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夜>第22章 章二二

 

马车在府门外停驻,靳以与傅明方下车,一个小小身影便如离弦之剑一般射过来,傅明蹲下身子,将昭彦抱起。

  昭彦眼中闪着泪光,又笑又哭地说道:“爹爹,你们总算回来了,你们怎么才回家呀!”

  傅明抱着他不住地温声哄劝,靳以却将昭彦提出傅明的怀抱,再将他放下,但一只手未松,仍是牵着他,两大一小,身后跟着随侍之人,一道进门去。

  傅明先回芳满庭沐浴更衣。

  这些日子,夏意渐深,芳满庭内荷花开得正好。芄兰正摘了几枝插瓶,准备送去给纫兰姑娘,见傅明和绿菲等回来了,忙放下花瓶,不住地嘘寒问暖,帮着清空行囊,端茶倒水,嘴巴与手脚一刻不歇。

  绿菲笑道:“我们不在这些日子,可把你憋坏了吧,瞧你,比山里的燕儿还像只燕儿呢!”

  芄兰亦笑道:“我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倒是你,我见着,好像比出门时还高兴呢!是那翠微山太无聊了,终于回来了,你高兴,还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令你这么高兴?”

  绿菲将芄兰拉到一边去,在她耳边絮絮低语,芄兰听了,脸上笑意也是止不住地满溢而出。傅明见状,料着她们在私语些什么,便装作眼不见,耳不闻,喝过解暑的茶后,提步出院去。

  绿菲忙推芄兰:“你跟着,我也乏了,今日且让我歇息歇息吧。”

  “那你回屋里睡去,饿了渴了就吩咐小丫头们。晚间咱们再细说。”话毕,忙小跑着追上傅明。

 

  方走出院门,便见不远处靳以正往芳满庭而来。今日老太太屋里摆饭,靳以前来接傅明一道前去。曾经,自家公子哪里获得过这等待遇?芄兰确实地信了绿菲的话,山中一月,一切便都不同了。

 

  到了老太太屋里,纫兰、昭彦和新月都在,王氏却不在,傅明看向靳以,靳以回看他一眼,傅明明了,淡淡的喜悦滋生于心间。

  靳以从侍女手中分别拿出给各人的手信,礼轻却显情意,老太太笑道:“阿弥陀佛,长藉再想不出这些来,一定是明哥儿费心了。”

  靳以微含笑意回道:“老太太心明眼亮,确实是明哥儿的主意。”琉璃寺中,傅明长跪祈佛的身影浮现于靳以心中,侧脸沉静,神情虔诚,曾让他在那一刻竟真信了神佛有灵。

  昭彦拿到礼物后更是欣喜非常,不住地挥舞着手中木剑,问傅明:“这上头刻的是什么字?”他识字尚不多,剑身上刻着的小小两行字还认不全。

  傅明指着上头的字,一一念道:“是‘秋水泻赠君,勿薄细碎仇’。”接着便向昭彦解释这两行字的意思:

  “古人说好剑如秋水,这把剑赠与彦儿,彦儿当如君子一般,虽好剑在手,但绝不因私人之小恩小怨而使用此剑。”

  靳以亦道:“武者有道,兵器在手中不能随意使用,一定要为最值得的人与事才可出手。”

  昭彦似懂非懂,只跟着傅明将这两句反复念了几遍,便又兴高采烈地挥动起来。

  纫兰见昭彦不再缠着傅明了,这才轻嗅手中香囊,笑问:“这香味儿清新得很,我以前竟然未曾闻过,明哥,这里头都有些什么?”

  新月也道:“我也是头回闻着这样的香味儿,只能嗅出其中一两样,其他的却是不知了。”

  傅明将囊中花草种类一一说来,又道:“这些花草,古人倒是都知晓,常以之入诗入赋。如今虽然多不为人知,芬芳却不减。香草宜于赠美人,二位喜欢便好。”

  纫兰和新月都道“喜欢得很”。

  说话间,青芜来回老太太话,菜都已备好,又问是否开饭。

  老太太道:“赶了这么远路,肯定既饿又累,早些吃了回去歇着吧。”

 

  同桌饭毕,众人散去。昭彦又央着要与傅明和靳以一道睡。

  傅明牵住昭彦的手,笑道:“好,咱们一起回芳满庭。”抬头问靳以:“爷要一同去吗?”

  靳以走上前,在他耳边回一句:“自然。明知故问。”

  傅明脸微热,却道:“怎是明知故问?说不定爷久不见旧人,要前去相会呢!”

  “你这么说,可见我前面那番用心是白费了。”靳以亦不觉失笑,“堂堂明公子,怎么也说这样的话?”

  傅明脸色仍红,却也忍俊不禁,“我说什么样的话?爷若听着不喜欢,往后我不说便是了。”

  靳以摇头笑回:“你爱讲便讲吧,我听着没有不喜欢的。只是,你莫要多想,我心中是什么意思,你是清楚明白的。”

  “爷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我如何知晓?”

  “你确定要我当着彦儿的面说?”

  傅明忙摇头,昭彦却仰着脖子问道:“爹爹们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能当着彦儿的面说?”

  傅明羞窘,忙牵着昭彦加快了步伐,转移话题道:“彦儿这些日子都学了些什么?”

  昭彦便听话地将月余所学一一道来,靳以在他们身后紧跟着,眼中是不自觉流露出的浓浓欢欣。

 

  翌日靳以早起上朝去了,昭彦也要去族学里听先生讲课,傅明暂且无事,便在芳满庭中将翠微山中所见记录下来,趁着记忆尤新,预备再绘几幅图。

  前面来人传话说周家少爷来访。

  两人见了面,还未落座,周承衍便道:“总算是盼回来了!不过明哥你昨日方回,我今日便登门了,没有耽误你休息吧?”

  傅明笑回:“怎会?你这么早便来,可见是看重我这个朋友了。”

  “正是如此。”周承衍道,“明哥此回随信王去翠微宫避暑,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讲来听听?”

  傅明挑了几样说了,周承衍听说傅明排了一场唐大曲,惊喜不已,说道:“改日咱们也将人找齐了来排演吧!”

  “百多个技艺精湛的乐师与歌舞伎,可不容易找齐。”

  “咱们找燕乐与庆孙一同凑班子,有他俩,凑齐这些人不难。”

  傅明却仍是摇头道:“这大曲,源自宫廷。咱们私下里排演不合规矩,还是罢了。”

  周承衍闻言,明白过来,面露遗憾神色,说道:“可惜了,竟无缘得见。我也罢了,若是让庆孙知晓了,还不知要如何捶胸顿足呢!”

  傅明笑道:“他不在,你且编排他吧。不过,此事既然要作罢,还是莫让他知晓的好。”

  周承衍点头,看着傅明,待傅明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才说道:“明哥,我觉着,你似乎变了些许?”

  傅明问道:“变了?如何变了?”

  周承衍将人细瞧了许久,回道:“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总之是变得更好看了,极富魅力。”

  傅明哑然失笑道:“你且胡说,拿我寻开心呢!”

  “我可没有胡说。”周承衍不欲多解释,便说及其他,又邀傅明改日再与众人齐聚,傅明应下了。

  周承衍尚有他事在身,不便多留,喝了傅明亲手调的一盏茶后,依依告辞而去。

 

  晚间靳以才从衙门回来,没回自己院子,直接来到芳满庭。

  傅明让厨房重新备了饭菜,陪着靳以用了些,又替他宽衣梳发,待他放松下来,两人坐在檐外竹榻上纳凉说话,旁边燃着驱蚊的香草,却有几只流萤毫不在意那缕青烟,在低空中上下飞舞,与天上稀疏的星子遥遥相对。

  傅明问靳以,离京这么久,堆积的公务可还忙得过来,靳以问傅明日里都做了什么。两人说了些体己话后,靳以告知傅明:“象贤兄自请去凉州守疆,朝廷已批准,再过几日他便要启程了。”

  傅明颇觉惊讶,“怎地忽然便自请守疆了?”

  靳以回道:“这些年凉州边境虽尚算太平,但也暗流汹涌。象贤兄本就是有志之人,自请守疆,也是为寻得立功的机会吧。再者,常留朝中,终究无用武之地,总归是要他去的。”

  “既是如此,咱们与他好生道个别吧。”

  “嗯。”靳以道,“你也莫要难过,聚散有时。”

  傅明道:“我亦知聚散有时,不过好不容易再聚了,散起来倒是快。短的总是聚,长的总是散。”

  靳以道:“人各有志,你们不能同行,自然是聚少离多。但我俩总是能够长聚的。”

  傅明闻言,脸上笑意浅露,“爷说得是。”

  抬头望天,星辰渐密,多少星粒逐渐靠拢又远离,而有些如参辰与商星,永不相会,更有些一刹陨落,就此湮灭。

  傅明与靳以相依偎,傅明问道:“有一说法乃是死者会化为天上星,也有一说法是天上一星是地上一活者,人死星灭。爷认为呢?”

  靳以略低首,看向傅明,忽地笑道:“这些说法我都不信,我只觉得你是我眼中星。”

  赳赳武夫蓦然讲出这样一句,久久回响在傅明耳中心间,令他再难思及其他,纵使如何敏捷善言,却是无话可对。

  读尽诗中风月篇,都不及此人一句,原来情滋味,须得亲自尝过,才知究竟是如何销魂。

  傅明在靳以怀中久久无言。荷叶上一滴水珠悄然滑落,坠入池中铿然作响,傅明回过神来,再抬头看时,玉绳低转,方知时光暗移,夜已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秋水泻赠君,勿薄细碎仇”化用自唐代诗人刘叉的“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