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宴姒拿着一则报纸, 眼眸低垂。
这报纸应该有些年头了,旧到发黄,一些地方还被污渍覆住, 轻轻一扣, 连带着那一块纸, 也跟着被扣下。
这是宴姒的人从一个捡垃圾的流浪汉手中买下来的,之前可能被用作被子、垫子、擦手纸,看上去又旧又脏。
好在它虽然污旧不堪, 但上面大致的信息, 还是能看清楚。
宴姒打量了片刻, 才深吸口气,戴上手套, 将其展开。
不需要特意去找, 宴姒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占据大块版面的信息。
可也就是这一看,她猛地僵住。
报纸最中心的位置,有一个被大写加粗放大的标题。
——惊, 叶氏集团董事长携其夫人在叶家独女叶姝清失踪三天后突发车祸,当场身亡!!!
下面还附带着一张现场照片。
车辆撞击在护栏上, 一辆大卡车横冲在侧, 车身凹陷破碎。
就这个情况看,车辆里面的人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甚至连尸体都不一定完整。
宴姒眼眸睁得极大, 手臂轻轻颤抖。
虽然早有预料,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 却仍然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她就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能够容忍自己的孩子被人所害却无动于衷,甚至于没有半点找寻的消息。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可是,这样的结果,这样的结果她怎么敢告诉叶姝清呢……
如果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双亲也早已去世,那会不会……
会不会崩溃啊。
宴姒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发,脑子里闪过万千情绪,最后全部化为了心疼。
更不要说,他们是在她失踪后才突发的车祸,往深处想,他们也许就是在找寻她的路上,才出了车祸呢?
宴姒将报纸折叠好,猛地灌了一大口咖啡。
人最擅长的就是胡思乱想,诡也是由人变成了,胡思乱想的程度并不亚于活人。
宴姒不敢想,叶姝清在知道这个真相后,会有多窒息愧疚。
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漫延,缓缓传至四肢百骸,宴姒震颤了一下,露出苦笑,有些恨昨晚那个嘴巴快又信誓旦旦的自己了。
到时候要怎么交代啊!
宴姒头疼的按了按眉心。
“宴小姐。”
就在宴姒冥思苦想着要怎么把这事不着痕迹的瞒过去时,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她所有的想法。
对方还是那副精英模样,且丝毫不客气的在宴姒对面的位置坐下:“我约你了,你没应我,我只好自己找过来了。”
李如意姿态随意,像经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语气随和放松。
桌上的咖啡被撤下,换上新杯,热腾腾的冒着热气。
李如意做了个手势,含着笑道:“冒昧打扰,这杯咖啡就当作赔罪。”
很多时候,宴姒都看不懂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过不难看出的是,对方一点都不简单。
宴姒收起报纸,往后一靠,睁眼说瞎话道:“不好意思,我这个人,吃不得苦。”
说是吃不得苦,刚刚端下去的那杯咖啡却又是纯黑咖啡。
这摆明的胡说八道对方听了竟也没生气,只是指了指桌上一个小罐道:“可以放糖。”
话落,她站起身,作势就要给宴姒加糖。
宴姒皱眉伸手将咖啡蒙住,不再瞎扯,直言道:“你找我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李如意动作一顿,半响放下夹子,又重新坐下,不见半分尴尬的笑着:“不管什么事,都不影响我帮你加糖吧。”
宴姒将咖啡推至一边:“个人原因,我不喜欢别人帮我。”
李如意闻言,低头轻笑,再抬起时,一缕被发胶黏在一起的头发散落下来,搭在她额间。
比起将头发全部梳至耳后一丝不苟的模样,这一缕头发的滑落,凭空为她增添了几分松弛、散漫之感。
“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耸了耸肩。
宴姒毫不客气的“嗯”了一声,一点面子都没留。
外间的天阴沉沉的,地板上的湿意还没散,眼看着又要迎来一场新的狂风暴雨。
李如意最终还是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指尖轻叩桌面,那双略显薄情的眼看着宴姒,意味不明。
宴姒垂眼拂了拂散落到肩前的头发,对李如意的转变毫不在意。
“你好像变了不少。”
良久,久到宴姒都想起身走人的时候,李如意再一次开口了。
“噢,怎么说,哪里变了,可以举例说明一下吗?”宴姒漫不经心道。
李如意:“唔,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宴姒微笑:“很遗憾,你的感觉错了。”
李如意手撑下巴:“是吗?可是我的感觉从来没有错过。”
宴姒面色不变:“这一次,错了。”
李如意没再反驳,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瞥了眼宴姒收在一侧的报纸,忽然道:“叶氏集团董事长的独女叶姝清啊,当初失踪的时候可是引起好一阵的轩然大波呢。”
像是随意挑起的一个话题。
宴姒闻言抬眼看她,心想应该是刚刚她看报纸时被这人看到了。
于是便顺势问道:“你认识她?”
李如意:“认识,以前我们一个学校的。”
宴姒有些惊讶:“一个学校?”
李如意:“是啊,而且我还知道,她其实并不是失踪。”
女人低眉浅笑,说着不知真假的话,像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抛下了一颗多么大的炸弹。
宴姒一顿,敛下眼皮,眼皮底下眼波流转,各种情绪闪过。半响,她端起先前抗拒的咖啡,轻抿一下,再放下抬眼,毫无异常。
“新闻都报道是失踪了,难不成你还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内幕?”宴姒满脸都写着不信,言语嘲讽。
像是在说,你有那么大的能耐?
李如意并没有因为宴姒看不起她而生气,她大方的展示自己的气量,无所谓的道:“你不信就算了。”
可能也是她这副姿态,勾起了宴姒的好奇心,只见宴姒狐疑的看着她,问道:“你真的知道内幕?”
女人指尖划过脸颊,将垂下的那缕发丝往后捋去,半是玩笑半是自嘲道:“看来我在宴小姐这里是没有一点可信度啊。”
宴姒不说话了,看着搅动咖啡眉眼薄凉的女人,其实相比起道士来说,宴姒觉得她更像一个商人,一个利益至上、狡诈阴险的奸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洗耳恭听。”宴姒舒展着卷曲的长腿,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狭长的眼眸微垂,整个人以一种极为慵懒的姿态靠在椅子上。
李如意似非似笑的看着宴姒:“我要感谢宴小姐赏脸听我所谓的内幕吗?”
宴姒“嗯哼”了一声:“如果你想感谢的话,我也会虚心接受。”
“哇。”
李如意缓慢的伸出手,搭在桌面上,看向宴姒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动物一般。
宴姒歪头:“有什么问题吗?”
李如意眼中闪过一抹趣味,含着探究,听到宴姒的话,她眼皮微动,笑着道:“不,没什么问题。”
宴姒:“好,那么,请开始你的讲述。”
李如意:“……”
久久没听到动静,宴姒掀开眼皮,无声询问。
李如意扯了扯唇角:“话太长,反倒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说起。”
宴姒闻言点了点头,将报纸拉到身前,指了指道:“这上面将那叶家独女夸的天上有地下无,就先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吧。”
李如意闻言收拢双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半响才轻吐出两个字:“很美。”
她说:“她很美。”
细长的指尖在报纸上划过:“你看她的名字,叶姝清,姝丽清绝,艳丽而清雅绝绝的美人。”
“连名字都在诉说她的美丽。”
李如意目光悠远,恍若透过这个名字,窥见记忆中那个,如高山雪莲般,洁白无瑕,清新淡雅的人。
她其实没有跟那人接触过,可远远的碰面,周围人的讨论,老师的赞扬以及每年的例行演讲都让她对她产生足够深刻的印象。
更别说课上课下的闲话,全都是围绕着那个人。
有一段时间,李如意甚至觉得,自己被一个名叫叶姝清的人给包围住了。
四周都是她的身影,教室、操场、宿舍、食堂……
哪怕她们不在同一个教室,不是同一节体育课。哪怕那人从未踏足过食堂,从未踏足过宿舍。
但她就是在那里,在所有人口中,在所有人的羡慕中。
那时候的梧桐中学,叶姝清这三个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是天上月,却落下凡间。
有时候,李如意会想,对方与她们这帮凡夫俗子生存在一起,一定很苦恼吧。
“她太完美了。”李如意喟叹。
优渥的家世,亮眼的成绩,如妖似仙的样貌,谦逊自如的品德,真的无一不完美。
像是被上天眷顾的命运之女。
“她气运强盛。”
李如意曾为叶姝清算过命。
当天乙贵人这四个字出现的时候,她毫不意外。
将眼中的复杂情绪尽数敛尽,李如意抬眼:“还要再听下去吗?”
宴姒确实还想再听,她老婆有多好多优秀她心里门清,但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她自豪之外还有些许不爽。
自家宝物被其他人觊觎的不爽。
不过,气运强盛?
宴姒觉得自己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东西,可这东西溜得太快了,在她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跑了,徒留一阵瘙.痒,挠人心肺。
也是这时,宴姒才想起来,自己居然没想过去算算叶姝清的命数。
不过想算估计也算不了,毕竟她老婆失忆了,肯定记不得生辰八字,唯一的双亲也去世了。
其实还有其他算命的方法,可叶姝清如今为诡态,在命理学上,她气数已尽,再怎么算都是一片空白。
只有生辰八字,才能推演出她生前的命途。
当然,这些都可以在以后慢慢解决,眼下正事要紧,这李如意说自己知道内幕,宴姒必定要挖挖看,她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你说她不是失踪,什么意思?”宴姒敲了敲桌子,好奇的询问道。
咖啡已经凉了,谈话还在继续。
李如意透过透明的玻璃墙,看向外面形形色色的路人,他们脸上,或带着笑,或带着怒,或忧愁,或懒散,或饱含欲.望……
“你知道七宗罪吗?”她淡淡开口。
宴姒循着她的视线往外看,闻言又转回来:“听说过。”
七宗罪,某教义对人类恶行的批判分类,分别为: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
他们认为,这是引发人类犯罪的根源,是一切罪恶的起源,是所有罪行的原罪。
“除去懒惰、暴食、暴怒这三宗罪,剩下的傲慢、嫉妒、贪婪、色.欲,就是真相。”李如意收回视线,“虚荣被归结在傲慢当中,但我觉得,它应该单独成为一宗罪。”
李如意表述隐晦,宴姒却没有觉得她在故作高深,反而因为她所说的话,内心发凉。
“月亮遥不可及,但总有人,因为它的清辉夺目,黯然神伤,滋生邪念。”
“邪念在日积月累中被慢慢放大,形成黑暗阴云,然后,月亮就消失了。”
然后,月亮就消失了。
宴姒怔愣出神,随着李如意话落,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天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雨水溅在玻璃墙上,形成水珠,从墙上滑落,形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痕迹。
宴姒呆呆看着,隔着一层玻璃,只是看着,只能看着,看着水珠滑落,看着它跌入地下,消融分解。
而她无能为力。
她……无能为力。
她不能捡起破碎的水珠,亦不能阻止它跌入地下,消融分解的命运。
良久,像是过了几分钟,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宴姒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叶冰离跟叶姝清是什么关系?”
李如意闻言有些惊讶,却也没有隐瞒:“她是叶姝清的堂妹,叶家发迹以后,叶老爷子就带着他们一家从乡下投奔来了。”
宴姒:“也就是说,叶家如今的成就都是叶姝清的父母一手打拼来的?”
“可以这么说。”
“但是叶董事长和他夫人出了车祸,唯一一个独女失踪,叶家易主,虽然姓叶,却也不是原来的叶了。”
宴姒闭了闭眼:“白淑晴呢?”
李如意:“白淑晴本名白渺,叶姝清曾经帮过她。”
“她以前不长这样,可现在,不仅名字取得与叶姝清相似,就连那张脸,也是有三分相像。”
宴姒睁眼,眼底一片冰冷:“卑劣的模仿者。”
李如意有些惊讶能从宴姒口中听到这类似于骂人的话。
下一秒,她就听见宴姒又吐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她表情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却仍旧答道:“徐殷宁,应该可以说是唯一一个能够站在叶姝清身旁的人吧,她们家世相当,成绩相当,各方面都很匹配。”
“但是后来她们决裂了,原因不明。”
不等宴姒再问,她自己就很自然的提起了另一个人:“还有李邵阳,听说他曾与叶家表示过要求娶叶姝清,但很奇怪后来跟他走得比较近的居然是叶冰离。”
想到先前看见的,李邵阳看向叶姝清的眼神,宴姒冷笑了一声。
七宗罪啊,嫉妒、傲慢、贪婪、色欲……
一切罪恶的原罪。
那不是失踪,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谋杀!
她们身上,叶姝清的气运,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张照片,是你拍的吧。”宴姒淡淡陈述。
李如意一愣。
宴姒继续道:“那张,谋杀性照片。”
凶手、参与者、导火索、被害人……
不,还缺一个。
宴姒眼眸锐利:“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如果这是一场谋杀,那一定有人是谋划者,有人是参与者,也就是真凶和帮凶。
普遍案件都是这样。
但,也有特例。
除了真凶和帮凶以外,还有另一个游离于案件之外,却对案件所有细节了如指掌。
那是……
“呵……”
一声轻笑。
李如意饶有兴致的看着宴姒,“我好心告诉你真相,你却在怀疑我?”
宴姒:“你不值得怀疑吗?”
李如意:“不……”
她笑着,宴姒看着她的眼睛,一股异样凭空出现,寒毛竖起。
几乎是下意识的,宴姒想要回头,然而后颈上突然传来的刺痛却让她猛地顿住。
女人仍然笑着,可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低沉的声音带着特定的沙哑,不能说难听,但的确刺耳:“恭喜你,凑齐所有真相。”
外间的雨渐渐大了,隐约还有打闪的雷鸣声。
宴姒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流动,她慢慢丧失了力气,眩晕感不断加重,恐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晕死过去。
眼前的女人因为眩晕被分割成了无数影像,那张脸上满是真相暴露后的恶意。
一场谋杀,除了有谋划者和参与者以外,还有促成这场谋杀的,
——操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