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年12月的某天夜里。

  黑狱最底层。

  昏暗,寂静。

  虫鼠不曾光顾,狱警甚少踏足。

  长年累月的死寂,让这个狭小的囚室仿佛被时空凝固,连空气都格外稀薄。

  囚室里没有灯,唯一的光源是走廊顶部悬挂的魔法灯,从巴掌大的铁门洞泄露进来一丁点昏黄暗淡的微光。

  滋啦。

  不用睁眼,坎贝尔都知道正对囚室铁门的那盏魔法灯灭了。

  囚室彻底陷入了黑暗,但他并不在意,躺在冰冷坚硬的铁床上,合着双眼,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坎贝尔耳尖动了动?,有些意外,这声音听上去不是定期巡视的那个狱警——换新人了?

  来人不急不缓,停在了这间囚室门口,然后将钥匙插进钥匙孔,用力一扭。

  黑暗中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沉重的铁门由外拉开。

  坎贝尔眼皮颤了颤,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睁开双眼,侧过脸看向门口。

  来人裹着黑袍,右手提着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左手指尖冒出一簇莹莹白光,照亮方寸之地?。

  “杜克·坎贝尔。”

  陌生的声音。

  坎贝尔直勾勾地盯着暗红木盒看了一会儿,然后按着床板缓缓坐起身?。

  沉重的镣铐咣当作响,在昏暗寂静的囚室里格外刺耳。

  他支腿坐在床角,背靠墙壁,双手双脚均被镣铐禁锢,黑发凌乱,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但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也丝毫没有脆弱可欺的感觉,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浑身溢散出危险阴冷的气息。

  “据说你是邪神原初的眷属。”

  这是来人说的第二句话。

  “那你呢?带着邪种进入黑狱,悄悄来见我这个邪徒,你又是什么身份?”

  坎贝尔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薄唇勾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让我猜猜,惩戒者、主教,还是洗白的猎犬?”

  来人兜帽下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将暗红木盒扔到铁床上,“带给你的见面礼。”

  坎贝尔伸手打开了木盒的黄铜锁扣,只见里面放着一团薄皮包裹的血肉,表面覆盖着交错的暗淡光纹。

  “两天后?,禁锢它的光之锁会完全消失。”来人说,“如果你不想带着它被满城的惩戒者追捕,就尽快找个孕育母体放进去。”

  坎贝尔捧起这个拳头大小的邪种胚胎,忽然沙哑地笑了声。

  “你要放我出去?还要送给我一个邪种胚胎?”他眼神带着明显的质疑,“突如其来的馈赠,往往是裹着蜜糖的毒药,相比蹲监狱,我更讨厌被人当刀。”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的审判书已经颁布了,三天后就是你的处决日。”来人说,“鉴于你近乎不死的体质,死刑会采用精神和肉身分割进行的方式,你会死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我死得干不干净,就不用你关心了。”

  坎贝尔满不在乎地回道。

  他将邪种胚胎放回木盒,然后抬脸问:“行刑者是谁?谢灵说过,判刑处决我的时候,他要亲自动手。”

  “……”

  “是他吗?一定是他吧。”坎贝尔眼前再次浮现见到谢灵的最后一面,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毕竟他那么想杀我,是不会放过行刑机会的。”

  沉默良久之后?,来人出声问:“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坎贝尔无法回答,自从他被关进黑狱最底层,就没有走出过这间囚室。不见天日,死寂孤独,在这种环境下,他对时间的感官非常迟钝,确实不清楚过了多久。

  “213年12月,你在这里度过六年多了。”

  六年多?

  坎贝尔眼神阴郁:“你什么意思?想说过了这么长时间,谢灵已经对我失去了兴趣?”

  来人摇了下头,用怜悯又嘲讽的目光看着他:“早在四年前,谢灵就遇难了。”

  坎贝尔瞳孔紧缩,不敢置信:“遇难——谢灵死了?”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被称为圣主眷属的赫尔曼·沃克也死了,肉身和灵魂均不复存在。”

  来人微笑道:“现在,你还认为自己是不死之身吗?”

  坎贝尔很久都没有动?,半晌才从铁床爬下来,站到他跟前:“谢灵是怎么死的?”

  来人摊开手掌,“你可自己去查。”

  坎贝尔狭长的眼眸微挑,对方指尖绽开的白光,映出他眼底涌动的邪性:“你知道放我出去,会发生什么吧。”

  对方神情不变,用魔咒密语打开了他的手铐和脚镣。

  “杜克·坎贝尔,往北走,在西北最大的城市,你会发现新的惊喜。”

  禁锢已久的魔力重新在体内流动?,坎贝尔舒展四肢,随即拿过暗红木盒,扫视囚室四角,发现当初赫尔曼·沃克下的重重禁制已经失效。

  于是,黑雾无声无息地荡开,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眨眼之间,他已经从囚室里消失。

  ·

  224年1月。

  维克市。

  “我至今想不明白,坎贝尔是怎么逃出黑狱的?”

  冯长腿斜撑坐在桌沿,偏着头看正在吃晚饭的谢灵,“你觉得呢?”

  谢灵抬脸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觉得你要么坐到椅子里?,要么站起身?,别坐在桌子上,我正在吃饭。”

  冯挑起眉角,转而坐到谢灵身边的椅子里?,左手支着下颌,侧过脸看着他。

  一分钟后?,谢灵放下勺子,缓缓转过头:“你没吃晚饭?”

  “在教堂吃过了。”

  “那你一直盯着我?”

  “等你吃完,”冯笑眯眯地说,“你慢慢吃,别着急。”

  “……”

  谢灵三两口将剩下的黄油炒蛋吃了,用餐巾擦擦嘴,起身往外走,“我出趟门。”

  冯跟在他身边:“已经七点多了,你去哪?”

  谢灵边走边说:“饭后散步。”

  冯:“我陪你一起去吧。”

  咣当!

  谢灵关上雕花大铁门,朝门后的冯点了点胸口,不容置疑地说:“我单独去。”

  冯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野里?。

  然后他撩开外套,将缀在白衬衣上的半透明小圆片摘下来,看着上面微微闪烁的三个绿光点。

  这是具有互感作用的小魔器,有效范围十公里?,也是他们的暗号器。

  如果遇到坎贝尔,谢灵将捏毁随身携带的暗号器,这样冯和唐纳德手里的小圆片会消失一个光点,他们就会立刻得知此事,快速赶往现场。

  冯盯着小圆片上属于谢灵的那个光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拉开铁门,走进夜色里?。

  谢灵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公共厢车站台时,忽然想到今天是周三,魔法集会开放日。

  迪奥的第一笔汇款已经到账,他昨天去银行取了些金钞,正好现在钱包鼓鼓,去魔法集会碰碰运气?。

  等待几分钟后?,厢车到站,谢灵上了车。

  现在时间还不算晚,这班开往西城区的厢车里座位几乎全满,每次到站,都有乘客上上下下。

  谢灵坐在最后排,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

  过了一会儿,厢车缓缓降速,停靠到站。这附近有几个大型工厂,许多刚刚下工的工人在站台等候,中间的车门刚打开,一群人就挤了进来,熙熙攘攘,整个车厢顿时充满了喧杂热闹的气息。

  谢灵转过脸,扫了眼那群闹哄哄的乘客,目光忽地一凝。

  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有道身影格外熟悉,他裹挟在人群里往后排走,被找座位的工人挡住了半张脸。

  他穿得像个刚下班的绅士,挺括的白衬衫和灰色的羊毛背心、修身的黑长裤、锃亮的黑皮鞋,露出的皮肤苍白细腻,和身边的那些工人截然不同。

  厢车开动?,工人也挤进了空座,他毫无遮挡地往后排走来,和谢灵目光相碰刹那,唇角挑出一丝笑容。

  “嗨。”

  这声轻忽的招呼在吵闹喧哗的背景音下,本该像呼吸心跳一样不明显,但谢灵却听得很清楚,清楚到足以听出对方腔调里的得意与挑衅。

  谢灵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暗号小魔器。

  坎贝尔一步步走近,就像找座位的普通乘客那样,在谢灵身边的角落空位落座。

  他偏头盯着谢灵的侧脸,嗓音沙哑轻飘:“不说点什么吗?”

  谢灵嗤笑了声,转过脸,语气冰凉道:“你胆子挺大。”

  紧接着,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抵住了坎贝尔的腹部。

  他往下一瞟,果然是枪口。

  坎贝尔不由笑起来:“你一个魔法师,为什么这么喜欢用手.枪呢?还是这种没什么威力的小手.枪。”

  有轨厢车平稳前行,嬉笑怒骂、高谈阔论、窃窃私语……几十个乘客的声音交织传遍车内的每一寸空气?。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昏暗的角落位置,足以令满车人丧命的危机一触即发?。

  “不过你要在这里跟我动手吗?”坎贝尔微笑道,“我倒是不介意。”

  谢灵瞳孔略微压紧,视线越过他的脸庞瞥了眼窗外。

  “上次没有成功威胁到你,让你拖延了时间,我感觉很遗憾,大概是那人的分量太轻了吧。”

  坎贝尔若有所思,银灰眼底闪烁着冰冷的微光,“对了,你是个惩戒者。那么这些人呢?能不能威胁到你?”

  谢灵一言不发?,视线收了回来,看着他满含恶意的笑脸。

  “嗯?保持沉默是吗?”

  坎贝尔抬起手,掌心漆黑的魔纹微微发亮,“没关系,路卡·爱德温,你要记住,这一车几十个人都是为你而死——”

  谢灵手指一动?,按动扳机。

  ‘白日梦’空腔轻响。

  魔力子弹射入体内的刹那,坎贝尔动作顿住,瞳孔猛然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