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跃干不了那种起大早跑两城的匆忙事，周日下午就回来了，人还没到就打电话报备，“沈律您别做晚饭了啊！我带馅饼回来了，我妈亲手做的。知道您厨艺好，我妈的馅饼也是一绝。不要小瞧能拿产钳的手哈，尝尝您再负责任地给个评价！”
沈浩澄原本也没做饭的打算，听他语气极佳，微笑着道，“这次待得挺高兴啊！到哪里了？”
“到楼下了！”池跃的声音里藏着一丝雀跃，“您没出去野吧？我这可是临时查岗！”
用词不当，沈浩澄却没办法坦然指出，他下意识地看看时间，然后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望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步履轻松地往这边走，心情有一点儿沉，“还挺早呢！”
“孩子长大了父母的家就不是家啦！”池跃仍旧不假思索地说，“不是我妈看着，我还得更早点儿！好了，我上来了，见面再说！”
沈浩澄瞄着他颠着肩膀进了楼道，样子非常轻快，虽然看不清楚五官和表情，仍能感受得到这个人在高兴，心情越发沉了一些。
池跃，不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同性恋者。
稚鸟归林般的兴奋，毫不掩饰的开心，于别人来说是种什么考验，自己可清楚吗？
没容他想太多，密码锁就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沈浩澄站在沙发边上望着门口，心里竟有些慌。
期待，但也害怕。
以致悄悄屏住了一点儿呼吸。
自己都未察觉。
“沈律！”池跃推门进来，瞧到他后莹亮眼睛立刻便泛起笑意，极像瑰丽涟漪，漾得十分快速，瞬间波及全脸，把所有面部肌肉都牵扯上。
有一分钟，沈浩澄暗存卑劣地想：管他到底什么心思，借着糊涂劲儿往前撵吧！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可他很快出了一层冷汗，震惊于自己的底线丧失。
到底谁糊涂啊？
“干什么呢？”池跃兀自笑盈盈地，“天都暗了也不开灯。您饿没饿？我这就热热馅饼，咱们马上吃饭。”
都是可答可不答的话，沈浩澄分神戒备自己，也不认真回复，只是走到池跃身边，接下他手里的东西。
池跃忙忙叨叨地脱衣服，兀自嘟囔，“我一猜您就能在家，不是那种四处闲逛的人！下了公车就打车往回跑……哎，您别动手啊！我妈特地教过我怎么热馅饼才更好吃……”
沈浩澄仍不说话，只是提着池跃带回来的小钢盆子，站在原地看他洗手。
池跃的兴致特别高涨，洗完手就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先往沈浩澄脸上转了一圈，然后又笑盈盈地接过馅饼，三步并成两步地进厨房去，“得用平底锅。我妈说的，少少少少地抹一层油，略微煎两分钟。她包了两种馅儿，牛肉的可以多烙一会儿，肉热透了才香，圆白菜的不行，时间太长菜就不脆了，饼皮酥酥就成。”
沈浩澄过去摆好煎锅，看着池跃解开钢盆盖子，稍微意外了下，“这么多？真没少拿。”
“我爱吃。”池跃乐滋滋地，“我妈还怕我留久了吃坏肚子，紧着嘱咐，殊不知俩大男的，也就一顿的事儿。”
“哦！”沈浩澄听明白了，立刻揪着话头“原来不是特意给我带的。”
池跃似没料到他会在意这个，赶紧瞄一瞄人，解释地说，“我没说住在您这儿。我妈要是知道肯定觉得这种东西拿不出手，所以别挑理哈！”
“怎么没说呢？”沈浩澄却没风度起来。
“啊？”池跃总是积习难改，有点儿愣怔。
“怎么没说住在这儿呢？”沈浩澄非要追击，“我就是你的上级律师，普通同事，一块住住怕什么的？你都在我这儿待这么久了，干嘛瞒着妈妈？”
池跃越发诧异，不知该怎么答，瞪他半天才讷讷道，“不是想瞒，而是……”
沈浩澄伸手把电煎锅的插头按在插座里面，反身拿了一个盘子，不闻池跃继续说话，替他讲道，“不知道怎么说吧？家里分明给你拿钱租了房子，干嘛非要跑别人家里来凑热闹？阿姨也许会对你说应该注意保持距离，关系太近不利长久相处，所以就下意识地瞒着了。”
池跃更加说不出话。
电煎锅很快热了，细微的电能转化热能的声音嘶嘶闯进人的鼓膜，池跃却听不见，他真有些傻了。
沈浩澄用油刷往锅底抹了层油，然后认真分辨分辨饼的内馅，挨个摆在锅里。
“沈律……”池跃非常小心地道。
沈浩澄被那种语气狠狠捏了一把心脏，他怕饼会糊掉，使劲儿拧了一下温控旋钮，力气用得极大，“池跃，吃完饼回去住吧！我开车送你！不用总惦记我的安全，这么大人了，会保护自己。”
池跃没有吭声，他垂下头，眼神直直地盯着锅里的馅饼，片刻前的喜悦全不见了，像个委屈巴巴又甘受欺负的小孩儿。
沈浩澄心里更加难受，他抓过木质煎铲给那些饼翻了个个儿，嘴里叮上一句，“听到没有？”
池跃这才清楚他说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转身就往厨房外走，“我是吃完来的，现在也不怎么饿，您自己弄，现在还有公车，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浩澄实在克制不住焦躁郁闷，啪地摔飞了手里的木铲。
无辜的厨具狠狠磕在灶台上面，而后受力弹起，飞了好远一段距离，哐当跌入洗菜盆里，之后兀自震荡两下，似在抗议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池跃猝然顿住脚步，完全呆了，他满脸愕然地看看沈浩澄，又扫一眼横遭发难的木铲，而后迅速别开脸孔，什么都不看了。
沈浩澄一时没能忍住情绪，火气还没消散就看清池跃转脸之前一双好看眼睛迅速红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理智犹存地拽掉了煎锅电源，连呼了好几口气才能正常说话，“是我没表达好。也可能是……我本身就很心虚……池跃，咱们心平气和地说话，你这么……这么优秀出挑的年轻人，老和个同性恋者共处一室毕竟不太恰当，咱们……得知道避嫌。刚才是我敏感了，你别介意……嗯，也别全不介意……”
“对不起！”池跃非常迅速地说。
沈浩澄无限烦恼，“用不着道歉……”
“对不起！”池跃打断了他的话头，坚持地说。
沈浩澄抿上了嘴，他听出来，池跃是故意的，他并不是真心道歉，而在置气。
被他可怜模样给欺骗了。
沈浩澄想：倒忘了这孩子是个犟种，很有脾气。
池跃继续往门厅走。
看他伸手抓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外套，沈浩澄克制地喊，“池跃！”
池跃如同未闻，飞速穿上外套，拉上拉链，又去拿鞋。
动作有些颤抖，沈浩澄站得位置很巧，清清楚楚地看到池跃骨节分明的指轻微哆嗦，心里莫名地疼，大步往他身边走去，拼力把声音放柔和，“别闹脾气池跃！你现在出门下楼容易，明天不见面了？”
池跃已经把鞋放在脚边，听见这句，线条好看的手立刻凝在空气之中，没根没援一般静在沈浩澄的视线里面。
沈浩澄下意识地觉得，那双手的皮肤都苍白了。
“没闹脾气！”池跃终于说话，他垂着额头也垂着眼，羽毛般的长睫像要扎进下面睑缘，完全挡住了眼尾那一抹红，“是很羞愧！我……太不注意分寸了，太……交浅言深，真的对不起。给您造成了困扰，请原谅。”
沈浩澄心里的疼瞬间就放大了。
他并不想听类似的话。
迁怒也罢，不识好歹也罢，他都不是随便任性的人，这会儿工夫已经歉疚不已，后悔伤害了人，可是池跃这几句话也伤到了他，让他不知不觉也心疼起自己来。
难道他愿意这样对待乘兴而来的池跃吗？
他不想其乐融融地吃掉馅饼然后一起守在沙发上面玩两把游戏？
他不喜欢空荡的屋子里多一个叽叽呱呱说话的年轻男子？
难道他安心要做一个无情无趣的人？
若非没有办法，大律师和小助理，上司和下属，暂时是种不可拆解的关系，也受他人关注监督，何必闹得如此尴尬？他就不难受吗？
不知能说什么。
“我也在这儿打扰了挺长时间了！”池跃声音仍闷，似在努力压制什么，“租的房子老是空着也不好，早点儿回去收拾收拾……您就别送了！咱们……明天见！”
覆水难收，话讲出去拽不回来，沈浩澄只好接下这种道别，“那你注意安全，到家和我说一声。”
池跃使劲儿点了下头，嗯的声音异常含糊，他速度极快地穿上了鞋，要起跑般冲出门去。
锁舌喀拉一响，门关严了，沈浩澄的心里骤然一空。
他在原地立了半天，耳中听着外面电梯声响，知道人已经下去了，又本能地转回阳台去望。
几分钟后，池跃大步出了楼道，和来的时候不一样，那双好看肩膀平平绷着，再也没有上颠下颤，走得虽然不慢，脚步却沉重了。
沈浩澄凝神注视着他，猛然发现外面竟下雨了。
天还凉着，却应是场春雨。
沈浩澄没有丝毫喜悦，只觉得冷。
池跃满腔热情而来，兴致勃勃地准备和自己共进晚餐，他却把这孩子的满脸笑意强行剥掉，狠心地撵入了霏霏寒霖之中。
心脏更加剧烈地疼痛起来。
久久都未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