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108章 陀罗尼王

  “放箭、放箭!”

  小头领向箭塔招手, 纠集所有守门人, 一马当先前地冲向马车。

  暴怒狂吼惊醒弓手惺忪睡眼, 身子弹起,瞄准疾驰的影子扣动机括。由于事出突然, 射速不一,未能形成整齐箭雨。有人甚至瞄偏了目标,向塔下自家同伴射去。

  没空管那个中箭的倒霉蛋,在小头领指挥下, 诸人亮出狭刀,目标非是裴戎, 而是驰骋的马匹。寒锋挥落,形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刀扇, 欲将踏入其中的马蹄绞成碎片。

  无用!

  裴戎在标记守卫位置时, 早有准备。

  沉声一喝,刀风咆哮,地卷沙龙,两面风墙舞叶而起, 草叶飞花在空中舞成旋涡。

  封住马车两侧,将狭刀、弩/箭尽数弹开, 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马车奔临门下, 埋伏树中的杀手飞身跃出,宛如苍鹰凌空罩顶, 刀光绵绵细织,形成一张银网罩向裴戎。

  裴戎头也不抬, 仿若未觉,直直看着前路。

  忽然,他落于马鞍的影子沸腾起来,如雾流转,渐渐隆起,化为一道修长人影。

  那人从屈膝到起身,影子宛如墨色丝绸,滑下修长的手臂,淌下月光般的刀锋,化为一滩水墨逶迤足畔。

  他在沧月中舒展体魄,狼背蜂腰,逆光的剪影有一种肃杀的美态。

  然后这道剪影被扑来的杀手淹没。

  不见刀光,也不闻锋鸣,杀手们猛然倒飞出去,仿若斩断丝线的傀儡,无声滚落在地。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无一丝烟火之气。

  五辆马车在那道人影的护卫下,冲出营地,下了山坡。

  小头领尤有不甘,拾起落在地上的弓/弩,对准马车。

  忽然胸膛一挺,薄而修窄的刀锋从他胸口刺出。

  不敢置信地转头,乌黑鲜血从唇边一股一股涌出。

  “你……你……你……”

  瞪大眼睛,抓住刀锋想要说点什么。狭刀动了,从他胸口平稳抽出,大量鲜血喷涌,带走了性命。

  十一接住断气的尸体,转身面向众人,面无表情。

  “胡老大面对闯关的敌人,豁命拦阻,不幸遇难。”

  “明明是你……”同小头领亲近的刺奴迈前一步,想要质疑,头颅猛地飞出,滚了老远。

  十一漠然振去刀上血迹,环顾四面,眼神带血,犹如狼顾。

  “我再说一遍,胡老大面对闯关的敌人,豁命拦阻,不幸遇难。”

  在场之人皆被震慑,无人吭声。

  十一并不是个软弱之人,他的缺点在于太过年轻。

  从前跟在裴戎身边,裴戎说什么,他便做什么。无需思考前路,因为裴戎的方向便是他的方向。

  那日,裴戎离去,像是从他身上抽走了一根骨头,他茫然失落,不知所措。现在,裴戎又把那根骨头给他插了回去,令他通了关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十一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那人,但终究忍住。

  等到马车走得远了,方才从尸体腰间取下木哨,深吸一口气。

  尖锐哨声响起,告知全营杀手有人闯出营地。

  他曾追随裴戎冲锋陷阵,曾追随裴戎出生入死。

  但十一明白,他生死皆在苦海,自长泰一别,自己的道路不再与那位大人重叠。

  裴戎驱车走出十里,才闻哨声响起,顿时明白十一心意。

  心中浮现一抹怅惘,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纵然相交莫逆,也有殊途难同。但他不是一个悲春伤秋之人,很快,这点儿淡薄愁绪便被寒风吹散。

  何况,他的身边不是没有朋友。

  “孤独,你什么时候学了一手刀法?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裴戎调笑道。

  然后一声惊喘,有手臂从他腋下穿过,揽住腰腹稳健用力,令他后身形仰,倒入身后之人的胸怀。另一只手臂,覆在裴戎掌握马缰的手上。

  胸膛坚实,怀抱温暖,宛如厚实的锦裘,将裴戎整个包裹。

  有香气透过衣襟散出,充盈那人用双臂、胸怀圈出的方寸天地,本是淡雅清寒,但被二人偎依而生得体热一蒸,变得暖融。

  裴戎心头狂震,死死盯着握住自己的手,似要甩开,又似想握紧。

  “你不是独孤,你是……”

  抱在腹前的手指收紧,虽是背对,但裴戎能感觉到对方在无声轻笑。脖颈之间,有温暖的气息吹拂过来,一搔一搔。

  对方偏头,下颌搁在裴戎右肩,用手指在肩胛书写:错了,是独孤。

  字迹独特,皆是连笔,无分毫断绝地一笔挥就,来去纵逸,势如山河。

  每一字写下,皆令裴戎的心微微一颤,炙热情绪随着一撇一捺在复苏,在他体内肆意流窜。

  裴戎想起,竹林野寺,古钟悠鸣,有人墨砚青席凝雅端坐,于桃花滂沱中书下“红尘”一笔。

  裴戎猛地抓住那只写字的手,握得极紧,仿佛一松开,对方便会化为一股青烟,随风消逝。

  马疾如飞,飞花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身旁掠过,眼前景物随流风飞逝,显得朦胧。

  心脏砰砰狂跳,撞得他胸口发痛。一股热气堵在胸口,左冲右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裴戎盯着发颤的指尖,恼怒自己不够沉着。

  “阿蟾……你是阿蟾?”他在确认,在质疑,在希冀,“告诉我,这不是梵慧魔罗的又一出玩笑。”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对方被攥住了手,写不了字,只好亲自开口。

  说出的话那是那句:“错了,是独孤。”

  声音柔和,带着点儿慵倦,许多次响起在裴戎的梦中。

  胸口热气顿时酿成又烈又酸的老酒,涌上喉头,裴戎觉得自己眼胀鼻酸。

  无人会质疑裴戎的坚韧,就连独孤与魏小枝有时也会觉得他不是活人,而是铁傀。那种用百锻精铁铸造出来的骇人兵器,冷而坚硬的铁皮令他无视承受过的所有苦痛。

  但是,这个人……这个拥抱他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是坚硬的铁傀,还是冷血的杀手,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一句话,便令裴戎翻江倒海,天地反覆。

  裴戎强忍酸楚,眼眶发红,却努力大笑:“你漏了马脚,独孤可不会说话。”

  然后,那人的鼻尖在他颈侧蹭了一下。

  “他见到你后是说不出的欢欣,那种欢欣治好了他。”

  “你不让他写字,他又想同你说话,别无他法,只好为你不再当个哑巴。”

  裴戎摇了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手指交握一处,不分你我。

  这时,一声号角吹起,响彻旷野。

  相拥的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营地所在山头亮起,无数火把如流萤汇聚,仿若以青丘为炬,点燃苍原。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

  号角是上好夔牛骨所制,粗犷光润,琥珀似的,泛着乌沉沉的光。三声吹过,漫天遍野尽是角声。

  数百铁骑登上丘首,身负长弓,手持火把,阵势纵横,好似铁灰鳞甲覆满青丘。

  骑军阵列之中,梵慧魔罗一袭红衣醴艳,仿若白山墨川挥就,染朱丹一点。

  墨裘覆红衣,胸襟微敞,长发不簪不束,散在风中,狂而不乱。

  闯出营门的马车已经走远,遥遥望去,好似连缀原野的五粒黑点。

  不过,以梵慧魔罗眼力,这段距离还是太短,将策马疾驰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相拥的身影,和那交握的手。

  目中情绪涌动,似嘲又似笑。

  梵慧魔罗在看着别人,同时,有人在看着他。

  沧海之主,苦海御众师。

  其强大与俊美,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方知辞藻有尽,道不出他风华一二。

  陀罗尼凝视红衣背影,如是想道,催动骏马来到梵慧魔罗身边。

  这个男人很是扎眼,若用一个词形容,庞大。

  肌肉如磐石一般在身上堆栈,仿若千峦百岭垒成山脉。行动间,像头从冬眠苏醒的巨熊,拱背垂臂,保持着一种威慑的姿态。

  各色狼牙、鹰羽、金珠、玛瑙、猫眼连缀而成的项链绕过粗壮脖颈,晃荡拍打着袒露的胸膛。肩披深褐色的大氅,是用上百张猞猁皮制成,华美皮毛在火光下泛起金色毫芒。

  “没想到,竟有人能从苦海手中逃走。”他松了缰绳,摊开双手,展示身后的威武的黑甲骑军,粗野大笑,“若是御众师想将那群猎物抓回,本王这三千骁骑,可为您效劳。”

  弯腰施礼,目光却贪恋着御众师无暇的侧脸,一错不错。

  “陀罗尼王。”梵慧魔罗转身。

  拱绕他的数百杀手也随之转身,火把高举,烈焰昭昭。

  火光之下,他的眸色浅得出奇,瞳仁又深,好似凝结万年的琥珀,又似某种上古凶兽的凝视。

  一眼便将陀罗尼慑住,觉得自己这具铁塔般的身躯,在他面前低矮得犹如刚断奶的孩童。

  “不过几个俘虏而已,何需帮手。王可听过一言,‘苍生涂涂,苦海难渡’。我若想要谁,纵使神佛在世,也无法从我手中逃走。”

  摊开的手掌握紧,势若洪涛,神威如狱,将陀罗尼对美色的旖念冲刷殆尽,忍不住避退或拜服。

  “既然无我出手,御众师邀我前来,又是为何呢?”

  不自觉将“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梵慧魔罗审视着陀罗尼,渐渐收敛气势,气息变得深邃若海。

  “邀王前来,是有一出游乐,请君享受。”微微一笑,道,“我听闻,古漠挞有秋猎的习俗。”

  陀罗尼道:“不错,春乃繁衍向荣的季节,秋是杀伐处刑的季节。我们草原之民将入秋的头一个月定为秋猎之季,每个部族皆会派出最好的猎手背弓游猎,捕捉狼狐鹰鹿等带回族中,献祭于四方。”

  梵慧魔罗扬手笑道:“此番,我便是邀请王来参与我苦海的秋猎。”

  见御众师手势,拓跋飞沙指撮唇间,打了一声响亮的唿哨。两人身后,百来名骑士御马而出。

  苦海的杀手气息森然,胯/下的马匹也如其主人一般冰冷。百人骑士煞气凝聚,仿若一团乌云弥漫,令拿督最骄傲的骑军微微骚乱,那些膘肥体键的战马顶不住煞气,打着响鼻,不安避让。

  拓跋飞沙向御众师行过一礼,牵着他的坐骑走出。

  “若是王上有意,也可享受我苦海秋猎的乐趣。”向陀罗尼咧嘴一笑,露出森白利齿。“你们猎鹿,而我们猎人。”

  扬刀立马,声震夜穹。

  “戮部听命,随我去将那群不听话的畜生抓回来!”

  碎石纷飞,大地震颤,望着苦海铁骑滚滚而下,陀罗尼明白这是两家的一次小小交锋,自己不能在会盟前弱了气势。

  “御众师有此兴致,本王自当奉陪。”

  他哈哈大笑,扬起长鞭,点将点兵。

  三名统领模样的男人领命而出,个个威武健硕,头插长翎。

  “来啊,别让客人看了笑话。谁带回的猎物最多,本王不会吝惜赏赐。”

  “王上会给什么样的赏赐?”

  有统领大笑应和,周边拿督骑军跟着发出粗犷哄声。

  “你求什么,就能有什么。”陀罗尼似是极为喜欢这种氛围,畅然大笑,随手拉过跟在身边的妃子,推入那个发话的统领怀里。

  “美酒、美人、黄金、牲畜、铁矿、草场……你求什么,我就能给什么。”陀罗尼扬起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古漠挞,“因为我们拿督,是大漠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