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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

  宴云河知道,只靠自己一时的努力根本无法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所以。

  他需要传承,不只是自己所知道的知识,还有自己的思想,包括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不能因自己的死亡亦或是离开而断绝。

  历史是螺旋上升的,宴云河不知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改变大郑。

  然而,即便此后历经反复,他也不曾想过放弃,并且竭尽全力地为后事做准备。

  面对宴君熠的提问,宴云河不回避也不糊弄,他问宴君熠道:“最近史书读到哪里了?”

  宴君熠道:“正读到汉史,太傅说朕年纪尚小,读史书难解其意,故而只让朕闲时读一读,不曾当作正经功课。”

  因为原著是架空的缘故,所以这个汉史与宴云河之前世界的史书还是有些区别的。

  但也因有原著的存在,所以一些曾被原著用过的典故成语在这个世界也同样存在。

  “那皇上看史书,「天子」这一称呼是从何时开始的?”宴云河循循善诱,关于这个问题,读到汉史也够用了。

  宴君熠想了想道:“应是很早就开始了,朕记得《尚书》中有记载「於是周武王为天子」。”

  “那周武王称天子时,是处于什么样的背景时期?”宴云河以一个个提问引导宴君熠的思路。

  宴君熠道:“武王伐纣之后,大周确立,周武王为「天之元子」,此后周天子统领周朝至春秋战国……”

  他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宴云河也不打扰他,只让他自己去想,过了一会儿,宴君熠皱着眉头,苦恼道:“皇叔,朕突然想到,若每个皇帝都是天之子的话,那这老天的儿子也太多了,所以,「天子」只是唬人的吗?”

  宴云河要是在喝茶,指定要喷出来,他被宴君熠天马行空的想法震了一下。

  随即又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两声,“听皇上这样说,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而且这天之子还一朝换一个姓。”

  宴君熠也觉得有些好笑,跟着宴云河傻乐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所以呢,皇叔,为什么那么多皇帝都要说自己是天子,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是吗?”

  宴云河这才和他解释道:“就以周武王来说,在那时的天下人看来,商就是正统,而周不过是个小邦,即便商纣王残暴不仁,天下人也要服从他的统治,后来武王伐纣,这就是在挑战正统,周有什么资格来取代作为正统的商呢?为了合情合理,得到天下人的服从与认同,他就要把自己也变成正统。”

  宴君熠恍然大悟,“所以,之后每个要取代前朝的王朝都要以天子来表示自己是正统,让子民信服自己。”

  “嗯,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所以,神神鬼鬼的都不可信,这些不是在骗自己就是在骗别人。当然,也有人会将一些自己不知其真理的现象归于神鬼身上,那些或许是前人总结出的一些规律,却只窥见表皮,不明就里,只能假说鬼神,但规律却是真的,所以又有「敬鬼神而远之」一说。”

  宴云河将话题拉回最初的鬼神说,坚定地给宴君熠灌输无神论的思想,皇帝修仙,想都别想,连苗头都不能有。

  宴君熠点点头,暂时接受了宴云河的说法,然后开始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既然没有鬼神,那天上下雨也不是神仙操控的了,所以,这雨是从哪来的呢?

  同理,前朝末帝时曾发生地动,史册上都说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若不是的话,那地动是因为什么?为什么地动之后,前朝就被大郑取而代之了?

  宴云河不因他年纪小就敷衍了事,全程耐心解释,一问一答之间,宴云河心中的忧虑就散了不少,自己在这里着急也没用,北契和洛城相隔这么远,先前接到即将决战的消息,说不定此时那边已经打完了,下一封战报就是大捷。

  宴云河这样想没错,因为靖北军确实已经打到北契王庭,一日功夫就用大炮轰开了北契大门,北契王惊惧震怒之下,早就破败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城破之时就一命呜呼了。

  王庭之中的贵族见大势已去,纠集人马,杀出一条通道向北逃窜了,临走还放了一把火,剩下的北契人选择了投降。

  反正郑国杀的都是贵族,且不会抢劫平民的财物,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损失。

  北契阶级分明,平民也多受贵族压迫,不过因为信仰的原因,北契平民大多还是服从贵族的统治。

  但现今流传的说法却打破了他们固有的观念,原来贵族是篡改天神意思的判神者。

  一个仁慈的天神显然比残酷的更得人心,加上近来贵族变本加厉的统治手段,不少部落已经盼着郑国的使者来制裁这些贵族。

  手握天神赐下的神雷,不少部落都信了郑国使者的身份,楚静安的计策已经奏效,给大郑免去许多麻烦。

  三路大郑军马此时汇聚在北契王庭,被严令不得扰民的靖北军已在别处砌灶生火,楚静安却不想放过北逃的北契贵族,欲要点兵追击。

  慕宏拦住楚静安,指了指阴沉沉的天空,“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一旦下雨,不只青铜大炮不能再用,咱们大郑兵马也不能适应,若到时被反击,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还请楚将军三思。”

  楚静安在北方不曾雨中作战过,不知北地风雨的威力,但他知道慕宏不会无的放矢,听取了慕宏的建议,于王庭架起青铜大炮,只等雨过后再返回。

  当夜,天果真降水了,却并非大家所以为的雨水,而是提前了一个月的雪水。所幸有了棉花之后,大郑的士兵起码不会硬生生地挨冻。

  但问题依然存在,三路大军每日取暖用去的柴火不知凡几,很快就会供应不足。

  在雪后的第一个晴天到来时,楚静安询问慕宏,“此时回返是否可行?”

  慕宏也是愁眉不展,“可恨北契人烧了燃料,但此时上路也有诸多不妥,先不说士兵雪盲的问题,雪地行军的速度也快不起来,被困在路上可是会比现在还要糟糕。”

  楚静安道:“虽则如此,也不能坐以待毙,选几个人以当地雪天出行的方式回去报信,或者找找能供应薪火的地方。”

  慕宏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

  楚静安之后就让人拆了北契贵族留下的房屋,劈了当柴烧,又学当地人,收集牲畜粪便当柴火,规定士兵每日训练时间,不到晚间不准生火。

  他本人则在通译的陪同下,向当地人了解情况,看看这里是否有煤矿的存在。

  派出去的人再无音信,取暖用的柴也在一天天减少,王庭已经被拆了一半,就在这时,楚静安终于收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煤矿找到了,意外的是,黑石在北契王庭这边还挺常见。

  不过,当地人并不喜欢用煤,他们称煤会夺走人的灵魂,让人在无知无觉之中死亡。

  但洛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的煤了,楚静安当然知道其中缘由,这些人是不会用,所以中毒而亡。留个通风口,他们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用。

  于是,让原北契人震惊的事发生了,这些郑国人竟然敢烧黑石,且黑石也没有夺走他们的生命,这像是在佐证郑国人乃是天神使者这件事,这也让一些蠢蠢欲动的人暂时歇了心思。

  李漳掀开门帘走进大帐,就见自家副将围着火堆在煮肉,他瞟了一眼,不高兴道:“还是肉和粉条,我他娘的都吃腻了,这辈子再也不想吃肉了。”

  副将和他打过招呼,挪出个位置给他烤火,“将军可知足吧,现在还有肉吃,幸好这北契王庭养的牲畜够多,不然咱们这么多人可就真得喝西北风去。”

  李漳抱怨道:“都怨这贼老天,今年这雪竟然提前了一个月,要不然咱们咋会被困在这里,偏赶在这个时候。”

  “去年北契不也遭了雪灾,被冻死不少牲畜,不然哪会上赶着南下抢掠,被咱们反打回来?”偏将拿着筷子在锅里搅合两下,看差不多了,就将一旁盆子里切好的土豆倒了进去。

  李漳一眼就看见那切成块的土豆,“多放点土豆呗,这一点两三口就没了,我现在看到土豆都比看见肉亲切。”

  偏将盖上锅盖,打算闷一会儿,嘴上还不忘回答道:“就这几个土豆了,粉条也快吃光了,以后才是光啃肉的日子,要是还出不去,就只剩肉汤,我看慕宏大冬天的都着急上火了。”

  李漳在火边搓着手烤火,里面燃的是昨天楚静安那边送来的煤,前几天,楚静安拉了一批兵出去挖的,征用了北契人的雪车给拉了回来。

  “去报信的人走几天了。”李漳问道。

  偏将道:“有半个月了,中间又下过一场雪,不知他们现今安不安全。”

  两人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若是再被困下去,就只能选择上路,即便死在半道上,也不能坐以待毙。

  “也不知慕将军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希望他能尽快好起来,早点想出解决的办法吧。”李漳平时很少有这么发愁的时候,他不怕死在战场上,却不愿死得这么憋屈。

  慕擎之不是不想出主意,而是出不了,他之前感染了风寒,烧的浑浑噩噩,连个清醒的时候都少有。

  但彼时刚攻下王庭,天就下起了雪,为了不影响军心,他的病情并未对外公布,只军中几个将领知道。

  现在军中一切大小事宜,都由几个将领暂时接管,所以才有之前楚静安出面进行调度一事。他在战场之上无人能敌,所想出的分裂北契部落的法子也切实可行。

  该狠就狠,该宽容就宽容,如今一场场仗打下来,在靖北军中的声望已不输几个将领,先前认为他是来抢功的人,此时也都对他心服口服,这次解决燃料问题之后,也再没人拿他的年纪说事。

  楚静安走进帅帐,慕擎之昨日才完全清醒过来,此时尚还虚弱,但还是打起精神,了解军中的情况。

  “就这些了,北契贵族虽带走了一部分人马,但留下的平民与奴隶也不少,加上咱们的人,吃的也就够撑上一个月的,想要坚持度过这个冬天,几乎不可能。”粮官一五一十汇报道。

  楚静安默默站在后排,对慕擎之抱拳行了一礼,慕擎之对他点头回应,两人都没开口打断几个将领的讨论。

  就听一名将领道:“既然如此,那就将剩下的北契人都杀了,节省下口粮,总不能让咱们的人饿死在这里。”

  其余几个将领都没有反对,显然也是赞同这个人的观点,慕擎之却道:“若是如此,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功亏一篑,朝廷早有表示,之后会在原北契所在地设立州府,彻底接管这块地方,我们不能只看眼前,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赶尽杀绝。”

  将领们面面相觑,一人道:“那等雪化些,咱们就带兵回返?半个月,这雪能化到什么程度?”

  慕擎之看向楚静安,询问道:“楚将军,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给大家做个参考。”

  楚静安见众人都回头看向他,就上前两步,对众人道:“咱们出不去的原因是无法连续在雪地行军,但若只有一日路程的话,还是可以走的,王庭往西是巴林部落,这是个大部落,之前部落之中的奴隶就杀了不少贵族,主动向我们投诚,咱们可以分出一部分人前往这个部落,赊一些牲畜食物。”

  此话一出,众人就打开了思路,“对啊,与其聚在一起坐吃山空,不如分出些人去吃别的山头,不只西边的巴林部,东南边布里亚特部也不小,离得也不是很远,一天到不了,两天也足够了。”

  他们现在出不去,即便朝廷能调来粮食,那也进不来,还不如在几个部落之间周转一下,那些冻死的羊羔与其浪费掉,还不如都卖给他们填饱肚子。

  这也多亏他们之前没有赶尽杀绝,而是只杀了各部落之中的贵族,剩下的人都已对大郑表示臣服,愿意接受天神使者的治理。

  王庭之中不乏财物,贵族跑得匆忙,留下不少值钱的东西,在这个大草原上很是珍贵,他们就分了些财物,让两队人马先去探探路,若是可行,之后再一一细说。

  就在靖北军为食物东奔西走之时,大雪封路的消息也传到了洛城,听闻靖北军竟被困在里面不得而出,了无音讯,整个朝堂都震动了。

  “北契这雪来得突然,靖北军被困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就论罪还为时过早,诸位不如想想怎么与大军取得联系吧。”楚海德面色铁青,自消息传来之后,他鬓边的白发都多了。

  再怎么抱怨楚静安这个儿子不好,他也不能平静地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件事。

  无论如何,楚静安都是他的血脉,此时怎能不担心?偏朝中还有人不长眼,不想着营救,倒先想着给别人定罪。

  祁阳舒道:“左相大人言之有理,但辎重运不进去,大军也出不来,实在是非人力可及,不知诸位有何良方?”

  既然都说是人力不可及了,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唯有「等」之一字,等雪融,等最终的结果。

  宴云河一直一言不发,等众人说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他才开口道:“大郑那么多将士被困,咱们朝廷不能毫无作为,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营救,辎重车进不去,那就改车,选饱腹不押车的食物带上,祁大人,调派工匠前往边城,在那边就地取材改造辎重车。孤会让技术学院的先生协助工匠。”

  祁阳舒忙应下,宴云河又对邹近同道:“粮草一事还要邹大人多费心,尽量选取干粮运送,在辎重车改完之前,务必要将粮运到边城。”

  “此事由孟大人从旁协助,不要耽搁,马上行动起来。”宴云河昨日得到消息就在想如何做,然而面对大自然的无常,他能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此事关系重大,其余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既然摄政王如此说了,他们就姑且一试,不管成功与否,也算略尽绵力。

  连夜画出的雪橇车被宴云河交给了原王府的工匠们,他们现今都在技术学院做老师,宴云河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全力以赴。时间就是生命,他们要做的就是和时间赛跑。

  骏马奔驰,工匠们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赶往边城,路上正好与边城报信的人相遇,这才知道,靖北军已打下了北契王庭,只是现在大军行动不便,仍被困在那里,只有两个求助的斥候九死一生地跑出来报信。

  得知此事之后,工匠们更是不敢耽搁,不几日就到了边城,之后迅速召集人手收集材料,对辎重车进行改造,车轮都做成可拆卸的,两翼加上雪橇板。

  成品先在雪地上跑两圈,出现问题就立马想法解决,终于做成了可以上路的成品。

  边城的粮官不等洛城调派的新粮,将原本就要运往前线的粮食装车,急着要把东西送到北契王庭。

  工匠们又交给他们一批护目镜,他们做工时为免碎屑崩到眼睛,会佩戴此物,给护目镜垫上层黑布,防止雪盲症发作,也不怕风雪迷了眼睛。

  而他们的工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还有一批粮草尚在运送之中,此时松懈还为时过早。

  在穷尽人力之时,宴云河明知道鬼神无用,却还是忍不住会祈祷,祈祷上苍保佑靖北军,保佑楚静安。

  他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在寻一个心理安慰罢了,前几天刚教过宴君熠,现在自己却要祈盼神仙的垂怜,然而焦灼的内心没有良药可医,他也远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坚强。

  不只别人在等,宴云河本人也在等,在邹近同发出文书,要求就近筹备好粮草之后,宴云河亲自将夏时晴送出洛城,这次由夏时晴前往边城监运,别人宴云河也不放心,但夏时晴的能力,宴云河却是相信的。

  “时晴,我不知如何说是好,若事不可为……”宴云河闭了下眼睛,剩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他面上忍痛的神色已经表明他的内心。

  夏时晴对他抱拳行了一礼,语气坚定道:“我知道,只要不是必死的局,我定将粮草运到前线,交到慕将军手中。虽然众人都说万事天定,但我坚信事在人为,王爷,即便此事真的不成,也不是你的错,放宽心些,说不定靖北军已经找到解决的方法,还请您也给靖北军一些信心。”

  宴云河深吸一口气,向夏时晴回礼道:“如此,就拜托时晴了,我与陛下在洛城等诸位得胜归来。”

  旌旗烈烈,车马辘辘,众人都在为争取更多的生机而奔波,所幸上苍并未辜负众人的期许,在进入腊月时,处于王庭之中的靖北军等到了粮官运送而来的第一批粮草。

  接到粮官的那一刻,即便是稳重如慕擎之,也免不了欣喜若狂,连连称好,将运粮而来的众人迎接入内,送上热茶让他们暖暖身子。

  “想不到你们竟然能进来,想来路上必定经历了千难万险,我真是愧对大家,让你们冒着生命风险来救济我们。”慕擎之面露惭愧。

  最近雪虽尚未化完,但也不曾再降雪了,因分了人马去别的部落,此时靖北军尚能支应。

  但也撑不了几日就是,本来他们都打算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冒雪回返的时候,粮草就到了。

  粮官捧着热茶道:“这都是我等份内之事,所幸有朝廷的支持,给我们造了这雪橇车,在雪上行进速度极快,我们也没来几个人,主要是给大家递个消息,后续还有粮草将要运达,大家且放宽心就是。”

  他们来的确实正是时候,晚来一步,怕是就要激发大郑士兵与北契人的矛盾了,最近就有不少士兵叫嚣要杀光北契人,节省口粮,都被慕擎之镇压下来了。

  且这些士兵并不愿意行军上路,在他们看来,这个天气出去,怕是就要将命交待在这草原上了。

  也就是慕擎之统领靖北军多年,被众人信服,这才没有造成士兵哗变,不然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那还真不好说。

  粮官又道:“还没恭喜将军攻下北契王庭,这一遭,也算了了咱们靖北军的宿愿,希望以后边关再无战事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浮珑三时、南木木木灌溉的营养液,一下子喝了个饱,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