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末尾, 奴隶们三五一群, 被分批关押在特制的囚车里。

  长灵跟着军医刚一到, 就撞上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你。”

  大约身份特殊, 落枫被单独关押在一辆囚车里, 一见长灵, 他委顿的双目一亮, 立刻激动的握住囚车栅栏。

  “对不起, 当日我……”

  这些天, 落枫无时无刻不在为奴隶场时的所作所为感到懊悔,有时独坐发呆,简直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才好。

  更令他备受折磨的是,他发现自己连夜里做梦时,梦中挥之不去的都是青色斗篷下那个狐族少年精致漂亮的影子。

  符禺人崇拜山神。

  少年星星般漂亮的乌眸, 雪一样莹白的肌肤,就像是符禺山癫的积雪与乌灵宝石一样令他神往痴迷,比山神庙里供奉的山神更引人注目。

  在过去的漫长人生里, 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滋味。

  除了狐族身份, 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只猜测他应是那暴君极信任倚重之人, 所以才能拿着狼族的金册宝印,代表那暴君对他们许下承诺。被关押在囚车的这段时间, 他一直在密切观察着随行人员,尤其是经常出入那个狼族暴君车驾附近的人,试图寻找长灵踪迹, 可惜一无所获。

  他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却没料到今日竟能在这种境地下重逢。落枫激动的眼眶发热。

  军医看着这场面,惊诧的问:“少主与这逆贼认识?”

  长灵刚要开口,腰肢忽被人从后面扣住,一道幽冷的声音随之响起:“做什么呢?”

  “君、君上。”军医立刻吓得伏地行礼。

  长灵回头,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昭炎摆手让军医起来,就着动作极自然把小东西揽在怀里,眼睛危险的一眯,道:“这话该本君问你吧——嗯,王后?”他低头,拨开斗篷,轻含住小东西一片雪白耳垂,不轻不重的咬了下。

  长灵一怔。

  这是连日来两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又是在这种情形下,昭炎的目的是什么,长灵自然清楚。

  “王、王后。”落枫喃喃着这两个字,如被雷劈,整个人一僵,震惊的望向长灵。

  酥酥麻麻的感觉自耳畔袭遍全身,长灵下意识伸手推开昭炎,察觉到后者面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了下去,找补道:“云将军还在等着。”

  “我、我先给他们看病去。”

  说完,就拢好斗篷,泥鳅般从昭炎臂间逃了出去。

  昭炎倒没再强把人捞回来,只眼睛轻轻一眯,盯了某个狡黠的小东西片刻,便收回视线,将幽冷如刀的目光落在了落枫身上。

  落枫眼底涌出浓烈的愤恨,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对你么?”

  昭炎负袖,不屑一笑:“放心,本君对弱者没兴趣,对手下败将更无兴趣。”

  “在本君眼里,你根本毫无威胁。”

  落枫紧紧攥起拳,面上血色如被抽干。

  这样的话于他而言,显然比任何羞辱之词都更有杀伤力。

  “你也不过是靠强权与武力强行占有他而已,你以为,他是真的心甘情愿跟着你么。”

  在昭炎转身之际,落枫突然红着眼,嘶声道。

  “那日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

  昭炎微侧头,轻一挑眉:“若不是本君突然杀过去,他就会跟你走,离开本君,是么?”

  昭炎唇角溢出抹冷笑:“只有懦夫才会为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找借口。”

  “就算没有本君,你也不配觊觎那小东西一分一毫。”

  **

  昭炎命大军原地休整。

  仇烨听闻消息,不悦的道:“不过病了几个奴隶而已,直接留个医官,再留一队人单独押送便是,为何要因此延误整个大军的行程?”

  负责传信的谋士迟疑道:“听说……是因为青丘那小狐狸也跟着军医一起去为发病的奴隶诊病了,君上为了等人,才命大军停止前行的。”

  仇烨皱眉,想起这两日刚获知的那桩消息,怒不可遏道:“简直胡闹。”

  又问:“可查清那小狐为何会跟符禺人混在一起了?”

  谋士摇头:“属下往云翳和贪狼处打探过了,两人都一致说小狐狸是奉了君上之命,去奴隶场给奴隶们医治瘟疫的。至于大柱国之前收到的密报,说那小狐伙同北宫、褚云枫一起谋反的事,目前亦尚未发现确切证据。”

  “罢了。”

  仇烨摇头叹息:“事实究竟如何,已经不重要了。一个北宫已然将这天寰城搅得天翻地覆,老夫绝不容许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北宫,狼族的江山,决不能毁在狐狸手里。这小狐留着迟早是祸患。”

  谋士目光一闪:“大柱国的意思是?”

  仇烨沉吟片刻,道:“那小狐狡诈不输北宫,不宜打草惊蛇,回去再说吧。”

  **

  临时制药并不容易,长灵费了不少力气才把需要的药草凑齐。昭炎便负袖立在一边,面无表情的盯着长灵忙前忙后,并在药丸研制出来的第一时间,钦点了几名亲兵去配合军医做事,直接将某个招人而不自知的小东西打横抱回了云车里。

  长灵看他面色不善,先小声解释道:“军中人员冗杂,瘟疫一旦蔓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我是看医官束手无策,才答应帮忙的。”

  昭炎始终冷沉着脸,未发一言,呼啦一下扯掉斗篷,把人放到榻上,转身,从案上取来药酒、药膏和一叠新的白叠布,道:“把手伸出来。”

  长灵一愣,才发现方才只顾着捣弄药草,腕上缠的白叠布不知何时已被水沾湿了,便听话的伸出双腕。

  昭炎用剪刀将湿掉的白叠布剪开,先用药酒重新清洗了一遍伤处,又重新上药,重新包扎,弄好后,熟练的将白叠布尾端打了个结。

  “疼么?”

  他忽问了句。

  长灵忙松开默默咬着的齿关,摇头。

  昭炎打量着小东西额上渗出的晶莹,皱了皱眉,没说话。

  见昭炎转身欲走,长灵下意识问:“你去哪里?”

  问完,才意识到不妥。

  找补道:“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你去忙你的事就好,我保证不乱跑,不给你添乱。”

  昭炎挑了下眉。

  长灵立刻拿起那副锁环递到他面前:“你若不放心,再把我脚锁上便是。”

  长灵本来只是说个客气话,表达一下自己的诚意和忠心而已,不料昭炎盯了那锁环一眼,倒真接过去,俯身握起小东西两只雪白脚踝,一开一扣,将锁环重新锁了上去。

  小东西生的精致,连脚踝都格外玉致玲珑。

  昭炎握在掌间把玩片刻,道:“你不说,本君倒忘了。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长灵:“……”

  长灵气闷的说不出话。

  “怎么?不乐意了?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么?刚刚你莫不是故意说谎话骗本君?”

  长灵咬了咬牙:“没有。”

  昭炎不明意味的笑了声,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只是没多久,又折了回来,手里还多了个托盘。

  食物独有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开。

  长灵瞅了眼,发现托盘里放的是一份新烤好的芋头,表面一层诱人的焦黄,显然涂了蜂蜜。

  昭炎把托盘搁到小案上,道:“吃吧。”

  他自己则拿起本册子,坐到案后翻了起来。

  长灵中午就没来得及进食,的确有些饿,便从托盘里拿起一块烤芋头,慢慢啃了起来。

  一块芋头很快吃完。

  长灵见昭炎既没有走的意思,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想了想,道:“你就不问,我是如何劝服君夫人进食的?”

  昭炎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长灵留意到了他一瞬间冷沉如霜的眉眼,于是从托盘里拿起第二颗芋头啃了起来,识趣的保持沉默。

  “这世上能令他忍辱令他屈服的,不过本君那远在岐山弟弟而已,有何可问。”

  昭炎却又突然开了口。语气淡淡,毫无起伏,一如既往的令人捉摸不透情绪。

  长灵猜到他能猜到,没料到他说的如此直白。

  心念一转,隐隐冒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试探问:“当年君夫人秘密送公子昭华去岐山,你是知道的?”

  昭炎挑眉,仿佛在问,不然呢。

  “那你为何……”

  “为何还放他走?”昭炎一扯嘴角,露出淡淡自嘲和讥讽:“因为本君向他提出交换条件:昭华若想去岐山,他必须长居北宫,无王令,永不能出天寰城。”

  “他答应了。”

  “本君与他这两百年的母子情谊,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这下,你听明白了么?”

  长灵一愣。

  见小东西目露茫然,似乎在走神,昭炎搁下册子走过去,轻扣住长灵腰肢,把人唤回来,目光沉沉,哑声道:“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本君左右不了他的心,但本君可以左右这万里江山。”

  “日后,这仙州万里,都将归入本君囊中,何况一个岐山。”

  他笑意淡去,眉宇凌厉如刀锋,眼底再度涌现出浓烈的征服欲与占有欲。

  长灵对危险警觉,本能的想退避,但眼下情形又不容后退,于是试探着伸出手,默默的抱住他,将脸贴在他冰冷的铠甲上不吭声。

  昭炎忽低声道道:“但你不一样。”

  长灵仰起头,疑惑望着他。

  昭炎低头吻过那两只漂亮的眼睛,温柔而缱绻道:“本君可以对他们放手,但本君却永无法对你放手。”

  “这一生一世,你注定要与本君纠缠在一起了。”

  “只要本君还在一日,你就休想逃出本君手掌心,去和他们混在一起。”

  “还有,无论如何,今日的事,本君都该谢谢你。”

  长灵一震,不知道说什么,便将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更紧的抱住了他腰。

  “怎么了?”

  察觉到小东西突然缩回了手,昭炎坐起身,略不悦的问。

  长灵匆忙将手背到身后,道:“我、我突然想吃烤番薯了,紫色的那种,你能帮我拿一些么?”

  昭炎迟疑着点头,打量小东西片刻,见没其他异样,就转身出去了。

  长灵这才敢露出右臂。

  一股股血流不断沿着手臂内侧淌下,已然将青色衣袖洇湿了一片,长灵咬牙,迅速咬破左手手指,在车壁上画了个血阵。

  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飞蝶般汇聚到右臂上,很快将内侧细小伤口修复。

  长灵面颊惨白,唇无血色,转瞬出了一额的冷汗。许久,才慢慢缓过来,瘫靠在车壁上,麻木的闭上眼睛。

  **

  次日,昭炎正式返朝。

  经此一战,褚云枫战败出逃,国内所有叛军皆被剿灭,包括余下的褚狼部在内,天狼十六部尽皆臣服于新君麾下。

  “君上,‘夜枭’传回情报,褚云枫率残部进入北方雪原后,就消失了踪迹,和当日他在北境上演的那出金蝉脱壳之计如出一辙。但当时臣等还有余力寻找,北方雪原绵延千里,途经禹、蚩尤、青丘三国边界,末将已发文书与禹、蚩尤两国,两国均称未曾见到叛军形迹。”

  “青丘那边呢?”

  “也发了,但不知何故,博徽迟迟没有回音。”

  云翳说到这里顿了顿,道:“褚云枫所率残部至少有万人之众,就算是逃进雪原里,想把这一万人悄无声息的藏起来也并非易事,除非……”

  “除非有人接应,在暗中相助。”

  昭炎敲着桌案,眼睛一眯,道:“看来,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要插手本君的国事了。”

  “君上知道那人是谁?”

  昭炎摇头:“不知,也知。”

  云翳道:“恕属下愚钝。”

  昭炎冷冷一挑嘴角,道:“褚云枫想把那一万人藏起来不容易,想带着那一万人悄无声息穿过别国边境更不容易,就算各国安插在国境线上的暗探都是一帮饭桶,也不可能连一万人这样大规模的军队都发现不了。”

  “君上的意思是?”

  “本君的意思是,他们都在说谎。”

  云翳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他静下心迅速理了一遍,道:“君上所言不差。褚云枫要进入北方雪原,第一个要惊动的就是禹,其次就是蚩尤。而蚩尤久有吞并禹之心,这些年在两国边境上布了大量暗探,监视禹一举一动。他们的暗探,甚至比禹族本族的暗探还要灵敏。一旦禹国内有什么风吹草动,绝对瞒不过蚩尤的眼睛。”

  “所以……褚云枫如果真进了雪原,禹、蚩尤一定都得到了消息!”

  昭炎没说话,显然正是此意。

  云翳一阵心惊:“可末将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那两族只要稍稍一想就会明白,为何还要用谎话来蒙骗君上。”

  昭炎叹道:“因为他们觉得本君好欺骗呀。”

  他嘴角带笑,眉目却冷若严霜,这话明显带了讽刺之意。

  “君上,青丘国君博徽来信。”

  亲兵入帐,将一封盖着青丘王玺的信函呈到昭炎面前。

  昭炎示意云翳看。

  云翳恭敬领命,才把信函接过来,解开火漆封印,取出里面的信,展开阅完后骂道:“这个狡猾的老匹夫。”

  博徽先在信中毕恭毕敬、长篇大论的请了一番罪,称自己近来因为家事处理不当而一病不起,收到云翳文书后,才惊闻褚狼部谋反、天狼内乱之事,当下就垂死病中惊坐起,准备披甲上阵、带领狐族军队远赴西境支援新君平叛,但还没下床,他就读到了信的后半段,得知君上已绝地反击,成功击退叛军,应该用不着他支援了,当下又激动的热泪盈眶,跌下床榻,面西而拜,请求诸神保佑新君,保佑天狼。唯一不幸的是,经此“大起大伏”情绪,他病得更厉害了,每日昏昏涨涨,神志不清,只能靠医官扎针维持清醒,连饭食都难以下咽,每日醒来都要拉着近侍的手问上三遍“君上受伤否?安康否?能饭否?”来表达对后续战事的关心和对新君的挂念。

  在啰里啰嗦的说完这一番废话后,博徽才诚惶诚恐的用极小的一段话回答了云翳的问题,自四族与下臣联合治理青丘后,下臣只辖制王城一地,北方边境三镇分别归禹、蚩尤、朱雀三族管辖。将军要询问之事,下臣的确不知,但若有需要,下臣可以从青丘王城发函代为询问。

  总之,博徽长达三页纸的一封来信非但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更混乱了。因为在禹、蚩尤之外,朱雀也被牵扯了进来。

  云翳看得脑仁欲裂,合上信,依然头疼不止。

  “君上,现在可如何是好?”

  昭炎寒声道:“他们敢公然与本君作对,不过是因为褚云枫手中有符禺人新制的灵弩,甚至更多的东西,因而有恃无恐。”

  “他们既有此雄心壮志,本君便给他们机会。”

  “传本君令,此次本君能平定叛乱,全赖祖宗及诸神保佑,三日后,本君要在天寰城举行庆功宴,诚邀各族首领参加,共商大计。同时——宣布一件喜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