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里的香气更为浓郁，关尔佳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严肃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今早的op直播我看了，你从一开始就缺席，半途靳诺也离开了。没过多久，他就打电话叫我去接他。一路上他的状态都很糟糕。请问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代泓予没说话。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我来猜吧。你是不是跟他提退役的事情了？”
代泓予猝然抬头，良久，才面露痛苦之色，声音极低，“对。”
他又补充道：“我没有故意想跟他提这个事情，那个时候他无意中听到了，我还没来得及解释。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关尔佳打断他，“重要的根本不是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重要的是那两个字为什么会从你的口中说出来。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上个赛季之前，你还没来的时候，他父母早就已经跟他谈过无数次，想叫他早点退役回家了。领导们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既然赞助商有要求，他们也乐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如果是单纯害怕退役，他不会那么崩溃。只是因为那是你说出来的话。他那么在乎你，你却也背叛了他。你根本不配和他站在一起。”
“……对不起。”
代泓予痛苦地掩面，此刻所有解释都很苍白。
“对不起……我想见他，我想亲口对他说。”
关尔佳长久注视着他，心里为靳诺不平。
看，你那么在乎的人，就是如此幼稚又脆弱，根本不配你寄托信仰。
他放下凉透的咖啡，站起来。椅子在地面刮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
“我不会拦你，但小诺愿不愿意见你，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无权干涉。”
-
代泓予站在靳诺的房间前，手抬起放下好几次，才终于鼓足勇气敲门。
令他出乎意料的是，靳诺并没有装没听见，也没有为难，爽快地开了门。
他好像洗了澡，发丝蓬松，身上隐隐散发出好闻的沐浴露香味。可却还是没有掩盖住疲惫，脸色透出一股失血的青白，衬得褐色的瞳孔更浅，浅得似乎快要失焦。
“进来吧。”他侧身让开，低声说。
代泓予惴惴不安地进了房间，甚至一眼都不敢跟他对视。冰鞋和训练服乱乱地被扔在行李箱里，它们的主人还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整理。窗帘被拉得很严，屋子里充满了生硬的人造光源。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在一起，下一秒又散开。
代泓予手足无措，“你、你先说吧。”
靳诺抿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问出口，“刚才的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念出那三个字的时候，他觉得很荒谬。
“绝对不是！”代泓予矢口否认，生怕靳诺误会一点点。
他的果断似乎令靳诺开心了一点，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极为细微的弧度，很快又落了回去。
“我今天来，是想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的。很抱歉，因为我自己的忙乱，却影响到了你。”
靳诺颔首，慢慢地听他解释。
代泓予沉默几秒，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先从铃木绫乃开始说吧——就是今天你看见的那个女生。她是我刚升组时就开始骚扰我的私生饭。直到宣告退役的那一年，她才因为对我身边的人动手而入狱。我以为之后她不会再跟着我了，所以才一直没有跟你提过。也是前阵子她才又突然联系上我的。她非常疯癫，经常会有过激举动，并且无孔不入。我怕我和你太过亲近，会刺激到她，我怕她伤害到你，所以最近一直躲着你。这件事我没有提前跟你说明，是我的错，对不起。”
靳诺始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下面是……关于……退役的事情。”那两个字极为艰涩地从代泓予的嗓子里挤出来，“冠军杯之后，临时回北京开会的那天，你走之后，他们给我施压，说……”
“他们说什么了？”靳诺声音飘忽。
“他们说，叫我必须把精力分到易执身上。说跟你的父母沟通过了，你父母也表示希望你早点退役，赞助不会撤。……我不愿意，他们就……对不起，或许这次的选站，也是我影响到了你。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两全。或许关尔佳说得没错，我总会害了你。如果当初我没有接下这一份合约就好了……”
代泓予脊背不堪重压，深深地弯了下去，声音喑哑，直到无法辨别。
一阵衣料摩擦的悉索，靳诺换了一个姿势，看着面前的人，突然觉得他好遥远。
“所以，”他的眼眶一点一点沁出红色，为了掩盖哭腔，声音变得极细极轻，“你也觉得没有办法，你也觉得我可以退役了，对吗？”
死寂。
“你觉得告诉我也没有用，我们不可能一起想办法解决对吗？你到底是不信任我，还是打从心底认为，无论我怎么执着，最后的结局依然还是只有那一种？”
一瞬间，代泓予感觉到钝痛从心脏扩展到指尖，以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肢体末梢。他很想信誓旦旦地说我没有，我永远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他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来，靳诺就一定会信。
可他骗不了自己，更不想去骗靳诺。他已经够卑劣了，不想再成为更卑劣的那个人。
他很痛苦，可靳诺比他更痛苦。在他两难时，是靳诺作为那个选择的牺牲品受折磨。被削减训练计划的是他，被恶意选站的是他，被逼着退役的也是他。
靳诺低头，两滴湿润的水痕出现在衣角。他伸手摸摸，湿润温热的触感。他吸吸鼻子，抬头，叹气，勉强扯了扯嘴角，抿唇忍住接连不断的泪水。
“好了，我知道了。”
他起身，主动打开了房门，“你可以走了。”
代泓予欲言又止，可对上靳诺那平静无波的双眼的一瞬间，突然又退缩了。
“我不会退役的，我要滑到永远不能滑为止。如果这给你造成了困扰的话，我很抱歉。我也不会再强求你给我进行额外加训了。”
说完，靳诺就关上了房间的门。
那一刻，代泓予突然觉得他再也无法靠近他了。
-
次日正赛，三人同行。
关尔佳还开着他租的车，透过后视镜看靳诺，浅笑着问：“今天状态怎么样？”
靳诺也报以微笑：“昨晚休息得蛮好的。”
他神采奕奕，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与之相对的，代泓予戴着严实的口罩，刘海垂下，堪堪遮住双眼，衣服还是昨天那一身。他落寞地坐在后座，仿佛隐形人，只听着前排言笑晏晏。
靳诺和关尔佳说话，视线却忍不住瞟向后座。关尔佳发现了，却没点破。
到冰场，观众与选手不在同一个通道，两个人先下车，关尔佳一个人单独去检票。
代泓予一如既往地主动帮靳诺拿东西。靳诺默许，主动走在前面。他今天穿了件浅米色的羊绒毛衣，衬得整个人柔软温暖。低头的时候，从领口露出一节清瘦纤细的颈项，脆弱得好像轻轻一碰就要折断。
“小诺。”代泓予轻声叫他。
靳诺有点吃惊似的，转头“嗯”了一声，上扬的尾音竟然显得有点轻快。
“我会陪着你滑下去的，我保证。陪你到你不想再滑为止。”他认真地说。
靳诺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他说“好的”，表示自己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却并不对此再做更多的评价。
这是他们今天的第一次交流，很简短，随后就是沉默。
从更衣室出来的路上，他们偶然碰见了尤金。尤金一如既往地说话夹枪带棒，靳诺早就习惯了，只当没听见，转头就走，反而是代泓予听不下去，忍不住回怼，弄得尤金脸色难看至极。
他能感觉到，靳诺今天的状态确实很好。一踩上冰面，浑身气质仿佛随着下降的温度被一起冻得冷硬。短节目仍然是《Winter》，但与冠军杯又有不同。那一场他是柔软慈悲的王子，这一场他是锐利冷硬的骑士。他在冰面上的肆意洒脱，即使是尤金也远不能及。
那不是分数能够评判得了的精彩。
代泓予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时他在和教练说话，冰刀划过冰面的脆响突然攫取了他的注意。他下意识偏头看去，就看到一个漂亮得雌雄莫辨的小孩儿，在冰面飞来飞去。
冰面那么冷，小靳诺的脸上却全是汗珠。他张着嘴小口喘气，明明已经很累了，脸上还笑得皱成一团。摔了好像都不觉得疼，爬起来继续滑，一点儿不受影响。
他看着看着，就忘了刚刚跟教练在说什么，趴在挡板上，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靳诺总是有这样的魔力，他的每一场节目都值得反复品味。只要踩上冰面，他就是快乐的，看他表演的人也会是快乐的。
今天观众出乎意料的多，代泓予看靳诺一边滑行一边朝他们挥手，回应他们的每次鼓掌和欢呼，突然特别嫉妒。
靳诺状态真的很好，短节目全场第三，和第二名的分差在0.5分以内。代泓予陪他去等分，分数出来的时候冲他张开了怀抱。靳诺显然也很开心，定定看了他一会，看似毫无芥蒂地拥了上去。
“恭喜你。”代泓予紧紧抱住靳诺，努力感受他温热的躯体在怀中的感觉，小声道贺。
“我说了我会滑下去的。”靳诺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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