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灵垂下眼, 不置可否。

  “我听说软月灵甲认主, 狼人靠硬抢恐怕是无法抢过来的。”

  慕华本就生了副七窍玲珑心, 心念稍稍一转, 便窥破几缕蛛丝马迹:“依理事关狼族, 他应该比本宫清楚, 你舍近求远, 不去问他, 反而来问本宫, 莫非……那软甲是在他身上?”

  这个答案令慕华都震惊不已。

  “难怪。”

  慕华慨叹:“难怪当年他年纪轻轻就能顺利通过极北苦寒境与修罗境的考验,一步登天,修得天罗九阶的修为,原来是因为软月灵甲护体。本宫还险些以为自己生了个怪胎。不过……他怎么会有软月灵甲?”

  “小东西,这想必就是你今日欲向本宫询问的问题吧。”

  长灵随手端起茶碗, 低垂的羽睫掩住了一瞬间苍白的面色。

  慕华愧疚道:“很抱歉,此中内情,我的确不清楚。但我想, 他获得软月灵甲的时间, 应该是在仇风过世之后、入苦寒境之前的这段时间。因为在此之前,他曾被我的羽扇伤过, 如果有软月灵甲护体,我是伤不了他的。”

  这与长灵自己在心里估算的时间差不多。

  因为在此之前, 他也曾在首阳殿看到过那件通体透着淡淡月华的软甲。

  “我知道了,多谢夫人。”

  慕华一笑置之:“本宫并未帮到你什么,不必言谢。不过, 小东西,听本宫一句劝,再珍贵的仙器灵宝也比不上性命重要,就算那是你狐族你父君之物,你也没必要冒险去将东西抢回来。”

  “你既然选择了继续依附他,就要学着讨好他、顺从他,把他的心牢牢抓住,而不要再为了本宫一个不相干之人去触犯他逆鳞。”

  长灵抬头,已恢复常色:“那夫人接下来打算如何?继续用这种自戕的方式来折磨他折磨您自己么?”

  “折磨?”

  慕华笑了声:“为何要用这个词,本宫并不觉得折磨,反而觉得解脱。

  长灵道:“起初我想不明白,夫人在明知必败的情况下,为何不与褚云枫一道逃走,而选择带领那三百残兵来以卵击石。后来我想明白了。夫人根本不是在复仇,而是在报复,夫人要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的儿子、你最厌恶的亲生骨肉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与悔恨当中。正如此刻您拒绝进食,拒绝军医的诊断一样。”

  “复仇和报复,差之一字,意思谬之千里。如果我没有猜错,君夫人真正恨的人应该是已经故去的狼帝仇风,可仅仅因为他长了一双狼的眼睛,君夫人就把所有的仇恨都转嫁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君夫人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

  慕华叹息,孤傲而决绝的道:“小东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仇风试图用血脉拴住我,我偏不让他如愿。凡是他所珍爱的东西,我都要摧毁,我要让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小狐狸,你不明白,当一个人所有尊严、骄傲、前途都被毁掉的时候,他心里就不会再有爱了。”

  “我多么怀念,当年在青丘山下和师父师兄一起练剑问道的日子。我是个野狐,自小无依无靠,受尽其他灵狐欺压,是师父和师兄捡到了我,教我练剑,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修炼之术,把我当珍宝一样放在掌心疼爱。可仇风为了得到我,灭了我的师门,杀了我的师父和师兄,还用秘药强行改变我的体质,让我生下一个长着狼眼的儿子。我每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都会想到漫山遍野的血和师父师兄的尸体。小狐狸,你告诉我,我要如何爱他?”

  长灵说不出话。

  他没有想到,当年仇风为了得到慕华,竟然用了如此残暴的手段。

  慕华打量着长灵,温柔一笑:“所以,小东西,不要试图和我讲道理。既然上天可以随心所欲的赋予人不幸,那我就有失去理智和发疯的权力。”

  “你走吧,小东西,我自有我的路要走,不会因你几句激将法就改变主意的。你也不必再费劲心思的为我担保,为我遮掩。”

  他眉间有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长灵见过。母后横剑自刎的那个晚上,面上也曾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长灵心突然一阵痉挛的抽痛。

  “不要难过。”慕华抬手,宠溺的摸了摸长灵发顶,从容道:“这人世于我已再无可留恋之物,我该去向师父和师兄赔罪了。当年若非我一时自负不顾门规将那人救回门中,也不会招致后来的灾祸。我……”

  “不是的。”

  长灵豁然抬头,笃定道:“夫人分明还有在意之人。”

  慕华好笑:“你在说什么……”

  “夫人并不止新君一个儿子,夫人就算不顾自己死活,难道也不管公子昭华的死活么?”

  长灵也是偶然听张远桥提起,西境内除了已经归顺新君的天狼十六部,还有一部始终遗然世外,不肯接受新君招纳,那就是守护着整个西境文脉的岐山部。

  闻名九州的岐山墨,正是出自岐山部。

  而君夫人早在两百年前新君继位时就已秘密将小儿子公子昭华送到了与新君对抗的岐山部拜师学艺。其间用意,一目了然。

  “华儿。”

  慕华神色有一瞬迷茫,似乎忆起了某件遗忘多年的事。良久,他轻笑一声,道:“他在岐山部,很安全。”

  长灵摇头,不客气的道:“此一时彼一时。岐山守护的是西境文脉,武力并不强盛。如果君夫人一意求死,夫人觉得,以新君的行事风格,会如何对待岐山,如何对待公子昭华?”

  “何况,若我没有猜错,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宝押在褚云枫身上,而只是想借褚云枫这把刀,推公子昭华登上天狼的王位。”

  慕华神色一震,强作镇定道:“小东西,无凭无据,话可不能乱说。”

  “我当然不是乱说。当日褚狼夜狼两部发生冲突,章敬明明与褚瑞修为不相上下,却能‘失手’斩掉褚瑞一臂,夫人敢说您没有从中作梗么?当时我以为夫人是要借此逼褚云枫谋反,可从褚云枫偷潜回都的时间及随后一系列操作看,褚云枫对于这场谋反筹谋已久,包括与符禺人之间的谈判,根本不是临时起意。夫人借章敬手除掉褚瑞,目的只有一个,杀掉褚云枫的独子。以褚云枫现在的年纪,几乎不可能再有其他孩子,若造反成功,您完全可以让公子昭华认褚云枫为父。”

  “二来,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使褚云枫造反成功,想要直接给江山易姓、登上王位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但公子昭华不同,他是前任狼帝仇风的血脉,对朝臣与百姓都有说服力。褚云枫要的不过是权力,您完全可以推波助澜,让褚云枫扶植公子昭华登基,他自己做摄政王。无论哪一种,夫人都是最终的赢家。”

  “夫人最初的复仇计划,并不止杀一个仇烨,而是要窃了天狼的国。因为您知道,天寰城是仇风带领十六部一刀一枪打下来的,篡夺了他打下的江山,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我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我想,新君心里定然也是明白的。他现在不戳破此事,无非还是顾忌与夫人之间的母子情谊。若夫人一意求死,新君第一个要报复的,必定是您最在意的那个人。”

  慕华垂在榻上的手微微颤抖,好一会儿,带着最后一丝挣扎问:“你就如此确定,他能打下岐山部?”

  “为何不能?”

  长灵目光清亮,声如冷玉:“经此一役,以褚狼、夜狼为代表的老部族元气大伤,十六部将彻底归顺于新君麾下,以新君的野心,岂会容岐山部一直逍遥世外。”

  慕华温柔的目光一下如刀锋利。

  良久,他点头,认命的笑道:“我懂了,谢谢你,小东西。”

  长灵也没打算多待,从内侍手里接过饭食,放到矮榻旁边的小案上,道:“夫人慢用,我就不奉陪了。”

  长灵起身准备离开。

  慕华忽道:“其实你根本没有必要管这桩闲事,不是么?问完你的事,你大可以一走了之。告诉本宫,为什么要管?是他逼你来当说客,还是……”

  “与他无关。”

  长灵几乎是立刻打断了慕华的话。

  慕华失笑:“本宫只是随口问问而已,你不必紧张。”

  “对了,还有件事,本宫十分惭愧。”

  长灵询望向他。

  慕华:“昨夜仇烨那老匹夫带着青狼部的人扫了褚云枫在大梵山的老巢。马祥,还关在那里。”

  “若那刁奴死在乱军丛中也就罢了,若是落入仇烨手中,恐怕……对你不利。”

  长灵也没料到事情兜兜转转是这样的结局。

  沉默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

  慕华叹息:“这事儿,是本宫对不住你。日后若有需要本宫帮助之处,你尽管开口。”

  军医还在外焦头烂额的等着,毕竟,君夫人虽然肯开尊口进食了,但可没开尊口允许他诊脉,见长灵出来,军医立刻如获救星的迎上去,刚要开口,一名士兵忽急急奔过来,一脸焦惶的指着队伍最末道:“陈大夫,不好了,那些奴隶又有人发病了,云将军请您速过去看看!”

  “什么?!”

  军医两眼一抹黑,险些没直接晕过去,瞬间将君夫人仨字抛到了脑后。“这这这、张院首还未将治疗疫病的药方送来,如今君上和大柱国都在军中,万一传染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疫病?”长灵警觉道:“什么疫病?”

  **

  “君上,君夫人已开始进膳。”

  为首的云车里,近卫向昭炎禀报着最新的情况。

  昭炎擎着盏酒,神色冷冷的,没什么反应,只问:“那小东西呢?”

  “这……”

  近卫偷偷打量着昭炎脸色,战战兢兢禀道:“长灵少主,似乎和军医一起,去、去给那些奴隶诊病了。”

  昭炎面色骤然一沉,搁下酒盏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