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夜>第38章 章三八

 

靳以在原地站了很久,霞光太耀目,刺痛他的双眼,教他看错了碑上文字。等霞光散了就好,等霞光散了,再上前去,好好瞧清那几个字,一定是他最初看差。

  霞光消散得太快,又收敛得太慢,他终于得以在越来越深重的暮色里移步上前,在那方坟前跪下,一笔一画地将那四字从头看到尾,一遍又一遍,又以手抚摸,一遍又一遍。

  再不能自欺欺人,字边石沿割破他的手指,热血流出,代替了心中已涨满却始终溢不出的泪。

  入夜了,月未出,风已起,满山树木婆娑招摇,发出呼啸之声,似千人万人同泣。

  靳以在天之冷眼、山之哭诉中猛然仰天长啸,凄厉之声惊动满林栖鸟。倦鸟有归,他倚靠着一方冷坟,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归去的方向。

  “为何不再等一等我,再等一等不是故意来迟的我?”

  “那夜你来了,为何不说?为何不告诉我,让我将你留住?”

  “从人世到黄泉,这条路你走了多久?遭受了多少疼痛?你为何不让我知道?”

  “为何要离开?既然离开了为何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为何要让自己落得这般田地?”

  “你还能看到吗?还能听到吗?我来了呀,你知道吗?我来了呀!”

  为何?为何?为何?问尽心中惑,心中哀,心中怨,心中悔恨,心中至痛,心中碧血,也再问不回已溘然长逝之人,问不到一个能够让他哪怕饮鸩止渴的回答。

  造化弄人,犯了大错再不可被宽宥之人只能眼睁睁束手就擒。

  在这永不会再向人世开启的囚牢之前,靳以痛悟,逝去的是傅明,而万劫不复的却是自己。

 

  靳以在傅明坟前跪了整夜。清晨,当朝阳再染黄垄青松时,他踏着将欲化尽的薤上白露,满身落魄而去。

  几日后,他终于找到了绿菲与芄兰。

  绿菲见他这般模样,问道:“爷,您去见过公子了?”

  靳以却道:“我想知道所有事,所有。”

  芄兰冷笑:“如今我们已不是靳府的下人,您的命令对我们无用。我们不愿说的,您便是连半个字也听不着!”

  绿菲拉了拉芄兰,对靳以道:“爷稍等。”

  绿菲取出傅明交给他的书信,递与靳以,“这是公子,公子生前留给您的,他说如果您还去找他的话,让我把这个转交给您。”

  靳以抓过书信,却又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生怕撕毁了任何一字。

  信笺展开:

  长藉,如晤。

  才看过四字,靳以双眼便模糊了,他伸手胡乱擦过,继续往下看去:

  不告而别,请君莫怪。

  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当有远甚百年之恩。我愿看在此恩情之份,君能原谅前尘种种,但记取我之一点好,莫以怨恨相念。如此,则我可去之安然,瞑目九泉。

  聚散苦匆匆。君曾予我此生最欢欣喜乐之岁月,虽享之日短,然足以慰藉我心。幸甚至哉,得君为夫。然君堪良配,我非善侣,君乃重情重义之辈,知我命不复矣必为我伤心,望君伤心日短,此后漫漫余生,有佳人在侧,冷暖呵护,休戚与共,渐忘旧日负心人。

  若有来生,见或不见,但结善缘,善始善终。

  再拜。君安。

  夜心绝笔

  春归

 

  字字句句,昔日从傅明心上伤口处点点滴出,而今悉数淬炼成刀,刀刀砍向靳以心口。

  靳以捏着薄薄信纸,几欲将之捏碎,却又不敢损坏分毫。

  这是傅明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尚带着他的情意余温,聊供未亡人饮鸩止渴。

 

  不知过了多久,靳以才从无形的血肉模糊中挣扎出来,他双目赤红,问绿菲道:“姑娘怜悯,可否告知我他生前身后之事。”

  绿菲擦了擦眼角,长长叹声后诉说道:“公子在离开靳府时就已经病着了。爷您在狱中那段日子,公子未曾有一日好生过过,他费心劳神,四处奔走,就是希望能够帮您早日回家。公子要走,我与芄兰也是最后方知的。此前公子并未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我们几番询问,公子始终不肯告诉我们实情。后来的事,爷您差不多也都知道。那些日子,公子病情愈重,幸而有方大夫在,为他稳住了病情。可后来,沈妈妈,就是公子乳娘,公子视之如母的乳娘病逝,公子再受打击,病情加剧。再后来,后来便——不治而亡了。公子如今既非靳府人,也非傅家人,不能入任何一家墓园祠堂,我们遵公子遗嘱,将他安葬在了农庄东北角的山口。那里有一株高木,公子说,那是小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踏青时,一起休憩过的地方。”

  “他是,是何日何时……离开的?”

  绿菲沉默了许久,芄兰替她回道:“四月初十,酉时三刻。”

  “四月初十,酉时三刻。”靳以低低念道,“可笑我竟无知无觉。”

  “该知晓的您已知晓……”芄兰本欲下逐客令,绿菲却插断她的话,对靳以道:

  “爷可想知道公子为何离开靳府?”

  靳以心头一震,看向她道:“你知道?!”

  绿菲点点头,“本是不知的,公子至死都不肯告知任何人。但我不信他真的是为了一己私心才离开的,所以安葬好公子后,我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可能的真相。”

  绿菲是沈妈妈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她并非没有心机与手段,只是跟着傅明,主子不是好事之人,她便也安心做个老实本分的侍女。但傅明受冤而去,她却不想再忍气吞声了。即使有背傅明初衷,她也要查个究竟。这些日子来,她不断琢磨,四处求证,顺藤摸瓜,渐渐找明了方向,也找到了始作俑者。

  掘出真相后,她亦决定,只要靳以主动找上门来,她便将一切告知。

  她家公子虽是求仁得仁,不曾欠谁。可他人欠她家公子的,她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靳以见绿菲神情,信她真的知晓了事情原委,遂道:“请姑娘知无不言。”

  绿菲哂笑道:“其实事情并非云遮雾绕,只是正如公子所说,爷您是君子之心,君子之心不知小人之腹。但爷您仔细想想,我家公子离开靳府,最终获益者是谁?她又凭什么让公子甘愿离开您?比起自己,公子最看重的是什么?这样想来,事情还不是明明白白么?”

  靳以顺着绿菲的话一一想去,脸色褪得更白,他问道:“姑娘说这些话,可有凭证?”

  “若爷不信,不妨再回府去问问曾经跟着公子的白华,爷未回府的那段日子里,除了必须相见的相关人等,公子还与谁见过。公子与她相见,恰是在您出狱不久前。而且,我与那边府上周少爷的一个贴身丫鬟有些旧情,她为我打听过,事情的确就是我所揣测的那样。爷信或不信,自己去求证一番,自有定论。”

  “好,我会去求证。”靳以向绿菲致谢,又道:“若他日你二人有任何难事,都可去靳府找我。”

  芄兰愀然一笑:“虽然我们不识字,但常听公子读书念诗,也听过一句,尚想旧情怜婢仆。但其实也不必了,我们很快便会离开这里了,远远地离开。”

  “你们要离开?”有些意料之外。靳以问道:“既如此,可否将京郊那间院子的钥匙留下?我会时时去照拂一番,他的……他那里也需要有人偶尔去……去……”

  “给您。”绿菲不等他说出难于出口之言,便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交给了靳以。

  “我们也许三年五载,甚至更久也不会回来了。希望您接过这钥匙能够不要太快忘了旧人,而留下公子孤单一人。”芄兰语气本是愤然,说着却又化作了伤心。

  靳以许下承诺,绿菲亦信他是重然诺之人,便放心让他带着钥匙走了。

 

  靳以走后,芄兰和绿菲也开始收拾行李。她们本可在京郊等着靳以前去的,但一来,那处如今已经没有傅明在了,她们住着睹物思人,很是难受,二来,也是有心看看靳以会不会主动找到她们。如今事情办成,她们便可了无牵挂地离开了。

  临出门时,芄兰又犹豫着问绿菲道:“姐姐,咱们这样真的好吗?公子,公子他其实并不希望那些事被爷得知的吧?公子会不会责怪咱们呀?”

  绿菲摇头道:“公子就算责怪咱们,我也要说。更何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如今公子不在此处,咱们作为他的侍女,偶尔见机行事,也无妨。”

  芄兰笑道:“好吧,你说得太头头是道了。那咱们走吧,我还未曾去过比京城更远的地儿呢。”

  绿菲将包袱背上,长舒一口气,脸上郁色尽散,眉目含笑:“走吧,开始全新的生活!”

 

  隔日后,靳以亲上周府。

  周老爷与周承衍皆不在,周夫人亲自招待,周晥清以自己已是半个靳夫人为由,也不避男女之防,跟着母亲一起出闺见人。

  周夫人与周晥清本含笑而来,却见靳以脸色沉沉,便不禁敛笑,周夫人问道:“长藉,难得你来看咱们,今日衙门无事?”

  靳以却不打算寒暄,开门见山地说道:“娘,晥妹,我有一事求教。”

  周晥清又笑起来,“长藉哥哥真是客气,有什么话直接说罢,一家人讲什么求教不求教的。”

  靳以道:“我想问问,我的……傅明他,为何要与我和离?”

  周夫人闻言脸色一变,周晥清却仍看似镇定地回道:“长藉哥哥怎么拿这问题来问我们?他要与你和离,我们怎会知道?你去问问他本人不就知道了吗?”

  靳以忽地看向她,目光含恨:“问他?他会怎么说?你当初又是怎么和他说的?”

  周晥清被他的眼神和话语震得心神俱颤,她仍要狡辩,却见靳以眼中燃起的怒火愈盛,一时噤了声,不知所措。

  这时,周夫人出声道:“长藉,你这是什么态度?无论他是怎样走的,都是心甘情愿走的。我们周家为了你做了那么多,长女嫁给你,为你生儿持家,却命薄早亡,我们可有怪罪过你?如今我们把最宝贵的女儿再嫁与你续弦,愿意与靳府从此荣辱与共,难道不是有情有义?你如今为了个已经和离的前妻对我们出言不逊,可是君子所为?”

  “娘,我欠周家的,当由我亲自来还。傅明何辜?你们逼他至此,让他无家可归,让他病入膏肓,让他……你们瞒着我,逼迫他离开,就为了这场联姻?哈,何其可笑?!可笑至极!”

  “长藉哥哥,你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周晥清泣诉。

  周夫人怒道:“靳以,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想悔婚?”

  “悔婚?”靳以悲戚冷笑,“在我心里,从来就没有心甘情愿答应过!对,我是要悔婚,要我娶害我至爱之人为妻,除非我死!”

  “你——你莫忘了你是如何从牢中出来的!你也不要忘了靳家如今的处境,与我周家反目为仇,你可掂量清楚了,是否值得!”

  “出卖我心求荣华富贵,我靳家人还做不来!你们救我一命,却害我妻一命,自此,我们不欠你们什么。你们若要讨债,也尽管来!但从此后,我与你周家,再无瓜葛。”

  “姐姐呢?彦儿呢?姐夫,难道你连他们也不顾了吗?”周晥清痛哭大喊。

  “思柔既嫁与我,便是靳家人。昭彦是我儿,也与你周家无关。”若非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如此狠心狠语。但傅明虽非周家所杀,周家却也绝对脱不了干系。他不能再与这些推傅明入黄泉之人为伍,哪怕自己要承受良心的谴责,被世人看作忘恩负义之辈,他也要与这些人恩断义绝。

  “长藉哥哥……”周晥清泣尽反笑,“你好狠的心!”

  周夫人半拥住自己的女儿,看向靳以的眼中如有火灼:“靳以,记住你今日的话。希望来日,你不要后悔,我周家不是你想交好便能交好的!”

  “你们也记住我今日之话,从今往后,我靳以再不是你周府女婿,永不再是。”

  靳以话毕,转身疾步而去。周晥清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再度失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