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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凯旋

  慕擎之听了粮官的话,先是谦逊道:“这次能胜,都是多亏了青铜大炮,守了这么多年的边关,要是能打下北契早就打下来了。这次要不是有这么个神兵在,结果和往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在座的将领都没有吭声,就听慕擎之接着往下说道:“希望战争平息以后,百姓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吧,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再来两年可就要入土了,边关战事一歇,也能安稳过养老日子喽。”

  粮官忙道:“大将军正值壮年,大郑需要将军的地方还多着呢,离您养老的日子还远。”

  “唉,世道到底不同了,以后的事情都还不知道呢,先把北契安顿好再说吧。”慕擎之似有倦怠之色,也不知是体力不足还是精神不济。

  晚间,李漳与偏将言道:“慕将军心有忧虑,不知以后还会不会镇守北方。”

  偏将道:“这北边终归是离不了人的,不是他就是你,得看朝廷如何安排了。”

  李漳虽性情不羁,但能做到一方统帅,脑子是够用的,此时他也不免叹息道:“这场仗打的我是五味杂陈,说痛快吧,也痛快,但这痛快里又夹杂着憋屈,也就不那么痛快了。”

  偏将并未被他一连串的痛快绕晕,二人同袍多年,自然清楚李漳要表达的意思,“都走到了这一步,以后这战场到底是与以往不同了,不知洛城那边是否还会造出新的神兵,若各个都有青铜大炮的威力,个人的勇武也就真的算不上多么重要了。”

  青铜大炮的出现让这些武将喜忧参半,之前可以凭借着个人武勇,在敌阵之中杀进杀出。

  然而现在一炮下去,管你是什么体壮如牛、力能扛鼎,都会在炮火下化为灰灰。

  就如北契人一般,他们的个体素质要高于大郑士兵,但这次却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还不等骑兵逼近,炮弹就在骑兵阵里炸开,瞬间就是人仰马翻,哪还有余地给骑兵冲锋陷阵?

  李漳打起精神道:“还好这神兵是出在我大郑,要是北契有这么个神兵在,我都不敢想象,总的来说,这也是一件幸事,就是以后咱们还要想想敌方也有青铜大炮时该怎么打。”

  偏将惊道:“这青铜大炮不是咱们独有的吗?别人能从哪得来,朝廷还能让人把这么个神兵给窃取喽?”

  “这就是你太过想当然了,咱们说青铜大炮是神兵,你就真把它当成神仙给的了?这大炮还不是人造出来的?你能造,别人自然也能造,早晚都有这么一天的。”李漳看得透彻,说不定哪天这大炮在战场上就满地跑了,所以还是要早做打算。

  粮官这次带来的辎重并不多,想要满足靖北军的需求,还是要看后续的粮草输送。

  但他们却带来了雪橇车,这种能在雪地上快速滑行的车,虽不能将士兵全部运出去,却能让人驾驶着传递消息,这无疑是个使人振奋的好消息。

  于是,年底之时,洛城也收到了靖北军平安的消息,加之之前传来的北契王庭已被攻破,整个朝堂的气氛为之一清,众人皆是喜气洋洋,之前要给慕擎之治罪的话也绝口不提。

  宴云河也终于能松一口气,知道靖北军无碍楚静安平安,这个年他也能过得踏实。

  另一则好消息则是温室的成功,先前他兑换了些生菜种子,这种蔬菜三十到四十天就能成熟,所以第一批出现在餐桌上的就是生菜。

  为了合理利用温室的空间,他们架起了一层层的架子,一眼望去,郁郁葱葱的一片,活泼又可爱,只是气味不好闻罢了。

  但无人在意这个,他们更欣喜于能在冬天种植出反季节的菜蔬,这个季节的蔬菜可是比肉还要贵的,消息传出之时,不少人都来围观温室。

  他们隔着玻璃对里面满目的绿意啧啧称奇,更是有人道:“摄政王还不承认自己神农转世的身份呢,除了神农,我是想不出还有哪位神仙有这个本事,凡人就更不可能有了。”

  宴云河自从力量暴涨之后,就不再刻意宣扬自己的声名了,所以,对于自己神农转世的传言极力遏制,更是将众人认为奇异的事一一掰开了,将其中的原理讲解给众人听。

  包括这次温室,菜蔬为何会在冬天生长?植物生长需要什么条件?满足了这些条件就能使植物开花结果吗?

  先前宴云河曾找了说书人给他扬名,如今这些说书人改头换面,做起了农业科普,这些人还很有才,顺口溜一套套的,有趣又能长见识,每次在街头表演都能引来一群人围观。

  但关于他神农转世的传言还是没见绝迹,这次他们都说:“要不是神农转世哪懂这些道理?那当官的、读书的、种地的哪个都没看透,就被摄政王看透了,他必定有点神异在身上。”

  宴云河就看着自己的名望值一天天地涨,今日给宴君熠科普温室时,他手下一个没注意,身前的案几就被他一巴掌拍散了。

  宴君熠即震惊又好奇,连一贯维持的形象也顾不上了,张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得溜圆,他颇为震撼道:“皇叔,你的神力控制不住了吗?”

  宴云河:“是这个案几本来就不结实,还有,这个世上没有神仙。”

  宴君熠一手托住下巴,看宴云河唤人来更换案几,他眼神好,一眼就看清了一块碎木上的手印,他故作唏嘘,皇叔也不想想,宫里的东西哪样不是最好的?即便皇叔不是神仙,他也应是有点神异在身上的。宴君熠如此想。

  宴云河虽有心阻止自己被神仙化,但无奈他也无法控制被人的思想。

  即便没人再当面说他是神农化身,但他从名望值上面就能看出不对劲。

  很快,宴云河就没空去在意名望值了,北契已经被拿下,应正式更名了。

  除此之外,设立州府之后,第一任地方官由哪位坐镇,也成了一个有争议的话题。

  之前吏部已经筛选过一轮,但知州人选却未定下,如今众人争论的正是这一点。

  宴云河对此人选也有极高的要求,在治理北地的方针政策上,此人的理念最好与他相合,除此外,还要有能稳住北地的能力。

  目前呼声最高的当然是慕擎之,众臣认为,治理北地,武力当属关键,慕擎之驻扎北地多年,对当地情况了解颇深,这次统领靖北军攻下北契也有大功。

  但有人赞同自然有人反对,慕擎之并没有治理地方的经验,领兵能力强不代表地方治理的能力也出色,且北边这块地的规划与中原地区也毫不沾边,老练的官员过去也未必行得通。

  再有一点就是,慕擎之这次是有开疆拓土的大功劳,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哪有再去北地镇守的道理?该留在洛城享福了。

  其次就是李漳,但李漳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纯纯的武将,让他治理地方,左右二相就先表示了反对,他们倒是有志一同地提出在地方调任官员前去治理。

  大朝会小朝会,每个会上都在说此事,宴云河将他们提名的人汇总了一下,竟有十三个。

  “还是得等见了这些人的面,了解他们的想法之后才能做决定,现在还是不要妄下定论了。”若不是条件不允许,宴云河都想自己亲自上了,就不用再纠结于该选哪个。

  杨和同整理完今天的小朝会记录,此时诸位大臣已经各自离去,他就接口道:“王爷说的是,北地安稳了,中原也就太平了,选择哪位大人就任极为关键。”

  宴云河想起杨和同已经向吏部提交愿前往北地的折子,认真说来,二人已相识四五年了,杨和同素来稳重,学识也高,为人更是通透,且极为认同宴云河的观念,也是一个一心为国的好青年。

  若不是他的资历实在是浅,又毫无治理地方的经验,宴云河都想提名他来担任这个知州了。

  “北地荒凉,若和同去了那里,必定是要吃苦的,其实留在洛城,你以后的前途仍不可限量。”

  杨和同现今接触的都是中枢要事,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故而他自请前往北地的消息一传出,就引起一片大哗,不少人都说杨和同是真的傻,放着好好的近臣不当,偏要往外调,外调还去那么远的地方,就那地方,能出什么政绩?

  杨和同笑笑,他道:“前些时日俊蕹与伯峰都来了信,他们如今已经在地方上一展所长,信中不乏他们遇到的种种事,这些都是在洛城看不到的,纸上得来终觉浅,下臣也想出去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见见这世间百态。”

  俊蕹与伯峰是和与杨和同同一时期被宴云河聘用的人,这两人学识虽不如杨和同,但品性好能力也不弱,当初也是宴云河亲自上门面试过的,科考之后,被安排在地方县镇任职,如今也是一地父母官了。

  宴云河有感于杨和同不被权势迷眼,仍不忘加强己身,感叹道:“朝廷能有和同这样的官员,是大郑之幸,百姓之福,孤敢断言,此后朝廷之中必有和同的一席之位。”

  杨和同拱手作揖道:“不敢当王爷谬赞,下臣也只不过是想要尽心而已,这些年在王爷身边,别的不敢说,于如何治理百姓上,却也是感触良多。

  如今我有此想法,也是受王爷影响,此前不曾对王爷说过一声谢,还请王爷莫要见怪。”

  宴云河抬手托住杨和同的手臂,汗颜道:“孤实在是不敢当,这都是和同自己的努力,要谢还是谢你自己才是。”

  杨和同还欲再拜,但宴云河如今的力气已经今非昔比,岂是一个杨和同能抗衡的,见宴云河的手纹丝不动,杨和同虽心有疑惑,但还是只能作罢。

  他心里清楚,前面那些话完全是肺腑之言,起初应了摄政王的邀请,只不是一个尝试,对于能在摄政王那里得到些什么,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但在王庄的日子里,摄政王的行事总能让他耳目一新,让他常常发出还能如此的感慨,那些为了编修字典而在乡间跑动的岁月,也让他走进了百姓之中,从那时开始,他就明确了自己读书的目的。

  那就是也要如摄政王一般,改变这个世界,让百姓安居乐业,为国泰民安而努力。

  得知朝廷关于北地建设的计划之后,杨和同心动了,正如他所说,中原是否能安稳与北地息息相关。他愿意为这份安稳出一份力,也想让摄政王的思想在北地开出不一样的花。

  年岁交替之时,宴云河遥望北方,在心中默念「新年快乐」,不知楚静安是否和他一样,也在这明月之下寄送祝福。

  楚静安再一次掏出了宴云河送他的护身符,每当他思念宴云河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一看,最近这个频率有点高,楚静安摸着光滑的木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宴云河。

  但因他作为一名将领,并不能在此时离开,他需要与士兵同在,稳定军心。

  年节过去时,楚静安拿起了笔,每日听通译讲述北契原有的风俗,将之一一记下,等到回了洛城,他就将这个给宴云河看,他知道他爱看这个,并致力于记录这世间所有的不同风貌。

  楚静安在这方面没少投其所好,无论是捏泥人的、做纸扇的,还是表演杂技的、斗鸡走狗的,不管好的坏的,楚静安都会找人记下,汇总之后送到宴云河手中。

  到了北边更是如此,甚至因为此地风俗迥异,他能记的东西也多了不少,从牛羊放牧到北契人的信仰,大大小小方方面面,都在他的记录范围之内。

  宴云河曾说过,他死后,这些记载世间百态的书籍都要入他墓室,做他的陪葬品。

  楚静安当时就在想,若是如此的话,那这些书都要由他来书写,这样虽然他们死后不能同葬,但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同在了。

  当然,若是能葬在一起,那就再好不过了,楚静安私心里这样祈盼着,却也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

  若是宴云河能答应与他在一起,那他必定要生同衾死同穴的,可是,宴云河至今也不曾挑明要与他一起。

  明明态度在软化,却还是不松口,但他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宴云河不推拒着让他离开,他已经满足了。

  “我想你了。”楚静安将护身符轻轻抵在唇边,喃喃自语着,他的思念只能对着木牌诉说,连期盼也同样如此:“你会想我吗?”

  他们二人隔着千山万水,各自传递着自己的思念,若是有什么能将他们的思念连在一起,那就是一条清晰的线段,他们会发现,自己的思念从来都不是单向的。

  等待不会被辜负,又一年的春耕开始之时,打下北契的将领们终于回到了洛城。

  不应说是北契了,经过讨论之后,原北契地区已经被命名为并州,这自然与宴云河之前那个时代历史上的并州不同,但相比于其他几个名字,宴云河当然更喜欢这个亲切的。

  在他表态之后,宴君熠同样也表示喜欢「并州」,于是,北契正式更名了,新上任的并州知州与朝廷挑出的一众官员,已经打马就任。

  知州人选敲定了原雁城令,是慕擎之举荐的,因雁城是靖北军驻扎之地,这位雁城令素来不显山露水,之前虽有人提名,但众人都觉得他无功无过,守成可以,重建一地的能力还差点。

  若不是慕擎之后来上折力荐此人,加上一轮轮的考核面谈,宴云河也定不下此人,但经过了解之后,宴云河却觉得这人再合适不过。

  从他配合慕擎之守了雁城这么久就能看出,此人不是个争功冒进的人,且能充分尊重别人的意见,并采纳良言。

  只这一点就能让宴云河满意,这次建设并州的人马,大部分都是他挑选出来的,包括两个学院培养出来的人才,之前又被他紧急培训许久。

  但他的施政方针与大郑有些出入,而他的理念也不曾经过实践,若知州不采纳这些人的意见,凭着自己的理念管理并州,那才是让宴云河头疼的地方。

  而他理想中的人选又资历不够,恰好雁城令也极为赞同宴云河的规划,综合考虑下来,雁城令有治理能力,又能虚心纳谏,属实是个很好的人选。

  绵绵春雨下了两日,在楚静安回到洛城的那日终于停了,放晴的天空下,是新绿盈盈春意盎然,而这生机的尽头,是于城外迎接他的宴云河。

  于是,楚静安也像是被唤醒了生机,他的双眼晶亮,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他忽视了二人身边的其余人,这些人全都与他毫不相干,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与宴云河二人。

  腾云感受到他的内心,马蹄踢踏两下,迫不及待地就要向前冲去,被慕宏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了缰绳。

  楚静安连头都不回,只是语气不怎好地问道:“做什么?”

  慕宏抽了抽嘴角,压低声音道:“这就要下马了,楚将军还想打马往前冲的吗?小心御使参你一本,别还没领赏先领了罚。”

  楚静安这才回过神来,见领头的慕擎之果然有要下马的意思,只能按捺住激动的内心,不停朝对面领头的摄政王望去。

  虽然离得有些远,但只一个身影就能让楚静安确认那是宴云河无疑。

  他对他太熟悉了,即便宴云河站在人群包围之中,他也自信能在其中一眼识别出宴云河。

  当然,这也有宴云河的容貌夺目的原因,但没办法,谁让他的摄政王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人呢?楚静安的审美一如既往,其他人在他眼中就是歪瓜裂枣。

  迎接凯旋将士的礼仪盛大庄重,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私下说一句话,全场人都在关注着宴云河的一举一动,作为摄政王,在这种场合,他代表的就不再是个人了。

  倒是楚海德找到机会跟楚静安说了两句,在摄政王的光环下,左相也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楚海德见儿子全须全尾地回来,先前的忧虑担心也化为一腔父爱,难得拍着楚静安的臂膀道:“回来就好。”

  这次可真是吓坏了楚家人,吴氏在家没少掉眼泪,太后也常常招吴氏进宫坐坐,二人都怕楚静安在外有什么不测。

  楚静安眼睛还没从宴云河身上移开,只下意识应了一声。楚海德的一腔父爱没了着落,又端起严父的模样训道:“还盯着人家看呢,你看人家看你一眼了吗?没出息。”

  楚静安终于给了父亲一个眼神,认真辩解道:“看了的,他让我等着他。”

  “什么时候说的?”楚海德满脸疑惑,二人之间可隔着这么多人呢,哪来的机会交流?

  楚静安一本正经,“就刚才,他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告诉我的。”

  楚海德一时无言,这个儿子总是能带给他「惊喜」,让他无言以对。

  “您的白发又多了。”楚静安突然说道。

  楚海德忍不住摸了摸鬓角,儿女都是债,他唉声叹气道:“你少让我操点心,我还能多活两年。”

  “对不起,我以后尽量少让您和娘操心。”楚静安低下头道,这个模样倒是乖巧懂事了许多,有个做儿子的样子。

  楚海德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你也不能光说不做,这次回来多陪陪你娘,她天天盼着你回来,没少为你担忧。”

  心里则在嘀咕:“难道真让他娘说中了,喜欢宴云河时间这么久,人真的渐渐好起来了?现在都能注意到老父亲的白发多了几根,说不定以后能和正常人一样呢。”

  楚静安不知道自己父亲想到了哪里,他确实是在变好,不然也不会离开宴云河这么久都没发疯。

  但他不会告诉宴云河,自己已经好了许多,他只会每次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好转的迹象,这样就能长久地呆在宴云河身边了。

  他确实是一个非常善于伪装的人,很久以前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素晖、空的酸奶盒、我磕的cp是真的灌溉的营养液,今天的小树苗也有在认真长高,谢谢大家的浇灌,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