的邪神，还是藏匿在人类体内的邪祟，又或是最后一只纯种巨龙，对它而言没有本质区别，只有盗取难度高低的差别。
因此当谢灵提到小树苗时，它第一反应是尝试盗取幼苗的魔力，然而一无所获，只好作罢，转而物色其他目标。
谢灵对此毫不知情，继续谆谆教诲：“夜里睡觉，我允许你爬到脖子脸颊，但白天你必须要缩回锁骨以下，不要太张扬，知道吗？”
“你要承担起做大哥的责任，夜里多盗些魔力，争取每天早晨让你弟弟吃顿饱饭，知道吗？”
魔纹陷入迷惑。
大哥？弟弟？吃饱饭？
虽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它抓住了关键词：多盗魔力！
谢灵熄了灯，躺在床上侧过头，指尖碰触脸颊的魔纹，轻悄悄地对幼苗说：“看见了吗？这是负责养你的魔纹，叫声大哥不过份吧。”
幼苗轻晃一下。
次日。
时钟指针走过八点，二楼通讯魔法阵的铜铃响了起来。
谢灵踏进魔法阵，握住铜铃，空气中模糊显现出萝拉的身影。
她没有废话?，直接就问：“我今天上午去找炼金大师艾因，你要一起去吗？”
此前谢灵跟她提过，想借她的关系认识那位技艺超凡的炼金大师，现在听到这话?，立刻点头，随即又问：“可以带个人吗？”
“谁？”
“谢宁，猎犬。”谢灵无奈道：“你应该听说了?，我现在是他的监管者。”
萝拉回想起之前在城堡和飞空艇旁观两人对峙的画面，语气微妙地说：“你们不会打起来吗？”
“……现在不会。”
“可以。”萝拉顿了下，又补充一句：“但艾因可能不会让他进门。”
谢灵微笑道：“没关系，那就让他在门外等候。”
萝拉不置可否，松开铜铃，身影原地消失了?。
半小时后?。
卧室里，谢灵扣好上衣最后一颗纽扣，整了整衣襟，扭头看向被褥凌乱的大床。
发芽第二天的幼苗长势良好?，冒出了第三片叶子。
三片叶子差不多大，中间的叶子最高，两边叶子对称，乍一看有点像简笔画小人。
它立在雪白的薄被上?，一动不动。
谢灵不由产生一种它在注视自己的感觉。
这不是臆测，虽然它没有眼睛和耳朵，但它就是能‘看到’、‘听到’，此时正在专注地凝视着谢灵。
谢灵弯腰伸出手掌，“我要出门了?，你想一起出去吗？”
幼苗飞快地爬到他手上?，用行动回答——非常想。
“那你不要冒出来，乖乖藏好?。”
谢灵把它装进风衣外套的口袋里，然后出了门。
一道娇小的身影静立在庭院中?。
谢灵走下台阶，喊了声：“萝拉。”
萝拉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秀美小巧的面孔。
她的气色比前些天好了很多，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穿着深绿丝绒连衣裙、黑色长筒袜、棕色圆头小皮鞋，胸前戴着两串长短不一的珍珠项链，双手戴着锦缎钩花黑手套，拿着一只缀着珍珠的黑绒布手包。
及肩栗发泛着柔润光泽，在脸颊两侧编了优美的发髻，完整露出光洁白皙的脸庞，嘴唇涂了薄薄的玫瑰色口红，碧绿的眼睛在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像一对透彻冰冷的宝石。
谢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有些迟疑地问：“萝拉，我们不是去参加宴会吧？”
萝拉平淡回答：“是凡妮莎。”
谢灵诧异：“她来萨兰了?？”
“她找了个理由，申请来萨兰几天，昨晚刚到，住在惩戒团总部城堡里。”她拨弄了一下胸前的珍珠项链，面无表情道：“今天早晨，她听说我要去拜访炼金大师，就把我打扮成这样。”
凡妮莎喜欢找机会打扮她，她早就习惯了?，并不在意这一身衣饰。
谢灵礼貌赞美：“非常适合，你看起来很美丽。”
萝拉没接这话?，而是看向站在谢灵身旁的人，微眯起眼，直言不讳道：“路卡，即使猎犬将颈环遮住，我也不会为他撒谎，我会将你们的身份如实告诉艾因。”
谢宁穿了件黑色的立领外套，领口高到下巴尖，将脖子完全遮住。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两枚硬币，硬币在三根修长的手指间不停翻转，时不时折射出一抹晃眼的辉光。
听了萝拉的话?，他手掌一收，垂着眼皮看她，面庞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种令人遍体生寒的戾气。
萝拉从他的目光里感到了明显的敌意，神经本能性地紧绷，秀气的眉骨微微下压。
谢灵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及时打断越发凝滞的气氛。
“明白，我们走吧。”
炼金大师艾因住在萨兰的东城区。
在紧邻萨兰魔法学校两条街的地方，他开了一家炼金小店铺，生意做得很随性，无论是维修魔器还是定制魔器，他都是看价钱或心情接单。
小店铺位置隐蔽，穿过热闹的街区，拐进一条冷清的窄街，走到尽头是堵死的红砖墙。熟客都知道这堵红墙就是店铺的大门，手掌按住墙壁最中间的那块红砖用力一推，墙壁就会向两边打开。
三人依次走进去，红墙在身后无声合拢。
悬挂在门梁上的风铃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店铺的人听见动静，小步跑过来，清脆喊道：“欢迎光临！”
这是个穿着萨兰魔法学校制式校服的少女，个子不高，蓬蓬的棕色长卷发，白生生的小圆脸，又圆又大的浅褐色眼睛，整个人像只活泼灵秀的小鹿。
“萝拉，是你来啦，日安！”
少女笑着打了招呼，抬起头看向萝拉身后的两人，“他们是你带过来的客人吗？”
“这是艾因雇佣的兼职店员，梅。”
萝拉先跟谢灵介绍，然后对少女说：“小梅，他们一个是我的同伴、惩戒者，一个是教会的猎犬，你先问问艾因，能不能进去。”
小梅转身小跑回去，过了半分钟，她就回来了?。
“艾因说，可以一起进来。”她扬起笑脸，招呼他们进到里面，“他在地下室里组装零件，很快就上来，你们先等一小会哦。”
谢灵打量着这间店铺，面积不大，两面墙壁嵌着方格展示柜，大大小小几十个方格，放着形状各异的魔器和炼金物。
最大的是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偶男孩，晴空蓝的眼睛，琥珀金的头发，屈膝坐在方格里，仰着稚嫩的脸庞，一副好奇又天真的神态。
“这是一位伯爵阁下定制的。他的儿子前年去世了?，他找到店里来，请求艾因定做了这个人偶。”
小梅走到旁边，看着人偶说，“是不是跟真人一样？我觉得已经非常完美了?，但艾因说还没做好?，暂时不能交货。”
谢灵手插在口袋里，指节传来轻微的痒感，是幼苗在蹭手指。
他不动声色地捏住它的叶子，由衷回道：“确实非常完美。”
话音未落，侧后方，地下室通往地面的阶梯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谢灵转过脸，一道漆黑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