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9章 重逢

  穆洛拨开醉醺醺的人群, 向营地主人走去。

  围绕篝火, 人们虽在寻欢作乐, 但混杂其中的苦奴们清醒冷静,时刻警戒营地的安全。

  他们可不想在御众师眼皮底下闹出乱子, 然后以自家头颅谢罪。

  不少人停下推杯换盏,注目于他,幽黑眼底凝一缕寒光。

  对于苦奴们的警告,穆洛毫不在乎。

  手中携着酒, 脸上带着笑,眼中只有那双完美无瑕的手。

  在人物豪爽粗犷的北漠, 男人见到喜欢的美人,便会放肆大胆地表露爱意。无论那位美人是公主、牧女, 还是嫁了人的妇人。

  所以常常会惹来对方倾慕者或丈夫的拳头, 他们不惮于面对,甚至喜欢这种争斗——胜利者能在抱得美人归的同时,向荒野与飞鹰夸耀自己的武功。

  这便是大漠人,活得像是荒狼, 武力便是他们讲道理的手段。

  穆洛走到御众师面前,看着那只搭在琴弦上的手, 心中再次充满赞叹。

  随后感到一道寒刀般目光, 仿佛要在他的脸上片下肉来。

  转头看向对方,是一位气息危险, 面如阎罗的男子。披着猞猁皮袄,蓬松微卷的长发梳于脑后, 分成几股扎成长辫,尾坠孔雀眼似的黄金吊饰。背后插一柄石碑般的阔剑,锋刃洗净,亦掩不住一浓烈血气。

  此人杀人如麻,甚至以杀为乐,是个扎手的角色。

  穆洛在心中评价。

  但他好似非常恨我?我曾经见过他么?

  暗怀不解,穆洛坦然迎着对方剜肉的目光,握拳捶于左胸,算是打过招呼。

  这般淡定随性,令拓跋飞沙面色更沉一分。

  依兰昭慵懒倚卧软垫,臂挽金纱,逶迤于地。

  以手托腮,手指绞着鬓发,目光奇特地凝视穆洛面孔,同时不着痕迹地去瞧大人的神色。

  心中确定将有趣事发生。

  拓跋飞沙抿了一口酒,撑住案几,如同即将捕食的猛虎一般站起。

  不待发难,却见御众师举手下压,命他坐下。

  拓跋飞沙不甘地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端起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而后营地的主人这才正式面对穆洛,头颅微抬,薄纱轻荡,露出半截下颌,白如霜雪。

  “朋友,从何处而来?”

  人美,声也美。

  穆洛狭眸微阖,几乎要醉在这磁性低柔的嗓音里。

  “在下一介商队护卫,路遇沙暴,与友走散,迷失在这茫茫旷野之中。幸得遇见尊驾营地,方不至于夜卧寒沙,特来感谢一二。”

  作为沙匪中的老油子,撒谎乃是家常便饭,眼睛眨也不眨,就将裴戎伪装的身份按在自己头上。

  夜光杯空,依兰昭曲膝跪移几步,素手执起长嘴金壶倾倒,由红玛瑙琢磨成的壶嘴吐出殷红美酒,斟了满满一杯。

  御众师浅抿一口,酒色不比唇色更红。

  “相逢即缘,不必谢我,可谢你的长生天。”

  穆洛笑道:“总不好白吃白喝阁下的。”

  “客人欲感谢我家主人,可要拿出些不俗之物。”依兰昭放下酒壶,美目流转,伸手一指地上未被舞姬捡尽的宝石,“若是金银玉石,便毋需献丑。”

  穆洛耸了耸肩,翻开衣兜,示意自己两袖清风,她口中的金银俗物自己是一文都拿不出。

  “只有一个故事,与贵主人佐酒。”

  他用一只湛蓝色眼睛向御众师笑道:“不知阁下可有兴趣?”

  依兰昭凑近御众师身侧,耳语几句。

  御众师唇角勾起,似笑非笑,抬手对穆洛做了一个“请”。

  依兰昭起身,让出下首之位,请穆洛入座。

  向大人欠告退,从拓跋飞沙身旁路过,足见微勾,往他背于身后耍弄匕首的腕间一踹。

  匕首脱出,落入依兰昭手里。

  面对戮主怒目而视,黛眉微挑,耍了一个刀花,掖入腰侧,轻摆腰肢,踏着繁响的铃声,走向喧嚣的人群。

  穆洛盘腿坐在软垫上,满怀热情。

  飞快想着什么样的故事,才能引起这位身份不凡的营地主人的兴趣。

  却听对方说道:“我对大漠里的神魔异闻,江湖轶事无甚兴致。对烽火战事,朝代更迭也意趣寥寥。”

  穆洛眉峰一挑,有些犯难,这一言否决了他肚子里大部分存货。

  “阁下想听什么?”

  御众师道:“你。”

  穆洛愣了愣,一拍大腿:“嗨呀,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随自家老头子学了点儿本事,为混口饭吃,便去做了商队护卫。有什么可讲的呢?”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御众师淡淡说道。

  穆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耳花。

  “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

  待对方补完下句,穆洛抖了一下,几乎要握不稳手中的金杯。

  御众师食指拨过琴弦,铮然一声嗡鸣。

  “朋友有相骨之能,我亦有相面之术。”

  说罢,倾身靠近。身形修峻,仪容超尘,浑身散发的威势乃为穆洛生平仅见,压得他头皮发麻。

  想要后撤躲开,被对方钳住下颌抬起,对上一双深瞳,幽雾如漩。

  “你之面相,神清气景,朗月入怀,眉若绝峰,目似连璧,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

  “可知,这般面相意味着什么?”

  穆洛浑身紧绷,紧张得不行,不由咽了一口唾沫。

  “意、意味什么?”

  对方嗓音低压,如耳语,无端带起缠绵的意味,丰润的双唇被酒液沾湿,泛着一抹水光。

  “意味着,你长得很称我心意。”

  相对的面孔近在咫尺,薄薄一层面纱失去遮挡的作用。

  穆洛只一眼看去,便悄然凝滞了呼吸。

  御众师感受到他的局促与忐忑,并为之取悦。呼吸间带着冷冽寒香,轻轻搔在人的鼻尖。

  “张口。”

  穆洛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身躯猛地后仰,若非被对方托着,几乎滚在地上。

  御众师好整以暇地松开他。

  “若再不张口呼吸,你怕会憋死自己。”

  穆洛:……

  心中尴尬又悲愤,举起酒杯大饮几口,借此遮一遮满面通红。孰料喝得太急,呛得又是喷酒又是咳嗽,惭愧得不行。

  如果此时有一道地缝,恨不得立刻钻进去。

  忽然想起自己向裴兄弟夸下的海口,哆哆嗦嗦地回头瞧了一眼。

  目光越过大片东倒西歪的人群,到达一处略显清冷的角落。那个独饮之人身子峻拔如峰,宛如处于另一方天地之中,隔断了浮华喧嚣,鹤立鸡群。

  穆洛本以为自己这一眼飞快,难以察觉。

  孰料,对方也正看着他的方向。

  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裴戎含笑向他扬了扬杯。

  因为隔得挺远,且夜暗灯昏,穆洛不太能甄别裴戎笑中的意味。

  然而,他穆洛是谁?

  豪爽率直的古漠挞男儿,大雁城最骄傲的一只飞鹰。

  这意味着,他天生便有一种乐观与自信。

  若再讲明白点儿,便是比城墙还厚的脸皮,能令他迅速忘却尴尬。

  好不害臊地将裴东西送来的微笑定义成鼓励后,笑吟吟对御众师道:“我便不拐弯抹角的了,你已知我的来意,我又长着一张合你心意的脸,能否给个机会?”

  他的眼睛明亮又柔情,湛蓝的那只尤为迷人。在大漠,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双眼睛的主人。

  “可惜。”梵慧魔罗漫不经心拨动着琴弦。

  穆落失望道:“可惜什么?”

  梵慧魔罗一振长袖,起身,走下尊座。

  “有主。”

  御众师这一动,便牵动起整座营地的目光。众人追逐他的身影动移,随着他的步伐停住,最终凝聚于角落里独饮者的身上。

  裴戎喝了数杯烈酒,又吃了不少裹满胡椒、茱萸的羊肉,酒肉入腹生出燥气,令他苍白的面孔浮现淡淡嫣色。

  但他神情太过浅淡,好似孤灯下的一抹剪影,那抹嫣色不足以明亮他。

  “随我一起走走?”梵慧魔罗问道。

  裴戎抬头,看入他的眼睛。

  夜幕深沉,星野低垂,璀璨星河宛如一条博带,将长夜纤腰盈盈一勒。

  银辉满盈在御众师的眼中,美得惊心。

  然而,裴戎没有心思欣赏这份美丽,而是一厘一厘寻找阿蟾的痕迹。

  定定地凝视许久,蓦然一笑,带着几分失落与苦涩,喝干杯中美酒,倒扣于案。

  “固所愿也,大人。”

  目送二人离开营地,往清净荒凉的旷野走去,穆洛面露惊讶。

  裴兄弟深藏不露啊。

  摩挲下颚,暗自思忖二人间的关系。

  忽见拓跋飞沙正盯着裴戎逐渐消失背影,目中嫉妒、愤怒、仇恨复杂难表,满身血气与煞气。

  穆落若有所思,随便捡了些从女人们那里听来的故事,填补出一部爱恨情仇的大戏。

  觉得此刻该为自家兄弟做点事情,于是端着酒杯靠近拓跋飞沙。

  “这位朋友,收一收眼睛,别把眼珠瞪落了。”

  “缘分天注定,强求不来。”他笑嘻嘻地揽住对方肩膀,劝酒,“同是天涯沦落人,何不一醉方休?”

  拓跋飞沙整个人宛如从地底掘出的阎罗,目光冰冷看向他。

  “松手。”

  不远处,依兰昭被簇拥在一群美艳女子之中。

  “那小子行啊,不仅长了一张好脸,说话还专戳拓跋的痛处。”

  “我猜,不消三杯酒,他们便会打起来。”

  欲奴像如一尾无辜青蛇,缠在依兰昭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将剥了皮的葡萄一颗一颗送至部主唇边。

  “戮主大人平生从不识得‘忍’字,青奴认为,他一杯酒也不喝,便会直接掀了桌子。”

  另一名欲奴说道:“小奴听闻,戮主大人对咱们的前刺主,怀有不轨之心。只因前刺主历来洁身自好,不给他机会,后又承蒙御众师青眼,他再不敢下手。”

  “那位客人与前刺主如此相似,戮主大人说不得会借此机会,一尝所愿。”

  另有人巧笑倩兮:“你这话说得不对,戮主正在气头上呢,哪儿有心思干那种事情?”

  “若是他先杀再上呢?”

  “欸,我不喜欢。尸体软塌塌的,做得再凶悍,他叫也不叫,动也不动,无甚可看。还是要见点血与泪,才带劲儿。”

  少女们笑如银铃,吸引了不少目光。

  包括正在撩拨拓跋飞沙的穆洛。

  见穆洛看来,那个说要见点血泪的少女撅起唇瓣,于掌心一亲,向他吹了一个吻。

  穆洛扬手握住那枚飞吻,畅饮一口美酒,大笑着拍了拍拓跋飞沙的肩膀。

  “兄弟,你们的姑娘真是漂亮又热情。”

  咵嚓,狰狞青筋从拓跋飞沙手背上冒出,戮主胸中只有樱桃大小的忍耐彻底崩盘。

  营地安扎于一片偌大河滩,此地曾有丰沛水脉。因岁月、地貌变迁,河流干涸,但地底仍有水脉的根须暗涌,令河滩长成繁茂的草原。

  草长虫飞,卉木萋萋,空中流霰落于草叶,覆成白霜,与盈盈霄河交映,将漫步白原的两道人影拢于流霜霰雪。

  深草没了小腿,摇曳于手边。

  御众师走在前方,衣袂翩然,白纱飞扬,在不辨方向的原野中犁开一条道路。

  而裴戎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峻拔的背影,走在对方拓出的野道之上。

  “你是否记恨,离开长泰时,我……蟾公子选择将你抛下。”

  裴戎道:“不敢。”

  梵慧魔罗轻声:“不敢,便是恨了。”

  裴戎听不出他是否在表达不满,口中呼出的气流,在空中凝结成白雾。“大人误解我了。”

  “我明白阿蟾的苦心,若我留在苦海,永远只是一名苦海的部主。若我离开,便拥有自己做主的权力。”

  梵慧魔罗步伐一顿,转身回眸。

  他目光总是那样莫测,且具有压迫力,令人难以对视。

  “你既知晓蟾公子的苦心,又何必回来?”

  裴戎没有回答,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从前与梵慧魔罗与阿蟾两人相处,他们甚少提及对方。

  在无法回避之时,梵慧魔罗总称呼阿蟾为“蟾公子”,虽然疏离,总有几分客气。

  而阿蟾对梵慧魔罗的称谓,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他 ”。

  裴戎忽然觉得,在这二位间,阿蟾或许才是最霸道的那个。

  这样想着,有些忍俊不禁,唇边也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听说你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坦荡,直白,没有分毫遮掩。

  双眼毫不避让,让自己的心意穿越漫天霜霰,明明白白送入对方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