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狩猎大会如期举行。

  狐族注重祭祀, 春夏秋冬四季都要举行祭典, 而春狩正是春祭中最重要的一环。春狩的意义之所以重大, 不仅因为春乃四时之首, 更因狩猎结束后, 未来继承人要代表整个狐族将猎物献祭给九尾狐神,为民祈福。

  往年两位狐殿下未行成年礼, 献祭环节都是由博徽一人主持, 但今年祝龙祝蒙皆已开尾化灵, 按规矩,身为狐帝的博徽必须选出一个继承人与他一道参加献牲。昨日百官已堵到首阳殿门口, 请博徽定下人选,但博徽表示, 为了公平起见,要根本两个儿子今日所猎猎物的数量来决定到底让他参加。

  狐族百官嘴上不说, 但心中一致认为博徽此举有失草率, 这可是选储君, 选继承人, 又不是选武状元。为表明决心与立场, 众人一入灵境, 都自觉的簇拥在祝龙身边,远远避开祝蒙的车驾。

  “骑装与弓箭皆已备好,殿下可要现在换上?”

  仓颉从后面绕过来,将一应用品捧至祝蒙车驾前, 弓着腰询问道。

  祝蒙坐在云车内,一手挑开车帘,眼神阴冷的望着被众人簇拥在灵兽背上的祝龙,双拳攥得咯咯作响,并不答话。

  “虚伪做作。”

  祝蒙哼了声,愤愤掷下车帘:“我倒要瞧瞧,他还能得意多久。”

  “小不忍则乱大谋,堂兄切不可自乱阵脚。”

  长灵戴着幕离坐在车厢一角,膝上搁着本旧书,闻言抬起头,提醒道。长灵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为了掩人耳目,祝蒙特意让人准备了一顶轻纱幕离,对外宣称长灵是自己新引进府的谋士。

  祝蒙满腔闷气无处发泄,见仓颉还捧着东西毕恭毕敬的立在车门外,便伸出一脚狠狠踹在仓颉背上,喝骂道:“还愣着作甚,还不过来与本公子更衣。”

  周围聚英殿的宫婢与侍卫见状,皆神色微妙的往这边窥探过来。

  外人不知长灵真实身份,聚英殿的侍从却是知道的。

  自仓颉投奔祝蒙以来,祝蒙一直对这个昔日宸风殿的掌事内官礼遇有加,今日祝蒙当众斥骂仓颉,显然是做给长灵这个旧主看的。

  宫人们都期待长灵反应,但长灵始终沉默跪坐在昏暗的车厢一角,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好像根本没察觉到咫尺之外祝蒙充满恶意的言行。

  倒是仓颉嘿嘿笑了声,混不在意的拍掉身上的土,紧忙爬上车跪至祝蒙跟前请罪,并手脚利索的给祝蒙更换骑装。

  昔日主仆如今竟成陌路。众人看戏失败,有的暗暗唾骂仓颉背主求荣,有的叹息那位长灵少主自打去了天狼之后,似乎比以往更胆小怯弱了,连自己的仆人都留不住。

  祝蒙打量着仓颉,阴阳怪气道:“当着旧主服侍我这个新主,滋味怕不好受吧。”

  仓颉神色不变,只是低着头道:“殿下这么说,老奴惶恐。”

  祝蒙冷哼,瞥了垂眸看书的长灵一眼,心头总算稍稍舒爽。

  不多时,狐帝博徽乘坐专用的御车而至,后面跟着长长两列仪仗队。路过祝蒙所乘云车时,博徽特意叫停,并把祝蒙叫到跟前,长篇大论了一番要兄友弟恭,切不可贪功冒进云云。

  祝蒙面上恭听教诲,心中气结,越发觉得博徽是向着祝龙。

  灵境入口处突又传来一阵嘈乱。一个张扬的声音随之响起:“涂山兄,今日贵族中有这等盛事,怎么也不知会小弟一声?你也太不地道。”

  博徽回头,就见逐野一头张扬红发随意箕坐在夔龙兽背上,正似笑非笑望着他,身后跟着的赫然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蚩尤族战士,面上肌肉不可控制的抽动了两下,方拿出素日迎来送往的姿态赔笑道:“这、这不是准备仓促么,二王子何时到的?”

  逐野翻身下了兽背,大剌剌走过来,搭住博徽肩膀,道:“不早不晚,刚到。怎么,不欢迎本王子?”

  博徽额上汗都冒了出来,苦着脸道:“二王子这是哪里话,您肯赏脸光顾,是我们狐族的荣幸。不知二王子此次过来……?”

  自打四族占领青丘,逐野仗着蚩尤势强,隔三差五便带人来王都向博徽要钱要粮,以及各类辅助修炼的灵草灵宝等物,还不顾辈分差别直接与博徽称兄道弟,博徽不敢得罪,只能要多少给多少,硬着头皮给,把对方当祖宗供着。青丘群臣私下里无不敢怒不敢言。

  逐野拍拍他肩膀,呲牙笑道:“紧张什么?本王子这次就是过来热闹热闹,不要你东西。”

  博徽也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只能诺诺应是。

  不远处几名参加狩猎的狐族子弟们见状却是一脸菜色兼不忿,逐野手下的这群兵将与他本人一样,个个残忍嗜杀,有他们参与,今日灵境要被掠夺一空不说,他们狐族战士恐怕根本没机会猎到什么灵兽。

  **

  春狩之前要有隆重的启动仪式,由历任帝君进行。

  博徽坐于主位,参与狩猎的狐族将领及王族子弟、修士坐于左席,其他文官则坐于右席。今日主位旁还临时设了一个贵宾席位,坐的正是突然来到的不速之客——蚩尤二王子逐野。

  对此,狐族众人自然是敢怒不敢言。

  逐野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下面一众文官武将的恨意,眼睛不自觉的往某个方向停驻了片刻后,便笑吟吟问博徽:“吉时马上就到,涂山兄怎么还不开始启动仪式?”

  博徽拖着一身厚重繁复的华服,不住的朝远处张望着,面上有明显的焦灼,刚要答话,整个灵境地面忽然毫无预兆的震荡起来,并伴随着震响天地的战马嘶鸣声。

  这是巨大的灵力波与高阶战马才会引起的动静!

  跟随逐野而来的蚩尤将士本能的绷起脊背,将手按到了腰侧的佩刀上。灵境内的飞叶灵花被震得铺天飞舞,滚滚烟尘中,一队全身黑甲、肩章上用银线绣着“彦”字的将士显露在了众人面前。

  博徽像长松了一口气,喜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逐野眯眼盯着为首黑甲将军肩上所绣之字,眼睛一眯,神情莫测的道:“难道是——?”

  “是边境守军!”

  “自博彦君上羽化之后,边境守军不是死守北境,寸土不移么?”

  “边境守军竟然回王都参加春狩了?!”

  座中哗然的文官与年轻的修士们很快给了逐野答案。而坐在左席的武将们则不约而同的露出微妙神色。

  狐族帝星涂山博彦一手创建起的边境守军,曾为仙州内无数部族提供了骑兵的典范,所过处鬼哭狼嚎,神鬼莫挡,当年青丘联合符禺击杀狼帝仇风,靠的便是这支军队。可惜经北域雪原一战,涂山博彦战死,其麾下十八将领亦几乎全军覆没,只留了溪云一个,也就是如今边境守军的首领。

  博彦战死之后,边境守军肩章上纹饰依旧保留着“彦”字,且遵循旧主遗诏常驻北境,从未离开北境半步。平日逢年过节,博徽亦都是直接将赐礼送往北境。

  平日博徽三请五请,十二封王诏都召都召不回的边境守军,如今竟主动现身王都,还是为了春狩,怎能令人不惊奇。嗅觉灵敏的文官们很快敏锐的察觉到,今日这场春狩,恐怕注定不会平静。

  “溪云将军!”

  其他人都陷在巨大震撼之中时,祝龙第一个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亲自迎上前,隔着战马与马背上的英武将军躬身见礼。

  “父王与诸臣工恭候将军依旧,请将军快快入席!”

  文官们不免又一阵狐疑莫测。

  这公子祝龙,何时与溪云的关系这般好了?

  更震惊气愤的则属祝蒙,他手中只有戍卫军,本就与祝龙实力悬殊,只能靠智取,现在祝龙居然还把溪云和边境守军笼到了他麾下!要不是仓颉在旁边拼命使眼色,祝蒙恐怕当场就要翻桌子。

  祝蒙双目如刺,偏头就刺向正人畜无害乖巧坐在他身旁的长灵身上。

  长灵戴着幕离,正默默啃着一块糕点,感受到这道火辣辣的目光,抬头,十分无辜的与祝蒙的对望一眼。那样子就仿佛在说“我也是刚刚知道此事,我与边境守军又不熟。”

  祝蒙差点没直接吐出一口血。

  “溪爱卿!”

  第二个激动站起来的是博徽。

  博徽纡尊降贵的迎至阶下,要握住溪云双手。依理这种情况,对面的臣子应该诚惶诚恐的接受主君的特别礼遇,然而溪云却只是面无表情的退后半步,将手按在胸口,恭施一礼,便将两道若他本人一样冷如寒冰的目光盯在了翘腿坐在主位一侧的逐野身上。

  博徽两只手就这样尴尬的停在了半空。

  “那个,爱卿为了春狩特意从北境赶来,委实辛苦了。”

  博徽笑呵呵的缩回手,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一干臣子,倒也面不改色,丝毫不觉尴尬。

  溪云始终面冷如霜,道:“此乃臣本分,不敢言苦。臣只是没想到,多年未回青丘,这狐族的习俗竟改了。”

  博徽一时没听懂,紧忙道:“没改,没改,这春狩的一应规章和礼节都是按照兄长在世时……”

  话未说完,被溪云截断。

  “臣是指——狐族的春狩,何时允许外族人参加了?”

  这话就差直接指着逐野鼻子骂,博徽顿时如吞了炮仗,气氛也登时剑拔弩张起来。在场的青丘众人尤其是文臣虽然没敢公然开口附和,但也忍不住在心里出了口恶气,跟随逐野而来的蚩尤武士则陡然睁大双目,将灵气灌注到了剑上。

  这简直就是要开战的节奏。

  博徽吓出一头冷汗,慌道:“爱卿听我说……”他后面的内容还没机会说出口,逐野施施然站了起来。

  逐野笑吟吟道:“溪云将军久在北境,消息闭塞,恐怕还不知道,如今的青丘早已不是涂山氏的青丘,而是我四族共治——”

  逐野边走边说,步下石阶、将要走到溪云半丈之内的那一刻,脚步忽顿,笑意一下僵在嘴角。

  倒不是他不想走了,而是他走不动了。在修真界,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大多数时候根本不需要约战,便能分出良莠高低,最直观的参照就是能不能入对方“气场。”所谓“气场”,就是修士释放出的灵气所构成的无形的“场”,是一种无形的较量,除了处于对立境地的双方,外人其实是无法察觉的。譬如此刻,逐野惊愕的发现,他面前仿佛突然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令他根本无法再迈出一步。

  他竟然入不了溪云的“气场”。

  逐野面部肌肉忍不住抽搐了两下,他瞳孔畏缩,震惊兼意外的盯着半丈外那个通身铁甲的冷面将军,第一次清晰的认识到——原来当年涂山博彦麾下的一十八将神并非后世夸大续传,他们的确拥有超乎寻常的强大实力。

  溪云寒潭似的双目犹如实质,冷冷道:“蛇欲吞象,也要瞧瞧自己的胃口能不能撑下。吞不好,是要撑破胃的。”

  “陛下,狩猎该开始了吧?”

  博徽突然被点了名字,一时找不着词,下意识抬起袖子擦了擦汗,点头如捣蒜:“该,该开始。”

  溪云翻身上了战马,边境守军便如一股烟尘般卷进了灵境深处。

  逐野惊憾与惊怒交加,心中不免想到:当日四族联合攻打青丘,昭炎力排众议、特意抽调了天狼十六部两支心腹部队联合蚩尤去狙击溪云所率领的边境守军果然是有先见之明。若非如此,有溪云镇守北境,青丘便是铜墙铁壁,岂容易攻破。

  臣子压根没有要遵循流程的意思,博徽干脆也省了所有繁琐礼仪,宣布春狩正式开始。

  文臣基本就是来看看热闹,武将们则大部分在依着祝龙的眼神行事,祝龙见溪云先行一步,早心急如焚,博徽一松口,立刻领着几名心腹大将往灵境内追去。

  祝蒙急望向长灵:“我们怎么办?”

  长灵道:“按原计划,狩猎。”

  祝蒙窝火:“谁不知道这狩猎就是个糊弄人的幌子。有人已经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去了,我还有什么机会。”

  祝蒙近来心性比以往更加浮躁偏激,说着说着眼底便露出点阴鸷的颜色:“大不了,我便与他鱼死网破。这断尾之仇,我势必要报的!”

  长灵叹道:“现在我与堂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堂兄想鱼死网破,我还不想这么快死。”

  仓颉也趁机在一旁劝道:“此地人多耳杂,殿下千万要慎言才是。”

  “慎言,慎言,如今这形势你要我如何忍!”

  祝蒙咬牙切齿,藏在袖中的双拳捏得咯咯直响,忍不住看向依旧在没心没肺啃糕点的长灵,道:“溪云毕竟是你父君的老部下,你当真与他没有一点交情?”

  长灵默默饮了口茶水,道:“我与边境守军关系如何,整个狐族皆知,堂兄何必明知故问。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幼主罢了,让我去做说客,还不如堂兄亲自上阵。”

  祝蒙知道这并不是长灵的推诿之词。

  否则过去那么多年,他也不敢毫无顾忌的公然欺侮长灵。

  祝蒙愈发丧气:“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长灵没答,只问:“依堂兄看,溪云会猎什么?”

  祝蒙不假思索的道:“自然是最强最珍稀的灵兽。”

  长灵低“唔”了一声:“祝龙多半也会这么想吧。”

  祝蒙不屑轻哼:“这有什么难猜,三岁小儿恐怕都……”说到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古怪道:“难道不是?”

  长灵微微笑道:“除了先君上,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边境守军的狩猎风格了。堂兄要是再磨蹭下去,恐怕祝龙就真要追上了。”

  “你不早说!”

  祝蒙犹如绝处逢生,腾得站了起来,急吩咐侍卫去牵自己的坐骑过来。

  席位上只剩下长灵和仓颉。

  这是这么久以来,主仆两个第一次找到机会相处,仓颉喉头一涩,忍不住道:“昔日老奴侍奉在君上身边时,也算与溪云有过几面之缘,当时君上提拔他为左将军的旨意,还是老奴去宣的,不如老奴……”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已被长灵打断。

  “不必劳烦阿公了,我用溪云,从未想过与他谈情义,而是用形势去逼他。”

  仓颉急的脱口道:“可这其中不确定性实在太大,万一……老奴知道少主心中对君上有怨恨,可少主宁愿将自己置于险境,也不愿借助君上余威,未免太过不理智。”

  长灵偏头望他,语气毫无起伏道:“我很理智,是阿公关心则乱了。”

  “少主!”

  长灵眸光敛去,露出一个张扬的笑,道:“我信形势,信运道,信因果,唯独不信情。”

  “阿公大可以睁眼瞧瞧,这一次,究竟鹿死谁手。”

  仓颉望着眼前孤注一掷的少年,一颗心又酸又痛,忍不住想起昨日与青鸾的对话。

  “这次回青丘,少主是不是依旧只去祭拜了王后的坟墓?”

  青鸾点头,困惑看他一眼,像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这么多年,少主不是素来如此么。咱们也该习惯了,有些事不能强求。”

  他苦笑声,心如刀割:“可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咱们自己麻痹自己的话而已。边境守军对君上至忠至诚,这种忠诚,甚至连血脉都无法逾越。这些年,若不是少主坚持如此行事,怎会惹得那些将领不满,将自己置于如此孤立无援的境地。”

  “如今,明有坦途可以走,少主偏偏要考一己之力棋行险招。我……我怎能做到真的毫不在乎毫无波澜。”

  “我现在时常在想,当初,君上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仓颉!”

  这话实在是大不敬,青鸾当即厉声喝止住他继续说下去,骂道:“咱们做奴才的,贵在一个忠心,你怎么敢说出这种有辱主君的话。”

  他苦笑摇头,拿拳头砸了砸自己的心口处,道:“阿鸾,你不懂,我是这里疼。”

  “少主的身体状况,你不是不知道,我实在不愿意看到这孩子这一生都在对君上对自己亲生父亲的怨恨中度过。”

  青鸾默然,良久道:“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多说了。”

  “至少,能完成一个心愿,也不错,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