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沈谢二人赶去时, 元祁早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众人在客栈里狭路相逢。
沈执一路上快马加鞭,忧心忡忡,生怕顾青辞出了半分闪失,自己定然难辞其咎。
直到看见顾青辞好生生地活着, 沈执心里堵的这口闷气才缓缓吐了出来。
“阿则,回来了怎么不跟皇兄说一声?皇兄也好派人去接你!”
元祁单手束在背后,冷眼从谢陵身上剜过, 嘲弄道:“听闻谢大人被俘了, 朕还担心了许久,如今一见,竟成了乱臣贼子?想你谢家祖祖辈辈满门忠良,竟然出了你这么个奸臣!谢陵啊谢陵, 你家的家风全被你毁了!”
“你住口!不准你诋毁他!”沈执一震长剑,随手挽出一道剑花, 冷声道:“元祁,这是你我兄弟二人之间的私事, 同旁人不相干!你放了顾青辞, 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
“你让朕放了他, 可谁放过朕的阿瑾了?”元祁言辞冷冽,一手掐着顾青辞的脖颈,仅剩一只左眼微微上挑,眸子中闪烁着泠泠寒光,“元瑾自小娇生惯养,可是朕捧在手心里疼宠到大的孩子, 谁准许你们这般糟践他的?嗯?”
同样都是弟弟,而且还是双生子,又都在元祁身边长大,可元祁就是能疼一个,恨一个,保一个,杀一个。
沈执早便对元祁没有任何期待了,面上无悲无喜,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只是冷酷道:“我让你放了顾青辞!”
“你以前从来不敢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不过也无妨,在外待久了,学坏了也正常。朕不介意从头教你规矩。”元祁勾唇一笑,掐紧顾青辞的脖颈,微微抬起下巴,“让朕放了顾青辞也可以,你去废了谢陵一只手臂。”
沈执攥紧长剑,阴恻恻地瞪着元祁,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朕说,让你去废了谢陵一条手臂。你若不肯,那朕只好废了顾青辞一条手臂了。”元祁说着,作势要攥住顾青辞的手腕。
顾青辞大声道:“沈执,你不要管我了!你们快走吧,今生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非常知足了!你快跟我哥哥走!谢家不能没有他!你们快走!”
“闭嘴!朕让你说话了么?”
顾青辞不理元祁,已经报着必死的心了,红着脸大声道:“沈执!有些话我再不说,可能今生今世都没有机会了!我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比你想象中的更加喜欢!我想保护你,爱护你,带给你欢愉!只要你喜欢,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做!”
沈执神色复杂,下意识偏头望了谢陵一眼。
谢陵抿了抿唇,亦是满脸复杂。
元祁:“……”
顾青辞哽咽道:“沈执,你没死真的是太好了,我不恨,也不怨,唯愿你好,生死由命!”
元祁:“……”
谢家两兄弟,长的说情出自愿,死生不悔。幼的说唯愿你好,生死由命。
沈执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恶,结了什么怨,这辈子在哥哥弟弟们中间徘徊。
好像很多人都对他心心念念,可真到了生死关头,一个都不来。
元祁蹙眉,冷冷道:“顾青辞,你能稍微注意一下场合么?”
“有些话我再不说,难道要到黄泉路上说吗?”顾青辞面红耳赤,终究是个面皮薄的人,方才那几句约莫是用尽了平生的勇气,现在连多看沈执一眼都不敢了。
沈执愣了好久,不知在这种场合下接受来自小叔子的告白,到底要怎么个反应才合适。很久之后才很得体有礼地道了句:“多谢。”
谢陵略诧异地偏头看他一眼,未言,只是唇角忍不住稍微抽搐起来。
“你们快走吧,别管我了,快走!”顾青辞心愿已了,得见沈执一面,已无任何要求了,闭着眼睛慷慨赴义。
元祁很没好气地说:“丢人现眼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说谁的,下一刻就剑指着沈执道:“朕数三声,你若不废谢陵的胳膊,那可就别怪朕心狠手辣!三……”
“二!”
“慢!我废!”沈执大声叫停,飞快地同谢陵对视了一眼,忽然剑指着他,怒道:“谢陵,我恨死你了!要不是你,我如何能同皇兄反目成仇,如何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谢陵道:“你以为我不恨你?是你处心积虑接近我,还曾一次又一次地暗算我!甚至还冒充我弟弟,在我身边居心叵测!”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若当真是正人君子,如何能同
我做下那等伤风败俗之事?在外人面前与我兄友弟恭,背地里对我极尽凌辱!”
“那也是你咎由自取!本就是个奴隶,为奴为宠有何不对?皇上贬你为奴,不就是赐了个脔宠与我?”
“你穿上朝服人模狗样,脱下朝服人面兽心!我此生最大的错就是遇见了你!谢陵,受死罢!”沈执一剑刺了过去,竟然半点不留情面。
谢陵提剑就挡,回身一剑挑向沈执的喉咙,竟然也是毫不留情。
元祁蹙眉,不知二人在玩什么明堂,只是见两人招招狠厉,竟然都是杀招,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顾青辞低泣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执,长兄,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阿执!”
“闭嘴!”
“闭嘴!”
二人同时呵斥一声,沈执整个人腾起,飞身一剑正中谢陵的肩头,鲜血登时涌了出来,谢陵毫不相让,反手一剑刺中了沈执胸口。
沈执忽然仰头喷了口血,整个人倒飞出去。
“阿则!”元祁神色骤变,冲着左右的侍卫道:“都愣着做什么?快拦住谢陵,快啊!阿则,阿则!”
顾青辞更是大吃一惊,眼眶一红,忙要挣脱元祁,大声道:“谢陵!谁让你伤他的,谁让你伤他的!阿执,阿执,你起来,阿执!”
谢陵一剑将人击退,擦拭着唇边的鲜血。
沈执倒地之后,脸色骤然惨白无比,一口口鲜血往外狂喷,场上乱成了一团。
元祁将顾青辞随手往侍卫怀里一推,提剑冲了过去,一剑将周围的人逼退,伸手去扶沈执,厉声道:“朕不准你死,你就不准死!跟朕回宫!”
这只手即将触碰到沈执的一刹那,一道寒光闪过,沈执霍然从地上翻了起来,提剑劈了过去。
元祁迅速往旁边一躲,虽未被砍掉手臂,但肩膀被划了一剑。
“元祁,你太自负了,也太轻敌了!”沈执缓缓站起身来,抬袖擦拭着唇边的血迹,见谢陵已经救出了顾青辞,这才冷笑道:“今日是我同元祁之间的仇怨,谁也不准插手!”
元祁随意瞥了眼左肩的伤势,冷冷笑道:“你也太轻敌了,你觉得朕会好生生地将顾青辞还给你们么?”
话音一落,顾青辞脸色一白,猛然呕出口
黑血。
“你对他做了什么!?快说!”
“下了点毒而已,暂时死不了人,但时间一长,朕就不敢保证了。”元祁语气轻飘飘的,可说出来的话狠辣至极,“阿则,你现在跪下来求饶,朕还会顾念着兄弟之情,饶你一命。你若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我永不认错!”沈执暴怒,欺身一剑劈了过去。
他从前武功高强,可惜被废了一只右手,虽也能用左手剑,可终究大不如从前。
后有夏司传了半身功力过来,正好补这个缺陷,一手左手剑耍得极漂亮,手腕一震,数十道剑花如同层层海浪,肉眼可见的阵阵残影。
元祁提剑挡招,顷刻之间便过了上百招,二人论武功不分上下,若是沈执今日用的是右手,元祁甚至还打不过他。
不得不承认,昔日躲在墙角里哭泣的孩子,真的长大了。强大到足够挑战自己的皇兄。
沈执满脸恨意,一招比一招狠辣,一招比一招不留情面,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逼得元祁往后节节败退。
忽一剑挑飞了元祁手里的剑刃,元祁不敌,被剑气所伤,捂着胸口往后倒退几步,一口鲜血从齿缝中涌了出来。
“元祁,我杀了你!”沈执怒起,几乎被恨意左右,飞身一剑刺了过去。
即将刺中元祁的那一刻,一道身影挡在了剑下。
只听“噗嗤”一声,一剑穿心而过,滚烫的鲜血飞溅了沈执满头满脸。
他呆愣愣地睁大眼睛,满脸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被自己一剑穿心的白发男子,摇头喃喃道:“不是的,我要杀的不是你,不是这样的,不是!”
“唰”地一下,夏司将剑刃拔了出来,回身轻轻一掌将元祁推至侍卫怀里,咬牙切齿道:“主子,快走啊!”
“夏司!”元祁捂着胸口,亦是满脸震惊,终是咬牙,转身便走。
“小主子,对不起,到了最后,我还是没有站在你身边。”夏司双膝齐齐跪地,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地,颤巍巍地对着沈执伸出手去,“阿执,师父可以抱抱你吗?就抱一次,求你了,可以吗?”
沈执提着剑往后倒退,摇头道:“不要,我不要!”
“阿执,就抱一次也不行么?”夏司被当胸
一剑穿了个透心凉,肯定是活不成了,满头白发下,早就不见当初威风凛凛的暗卫军总兵大人的半点风采,已经垂垂老矣,风华不在,“阿执,你的第一柄木剑是师父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你所学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所授。你生病了,躺在床上哭着说疼,也是师父陪在你身边的,你都忘记了么?我当初在城墙下救了你。”
“是你?”沈执抬眸,满脸不敢置信,“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救主子,那是我身为属下的职责所在,我救你,既是职责所在,也是……也是我身为你师父,对你的……对你的……牵挂。”夏司说完这句,眼里的生机全无,头一垂,跪着死去,至死都没得到沈执的原谅。
“师父,师父。”沈执喃喃自语,一点都不觉得痛快,望着夏司逐渐冰冷的尸体,眼角的泪痣红得发烫。耳边嗡嗡的,周围满是血腥味。
狂风一吹,又是好大一场风雪。
“青辞,你感觉怎么样了?青辞?”谢陵一手攥着顾青辞的手腕,替他传输内力,试图将他体内的毒逼出来,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哥哥!你让开!让我来!”沈执大惊失色,知晓谢陵耗费内力过度,忙将顾青辞接了过来,替他运功逼毒。
可是没有用的,元祁一向手狠手辣,这次也不知喂了顾青辞什么毒,根本逼不出来,只能暂时控制住。
顾青辞神色恍惚地醒转过来,见到沈执的那一刻,往他怀里一扑,搂住他的脖颈哽咽道:“太好了,你没事!吓死我了,阿执,你不要再吓我了,阿执!”
谢陵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怀抱,微一愣神。
“没事了,没事了,顾兄莫怕,莫怕啊,有我在,不会有事的。”沈执脊梁骨一僵,两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拍了拍顾青辞的后背,温声细语地安抚道:“顾姐姐人在哪里?”
“姐姐她……姐姐……”顾青辞抱着沈执哭得满脸是泪,“姐姐为了救我,然后……然后死在了郡主的剑下。郡主又……又死在了我的剑下!阿执,我好害怕,我杀人了,阿执!”
沈执神色一变,迅速同谢陵对视一眼,此地终究不可久留,遂
扶着顾青辞起身。
顾青辞原本就文弱,这阵子又吃了这么多苦,腿脚一软,根本就站不住。沈执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吩咐左右道:“将这里处理一下再走。”
目光扫过夏司的尸体时,沈执的神色一顿,抬眸望着谢陵。
谢陵道:“你先去吧,这里有我处理。”
“多谢。”沈执不再多言,抱着顾青辞抬腿便走。
谢陵命人给夏司寻了副棺椁下葬,沈执安顿好顾青辞时去看了一眼,入眼茫茫大雪,积雪压断了枝头,脚踩上去发出滋滋的闷响声。
他的师父,暗卫军的总兵大人,夏司,长眠于此。曾经那般威风凛凛,气宇轩昂,终究黄土覆面,鲜血染身。
沈执面上不悲不喜,扬手将一叠纸钱撒了出去,立在坟前心境久久难以平复。
谢陵驱散了所有士兵,默默站在沈执身后陪伴,二人皆是落了满身风雪。
长睫轻轻一颤,沈执缓缓呼出口热气,眼前雾蒙蒙的,风雪交加,他站在这样的雪地里,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的场景。
一个小孩子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旁边立着个俊秀公子替他撑伞。
那孩子一直瑟缩着低泣:“师父,我好冷。”
“再忍一忍,师父陪着你。”
原来杀人真的不能解决所有事情,鲜血抚平不了心里的伤痛,恨意只会带来更大的杀戮。
沈执缓缓贴着坟墓坐下,仰头灌了一口桃花酒,长睫湿漉漉的,眼角的泪痣红得发烫,他亦是不再年少了,那些痛苦的,难以启齿的,令人羞愤欲死的过往,伴随着那些点滴恩情,终究被他亲手一捧一捧用黄土埋葬。
留下来的阿执,早已经面目全非。
“……哥哥,你看看,我师父为了成全自己的忠烈,死在了我的手里。”
谢陵缓步上前,半蹲下来,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抓过沈执的手,低头亲吻:“阿执,我们回家吧。”
“可是回家的路太长太长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走不动了。”
“哥哥背着你走。”
谢陵俯下身来,将沈执背了起来,仿佛世间巍巍高山瞬间压在了肩上,一路负重前行,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你说,我会赢吗?”
“会,一定会赢。”
“万一,我又输了呢?你愿意陪我一起死?”
“愿意。”
沈执抱紧了他的脖颈,声音发颤,被大雪一压几乎快听不真切了,可谢陵分明听见了。
他的阿执在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谢陵一阵怅然若失,总觉得心里被人挖了个大洞,他那么小心翼翼地将沈执护在心尖,可到头来他最爱的阿执还是被这个人间折磨得遍体鳞伤。
也是到了这时谢陵才幡然醒悟,原来此前沈执说的“人间不值得”,真的是不值得。
待回到驿站时,手下言顾青辞醒了。
沈执知他才刚丧姐,定然需要哥哥陪伴,于是借口出去打点回京溪的事宜,将谢陵往二楼一推。
哪知手下却道:“小世子,顾公子不找谢大人,他找你。”
“找我?”
沈执微感诧异,偏头同谢陵对视一眼,双双往二楼去。才一推开门,迎面就飞扑过来一道人影。
谢陵忙张开双臂准备将人拥在怀里,哪知顾青辞径直扑入沈执怀里,抱着他的腰,哽咽道:“阿执,你去了哪里?”
“咳,”沈执的神色有些不甚自然,想来在谢陵面前抱着另外一个少年,实在是很艰难的考验,“我出去办了点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顾青辞中了毒,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受了很大惊吓的样子,大夫也诊治不出他究竟中了何毒,全靠二人替他运功压制。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来,外头风雪大,你先躺床上休息一下吧。”沈执将人扶回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轻声道:“顾兄……”
顾青辞道:“我没有名字吗?”
“……”沈执咬了咬舌尖,一时不知道该唤他什么,喊青辞还是唤他初黎,好像都显得有些刻意,他也是第一次当人兄长,不知道怎么安抚顾青辞才行,思来想去,抬眸望了谢陵一眼。
谢陵从旁温声细语道:“阿辞,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告诉哥哥。”
顾青辞摇头,两手紧紧攥着沈执的衣袖不放,生怕他下一刻就人间蒸发似的。颤着声道:“阿执,我怕,我好害怕,你不要走,好不好?”
“好,我不走,我跟谢陵都留下来陪你。”沈执命人送了安神茶来,吹温了喂他喝下。
顾青辞喝了安神茶,总算平静了些,卧在床上很快就睡下了。可手里一直攥着沈执的衣袖不放。
沈执不忍将他惊醒,取过匕首将衣袖割断,之后同谢陵在隔间议事。
谢陵瞥过沈执断了半截的衣袖,眸色幽深了些许:“睡了?”
“睡下了。”沈执低声道,面露抱歉,“因为我跟元氏一族的恩怨,已经死了很多人了。顾姐姐是青辞最重要的人,如今……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弥补他,所以想对他好一点,能有多好,就有多好。”
谢陵道:“本该是我亏欠他的,如今你又把错全揽在了自己身上。阿执,我也想弥补你,想对你好一点,能有多好,就有多好。”
“你现在对我已经非常好了,我对哥哥没有任何要求了。”沈执低笑,攥着谢陵的手微微发紧,“我当初既然选择了与神明相爱,就已经做好了被神明厌弃的准备。谢陵,你看,阿执也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你好好跟我讲道理,我根本不会阻挠你做任何事。”
顿了顿,他嘴角苦涩:“可是在哥哥心里,我好像很重要,胜过世间的一切,可又像是不重要,世间的一切胜过我。”
谢陵回握住他的手,感觉沈执连手都在发颤,整个人冰冷冷的,一点热气都没有。他低头解开衣衫,将人抱在膝头,竭尽全力地温暖他。
沈执眯了眯眼睛,轻声吐出一句:“哥哥的身体永远那么温暖。”
他们小看了顾青辞中的毒。
翌日顾青辞又呕出一口血来,回京溪的路上大雪纷飞,沈执急得满身大汗,将人圈在怀里,一次次地替他运功压制毒气。
可就是没有用,顾青辞还是一点点地丧失了生机,一日比一日衰弱下去。沈执平时都不敢同谢陵对视,生怕看见谢陵红着眼眶的模样。
顾青辞开始认不清楚人了,沈执和他说话时,顾青辞说他今年只有十六岁,家中有何许人,也记不清了,甚至认不出谢陵。可唯独记得沈执。
他牵过沈执的手,在他手心里写着“我要保护沈执”。
沈执满目哀愁,恨死元祁了。
他对顾青辞非常好,除了不能与之有肉体上的缠绵之外,顾青辞的所有要求,一一都会满足。
可顾青辞对
沈执亦是没有任何要求了,只是希望他能过来陪陪自己,哪怕说几句话也行。
第三日,顾青辞又呕出口血来,沈执几欲发疯了。不顾一切代价地派人追杀元祁。夜以继日地运功替顾青辞逼毒。
第四日,顾青辞照例吐了口血,懵懵懂懂地跟沈执说:“外头下雪了?今年我十四岁了。”
沈执当时惊恐地瞳孔骤缩,同谢陵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是夕颜!
传闻此毒同花名一般,盛于黄昏,一朝凋零,悄然含英,阒然花落。
也就是说,自顾青辞吐血的那一日为始,每一日为一岁,一日结束,便少一岁,等十七天过完,顾青辞便要与世长辞了。
“不要,我不要你死,不要啊,你不能死的,我把谢陵还给你,我把他还给你!”沈执将人抱紧,竭尽全力地想挽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他不明白为何元祁要一次次地把他的光明带走,一次次地将他拉回深渊。
“阿执,你不要哭啊,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惹你生气了?”顾青辞像个十四岁的少年那般,眸子温柔深邃,身上隐隐有了谢陵当年的风姿,勾唇浅笑,如午后温暖的阳光,明媚却不张扬,“我不要谢陵,我想要你。”
沈执忽觉得回到了年少,谢陵比他年长了六岁,十四岁时已经官服加身,丰姿卓越,那会儿谢陵也是这么告诉沈执的,说:“哥哥不要别人,只要你。”
兜兜转转,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谢陵在此处儿没法待,直接转身出去了。
沈执好不容易将人哄睡下,才一出房门就扑到谢陵怀里:“哥哥,你打我吧,骂我吧,都是我的错,是我任性妄为,是我的存在才毁了你跟顾青辞,是我的错。我不该活着的,我当年不应该活下来,我应该去死的!”
谢陵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谢家满门亏欠你的。阿执,如果老天爷一定要让我们三个中间有一个人死,那个人不是青辞,也不是你。”
“用我一命,换你跟青辞长命百岁。”
谢陵寻出了属于顾青辞的长命锁,珍之重之地套在了顾青辞的脖颈上,又取出曾经被沈执丢下的那副,同样套在了沈执的脖颈上。
最后才抓过沈执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铁甲套了上去。
“阿执,生死一战,命由天定,无怨无悔。求你,永远不要再放开我的手。”
元祁连夜回宫,听闻元瑾伤重,一路风尘仆仆,连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去了王府。
元瑾自出生起身子骨就弱,遂平时元祁对其多娇宠了些,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即便气极责打他,也是留了手的。
可沈执责打元瑾根本没有留情,最后那三十二鞭还是谢陵亲手打的。谢陵的臂力有多大,出手有多重,旁人也许不知,可沈执是一清二楚的。
元祁一脚将太医踢开,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一把将元瑾圈在怀里,摸着他瘦弱的脊背,左眼通红,连声音都沙哑起来:“阿瑾,皇兄回来了,阿瑾,你会没事的,有皇兄在,谁也不能欺负你,阿瑾!”
“皇兄,我身上好疼啊,好疼啊,皇兄,我还不想死,皇兄,我想永远陪在皇兄的身边,皇兄。”元瑾面无人色,唇角干裂出几条沟壑,往外渗血,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满屋子的人战战兢兢,只能听见元瑾一声比一声艰难的哭音,“皇兄,我不想死啊,皇兄!”
“阿瑾,你别怕,有皇兄在,皇兄一定会救你的,别怕啊,皇兄带你回宫养伤,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宫里那么多奇珍异宝,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元祁打横将人抱了起来,连夜回到宫中。上百名太医跪在殿外,依次进殿替元瑾诊断。
可元瑾终究不是沈执。
当年沈执的武功已经出师,又是从小饱受摧残,命韧非常,事后元祁不惜一切代价,用尽了宫里的奇珍异宝,竭尽全力地挽留他的命。
沈执这才勉强撑了过来。
可三年之后,面对另外一个弟弟的重伤,元祁却有些无能为力了,曾经用在沈执身上的很多奇珍异宝,早已用尽,眼下时间匆忙,从何寻去?
“阿瑾,皇兄膝下无子无女,这辈子唯有你和小十七在身旁陪伴。你可是皇兄亲眼看着长大的弟弟,无论如何,你也不能离开皇兄!”元祁后知后觉,隐隐察觉到身边所有人都要离他而去,下意识将元瑾圈在怀里,一遍遍地唤他的名字。
就像年少时一样,一
遍遍不厌其烦地哄他,抱他,疼宠他。
元瑾勾了勾唇,面色惨白,极惨淡地笑道:“皇兄,若是你早知我会沦落至此,当初你还会为了沈执,那么责打我吗?”
元祁仿佛被人当场捅了心窝,眼眶红得吓人,密密麻麻的血点爬了上来,右眼上覆着的半块面具下,缓缓流下血泪。
“阿瑾,皇兄以后一定好好待你,你还年轻呢,才十七岁,还没有娶正妃,还没生儿育女。”元祁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声音低沉沙哑,“其实皇兄早就替你物色好了人选,家室好,模样俊,性格也温和,同你正是相配,等战争结束了,皇兄就给你赐婚,加封你为七珠亲王,永不逐你去封地,你看可好?”
这也是一直以来元瑾最期望的,他很怕自己成年之后,也要赴那些个皇兄们的后尘,害怕被元祁逐去封地,永生不得归京。
如今终于听见皇兄对自己的承诺了,元瑾欣喜之余,又痛楚非常,一口鲜血从齿缝间缓缓涌了出来。
元祁看得目眦尽裂,面若豹状,厉声同太医道:“朕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治好良王殿下!否则朕就诛了你们九族!”
“是,皇上!”太医各个战战兢兢的,生怕稍不注意就人头落地了。
宫人端了盆热水进来,跪下身要替元瑾擦拭,元瑾不肯,一直攥紧元祁的手,摇头道:“皇兄,我还有些话想同你说,你让他们都出去,好不好?”
“好!”元祁挥手让众人下去,绞了湿帕子替元瑾擦拭唇边的血迹,轻声道:“阿瑾,你别怕,皇兄永远不会让人再伤害你了,伤害过你的人,全部都得死!”
元瑾靠在元祁怀里,伸手抚摸着元祁脸上的面具:“皇兄,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看见皇兄受伤了,所以发了疯地想保护你,皇兄,你原谅我,好不好?”
当夜元祁被沈执戳瞎了一只眼睛,沈执重伤坠下城墙,元祁暴怒,众目睽睽之下,抬手狠抽了元瑾一耳光,当时就将他打飞出去,吐了口血。
如今回想起来,元瑾本就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在人前这般受辱,之后又屡次三番地跪在勤政殿外请罪,元祁依旧是不闻不问,冷眼旁观。
哪怕外头狂风暴雨,元
瑾依旧跪在外头。
这可是他捧在手心里疼宠了十七年的弟弟啊!怎么忍心这么伤他!
“好,皇兄原谅你了,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皇兄还带你去京郊骑马。”
元瑾道:“那我能问一问皇兄吗?为何皇兄待沈执如此与众不同?真的是因为恩爱过,所以才念念不忘?”
元祁蹙眉,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他从未在元瑾面前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这次也是一样,随意搪塞了几句,抚着他的头道:“你放心,朕这次一定亲手杀了沈执,替你出这口怨气!”
元瑾心窝一凉,耳边还回想着沈执的话,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可时至今日,元祁还是不肯对他说实话。
正如沈执所言,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一生被人驱使,爱与恨从来都由不得他选择。
先皇后当年对他的期望,终究是错付了。
所有人都是输家。一个都没赢。
很久之后,元瑾才缓缓道:“皇兄,我听闻人若是要死了,心会最先死去。若有人能将心肝换给我,我就能活了。”
元瑾不知不觉中步了沈执的后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的不是如何祈求原谅,而是将沈执也拖下水。
双生子,双生劫,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你比我早哭一声,我比你晚落地一刻,原本应该相亲相爱,现如今却不死不休!
不知先皇后若是在世,见到自己的儿子们互相残杀,心里会不会有一点悔恨。
当初贪求那点肉欲,竟然给后代酿成了这番苦果。
元祁沉痛地合了合眸,抱紧了元瑾,一字一顿道:“好!皇兄这就替你把沈执抓回来!挖了他的心肝给你换上!”
第八天,顾青辞九岁了。
双眸明亮懵懂,如同孩子一般天真。
他仍旧只认识沈执一人,晚上也要拉着沈执一起睡觉。
从最先的沈兄,沈执,阿执,逐渐演变成现如今的沈二哥哥。
沈执原本应该极开心的,终于有人唤他哥哥了,可他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拉着谢陵一起陪顾青辞睡觉,顾青辞总是背对着谢陵,真的像个九岁的孩子那样往沈执怀里缩。
即便不是抵死缠绵的肉欲,没有身体上的纠缠,沈执依旧很喜欢顾青辞此人。不参杂任何邪念,同抱一个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谢陵枕着手臂,夜色下一双眸子温柔深邃,静静望着两人,顾青辞偶尔会扯着沈执的衣袖问:“沈二哥哥,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跟着你?”
这个时候沈执总会很认真地告诉他:“因为我是他的人啊,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谢陵亏欠顾青辞的兄宠,要在这短短的十七天内尽数补全,已然不可能了。
问其想要什么,不管多大的顾青辞都会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沈执。”
好像“我要沈执”已经成了顾青辞的执念。
顾青辞似乎也察觉到自己一日比一日记性差了,晚上临睡前就在手臂上写下字,一般都会写下明天应该跟沈执做些什么事情。
没有半个字是关于谢陵的。
顾青辞满心满眼都是沈执的模样,同当初沈执对元祁更是如出一辙。
元祁当初辜负了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年,现如今沈执也要步他的后尘,辜负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顾青辞!
逐渐兄化,逐渐跟元祁靠拢,沈执惊慌失措起来,不知怎么扭转乾坤。
好像自他降世的那一刻,命就定下来。
也诚如谢良当初预测的那样,元氏一族必灭谢家。
沈执不是元氏一族最疼宠的孩子,可却是最厉害的孩子,直接拿下了谢家兄弟。
在这点上,即便是元祁也望尘莫及。
一直到十一天,顾青辞六岁,他前一晚在胳膊上写下“我要跟沈执成亲”。
谢陵看到这句话时,忍了很久的情绪突然就崩不住了,抱着顾青辞哭得泣不成声。
这可是他此生最亲的亲人了,临死之前的愿望,居然是跟沈执成亲。
谢良当初应该算到了会有这么一日,遂选中了沈执去死。
正因元祁当初的一丝恻隐之心,造成了现如今的局面。
可沈执不愿。
第十二天,顾青辞的胳膊上依旧写着“我要跟沈执成亲”。
第十三天,依旧。
第十四天,字迹仍在,甚至笔墨更重。
第十五天,顾青辞已经很沉默了,口齿不清,思维混乱,除了依旧抬眸对沈执笑之外,什么话都没有。双眸微阖,清俊的面容一
如初见。
第十六天,顾青辞陷入昏迷。无论谢陵跟沈执如何竭尽全力地替他运功压制毒性,终究是无力回天了。
第十七天,日落。
沈执抬眸,望着日落西沉,落日余晖稀疏落在眉间,又是一年风雪,他头顶的太阳即将陨落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咳,顾青辞没有死,没有死,没死,后面他戏份还挺多的。
关于宁王和先皇后之间的感情,后面还会再提一次,先皇后当年是遇人不淑,后来跟宁王的一夜那啥,也不是先皇后自愿的,宁王拿元祁的太子位逼她的。
元祁的童年也挺阴暗的,亲眼目睹了母妃跟皇叔暗度陈仓,后来面对双生弟弟死一个,活一个的局面,他选择了去保护沈执,之后因为元瑾的存在,太子位差点被废,期间得知双生子是宁王的孩子,再后来就是登基,一夜间把所有不喜欢的弟弟处置掉了,登基两年后宁王谋反,元祁就夺了宁王的政权,因为恨宁王和先皇后,就把沈执派出去,想让沈执亲手灭了沈家和宁王府。
至于关谢家啥事,之前提的不多,但也暗示了,其实当初谢陵的祖父察觉到双生子的来历了,所以告老还乡,结果还是被元祁迫害死了,包括谢陵的父母,也是因为知道了双生子的事情,为了保护谢陵,所以双双赴死。这些事情谢陵早就猜出来了。
至于元祁究竟有没有爱过沈执,其实他心底最在意的弟弟根本不是元瑾,也不是小十七,他最在意,最想留住的孩子,永远都是沈执。
像元祁那么注重权利的人来说,他能顶着被废太子位的风险去救沈执,最初就是因为想保护沈执。
后来登基改年号,术士说元祁今生爱而不得,留不住最想留住的人,元祁第一反应就是沈执,所以从长安六年开始记年。
元祁处置了那么多弟弟,怎么就没处置小十七,当时元祁知道自己愧对沈执,所以想养个沈执的替身在身边。
当然啦,元祁很自负的,他到死都不会承认他最爱的弟弟是沈执。
至于阿执嘛,我始终认为,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是天生就不该存在的,人之初性本善,刚出生的孩子就是一张白纸,没有好坏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