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漆黑。
未烟睁开双眼的时候, 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腹部和后脑的疼痛提醒他,他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攥着藤蔓, 攀在岩壁上的时候,想了很多。
大约是人快死的时候,就很容易回忆一生。
真相明晰, 这是他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有为父母报仇。
他都知道了,母亲有基础疾病, 来龙骨山本就是为了散心, 却不知这里布下陷阱,父亲在最后的时刻,什么都没想,扑过去或许是想救母亲, 但最后,两人一同坠落悬崖。
如今,他也和他父母一样,要葬在同一个地方。
他知道父亲没有对不起母亲的时候,心底就清楚了, 他父母之间的爱, 绝不只是家庭与亲情, 他可以为了她, 抛弃一切,生同衾,死同穴。
他不怪父亲弃他, 随了母亲而去。
未烟在意识消散前, 听见祁燃喊他名字, 他那时候很害怕男孩会做出什么让他承受不住的事,就像父亲对母亲的那番生死不计的深情。
生死之迹,他不再认为祁燃幼稚,也不可能否认男孩对他的深情。
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他就要死了,他只希望祁燃别犯傻,希望这个男孩不要再卷入这件事。
多年前,祁燃就差点被伤害,多年后的今天,不要再被未阑拉入局中了。
但……
他没死。
未烟艰难地动了动手臂,摸到身周是嶙峋的岩石,鼻尖嗅到的除了血气,还有阴暗潮湿的味道,能听见风声呼啸。
他看不见,但能确定自己还没死。
除了腹部的枪伤,后脑的疼痛之外,也就掌心被荆棘割破,身上的擦伤都很少,他没摔下悬崖,猜测这里是一处岩洞,但岩洞不大,洞外的风在往里灌,距离很近。
他在昏厥的状态下,运气再好,也不可能摔进洞穴中。
他觉得,可能是「它」出现了。
“……”
但当自己摸到腹部的包扎时,他猛地一怔。
压住伤口不再流血的布料并非纱布,材质也不是他身上的衣服,哪怕「它」出现了,也不会给他包扎伤口。
感觉有脚步声在靠近,一浅一深,走得缓慢。
再然后,一双手臂抱住了他,温热的呼吸凑到他颈窝。
“你……你终于醒了。”
年轻男孩的嗓音很熟悉,沙哑地不成样子。
未烟怔了片刻,而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很生气,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翻涌,几乎将这个性情冷漠到极点,绝不会哭的男人逼出泪。
在他开腔前,感受到颈窝一片湿润,男孩闷声哭地很凶,泪水像是黄河泛滥。
“你别骂我,你就算骂我,我也不知悔改,就算死,我也要和你一起。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教训我的话我都能猜到。”
“……”
“我知道我还有父母,还有大哥,还有家庭,我不该这么冲动,但我没办法失去你,我已经……已经失去过一次了,我体验过那种束手无策,那种找不到你的感觉。”
“我会疯的……”
“未烟,你如果出事,我会疯的。”
话都让祁燃给说完了,未烟说不出话,他头疼欲裂,也没力气说话。
任由男孩抱着他,他心底的怒意消散后,只余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是为自己庆幸,而是庆幸祁燃在冲动之后,并没有像自己父母一样双双逝世。
他后脑的伤口已经不再淌血,腹部也被包扎止血,只是伤口里还埋着子弹,需要及时处理,但现在并没有那个条件。
“疼吗?”
男孩哭够了,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触着他腹部。
未烟摇摇头:“不疼。”
这不是安慰祁燃的话,他是真的不觉得多疼,比起额颞那股直钻魂灵的痛来说,皮外伤真的不疼。
但他不能告诉祁燃自己的状况。
他只是忍着,虚弱地开口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他坠崖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但现在洞穴外一片漆黑,总不可能还是那晚。
祁燃沉默了会儿:“你别怕,我在想办法,会有人找到我们的。”
未烟没说话,他知道了,已经过去一夜,还没人找到他们,或许山上找遍了,甚至以为他们死了,去悬崖下找尸体,悬崖之下范围很大,搜救队一天肯定找不完。
未烟不知道未阑有没有处理掉悬崖上的痕迹,未阑有没有继续做点什么,让他们错过黄金72小时。
祁燃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在黑暗中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眉心,用哭得喑哑的嗓子安慰他:“哥哥别怕,我们是主角,不会有事的,一般主角掉下悬崖都没事,你看,我们不是运气好到没彻底坠落吗?”
“……”
未烟没有打破少年天真的幻想。
他知道祁燃一直都喜欢脑补一些荒唐的小说剧情,但在这一刻,他倒是希望这些剧情都是真的。
他不想打击男孩,艰难地抬起重如千钧的手臂,揉了揉男孩的头发。
祁燃就凑过去,用力地蹭了蹭。
未烟问他:“你有没有受伤?”
祁燃猛摇头,他身体在抖:“我没事,我就是……就是太害怕了。”
“我知道哥哥很累,但我不希望你继续睡。”
他怕他睡着了就醒不来了,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天晓得在未烟昏迷的这段时间,祁燃有多难熬。
“哥哥,我们来聊天吧,好不好?”
未烟头很疼,精神上很难受,他很想睡,但他也知道祁燃在恐惧什么,于是点了点头,听着男孩温柔年轻的嗓音,感受对方呼吸的热气缭在耳边。
但其实,他精神已经绷到极点,他不知道祁燃都说了些什么,只能伸手碰到对方侧脸,感受着他不断说话的动作。
“等我们都安全了,都好了,我一定要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你骂我没出息也没关系,我就是想要你。”
“我会在医院病床上就吻你,我不管别人怎么笑话我,我就是要粘着你,你拒绝也没用,我不要一点点等你对我好了,我想清楚了,我对你好就够了,就算……就算你并没那么爱我,也没关系,我还要亲你,抱你,睡你。等你彻底好了,我就带你回家,把门锁上,让你逃不掉,别人也进不来伤害你,我还要请十个保镖保护你……”
少年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说到嗓子疼得冒烟,他还想说,却被未烟打断。
未烟强撑着意识,生怕很多话来不及讲。
“祁燃,你先听我说好不好?”
“嗯。”
“小心未阑。他是个疯子。”
未烟简单地,将这些年自己了解到的信息说给祁燃听,隐去了一部分和祁燃没有关系,不需要了解的部分,将那些需要祁燃防备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能感觉到祁燃很生气,但他没办法继续安慰祁燃,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能撑多久。
他虚弱地说:“祁燃,我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伤害,你本来就不该牵扯进这些事里。”
思考片刻,未烟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之前做了一些梦,梦到了……梦到了很多年后的我们。”
祁燃猛地一愣,他定定地望着未烟。
虽然环境很黑,但他夜视能力要比未烟好很多,他能模糊地看清一些眼前人的轮廓。
心底的震撼像是即将掀起的巨涛,他平静地站在岸边,但已克制不住那种疯狂的猜想。
未烟……
未烟知道什么?他梦见了什么?
他会不会也重生了?
未烟告诉他:“只是一些奇怪的梦,有些荒唐……我梦见和你领证,和你在一起住了很久。”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鼓起勇气,因为他不知道以后如何,万一自己没有以后了,他觉得祁燃需要知道真相。
他的想法改变了。
他本以为人不该活在遗言中,去痛苦,去难受,去反复琢磨逝者留下的只言片语。
但他觉得,自己更应该把话说明白,而不是让活着的人不明不白。
他确认了祁燃没有受伤,那就一定能等到救援,可自己现在这个状况,就不好说了。
所以,他决定,将一切都说清楚。
他告诉祁燃,自己在梦里骗走了祁家在国内的全部资产,自己一步一步诓走了祁燃手上的全部股份,自己为了打击赵家,用了和祁燃领证的手段让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全部到了自己手中。
他起初并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意义,如果只是愤恨赵家夺走未家的全部,他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那些手段看起来,没有逻辑。
他知道自己起初也有这个念头,但到底没那么做。
所以……梦里的他为什么这么做呢?
直到在龙骨山,从未阑那证实了全部猜想,他终于明白,梦里的自己或许已经知道未阑的秘密,对于那个渴求财富而不择手段的怪物,梦里的未烟并没有打草惊蛇,他表面展现的是对弟弟的疼爱,一次又一次故意从祁家将好处挪去赵家,挪到未阑的手里,实际上,他在布局。
他又想起梦里的那场大火,他想起祁燃反反复复说的一些奇怪的话。
赶走祁燃,腾空别墅,滔天烈焰。
里面有他自己,还有……罪魁祸首——未阑。
梦里的他,其实可以将未阑送进监狱,可他也想明白了自己为何要与未阑同归于尽。
因为……以未阑的手段,他会将一切的罪责推到赵家夫妇的身上,他甚至可能怀恨在心去发疯,去伤害未烟身边的人,去伤害……祁燃。
未烟想明白了,却并不打算告诉祁燃自己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只对祁燃说:那就是个梦。
“那些梦或许是我心底的真实反应,我不想欺骗你,我真的想过,要……要利用你,你对我的好,或许不值得,不管我会怎样,我希望你不要为一个想过伤害你的人难过,你……”
他话没说完,被男孩搂地更紧。
“你别这么说……”祁燃又哭了,但更急切地解释:“就算梦里是真的,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我那时候难过的从来不是你做的那些事。”
“……”
“我难过的……是你不和我商量,是你不相信我可以帮你,是你赶我走,是你没有说过你爱我。”
“……”
未烟说不出话了,他被精神上的疼痛折磨地快崩溃了,但他忍了很久,很能忍。
还好身体上的伤痛多少能缓解精神上的痛,于是,他能清醒地撑到现在。
眼尾有泪坠落,冰凉的顺着脸颊滚下。
他知道男孩渴望得到一句「我爱你」,可他不能说。
不是怕自己欺骗对方,他已明白自己的心。
他只是……只是觉得自己负不了这个责任。
最后,只能吐出两个无奈的字眼。
“傻子。”
意识再次模糊的时候,他好像又听见男孩在哭,泪水一滴滴落在手背上,渗进伤口,他感觉有些疼。
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那么爱哭呢……
中了一枪,又流了那么多血,没有及时得到治疗,这样的一个人能撑多久?
祁燃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只能故作轻松地不停地和未烟说话,只要间歇地得到几声回应,他就能松一口气。
可渐渐地……他说了很多,也没有男人的回应。
他慌了,他害怕了。
他摸着未烟的胸膛,还能感受到心脏跳动,还能触碰到对方断断续续微弱的呼吸。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希望自己和未烟的故事也能像那些荒谬的小说剧情一样,主角不会死,主角都能逢凶化吉。
可他又想:就算这是小说,这是故事,他又怎么能确定他和未烟是主角呢?
他太害怕了,他一遍一遍喊着未烟的名字,想唤醒他。
可是……
没有回答。
呼吸渐弱,心跳也没那么有力,甚至连体温都在一点点消散。
挣扎似乎已经没用了。
他开始还会说:“未烟,你醒醒,你要再不回答我,我就哭给你看,哭到你烦。”
后来,他俯在男人胸前,闭着眼说:“未烟,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也要追着去烦你。”
再到后来,或许是黎明将近,祁燃一个人说了一夜的话,他喉咙都哑了,整张脸在微弱的光中苍白失色,他定定地看着未烟如同白纸的面庞,凑过去,轻柔地吻了吻对方唇角。
“没关系,累了就睡一会儿吧,我陪你一起睡。”
他抱着未烟,俯在对方颈窝缓缓闭上双眼。
黎明的光照透进狭窄的岩洞,照在少年血肉模糊,形状扭曲的左腿上。
他的外套在岩洞外的树枝上飘扬。
似听见人声呼喊。
“那是什么?!”
“那棵树上是一件衣服吗?”
“那里有人!快!快救人!”
……
作者有话说:
再强调一遍HEHEHE!不要自刀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