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很快将车驾备好。

  长灵没有自己的坐骑, 又不想与祝蒙共用一骑, 依旧选择坐云车进去。仓颉伺候完祝蒙, 便受祝蒙的指派过来扶长灵上车。

  长灵道:“你专心服侍二殿下即可。”

  仓颉躬身答:“这正是二殿下的意思。”

  祝蒙显然是心情大好, 才态度大变, 连这一路对仓颉的试探与刻意刁难也暂时放下了。

  长灵点头, 放下手中茶盏,由仓颉为他重新系了一下斗篷。

  等进了车, 将要关车门时, 仓颉忽动作一顿, 因视见了指上沾染的一点血痕。

  他倏地想到什么,瞳孔剧颤, 望向长灵:“少主你……”

  长灵若无其事的拢起斗篷,道:“该行车了。”

  前方祝蒙亦在催促, 仓颉不敢多作逗留,只能暂压下心中惊痛, 朝车厢内深深一揖, 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 才转身离开。

  长灵将祝蒙带了一处极陡峭、草木生长并不算旺盛的山坡处。

  祝蒙狐疑的举目四望, 道:“你确定是这里?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哪里来的珍稀灵兽?”

  长灵推开车门, 道:“于堂兄而言没有意义, 但于边境守军而言却意义非凡,因为这里居住的不是普通灵兽,而是鳞片可以用来制作盔甲的红山甲。”

  就在这时,祝蒙忽听到一声极短促的哨声。

  紧接着, 是那种令人永生难以忘记的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早就埋伏好的大片黑压压的骑士仿佛潮水般从四面八方一涌而出,转瞬将远处的一片红点吞没殆尽。

  溪云策马立在最高处,显然也看到了祝蒙与长灵等人。

  大约是久在北境的缘故,他眼神永远带着一股冰山般的冷。他目光先在祝蒙身上轻轻一掠,便落在了车窗之后的长灵身上。

  祝蒙本来想笑着打声招呼,这下,硬是被这道目光压得张不开口。

  “溪云将军。”

  想到好不容易抢先祝龙一步追过来,祝蒙深吸一口气,还是硬着头皮开口。

  溪云淡淡收回目光,道:“此地危险,二殿下不宜久留。”

  说完,他转身便走,毫不给人留多话说的余地,祝蒙岂容到手的机会就这样飞走了,往前抢了几步,急唤:“将军留步。”

  溪云只微微侧了一点眉梢:“二殿下还有事?”

  “不敢当。”祝蒙一拱袖,正色道:“是祝蒙仰慕将军已久,今日好不容易得见将军威容,内心实在激动难以自抑,这才冒昧闯入了将军领地。”

  溪云无甚表情道:“二殿下失言,此乃狐族灵境,并非我私人领地,人人可入。我提醒二殿下离开,只因此地猛兽横行,待久了容易招致祸患。”

  祝蒙没料到自己示好之意已经表露的如此直白,溪云竟然毫不为所动,一言一句如寒冰似的,将所有阿谀奉承都阻挡在外,根本不给他任何接近讨好的机会。眼瞧着对方又要举步离开,祝蒙实在按捺不住,急急脱口道:“猛兽虽恶,有些人却比猛兽更恶百倍千百,将军万万不能被其表象欺骗。只要将军愿意与我合作,我保证凡是他能给的我照样能给将军。”

  溪云蓦得沉下脸,冷冷道:“二殿下失言了。”

  祝蒙一咬牙,索性豁出去道:“将军就算不信我,难道连旧主之子也不顾了么!如今、如今他与我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溪云转过身,冰刀一样的目光再度落在长灵身上,开口,却是对祝蒙的回答:“二殿下觉得,我若想夺人,何人能阻?”

  这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夺了。

  祝蒙震惊不能自语,哑然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他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搬出长灵这个活筹码,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边境守军虽然对长灵不上心,但总不至于真的不顾长灵死活吧,可溪云竟然如此说,丝毫不给他台阶下,不是说姓溪的和边境守军最忠于他伯父涂山博彦那个旧主么!

  祝蒙耳根一烫,因这个主意是他急中生智、临时想出来的,事先并没有与长灵商量。现在小怪物就在车里,肯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拿不下溪云,他可真是里外不是人了!

  祝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憋气。这时忽听身后云车内的长灵道:“堂兄若方便,不如让我与溪将军单独聊两句。”

  “你……?”

  祝蒙皱眉,有些迟疑。一方面,他不信长灵这个在他看来已然沦为边境守军眼中“弃子”能与溪云谈出什么实际结果。另一方面,他怕长灵又在趁机同他耍心眼。

  毕竟,他以往因为小瞧这头小怪物,吃了不少亏。

  长灵半眯着眼,似乎感受不到对面山头上溪云冷若冰霜的两道目光,极随意的道:“事在人为,堂兄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当真甘心放弃?”

  这话不重,却精准的扎了祝蒙的心窝子。祝蒙知道,今日春狩表面看起来平风浪静,但祝龙与他注定只能有一个活着从这狩猎场出去。如果溪云真的被祝龙拉拢到了麾下,那葬身此地的将会是他。

  “好。”

  祝蒙捏了捏拳头,道:“你来。”

  他倒破天荒的没说什么威胁之言,便大袖一挥,示意随行侍卫们都散开,与他一道退至数丈之外的一处古木下等着。

  仓颉迟疑片刻,不敢露出太多担忧之色,也跟着退了下去。

  长灵这才抬眼,迎上了斜上方溪云投来的那两道冰刀子一样的目光。

  溪云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转身背对山下,按剑而立。

  长灵于是推开车门,下了马车,慢慢往山上爬去。他灵力受限,爬了将将一刻的时间,才爬上山坡的坡顶。

  溪云听到身后动静,冷道:“边境守军遵循君上遗愿,护得是狐族北境安宁,而非权力斗争的工具。”

  长灵道:“若青丘城破,只护一个北境能有何用?”

  溪云终于转过身,见长灵额上竟布着细密汗珠,奚落道:“方才少主既有本事入我的‘气场’,怎么爬个坡倒累成这样?”

  长灵牵了牵嘴角,道:“我本就是废物一个,溪将军不是早知道么?”

  这样的语气何其熟悉,溪云不由想起,当年他送君上遗体回青丘,下葬仪式结束后,满朝文武皆伏跪在君上墓前恸哭难抑,唯独那个一身雪白的小小身影直挺挺立在最前面,没有一滴泪,没有一声哭,连跪都不肯跪。

  他问了句:“少主为何不跪?”

  那少年语气平静到可怕的答道:“君上为国而死,自有万千子民拜祭,不差我一个。”

  那种平静中带着明显奚落的语气,令溪云至今难忘,也让整个边境守军至今对这个小少主难以释怀。

  “再说——”

  长灵望着溪云双目,道:“如今四族瓜分占领青丘,溪将军现在守的那条北境,也不是在为狐族守吧?”

  溪云收回心绪,负袖道:“少主也不必如此激我,上次一战,天狼铁骑的确令人刮目相待,可只要边境守军尚存一日,便不会眼睁睁的看着青丘被异族践踏。”

  长灵道:“既然如此,溪将军这一次为何还要回王都参加春狩?”

  溪云终于露出点吝啬的皱眉情绪波动,沉眉道:“黑山,不是祝龙的人,而是少主的人?”

  “这并不重要。”

  长灵不掩恶意的道:“重要的是,溪将军并没有为故主守住北境,而是任由褚云枫所带领的那股残兵逃匿入了青丘城。”

  溪云怒极反笑,点头道:“少主的确是出息了,修为虽不知长进几何,这城府心术,倒是常人难以匹及。”

  “只是,势必人强,少主既肯屈尊降贵的来找我,想必也是遇到了和臣同样的困境。”

  长灵坦然道:“你猜的不错,我心中有一夙愿要偿,有一大仇要报,可是手里缺兵马。”

  溪云意外,瞥了眼正焦灼立在远处等待的祝蒙身上:“就为了扶那个草包上位?”

  长灵道:“不是他。”

  溪云好笑:“那还有谁?”

  长灵望着他不说话。

  溪云隐约明白了什么,心弦一震。

  长灵像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道:“溪将军可愿与我赌下这一注?”

  溪云沉默片刻,道:“若赌赢了,少主当如何?”

  长灵反问:“溪将军希望得到什么?”

  溪云一字字道:“依狐族规矩,请少主为当年事,去君上墓前请罪。”

  长灵轻一扯嘴角。

  溪云不悦皱眉,道:“怎么,不平复边境守军之怨,少主还妄想随意驱策他们?”

  长灵道:“我与诸位非亲非故,从未想过随意驱策诸位。我会给诸位更好的条件。”

  溪云眉紧拧成一道川字,问:“什么条件。”

  长灵道:“符禺人最新研制的灵弩,可助诸位保青丘边境三百年无虞。”

  **

  见长灵从山坡上下来,祝蒙连忙迎了上去,忐忑问:“如何?”

  长灵摇了摇头。

  祝蒙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他还是不愿意?”

  “唉。”

  长灵叹了口气,道:“他提了一个条件,堂兄定然不会答应,我就替堂兄回拒了。”

  “谁说我不愿的!你怎么不问问我就私自做决定!”祝蒙简直气得不打一处来,抬头见溪云已按剑消失在林木间,急问:“他到底提了什么条件?”

  长灵道:“他说,堂兄如果真的诚心与他合作,须将麾下戍卫军与府中私兵交与他统一指挥。”

  祝蒙果然变色。

  长灵摊了摊手,了然道:“我就说堂兄不会答应的。”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仓颉在一旁低声提醒道:“二殿下,恐怕是祝龙公子追来了。”

  “他来得倒快!”

  长灵拢了拢斗篷,道:“祝龙定然是为溪云而来,如果让他看到堂兄,只怕会猜出堂兄的目的。”

  仓颉也紧跟着道:“没错。二殿下,咱们须速速离开为妙。”

  祝蒙面色阴鸷,冷笑道:“我还怕了他不成!”

  长灵道:“我知堂兄咽不下这口气,可祝龙城府深又工于心计,万一打草惊蛇或他先发制人一状告到叔父面前,咱们釜底抽薪的计划可就功亏一篑了。”

  “哼。”

  祝蒙眼里闪过一抹狠色:“那也要他有那个命去告才行。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他在背后给我使了多少阴招。”

  长灵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祝蒙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道:“你去告诉溪云,他的条件,我答应了。”

  **

  春狩分上下两场。

  因为交出了自己的兵马,祝蒙盯长灵盯得更紧,连中午休息时都与长灵共用一帐。

  只不过与他的神经过度紧张相比,长灵显得极没心没肺,简单吃了些素食之后,就躺在榻上蒙头大睡。

  祝蒙哪里睡得着,自从把私制的兵符交出去之后,就颇有种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人的感觉,喝茶不是滋味,上等的珍馐美食吃进嘴里索然无味,整个中午都在坐立不安的向帐外张望,希望能等到溪云传来的行动信号。

  可令祝蒙失望的是,一直到午后狩猎开始,溪云那边都毫无动静。

  “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难道是反悔了?”

  祝蒙越等越不安,刚准备去把长灵叫起来,帐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这不是普通的鸣哨,而是狐族内用来示警的哨声,且传来的方向正是狐帝博徽所在的主营方向。

  祝蒙眉心一跳,腾得站了起来。

  打斗声中,仓颉急急掀帐进来,道:“似乎是御帐那边出了事!”

  祝蒙脑中嗡得一声,下意识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莫非是祝龙派人干的,他要造反!那溪云呢,溪云难道真的欺我,与祝龙勾结在了一起?

  长灵亦被外面的动静吵醒,拢着斗篷坐了起来。

  祝蒙瘫坐在椅内,喃喃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长灵沉眸听了片刻,忽道:“不是溪云,也不是祝龙。”

  祝蒙茫然望着他。

  长灵道:“你仔细听动静,不是边境守军的玄血战马,而是夔龙兽。”

  “夔龙兽?”

  祝蒙悚然回神,懵道:“你是说蚩尤人……!”

  他话音刚落,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便踉踉跄跄奔了进来,一见祝蒙即扑倒在地,哭道:“二殿下!”

  祝蒙识出那是博徽身边的贴身侍官,急问:“你……到底出什么事了?我父君呢?”

  那侍官痛哭道:“陛下、陛下他被蚩尤人给劫持走了!”

  “什么?!”

  祝蒙与仓颉皆遽然变色,长灵也微微皱眉。

  这变故显然在众人意料之外,那侍官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双手高举着递至祝蒙面前,道:“陛下命奴才将白虎令交与二殿下,命二殿下速速领兵救驾!”

  白虎令可以调动王都内所有兵马,但逐野既敢公然劫人,定是已经做足了万全准备,灵境内的出口多半已经被堵死,现在白虎令能调的就是此刻正在灵境内的兵马,包括祝龙手下的那一批人。

  虽说事出突然,但这无疑是绝地反击的绝佳机会,祝蒙接过那枚此刻在他看来无比滚烫甚至是有些不真实的白虎令,神色一正,道:“放心,我定不会辜负父君信任。”

  “有二殿下在,奴才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那侍官竟直挺挺的扑倒在地,气绝而亡。

  祝蒙握紧令牌,一颗心噗通噗通跳个不停,来回踱了几步,自顾道:“我须得先调兵马才行。”

  他举步要往帐外走,长灵忽然开口道:“且慢。”

  祝蒙哪里慢得下来,十分没耐性的道:“有什么事等回来再说,眼下可是我最好的机会。”

  长灵道:“眼下叔父被劫持,群龙无首,祝龙又掌管王都军队多年,堂兄凭什么觉得那些武将只凭一枚白虎令就听从你调遣?”

  祝蒙难以置信的回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长灵道:“我的意思是,叔父生死未卜,万一……万一事情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堂兄既然能想到这是绝地反击的绝佳机会,祝龙怎会想不到?”

  祝蒙被他一句一句问得心惊肉跳,冷静片刻,又折了回来,道:“那你说眼下该怎么办?难道就躲在这里坐以待毙么!”

  这时仓颉在旁边道:“如今形势不同,二殿下的敌人不仅有祝龙,更有蚩尤人。如果不能掌握一支强有力的能同时与这两方抗衡的兵马,最后获利的恐怕是蚩尤人。”

  祝蒙皱眉:“这道理岂用你说。可现下被困在这鬼地方,就算我有白虎令在手,又到哪里调兵马去。”

  说完,祝蒙再次懊悔,不该一时冲动将手下兵将交与溪云指挥,以至于将自己置于如此被动危险的境地。

  “也不是全无办法。依我看,眼下形势虽然对堂兄不利,但亦是逆风翻盘的绝佳机会。”

  祝蒙与仓颉同时看向长灵。

  长灵却冲着帐外道:“进来吧。”

  祝蒙更一头雾水,正困惑,就见一黑甲人悄无声息的闪了进来,朝帐中三人微一躬身道:“灵境有变,溪帅请诸位到帐中避难。”

  祝蒙喜出望外,没想到溪云竟真的遵守承诺,没有被祝龙拉拢。

  他激动的要跟着那黑甲将士走,见长灵依旧立在原地不动,不解的问:“你又有何事?”

  长灵叹道:“边境守军虽然战斗力强,可毕竟人数处于劣势,不一定能敌得过蚩尤人与祝龙麾下武士的双重攻势。堂兄还要想办法再调些兵马,才能胜券在握。”

  祝蒙望了眼手中的白虎令,道:“我何尝不想,可除了祝龙麾下那些人,能调集的兵马都远在王城里……”

  “二殿下。”仓颉跪了下去,道:“老奴愿意突出重围,到王城去替二殿下完成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