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魔道祖师同人)【曦澄】隐琳琅>第八十六章 番外托春风

  (一)

  魏无羡靠在窗边,望着静室外熟悉的风景。自重生之后,他对这扇窗外的景致已是十分熟悉,云深不知处居于深山之内,本就幽深宁静,再加上家风严格,连高声说话都不被允许,因此更显庄重安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肃然之气。

  然而这样肃穆的云深不知处,在这两个月内,一直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气。黛瓦下挂起了红灯,参天古树间绕着红绫,一箱箱贴着囍字的封箱,被源源不断的抬进抬出。随处可见忙碌的弟子,时不时听到山门处传来喧哗之声——也无人在意是不是犯了家规,要不要领罚了。

  六礼已过了五礼,今日蓝曦臣便要前往莲花坞,迎娶江澄。

  江澄是个地坤。这个消息犹如一颗巨石投入湖中,震惊了整个修仙界。谁又能想到,那最是无情,最是凌厉,最是叫人胆寒的三毒圣手,竟然是一个地坤。这颠覆了所有人对地坤的认知。有人议论纷纷,有人惊叹不已,有人摇头斥责,有人愤愤不平。

  但蓝氏自然是最欢喜的。修仙界唯一的地坤,花落云深不知处,被蓝曦臣所摘下。蓝氏上下,终是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尤其是老一辈,经历了对蓝忘机与魏无羡结合的失望后,总算是在蓝曦臣身上找到了安慰。

  这两个月来,一向古板严肃的蓝启仁脸上,竟然时不时的露出了可以称之为和悦的笑容。即便是有弟子不小心犯了家规,只要不是太严重,他便也不说什么。有的弟子为了安排大礼,一时忘了规矩,在云深不知处内奔走喧哗,他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了弟子们的破戒。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可见蓝启仁这次,是有多么的高兴了。

  蓝氏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事了。无论是上一代宗主青蘅君,还是先一步找到道侣的蓝忘机,都没能举行大婚典礼。如今总算是可以风风光光的给蓝曦臣办上一场盛大体面的婚礼,蓝启仁自然是格外上心。

  大婚所需的物品,皆选最上等的来用,还特地从姑苏城请来了最顶尖的八十八位绣娘,为每一位弟子织制礼服。上至亲眷弟子,下至家仆,每人都至少领到了两套精美到极致的礼服。而像蓝忘机蓝思追等重要的亲眷,蓝启仁更是准备了十套款式纹样皆不相同的礼服,每一套都能令本就俊美的蓝氏弟子更显非凡。

  有钱,真是太有钱了。魏无羡不禁在心中感叹。

  与此同时,一股无法言说的遗憾,却也浮上了心头。

  想必莲花坞,排场也不会输给云深不知处吧。

  就在这时,屏风拉开的声音响起。魏无羡一抬头,便见着装完毕的蓝忘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见了鬼神都能不动声色的魏无羡,此时却睁大了双眼动弹不得。

  除却成亲的蓝曦臣以外,其余蓝氏弟子皆照家服之色着装,但蓝氏家服,颜色素白,在这等大喜的场合,多少不太喜庆。

  于是蓝曦臣与族中长辈商议过后,或有先令弟子们着红衣,再搭以蓝氏纯白外袍的礼服,或有在衣物细节处绣上喜纹暗花等,每一套都做了巧妙的改动,不仅不违古礼,且更添喜气。

  因迎亲乃是大礼,所以蓝忘机穿的这件礼服,乃是最为精巧的一件。咋一看,乃是纯白的广袖礼袍,却在衣袖领口之内,藏了金边喜红的暗幅里襟。站立不动时看不见,若人一走动起来,便时不时露出了那精美绝伦的刺绣。那巧夺天工的图案,但凡见者无不赞叹。而内袍里布饰上的流光,透过皓洁的外袍若隐若现,稍稍行动,便在衣摆显现出流云之态。加之这件礼服,裁剪得格外合身。更是将蓝忘机那副仙气缥缈的天人之姿,衬出了器宇不凡的华贵。

  “嘶——”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小鹿一般怦怦的跳动,他的蓝二哥哥真是……俊得叫人把持不住啊。

  蓝忘机看了一眼盯着自己发愣的道侣,又看了一眼案上摆放整齐的礼服,面无表情。

  魏无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那叠得老高的礼物,不自觉翘起了嘴角。

  当他收到蓝启仁给他订制的礼服时,心下确实非常震惊。他原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虽说蓝氏内部早已承认了他为蓝忘机的道侣,但他既不是女性,也不是地坤,恐怕依旧难为修仙界所接纳。宗主大婚这样重要的场合,若是蓝氏要求他回避,他也觉得没什么关系。

  但思追送来他的礼服时,魏无羡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蓝忘机有几套礼服,他便有几套,皆以与蓝忘机相同的标准来做,发冠衣袍,腰佩足靴,一件不落。着实让魏无羡心中感动了一把。

  但从象征性的纳彩之礼开始,魏无羡就一次也没有穿过这些礼服。

  “魏婴。”蓝忘机的声音把魏无羡唤了回来,那双琉璃色眼睛早就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你今天,还是不去?”

  魏无羡露出一丝苦笑,对蓝忘机说道:“本来这三书六礼,也没有非得我出场的时候。我去的话,除了给江澄添堵,给婚礼添乱,还能做什么?多少人盯着我们俩准备看笑话,万一让有心人寻了个机会,保不准,好好的喜事都给我毁了。”

  蓝忘机眉头绷紧,缓缓说道:“你不去,他们也一样会做文章。”

  “我知道,”魏无羡笑笑,“但我不去,他们没热闹看,暗地里说两三句就没了。我去了,怕是一言一行,都会被盯得紧紧的。哪怕就是喝口水、笑几声,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放大了好几倍来看。”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无所谓,江澄面子薄,未必受得了。今个儿是他的大日子,我不能毁了他。”

  蓝忘机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取过放置在一旁的装饰用腰绳。

  “那你在家等我,我明日便赶回来。”

  魏无羡听了他的话,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听景仪他们说,按礼接了亲,要马上回来的。但泽芜君为表对江澄的敬意,愿先以江氏宗主的道侣自居,在莲花坞住上一周,七日之后,再将江澄从莲花坞迎过来。”

  蓝忘机点头,魏无羡又笑道:“听说莲花坞从今夜起,连摆七天宴席。我跟你说,你可别小看了莲花坞的宴席,那可比你们云深不知处的家宴豪放得多。连景仪思追那些小辈,都懂得要去给泽芜君撑腰杆充场面,不让莲花坞把泽芜君看低了去。你就这么放心把你哥丢在那儿?”

  “兄长可以的。”蓝忘机面不改色,握着腰绳束在卷云暗纹的双层腰封上。

  闻言,魏无羡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抓住蓝忘机的双手:“让我来系。”说罢,抽过蓝忘机手中的腰绳,一边摸索着腰带上的暗扣。蓝忘机张开双臂,方便他系。谁知魏无羡系完了,便把身子一靠,扎进蓝忘机怀里抱紧了他。

  蓝忘机自然也是收紧了手臂,用宽大的袖子将他抱住。

  “蓝湛。”魏无羡脸上虽然一如往常般笑嘻嘻,语气却透着一股认真,“我知道你不喜欢江澄,也不高兴江澄做了蓝氏的主母。但是……别对江澄生气。江澄这人,有时候得理不饶人,说话又不好听,但其实心地不坏的。再者,你看我们的事,蓝大哥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好听的,对我也挺好。所以你就算不听我的,也看在蓝大哥的份上,别把大哥的喜事搞砸了。万一江澄为难你,或者说了我什么,你也忍忍就过去了,可千万千万,不要动手。要是大哥的喜事因为我的缘故被搅合了,我真没脸呆在这云深不知处了。”

  蓝忘机沉默了半晌,抬手轻轻抚摩着魏无羡的长发。

  “我知道。”

  魏无羡笑起来,抱着蓝忘机蹭了一会儿,抬头就是一个奖励一般的轻吻。

  “我的蓝二哥哥穿这身真好看,我都舍不得你脱下它了。”

  蓝忘机看着他,表情就好像听到了一个一点都不有趣的笑话一般。

  “不脱,也可以。”

  魏无羡愣了半晌,才恍然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套衣服那么贵,别弄脏了!”

  所幸他话音刚落,静室门外就传来脚步声。门响了几下后,便听见蓝思追的声音响起。

  “含光君,魏前辈,先生要我过来叫你们,吉时快到了,请你们快去雅室准备。”

  (二)

  出了静室,思追已在门外候着。作为蓝氏亲眷,他自然也要跟随众人前往莲花坞迎亲。他的礼袍虽也非常庄重,但像较于蓝忘机,却又多了几分年轻人的清朗和简洁。魏无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不错,不错。”

  蓝思追看见魏无羡没有穿着礼服,小心翼翼的问道:“魏前辈不去吗?”

  魏无羡倒是毫不意外他会这么问,自然的摆了摆手:“不啦,我向来不喜欢这种繁文缛节的场合,而且你们蓝家规矩又多,到时候又是拜这个又是跪那个的,我可受不了。”

  蓝思追闻言苦笑道:“也是,我们家规矩挺多。”

  魏无羡摇头道:“别说文定啊过礼啊,光上次安床就够呛。别人家安床热热闹闹撒果子,你们家……唉,不提了,我不知道等江澄进了新房,看到枕头上放的是《雅正集》,会是那么表情。”

  蓝思追似乎想象了一下,竟然也忍俊不禁,跟着魏无羡噗嗤一声笑出来。

  蓝忘机咳了一声,沉声道:“走吧。”

  “走走走。”魏无羡笑嘻嘻搭住蓝忘机的肩,“去看看景仪这个挚郎如何了。”*1

  三人一路走到雅室,从偏门进入,蓝曦臣和几位长辈已坐在座上,一边饮茶一边等着吉时。一见他们过来了,蓝曦臣便起身朝弟弟挥了挥手,招呼他们过来饮杯喜茶。

  蓝曦臣今日成亲,自然和其他弟子不同。只见他身着大红婚袍,坠了宝石的流苏从金色的发冠上垂落,挂在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边,那春风暖阳一般温柔的脸庞,此时更是流露着神采飞扬的笑意。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袍也掩盖不住高挑笔挺的身形,反而将他衬托得比往常更加英姿挺拔。往日落雪白梅一般安静柔和的蓝曦臣,换上了这一身雍容典雅的打扮,竟是威风凛凛,气宇轩扬,既有玉兰之洁,又有牡丹之贵,两者相融,更显非凡。

  若说蓝忘机这一身犹如孤高明月,那蓝曦臣这一身,便犹如东升旭日,光芒万丈,叫人根本移不开眼睛了。

  蓝忘机牵着魏无羡的手走过去,行了一礼道:“恭喜兄长。”魏无羡也跟着行了礼,祝贺道:“恭喜泽芜君。”

  蓝曦臣笑意盈盈,眉梢眼底尽是喜意,看向魏无羡时,却稍稍带上了些憾色。他身后的蓝启仁,则明显的皱了皱眉。

  魏无羡顿时也相当后悔,今日蓝氏长辈来得颇多,他就算不去,怎么也该换上礼服来道贺,才不会辜负了蓝曦臣和蓝启仁的好意,如今这般随意,反显得自己有些傲慢无礼。只怪自己太粗心,考虑得太不周全,就算蓝忘机宠爱他不提,他自己也该先想到这点才对。

  幸亏蓝曦臣看着魏无羡一脸愧色,心里早已通透,立即让下属端了茶来给魏无羡,笑道:“魏公子,今夜我与忘机,叔父,还有几位老前辈都将留宿莲花坞,如果族中有什么事,请你帮忙多照应。”

  “泽芜君放心,没问题的。” 魏无羡饮了茶,不好意思的回道。

  “忘机借我一天,明天礼成后,立刻就把他还给你。”蓝曦臣笑道,拍了拍蓝忘机的肩膀。

  “泽芜君客气了,若是莲花坞那有要求,让蓝湛多留几天,你可一定把他留住了。”魏无羡握住了蓝忘机衣袖之下的手,“一切以喜事为重,千万不要因为我怠慢了婚礼。”

  蓝曦臣看着他,缓缓颔首,似还有话要说,却不巧又有几位长辈过来了,蓝曦臣向弟弟点了点头,蓝忘机会意,握了握魏无羡的手说:“我过去了,你自己随意。”

  “嗯。”魏无羡刮了刮他的手掌。怎料蓝忘机突然一抽手,把他拉近,趁人不备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才松了手,去帮蓝曦臣迎接长辈。

  魏无羡看着他的背影,喜滋滋的摸了摸脸颊,一转身,就发现蓝思追站在身后,尴尬的偏着头,装作刚刚什么都没看见。魏无羡乐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你怎么还没习惯。”

  蓝思追红着脸说道:“魏前辈,这种事怎么可能习惯的啊。”

  话音未落,便见蓝景仪从旁门进来了。魏无羡连忙叫他,蓝景仪一听,迈着小步跑到二人身边。

  “不错哦,景仪。”魏无羡见他顶着个黑眼圈,就知他昨晚没有睡好,“做挚郎的感觉如何?”

  蓝景仪泪汪汪的打了个哈欠:“宗主挺好的,一直叫我不要拘束。但是我就是睡不着,哪怕是过了亥时,宗主都入睡了,我还是紧张得一点睡意都没有。又不敢动,就躺了一晚上,天亮前才睡了一会儿。”

  “这些都不是重点,”魏无羡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重点是泽芜君给你包了多少红包。”

  “我没细数,但是初略看了看挺多的。”蓝景仪不疑有他,老实答道,“宗主挺大方的。”

  “好。”魏无羡露齿一笑,“下次带你们夜猎,别忘了请客。”

  “为什么!”景仪此时才有所警觉,立刻后退了一步。

  “景仪啊,向泽芜君推荐你的人可是我。”魏无羡笑得像抓到了猎物的猫,“连请顿饭都不肯,景仪,我都不知道你变得这么小气了。”

  蓝景仪哭丧着脸,赶紧望向一旁的蓝思追,但蓝思追也是一脸认真:“我觉得我们麻烦了魏前辈这么多次,请魏前辈这也是应该的啊,景仪。”

  “还是思追懂事。”魏无羡赞许道,眼睛还不忘瞟了瞟蓝景仪。

  “请!当然要请!”景仪一听,立即挺起了胸脯豪气的说,“请你们去姑苏城最好的饭馆里吃一顿。”

  “爽快!我们景仪前途无量!”魏无羡伸手揉了揉蓝景仪的头,他并非真的要讹景仪那一顿,只是见他老实,实在忍不住逗他。蓝景仪哭笑不得,抱着头左躲右闪:“魏前辈别揉了,早上梳了好久才梳好的!”

  正在玩闹中,只听雅室外传来一声钟响,只听得有人进来禀道:“宗主,吉时将至,请诸位快快准备。”

  一时之间,众人便安安静静的忙开来了。魏无羡便推了推蓝思追与蓝景仪,让两人赶紧过去,自己退到不显眼的角落,看着忙碌的众人。

  早有人拿来了蓝曦臣的披风,只见那件大红披风,上面的卷云龙凤喜纹,栩栩如生,金线银丝相互照映,泛出千般光华,披在蓝曦臣身上,更是英气逼人,高贵华雅。蓝忘机站在其兄身后,也是一席金红披风,只不过绣的是蝙蝠喜鹊等吉祥纹样。而思追景仪等小辈,披风上就只绣了象征家族的卷云花纹,却也格外俊挺。

  更有几位相貌端丽的修士仙子,捧了十分贵重的礼物,分成两排站在后头。魏无羡看过去,有挂满了珍珠串的血红珊瑚,有散发着仙芳的琪花瑶草,有一整个成人身子般大小的白玉香炉,还有完全用翡翠雕刻成的凤戏牡丹像,诸如此类,全是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随便一件拿出去,都够姑苏城的普通老百姓吃上一辈子。

  给江氏的聘礼早就送过去了,比眼前这些贵重得多。现在这些不过是为了炫耀蓝氏不凡的财力和地位。毕竟这样一场婚礼,整个修仙界都紧紧盯着,仙门百家早就到了莲花坞,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若是出了一丝纰漏,落了一点下风,便会叫人拿出去,千遍万遍的笑话着。

  魏无羡摇了摇头。一边感叹结个婚真是不容易,一边也宽慰蓝氏这样凡尘不染的家族,肯出这样雍华的排场,可见有多重视江澄这个即将过门的主母。

  不过多时,众人早已列好队列,整装待发。魏无羡赞叹不已,这样的情况下,蓝家人无论长幼,居然能不声不响迅速的准备好一切,真是太叫人惊叹了。他还在出神,突然就听见外面又传来三声钟响,只听得院子里有人亢声高奏。

  “吉时到————宗主请出门。”

  蓝曦臣昂起头,雅室的正门哗的一声打开,初升的阳光直射进来,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熠熠生辉,喜悦的色彩就像吹过众人的春风一般弥漫开来。华丽的衣饰闪动着光芒,精致的衣物随风飘动,蓝曦臣迈开步子,稳稳的跨过门槛,走出雅室,去迎接他这一生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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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据说有个风俗是新郎迎亲前一晚,须由一位未婚少年陪伴睡觉,这少年便被称为“挚郎”。

  (三)

  蓝家子弟跟随着家主鱼贯而出, 魏无羡看到蓝忘机向他点了点头,他也以一贯的笑容回报,目送着他离开。

  蓝氏弟子,有半数跟着去往了莲花坞。原本就安静清肃的云深不知处,变得更加寂寥。蓝忘机不在,小辈们也不在,魏无羡百无聊赖的逗了一会儿兔子,就没劲起来了。

  叼了片细叶子,他三两下攀上了静室外的一棵古槐木,躺在树杈子上,望着天空发呆。

  蓝湛现在到了哪里了?云梦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光景?江澄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

  虽然很清楚这些事情,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可魏无羡还是觉得,胸口有哪里仿佛被堵住了一般,生出一股无名的苦闷,沉甸甸的压了下来。

  叹了口气,叱咤风云的夷陵老祖如今又是落寞又是无聊,只能无奈的吐出叶子,闭上眼打个盹。

  谁知还未睡熟,突然从静室边,就传来一阵陌生又突兀的声音。

  魏无羡挑了挑眉头,睁开眼睛。静室是蓝忘机的居所,路过的弟子,从来皆是屏息凝神,不敢大声喧哗,哪怕是小辈中最活泼的景仪,到了这里也是规规矩矩,尊重有礼。然而现在却有人在这附近发出这般轻浮的笑声,怕是知道了蓝忘机今日不在,所以才敢这般放肆吧。

  魏无羡一瞧,只见两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带着两个姑娘,正趴在静室的外墙上探头探脑。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叫人一看就知道身怀鬼胎。魏无羡顿时来了兴趣,侧着身子盯着他们。

  那两名男子,长相倒也俊挺。身着白衣,头上却没有抹额。魏无羡在云深不知处呆久了,也知道这是蓝氏家仆的打扮。蓝氏一向宽待家仆,但也没有放任到可以让其在主人不在时,肆意进入主人居室的程度。魏无羡一边观察着他们的举动,一边在心中猜测他们的目的。

  不过他很快就心中有数了。

  两人身后的那两名年轻女子,穿着打扮都不似蓝氏人,应该是蓝启仁为了这次婚礼请来的绣娘。

  几人似乎都没注意到旁边的古木上有个人,还在门边小心翼翼的摸索。魏无羡看着他们的样子,强忍着笑意。静室可是蓝忘机下过特殊禁咒的,任何人都无法随心所欲的进去,更何况这几个没什么修为的普通人。

  “好像不在。”

  其中一名短发男子说道。

  “魏公子不在吗?那我们不是白来了?”

  他身后的女子说到,语气中有些不耐。

  原来是来找他的?魏无羡顿时来了精神,支起了身子打量那两个女子。刚刚说话的女孩子尚可,但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年龄小一点的少女,眉弯呈秀,眼波含情,脸颊晶莹嫩白,犹如刚摘下的荔枝一般水润,实在是个难得的大美女。只见她漂亮的脸蛋上带着一丝不安和失望的神色,却更加抱紧了怀中一个古朴的盒子。

  “好不容易含光君不在,还以为能单独见到魏公子呢。”另一名长发男子说道,偷偷向那小美人一瞟,便又笑道,“不然我们在这等等?说不定待会魏公子就回来了。”

  “那个魏公子,不会是和含光君一起去了吧。”年长女子用尖锐的声音说道。

  “不会不会,我探听过了,魏公子没去。”短发男子说道,“你们不知道吧,那新主母,可是魏公子的大仇人呢!”

  意识到他们说的是江澄时,魏无羡的心中无由来的刺痛了一下。

  “大仇人!?”女人似乎对这突然的八卦很有兴趣,原先那不耐烦的神色一扫而空,眼睛闪着光问道。

  “是呀是呀,你们不知道,魏公子上辈子啊,就是被咱那新主母杀掉的!”短发男人说道,“他们原来是师兄弟,后来呀,说魏公子害死了江氏前宗主夫妇和大小姐,他们就反目成仇啦!”

  “魏公子不像是那种人,定是有什么误会吧!”

  那秀丽的少女小心的抱着盒子,皱眉说道。

  被美人儿如此维护,本应是一件快意的事,但魏无羡现在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哎呀哎呀,那宗主还要娶他回家?魏公子怎办啊?”年长女人说着,听似为魏无羡不平,语气里却透着幸灾乐祸的兴奋。

  “自然是因为,那江宗主是个地坤了呀!”长发男子眼睛转了一圈,凑近了女子说道。

  “哦——”其余三人皆露出了了然的表情。长发男子舔了一下嘴唇说道:“要是我,当然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地坤娶回来,生了儿子以后再说啊。”

  “可是我听说,那江宗主也是很厉害的人。”年轻的绣娘说道,“我听你们的门生说,蓝氏的聘礼虽然豪华,但江氏的嫁妆也是当仁不让,一点也不输给蓝氏。”

  “对对对,蓝氏送珍珠,江氏就回翡翠。蓝氏赠了金丝之帐,江氏就送来却尘之褥。”年长女子用羡慕的语气说道,“前几日我偷偷去看了江氏运过来的嫁妆,哎哟喂,那奇珍异宝,真真叫人羡慕嫉妒哟!娶了这个地坤,你们家不亏哦!”

  “那江宗主也很了不起呢……”少女低喃道,“一个地坤掌管一个家族,还把家族管理得井井有条。以前我老家的那先修仙家族,真是一丁点儿都比不上。”

  “有什么了不起的啊!”短发男子用令人不适的嗓音说道,“地坤的职责就是生孩子,生不出儿子,地坤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

  “对啊对啊,我们宗主可是堂堂天乾。”长发男子也符合道,“我们蓝家家大业大,正是顺应天意代代繁衍才能拥有的强大。你看那江晚吟,妄图逆天改命,最后还不是得乖乖嫁给宗主生孩子。”

  “也是。”那年长女人也笑了起来,“江氏啊,真真不能和蓝氏比。我听说啊,那江宗主婚前,连个给他梳上头礼的人都没有!”

  “可不是嘛!听说这三书六礼,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张罗。你看看有哪家过门,没个长辈帮衬的?可那江家呢?都死光啦!!!这不就是他江晚吟企图瞒着身份的报应?地坤嘛,就是不应该做什么宗主,乖乖给天乾生儿子才是正理……哎哟!!!”

  短发男子说得正兴头,却冷不防突然凌头一脚,踩在他脸上,伴随着女人的惊叫,又是狠狠一脚将他踢飞出老远。

  那男子好不容易起来,就看见魏无羡冷冷站在他跟前,眼神里满是杀意,浑身上下都是沸腾的怒火,好不怕人。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其他三人连口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魏无羡冷冷问到:“说啊,再说啊。你们也配这么说江澄?他一个地坤十七岁都能做宗主了,你这个和仪活了好几十年了却只能给人倒水扫地,你都不羞耻的吗?垃圾!”

  那男子万万没想到,话都给魏无羡听去了,又见魏无羡这杀气腾腾的模样,想起他当年夷陵老祖的恐怖名声,顿时吓得屁滚尿流,爬过来紧紧抱住魏无羡的腿。

  “魏公子!魏公子!我是替你不平啊!当年那江晚吟这么对你,你、您还大人不记小人过,您的心胸实在、实在令小的佩服!”

  “呵,佩服?”魏无羡一听,更是火上浇油。他与江澄之间的是非,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然而眼前这人,自己心怀恶念,却以他与江澄为借口,来掩饰推脱自己龌蹉的想法。当年莫不是这些伪善之人煽风点火,死死相逼,他和江澄,何以至此。

  “既然如此崇敬我,那要不要让我给你几符,干脆就做我手下的凶尸如何?刚好温宁不能进蓝家,我看你小子,挺不错呢。”

  那男子发出了凄惨又恐惧的尖叫,浑身抖得犹如抽搐了一般,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模样,抱着魏无羡的大腿苦苦哀求。其余三人也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魏无羡翻了个白眼,抬脚甩开了那男子,正想着要怎么教训他时。突然一声凌厉的斥责声就响了过来。

  “在做什么!云深不知处不可喧哗!”

  魏无羡一回头,只见一个蓝氏女修,领着两个门生快步走过来。

  云深不知处,男修与女修皆分开修行,况且魏无羡自从与蓝忘机结为道侣后,眼里就只有他家含光君了,所以蓝家的女修,除了几个常和他喂兔子的以外,几乎没有认识的。

  但眼前这个女修,身材高挑,眉目威严,气质凛人,额上的抹额也有代表着蓝氏亲眷的卷云纹。可见,应该是在蓝氏地位颇高的仙子。

  “魏公子。”

  魏无羡不认识人家,不代表人家不认识魏无羡。那仙子一见到魏无羡,便朝他行了一礼。

  “发生了何事?”

  魏无羡只是微微冷笑,踢了那跪伏在地的男子一脚:“要我说,还是你自己说?”

  那男子哆哆嗦嗦,虽是害怕家罚,但更害怕魏无羡真把他变成凶尸,只好一五一十,把刚刚说的话,告诉了那仙子。

  那仙子听了,怒道:“你们先是擅带外人进入含光君居室,接着又恶言侮辱主母。两犯家规,必须重罚,来人——”

  她话为落音,远远的有人唤着她跑来。魏无羡一看,来者居然是他熟识的那名圆脸少女。

  “师父,不好了。”

  魏无羡一惊,原来这位仙子,还是小圆脸的师父。就见圆脸少女跑近,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那仙子眉头猛地凝紧,盯着眼前两名家仆,甩袖怒斥道:“好啊,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坏宗主的喜事!”

  (四)

  魏无羡听见那名仙子的话,立即眉头一紧。

  “说!”仙子厉声喝道,“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两名男子神色慌张,闪烁其词,却不约而同的望向了那名抱着盒子不知所措的绣娘。

  那绣娘一惊,也低头看向怀中的那个盒子。

  “在那里吧。”仙子用的是肯定的语气,甩袖走向那名绣娘。

  “这是他们送给我的。”绣娘托起盒子,仰视着仙子的目光充满不安和恐惧,“我不知道这是他们偷来的。”

  仙子不发一语,接过盒子打开,从盒子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玉石鸟雀,鸟雀虽不大,却是雕刻得极尽精致,通体用上好的碧玉制成,黄金的鸟喙与爪子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更巧妙的是双翼和尾部似乎都有机关,仙子将它持在手上,雀翼轻动,仿佛随时都要飞上天空。

  仙子凌厉的眼睛凝视着绣娘,说道:“来人,把那两个小子先拖下去关押,等宗主喜事过了再家法处置。”

  她身后的蓝氏门生,立刻走过去制住了两人。魏无羡见那两人还要叫喊,那仙子抬手给了他们一个禁言术,两人登时怎么也张不开嘴,支支吾吾被拖了下去。

  “至于两位姑娘,请先至客室稍坐。”仙子转头,“待我们查明情况,若真与两位无关,我们蓝氏绝不会为难两位。”

  立即有人上来请两位绣娘,年长的那位已经吓得哆哆嗦嗦,而年少貌美的那位黯然垂目,在经过魏无羡时,抬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欲言又止,眼含泪光的离去。

  那情意表现得如此明显,魏无羡不可能没有感觉,只是现在对他而言,有更重要的事。他走到仙子身边,焦急的问道:“怎么回事,他们对婚礼做了什么?”

  仙子摆弄着手中的鸟儿,皱着眉回答:“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只鸟儿是宗主给江宗主准备的礼物,共有九九八十一只,寓意天长地久,准备在婚礼上一起放出。鸟儿被蕴藏了特殊的灵力与机关,会在上空盘旋后组成一只大比翼鸟的图案。”

  “结果被那两人偷了?”

  “但愿他们只偷了这一只。”仙子低声道,“八十一只玉石鸟雀,里面的灵力相互牵制,一旦少了一只,不仅无法组成图案,还可能连原来的飞行轨迹都破坏,万一到时候两只相撞,或者出了什么其他岔子造成混乱,就会让蓝氏在百家门前丢了面子。”

  “可是师父……”圆脸少女在一旁说道,“这么重要的事之前都没人发现吗?”

  “想必是大意了。”仙子叹了一口气,“这些等婚礼结束后再说吧。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只鸟儿送去给宗主他们,提醒他们再准数一遍数量,现在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那我去送吧,”圆脸少女低头思虑了半晌说道,“师姐们都有事在忙,我刚好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去便好。”

  “去往云梦路途遥远,况且你又没去过,怎么能让你一人前去?”

  就在这时,魏无羡开口道。

  “我与她同去,这样便可吧。去往云梦的路我熟。”

  “魏公子,你……”仙子转头看向魏无羡。紧皱的眉头间透露出隐隐的担忧。

  “就是我不会御剑,要请小姑娘带一程了。”魏无羡有位为难的搔了搔头发,但最终还是露出笑容说道,“不过有我在,肯定不会迷路,想必不会耽搁时间的。”

  “没关系,师父,我……我什么都练不好,唯独御剑术,练得还是很不错的。”圆脸少女也说道,跟着魏无羡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其实,从云深不知处到莲花坞的路,魏无羡也只飞过一次,还是在上辈子年少时。重生后几次去往云梦,都是和蓝忘机走的陆路,但也幸好他记性好,方向也不差,两人一路上也非常顺遂。

  今日天气晴好,一路上无云无雨,天空呈现出清爽而明亮的色调,魏无羡站在圆脸少女的身后,搭着她的肩膀,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微风和暖融融的阳光。

  “魏公子,要是累了就告诉我,我降下去休息。”圆脸少女一开始还紧张,飞得小心翼翼。但和魏无羡聊多了以后,看起来也放松多了。

  “没事,你飞得挺好,看起来你在蓝家这些年,进益很多啊。”魏无羡笑着说,虽然在心里默默的想念和蓝忘机一起御剑的时光。他已经习惯蓝忘机带着他一起御剑了,所以自己反倒不太在意修习这一块,现在看来,落后人家小姑娘挺多的,还是要赶紧把御剑术学回来。

  “师父很严厉,”圆脸少女红着脸说,“但是她很认真的教导我们,并没有因为我们不是蓝氏亲眷就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门生。”

  “嗯……”魏无羡安心的笑了起来,但那笑容没过多久就消失了。

  “魏公子?”圆脸少女感觉到身后不正常的沉默,连忙问到。

  “我听那些家仆说……江澄连个婚礼前给他上头的人头没有,是真的吗?”

  万万想不到魏无羡会问起这个,圆脸少女显得有些无措,低下头扭着手指不说话了。

  魏无羡这人最是怜香惜玉的,看她这么为难,反倒自己不好意思了,连忙笑道:“我就随口问问,要是他们不让说,你也不用说,就当我没问过。”

  “嗯……”圆脸少女小声答应了,但最终还是迟疑的说道,“是真的。江家听说就江宗主一个人,没有长辈能给江宗主上头。”

  “虞家也没有吗?”魏无羡皱起眉。他在的时候,因为虞夫人的关系,虞氏还是很疼爱江厌离和江澄的。

  “我听师姐们说,是因为虞老夫人死后,虞家宗主一直以江宗主长辈自居,要给江宗主安排婚事,而且好几次插手江家的事情。后来吵了几次,两家关系就不那么亲了。”*1

  风吹在魏无羡脸上,有点刮人。

  “所以这次婚礼,虞氏也没有来帮忙,就象征性的来道贺一下。各种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江宗主一个人决定的,像文定的时候,我们蓝家呼啦啦的过去了一大群长辈,结果江家就只有江宗主一个人,纳征下娉,就是蓝老先生直接交给江宗主,有一些必须要江氏有长辈出席的仪式,就都给省掉了。”

  听着圆脸少女的描述,魏无羡心中苦涩得不是滋味。有哪个地坤是这样出嫁的,虽说江澄这小子也不能说是个普通的地坤,但他还是从心底的某种,涌出了源源不绝的酸涩。

  “……总有些人说,随便认个儿女双全的老人家来做不就好了,江家又不是出不起那个钱,这样一个长辈的都没有像什么样子。但我总觉得,亲生父母,哪能这样随意代替。就算为了家族的场面,这样也实在太伤人了。难怪江宗主把提议他认父母的人都打出去了。”

  “打出去了?”魏无羡摇头露出苦笑,“的确是江澄会干的事。”

  “不过宗主和老先生都不在意这点的样子。有好几个老前辈都劝说宗主不应先到江氏举行典礼,应该直接把江宗主带回蓝氏。毕竟地坤嘛……还是应该呆在天乾身边安安分分比较好。”

  “什么……”魏无羡万万没有想到还曾有人这样向蓝曦臣进言过,蓝氏家规禁止背后语人是非,蓝忘机和那几个小辈们又知他与江澄的关系,因此嘴巴都很严,所以魏无羡都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也多亏这圆脸少女是半路入门的门生,心思单纯,又不知过往,才能毫无防备的讲给魏无羡听。

  但她如果此时回头,必定能看见魏无羡阴沉的神色。魏无羡紧皱着眉头,他被蓝忘机宠久了,又和小辈们打打闹闹,差点都忘了蓝氏是个多么古板的家族了。修仙界此前从没有地坤做家主的情况,也没有地坤与天乾分地而居的情况——就算有,也是天乾因为种种原因,圈地将地坤关于一处,“有需要”时才过去,地坤看似自由,实则依旧在天乾家族的重重监视和软禁下。

  就目前的情况看,江澄既没有打算让出江氏家主之位,也没有打算彻底移居云深不知处,接受一个地坤“应有”的命运。

  魏无羡也很清楚江澄是死也不会退让的,但蓝家那些老古板会如何?

  “那宗主和蓝老先生怎么说?关于那些老前辈的提议,他们怎么表示?”魏无羡问到。

  “听说宗主可是非常生气,很罕见的训斥了那些长辈一番呢。”圆脸少女轻松地说,“具体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但那次以后,谁也不敢再在宗主面前,对江宗主的事说三道四了。”

  “蓝老先生呢?他也同意宗主的决定?”

  “嗯,是呀。”圆脸少女说,“我师父和师叔们也很震惊,但是蓝老先生是宗主最坚定的支持者。”

  魏无羡也和他们同样震惊,但同时也安下心来,有蓝曦臣和蓝启仁两位的支持,其他人再反对,也不敢对江澄怎么样。蓝氏并不把江澄当成地坤,而是当成了主母来对待,这也让魏无羡感觉到了欣慰。

  这时,又听前头少女的声音传来:“魏公子,你记得你在大梵山救我们时,遇到的那位金公子了么?”

  “当然记得了。”魏无羡想起他们那次见面时,金凌傻乎乎的模样,不仅露出怀念的笑容,“那小子现在稳重多了,下次有机会,带你去会会他。”

  “我见过啦。”圆脸少女和魏无羡一起飞了半天,现在熟络了,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那个小金宗主,那时真的好可怕,而且又很凶。但是文定那天,我和师父也过去了。迎纳的时候,是他来给我们开的门。”

  “哦!?”魏无羡好奇的竖起了耳朵,迎纳之礼,按理应该是江澄的兄弟来为蓝曦臣开门,但别说亲兄弟,就连师兄弟,也死得剩下自己一个了……不对,自己也算是死了的……

  “江宗主的晚辈,如今也只有小金宗主一个人了,他来开门,也是正常。”

  “这不是重点。”圆脸少女掩嘴而笑,“重点是小金宗主啊,穿着一身江氏子弟的紫色礼服。我们一开始都没认出,蓝老先生递过红包,就进门了,一直到思追公子进门时,才认了出来,叫了一声‘阿凌’,把大家都愣住了。”

  “他穿着江氏的紫色礼服?”魏无羡浅浅的叹息了一声,多少明白金凌的想法。他若端着金氏宗主的身份来开门,必然有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出来多管闲事,说什么金江不是一家,怎可如此行事之类的混话。

  于是他干脆换上江氏的衣服,以江澄外甥的身份来为舅舅开这个门。

  魏无羡无奈的笑了笑。金凌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江澄知道了,还不被气死。

  “然后你知道么?”圆脸少女继续说道,“江宗主都不知道他居然做了这事,看见小金宗主像个江氏亲眷一般帮他招待蓝氏长辈和客人,脸色都青了。”

  “完了完了,金凌的腿还在吗?”魏无羡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心疼的扶住了额头。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直到最后文定礼成,金宗主都没有把衣服给换下来。”

  魏无羡听了,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反正文定之礼,说到底只有江蓝两家人在场,金凌就算这样任性了,问题也不大。不过今天他要是敢如此,江澄只怕真要打断他的腿……

  正在出神的当儿,就听圆脸少女突然说了声:“啊!看见云梦了!”

  魏无羡的心猛地一紧,刚刚的轻松愉快瞬间被抛到脑后,无法言喻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云梦到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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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江澄与虞氏关系恶化是我自己的杜撰,原作并没有提及虞氏和江氏在江氏灭门以后的关系是否有变化。

  (五)

  “魏公子,你真的不去吗?”

  圆脸少女带头看着他,表情满是不解和遗憾。

  他们现在停在距离莲花坞大门百米外的地方,前方已经被道贺的仙家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了。

  “不啦,我不请自来,就不进去了。”魏无羡若无其事的笑着,把那个装着玉雀的盒子交给了圆脸少女,“你可记得,一定要让他们再点一遍数量。万一那两个家仆偷的不止一只,那就不好了。”

  “我知道的,魏公子放心吧。”

  “还有,千万别让蓝湛知道我来了,千万千万记住了啊,别说漏嘴了。”

  圆脸少女眨了眨眼睛,似乎还想劝一劝,但魏无羡略略翘起了嘴角,后退一步朝她挥了挥手,便潇洒的转身离去。

  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圆脸少女步入人群,穿过莲花坞的大门之后,魏无羡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云梦与姑苏的距离,以凡身肉胎的距离来说,是非常遥远的。他来的时候是御剑来的,现在靠着两条腿,只怕十天半月也到不了姑苏。

  “不妙……”

  魏无羡这才后悔自己的懒惰,偏偏他还交代了人家姑娘别告诉蓝湛……这可怎么办才好。

  思来想去,唯有等到明天,看看有谁的顺风车可以搭了。他暗自希望江澄多请几个熟人……但仔细一想,除了蓝家人,这个修仙界里,还有谁和他熟啊!?

  魏无羡叹了一口气,昂起了头。

  这么着急下去,也不是办法。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等蓝湛回去发现自己不见了,自然会来寻自己。

  这么想着,他立刻就轻松起来,决定先去找找今晚的住处。

  云梦紧依着莲花坞,这么多年来,莲花坞的壮大与鼎盛,同样给云梦带来了可观的财富。

  紧邻着莲花坞这一带更是华灯璀璨,道路两边的屋舍店铺,相较于其他地方,都更加气派繁华,将道路尽头的莲花坞大门,衬托得更加庄严恢宏。

  他其实与蓝忘机来过云梦好几次了,但每次都在百里莲湖一带活动。为了不惊扰到莲花坞,从来没有来过大门这一带。

  尽管魏无羡更喜欢以前各种摊贩围绕码头,老百姓与修仙者不分界限,充满了人情味道与烟火气息的莲花坞,但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莲花坞和云梦,比起过去,确实富饶很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江澄大婚的缘故,整条街道上人来人往,魏无羡在街边观察了一会儿,只见玉辇川流,金鞭络绎,前来给江澄道贺的似乎相当多,有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修道门人,也有穿着奢华富贵的豪门士族,更时不时有御着剑的队列,呼啸着从街道上空划过,而底下的老百姓大多见怪不怪,只扯高嗓子吆喝着,趁这机会多招揽生意。

  魏无羡正看得兴致勃勃,突然听到一声尖脆的揽客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位梳着高髻,丰容盛姿的妇人,正站在自家酒店前招呼客人。

  魏无羡盯着那妇人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当年他还在莲花坞时,这名妇人从巴蜀嫁到云梦,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新娘子,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痕迹,记忆中那栋有些老旧的酒楼,也被翻新成了富丽堂皇的高大楼阁。

  魏无羡感叹了一声,于修仙者来说,十年可能弹指一挥间,但并不代表着时间就这样停顿了。有很多事情,发生了,结束了,流逝了,便再也无法换回。

  想着想着,他已经不由自主跨向店里,老板娘笑着迎上来。

  “这位公子,要吃点什么啊?”

  “你这儿房间满了么?我要住一晚。”

  “您等等啊,我问问。”老板娘转头过去向着掌柜问了几句,便又回过头来,朝着魏无羡露出笑容。

  “有,有。房间有的,只是客官您大概也知道,今天是我们这儿莲花坞的大日子,价钱嘛……”

  “钱不是问题。”魏无羡取出钱袋摇了摇,“你们这儿应该有一间正面朝向莲花坞的房间,对不对?我就要那间。”

  钱袋的声响让老板娘的表情明亮了起来,魏无羡立刻从她身上感觉到了高涨的热情。

  “原来公子是熟客,我说公子怎么这么眼熟呢!好说,你要的这房间,本来是有人订了,不过眼下人还没到,我看到公子的交情上,给您把房间挪过来!小二!小二!快带公子去房间!”

  魏无羡笑了笑,这老板娘当年第一次出来招呼客人时可是害羞得很,站了半天却只敢和她相公说话,现在已经是个八面玲珑,独当一面的生意老手了。

  “老板娘,”他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比当年更漂亮啦!”

  老板娘惊讶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掩口而笑:“公子说笑了,老啦,早就老啦。”

  “不老,不老,还和我们莲花湖的莲花一般好看。”

  “哎呀,公子真是……”老板娘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公子这么会说话,待会下来我请公子喝一杯。”

  “你们的玉胥酒配上麻辣鸭脖子,”魏无羡点了点头,“哪里的味道都不如这里的爽快。”

  老板娘笑着,声音里满是喜悦:“就凭这一句,就知道公子是自己人。别的不说,公子今晚的饭菜啊,老娘我就全给包了!”

  订好了房间,魏无羡便又趁着热闹上街溜达了几圈,到天色将晚之时,大街两旁都亮起了红灯笼,登时将整个云梦都照应得喜气洋洋,比过年还热闹。魏无羡回到酒楼,里面人声鼎沸,早已满座,幸亏得老板娘早就给他在二楼留了个位置,备上了魏无羡说的玉胥酒和鸭脖子,还有几样云梦知名的菜肴。这家店的鸭脖子,可谓云梦第一辣,当年他们几个师兄弟,都被辣得痛哭流涕,偏偏又香得叫人住不了口,几个人皆是边流着泪,边一个接一个啃。

  魏无羡落了座。伙计便去请了老板娘上来。

  那老板娘上来便敬了魏无羡一杯,魏无羡一饮而尽,而后便问道:“今天这么忙碌,怎么不见你相公?他还像以前那般大嗓门好胃口吗?”

  那老板娘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公子怕是许久不曾来了吧,我相公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魏无羡一愣,不自觉噎住了话头。老板娘见他这模样,反倒笑得开朗:“无妨无妨,公子不必在意。”

  “对不起,我确实……很久没来了。”魏无羡低下眼睛,有些愧疚的说道。

  “公子这就客气了。”老板娘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但魏无羡看着她,突然就明白了她额角那些白发是怎么来的。

  “老孟他是……”

  “酒喝多了,坐船时不小心掉了下去。”老板娘平静的说,“等捞上来,人已经凉了。”

  “……唉。”魏无羡叹了一口气,移开视线环视了酒楼一圈,楼下热热闹闹,人声鼎沸,生意比起男主人在世时,好了不知多少倍。

  “这么多年你支撑这个酒楼,很不容易吧。”

  “唉,不然能怎么样。”老板娘笑道,“老孟走的时候,我闺女刚满月,我要是不打起精神来,闺女以后怎么办?”她又喝了一口酒,说道,“人啊,都是被逼的。不然你看那莲花坞的二公子,一个地坤,何必这么辛苦。”

  魏无羡又被噎了一下,同时却又涌起了无限的怀念。

  当年这些挨着莲花坞的乡亲,不知道莲花坞里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管他叫大公子,管江澄叫二公子。江澄老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可是传都传开了,江枫眠也没派人去指正,后来便再也改不回来了。

  不过江澄这脾气,如今敢这么叫他的,也没剩几个人了吧。魏无羡不仅对这老板娘,刮目相看起来。

  “幸好后来莲花坞兴盛了,往来的人多了,我这小店,生意也越来越好,不然,就剩我们娘俩,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虽说老宗主在的时候,人比较随和,日子也可以过得随意些,但还是二公子在的时候,来访求事的人更多,更有机会,更有钱赚。”老板娘笑说道,“只不过啊,万万没想到二公子是个地坤……真难为他那么多年,怎么做到的。”

  魏无羡也低低笑道:“是啊,那么多年,他怎么能做到的。”

  话刚落音,突的听到一楼大门传来争执声,似有人在不停喧闹。

  老板娘眉头紧皱,站了起来:“他们怎么又来了!”

  “谁?”魏无羡问到。

  “是几个以前莲花坞的弟子。”老板娘扶着栏杆,看着底下,“当年他们在莲花坞,算是有头有脸的弟子了,跟着二公子好多年,二公子也没亏待他们。可是后来知道了二公子是地坤,接受不了,就退出莲花坞了。”

  魏无羡也站到栏杆边,见到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身量一看就知道是修仙者,但却面色颓废,浑身酒气,半点也看不见以前的仙家风骨。

  “江澄是个地坤,他们也不至于被打击成那样吧……”

  老板娘蹙着眉尖看了魏无羡一眼,才说道:“他们?他们可不是因为二公子是地坤,才这样的。”

  “怎么说?”魏无羡赶紧问到。

  “公子你有所不知,那日二公子是地坤的消息传来,莲花坞就大乱了。我们外面这些小老百姓哪知道什么,但听说,里面都闹翻了天,谁都压不住。后来二公子回来了,就召集了所有人,说给他们一晚上的时间,愿意走的明天一早去账房领了钱就可以走,不愿意走的,既然留下了,日后再对他的身份有异议,就别怪他不客气。第二天一早,就从莲花坞出来了不少人呐……”

  魏无羡默不作声,尽管在江澄被蓝曦臣救走的时候,他曾到莲花坞帮助金凌稳定局面。但早有有心之人,连他的文章都做上了,于是最终他和蓝忘机也不能出面,只好让蓝忘机上穹窿山接回江澄。

  “那他们既然离开了莲花坞,又在这里做什么?”

  老板娘嗤笑一声:“这些人啊,在莲花坞吃香的喝辣的习惯了,去投靠了别家,谁把他们当大爷供着啊。也就莲花坞,对待外姓子弟好些,其他人家,哪些不是先照顾自己本姓弟子?况且他们就算投靠了别家,也在发现别家过的日子,远远比不上江家。于是乎,有好些没志气的,又都跑回来了。”

  “跑回来,想必莲花坞也不收了吧。”魏无羡也冷笑着说。

  “自然不收啊,二公子那脾气,怎么会收?所以这些人啊,就天天跑到我们这来喝酒吹牛,给钱倒好,偏偏不给钱。以前看着莲花坞的面子,我还让他们签字给赊了,现在他们都被莲花坞赶出来了,我怎么还可能给他们赊账。于是他们便隔三差五来我这儿闹。”老板娘叹了口气,带着些愤懑说,“等莲花坞喜事过去了,我定托人去告诉莲花坞,让他们派人来收拾这些人!”

  “用不着等到那时候。”

  魏无羡笑着说,叼了个鸭脖丢进嘴里,拍了拍手。

  “就当还了老板娘你这一顿饭了。”

  (六)

  只见大厅门口,几个高大的男子,正在推搡着掌柜与店小二,叫嚣着拿酒来,引得店中人人侧目。

  真是熟悉的套路。魏无羡心里想,摸出了自己腰间的符篆,轻轻一吹,那几张薄薄的纸符,就轻轻的飞向了那几个男子。

  江澄的婚礼持续七日,他可不想第一天就惹出大动静。待符纸贴到几个男人身上后,他才悠然的踱到了店小二身后,朝几个男人露出笑脸。

  “几位大哥,喝酒要给钱啊,给了钱,人家自会把酒拿来不是?”

  “哼!”中间的一位男子低下头看了魏无羡一眼,笑道,“给什么钱!老子来这里喝酒从来不给钱!”

  “你们!你们以前是莲花坞弟子,当然不收你们钱!”店小二反击道,只见那男子一听,便伸手挥出一道指风,朝店小二划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魏无羡一个击掌,几个闹事男子便突然感觉背上传来泰山之力,纷纷被压得趴倒在地,措手不及。

  “怎、怎么回事!”几个人在地上狗一般趴着手脚乱战。众人见他们突然如此狼狈,皆不明所以,只盯着魏无羡瞧。

  此时,老板娘也款步下楼,走近几人,厉声道:“以前老娘给你们赊账,是看在江宗主的面子上,离了莲花坞,你们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只听得其中一人,啐了一口骂道:“那江晚吟不过是个地坤!拿什么资格做宗主!把我们骗了那么久!叫老子给一个地坤做牛做马……呸!”

  魏无羡听了,不怒反笑,道:“江澄没资格做宗主,你就有资格?离了莲花坞连酒钱都付不起的人,还敢提宗主的资格?”

  “哼!”刚刚欲打小二的那男子冷笑道,“谁都比一个地坤有资格!我们是离了莲花坞,可是这么多年,早把莲花坞当成自己家了!怎么能容忍他落到一个地坤手中!这种天理难容的事谁能忍得!?当年也是瞎了眼,早知道,扶持那夷陵老祖来做莲花坞的主人,都比现在好!”

  此话一出,魏无羡登时寒毛都竖了起来,不自觉的往符篆里加注了力道,男子惨叫一声,被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你、你是什么人!用的这什么邪魔外道!?”

  “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魏无羡冷冷道,又加注了一丝力道。男子的身体里传来了骨骼被挤压的声音,令他止不住的抽搐惨叫。

  “但你们给我记住,今后若再敢踏上云梦的土地一步,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魏无羡才猛地收回了力道。

  几个男人身体一轻,立刻慌不择路逃跑,仅有两个人还记得拖起中间那名男子。那男子抬起头,突然一个激灵,认出了魏无羡的脸。

  “你、你是夷、夷……”

  魏无羡冷冷一笑,看着男人的脸庞从充血的红色转成惨淡的白色:“今天是江澄的好日子,不能见血。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就别想毫发无损的离开!快滚!”

  那几个男子被他的威胁吓得够呛,转身拔腿就跑。直到他们消失在街头,魏无羡整个人才呼了一口气,松懈下来。

  这些人连这些符篆上附着的阴灵都对付不了,显然不是莲花坞的高阶弟子。但以此同时,更深的忧虑沉入魏无羡的心底。

  老板娘叹了口气望着他,他抬头一笑,缓步回到楼上桌前。

  然而那楼下的声音,却是源源不绝的传了上来。

  “这些修士虽是可恨,但也可怜,毕竟屈居一个地坤之下,谁能受得了?”

  魏无羡还来不及去看是谁,就听见了传来的附和之声传来

  。

  “不过江宗主,也是人中之凤了。此前能凭一己之力,将江氏顶起来,也确实叫人佩服。不过一个地坤,迟早要成亲生子。眼下他又与蓝宗主成亲了,日后势必要相夫教子。依老夫之见,不出三年,莲花坞必败了。”

  “败不了的,姑苏蓝氏能让他败了?毕竟以后也是姓蓝了的产业啊。”

  “江老宗主,也是有远见,才不喜江晚吟的吧。如此一看,老宗主当年更喜欢夷陵老祖,不是没有道理啊。”

  若是从前,魏无羡定会好好教训这些人一顿,但他环顾四周,放眼看去,座上各式人等,男男女女,皆是这般语气。他们从前坐在这里,眉飞色舞的议论自己。如今还是坐在这里,口沫横飞的议论江澄。那日不净世相争,早已被谣传为“蓝曦臣打败了数名天乾,抢到了江澄。”,似乎所有人都不愿意承认一个地坤可以接连打败那么多个天乾。就连江澄独掌莲花坞十三年,都被各种流言传得极为不堪。

  魏无羡自己也是过来人,嘴长在人身上管也管不了的道理也明白,但刀子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往往不痛不痒,扎到自己亲近之人的时候却总是痛彻百倍,叫人难以忍受。

  可他与江澄,哪还算什么亲近之人呢?

  “那江晚吟既然要与那个蓝曦臣成亲,就该去云深不知处生孩子去!何必霸占着莲花坞不肯走!我若是江氏弟子啊,也定不承认他是宗主。”

  “他哪里肯啊,那莲花坞,就是他的命根子。但你别说,那日不净世,蓝氏抢人时把蕪湖冯氏的天乾兄弟给打死啦,还有那杨氏贾氏……只怕这仇,是结下咯。以后莲花坞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我就是可惜了,要是早点知道那江晚吟是地坤,就可以去给那些天乾家族通风报信,能领得不少赏钱呐!”

  “也就这蓝氏,稀奇古怪的很,女地坤也就罢了,还让男地坤做主母。历来各家的男地坤,不都是抓回仙府里,羞于让人看见的吗?”

  “……你说那蓝忘机是个断袖,是不是他哥,也好这口?”一男子说道,伸出两手笔划出一个猥琐的手势,“可惜那地坤只有一个,也不知道蓝曦臣肯不肯分给他弟享用。”

  四周的人哄然大笑,夹杂着粗俗的言语。

  魏无羡本已头皮发麻,现在又听到那些人连蓝忘机都这般侮辱,心中一股无名火轰然而起。任他平日里再怎么开朗豁达,现下也忍不了这些无耻下流的恶意。

  抽出符咒正要动手,突然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按住了他。魏无羡抬起头,对上了老板娘满是紧张与哀求的目光。

  “大公子。”

  这称呼一出,魏无羡就冷静下来了,教训这些人固然容易,但闹大起来误伤了老板娘不说,怕是连江澄的婚礼,都要被影响。

  看魏无羡有缓和之势,老板娘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引回饭桌前。

  “大公子,现在这个时候,莲花坞应该已经快要开宴了,这时候在我这儿喝酒的,定是连莲花坞大门都没资格进的人。他们成不了气候,只能在嘴上图个痛快。这些三教九流,在我这儿装得大爷一般,要真见了二公子,还不是下跪求饶的份。”

  魏无羡垂下眼睛摇了摇头:“我只是可恨江澄的名声,被这些一事无成之人到处翻弄。”

  老板娘笑了起来,起身给魏无羡倒了杯酒。

  “当年大公子的名声,不也是被如此翻弄吗?”

  魏无羡一愣,但眼中很快就爬上了笑意。

  “多谢老板娘还记得我。”

  “我很早就听闻说大公子活过来了……”老板娘轻笑着说,“只是没想到,你连模样,都大不一样了。”

  “是啊。”魏无羡听了她这话,心中一阵翻涌。他自重生后,便几乎没有再怀念过过去。毕竟上辈子太嘘吁,死过一次,心境也大不相同了。他只想割舍过去的恩恩怨怨,从此与蓝忘机不问世事,长相厮守。

  水远山长,他已经不再是莲花坞内的大公子,不再是乱葬岗上的大魔头,就连外貌,也不再是当年上过世家公子榜的风流模样。但如今回到故里,遇见了上一辈子熟悉的、善意的人,却又总有一些重逢的喜悦,和难言的怀念。

  “大公子,你多吃点。”老板娘笑道,“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吃我们这里的鸭脖子。”

  “嗯。”魏无羡点头,“味道还是一样好。全中原都找不到这么对味的了。”

  “大公子也还是一样,”老板娘喜上眉梢,“那么会说话,整个云梦啊,都找不到你这么讨喜的孩子了!”

  和老板娘叙了好一会儿旧,魏无羡才回到了房间。老板娘怕他无聊,又叫人给他送上来一壶酒和一些下酒菜。

  这间房间是楼道内的最后一间房,打开窗户,就可以将莲花坞的大门一览无遗。

  魏无羡推开窗户,一跨脚坐到窗台上,远远的望着那熟悉的大门。

  暮色渐浓,莲花坞内的灯光映红了半个天空,从大门两端的城墙上垂落的金边囍字重帷,被挂在城楼间的喜灯和街道上繁华的灯光映得金光灼灼。码头上各家停摆的船只,几乎铺盖了整个湖面,大门尽管敞开着,但已没有看见人出入,想必正如老板娘所说,开宴时间快到了吧。

  城门之内,仙乐渺渺,翻过高墙传了过来。想必莲花坞的宴会厅和校场内,此时已是高朋满座,载歌载舞,热闹非凡了吧。

  但这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在祝贺这庄婚礼的呢?

  桌上的烛火在晚风中跳跃,闪烁的光芒使魏无羡的表情看起来扑所迷离。刚刚楼下那些不堪的议论还萦绕在耳边。对江澄的议论,他与蓝忘机在旅途中听过无数次,无论好的坏的,他都只是皱皱眉头,一笑置之。但自从知道江澄是个地坤以后,他就再也无法做到那么淡漠泰然。

  他知道江澄的个性,自幼就不甘输给任何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地坤十七岁前分化,他与江澄十七岁前都同处一室形影不离,没有理由不知道江澄显征。他特意托付景仪去探听过,少年回来告诉他,听见了蓝曦臣与蓝启仁的对话,说射日之征时江澄已经显征。那么显然,江澄分化,是在莲花坞覆灭,到他们重逢之前的时间内。

  魏无羡想到了什么,顿时冷汗涔涔,像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如果……

  如果江澄成为地坤是因为…………

  魏无羡顿时犹如被扔进了冰窟,刻骨的寒意淹没四肢百骸。

  一切奇怪的迹象都说得通了。魏无羡握起拳头,狠狠的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为什么会没有发觉呢?怎么会一丁点也没有察觉到呢?射日之征后他们又相处了那么久,他竟半分也没有看出江澄变成了个地坤。哪怕是到了现在,他回忆起来,也依旧是一点破绽也找不出。

  或许是有的,应该是有的,只不过是他向来迟钝,没有注意过。

  为什么江澄不告诉他呢?如果他肯和自己说……如果自己事先知道……那么他……

  他会怎么做呢?

  魏无羡仰起头,靠在窗户上。

  正如那天在穹窿山的回答,现在的他也不知道,那时的他会怎么做。

  如果那时他早知道江澄是地坤,他还能安心的把江澄与师姐,丢在这如狼似虎的仙门百家之中吗?

  窗外的夜空清明深邃,刚过完正月,云梦虽是无雪,风却依然刺骨,吹得魏无羡无比清醒。

  刚刚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如果一个差错,如果一个疏忽。

  他这回还魂,见到的,可能就是已经面目全非的莲花坞,和面目全非的江澄了。

  这十多年来,他这个师弟是怎么过来的?他该有多么无助,多么害怕。

  他以为他还了江家的情,他以为他至少做到了对江枫眠和虞夫人的承诺,他以为他至少保全了江澄,保全了莲花坞。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做到。

  谁也没能保全,谁也没能护住。

  江澄也好,师姐也好,温家姐弟,乱葬岗上的大家也好。

  唯一一个蓝思追,还是蓝忘机帮他保住的。

  他将头埋入曲起的双膝中,颤抖的拳头一下一下,狠狠的砸在窗台上。

  他以为自己放下了,自己不在意了,重新活了一次,有了全新的人生,有了恩爱的道侣,那些过往云烟,不应该再纠缠他。

  可是回忆一旦被撕开了一个裂口,便再也止不住,犹如溃堤之洪般瞬间就将他淹没。他几乎要咬紧牙关才能阻止自己低泣出来。

  任他平日有多么洒脱,多么桀骜不羁,也挡不住这一刻的委屈和酸楚。

  莲花坞校场里堆积成山的尸体,金麟台灵堂前哀如死灰的江厌离与金夫人,不夜天上被一剑穿喉的江厌离,围剿乱葬岗时突然返身朝他扑来的百鬼。

  他这时才想起来,上辈子他最后听到的声音。

  是江澄用几乎要泣出血的尖锐声音,嘶吼着“魏无羡————”。

  “碰!”的一声巨响,在魏无羡头顶上炸开。

  他抬起眼睛,看到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在莲花坞的上空。接着着又是另一朵,五彩斑斓的在夜幕中绽放。只听得莲花坞大门处爆竹震天,鼓乐齐鸣,想必是吉时已到,正要开宴了。

  魏无羡望着被烟花占据的夜空,一想到闲言闲语中江澄日后相夫教子的模样,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实在想象不到,江澄以后要怎么个相夫教子。

  他一边笑一边镇定下来,擦干净眼睛,靠定在窗头上。莲花坞的鞭炮还在源源不绝的炸响着,烟花也是一朵接着一朵升上天空,回音震得整个云梦都似乎在颤动。

  想必师姐出嫁,也是如此风光。若她能有幸见到江澄今日,定也会为他高兴的。

  不知道江澄今天穿的喜服是什么样,不过当年师姐穿着喜服也非常漂亮,想必江澄也一定不差。

  他忆起师姐大婚前,和江澄偷偷来看他。江澄那时候喝了一口师姐的莲藕排骨汤,还朝他举了举碗,说是敬夷陵老祖。

  如果他知道那是他们三人最后一次甜蜜温馨的重逢,他一定不会那么快就让他们姐弟离开。

  愣愣的想了半晌,他拿起酒杯,给自己满上了一盏。

  然后朝着莲花坞的方向,举了起来。

  “敬三毒圣手。”

  他说道,然后一饮而尽。

  莲花坞内里外通明,悬灯结彩,仙乐阵阵,每一厅每一殿,都摆着华丽的宴席,就连广阔的校场上,也摆满了桌椅,坐满了道贺的客人,每当一朵烟花绽放在夜空,底下便有人发出阵阵惊叹。

  这次婚礼使用的烟花,是江澄花了高价,请了仙门中最擅此道的花炮世家,浏阳李氏特别制作的。烟花升上夜空,有的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又有的绽放出龙凤呈祥之姿,时看是火树银花,再一看,又变成了如花似锦的图案。有人议论当年江厌离大婚,江澄也是请李氏,用这等绚烂的烟花给她铺了一路,时过境迁十多年,这回轮到他自己了。

  在烟花绽放的重重光影中,蓝曦臣正与蓝忘机,一同走在通往莲花坞内室的台阶上。

  “忘机,真的不要紧吗?”蓝曦臣对弟弟问到。

  蓝忘机感觉到了兄长的关怀,摇了摇头:“宴后我立即去找他。”

  蓝曦臣轻轻点了点头:“开宴后,你露个脸便可以了,我会帮你遮掩的,你只管寻个机会出去找魏公子就好。”

  蓝忘机缓缓说道:“无事,婴说了,不愿人传闲话。”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我宴毕再出去。”

  蓝曦臣转头看着弟弟,笑着叹了一口气。蓝氏的礼服,又长又重,尤其是蓝曦臣的喜服,后摆及长,两袖拖曳,虽然看起来庄严隆重,可着实累赘,若是寻常人,怕是连路都走不好了。可这两兄弟,却步伐一致,沉稳挺拔,毫无半点趔趄。倒是此前蓝景仪摔了好几个跟头,幸得蓝思追扶持着才不至于受伤,还被金凌嘲笑了好一会儿。

  “蓝宗主。”前方一名侍者,朝两人跑来,“快要开宴了,请您速去更衣。”

  蓝曦臣道了一声好,对蓝忘机说:“那我先去更衣,你看着情况办。”

  蓝忘机点了点头,向兄长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向宴会厅去。

  蓝曦臣也跟着侍者,往后堂那去。他与江澄,白天已拜过宗祠,行过大礼,晚上的礼宴,便要身着着云梦江氏的礼服出席了。

  拐至后堂,侍者帮他推开门,蓝曦臣便见到江澄舒展着双腿,靠在一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什么。江澄已经脱下了白日里穿的喜服,换上了莲花坞正式的紫色礼炮。江氏游侠出身,即使礼服也是干净利落,况且江澄在订婚时已言明,在云深不知处举办的婚礼,可按蓝氏仪典来操办,但在莲花坞举行的典礼,只能以江氏的仪典来办。因此蓝曦臣等今日到达莲花坞时,江澄并未如以往地坤出嫁般身着红裙盖着红巾,却是一身英姿飒爽的大红箭袖胡袍,再套上一身半臂金缕衣,看起来,竟然比蓝曦臣还要像个新郎。

  喜服尚且如此,礼袍便更加爽利了,三重衣用了深浅不一的紫色,似乎为了与喜服有所区分,金线换成了与紫色更加相配的银丝,在花纹间坠上了细小的晶珠,在灯火的映衬下熠熠发光,宛如清晨滚落在莲花花瓣间的露珠,晶莹剔透,惹人怜爱。暗纹自然用的是莲花纹,却不知是不是刻意加上了卷云图案,形成一片云中莲,蓝曦臣尤其喜爱这个图纹,早已吩咐了人去拓下,日后绣在自己衣物上。

  此时江澄已取下了雕金的发冠,却还未梳起头发,一头青丝铺卧在翘头上吗,听到蓝曦臣进来了,便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们那来的人都入座了么?”

  “都安排好了。”蓝曦臣走到他身边,江澄便往里挪了挪身子让他坐,蓝曦臣侧身坐下,掬起一握柔顺的黑发,放在手中轻轻抚摸。

  “你喜欢它们?”

  江澄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蓝曦臣说的是自己捏在手中把玩的小鸟。这些玉石小鸟是蓝曦臣今天带来的礼物,白天的典礼上,蓝曦臣在百家面前,放飞了这群玉鸟,八十一只各式玉石制成的鸟儿,在空中以曼妙的舞姿飞翔盘旋,最后更是聚在一起,组成了一只巨大的比翼鸟,在莲花坞的上空展翅高飞。

  仙门百家见此机巧,无不拍手称赞,就连江澄,也十分受用的模样。

  看到江澄露出的笑颜,蓝曦臣心中,也宛如吃了糖一般的甜蜜。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倒也有趣。”嘴上虽然无谓的说着,江澄捏着小鸟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小鸟在他的指尖微微晃动,江澄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那连着弹簧的小巧翅膀,看着那小鸟玉翅轻振,待振动停下,便再度轻轻一拨。蓝曦臣看他那小猫爪子似的指头,玩得十分得趣的样子,心中又爱又怜,更是深深松了一口气。

  幸好及早发现雀鸟少了一只,否则必定令江澄非常失望。待婚礼结束,一定要对此事进行赏罚。

  “怎么了,还不去换衣服?”江澄打断了蓝曦臣的思路,只听得他皱眉道,“人呢?都跑哪里去了?居然不来服侍主母更衣。”

  他特意加重了“主母”二字,蓝曦臣哑然失笑,握住了他的手。

  “晚吟,我们大半个月没见。你好像……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蓝曦臣声音低沉的问到。

  “啊……”江澄抬头,看到蓝曦臣深色的眼睛凝视着他,目光中尽是关切。

  “可能是因为准备婚礼的缘故。”他心虚的说,“最近是有些累了。”

  蓝曦臣叹了一口气,从他手中拈出鸟儿放到一边,然后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心。

  “那晚吟答应我,这几天勿要饮酒,早些休息可好。”

  江澄啧了一声,说道:“哪有成亲不喝酒的道理……”

  “我们蓝氏就不喝酒。”蓝曦臣说道,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你此前伤损,都尚未补全。又一个人操办自己的婚礼,过于忙碌。身子本就未愈,又这样操劳,如果再饮酒,必定加倍耗损。”

  他贴近江澄,将对方的手捂进自己怀中。

  “晚吟,别这样不爱惜自己,我舍不得……”

  他声音恳切,又带着一丝哀求之意。江澄此人本就嘴硬心软,况且他也确实感觉到疲意,于是便点了点头,用万般无奈的语气说道。

  “哼,过门第一天,就来管我了。”

  蓝曦臣听他应允,才露出安心的笑容,附身给了江澄轻轻一吻。

  正在甜蜜之时,却从门外传来脚步,只听得女子之声传来:“宗主,蓝宗主,你们在里面吗?”

  两人这才想起,他们还得赴宴,赶紧坐起身来。

  “进来。”

  江澄说道。一位看起来很有资历的侍女推门而入,哭笑不得,对身后几名年轻的侍从们说道:“我们还满世界找蓝宗主,人家都在这里等我们啦。”

  “让各位辛苦了。”蓝曦臣起身,朝他们笑道。

  “蓝宗主请先更衣吧,外面的宾客怕也等急了。”侍从们行了一礼道。蓝曦臣回头向江澄点点头,便跟随着侍女和侍从们入内更衣去了。

  江澄坐了起来,伸了伸依旧有些酸痛的四肢站了起来,蓝曦臣把他的掌心捂得火热,暖意从手掌传到心里。他正盯着掌心出神,有一人推门而入,是江氏主事进来了。

  “宗主,宾客们皆以入席,请您准备开宴吧。”

  “嗯,等蓝涣换好礼服便开宴。”江澄道,取过放置在一旁方桌上的一枚莲花发冠,熟练的缠起头发,戴上发冠。

  “所有宴请的人都来了吗?”

  “大部分都来了。”主事笑道,“除去当初在不净世,逼迫宗主的那几个家族以外,但凡我们邀请的人,都来赴宴了。”

  “哼。”江澄一边对着镜子整理着头发,一边发出一声冷笑,“我量他们也没那个胆来。”

  整理完毕,江澄才直起身子,走到堂外。

  突的一阵风吹来,轻轻拂过他的发角,虽是初春夜风,却不冷。

  江澄皱了皱眉,抬起头,风吹来的方向,正是莲花坞的大门。

  “再没有人来了吗?”

  “回宗主,应是没有了。”

  “好吧。”

  江澄没有表情的转过头,说道。

  “关门,准备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