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飞影忽的顿住脚步, 扭头朝一旁看过去。
那女子正趴伏在她的肩膀上,枯槁骨手攥着衣襟上的珍珠,蛛网般的血线覆在黑色指甲上, 从指尖往上蔓延。她抬了抬下巴,原本披散耳畔的墨发落在肩上, 露出一片泛着森森冷意的苍白脸皮,没有五官, 就这样直直对着玉飞影。
女鬼无嘴, 可声音就在耳边炸开,玉飞影耷拉眸子, 幽瞳颤动,冰颜微暖,依稀看到她漂浮在半空中的脚, 不知被什么东西腐蚀成白骨,有些地方还连着粘稠的血肉,系着筋条, 滴下黄褐色的脓油。
“凌霄花, 山中利崖,花中贵胄,自然听过。”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女人突然怒吼了一声, 尖锐的嘶叫声回荡鬼门关前,玉飞影不语,轻飘打量她一眼, 后者立刻噤声, 往后退了一下。
但仍然不死心。
她再度贴过来,哭哭哀求道:“你知道的,我问不是花, 而是人,我能闻出来,你身上有师傅的丹药味道,你定和师傅见过面。他鲜少与旁人接触,你既得他馈赠,便一定知道我和凌霄花。”
“知道又如何?”
玉飞影淡淡开口,眉眼精致却不带一丝暖意,黝黑的眸子尽管落满了晨星瀚海,也压不住眼底的寡然,她扭头看她,语气冷冽:“弃怨儿,你已身消百年,生前屠尽魔域,被黑刃魔刀斩于刀下,身背禁锢,早没了转世投胎的机会。”
“我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等在这儿的!”说着,脸皮上眼睛的位置居然渗出了乌黑的血,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两道慎人的血痕。
她躲闪不及时,有一滴落进了玉飞影的锦衣中。
“我知道我没有来世了,可她还在想着复活我,我感受到了,她召唤我的魂魄!”
“你想本尊怎样?”
玉飞影换了个问题,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黑刃魔刀从自己这里借走的幽冥草有召唤魂魄起死回生的作用,想要复活她的人……
可能是她的师傅。
“若你能够遇到她,可否告诉她,人界东山村中三月初八子时降生的小儿,就是我。”
玉飞影皱了皱眉:“人界何来东山村?”
“对,人界没有东山村。”
…………原是如此
“好,若有机会见到她,”
弃怨儿终是点点头,虚影朝玉飞影磕了个头。执念由心起,由心灭,如今她已无执念,微薄的法术哪里能够支撑她停留人间,还未等站起身,便已经如烟消散,混入鬼魅的邪风中,没了踪迹。
玉飞影长叹了口气,忽而想到曾经的自己,也是如这般守着执念,不肯放手的。
刚收回视线,恶鬼怨怒声便四下响起,身边魅影飘逸游荡,白雾散尽,露出枯草深处的鬼门关。
六级青阶上,巨门禁闭,白匾上黑墨书成鬼门关三个大字,白幡乱舞,拖尾摇摆,赤色灯影重重,一左一右牛头马面六尺石像屹立,怒目狰狞,邪祟四窜,白纸做雪纷纷扬扬。
门前,十八根九尺青铜门柱深埋地底,下方由约手臂粗的铁链根根相联,扇形铺开,铁链和门柱上皆刻着形状各异的符咒纹路,聚起高耸入黑幕的结界,有鬼靠近时便发出灼热的红光,炙烤的众鬼哇哇大叫,不敢入内。
一会儿功夫,鬼门关前便围了十几层的冤魂,人界无身,鬼界无门,他们便只能在这里哀嚎怨叫。
大多是些粗布麻衣的百姓。
无权无势。
生时在人间食草裹腹,亡了被挡在门外,烈火灼烧。
玉飞影咬了咬牙,左手指尖不自觉抚上右手腕上缠绕了几圈的腰带,细长轻薄的绯红衣带微凉,指尖划过的地方,从密麻丝线中浮起星芒光点,在宽大的云袖中乱窜。
随后又重新附到腰带上,手腕上光芒大作,玉飞影提腕,十指修长,从脉搏处飞出飘逸长带,直朝着面前的结界穿过去。
众鬼突察变故,慌乱中朝两边散开,飘带擦过阴潮寒气,与十八门柱所幻结界相撞,铁链剧烈颤抖,焦灼不安。鬼门关上从门上几个灯笼中散下明红烟尘,顺着地上,锁链上,门柱上的沟槽痕迹行走,顷刻间便点亮黯淡天际。
红白两道法术在一点汇集,结界上裂开诡异的线条,最终化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鬼面,顺着法术之线,朝最末端的人吞噬过去。
玉飞影半眯了眼,眸光幽暗。
“身为鬼界之主,却不行鬼界事
宜,为一己私欲招致冤魂四散,甚至用十八层地狱的戾气来封印鬼门关,阎王,这就是你做的好事!”
嚣张肆妄的声线回荡鬼门关上空。
小鬼喧扰推搡中,回头看去。
恍惚中见一女子,孤州清影,星月伴身,峨眉半拢,明眸倾世,携普渡众生的悲悯而来。她不曾予他们分毫余光,却将每个人拉出炼狱火牢,飘带所过之地,三月风行,六月蝉鸣。
鬼面巨口红舌,面颊生裂。
“神尊殿下不该管我等闲事!”
“闲事?天怒人怨,六界不得安稳,本尊身居昆仑,尚听闻人界凄惨,不管,难道眼睁睁看着你鬼界吞并人间吗?大灾过后瘟疫四起,届时你又当如何?难不成就放任那些冤魂滞留,吸取阳气,将更多活人拖到死吗!”
“你食人之俸,却不担人愿,当真是枉费了人界几年不灭的香火供奉!”
玉飞影将鬼面之力一并承接,然后反手将其拍回去,过了玉飞影手的鬼气虽然被削弱了些,可威力却更大,姐姐不堪重任,在碰触到鬼面的一瞬间便已经炸成碎片。
鬼面直行,刮断白幡,狠狠落在厚重的鬼门上。
嗡——
老钟微响,百年来无人可撼动的巨门咔嚓几声,随后裂开了几道缝隙。
下一秒,巨门落石,坠开一个半人高的窟窿,鬼魂们激动起来,纷纷朝那处破洞爬了过去。
玉飞影收手离开,却在转身的瞬间被人撞了一下,再去看时,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气息中,只余下一股淡淡的香。
…………
龙王寂灭,万鬼哭嚎,三殿下扶羲刚刚继位,龙王殿上灵堂还未摆好,就封起西海边界,同时下了个不可哭悼先王的命令。
一时间众说纷纭。
流言蜚语向来传的极快,西海之水四通八达,不出一刻,远山的小河流都知晓了此事,其中传的最凶的,当属“二殿下扶羲杀兄弑父,所得龙王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心有愧疚所以不敢面见先王,所以不许虾鱼哀悼。”之说,传的沸沸扬扬的。
而真正知道原因的,不过寥寥几人。
扶羲刚刚送走了长鳞,下达完命令后,转身回到龙王殿操办灵堂诸
事,与叙华衣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
前者刚刚继位,龙袍加身,王冠华贵,看起来风光无限,后者却满目愁思,发髻凌乱面容憔悴无比。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错开目光各行其事,等到走的远了,谢缘师这才开口道:“殿下,长公主这出好戏,确是将您推出去了。”
扶羲垂眸没有说话,面容冷峻,劲松之姿态,墨发高束,繁复精美的衣裳随着他走路的动作空灵作响。
他自然也察觉到了。
长姐将自己推出去了。
他刚刚下完命令,不许哭悼龙王,长公主就哭的昏昏沉沉,久久不肯离去,此番孝心感天动地引人落泪,自己与她相比,俨然不忠不孝的狗肺狼心之徒。
而长鳞来传令时,她分明是与自己一同听着的。
这出好戏,是演给了世人看,同时也演给了自己。
“如今西海四处怨声载道,殿下不如解释一番?长鳞的身后是绝玉神尊,她为君,我们为臣,她的命令,我们不能抵抗。但如今外界有些传闻实在不堪入耳,怕是会阻挡了殿下您的路。”
扶羲摆了摆手,骨节分明的指尖微红,手背上青筋竖起,腕骨伤口嫣红。
那日杀庸然时,也伤了他自己,忙到现在,伤口鲜血已然凝固住了。
低沉的声线扩散开,灵堂中烛火相印,黑金石棺早已经被钉住,封印了起来。
“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如果我如同长姐一般,反倒会让人觉得我惺惺作态。”
谢缘师眼中满是不赞同:“那殿下的名声?”
扶羲回身看他,面若冠玉,剑眉入鬓,眼睫垂下时,掩住眸中难得一见的失落:“缘师,你忘了,我哪里还有名声。”
说罢,他抬头,视线飘向被金龙毁坏的高阁,语气悲凉:“当我从荒地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名声了,如今只不过一个杀兄弑弟的罪名,又怎么背不得呢?至于长姐,她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
幽堂中,如平常般冷寂,青阶之上,青口白瓷花坛中长出明艳的花,灯火明珠下,皇明火永不熄灭,偶尔传出渗人的尖叫,碰到四方高墙后,又尽数被弹回去。
叙华衣一身丧衣快步赶来,嘴
唇发白,看起来羸弱,实则脚步生风。
月度忙迎上去,低下头:“长公主。”
“进去说!”
叙华衣脚步未停,匆匆行过,红唇微启,精致的脸庞上浮着黯淡的浓雾,瞳眸深邃不见底,容色威严。
石门在二人进去之后轰然关闭,隔绝外界一切声音,密不透风。
“如何?”
“皇明焰火驯服不了有些怨气大的魂魄,属下之前将他们镇压在沉香亭,可如今,人界冤魂肆虐,惊扰了沉香亭,怕是压不住了。”
叙华衣眯了眯眼,坐到王座之上,仰起头靠住椅背,皓腕如月,搁在金黄扶手上,金白相衬雍容华贵,一个抬眸即是仪态万千:“可有什么办法?”
月度结巴了一下,声音微弱:“如果能有……妖皇玉印……的话。”
妖皇玉印。
叙华衣这才想起来,当年妖皇一束魂魄守在沉香亭,就能镇压百鬼。玉印乃主人法术所化,效果定然一样。
既然是妖皇之物,那应该就在妖界了?
妖界……花赐。
“公主,还有一件事。最后一颗丹药所需之人上千,恐怕杀了整个西海都凑不够,鱼虾之力微弱,不可入药。”
幽堂内突然安静了下来,月度瞬间屏住呼吸,余光悄然打量叙华衣。
丹药之事,事关素娘夫人,只要是跟她有关的,公主都会小心谨慎,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该去哪里找那法术尚佳的一千人入药。
叙华衣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佛徒虽然法力高强,可除了那些自己走出来的,她无法进去,妖界自从上次斩杀她们百人后便生了防备的心,而昆仑山,戒备森严,如今想要进入都难如登天了。
魔域被弃怨儿杀了个干净,留下的几个也没什么用,鬼界……
都不可以。
到底,该从哪里找这千人呢?
“哈哈哈哈哈这么简单的问题,居然难倒了睿智的长公主?”皇明火突然狂笑几声,从炉鼎中幻化出半个身影,飘荡在二人左右。
叙华衣愣了一下,抬头望过去:“简单?”
皇明火笑着点点头:“自然是简单的,最后一颗丹药炼化困难,可用两法,千人炼化,或者……一二人足以,我听说,昆仑山的殿下
不是要大婚了吗?”
月度:!!
皇明火舔舔嘴唇,笑嘻嘻的凑近,趴在叙华衣的肩膀上,声音暗哑,似魔鬼的引诱,拉着她一步步走向绝路:“玉飞影短短几十年一跃成为六界之首,战无不胜,还能只身扛下一百年的天劫。那可是天劫啊,你可知天劫的威力?每十年一次,一次九九八十一道,就连当年的尘拂祖师,怕是也只能扛一半。”
皇明火笑着触上叙华衣的脸颊,如同婴孩的抚摸。
“而她,却都扛了下来,而且,安然无恙。如此想来,她必定是绝佳神骨!只要有了她,最后一颗丹药,何其轻松?你的素娘,就会永远陪着你了。”
月度听得瞪大了眼,心中震撼,不由得上前一步,急急开口:“公主,绝玉神尊当年救素娘夫人性命,是夫人的恩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