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信仰佛教,为此她专门让人给她在后院修葺一间佛祠,淡笑着的金黄佛像正面门口,她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神情肃穆。

  不同于这边静谧,康宁宫大殿此时十分热闹,刘公公传出口信,后宫众人皆已聚齐,而正宫之主却一直不见露面。

  这里的人大多是叫的出名的大臣之子,从小锦衣玉食被伺候着长大,被当成家中弃棋嫁进宫,现在又莫名其妙被晾在这,皆是憋屈又郁闷。

  “太后娘娘正在为先帝祈福,还请诸位主子稍安勿躁。”刘公公在众人面前慈祥和蔼地笑。

  佛祠中有刻着先帝名字的灵牌,太后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定点来此,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在用佛家的信仰之力安度亡灵,度丈夫下辈子圆和美满。

  先帝在世时对她极好,二人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天下百姓人人皆知,靖国的皇帝是个痴情种。

  也正是因此,文家才得以在朝廷一家独大,在后来的皇位继承中只手遮天。

  许羿心下默默想,若世间真有亡灵,靖安帝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生前最爱的女人在他死后把他儿子都杀光,不知会作何感想。

  “让各位久等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才从后院出来,面带微笑,强势的气场褪去,只穿着一件素衣显得十分温和。

  太后亲临,此时众人心中再怎么不爽也不能表现出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候。

  这场滑天下之大稽的选秀是对方组织出的,众人对她多多少少心里都有点怨,太后淡笑着扫了一眼他们。

  “今日各位前来见本宫,本宫甚是欣喜。”

  出乎许羿意料的,她向众人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谢和歉意,又不动声色地安抚了几句。

  “本宫知道在座各位都是胸有志向的人,不该把往后日子拘泥在这后宫。”

  说话间她叹了口气,“那些嬷嬷说的大家不必往心里去,这后宫的规矩自古都是说给女人听,以后若有机会,各位依然可以在朝中官拜要职。”

  此话一出,包括许羿在内,底下众人皆是一愣。

  “本宫在宫中待了大半辈子,没见过多少世面,”太后端坐上首,面目和善语气亲厚,“以后要是有空,各位便多来找本宫聊聊天。”

  她抿了一口茶,看着众人自顾自说下去,她长相本就具又亲和力,这会儿压下气势,众人渐渐忘了对方身份,仿佛跟他们说话的真的只是一个寻常长辈。

  这一屋子人大都处于鲜衣怒马的年纪,有几人逐渐放开,开始跟对方分享起自己的奇闻游历,太后掩嘴而笑,整个康宁宫其乐融融。

  这些公子哥尚未涉世,对皇室秘辛一无所知,几句话间倒真被她糊弄过去,以为这人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许羿微微皱起眉。

  “之钦,本宫听说陛下昨夜留宿在你那儿?”应完上个人的话后,太后似是不经意间提起,看向许羿。

  昨日之事不知是萧寒插手还是有心人有意传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宫廷,康宁宫众人齐齐静了一瞬。

  许羿走上前,垂眸掩下眼底神色,“回太后,是。”

  太后支着头,微眯的眼底划过一道暗光,转瞬即逝。

  她一脸欲言又止,担忧地问:“你们……”

  许羿半低着头,垂下的眼睫颤抖起来,张了张嘴喉结微动,半晌还是没说出话。

  看他这副模样,众人心下了然,相互看了一眼,皆掩盖不住吃惊表情,就连太后眼底都出现一丝波动。

  频繁的好奇目光朝许羿身上投,他站在原地,对除了太后以外的话一概不接。

  不知过了多久,前戏才逐渐结束,对方挥手招来下人,命他们把之前准备好的赏赐一一分给众人。

  待把闲杂人等打发走,她开口让许羿留下,刘公公心领神会,率下人们离开,殿内只剩二人。

  太后挑眉看向许羿,不再作态,恢复了一贯的不冷不热。

  “你们圆房了?”

  许羿维持之前神情,把忍辱负重演绎得刚刚好。

  太后眯起眼,振袖起身,“你可知道欺骗本宫的后果?”

  许羿深吸一口气,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臣说的字字属实,对臣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折辱,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看他神情脸色都不似作假,太后皱起眉,心下开始怀疑起来。

  萧寒此人,这些年不论表面怎样,她都从未对他放下戒心。

  对方天生过目不忘,七岁便可与国子监祭酒作赋论策,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想尽办法让先帝忽视他。

  身为皇帝,纳男妃本就落人口舌,他如今做法更是把这件事坐实,往后还怎么翻身?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多?

  “昨夜圣上亲临,”许羿说这话时咬着牙,“强迫臣与他行那……苟且之事,恳请娘娘为臣做主。”

  太后收回思绪,抬眼淡淡扫向他,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遍,摸起下巴。

  眼前人不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担得起一个风华绝代,当初她选上此人,正是希望结果如此,只是这结果来的太容易,倒弄得她有些不敢相信。

  “他莫不是真看上了你?”不知不觉间,她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口。

  许羿垂眸苦笑一声,“臣当初是娘娘举荐进宫,什么看上看不上,他只是想借此羞辱臣罢了。”

  太后不置可否,半晌,她摇头笑出声,头上首饰叮当作响。

  “后宫这么多人,他为何偏偏选中你?”

  “这么多年本宫对他也还算了解,若真像你说的那般,他断不可能碰你。”

  无论萧寒是何打算,毫无疑问,若想时刻监视住对方,眼前人是最佳人选。

  她几步走到人面前,抬手把他扶起,温声道:“你如今受的委屈,本宫自会记在心里。”

  “但我常年深居后宫,”说话间太后转过身,目光饱含深意地看向他,“在这一方面实在不好多说什么,你可明白。”

  太后叹了口气,“平日但凡多说几句,那些大臣就要跳出来嚷嚷本宫后宫干政。外加陛下平时跟我也不是很亲厚,几句唠叨下来,关系恐怕会更紧张。”

  “臣知娘娘难处,日后必为娘娘分忧。”为显逼真,他这两句几乎是用颤音说出来的,眸色也是深不见底的黑。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果然,太后看他恨萧寒入骨,很自然的就把他放到自己阵营,眼底的疏离警惕少了不少。

  她不紧不慢地坐回位置上,此行本就是想确认昨日之事,之后她又简单地交代几句,就放人离开了。

  转身的一刹那,许羿瞬间变换了神色,没走几步,太后又叫住了他。

  “本宫大致算了算时日,皇上的病快发作了,你明日去请太医署的吴太医过去。”

  病?

  许羿微微一愣,什么病?

  可太后再没有多说的意思,看着对方背影,许羿不自主地皱起眉。

  穿过熟悉的桃花小径,他刚迈入凌霄阁,玉清就迎了过来。

  许羿步伐一顿,不过片刻神色又立马和往常一样。

  “主子,”玉清行了个礼,“皇上之前来找过您,等了您一会儿就离开了,让主子回来后去御书房找他。”

  *

  正乾殿主殿,红柱盘龙,桂殿兰宫,文武百官皆着蟒袍立于左右。

  萧寒无精打采地斜靠在首座,闭眼听着底下人各自乱成一麻的谏言。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御史大夫立于右列最前,掷地有声的话音已经不知落下几回。

  自筹备男子选秀后,魏修往上递的折子就没断过,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但没想到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昨日他收到消息,知道对方效仿先帝册封一名男子为皇贵妃之时,他险些没一口血气晕过去。

  先帝和文贵妃在民间是佳话,但在朝中明眼人心里,谁不把后者当成“祸国妖妃”?!

  殿内太过吵闹,他的谏言很快就淹没在杂乱中,萧寒一直不说话,魏修只好硬着头皮继续。

  “绵延国祚,开枝散叶,向来是历代皇帝的主要责任!”

  “陛下!陛下!”对方依旧没反应,魏修咬咬牙,准备直言:“再这么下去——”

  “行了。”萧寒终于往他这分了一眼,突然出声打断。

  他在朝堂上甚少开口,文武百官皆是静了一瞬。

  “朕不是说了对女人没兴趣吗?”萧寒面无表情道。

  自古没有一个皇帝如此荒谬,魏修磨了磨后槽牙,刚要开口,却被身旁人拉住。

  那人眼神朝上首示意,见萧寒已经沉下脸,他深吸一口气,终是选择把话咽回肚子。

  “陛下,西北军近两年扩招,军饷已经不够支持。”兵部尚书突然出列。

  萧寒把目光收回,复又闭上眼并未搭理。

  他不说话,一旁的户部尚书却不乐意了,眼看这又是管他手里要钱的意思,“国库已经没有足够银两,若多拨给西北,其他地方也会出乱子!”

  “南境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平,槐国想必会也有动作……”

  “陛下,西洲近月来的旱灾越来越严重,必须赶紧商量出人选前去!”

  “……”

  殿内人等的七嘴八舌让萧寒心情愈加烦躁,他眉心皱了皱,头疼欲裂中,他手上按揉的力道也越来越重。

  众臣并未注意,上首人默不作声,他们早已习惯,只自顾自在台下争吵。

  和往常一样,所有分歧吵到最后都是文相一锤定音,等到对方发话,朝堂不同人等的声音也渐渐平息。

  文相静立等候片刻,装模作样地向上首人请示,重复着以往日复一日的戏码,萧寒没有任何表情。

  不多时,他勾了勾嘴角,“你自己看着办吧。”

  语罢他伸了个懒腰,在大监的“退朝”声中起身离开。

  许羿来到御书房时,他正立在门口,兴致盎然地喂鸟。

  宽大的龙袍把他身形完全掩住,但许羿还是一眼认出了这熟悉的背影,修长挺拔,无形中带了点儿倨傲气场。

  许羿愣了愣,片刻后才缓过神。

  即使心中一直告诉自己两者不是同一人,但他还是总会不知不觉间把他们弄混。

  萧寒此时刚好侧过头,看到他来兴致勃勃地朝他招手,“过来,朕给你看看最新教它说的话。”

  话音刚落,那只鹦鹉就蓦地开口,语气轻飘飘的,神情也与它主人有些相似。

  这只鹦鹉比寻常鸟类大一点,一看就是精心饲养,没待许羿反应,它就挥着那双羽毛光亮的翅膀,朝他飞来。

  许羿神色顿住,站在原地不动。

  萧寒挑眉看向许羿,眼底带着些许新奇,“它很喜欢你啊。”

  他摸起下巴,自言自语道:“这鸟刚弄来时连我都抓。”

  说话间他拿来鸟架子,另只手用鸟食做要挟,鹦鹉才不情不愿地回去。

  “这畜生还真是养不熟。”萧寒低头看着它,神色不明。

  这人注意力都在鸟上,许羿没办法,只好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没取。”

  许羿一言难尽道:“你养的鸟不取名字?”

  萧寒转身往内室走去,把鸟架子重新挂上,回头语气慵懒,“没必要,说不定哪天朕一个不高兴就把它炖了。”

  许羿:“……”

  他有理由怀疑这人是在借此向他暗示什么。

  他并未说话,萧寒也只是继续逗鸟,二人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

  “朕听说今早有人造谣。”不知过了多久,萧寒的注意力才放到他身上。

  他拂袖转身,缓缓朝许羿走来,一脸玩味,“说朕昨夜强迫他,可有此事?”

  许羿挑眉,“臣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他心里很清楚,若许之钦不是他,若他没有摆明立场,为让太后安分,萧寒昨夜确实会那么做。

  太后想错了,并且错的离谱,人在被逼到一定份上,能抛下自己过往的一切原则。

  “事实?”萧寒眯起眼,拧着眉似是有些不悦,“朕何时强迫过你?”

  “那陛下觉得臣该怎么说?”

  许羿抬起眼皮,淡淡地和眼前人对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朕只是觉得太亏,莫名背上这么一个罪名。”萧寒移开目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那陛下究竟想要如何呢?”许羿抬眸看向他,上前一步勾着嘴角道:“莫不是要付出实践?”

  眼前面容突然放大,萧寒没预料到对方会说这种话,罕见地怔愣一瞬。

  许羿趁机继续向前,凑在人耳边低声道:“陛下若想,臣可以奉陪。”

  他垂眸描摹着面前人的五官,目光毫不掩饰,勾唇道:“陛下的姿容,何尝不是绝色?”

  话音刚落,萧寒神情肉眼可见地冷下来,瞳孔漆黑危险,直直盯进对方眼底,他缓慢吐出几个字。

  “你找死。”

  语罢他反应过来,对眼前人的放肆行为出手,许羿预料到早早后退几步,双手举到身前,满眼嬉笑。

  人没打着,萧寒眉宇间的戾气更重,眼看快把人惹毛,许羿立刻正下神色。

  “陛下息怒,”他躬身行礼道:“臣只是想告诉陛下,如今情况已经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有退路,还请相信臣。”

  语罢他开始转移话题,“陛下找我来,不单单是为了‘兴师问罪’吧。”

  半天没等来回复,许羿抬起头,“陛下?”

  萧寒阴沉地盯着他,目光宛若要把他生吞活剥。

  许羿心下一动,他差点忘了,对方不喜欢男人,此前对自己的调戏看上去游刃有余,但心底深处是十分抵拒的,主动是一说,被动就是另一码事了。

  就在他想办法该怎么找补时,萧寒按下心中怪异,终于跟他提起正事。

  “朕要离开一阵子。”他听不出情绪地开口。

  许羿神情一顿,下意识问:“去哪儿?”

  “南槐边境。”萧寒眸色很暗。

  许羿沉默片刻,没问他要去干嘛,“陛下跟臣提此是何意?”

  “你跟朕一起去。”说话间萧寒换了神色,拂下眼前人肩上的几片羽毛,抬眼看向对方,仿佛之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微服私访,外出游历,当然要带上爱妃一起。”

  许羿神色复杂,只说道:“什么时候?”

  “三日后。”萧寒淡淡道。

  “好。”

  看他直接答应,萧寒不禁挑起眉,“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许羿静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是三日后。”

  “朕最近有些累,要休息几天。”

  语罢萧寒背过身,下意识地按揉起眉心,等了片刻,见对方确实没有再想问的,道:“你走吧,朕乏了。”

  许羿站在原地未动,想到太后之前的话,他定定地看着对方。

  “你病了。”

  萧寒身形顿住,回头眯眼看向他,“谁告诉你的?”

  “太后让我明日找吴太医过来。”

  “照她说的做。”萧寒不愿再多说,抬步朝内殿走。

  看着那道背影,许羿心中百感交集,斟酌片刻,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什么病?”声音不自主的有些沉。

  萧寒脚步未停,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答话时,他在拐角处停住。

  俊逸的侧脸转过,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眼眸黝黑神情诡异。

  “疯病。”

  “发病的时候要杀人,”他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缓缓道:“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惹我。”

  作者有话说:

  日五几天,尽量给大家补回来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