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23章 讲法

  尹剑心压下怒火, 手指按住肩头, 一团光晕亮起, 散发出勃勃生机,周围风云向那洞穿的血口汇聚, 伤口开始弥合。

  见此情形,裴戎急攻而上。修为比不过对方,只能争一个“勇”字,带着仿佛要撞破南墙的气势, 劈、斩、刺、挑……足步不断变化,没有一刻停息, 狭刀如臂指使,每一击都杀褪一分颜色。

  刹那间, 云海之间充塞无数刀影, 天地如墨,被绞杀其中的雪衣剑客,仿佛这副水墨图卷中的留白一点。

  虽然裴戎攻势甚狂,但是这回尹剑心不再轻视于他。

  风云怒从他手中斩出, 每一道剑光都卷起一阵狂风。风势忽快忽慢,忽烈忽柔, 诡异地妨碍裴戎行动。令他时而如在飓风中逆行, 每一招都使得万分艰难。时而又似扬帆之舟,顺风而飘, 刹不住脚步。好几次,差点儿自己向着对方的剑尖撞去。

  尹剑心剑意与裴戎杀意交融, 激烈绞杀间,周遭温度一降再降,云雾于寒温中凝结成冰晶,片片晶莹纤薄,宛如霜刀。

  在风势牵引之下,无数冰晶向裴戎袭去,连绵不绝地撞上舞成残影的狭刀。

  不多时,刀锋已结起一层白霜。

  裴戎喘息间,呼出阵阵白雾,手足开始麻木,行动变得迟滞。

  十招过后,除了最开始那一次偷袭之外,竟再也没能碰到尹剑心哪怕一片衣角。

  局面万分不利,尽管如此,裴戎没有想过要唤阿蟾出手。

  他可以向阿蟾借势,但不能依赖。

  他是一只展开双翼,欲搏击长空的飞鹰。一头髀肉崩紧,欲跃过山涧的羚羊。是若不能突破自己,这一战便失去了意义。

  目光四扫,见大日更沉,金色夕晖描摹阿蟾松鹤般的背影,绘出的影子颀长又庞大,宛如庙宇中佛陀慈目垂顾的落影,铺陈了云海间三分一的战场。

  裴戎靴底碾土一顿,刹住脚步,退入影子,打算再一次借用“如影随形”转移方位。

  然而,那预料中的下沉感觉却未到来,靴底仍时是坚硬一片。心中惊愕,垂头查看,影子竟莫名消失不见。

  怎么回事?

  裴戎警觉地环顾四周,见那环绕三人的云墙被狂风推起,节节拔高,将阿蟾背后的红日遮蔽。

  尹剑心握剑一划,背后云雾被剑风劈开,顿时金红夕晖洒入战场。

  无数冰晶漂浮半空,随流风浮沉,将夕晖反折,以尹剑心想要的角度照过裴戎与阿蟾的身影,影子偏转,远离他本人所立之处。

  裴戎微一抿唇,心沉腹中。

  “如影随形”能够借用影子藏身或移动,是刺部所授,辅助刺杀、伪装等的小小手段。

  然而它有一个弊端,需影子的主人神魂与自己勾连。

  因而,只能使用自己或同盟的影子,敌人或者死物的影子则对他毫无用处。

  尹剑心此招一出,便断了他的退路。

  眉目凝重,这是要逼我硬拼……若是硬拼,我能有一成胜算么?

  正苦苦思索如何破局,忽听云台处,阿蟾开口。

  声音很淡,就像他这个人一样,高远缥缈。

  但不知为何,只要听见他的声音,或是仅仅瞧见他的一道影子,无论处于何种境地,裴戎那颗漂迫不定的心,仿若找到港湾的孤舟,能立刻安定下来。

  “阿戎,你虽有出身,但从未受过正统宗门的教导。所学杂而散,多为杀人技法或熬炼筋骨,缺少一课悟法之讲。”声音渐柔,带着谆谆教诲之意,仿佛这危机四伏的战场,是他传经授道的学堂。

  “今日,我便为你补上这一课。”

  阿蟾抬起手臂,探出食指,金红染黛的霞光在指尖汇聚,映得那手指如玉髓般明净通透。左手托扶垂落的广袖,玉指蘸霞,以云为笺,于虚空中落笔转锋,来去纵逸,书下淡金字迹。

  ——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天地为炉,造化为工,蕴生者不灭,生生者不息。

  长袖一拂,金字落入战场,乘着云涛围绕交战的二人飞旋。

  阿蟾声音再起,如祭祀天地间,奏响的黄钟大吕,庄严高妙。

  “慈航镇派剑法《大自在剑诀》……这假道士一般的名字,是江轻雪起的。而在我得悟它时,只在书简落下三字——活人剑。”

  “‘活’便是此剑的精髓,一诀可拆三句,分别对应‘活人剑’之三境。”

  长袖一卷,化一张大网,将“欲生万灵,先生自我”八字卷起,推至裴戎眼前。

  “第一境‘蕴生’。”

  裴戎在与剑气周旋的间隙,看向那八字。云涛为幕,璨霞作墨,流星般的剑光与霞光交织,猎猎风啸如战鼓擂响,天女云将像是浪潮一般向裴戎发动冲锋。

  此情此景,令这一讲显得雄浑壮丽,气象万千。

  “‘蕴生’之意,乃是引渡万灵生机,以壮自身,契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一说。因而,与得活人剑真意的对手交锋,很难疲他而胜之。”

  “但它有一个弊端,以‘蕴生’壮体补神的滋味,犹如罂粟,那种虚假强大能令人上瘾。”

  “若是自身未损,强纳生机,便成了‘损不足而奉有余’,弥补变作掠夺,失了天地正道,均衡之意。”

  “最后,夺来的生机会将神魂涨破,整个人如一团烟火,散于天地。”

  裴戎听得认真。

  苦海比起手把手教导学徒,更喜欢拎住崽子们的后颈皮,直接将他们丢入狼群。死了一了百了,挨过来自然懂得如何逃命与杀人。

  所以,裴戎所会,都是在厮杀中,用身体挨下刀剑学成。敌人是他的老师,疤痕是他的记录,人生路途上颇有一种独自求索的味道。

  虽然感悟深刻,但也局限了眼界,哪里听过这般高屋建瓴的说法,不觉有些入迷。

  走神间,忽然一剑刺破金字与流云,直取他咽喉。

  裴戎猛然清醒,狭刀折于臂下横切过去,欲将剑锋挡开。却是晚了一步,剑锋擦过左腰,拉出一条不浅的伤口。

  然后一条风鞭重重甩在他身上,将他击飞出去。

  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手指抓入泥土草根,奋力跃开,所躺之处尘土飞扬,一抹剑痕裂石穿地。

  裴戎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身后传来阿蟾的淡淡提醒:“专心对敌。”

  裴戎点头,擦了一把脸,收敛心神,再度赴身杀场。

  阿蟾目望他的背影,平静得有些冷漠。

  他的狼崽儿没有开口唤他,便是决定独身对敌,他选择尊重。

  但裴戎究竟是他的人,见其受伤,与魔罗一般骄桀的他,心里怎会没有火气?

  只是阿蟾向来文雅,于是这火便被他轻描淡写地撒在尹剑心身上。

  “说起来,这撑死的结局很称江轻雪与你们,都是一窝欲壑难填的蛇崽子,也不量量自己的胃有多大一点儿,就想吞掉这天下。”

  尹剑心眉目微沉,没有作声,只专心绞杀裴戎。

  “活人剑第二境,名为‘照神’。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借天地之力,将‘道’铭于神魂,从而得以运使大道之力。”

  “铭哪一条道,与人本心有关。”阿蟾指点过后,信手将尹剑心拈来,作为授课范例,“你看这位无极殿尊,铭的便是‘风云’。”

  “风无常性,云无常形,说明他看似高洁严正,实则心智脆弱,优柔寡断,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巧的是,那陆念慈铭的是‘雾’,阴柔诡谲,幻化无常,又与云相近……你且问问他,若是他与陆念慈意见相左,有几次是他听陆念慈的,又有几次是陆念慈听他的?”

  尹剑心没有吭声。

  阿蟾了然抚掌:“看来是都听陆念慈的。”

  “我所料果然不错,堂堂无极殿尊说到底只是一匹栓了辔头的马,缰绳被陆念慈握在手里,想往何处走,就往何处牵。”

  听他这般讽刺尹剑心,裴戎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刀光剑影间向无极殿尊投去一眼。对方的脸色非常不好,像是黑了一半?

  “至于最后一境,尹殿尊应是毫无头绪,我也懒得提点。”阿蟾容色静雅,嘲讽却愈发辛辣,“就他这榆木脑袋,与被陆念慈哄上一哄,便掏心掏肝的痴愚,怕是此生不会通悟。”

  “否则,何以在半步超脱蹉跎四十余年,连踏出最后一步的勇气也没有?”

  真是教导裴戎一句,就贬损尹剑心一句。听得对方眼皮直跳,怀疑魔头是刻意在干扰他的心境,以这种方式襄助裴戎。

  还好无极殿尊涵养不错,镇压心绪,只当清风过耳。

  否则只一路听下来,非气得呕血不可。

  挥剑牵引冰晶罩向裴戎,宛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急雨。

  裴戎舞狭刀回护,但难免疏漏,衣衫划破,血珠纷落,身躯再添新伤。

  此刻他已全面落于下风,被尹剑心压着往死里揍。

  心知这样下去,只有落败的结局,但却无力改变。能与一位半步超脱巅峰缠斗旷久,已是他在死人刀杀机加持下的极限。

  “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欲令人死,先由己死……”

  这几个字眼在他耳中逐渐沉重,一股寒意渐渐刺入骨髓,本是越战越热的血冷却成冰渣,刺入血肉,绵密的疼痛从骨缝间生出。

  手臂挥动的每一下,不像是挥刀,而像是挥出自己的生机。

  肢体麻木,但心中不甘。

  怎么办?如何做?他像是一头困于囹圄的野兽,艰难的寻找出路。

  阿蟾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温柔厚重,字字有万钧之力,竟将催命的呓语镇压。

  “你的死人刀,也有三重境。”

  “第一境名为‘诛心’。”

  “诛心之意,乃是凝炼天地杀机,诛杀对手心魂。若是意志不坚者,只一刀,便能令其胆魄具丧,束手就擒。”

  “同样,它也有一个缺陷……想必你正在苦熬,阿戎。”

  裴戎的身影倒映在他目中,面色青白,遍体鳞伤,整个人宛如血水中打捞起来,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阿蟾邃眸如海,平静广袤,仿佛一位严苛的师长,浑不在意学生的伤痛。但无人得见,他拢于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此刀出必杀生见血,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所以,在你面前,只有三个选择。一是战胜尹剑心,二是勘破‘诛心’步入第二境,三是知难而退。”

  阿蟾顿了顿,柔和了嗓音,劝说道:“只要你说话,我便替你杀了尹剑心。”

  裴戎被剑光逼得退步,一脚后踏,发觉不对。

  足下有云雾化作天女,缠住他的身体,身后天将挥锏偷袭。

  瞳孔微缩,凝聚杀机往天将天女眉心一刺,漆黑杀意将之生机斩去,溃散成雾。

  足步踉跄,狭刀拄在地上撑住快要虚脱的身体,背心全是冷汗,残破衣衫湿透贴着肌肤。

  垂头大口喘息片刻,而后随手抹去脸上不知是汗是血的东西,胡乱摇了摇头。

  阿蟾柔声再劝:“你要想清楚。”

  “尹剑心是半步超脱巅峰,若你不能跨入同境,是无论如何也杀不了他,第一条路根本是死路。”

  “至于第二条……那商崔嵬从小修行活人剑,至今仍在第一重‘蕴生’徘徊。我教你死人刀才几年,你又用过几次,想要突破至二重境,也是难于登天。”

  裴戎垂头,血水从颌下摔落,汗湿的额发与鬓发黏在脸上,叫人看不清神情,沙哑道:“你讲这话,是在考验我吧?”

  阿蟾轻轻“嗳”了一声,挑眉道:“你瞧出来了?”

  “太假太假,你什么时候如此心软肉麻过?”裴戎摇头,在艰难躲避剑光的间隙,说道,“阿蟾,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当初,你为何交给我的是死人刀,而非活人剑?”

  阿蟾沉默片刻,道:“你适合。”

  “怎么说?”汗湿的发下,裴戎薄唇微弯,粗重喘息间夹杂着笑。

  “那是一口杀人杀我之刀,需要刀主以己身承载天机杀机,所以需要那肉长的人儿强壮坚韧可比百锻钢。”

  他轻轻一叹,怜惜道:“所以,只有熬忍过诸多苦难的人,才适合练它。”

  当初,他醉酒在那桃花树上,错召来了裴戎。

  黑如夜鸦似的杀手向他抱拳施礼,弯下那道峻拔的脊背时,他能清晰地瞧见嶙峋骨节。

  他立在树下等着自己发话,握着狭刀的手指无意绞着,有点儿拘谨与青涩。

  灼灼桃花间,他醉眼看过杀手年轻的面庞。

  颌骨清瘦,眉尾若断,嘴唇削薄,是张注定坎坷颠簸的面相。

  多看了一会儿,渐渐品出一种不同。

  苦海像是砧板与铁锤,捶打着所有进入这里的人,有的人被捶成了废铁,而有的人炼成了精钢。

  这个年轻杀手是后者,眼中有一种倔气,仿佛在电闪雷鸣下,捶不烂也打不坏的顽石。

  那时,他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或许他能用这一块顽石,砌出一道长城。

  如今,长城似乎已见雏形,只剩最后一次捶打。

  巨大的风浪,将裴戎掀翻在地,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从地上爬起。

  身上的衣衫已被剑风割得七零八落,索性扯下碎步,露出上身。

  后背两块漂亮的肩胛如鹰翼舒展,有血与汗自后颈贯下的脊骨凹陷处汇成一条细流。那满是伤痕的身躯,显得凌虐而悍烈。

  “阿蟾,你的眼光极好。你既觉得我合适,那我也当有几分胜算。”

  “还记得,在护送摩尼遗民逃离时,我没能说出口的话么?”

  “你说,要讲那些话需要天时、地利与人和。”阿蟾不觉笑了起来,“怎么?方才掐指一算,觉得天时已至,舍得同我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