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银灰眼珠齐刷刷地盯向谢灵。

  “祭品,我的祭品。”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近在咫尺,震得谢灵耳膜嗡嗡直响。

  “过来吧,我的祭品,让我吞噬你,成为我的一部分,原初将赐你永恒。”

  祂说出的话压根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但谢灵却完全能够理解祂的语义。

  “路卡……”猩红鲜血从萝拉的耳朵里溢出,顺着颈侧流淌,“别听祂的声音,别看祂。”

  她不敢直视那玩意,垂着脸颊念出隔音魔咒,但无法理解的扭曲嘶鸣仍然传入耳中,简直像直接落进脑髓里。

  窸窸窣窣的动静由远及近,祂在接近他们。

  萝拉屏住呼吸,抬起化成魔法枪的手臂,双眼紧闭,朝那个方向接连射击。

  然而魔力炮弹刚刚接触祂的身体,就像雪花碰到炽热的铁板,溶解得无影无踪。

  萝拉一听没回声?,脸色变得煞白?,后背沁出滴滴冷汗。

  “萝拉,睁开眼,听我说。”

  她一睁眼,只见一个半满的小水晶瓶递至面前。

  “萝拉,我现在尝试禁锢祂,需要你的配合,你继续朝祂射击,”谢灵急促说,“你要直视祂,确保一定射中祂的眼睛,吸引祂的注意力。”

  “这是阿尔蒙多金泉,如果你撑不住了,就喝一口,不要一下喝光。”

  萝拉没有任何犹豫,二话不说接过金泉,撬开瓶塞,先喝了一口。

  旋即转过脸,凝神看向正逐步逼近的灰白肉山,右臂长枪血色光晕急剧闪烁,枪口对准某只银灰眼珠。

  砰砰砰——

  谢灵的推测没有错,这玩意的肉.体弱点确实是眼睛,是唯一被魔力弹击中后有些反应的部位。

  但这点反应对于祂来说不痛不痒,压根无法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路卡!”

  萝拉的声音撕裂般地变调,因为祂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谢灵没有回应她,正低声念诵禁锢魔咒。

  魔纹自他的胸口持续扩散,交织的金线像活着的藤蔓,快速从他的锁骨攀爬至脸颊,蔓延至眼尾。

  而左手臂的魔纹已经抵达手掌,直到五根手指都被金线缠绕。

  无穷无尽的魔力从虚空未知之地流向他的体内,足以支撑他施展任何耗能巨大的高阶魔法。

  魔咒落地,一遍又一遍。

  魔法生效,一重又一重。

  魔法效应不断叠加,无形的禁锢之力从四面八方向祂收拢。

  萝拉退了一步,与谢灵后背相抵,呼吸带着涌动的血气,喉咙破了音,“来不及了!”

  亮如白昼的天幕忽然暗了下来。

  谢灵抬眸,被冷汗浸湿的面孔苍白如雪,侧脸的魔纹散发着盈盈微光,映出眼底一闪而过的惊疑。

  数十个闪烁强光的塔尖都像罩上了纱布灯罩,耀眼的光辉顿时暗淡了几分,一切事物仿佛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变得模糊朦胧。

  萝拉喝光最后一滴金泉,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前仍旧出现重重幻影。

  令她极度惊恐的是,上一秒还在蠕动逼近的灰白肉山此时一动不动,在它的躯壳外出现了一个庞大可怖、逐渐凝实的混沌灰影。

  萝拉只看了那灰影一眼,目光触及的刹那,脑中轰鸣震响,眼角沁出两行鲜血。

  灵魂仿佛被硬生生地拖拽出身躯,每一种感知都在弱化、消失。

  “沉睡吧,萝拉·特雷西,让你的灵魂在体内沉睡吧……”

  低柔的起源语直抵灵魂,带着不可抵抗而又温柔稳定的力量,将她推进沉眠的意识深海。

  谢灵伸手一搂,抱住萝拉瘫软的身体,迅速往后退,一直退到教堂大门边,将她放下。

  他咬着牙关深深吸了口气,极力让自己恢复冷静,脑中光速闪过诸多念头,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这是传说中的表里重叠。

  可能是因为原初试图意识神降,与全域魔法阵的力量发生对冲,所以造成这片空间表里重叠。

  换言之,现在维克大教堂成了表世界连接里世界的出入口。

  而那团正在凝实的庞大灰影,无疑就是原初的意识投影。

  更棘手了。

  除了原初,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怪物从里世界爬出来。

  谢灵一边往萝拉身上施展隐蔽魔法,一边心惊肉跳地想:

  26号还在盗取未知邪神的魔力,要是魔力的主人已经察觉到他?,意念一动,岂不是可以直接降临到他的面前?

  这时,一只黑蝶悄无声息地飞了过来,撞进他的眼帘。

  “……”

  紧接着,一只、两只……数不清的黑蝶,从朦胧重叠出幻影的教堂塔楼里飞出来。

  它们裹挟着深黑的雾气,聚集成一团浓重的黑雾。

  黑雾迅速凝实?,隐约显现出一道高大的人类身影。

  谢灵的心脏几乎停跳,给自己叠加了一个又一个隐蔽咒,但无济于事。

  “祭品,我的祭品。”

  身后是原初满含贪婪恶意的呼唤。

  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恐怖压迫的气息正在逼近。

  身前是他在迷雾世界见过两次的黑影。

  而且这一次,对方肆无忌惮地凝结出了清晰的人形,不再是纯粹漆黑的模样。

  谢灵匆匆一瞥,没敢直视祂的面孔,只看见祂垂在身侧的手掌苍白修长,浓黑长发垂至腰下。

  “灵。”

  这是谢灵第一次听见祂的声音,入耳的瞬间简直令他不寒而栗。

  “灵。”

  这嗓音分明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灵。”

  祂用谢灵的嗓音一遍遍地唤他?。

  “我选定的祭品……”

  原初的灰影在迫近。

  谢灵浑身发麻,高度紧绷的神经像坠着铁块的细丝,随时可能崩断。

  他本以为自己会恐惧得说不出话,但一张嘴,声音竟然出乎意料地稳定。

  “两位。”

  他侧身后退了几步,低眉垂目,谁也不看,朝两边摊开手掌:

  “不管你们想要干什么,我只有一个灵魂,我猜你们也不想和对方共享吧?”

  无论是食欲、爱欲、侵占欲、毁灭欲还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各种欲望,祂们对选定者都有着强烈到绝不容他人染指的独占本能。

  ——我的,这是我的……这个灵魂、这具躯体都该归属于我?。

  此刻,两个意念投影同时产生了这种想法。

  ·

  三天后?。

  雪白的档案纸展开。

  首行是漆黑的大字:【新历224年原初之母意识神降事件】

  接下来是一行行按标准格式书写的简报。

  涉及地点:维克大教堂内部

  时间:新历224年1月18日

  幸存者:3人(加西亚·伊文斯、萝拉·特雷西、路卡·爱德温)

  死亡及失踪人数:97人(主教1人、惩戒者9人、牧师37人、守卫及侍从50人)

  死亡及失踪人员名单:莫里·卢卡斯、冯·斯图尔特、范伦·路易……

  两根细长的手指缓缓拂过满面白纸黑字的人名,然后往后翻,第三页和第四页都是事件记录。

  这由大法师用回溯魔法构造幻影,还原出当时的些许情景片段,再结合幸存者的记忆,最终梳理出的事件描述。

  ……邪物封存室魔法阵失效,封印盒损坏……光之锁消失,邪种胚胎吸收杜克·坎贝尔的骨灰……吞噬多个牧师及守卫……

  全域魔法阵启动,维克大教堂封闭……表里重叠,未知邪神意识投影降临,与原初发生冲突……原初意识投影溃散,表里重叠结束……邪种躯壳被多重魔法击溃

  ……

  片刻后?,谢灵将这叠薄薄的档案纸装回牛皮文件袋中,放在桌上推回给对面的人。

  “我确认以上事实?,没有任何额外补充。”

  他平静地说。

  “路卡·爱德温,那么按照教会的规定,作为极大邪恶事件的幸存者,你将受召前往萨兰,接受进一步的检查。”

  谢灵镇定道:“我接受。”

  对方绷紧的表情微微一松,神色转柔,安慰道:“不要想太多,只是例行检查,确认你们的身心状态。”

  “我们十一点出发去航空港,你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收拾行李。另外,你的两个同伴在会客室里等你,去告别吧。”

  会客室的门一开,唐纳德和凡妮莎同时站起身?。

  “小路卡。”

  凡妮莎声音有些哽咽,走过来给谢灵一个紧紧的拥抱。

  这是危机解除后的首次碰面,也是分别之时。

  她放开谢灵,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庞,像是怕惊扰到什么脆弱的东西那样,轻轻地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放心。”谢灵问,“你们见过萝拉了吗?”

  “刚刚见过,她的状态没有你好,有些精神恍惚。”

  唐纳德走近两步,发丝凌乱,眼下青黑,看上去分外憔悴疲倦。

  “路卡,你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溢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谢灵,艰涩地问:“你知道冯遇难了吗?”

  谢灵没有动,雪亮的灯光勾勒出他苍白沉静的侧脸,像一尊优美冰冷的白玉雕塑。

  沉默良久后?,他唇瓣动了动,声音冷静而稳定:“我知道。”

  “当时你在大教堂里看到他了吗?有没有碰见他?,有没有……”唐纳德嗓音沙哑,声音低了下去,眼底的痛苦几乎掩饰不住,“他有没有留下遗言?”

  “我没有遇见他?,只在废墟里找到了这个?。”

  谢灵掌心躺着一枚惩戒者徽章,蓝宝石在灯照下折射光芒,映出秘银底座边缘刻的小小字母:F.S

  唐纳德拿起这枚徽章,用力地攥在掌心,指骨关节几乎绷到青白?。

  “如果我没有让他去档案室帮我查资料,如果我让他白天再去,那时候他就不会在大教堂里……”

  “队长,你没有做错什么。”谢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某一天我们会再见到他?。”

  唐纳德抬起面无血色的脸庞,神情微微一动。

  “肉身已毁,灵魂犹在?。”谢灵轻声说。

  “……”

  唐纳德喉结滚动,但什么也没说,将徽章收进口袋,用力搓了把脸。

  半晌他哑声道:“去萨兰一切小心。”

  谢灵点了下头,唇角扯出淡淡的笑容:“队长,凡妮莎,再会。”

  “等等,小路卡。”凡妮莎叫住他?,“先前我和警员安排市民撤离城区的时候,碰见克莱尔,你还记得她吗?克莱尔·兰尼斯。”

  “记得。”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递给他?,“她说有份旧手稿想给你看,托我带给你。”

  谢灵略微一回忆,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

  那天上午,在克莱尔的书房里。

  她按着一沓泛黄的纸稿,直视着他?,语调怪异地问:“是我的手稿,没给别人看过的手稿,你想看一看吗?”

  但他婉拒了。

  紧接着她就捂住脸,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最后提高声音让他离开。

  现在怎么又要给他看手稿,还特地让凡妮莎带给他??

  谢灵心底有些疑惑,但没有多说什么,伸手将大信封接过来。

  两小时后?,前往萨兰的航班起飞。

  经过一阵颠簸摇晃,飞空艇升入高空,平稳地穿梭在云层之间。

  谢灵坐在昂贵的特等座舱位,独立的小隔间里只设了两个位置,坐他对面的是负责护送看管他的萨兰惩戒者。

  从维克飞到萨兰要半天的时间,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谢灵无事可做,便拿出克莱尔的手稿翻阅。

  惩戒者闭目养神,听见窸窣细响,睁开眼,见谢灵只是在看信件,就又闭上眼睛打盹。

  谢灵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发现除了旧稿之外,还有张雪白的信纸,上面简短地写了几行字,是给他的信。

  路卡·爱德温:

  自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陷入了内心煎熬恐慌难安的境地,如今我真的无法再忍受这种精神折磨了,最终决定将这份旧稿给你看。

  这份手稿是我十年前写出来的,此后没有再加一个字。

  希望你阅读后?,能保持冷静。

  ——克莱尔·兰尼斯

  谢灵神经突突直跳,拿开这张雪白信纸,开始翻阅手稿。

  稿纸的第一页只写了标题和一句话摘要:

  《黑蝶颤翅》

  你见过纯黑的蝴蝶吗?

  谢灵顿时心脏紧缩,指尖挑到下一页。

  ————

  现在回想起来,他是个俊美而诡异的男人。

  皮肤苍白?,体格高挑,有着浓黑的长发,宝石红的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个小女孩。

  当时我和女仆在花园里,我喜欢那些盛放的火红玫瑰,指挥女仆给我摘最美丽的那一朵。

  几只米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里飞舞,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希望能够扑到其中一只。

  这些带翅膀的小昆虫分外警觉,我还没接近,它们就惊得飞向了远方,我一路小心翼翼地跟过去,不知不觉就走出了花园。

  前方是片幽深阴冷的树林,高耸的树干,分叉的树枝,在我的眼中像绘本里扭曲恐怖的鬼影怪物一样,令人毛骨悚然。

  我害怕地停住脚,正要转过身跑回花园时,看到一个人影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看上去走得很慢,但眨眼就到了我面前。

  你们能够想象吗?那时我只是个玩洋娃娃扑蝴蝶的小女孩,在空旷无人的野外,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惊恐感瞬间就占据了我的心灵,让我一步也走不动,只能呆滞地望着他?。

  他注意到了我?,用那双鲜红的眼睛看着我?。

  “你在看我吗?”

  他说话的语调也很奇怪,音节模糊扭曲,但我却听懂了,像提线木偶那样如实回答:“是,是的。”

  “很久没有人看到我了。”他说,“你很恐惧,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英俊的脸,发着抖说:“不,你很好看。”

  “那你为什么恐惧?”

  “我不知道。”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脑子一片混乱,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可以走了吗?先生,我?,我还要回家摘玫瑰,还有蝴蝶,我还得捉蝴蝶。”

  “蝴蝶——”

  他笑了起来,眼瞳像鲜血凝结的宝石,在眼窝里发着红光,看上去很诡异,“你喜欢蝴蝶?是这种蝴蝶吗?”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身上停满了黑色的蝴蝶。

  奇怪,为什么我之前没有看到呢?

  难道是因为他穿着纯黑的衣袍吗?

  一只黑蝶慢慢爬上他的脸庞,钻进他的眼窝,但他却一点都不在意。

  越来越多的黑蝶顺着他的衣服爬进他的身体里……

  我睁大了眼睛,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幕,僵立在原地。

  直到太阳落山,女仆急匆匆地找到我?,我才回过神来。

  这时,那些黑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女仆牵着我的手走回家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雨后泥泞的湿土地,只有我自己的脚印。

  ————

  旧稿纸张发黄发脆,黑色钢笔字已经褪色,但字迹端正,行文流畅,看得出克莱尔写下这几页时情绪还算稳定。

  谢灵翻到下一页,目光触及字迹的刹那,瞳孔剧烈收缩。

  和前面截然不同,这一页字迹凌乱至极,语序颠三倒四,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写下的内容。

  但这不是令谢灵心神震荡的原因,关键是笔迹——纵使凌乱到难以辨认,但谢灵也看得出,这字迹分明像是他的笔迹!

  仿佛是他在极度混乱癫狂时写下的文字,又或冥冥中他在支配着书写者的手挥笔写就。

  谢灵没有细看内容,直接快速翻页,发现往后几页都是这种凌乱的笔迹。

  他呼吸微滞,捏着这叠手稿一动不动。

  半晌稍稍平复情绪,翻回到前面。

  然而第一段话就令他不寒而栗。

  ————

  我喜欢这个孩子,纵使他看不到我?。

  但是没关系,我给他打下了烙印,在他的尾椎骨,三颗小小的红点。

  这样他就是我的眷属了。

  小小的,可爱的,柔软的骨与血、肉与皮,为什么这种东西组合出来的身躯,会容纳着这么纤细、敏感、美味——不,用人类的词语来形容,应该是漂亮的灵魂呢?

  我明白我注视的这个孩子,在人类的眼中应该相当诱人,从内而外,从灵魂到肉身?,否则就无法解释,他身边的人为什么总会衍生出黑蝶?

  黑蝶是我的使者,我的眷属,我的一部分。

  那些幽微而隐秘的欲望,澎湃而激烈的欲望,克制而压抑的欲望……

  黑蝶从极度的欲念渴求中显形,我因此感同身受。

  我在看他?,他在看栖息在人类身上的黑蝶。

  不就是在看我吗?

  jiΠěΓcΗūǎΝG

  爆裂而失控的独占欲、浓重而贪婪的情爱欲、自卑而扭曲的窥探欲、偏执而傲慢的掌控欲……

  我发誓,这些感情并不属于我?。

  是他们,他们躁动的灵魂——啊,你来了?

  原来是这样,你已经见过我了。

  你正在看我写下的文字吧?

  请尽情阅读,或许语序有些凌乱,但没关系,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