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三章 断岭

  天高地远一万里,云南府的天,还是姓朱,但归风婆子管。

  那风可真是霸道,碍事的云彩,一朵不留,被风撒泼似的撵着,在天上打着滚地往东奔走。

  可要了个命,梁正心说,眼睛才舒坦了几口气儿,那太阳又从云里蹿了出来,火烧火燎地烫着眼,于是赶紧眯缝起眼皮。

  “起!”掌旗又高举了旗,两个百户半跪着举平了铳,瞄着前头三十步开外挂起撑开的白布,那白布上描着人形。

  “给!”旗一放,两个百户一齐抠了消息儿,两把铳随着响动冒起的两道白烟,眨眼就让风婆子收了去。

  没一个打到地界,能耐不行,梁正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嘴里却说:“二位大人好准头。”

  这种虚情假意,自己不愿意说,可这两人大了自己好几级,就算屁能耐活儿没有,还是大人。

  跟着接过铳,撤了用过的子铳,又清了膛。卫剑锋接过子铳,脸上写满了咒骂,哼着气往子铳里填药和弹丸。

  你也气这帮废物?

  也难怪,云南天高地远,铳这家伙什儿在这儿是稀罕东西。那俩百户年岁不小,显是行伍多年了,却是第一次摸铳,能打得准才叫怪了。

  待铳溜子稍凉了些,梁正又拿绵条子蹚了一遍,才续上了新的子铳:“大人请。”于是又两个百户上前,这两个百户更老,也更孬,颤颤巍巍跪下,其中一个没等掌旗的发令,就抠了消息儿,砰的一声,铳半立了起来,铁珠石子儿都迸上了天,让一群围看的人吓了一大跳,跟着就是起哄嘲笑。

  一群祖宗!梁正看着叽叽喳喳的一群看客,小声叹了口气。

  自己以为,充其量十个八个人试铳,哪知来了几十号人。

  田尔耕的文书走的是急驿,早自己好久到了云南,招云南都司下辖的正百户以上来云南府试铳。两个意图:一是把戏做足,遮盖火药的真正用途;二是这些人里有元江府的武官,离了驻地,元江的沿路查验必定松懈,一行人好走。

  可没想到,这些百户来是来了,却都不是一个人,全都拖家带口,来看这能喷石子儿的新鲜玩意儿,还带足了吃的,像是来开席看戏。吃食可让梁正开了眼:炸蚂蚱算是不吓人的,还有黑乎乎一盘,说是水里没飞起来的蝍蛉,那东西竟然能吃?又有生鱼,剁成了块子,泡在黑漆漆看不出咸淡的水汤里,浮着看不明白的叶子,再拿筷子捞出来就往嘴里放,还有生猪血,凝成了块子,也泡在红汤里,这都是梁正看不懂的菜。给狼吃的?倒也有看得明白的,炸菜团子哪儿都有,米做的面条倒是一路上见过不少,就是滑溜溜,不算个滋味,还有跑山肉,说是猪肉,可那味道怎么吃也不像,糍粑饼子,干烤出来的饼,怎么是北方做法?这倒都是路上吃过的,着实不歹。

  小娃子也不拿筷子,手攥着往嘴里塞,边嚼边看铳喷烟,哇哇地叫好,满场子乱窜。瘫在椅子里盖着大缎被的老爷老太,见了这铳里的玩意儿飞上了天,也都惊得瞪眼,还有一两个给吓坏了,抚着胸口倒气儿。

  都是世袭的官,祖上、后辈,这都是大明脊梁?梁正好一阵苦,自己辛酸几千里,给他们送戏来了?这铳使的,好悬没点着了胡子。

  想起胡子,他低了头,瞅见了自己嘴边下巴上长出来的那片黑胡,真是怎么看都觉得稀罕。太监们都去过势,蓄不出胡子,便给仪鸾司定了不许蓄须的规矩,脸上丁点黑不能有,于是梁正就从没见过自己蓄须的样子。这次倒好,几千里路没人管没人问,算是把这辈子的都蓄出来了。

  听娘说起过,爹当年就蓄着胡子,两道长髯飘着,像庙里奉的关二爷。

  关二爷当年千里走单骑,护的是嫂子,自己哥儿俩也走了千里,送的是祖宗。

  新野住店夜里被贼踅摸,让二人虚惊一场,常德赶上了湘水撒泼,淹了八十里,走的每一步都心惊胆战,再到平溪,赶上了官府撵匪,断了驿道,来往商车一律开箱盘查,查到了火药,梁正拿出所有的文牒,仍是不放,差点去了卫所,最后私底下给了十两银子才放了行。

  闹呢?卫剑锋急眼了。

  “分不清谁是官谁是匪,交差办案竟然还得给贿赂。”卫剑锋恨得牙痒。

  倒不说钱多少,商车堵住路,耽误了工夫才要紧,要再进卫所,报回北京核查,这差不就见了光?

  卫剑锋是不依不饶:“这事,得报田大人。”于是在回报田尔耕的文书里也写了这事,梁正盘算了盘算,让他去了这块:“写也没用,给田大人心烦,这些官兵,今天是官收银子,明天匪来了,又换了皮当匪,还是抢银子,横竖是求个发财,回信过来查办,鬼知道他到时是个什么?没准都死了。咱这一路,只求平平安安让物事和人到了,就是功。是非闹腾,只要没坏了咱的事,随他们去。”

  能活着就活着,能忍就忍,这乱世,能怎么办?

  再往南,正经到了贵州山里头,二人就再没睡过全乎觉,换班睡觉不说,夜里还得擎火把绕着客店转,再没了入湖南前的踏实。有几次梁正都瞅见了房上的人影,于是摘下枪来走能耐,还拿铳练了几下,才把人吓跑。

  最险的事出在清平到龙里的路上,赶上了匪被官兵撵得没了活路,就堵在官道上,挨着车地抢东西,还点了火,拿着火把要扒车,梁正没办法,下重手伤了几个,匪还是打不散,到最后,连老陈一伙马夫,还有阿大阿二都拎起了棍子,跟着打人,最后还是卫剑锋豁得出去,点着了铳,朝领头的给了一铳,那人没见过铳,被突然冒火的棍子吓得魂飞魄散,又被打坏了胳膊,带着人没命地跑了,众人方才得脱。

  大明横竖上万里,自己才见过哪儿到哪儿?这些匪要是有活路,谁会做这会没命的营生?这天大地大,又得有多少委屈苦难?

  爹娘保佑吧,自己一路拜着爹娘牌位,不求升官,不求富贵,只求爹娘让正儿、锋儿顺当地完了差,回北京踏实过日子。

  梁正又伺候完接着试铳的武官,抬头看了看天,差不多了,日头到了天当中,那铳扛不住没完没了地试。

  “佥事大人,怪小人叨扰,得歇铳了。”梁正朝领头的指挥佥事躬身说道。

  那佥事王弦是个小年轻,显是也承了世袭。连看了两天试铳,竟是没厌,眼神全在铳上,看见打准了的,不断地叫好呼哨,听梁正说停,看都不看他:“再玩会儿。”

  哎?

  玩儿?那是要人命的东西,梁正心里叫苦,两把铳连着使了两天,就算一路上自己好生擦养,也扛不住折腾,真怕爆了膛,这些武官虽然身在远藩,但搞不准个个都在京里有依有靠,都是祖宗,伤了谁,都不是自己能兜的。

  再说,哥儿俩比伺候爹娘牌位还仔细的硫黄火硝,让他们在这儿当砸炮儿似的糟蹋,自己也心疼,这费了一斤,开矿时就少一斤。

  梁正正琢磨怎么回他,一直在身旁的陆北阳说:“我看,歇了吧。”说的时候手插在怀里,也不看王弦,不把他当回事似的,“几十个人,试了两圈儿,我看行了。”

  这是爷,云南左卫的千户,也是锦衣卫千户,比王弦官小,但直属田尔耕,是锦衣卫在云南的顶头,腰杆子比这场上所有人都硬,田尔耕所说的在云南的接应,也是他。

  见他说话,王弦撇着个嘴,抬眼看他:“没玩够呢!”说完又凑了凑身子,央求陆北阳,“要不,把东西留这儿,以后慢慢玩?”

  闹呢?

  梁正心里一急,他要是真拿官衔压着自己,硬留下火药,这趟可就白来了。

  “王大人。”陆北阳放下手,斜着眼睛看着他说,“田都督交代,铳、药,试过后都得回京,这是规矩。”

  王弦低下眼睛,小声嘟囔:“又不缺这两把,留了也就留了。”

  不能总让陆北阳挡,自己也得攒劲:“回佥事大人,临来时田都督一再交代,这次来给云南的大人们试铳已破了例。眼下辽东战事吃紧,每把火铳都是记着号儿的,留在云南虽是没多大要紧,但若是其他州府知道了,也要,那田都督那儿就周全不开了。再者说,这铳虽是好好造的,但咱这儿风干物燥,火器无眼,要是爆了膛,那是真能把人脑袋崩飞,哪怕只是迸出个火星子,伤着各位大人,小人跟田都督没法交代。小人斗个胆,大人要真是喜欢这玩意儿,赶明儿再进京时您移驾来神机营,小人伺候大人再试,您看可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王弦仍是磨磨叽叽,陆北阳脸一沉,喊了声:“来人啊,撤铳,收营,谢田都督。”

  哎!

  这时候,谁胳膊硬谁说话管用,场下的校尉掌旗都是左卫的,听了上官发话,纷纷喊叫着:“谢田都督。”跟着撤了场下的家伙。

  “话说得漂亮,田都督没打眼。”回卫所路上,陆北阳和梁正共乘一车,说了起来,“这云南的官,多是从祖上从南京配过来的,还守着老爷脾气,以为自己了不得似的。要我看,还不抵你会办事。”

  “大人谬赞,小人尽本分而已。”

  “这铳,就试到这儿了,后面犯不上费事。田大人信里交代,让你们尽早离,别耽误。”

  “是。”梁正答道,心里却想这陆北阳不知是否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计划。

  但这人老辣,即使知道,怕是也不会跟自己提。

  试铳的地方没设在云南府演武厅里头,为了躲开人多眼杂,就选了几十里外杨林镇靠南的御所林里,杨林镇是个守着驿道的镇子,往来车马进出云南都在这儿过,梁正几个就住进了邻近的卫所。

  “路上使的鸽子。”到了卫所,陆北阳直接引他进了后院的鸟房,养的都是短嘴勾眼瓦灰。

  “都是打小养在云南府的,训教妥了,原本是报灾使的,这几年太平,正愁怎么用,你来了,也算给它们条活路。”说着开笼子掐起来一只,红眼仁,白条嘴,瓦灰色的脑袋,脖颈一圈亮闪闪的紫,咕咕咕地哼着,还抻缩着脖子瞅梁正。梁正在宫里见过太监们养过这个东西,没想到在云南竟当信鸽使唤。

  “只要路上没起了天灾,个个都能回来,这畜生眼睛好使,能躲开鹰。”

  说着让身旁的小厮拎来了鸽笼,拽上了十只,捆住了膀子塞了进去:“膀子都练过,十天不拆绑也死不了,过了十天,拆了在笼里动几下就行。也不必喂,放了自己会找食儿,若一时半会儿放不了,就喂点寻常的稻谷。”又给了些递条子的小信筒。

  田尔耕曾经交代,到了金坑,多放几只报方位,免得出岔子,十只该是够使了。

  先前到了后,就退了老陈一队人,给足了尾钱,老陈欢天喜地。接下来的活儿就得靠本地马。于是又牵来一队,也是老陈用的滇马,但是军用的,头短,耳朵尖细,不善快跑,却能攀爬,这些都是左卫调训出来的货马,翻山扛货,尤其好使。

  正查着,卫剑锋领着韦家兄弟回了来,几大麻袋装着东西,梁正自是知道那是采买的铁器工具,陆北阳却不知,也没问,知他们要勾兑,就没再待,临走嘱咐卫所的主事,好生招待。

  卫剑锋瞅了左右没人,打开麻袋,给梁正看:“补买的铁尖,二十把,槌十头,撞头三十,这镇子小,也就买了这么多,再多,说是要去云南府和元江才有,要不在那儿再补?”

  梁正琢磨了一下,问阿大:“这些,够不?”

  阿大讲:“坑里应该还有,这些是补缺的,够不够,难说,得看顺不顺。”

  “先对付着,不买了。”云南府和元江比这镇子人更多,一下子采买大批挖矿的家伙,引人猜疑。

  又盘了盘硫黄火硝,两天试铳,使了三成,和自己预估的差不太多,余下的,兴许开完山还能有富余。

  “哥,咱啥时候走?”阿二问。

  着急了?想赶紧回家?梁正笑了笑:“知道你想赶紧回去。收拾收拾,这就走。”

  哎!兄弟俩答得脆生,归心似箭,哪里留得下半分耽搁,草草扒了两口饭,众人就上了路。

  从杨林到云南府,不过几十里,都是平路,众人上路,没半点耽搁,到云南府时日头还没到天腰。

  这云南天长,能再走。于是绕了南泽,过晋城,日头才低了不多,驿道边不断店和村落,又挨着大府,自是不惧盗匪,于是破了天荒,众人走了夜路,住在了澂江外。

  阿大讲,出了澂江外,还有四片大山,要走六七天到最山窝子底下,就是元江府,再上山走七八天,就是坑里。说的时候,藏不住的喜。

  之后再上驿道,梁正强压着阿大、阿二归家心切的性子,仍是平稳着走,待到了元江府,已是六天之后。

  那元江府,怕是云南这一路走过来最惊心的一个地方,从山缝子里钻了出来,就是一股团着胶着的热浪,怎的热上了?云南这一路,虽是日头晒,但好歹算是清爽,唯独这一处,热出了谱。

  梁正打望四周,元江府原来是片山间大谷底,怪不得这么热。那东南西北的粗山,全然不似来路上的绿,山干石燥,只稀稀拉拉几片绿皮的山头,如同粗糙的帷幔,圈拢着拦住了云,任那炉子似的日头烘烤眼前的土地,莫说岩土皆被烤成了焦红和黄色,即便沿着峭壁灌下来的那条江,竟也是同一般的焦红色,不对,比土还红,分明像是铁水。

  那金子,就是这水冲出来的?

  “元江地矮。”阿大说起,“江水头子没见过咧,爹说是从天上来的,一路跑,拽下来路上的土末子,还有宝贝,到了元江,水被四面硬山给困住了,宝贝过不去,就只好顺水被踹进了山缝儿,咱坑在这条水的支脉上,爹说,铜和金就是这么来的。”

  硬山狂水出丰金,田大人给找的师傅,也这么说。

  “元江府,咱不进了吧?”卫剑锋凑了过来,小声问。

  “不进。”梁正瞅瞅日头,“再走。”

  从现在起,得画路图,卫剑锋自是没忘。阿大在最头前带路,自己随后,身后是马队,阿二在驴队中间撵着,卫剑锋在最后,逢路口、界标,便记下。

  这一路,才叫真正的风餐露宿,一行人在深山之中辗转翻越,只能住在沿路的庙里,又或是借住在没房的打尖小店。自然是免不了担惊受怕,但所幸沿路民风淳朴,人又少,走了几天,只见到几个走山货的货郎,还有点村民,都是夷人的装扮,说话口音都似阿大、阿二,见了他俩,都如同躲瘟神一般,远远地离了去。

  “咱矿民,早些年,都是死命鬼,天天刨土,一身烂泥,一条烂命,说死就死,这些村民,都嫌咱命脏、身子脏,不搭理咧。”阿大咧着嘴笑,阿二又跟着说:“听爹说,再早年间我们没来的时候,本地人还和外来的挖铜的干仗,打死过好多人。打到最后,本地人都怕了。”

  “官府不管?”梁正问。

  “官府?管腚咧,老爷们谁乐意进山?他们嫌脏咧,收铜都得咱给搬到元江。再说,死的要么是夷人,要么是挖铜的,哪个都不是他官家的,他管?”

  这些事,对在北京打了一辈子旗的梁正来说,隔得太远,但那些官只管收成不管命,自己都能想象得到。

  “你们现在,不跟夷人打吧?”

  “不打,不打。”阿大直摇脑袋,“我们爹不会。”

  身后的卫剑锋插了嘴:“不打夷人,却对自己人狠,北京到这一路,我都嫌怕,你俩跑去能不能活着到,你爹就没想过?”

  阿大、阿二一听,都耷拉下脑袋,梁正瞪了卫剑锋一眼:你又泼人家一脸冷水?两人都快到家了,就让人高兴高兴算了。

  好在路上,半点岔子没有,只是那沿山钻谷的路,岔路纷密,又似是无个穷尽,碾磨着众人的耐心。

  行到第五日,竟是走上了山尖,趁那云雾消散了片刻,才看到了这片山的全貌,虽然一路上阿大、阿二很多次地对他讲过,但此刻,终于近在眼前。

  这是片悬在云里的群山,似是一尊尊披了绿袈裟的佛陀,稳坐着,盘算着江水的进贡。山上目光所及之处,是无边无涯的林子,山尖有松,被风裹过,枝丫摇摆,如同涛声。这松拿来做炭最好,王恭厂那个鬼交代过。

  下到山腰,松就渐少了,插在其中和底下的,是低低矮矮的闲树,有麻栗、桑、桃树、甜梨树,还有从贵州一路过来看到的木姜子、漆树、黄泡和紫泡、野茶树、珠理果,路过了岔路或是庙前,还能看见大香樟子树,盖顶之大,比孤子营的院子不小,还看见一棵梁正这辈子见过的最粗的楠木树,上面栖满了鸟。这些都是梁正认识的,还有些叫不上名的,大叶如同蒲扇的怪树,树干长着刀剑似的外皮;还有树上吊着黄红色、似是梨又似杏的古怪果子,和路边一些低矮却叶子有倒刺的红树,走过时,直划脚。这些都叫啥?

  “骂婆娘树、佛头。羊屎果,腚尾巴,那果子可不能吃,吃了尿不出尿。”阿大胡乱地答他,眼睛却紧盯着山谷下的一条河。

  “快了,是咱家的河。阿二,看见没?”阿大朝弟弟吼道。

  这小子,心思早飞回家了,梁正心里笑,换作是我,怕也会如此。

  路,快点到头吧!脚下的山路并不宽绰,较官道、府道窄了些,但拉矿拉木的车多了,时候一久那山路竟也有几分平整,在这山里辗转腾挪,时而上山,时而下谷,岔路众多,且似乎都长得一样,几分不出东南西北。果真印证了若不是韦家兄弟带路,这坑怕是真的会埋在这深山之中,谁也找不到。

  但路再难走,也有个头。终于,梁正听到了那句他早就想听到的呼喊。

  “坑!坑!看见坑了!”阿大兴奋地叫,阿二一听,紧蹿了几步,也上了来,跟着叫道:“是坑!哥!”

  两个人紧抓着手蹦高,梁正心里也是一阵喜,阿弥陀佛!爹娘保佑,兄弟们保佑,这一路颠沛辛苦,终于到了地界。

  “剑锋!”梁正回头喊着兄弟,却没听见他回,于是扭回头看,却看见卫剑锋铁青着一张脸,绷着眼,紧张地向山上和前后左右打望,手紧扣住刀。

  “咋?”梁正心里一揪。

  “不对劲,有味儿。”

  “味儿?”

  “血!有血……”

  话还没说完,卫剑锋眼睛瞪出了眶子,铿的一声,掀胳膊拽出了刀,厉声喝道:“豹子!”

  天!

  梁正猛抬头,头顶树丛里飞出一团黑黄色的畜生,顶着脸蹿到众人一丈外的路上,跟着树上咔嚓一声,掉下半扇死鹿。

  好大一条!梁正汗毛根根都立了起来。

  这豹子,怕是赶上了老虎大小,较宫里养的豹子大出宽出了一倍。遍体金黄底子,铜钱花,尾巴跟梁正的枪一般长短,正受了惊猛甩,呼呼扫着风,打得身边的树枝子噼啪掉了几枝。一块还没吃完的鹿肺子挂在牙上,那双眼睛像对铃铛,眼仁儿长得跟箭头相似,死死盯着他们。听得了卫剑锋的喝声,它显是也起了怒,趴伏在地上,头脸低着,弓弯了身,全身硬毛奓起,嘴里嘶吼着,四颗飞镖似的大牙龇亮着,活活是头杀人的豹子!

  梁正心里一寒,跟着就想起要命的事,马!

  脚下的马显然吓惊了,随着梁正的心思直立了起来。这些马虽都是云南府的战马,但猛地钻出头豹子来,仍是扛不住怕,打着鸣地往后倒退,跟着就撵了后头的货马,堆挤在了道上。

  梁正心塞到了嗓子眼儿,马身上驮着火硝硫黄,挨着就是山谷悬崖。

  好死不死,辗转几千里,要坏在坑门口?梁正心里似是挨了一火铳。

  对,火铳!

  “铳!”梁正喊,铳在卫剑锋那儿。

  “来不及!没挂子铳!”卫剑锋也急了,声音走了腔。

  要了个命!

  “退!你们拉着退!我挡!”梁正大喊,跟着跳下马,拽下枪,冲了上去,拼了!

  “哥!”韦阿大一声暴吼,拦在梁正头里,小声说,“别动。”那脸,是梁正从没见过的阿大,冷静、沉稳,好似换了个人。

  跟着他转过身,低声对那豹子叫了声:“爷爷!”

  哎?

  什么爷爷?

  阿大没理他,埋着腰,挪着步子向了前,也是奇了,那豹子见了他,竟闭上了一直龇着的嘴,身子似是也抬了些微。

  “爷爷,是阿大,您再看看,听听。阿大回坑哟。”阿大跪了下来,双膝着地,用梁正没听过的温柔声音对豹子说,“这两人,您没见过,帮咱来打坑,不是歹人。”

  这豹子,听得懂他的话?那豹子听了他说,直了直身子,往侧里挪了几步,扫视这一群人,蒲扇大小的爪子拍打着地面,爪子里握的是杀人钢刀,眼睛如有一团迷雾,中间那道眼仁儿又似是霹雳闪电,照得梁正心里犯虚。

  “是管山的山神爷,一年见不着几次,我们见了它都得拜。”

  “剑锋!”梁正也弯下了身子,和阿大一样拜了下去,“爷爷,梁正、卫剑锋,京城来的,给您添烦了。”

  阿二见他跪下,高兴坏了:“哥,好使!爷爷分得出人好歹,他认你!”

  果然,那豹子的尾巴静了下来,又甩了甩头,身子渐渐扳满了起来。

  “哥?”又一声叫,从头顶林子传来。

  是个女声,尖厉嘹亮,竟比路上听的苗家女人放歌时的气力还足。

  那豹子听见叫,也是一激灵,没再搭理众人,轻晃着尾巴蹿下了路边。

  “花儿?是花儿?”阿大腾地站了起来,也吼了起来。

  “是花儿!”阿二也叫道。

  话音还没落,头顶树林里似飞一样跳下来个身子,脚一蹬地,直撞到阿大身上,紧抱住了他,哇哇地叫:“哥!哥!”

  “花儿!”阿大也叫,撕心裂肺,伴肩走了大半年,从未见阿大如此欣喜过,这是见着了亲人。

  阿二也蹿了过来:“妹子!花儿妹子!”

  “二哥!二哥!”那女人也号,哇地哭了出来,伸了只胳膊,紧搂住阿二。三个人,就搂成了一团,又哭又叫,拜天又拜地,说的都是听不懂的土话,但看得出,声音里都是无限的欢喜。

  是到家了,梁正回头看了看卫剑锋,他仍是平时般板着个脸。

  自己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不爱露个笑。

  仨人哭闹嬉笑了好一阵工夫,那女子才从二人怀里露出了脸来,打望过来,朝他二人笑。

  是个圆脸,好看!让人一看就有股子欢喜。这女子绷着皮的顶圆额头,弯弓眉,杏仁眼,腮帮子鼓鼓的肉,满满的嘴唇瓣子略微翘动,独边酒窝边上,是颗尖虎牙,笑起来比云南府的日头还晒眼,眉目间带着几分山里女子的粗悍,却偏又面皮儿白。是从没晒过太阳?全不似沿路见到的夷人女子,像足了北京冬夜下到清早的新雪。

  “雪花,这俩哥,也得见。”阿大牵着她过来。

  哎?竟然真是想到了?叫雪花?梁正一愣,也行了礼。

  “这是咱家妹子,雪花,梁正大哥、卫剑锋大哥。”

  “哥,哥!”那雪花似是有点傻气,弯腰就要磕头,梁正吓了一跳,想扶起,又不好伸手,忙躲开:“这怎么?”

  这女子,怎么磕上了头,竟然不懂见了生人的礼数?再一看装扮,明白了,她背着把大半人高的长弓,穿的衣服看不出男女,是身粗麻未漂色的大长褂子,腰里拿腕子宽的硬布胡乱地一勒,上头还挂了两只兔,弓上钩着只野鸡,腿上是条墨色的阔脚长裤,颜色褪了一块一块,还短了一裤腿儿,脚底板下,是双缺了小半截倒正合脚的男草鞋,这么一身儿裹在身上,整片脖子,小半截膀子竟露在外面。这是个打狼抓鹰的母豹子。

  阿大大笑:“我这妹子啥也不懂,一辈子在这山里,没见过生人,比我还不如。”

  那雪花,就只咯咯地笑,似是也不知道害羞,更不知道腼腆,直愣愣地瞅着自己和卫剑锋,好似看到了什么稀罕东西。

  那笑,那眼神,比自己见过的女人都热!梁正不由得觉得自己脸有点烫。

  “两个大哥,都是京城里的好官,给爹带了赏,给咱带了火药。”

  “是呀?”雪花回了头,跟阿大说,“我还说,你俩拿着包袱一路跑没了,不知道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哪一年才回,我天天跑上山瞅啊瞅,瞅你们回,可怎么瞅也瞅不着,以为你们死了。爹说,大不了就死了,我就跟他红眼,他就骂我,我……”说着,竟说不下去,又哭了起来,那结实身子一颤一颤,刷子长的眼睫毛挂了泪,泪球子明亮剔透,摇摇晃晃坠到了脸上,竟站不住,箭似的啪啪滚落到了地。

  梁正听懂了大概,心里也不由得一酸,从小到大,好像从没人惦记过自己和卫剑锋,没名没姓的俩孤儿,还不如阿大、阿二有人挂念着。

  “先走,到了地儿,随你们叙旧。”身后,卫剑锋捏着驴队的大绕,把受了惊吓的马又规整齐。

  这孩子,没个时候,专挑人麻筋儿痒痒的时候戳,梁正心里一笑,倒是得赶紧,眼看着到地儿了,别再出岔子。

  那坑,可不就在山底下吗?放眼望去,在云缝子里头若隐若现。

  那是片山间谷地,在漫如波涛的绿色之中,有三座一点绿色没有的秃山,还有座和那三座山一样秃的半截断岭。怎么就这几座山不见了树?再一想,是了,就着矿坑的木头,该是都伐掉了。

  最高的那座秃山旁,一条大河侧着流了过去,从高处看,那水虽不如元江的红水宽阔,却也不歹,像条绿带。上段奔腾暴躁,水花砸着山石迸起黏糊糊的沫子,排队冲下了坡,下段进了谷,想来是够深且宽,那水一下就瘫了下来,沫子消失不见,只剩了绿水服帖着平静淌过,冲出一片鹅蛋白的卵石平潭,然后拐个弯,就奔了南去。

  沿着路再下,谷地间就露全了出来,好大一片,够盛下五六万兵的大小。沿脚下路向山谷扑散开来的是一汪汪水田,和一路上见过的梯田一个模样,虽是数不多,但显是足产,水好,稻就丰。再往下看,水田漫出去的水,正适合种菜,大片叶子,是还没成,不知道是什么,想来是自己没见过的本地菜。菜园子边,也圈着牛,是南方的大角田牛,扛得住水里的差事,比北方耕牛粗糙许多,此刻正喷着鼻涕啃草。还散养着三两头驴,正做着龌龊事,全不顾身边叫嚷着扑腾着翅膀的田鸭。

  这是片矿民自给自足的天地,怪不得出金,好山好水好灵气。

  可怎么没人?

  “怎么见不着人?”下到山谷里,梁正问阿大,那田地里毫不见有人耕种,谷里也不见有人。

  “头两天山神爷给过雨,按规矩不能进田,人就都在坑里。”雪花不等他哥说,抢在头里跟梁正说话,眼睛又是一眨一眨地笑,看着他。

  梁正心里一喜,倒不是全因为这雪花的笑脸好看,而是自己跟阿大学的土话这雪花竟能听懂。

  “闷亮了?”阿大一愣,略有紧张的样子。

  “没。”雪花赶紧答道,“爹是担心,让都下去看着。”

  “那就成。”阿大好似松了口气,“这坑里头,规矩多。你们刚给山神爷磕了头,可还没拜矿神爷,今天进不得坑里头去。先在外头放下东西,花儿,你留这儿陪着哥,我们进坑吼爹出来。”

  说着,阿大、阿二跳下了马,往山脚下的洞口跑去,边跑边叫,叫声中满是欢喜和激血。

  那雪花听了他们遇到了豹子,眼睛瞪得好大,问了起来,知道他们磕了头,又是无限的欢喜,竟拉住了梁正的手,害得他羞红了脖子,赶紧转身打量起这个坑,顺势抽出手来。

  这就是出那金子的坑?

  站着的地方是片平地,算是谷底,再往前,就是那坑口,秃山脚下一个大的坑口,三四人高,高处还有一个小的,俩半人高,洞口都宽阔,估摸可以并排进车,上下用木道连着,也能走动。两个洞口都用人腰粗的硬杉做了洞框,围住四周。这是防山崩的?梁正心说。

  再看四周,洞口前引过了一湾水,由河北端引入,顺着地势做出了高低,由南再入了河。这湾水浅,许是拿来冲洗矿石的。水边上一个小土坡上搭着几座木屋,虽是粗木搭的,但仍有梁有檐,工工整整。

  “哥,那是矿房和炭房,挖出来的铜硖头,还有坑里用的柴炭,都堆在那儿。”雪花见他看,讲了给他。

  “你们打铜,在那儿出?”梁正又指着木屋外十丈来处,那是几个两人高、大石头外头糊了泥的物事,像是烧砖的窑。

  雪花点头,又是笑:“那一堆都是,不过今天不开炉,开炉是大事,得拜金火娘娘。”

  梁正听工部的人讲采金时听过,说采矿是窃江山之宝,只有皇上本人进坑才能不遵规矩,其他人等,莫能不从。而这云南,除了天下皆通的规矩外,还有本地特殊的讲究,禁争尖和夺底,说的是不能争矿,断别的矿路。禁执持凶器,说的是不许带凶器杀物进坑,否则断手脚,更禁烧香结盟,是说不许矿民结党交拜、自称团号。自然这些都是官家给矿民定的规矩,为的是矿不生乱子。

  还有矿民自己的禁忌,不分汁水、有水、闷亮、盖被是四害,矿民千方百计要躲。还有语忌,封要为丰,忌矿之封;土念作塃,忌的是吐音;石念之硖,忌音失。林林总总,多如牛毛。

  讲了几个给雪花验证,她竟听出了自己的学问,拍着手叫好。

  “住的地方在那儿?”卫剑锋冷冷地问了一句,“怎么就一间?”断岭脚下的土坡上头搭着个矮顶宽房,齐着土坡两头建的,比炭房和矿房大出许多。上头也铺着木梁,加了油毡和草顶,一般的工工整整。

  雪花看卫剑锋一直冷着脸,似是有点怕他,点头不敢笑:“都住那儿,你们来了,看爹怎么说,兴许要再搭个房。”

  屋开了两个门,分左右,虽说是男女各一侧,但终归还是住在一处,道外的人,缺教化。听阿大、阿二讲,他们坑里一共五十六个矿民,都挤在一间房里,倒真是简朴。想来也是,矿民在大明各处,都是草民里的草民,大山里淘矿也是淘命,吃的苦比享的福多得多。

  “可是不易。”梁正跟雪花说。

  说话间,远处的矿洞口喧哗一片,奔出来了人,阿大、阿二领头,跟在左右的是一群光着臂、敞着胸的汉子,都披头散发,满身泥浆顾不上擦,其中也有女人,穿的和雪花一样,简陋朴素。七八个汉子,抬着个粗木夹上椅子做的木轿,上头瘫坐着一个老汉,随着木轿的颠簸晃荡着身子。

  那就是他们爹?这个金坑的矿主?走近再看,分明就是个老农,一个被年岁和辛劳折磨着的年迈老农,白发脏乱,从头顶双鬓胡乱地垂着,脸颊瘦小,灰白长眉耷拉在眼角,密密麻麻的褶子盘在脸上,似是被人用刀划出来相似,那褶子里又挤满了污色,竟分不清是矿里的土泥还是垂老的青斑。老败、衰残,加上病入膏肓,整块麻布做毯裹起来的那个身子,裤管里的双腿无力地垂着,随着木轿的颠簸甩来甩去,似是毫无筋骨。

  刹那间,梁正心里涌起了对这老人的可怜,一辈子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山老林,好不容易挖出来块震天动地的金子,却不敢自己留着,那宫里的皇帝整天什么都不做,却敢说那金子是他的。

  “爹,梁大哥、卫大哥,京城来的,带了大官们给你的赏!”

  阿大在那老汉耳边大声叫着,老汉侧着耳朵,听了两遍,呆着眼睛看梁正。

  若说这老人一身唯一有生机的地方,就是眼睛,仿佛不该长在这衰老的身子上,那眼仁儿明亮清澈,是许久不见阳光,未被晒出过泪的缘故,韦家兄弟的眼睛,也是这样。

  “大人?是京城里的大人?”老汉发呆了好几口气工夫,忽似是抽筋般,猛地用力喊叫,喊出的声音却几不可闻。

  “是大人。”阿大回,“给你带的赏!咱那块金子,大人们拿着了,封了你的官!”

  “官?封我官?”那老汉又嚷。

  “是,是封您官。”

  可真好使,那老汉竟似一下又活了起来。他在笑?看不出来,只看到他用力支撑着身体,宣布道:“扶我起来,扶我!我要见皇上!”

  轰的一下,眼前的矿民笑成了一团,叽叽喳喳地围着老汉嘲笑,梁正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转过头,看到了卫剑锋,他似是浑不关心众人的嬉闹,冰冷冷的脸上毫无笑意,双眼紧盯着那黑洞洞、似乎看不见底的矿坑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