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明月夜>第12章 章十二

 

中秋之后,靳以头回来到芳满庭乃是晚饭过后,此时,昭彦已回,傅明心内斟酌,他这会儿来做什么呢?

  绿菲奉了茶来,傅明却不似往日点香弹琴,也端了一盅茶,坐在另一头慢慢喝着,亦不言语。

  过了半晌,是靳以先开了口:“纫兰学琵琶多年,那晚却是我初次听她弹曲子。”语气比往日更显平和。

  看来不是来问罪的,傅明稍稍放心,却不愿再提当时之事,便回道:“纫兰妹妹天资聪颖,学什么有个不成的?”

  一些话在靳以心中交织,却始终难以脱口,半晌后,他又道:“中秋夜,我受长官邀请,与几个人游玩了半夜。”

  长官?想必便是当时虽然默不作声,却又使得众人都时刻注意他脸色以行事的那位了。傅明心中了然。靳以是想说,当日他们那些人里,有高位者,他即便有心,也无法越位干涉吧?所以,靳以此回是来委婉致歉的?

  傅明心知自己应当顺坡而下,欣然接受他的解释,并大方表示自己释怀了。

  但那日那位崔大人,陶阳事后告知傅明,乃是崔家旁系子弟,崔璟的一位堂兄,如今虽在朝为官,是三皇子亲党,但无论声望还是地位,却都不及崔璟。中秋夜,先出声冒犯傅明之人非是靳以所说的那位长官,而是崔融,靳以若当真有心维护自己,又怎会不言不语?

  便是崔璟,后来都来信向他致歉,说许是因为两兄弟不睦,而崔璟与傅明交好,崔融便寻了机会为难他。朋友尚且如此真诚,那靳以呢?

  傅明笑笑,笑容和当夜靳以所见如出一辙,语气倒是听不出情绪:“爷是一家之主,结交何人,与何人游玩,明皆无权干涉,也无权置喙。”

  靳以闻言,明白傅明尚未打算原谅自己,心想,入门几月,他气性倒是见长了。可靳以心中有愧,便仍好声道:“崔大人那夜多喝了几盅,他昨日和我说了对你多有冒犯,并托我带了一份礼来,向你赔礼致歉。”

  傅明心想,自己应当识趣了,即使心中不快,即使再不愿收下那人不知真情假意的赔礼,也不能任性而为,于是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缓缓说道:“有劳爷传话带礼。当夜之事,不久后我便忘了,爷也不必挂怀。”

  靳以不知道傅明究竟是真的不计较了,还是息事宁人,但见他神色淡淡,便也不再多坐,留下赔礼,起身而去。

  待靳以走后,傅明让绿菲将这礼物收起来,他自己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对于那位崔大人,他是厌恶的,既然厌恶,就不打算与人言好,这赔礼,他从靳以手中收得不情不愿。而对于靳以,他虽然理智地知晓自己不应该计较,但情感却让他今日面对靳以时仍觉得难受。靳以虽然带了歉意和赔礼而来,却是作为传达之人,但真正令傅明难堪且酸楚的,却是作为夫君的他当日的淡漠与放任。

  罢了,傅明愀然一笑,还能如何呢?

 

  自此,靳以仍如往常一般,时常来到芳满庭。傅明待靳以,言行上更加注意,愈发敬重有礼。不知靳以对于傅明的这种态度是浑然未觉,或是浑不在意,昭彦却已有所察觉。

  某日,饭桌上,昭彦问傅明:“明叔不是很喜欢吃这道辣味蒸鱼头吗?怎地还不动筷子。”

  傅明的确喜欢,他不动筷子是因为这道菜靳以还未动筷,但他却道:“今日胃口不是很好,并不是很想吃鱼头。”

  昭彦却摇摇头,自己动手从鱼头上夹了一筷鱼肉放入傅明碗中,笑道:“胃口不好更要吃自己喜欢的东西哦!”

  傅明既觉无奈又觉得舒心,便夹了鱼肉吃起来。

  靳以看着他,终于说道:“你若是不自在,往后我便不来这里用饭了。”

  “爹爹不要!不是,爹爹不要不来这里用饭。”昭彦先急了。

  傅明忙道:“没有什么不自在的,爷能来,是我芳满庭的荣幸。”

  靳以放下碗筷,冷声道:“心里有话就痛快说出来,我不喜欢拐弯抹角。那夜小事,你何必计较到现在。虽然嫁入靳府,但好歹仍是堂堂须眉,怎能跟个女子似的,如此别扭,失了丈夫气度?”

  傅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他不语片刻,亦放下碗筷,阖眸回道:“爷教训的是,我领教了,往后必不再如此。”

  靳以话毕,心中已有些恼悔自己失言,但傅明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却更让他觉得憋闷,于是不再言语,霍地起身而去。

  “爹爹!”昭彦没唤住自己父亲,转头看傅明,傅明朝他笑笑,勺了鲜虾蛋羹放在他碗中,温声说道:“没事,不用担心,先把饭吃了。”

 

  夜里,当芳满庭内万籁俱寂时,傅明问绿菲道:“我是不是,有些不识时务?”

  绿菲摇摇头。

  傅明道:“以前在傅家,多少委屈我都可以咽下去,可如今,竟是比先时还不如了。”

  绿菲走近一步,看向傅明的眼中流露出疼惜,“公子,我知道您并非是任性之人,您只是曾将爷当作了家人,便不免伤心了吧。”

  傅明低头,许久后才重新抬首,轻轻一笑道:“是我妄想了。人啊,不能矜贵,一旦以为自己是谁,便会忘了处境,终究是要吃亏的。”那笑容在烛光中却显得有些寥落。

  绿菲劝慰道:“公子,时日尚短,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但自此夜至秋尽冬来,傅明几乎再未见过靳以。

 

  靳以不再踏足芳满庭,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为与傅明有所嫌隙,官中事务缠身亦使他少了许多时间与家人相处。

  入冬后,一直蠢蠢欲动的南疆流匪渐渐集结成队,终于高举反旗,将齐国南境边界搅成一滩浑水,百姓不得安宁。靳以奉命,领兵平叛。

  对此,靳府上下主子们既觉欢喜,又有所担忧。靳府逐渐没落,正需要子孙立军功重振门庭,但入冬后气候恶劣,南境乃是瘴疠之地,打仗也是艰险之事,此去考验重重,不知能否无恙凯旋。

  临近军队开拔之日,老太太日日嘱咐王氏为靳以打点好行装,这事本应是傅明来做,但傅明身为男子,也许不如女子心细。而且,王氏跟随靳以多年,是伺候着靳以长大的,老太太认为这事交与她来做,更为合适。

  靳以出发之前,特意多抽了空去老太太屋中问安,甚至去向自己叔父和纫兰道了别,收了许多叮咛祝福。却并未走向芳满庭。

 

  “公子,爷明日就要离府了,您……”绿菲欲言又止。

  傅明搁笔,看向窗外檐下灯光中飘落的霏霏细雪,半晌后说道:“取一把伞来。”

  芄兰笑道:“这就去!”

  烛光映着雪光,一路从芳满庭移向整个靳府后院的中央。

  叩响房门,里边传来白露的声音:“谁呀?”

  “白露姐姐,我们公子来了。”绿菲应道。

  房门打开,厚帘掀起,暖气袭人,傅明禁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屋里,王氏正带着几个丫鬟清点已经整理好的行装,靳以则在烛火旁擦拭一柄长剑,剑光与架上铠甲的光芒森然耀目。

  各自行礼见过,傅明道:“爷明日出征,我来看看。”

  靳以点点头,见傅明鞋上水渍,问道:“外头下雨还是下雪了?”

  “下雪了。”傅明回道。

  两人再无话说,倒是王氏清点行李的声音回荡在房中,格外清亮。

  靳以收剑入鞘道:“点来点去,点了数回了,足够了。这几日你辛苦了,回屋歇着去吧。”

  王氏闻言,让丫鬟们将箱子关好,又走到靳以身边柔声细语道:“爷这一去,远不说,又不是京都这样的地方,战场上刀剑无眼,爷一定要保重自身。妾在家中日日为爷祈祷,盼爷打胜仗,早日平安归来。”

  靳以点点头,又挥挥手,王氏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退下,走到帘前时,她回头道:“明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爷累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傅明没有搭理她,她咬牙闷声,随即冷冷一笑,袅娜而去。

  傅明从芄兰手中拿过一个小包袱,放在桌上,“这些药粉冲水喝,喝了有祛寒除湿,温养肠胃的功效,爷若信得过我,可以常饮,如此便不会轻易水土不服。”

  靳以点头,“我晓得了,你有心,多谢。”

  傅明便也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临走时,靳以却叫住他,又对白露道:“你去取我的鹤氅来。”待白露取了来,他亲自拿了递给傅明,“外头冷,你披着回去吧,莫要着凉。”

  傅明接过,穿上,有些沉,有些大,但又觉得很暖和,他微笑颔首道:“多谢爷。”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那首曲子,我已经想好了名字,叫‘明月夜’,等爷回来,我再弹给爷听。”

  身后人回了一声“好”,并道:“我外出的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家里。”

  “爷放心。”傅明颔首应下,不再停留,大步去了。

  回时雪下得更大了,风卷雪絮,弥漫夜空。

  芄兰问道:“公子,这么大雪,军队还能开拔吗?”

  傅明道:“只要路能通,就会开拔的。打仗不是儿戏,军令如山,轻易不会变更。”

  芄兰点点头,此刻她更能体会到身为一家之主要撑起家业的不易,心中便默默为靳以祈祷起来。

  主仆一路无话,落雪无声,而风声紧凑,这夜便愈发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