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冕旒下的神情越发莫测, 看向许攸衣的目光也越发深沉。
几丈的距离,没了烛火明耀,许攸衣自然无从察觉御座上的帝王又翻腾起了怎样的心思。
她负手站着, 周身萤火萦绕,却丝毫不见赞叹新奇之色, 反而莫名的浮上了丝疑虑,身侧牧晋了然的勾了下唇角, 看吧, 他早就说过容色不简单, 她还不信。
随着几盏茶的时辰过去, 众人讶色退去, 掌侍宫使惊叹的看着萤火,星星点点的散出殿外, 忙命人纷纷掌灯。
大殿内,刹那明亮。
女皇不辨喜怒, 挥退欲上前续酒的宫侍,面无表情的击了两下掌, 连声音都透出了几分不以为意, “萤火化龙,倒有几分聪慧,许爱卿这诀阳一行, 倒是拣着了宝贝。”
“臣这侍儿, 也就这点无伤大雅的本事, 哪能是什么宝贝,陛下谬赞了。”
她揖礼微低了脑袋,全然收敛了以往的几分乖张不逊,终是显出了几分圆滑。
女皇眼底浮现抹冷意, 赵凌肃见她模样,以为她又动了心思,真做出叫人诟病的事来,忙将酒盅举起敬她,笑意雍容的说道。
“陛下,臣侍觉得许大人,与这容色,倒是般配的很,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这就是许大人的福气呢,陛下何不成全了这桩美事,左右今日就是要凑对儿的,再添一对儿,又有什么要紧?说到底,都是陛下的恩德不是。”
“凤君看着办吧。”
女皇勾了下唇,看向身侧自己的结发正君,虽随着岁月流逝,情义淡薄了不少,可到底还是顾着他的颜面,当着百官的面,即便有些不愉,也没露出半分。
“那便也给他个宫使的品阶,赐入许府做侧侍,抵了他方才召来祥瑞的赏赐。”
赵凌肃弯了唇角,特意扫过柳若昭,施施然颁下懿旨。
容色一瞬惊喜的看向许攸衣,亮晶晶的眼神,像是高兴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不用再着急娶什么正君了!
他唇瓣微颤,激动的有些忘乎所以,许攸衣乍然被赐下婚事,还带着几分不知所以然,忽而被他眼里的情绪所触动,这才一把牵住他,拉着他跪到地上,带着他谢恩道,“多谢陛下,凤君恩典。”
一桩婚事,你情我愿,一锤定音。
司月恒凝着两人相握在一起的手,慢慢的吐出了口浊气。
没事,既然知道了他的底细,那他如今再怎么得意,也没法翻得出他的手掌心。
再等等,再等等。
许攸衣总会厌弃他的。
...
荷花宴的事,一夜便传出了皇城,在百姓间流传开来。
而许府却丝毫不见喜庆之色,众仆役一如往常般的忙着自己的事情,甚至较之往日,还要谨慎了些。
香柳从佛堂里收拾出碎裂的茶盏,扔在了廊下,之后不久许攸衣告罪出来,领着容色出了琅琊阁,牧晋候在门外,当即不由分说的拦住了她。
“许攸衣,我有话与你说。”
容色微眯了眼,拽住许攸衣袖摆,“大人,容色不想与你分开。”
“本将军与许攸衣的事,你掺和什么?”
牧晋当即眉峰一压,脸色不好看了起来,“你才在许攸衣身边几天?本将军当年塞外纵马,和她一块赏的日出日落,都比你的这些日子长了不知多少,你也敢到本将军面前显摆?”
日出日落?还塞外纵马?
容色心底止不住的泛起酸意,这得多亲密,才能形影不离到那份上?
她怎么就从没想过这么陪着他。
桃花眼露出委屈,眼尾一抹红意,蔫哒哒的就低了脑袋。
小指撩开衣袖,一触及离后,又碰上她指尖,菟丝花似的缠绕住她,“大人,容色也想看日出日落,也想让大人带着纵马,容色好羡慕牧将军。”
“你!”
牧晋显然是被这波不知羞耻的操作,给激到了,他猛然向前一步,提起剑柄,企图逼退他,可许攸衣想也没想的就挡在了他面前,握住了他手腕,“牧晋,他有身子了,你不能伤他。”
“我伤他?许攸衣,你竟然以为我是要伤他?哈,我牧晋的剑从来只斩敌寇恶霸,还不屑伤一个只能躲在背后,靠别人保护的家伙,他不配!”
牧晋气的一掌拍向她,却不想许攸衣连躲都没躲,竟然径直迎了上来!
他力劲不小,去势太急,一时竟只能卸下三分力道,打在了她肩上,许攸衣当场被逼退了两步,推开容色,撞到了墙上,几声呛咳后,喉间一股甜腥味弥漫上来,顷刻染红了嘴角,顺着下颌滑落。
“你……许攸衣你为什么不躲开!”
牧晋心尖一痛,傻愣愣的打量眼自己的右掌,既而火急火燎的去扶人,不想容色阴冷了面色,一把推开他,趁他不备,抽出了他的长剑。
“滚!”
桃花眼犀利的瞪住人,容色气势迫人的将剑架到了他脖子上,隐隐的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
牧晋着急上火,一时大意被夺了兵器,猛然抬眼,竟是被他眉眼间乍然泄出的厉色给惊了一瞬。
那双眼似草原孤狼,冰冷的,带着丝冷漠与嗜血,虎视眈眈的占领着他的领地,丝毫不肯退让。
他,他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个偏僻小城里出来的,怎会有这样从容不迫的逼人气势!
与此同时,许攸衣的眼底也随之浮上了抹惊色,她似乎,从没认识过她这个只知缠磨她,讨她欢喜的枕边人。
而牧晋电光火石间,竟是像寻着了什么证据,直指他,眼神凝住许攸衣,满脸的不可思议道,“许攸衣,他不对劲,昨夜他能操纵萤火,分明就与当初咱们在边关,敌军传递军情用的法子一分不差,他,他是……”
“是什么?牧将军,容色一直呆在诀阳城,从未去过边关,之后也一直跟在大人身边,除去荷花宴一行,根本就从未踏出过许府,你异想天开的,未免也太离谱了些。”
容色戾气稍退,恢复了往日叫人不甚防备时候的模样,露出了丝笑,“操纵流萤算什么?只要那东西被人驯养,懂法子的人,自然就能轻松驾驭,可容色也才这头一回进宫,总不能一下就养出它们来吧。”
这,这倒也是。
牧晋止住了话,却还是迟疑的看向他,“那你是怎么发现它们的?”
“那宫侍将容色带去御花园,意图灭口,却不想自己倒霉,被刺客给拿了性命,容色害怕惊慌之下,落水,为了上岸,摸到了一处淤泥堆,这才发现的那些流萤,牧将军,还有什么疑问吗?”
桃花眼弯了一瞬,容色余光注意着身后许攸衣情绪,见她面色去了惊疑,恢复了平静,几不可查的将提起的心,给落回了肚子,“若没有了,还请牧将军能离开许府,容色不想再见到伤了大人的人,还一脸坦荡无事的在大人跟前晃悠。”
“你!”
俊朗眉眼冒出火光,一时被怼的理亏,又憋屈。
“牧晋!”
许攸衣扶住墙面,缓缓站直了身,迈了两步到容色身侧,握住他腕,穿过他的指尖,将长剑卸下,剑光一闪,将剑柄递向正处于发怒边缘的某人,“回去吧。”
瑞凤眼露出丝虚弱,许攸衣捂着唇,虚咳了两声,一字一顿的,显得极为乏力,“你堂堂将军,和容色计较什么,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哼!本将军自然不会和这一般人计较!”
牧晋被一打岔,也忘了要与她说道事,径直接过剑柄,插入剑鞘,发梢一甩,就大步流星的离开了原地。
“大人”,桃花眼担忧的凝住她身形,容色神色露着些许自责,上前扶住了她臂弯,“你要不要紧?都是容色不好。”
他微低脑袋,落了两滴泪在她手上,许攸衣手背肌肤一烫,微缩了下五指,却是推开了他,“本官没事,你不必担心。”
她疏离的退开了几步,没有再多言,神情几分冷清的背过了身,容色手一抖,紧张的窒息感瞬间席卷脑海,他,他是不是要被抛弃了……
“大人!”
他穿过她腰侧,紧紧从后背拥住她,将脸靠在她背上,眼眶泛红,“容色害怕,那个宫侍动手的时候,容色好害怕见不到大人!”
他柔弱的哭泣,微微的颤着双肩,嘶哑着嗓音,诉说着他的恐惧,“容色是不得已的,他要杀容色,容色不得已才杀了他,之所以说是刺客,是因为容色身份太低微,怕惹了是非,叫大人难做,容色不是有意要骗大人的……”
“所以,那宫侍身上的伤,的确都是你造成的。”
许攸衣转过身,任由他圈着她腰,径直抬了他下巴,看着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微凉了面色,“你的手段,是从哪里学来的?本官想要听真话。”
她凝视着他,全然的带着陌生的眸光,几分警惕的打量他,至今还为着刚开始跑去御花园,发现有事的不是他,而庆幸时,从禁卫口中得知的经过,刹那觉出他的不对劲,刺客若真那样心狠手辣,岂会因为他落水,而放过目击到行凶全程的他呢?
这太奇怪,太不合情理了。
之后,脑海忽然浮现他娇怯怯与她撒娇的模样,全然将她视作唯一依靠的神情,就紧随而来一种不该如此臆断定论冤枉他,的歉意情绪。
到如今的几分难以置信,与匪夷所思。
就连诀阳城的记忆,与许府中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她脑海里浮现出了点阴谋的影子。
眼下的她除了暂时避开,来释怀这种时时膈应在心头的疑虑,实在无法再一如往常的那般与他玩笑。
只是他既然决定与她坦白,那么她便再给他一个机会,希望这个答案,是他的真心,而非纯粹为了搪塞她,而编织的谎言。
因为,不能忍受欺骗,已经是她最后能容忍的底线。
容色,不要骗我。
许攸衣心中默念,静静的回望他,桃花眸泪水肆意顺着眼角落下,容色在她有些回暖的目光里,微微启唇,音色微颤道,“是刘汝,是刘汝教的容色,她原本是预备让容色寻机,趁大人不备,杀了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