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会的小型飞空艇没有特设的隔间?,不算大的乘客舱里只设了八个座位。

  一行八人,其中两个惩戒者在驾驶舱,剩余六人同处一室。

  萝拉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抬眸扫视一圈,她身边是金发碧眼的主教,对面是黑发黑眸的猎犬,猎犬旁边是无辜的小同伴。

  小同伴此时闭目养神,仿佛丝毫不在意主教和猎犬的目光。

  坐在另一侧的米切尔,时刻注意着这边,见谢宁忽然抬起手?,不由警示性地喊了声:“谢!”

  加西亚错开视线看向谢宁,神经微微一动,眼底闪过一丝隐蔽的敌意。

  闻声谢灵睁开眼,稍微偏过头,看看他弟又想做什么妖。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谢宁伸手将垂在他脸侧的碎发撩到耳后,神态自若地用大昭语说:“你还是长发更好看。”

  “……”

  谢灵看了看这张与自己昔日样貌完全相同的面孔,又看了看对方束成马尾的长发,心说你这是在变相夸自己吧。

  他一抬手将谢宁多事的手掌挥开,然后起身走到米切尔这一侧,坐到她旁边的靠窗位置。

  谢宁长眉微挑,也起身走到这边:“米切尔,换个座位。”

  米切尔仰着脸看他,神情严厉道:“快到萨兰了,别找事,谢。”

  谢宁垂着眼皮,视线一转,看向坐在谢灵对面的惩戒者,目光冰冷暗含威胁。

  这惩戒者浑身一凉,脑中瞬间闪过猎犬发狂的恐怖画面,立刻起身坐到其他空位去了。

  米切尔皱着眉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满脸的不赞同。

  对此谢宁视若无睹,坦然落座,往前倾身:“哥。”

  这一声不算小,舱内几人都是耳朵灵敏的魔法师,听得清清楚楚。

  米切尔、萝拉等人听不懂大昭语,但加西亚很熟悉,一听他这样喊,神情顿时有些异样?。

  ——这个坏掉的残次品把他当成了灵。

  ——真蠢,蠢货,被神似的外貌迷昏了头脑。

  加西亚垂下浓密的金色眼睫,遮蔽住眼底涌现的黑暗情绪。

  谢灵没搭理他,闭着眼睛补觉。

  “哥。”

  谢宁又喊了一声,当着众人的面真是一点都不避讳,双手按到谢灵的大腿上,前倾的上半身几乎靠到谢灵身上,凑近到半尺之内,面对面轻声喊:“哥。”

  “……”谢灵忍无可忍地睁开眼,同样用大昭语回道:“猎犬,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

  米切尔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不是瞎子,看得出来猎犬意图威胁这个幸存者,不得不出声制止:“你适可而止,难道你想回到黑狱里吗?”

  谢宁置若罔闻,紧紧盯着谢灵,“叫我小宁。”

  “小、宁。”谢灵一字一顿地重复,旋即露出冷笑,嘲讽问:“你今年多大了,还追着我这个刚成年的人喊哥,还想被叫昵称?”

  谢宁殷红的薄唇勾出笑容,“你可以当我十八岁,毕竟十八岁后,你我之间的时光就停滞了。”

  “……”谢灵无语两秒,扭头问米切尔:“米切尔队长,你不管管这位猎犬吗?”

  这话是用希里亚语说的,米切尔被问得脸色难看。

  虽然名义上她是监管者,但其实她管不住谢宁,如果不是惩戒团长非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她,她恨不得离猎犬远远的。

  警告、呵斥显然没用,米切尔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人。

  她抬手捏着耳垂的金环,最后一次警告道:“谢,坐回去。”

  谢宁就是叛逆下属的典型代表,把名义上级的话当做耳旁风,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贴近谢灵耳畔,轻声说:“哥,我以为时隔多年,跨越生死,你现在对我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怨恨,就那样的小事值得你记恨我这么多年吗?我们之间的感情难道——”

  噗呲!

  炼金颈环内侧突然伸出一圈尖刺,扎进他的血肉里,紧接着释放出强烈的圣光和闪电,顺着他的脖颈上下蔓延冲向头颅和心脏。

  谢宁浑身痉挛了一下,脸颊的细微血管都在发光,漆黑眼瞳窜流过细细的电光。

  他剧烈喘息,就势倒进谢灵怀里,痛苦呻.吟:“我好痛啊,哥,我好痛。”

  米切尔愣了下,不由松开耳垂金环。

  怎么回事?这种强制手段以前也用过几次,谢宁的反应根本没这么大?。

  尤其是上次,他动手杀掉一个本不该杀的人时,在这种魔法效应下,他的动作几乎没有停滞,让她一度怀疑,他已经对颈环的惩罚魔法免疫了。

  为什么现在反应这么强烈?

  谢灵心脏重重一跳。

  他此前没有和猎犬深入接触过,并不知道猎犬的颈环还有这种作用。

  谢宁伏在他怀里,垂着脑袋,一声声地吸气忍痛,露出一段后颈,殷红的鲜血正从颈环里溢流出来,温热粘稠的血水汇聚成串向下滑落。

  “哥……”

  他感觉到谢宁的手慌乱间攥住了他的侧腰,可能为了忍耐疼痛,手劲非常大?。

  “好痛啊……”

  “够了!”谢灵抬起脸,急声道:“可以了,停止吧。”

  米切尔微眯着墨绿色的眼睛,双手抱臂站在旁边,冷声道:“我已经停了。”

  “谢,既然知道痛苦,下次就适可而止,不要做会被惩罚的事。”

  另一侧的几人看着这一幕,神色各异,没人说话。

  加西亚甚至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幸灾乐祸的笑容一闪而过。

  啪嗒、啪嗒。

  谢宁颈间的血滴落到他哥的掌心,猩红得触目惊心。

  “哥,看到我这样?,”他抬起苍白的脸,虚弱地说:“你的心情是否好一点?会感觉愉快吗?”

  谢灵只感觉心梗,冷冰冰地呵斥:“谢宁,闭嘴。松开你的手?,坐回去。”

  谢宁闭上眼,脸颊贴着他哥温暖的胸膛,一动不动。

  “谢宁。”谢灵推了推他,见他不动,抬手一抓他的头发,将他的脸往后扯,“别装死,起来。”

  谢宁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仰起脸看着谢灵,致命的咽喉颈部全是血,“叫我小宁。”

  “小、宁。”谢灵咬着牙,冷声:“自己用治愈魔法处理一下,别用这副样子来讨可怜。”

  谢宁得寸进尺:“哥给我治。”

  “……”谢灵从眼底到唇边缓缓浮现出笑容,低柔道:“小宁,想让我给你治啊?你先起来。”

  谢宁难得见到他哥露出这样的好脸色,不由被晃花了眼,松开握着他哥侧腰的双手?,乖乖地站起身。

  下一秒,凌厉的腿风袭来,直接将他踹倒进身后的座椅里。

  “做梦比较快。”

  谢灵冷笑补充,干脆利落地起身,三两步走到舱门前,轰隆拉开门?,举步走进驾驶舱,反手拉合舱门?,咔嗒一声从内锁上。

  语言不通,围观这一过程的众人:“……”

  猎犬真是太过分了,欺负得别人连乘客舱都待不下去了。

  加西亚:“……”

  这张和灵一模一样的面孔,对别人露出这种恶心的神色,真是非常惹人憎恨。

  驾驶舱里,惩戒者正专注地操控飞空艇,身后突然响起这么大的动静,惊得手一抖,差点撞到高耸入云的山峰。

  坐在副驾位的惩戒者阿瑟边回头边说话:“队长,怎么火气这么大?——是你?,你进来干什么?”

  小型飞空艇的驾驶舱逼仄狭小,谢灵站都站不直,便坐到操控台一侧的角落。

  阿瑟看了眼锁紧的舱门?,又看了眼谢灵:“?”

  “你们队伍里的猎犬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谢灵冷不丁说,“他怎么回事?”

  “啊?”阿瑟是从头到尾都没见到猎犬追着幸存者不放的样子,此时满头雾水,“什么困扰?”

  谢灵没有废话,直接问:“猎犬都是这样吗?抓着人发疯?这个谢宁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这种人也能被招进惩戒团?”

  谢宁在队伍里人缘非常差,阿瑟虽然没明白猎犬抓着人发疯是什么情况,但他很乐意跟同行说猎犬的坏话。

  “他啊,是个很危险的人,据我所知,好像是某个邪恶事件的主使者,大概又是什么邪神召唤之类的事件,导致自身被邪恶力量反噬,变成感染者。你看见他的颈环了吧,主要用来扼制他的感染性扩散。”

  “本来关在黑狱里,是要被审判处刑的,但奥狄斯大人让他成为猎犬。”

  阿瑟耸耸肩,无奈道:“你们外地惩戒者可能不知道,我们萨兰教区有个特殊政策,对于这种神志清醒、魔力很强、感染导致特殊强悍体质的人,可以特赦成为猎犬,和惩戒者一同执行任务,积攒贡献值洗白。”

  谢灵问:“他什么时候来萨兰的?来干什么?”

  “呃,什么时候我真不清楚,来干什么——想想就知道,他是邪徒来萨兰做坏事啊。”

  “我知道!”驾驶座的惩戒者忍不住接话,反驳道:“谢虽然讨厌,但他不是邪徒。”

  他一边操控方向盘,一边分神说话:“他是四年前来萨兰的,因为他有个双生哥哥,在当年的第三惩戒队里。”

  阿瑟:“你是说圣徒赫尔曼·沃克的队伍?”

  “是的,我当年见过他们一面,除了圣徒,还有一张东方面孔让我印象深刻,他叫谢灵,就是谢的哥哥,他们长得一模一样?。”

  阿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所以谢是听闻他哥的死讯,来萨兰收尸的,那他为什么会卷进邪恶事件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惩戒者说,“可能是无法接受他哥为教会而死,心理扭曲报复教会吧。”

  阿瑟朝谢灵挑了下眉毛,告诫道:“所以,你最好离这个心理扭曲的猎犬远一点。”

  谢灵双手拢着脸庞,沉默片刻,平淡无波地回道:“感谢提醒。”

  此时谢宁单独坐着,蝶翼般的黑睫微垂,视线虚虚落在走道地面,什么表情都没有。

  在米切尔的眼中,他恢复了正常。

  解除颈环,执行任务杀戮时,他简直就是血腥暴戾的象征,仿佛对全世界都充满了恶意与憎恨。

  但戴着颈环,无事可做的时候,他冷漠、平静、漫不经心,像一柄裹着冰冷丝绸暗藏杀机的利剑。

  就像现在。

  咔嗒。

  舱门开锁,被人拉开。

  谢宁抬起脸,看着他哥走了过来。

  他扣着颈环的脖子血水凝结,看起来很糟糕。

  谢灵停住脚,没好气地说:“擦擦脖子。”

  谢宁说:“哥给我擦。”

  谢灵:“你今年二十八,不是八岁。”

  谢宁重复:“哥给我擦。”

  “……”

  谢灵拿着手帕,咬牙笑说:“好啊,我给你擦。”

  话音落地,他力道很重地乱抹了几下,然后把沾满血的手帕往他弟脸上一扔,抬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