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诓世>第98章 兄弟

  大漠天穹, 变幻莫测, 上一刻晴空万里, 下一时云浪翻涌。

  风澜云涛,霞光粲然, 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刻。大风刮起,黄沙舞成漩涡,远处传来风声于空谷间的回响,似晚钟暮鼓。有蝎子翘着尾巴, 窸窣爬过,回头去瞧身形交叠的两人。

  靠得很近, 鼻尖是汗水与尘沙的味道。

  穆洛直率豪爽,身上惯有一种天塌不惊的气质, 纵使面对万军对垒, 也会肆意玩笑。

  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难倒自己的事情,自至此刻。

  拇指摩挲在裴戎眼角,霞光照着面孔,洒入眼中, 柔和了边角,令这个豪爽的男人显露出不相称的温柔。

  “怎么……哭了?”

  裴戎紧抿双唇, 墨瞳发沉, 定定看着穆洛。

  眼神凶狠,穆洛几乎以为他会在自己脸上扯下一块肉, 结果却是被人用力掼开。

  再次栽倒,穆洛抹了一把脸上黑灰, 莫名其妙。张口想说点什么,却见裴戎大步流星,越走越远,一点没有要等他的意思。

  翻身站起,拉住皮袄,将杂七杂八的东西利落一裹。

  “喂,裴兄弟,等等我。”

  裴戎的背影微微一抖,缓缓攥紧刀柄,绷出苍白的骨脉。头颅低垂,一言不发,加快步伐。

  穆洛将皮袄甩在肩头,快步追来,裴戎的玉坠在他锁骨上晃悠。

  “就摸了一下,你闹什么脾气?”

  裴戎握刀之手越攥越紧,靴下积起沙尘,衣袍牵起清风,身影快到拖出余影。已非快走,而是全力奔跑,仿佛身后跟着一头可怕的猛兽。

  穆洛瞪大眼睛,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不甘心被人莫名抛下,牟足劲儿地追赶。

  天高地迥,云沙涛涛,沙垣连绵万里,筑成戍守北方大地的长城,曝晒不死的胡杨是岗哨上唯一的戍卫。

  一前一后,两道人影,衔尾追逐于万里沙城之上,仿佛无声驰骋的野狼,衬着无垠天地,寂寥,又苍凉。

  裴戎身法迅捷,比穆洛高明。

  穆洛使出吃奶的劲儿,只能勉强跟上。半个时辰后,他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白汗如浆。

  喘一口气后,醒过神来。

  迷途荒野,缺水少食,还在烈日下狂奔,不是自己找死么?

  于是停下脚步,盯着裴戎背影看了一会儿,毅然转身。

  没走几步,耳尖微动,回头一瞧。

  那个逃命似的人停了下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穆洛目光一闪,当机立断,折身扑去。

  裴戎随时保持戒备,侧身一避,按人肩头,勾腿一撩,不留情面地将人撂倒在地,盯着他缓缓后退。

  穆洛来了脾气,眼神凶狠,翻身而起,拔腿就走。

  “好,厉害,有本事别跟着我!”

  裴戎沉默如岩,仿佛一点听懂人话,只紧紧缀在穆洛身后。

  距人十步之遥,不会近一步,也不会远一步。

  穆洛被折磨得无可奈何,抓起沙子抛他。

  “朋友、大侠、英雄,你到底想怎样?”

  裴戎侧身避开抛来的沙子,琅嬛阁中杨素留给他的话语在耳畔回荡。

  “去古漠挞看看吧,那里一定不会令你失望。”

  穆洛的身影倒映在瞳眸里,被风沙刮久了,恨不得抠出来那般生疼,但他不肯闭眼。

  杨素暗示的人会是他么?他会是我的兄弟么?

  望着穆洛与自己相似的眉眼,心中生出激动的念想。

  半生坎坷,杀孽深重,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人不受老天待见,能够再见阿蟾足矣,从未想过尚有亲人在世。

  不,这不是一般的亲人,而是他的同胞兄弟。

  或许他们还在萌蘖初发时,浑为一体,在娘亲腹中孕育分化,真正的血肉相连。

  或许在那朔风凛冽的昆仑山巅,他们曾在出生的那一刻一同哭泣。

  或许有人抱起两个孩子时,他们双手相牵,直至兄弟缘分被人狠心斩断。

  或许还有许多个或许,但那些皆不重要。

  如今,再度重逢,裴戎惯于忍耐,表达不出过于激烈的情绪。但在他心中亮起一盏明灯,照亮他未烬长夜中踽踽前行的步伐。

  然而,他又深切惧怕着,这会是一个陷阱。

  若真是一个陷阱,他怕他会疯掉。谎言揭破,心中那盏微弱的明灯熄灭,而他将迎来永恒孤独的命运。

  裴戎周身散发着矛盾痛苦的气息,眼眶干燥,却蒙着一层灰雾,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穆洛看着这个悲伤的男人,按住胸口,呼吸微滞。

  虽不知对方悲伤的原因,但他心脏狂跳,在为这份悲伤而心痛。

  穆洛再度站住,同样的,裴戎也停下步伐。

  他抓了抓头发,模样甚为烦躁。

  忽然大步向裴戎走去,看见裴戎又打算逃避,怒道:“站住,别动!”

  裴戎被这吼声震住,后退的步子迟缓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的功夫,穆洛张开怀抱,拥住了他。两人胸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穆洛揽着他肩膀,在后背上拍了拍。

  胸腔颤动着爽朗大笑,身上一股汗味儿。

  裴戎挣了挣,却被对方拥得更紧,嗓音沙哑:“你做什么?”

  穆洛下颌在他脖侧一蹭,懒洋洋地笑道:“你那副表情,不就是想我这样么?”

  裴戎身躯微微发颤,抬手搂住肩背,紧紧揽了一臂,将人反压入自己怀中。

  这一个拥抱,抱了很久。

  久到鸣啸的飞鹰在茫茫天际消失成一点。

  久到凛冽的天风从滚滚苍云中拉扯出一线天。

  穆洛懵懂,裴戎无言,唯有搏动的心跳在诉说着阔别多年的想念。

  最后,裴戎率先松开他。

  穆洛微微有些脸红,不明白他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忽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肉麻了起来。

  裴戎收拾好心情,屈膝半蹲在沙丘上,抓起一把黄沙洒下,测量风速与风向,又抬头,观察了一会儿太阳的位置。

  确定好西方,迈步启程。

  “我们浪费了大半日,接下来,务必节约体力与时间。”

  “别再胡闹了,走吧。”

  穆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指着自己鼻子。

  “我胡闹?你们汉人都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么?”

  裴戎头也不回。

  “你这副相貌,不是汉人,还是胡人?”

  穆洛将手盖在眼前,挡住直射而来的阳光,笑道:“我虽是汉人的种,但自幼被抛弃在大漠里。”

  “喂养我的是龟兹女人的乳汁,给我衣食与避风之地的是一个乌孙人。我随一个蒙兀人学会骑马,又在一个鲜卑人的指点下习刀识刀。”

  “除了这具身体的血脉,我与中原毫无牵连。”

  讲着被遗弃的过去,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眼中没有丝毫阴霾。

  “在我看来,生恩莫如养恩。”

  “我那汉家爹娘从未来大漠寻我,我又何必自寻烦恼?莫如当潇潇洒洒做我的北漠蛮子!”

  裴戎一面听穆洛讲述,一面观察穆洛的面容。

  由于在大漠长大,肤色微深,呈现一种健康的蜜色。同样狭眸与薄唇,在裴戎脸上,略显无情。而穆洛脸上,却是微微上翘,令人感觉到快活。

  裴戎心想:也许,这才是裴昭的儿子长大以后,该有模样。

  不知是谁将他二人分开,将穆洛送入大漠,裴戎甚为感激。

  若穆洛果真是自己兄弟,浪迹在这片沙漠中,远离慈航与苦海,便不用卷入那延绵百年的恩怨情仇。

  尽管裴戎贪念亲情,但他不愿给自己的同胞兄弟带去厄运。

  所以,他已决定,不会开口与穆洛相认。

  目光顺着眉弓滑下,停留在穆洛蓝色的眼睛和那一道疤痕之上。

  裴昭与织命女是血脉纯正的汉人,生下的孩子不可能有异色的眸子。这一只眼睛,是后天所换?

  “你那只眼睛,发生过什么?”

  穆洛微微一顿,抿唇,摸了摸眼皮上的疤痕。

  而后耸肩笑了笑:“我不是老实人,爱惹是生非,又喜争勇斗强。遭人暗算,弄瞎了一只眼睛。”

  “然后一个乌孙人,恰好快死了。在临死之际,将这只眼睛送给我,因为他想我代替他,看到古漠挞战争的结局。”

  裴戎望着前方,日渐西斜,天地交接之处泛起一抹岑青。

  “你是为了那个乌孙人,加入的大雁城?”

  穆洛道:“也不全是。”

  “我做事,全凭自己开心。若是我不愿,就算那老子的鬼魂日日纠缠,夜夜托梦,我也潇洒我的,懒得管他一分半毫。”

  “大雁城会胜的。”裴戎说道。

  因为这是他兄弟的选择。

  穆洛只当裴戎在祝福他,笑着拍一下胸膛:“那是当然。”

  当裴戎与穆洛走过沙垣,攀上一座风化的山崖,落日低垂,无垠旷野染尽,天地一片金红。

  裴戎心道,看来今天,他们要在这片沙子里过夜了。好在这崖上长有几株沙棘,可以伐下一些烧火度夜。

  正当裴戎折腾那些可怜兮兮的木枝,站在崖边吹风的穆洛呼唤他。

  “裴兄弟,过来。”

  裴戎抬头看了他一样,扔下枯枝,走了过去。

  高崖巍巍,一览天地无垠。红日低垂,缓缓沉入大地,一道九曲长河回折,河水早已干涸,只留下河床坚韧的岩石,诉说苍凉过往。

  穆洛十分喜欢这般壮美的景致,眼角眉梢带着笑意。

  “有句诗,怎么说的什么来着?”

  将双手放在嘴边,冲着崖外呼喊,气出丹田,声音嘹亮。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男儿浑厚的声音,在天地间苍凉回荡,引来一声鹰鸣。

  裴戎蹬着白岩,环抱双臂,微微挑眉:“读过汉家诗书?”

  “小娘教的。”

  “我那养父是个色鬼,养了三十六个女人。其中一个曾是汉人家的官宦小姐,据说父亲是什么都护府的大官。被人诬告通敌,大商皇帝下旨族诛,家中小姐被人偷渡出关,送往大漠避难。”

  “不幸半路被我养父劫去,做了他第二十七个老婆。起初哭哭啼啼,寻死觅活,后来被养父狠饿了几顿,又带去见过汉人女奴的下场,人就老实了。”

  “只常常在放羊的时候,望着南边儿发呆。或是偷教我读诗、说汉话,来怀念她从前江南小姐的生活。”

  穆洛坐在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枯草。

  “不过,这女人十多年前就死了。中原娇养的兰芝本不该种在荒野,大漠风沙将她娇嫩的肺吹成了筛子。她宁死时,抓着我的手,恳求我将她骨灰送回故乡。”

  “你去了么?”裴戎问。

  穆洛摇了摇头:“我只将她带到玉门关外,剩下的路,拜托卫宁庄的朋友们护送她回去。”

  裴戎安慰地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穆洛甩了甩脑袋:“欸,说这些往事做什么。”

  他指着殷红的夕阳和干涸的河道。

  “这里,有长河落日。”

  再指远方无穷无尽的黄沙。

  “还有大漠黄沙。”

  回头,一双笑眼看向裴戎,面露得色:“待会儿我们升起篝火,再添孤烟。”

  “便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俱在。我这首李白的诗,选得应景吧?”

  裴戎淡淡“嗯”了一声。

  “唯有一点不好。”

  穆洛问:“哪一点?”

  裴戎弯了弯眼睛:“此诗乃是王维所著。”

  穆洛也不尴尬,拍去手中草屑,爽朗一笑。

  “那我再来一首。”

  再度运气,冲山崖外呼喊。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崖间有雄浑回声漫漫回荡。

  沙如雪……月似钩……踏清秋……清秋……清秋……

  裴戎嘲道:“这首是李贺的。”

  穆洛不服输,再度喊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这首总是李白的吧?”

  总算念对了,但裴戎关注的地方不在这里,奇怪道:“你为什么要用喊的?”

  “站在高处,就是要用喊的。”穆洛一脸理所当然。

  “有人告诉我——若站在地上,你的目光只能看到三里之地。若立于山顶,就能看到大地的尽头。若再攀上云霄,天下将被你纵览无余。”

  “此刻,我们站在巍巍高崖之上,能看到千里荒原与万里雪沙。天际孤寥,无活人踪迹,叫人得以放肆一场。”

  “无论大笑与大哭,不会有人听见,也无人嘲你癫狂。”

  “正好抓住这机会,将心事与郁气纵声喊出。待你出了沙漠,回到俗世,可又要自囚樊笼。”

  “你也去喊几句?”

  穆洛凝望裴戎,暮霭渐沉,霞光倒映在他的眼里,染上一层紫色,温柔得令人心醉。

  “不用担心,我保证守口如瓶。”

  裴戎微一怔,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却被穆洛揽住肩膀,推到崖边。

  裴戎有些无措,不知该喊点儿什么。

  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若是发点宏愿誓言,觉得太傻。若是如穆洛一般念诗,又觉索然。

  面对这亘古旷野,每一条沟壑是他的脉络,每一座山丘是他的肝胆。大漠沉默,孤鹰长啸,铺千里沙如雪,纵万里快哉风。

  苍茫朗阔的天地,最易激起心中的豪情,让人觉得这方天地只属于自己,令郁塞的心胸畅然开怀。

  所以塞外总会吸引怀揣一颗浪漫心脏的人们流浪,传下唱诵千古的诗章。

  无言许久,一股炙热的情绪涌至喉头,灼烧着那里,冲破枷锁与桎梏,聚成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

  将所有悲伤、痛苦、心酸、喜悦与对前路的迷茫全都宣泄殆尽。

  然后他放声大笑,干燥眼眶笑出湿意。

  这一刻,他觉得苍天待他不薄,重新点燃对生命的热情与希望。

  穆洛默默守在他的身边,替他分担这份情绪的重量。

  口中哼着听不懂的胡曲,唇边含着浅笑,接住一片从远方飘来的飞叶。

  这时,前方冒出一道烟柱,依依而上,冲入云霄,被霞光染成璀璨的金色。

  穆洛一拍大腿,无不遗憾地说道:“裴兄弟,看来我们点不成这孤烟了。”

  裴戎收了笑声,嗓音微微沙哑。

  “我们的运气不错,收拾收拾东西,过去看看。”

  他们确实走运,有烟的地方,证明有人。

  有人的地方,就很可能有车,有马,有清水,有烤肉,有美酒,还有一群漂亮热情的美娇娘。

  当两人赶到白烟升起之处,天幕已暗,沙漠陷入一片漆黑。

  夜里,大漠已不再炎热,反从黄沙上沁出刺骨的冰凉。

  裴戎看到一座庞大的营地,灯火璀璨,歌舞升平。

  这座营地的主人,身份应当极为贵重。

  雪白马匹圈养在营地外,宛如一片从天上流淌到地上的云彩。

  偌大一片河滩,扎有十六座毡帐。帐身雪白,织满金莲。帐顶像是一尊小小的佛塔,黄金所铸,嵌有各色宝石,珠光耀眼。

  被毡帐围出空地,铺一层厚厚地毯,以细密绵软的羊毛织就,染成均匀深红,刺有飞鹰、山羊、牧女、曼珠沙华等纹路。甚为精美,却任凭往来诸人踩踏。

  空地中央,燃着熊熊篝火,焰光冲霄,滚滚浓烟连接天地。

  白烟在结霜的寒夜中,舞成飞天之状,绫罗环腰,反弹琵琶。

  数只羚羊以铁枪贯穿,架在火上,油脂融化,滋滋作响。光着胳膊的汉子坐在肉边,手握金刀,片下烤肉,放在侍女捧着的银盘中。

  金刀在他手中舞得眼花缭乱,与其说是割肉,倒像进行一场奇妙的刀舞。

  身佩宝石,腰环金铃的女子,在人群间往来穿梭,为客人们奉上肉食与美酒。

  胡人、汉人围绕篝火而坐,饮酒吃肉,欢声笑语。

  裴戎与穆洛藏在不远处,观察营地中的情况。

  “嚯,好气派的主人,这般招眼,就不怕引来匪徒?”

  穆洛不忘他们大雁城缺药少粮的事情,见营地主人这般奢华做派,心生向往,有些虎视眈眈。

  “别妄动,那群饮酒作乐之人非是善茬。”裴戎警告。

  穆洛应言细瞧,发现他们腰间、怀里或坐垫之下都藏有刀剑。

  且每个人在享受中,依旧神色清明,偶尔露出狼顾虎视的锋芒。

  “都是高手。”穆洛闭着眼睛嗅了嗅,陶醉道,“他们喝的是哈密的葡萄酒,那玩意儿一斤,要你十两金子。”

  “想不想喝?”裴戎问道。

  穆洛坦荡道:“想喝,但我更想把它们兑成金子带走。”

  “跟我走。”裴戎道。

  穆洛跃跃欲试:“怎么做,打晕几个巡逻的守卫,换上衣服,偷偷潜入吗?”

  却见裴戎离开藏身之处,整了整襟袍,坦坦荡荡地向营地走去。

  穆洛没能将人喊住,只好跟上。

  两人来到营地入口,看门的是两个八尺高的汉子,神采奕奕,器宇轩昂。

  他们没有对贸然到来的两人表示敌意,反而爽朗笑道:“二位来自何处?”

  裴戎微微拱手,实话实说道:“我俩从小方盘城而来,欲前往碧洲城,不幸路遇沙暴,流落至此,食水匮乏,且不知出路,还请此间主人收留。”

  穆洛心道,哪有人会无缘无故收留两个陌生人,裴兄弟也太实称了。

  孰料,看门人道:“原来二位遭遇了那场大沙暴,虽未刮到我们这里,但遥遥看去,亦是惊天地动。二位能从中幸存,乃是吉人天相,必当好好庆祝一番。”

  “我家主人慷慨好客,来者皆客,从不拒之门外,二位请。”说罢,让开一条通路。

  没有盘问或搜身,轻轻松松将他们放入营地。

  穆洛诧异非常,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他们绕过一群烂醉之人,选了一处角落坐下。

  深红地毯上铺满了软垫,里面塞着从白鹅身上筛下的绒毛,软得能让人陷入其中。

  无人召唤,便三位少女摇曳而来,端上金杯银盘、烤肉美酒,邀请他们享用。

  穆洛抓起一块油汪汪的羊脯,塞进嘴里,因为太烫,“呼哈呼哈”抽着冷气。

  “此间主人好生慷慨,不知是何模样。”

  说着,目光投向人群聚集最多的地方。

  营地主人很好分辨,他身形修峻,雪色绸衣,广袖博带,漆缎墨发束之玉冠。汉家公子的装扮,但因风沙,头戴帷帽,面覆薄纱。

  诸人饮酒作乐,东倒西歪,唯他端雅高坐,身旁一名披挂宝石的美艳女子斟酒服侍。

  面前放着一把桐木古琴,色泽沉朱,雍容敛意,偶尔慵懒地拨动一弦,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威严的气质。

  “她如白鹭濯羽姿容绰约,如鹿鸣呦呦惹人怜爱,她款款而来,向你走来。”

  伴随龟兹乐师的引吭高歌,一名年纪颇小的舞姬一甩乌黑的发辫,舞起金色的头纱,来到营地主人面前。眼睛美丽灵动,随着乐师的唱词,做出各种勾人的动作。

  营地主人身边一名男子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少女的臀上,笑道:“跳起来!”

  舞姬眼珠在眼眶里左转右转,双手叉腰,足跟相抵,像是雀跃的小鹿,在众人或盘或横的腿间踢踏跳跃。

  金色的舞铃在洁白的脚踝上激烈碰撞,合着鼓点,叮叮当当。

  乐者们调琴弄管,悠扬唱诵。

  “香音妙舞,乾达婆王,何处芬芳馥郁,她便舞至何方。”

  营地主人手中持有一只夜光杯,玉色碧翠,明净透亮,斟满血红美酒,却不比执杯之人的一只手,更为动人。

  舞姬一曲舞毕,营地主人潇洒地扬臂一洒,杯中美酒泼出,化为一片红色的宝石,落在舞姬足边。

  她激动地匍匐在地,带着赏赐,千恩万谢地退下。

  穆洛盯着那只手出神,连手中的酒都忘记喝了。

  “这位营地主人必定是位大美人。”

  裴戎目中映着篝火,懒懒道:“怎么说?”

  穆洛道:“单看他那只完美无瑕的手,我便知道,错不了。”

  裴戎嘲道:“你说就凭我的手骨,也该是一位美人。”

  穆洛没能发现他的易容,还以为这张平凡至极的面孔便是他的原貌,一时有点尴尬。

  “那是意外,我就只在你身上看走过眼。”

  “不信,你等着。”说罢,端起酒杯,起身向营地主人的方向走去。

  裴戎唤道:“你要做什么?”

  穆洛冲他眨了眨眼睛:“近赏佳人,一亲芳泽。”

  裴戎唇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举了举杯。

  “祝你走运。”

  作者有话要说:

  裴戎【举杯】:祝你走运。

  穆洛【大笑】:瞧我的吧!

  裴戎【思考】: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位斟酒服侍的欲主依兰昭,一位调戏舞姬的戮主拓跋飞沙,还有一位尤抱琵琶半遮面的御众师。兄弟,只能祝你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