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仙侠武侠>探金【完结】>第十二章 并骑

  别人也管他叫爹,但和自己叫他爹,是同音不同味儿,天渊之别。

  爹曾说,收了他,是老天给的福气。自己只一个身子,却让爹有了一儿一女。

  临出京的那天晚上,爹叫他进了司礼监,给他送行,这是每次使他走差、用他杀人前都走的惯例。

  爹那么多义子贤孙,什么崔呈秀、田尔耕,可能让爹在司礼监内厅里没人伺候着两人一起吃饭的,天底下,只有一个自己。

  饭桌上,爹虽仍是一言不发,但带着笑,他们谁能见着?听自己说话、给自己夹菜的,是当今大明最有权势的第一人。

  他也给爹夹菜、倒酒、盛汤,讲他在宫外头听到、看到的市井闲事,爹那时候的笑,就像他第一次和自己吃饭时那样。

  在他身边独处时,自己是百依百顺的宝贝女儿;出门替他办事杀人时,自己是赴汤蹈火的孝顺儿子。

  可爹老了,自从爹掌了宫里宫外的事,就一天天老了。大明江山社稷这辆破车上,只拴着爹这一头老牛。

  吃饭时,看见爹额头上有了新的褶子。再强的人,也敌不过额头数道褶子,每多一道,就是阎王在生死簿上记下的十年。

  这黑菩萨更是如此,年轻时煞神一样的人物,到了老,能耐终归有了个尽头。

  先是钝,自己一路跟来,没听到、看到;再是慢,自己的长刀从他叉尖里钻了进去,竟能拦着;还有弱,年轻时的手劲消失殆尽,刀叉相碰,自己不过一抖腕子,就破了他的劲儿,扎进那赛青身子的口子,就才不过寸许。

  好悬,自己过来得再慢一个眨眼,这矬子就成鬼了。

  该死的老鬼,差点害了事。

  宝敏压着怒气,笑着说:“黑爷爷,您唱的哪场啊?捅起自己人啦?”

  手底下却丝毫不松劲儿,刀叉绞在一块儿,万一这老鬼再撒泼,还得预备着。眼瞄了瞄地上的赛青,见他眼睛翻着白,不省人事。这人可真不像个锦衣卫,孬得没个样,才见了点血,竟然晕过去了。

  废物玩意儿,宝敏心说。

  又一想,不对,是给捏住了脉,怪不得。

  黑菩萨没料到宝敏竟然跟着他们,更没料到会挡了他一叉。老头哼了一声,不能拔叉,也不能再动手,就僵着,一嘴的没好气儿:“我还得问你呢,拦我?这黑驴腿子没规没矩,没开园子就想看戏,咱的事要是乱在他身上,怎么说?”

  话是没错,这小子冒冒失失,看了不该看的。不过也想得通,自始至终,这人是这一队里唯一一个不知道案子的人,傻跟着跑了这么远,不起疑才怪。黑菩萨准是路上瞧出了他心神不宁,才偷摸跟着他,怕他捣了乱,倒真是果不其然。

  自己呢?自己跟着这矬子是为什么?竟想不起来。

  “可按我爹的意思,这人有个能耐,在路上用得到他,您要真送他走,才是乱咱的事呢。”宝敏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鬼,你可别多问你不该问的。

  “去那金坑的路没图,老田派去押送的人会沿路画路图,但终归只是一张,出个错,或是那两人不可靠,动了歪心,就失了一切的关键。”下差时,涂文辅交代,“那个拿了金子的锦衣卫,老许试了他几次,画影能耐不差,带他跟着那一路人,再画一份路图,左右对上了,才算稳妥。到了地儿,他画完,自有给他的说法,你不必管。”当时爹也在,显然这是他的安排。

  宝敏想着,这事该不该跟黑菩萨说?

  “用他?跟我可没说到这一疙瘩,我还心说干吗带这么个废物玩意儿,俩长短腿蹦跶,给咱耍猴戏解闷儿来的?”黑菩萨眯着眼,又笑着看了过来。

  他是不信,个老东西,滑。索性跟他说了,免得后面再出岔子:“到了云南找那金坑,得再画张路图,就是他画。”

  黑菩萨恍然大悟:“噢,怪不得了。”又打量了打量赛青,“这人下听头趴夜儿的手艺,倒是还行,画影估计行,行。”

  给爹做事的规矩是,每个人只知道自己该知道的那块,多一分一寸都不行,给杨振的、给黑白花仨人的,和给自己的,都只是零碎的片段。这防的是同谋,也防线头。多少年来,自己习惯了这么做事。

  “不过丫头,”黑菩萨又阴阴地笑了一声,“小老头儿我瞎说一句,你可不能动了凡心。”

  啥?宝敏一愣。

  凡心?

  我去你妈的!

  “我要动凡心,那也得朝您,论资排辈,头前的是您。”宝敏给了他甜甜一笑,一刀切了你得了。

  “我?”老鬼打个哈哈,“老喽!要不然也不会让你挡住那一下。”

  少他妈废话,知道就赶紧把叉子拔了,再不拔人就死了。

  还没等宝敏再说,老头眼一抬,闭了嘴,宝敏跟着也矮下了身子。

  有人?

  城门下头,正有人要进去,听见了说话的响动,擎着灯弓着腰拐弯过来看,两人搀着走路,一个人拿锣,另一个人拿着梆子,是打更的要去上更。嘉靖之后穷苦人多了,各地就把打更的差给了花子乞丐,报时辰连带着防贼。

  黑菩萨噌地从赛青身子里拔出了叉,脚底下抹了油,蹿了出去。

  坏事了!宝敏来不及想,也跟了上去。但慢了个眨眼,就再没跟上趟,再一眨,黑菩萨绕着弯溜到了树的阴影里,两步急跑飞了出来,手里亮光一闪,钻了一个人的脑袋。那人哼都没哼一声,矮着身子躺下了,手里的灯掉了地,照着了脸。

  是个半老的瞎子,眼全翻着白,脑顶上的洞里,呼呼地冒着血。

  爷孙两个?

  旁边是个七八岁的小娃,忽地见爷爷躺在了地上,旁边又多出个人,吓得连喊都忘了,黑菩萨反手倒提叉,撩了上来,直奔小娃面门去了。

  王八蛋,怎又乱杀人?还是个崽子!

  钻!

  宝敏又是一刀钻进了叉子,在叉尖要戳进小娃脸前拦住了黑菩萨,跟着手再一使劲,拽,生把那叉拽出半个身,这一次二人都使了全力,拽出一溜儿火星子。都动了杀心,手一搭上,谁都不敢停,更停不住,不过几个闭眼,就架了十七八招,一串霹雳炮仗,刀狠叉急,奔的都是对方要命的地方。

  “疯了?”宝敏骂道。

  “你才疯了!”黑菩萨也急了,手里的能耐却丝毫没停。

  这一打岔,那小娃大难得脱,没了命似的转头急跑,快跑到城门处,就要喊。

  要坏!

  “别喊!”宝敏话还没出来,树林里头就飞出个东西,带着尖锥子,正砸在小娃脑袋上,一声骨头响,那小娃天花盖子砸飞出去半个,血迸出去一片,打在墙上。完了!宝敏一叫苦,是花哑巴的飞锤。

  那声响,倒似是鸣金收兵的鼓点。正赶上刀叉又搅在了一块,两人算停了下来,但谁都没拽出兵刃,仍是搅着。

  “手倒快。”黑菩萨站定了,对林子里出来的花哑巴阴阴地说。

  花哑巴嘎嘎喳喳地笑着,拽回他的飞锤,抡了两圈,甩掉上头的血污,瞅着小娃的尸体,像看着个宝贝。跟着,白片子伸头甩脸的也从林子里钻了出来。

  王八蛋!宝敏心里的火,冲到了脑门。

  这两人一个老瞎子,另一个小崽子,哪个看见你们要紧了?杀了,才是节外生枝。

  黑菩萨转过头来,盯着宝敏的脸:“丫头,这俩烂肉,也是魏公公交代过的?能耐在哪儿?打更打得准?”

  “谁许你动手了?”宝敏盯着黑菩萨的脸,毫不示弱,“才捅了一个,还不够?”

  方才黑菩萨杀赛青,被自己搅了,这杀心顶在脑子里,若是不杀点人,怕是今晚睡不着了。

  黑菩萨听了,一愣,那张故作惊讶的脸好像宝敏说的是要嫁给他似的:“不对啊丫头,改行当观音了?搁以前,先蹿出去的是你。”

  宝敏心里一紧,这老鬼的眼睛,毒得要死。再不给他点脸子,越来越没上没下。

  “想死?”

  说着空着那只手,如同蛇放芯子,从腰里一带,抽出了短刀,钻,奔着黑菩萨脖子去,这是倭国浪人传给他的近身技,里外就这一下,毫不花哨,只图一个快,并要找准下刀处,让人防不住。

  果不其然,黑菩萨从没见过他这招的能耐,全没个提防。手里的两把叉又架着长刀,抽不回来,眼见这一刀钻向脖子,不由得也是大骇,慌乱间只能闪,那脖子像个簧,猛地往后弯去,带着脑袋似平地移了几分,避过了刀尖,跟着就是腰身使劲,脚底下左右一踹,手腕子松劲,退了兵刃的纠缠,倒退了三步站立,惊魂未定,跟着双叉又举,做了守势。

  吓死了吧?不给你知道我手段,怕是立不了威。这一闪,老鬼使了自己一辈子的能耐,堪堪只做到个能跑。看你还敢再闹?

  花哑巴和白片子见宝敏动了真招儿,都怪叫着,抽出兵刃,紧盯着二人。

  “丫头,玩家底儿啊?不想想,能耐够吗?”老鬼喘着急气。逃归逃,嘴却还硬着,“戳着麻筋儿了?”又嘬嘬鼻子,朝宝敏嗅了一嗅,“身上的血味儿没了大半年,怎的,吃素了?”

  爹养的这些恶狼,眼毒鼻子灵,自己大半年来没杀过人,在东厂里做这行当,不杀人,身上没血味,就是生了腿疮的兔子,这些恶狼,闻得出来,随时能咬他一口。

  “爹交代路上少出是非,坏规矩的,该怎么办?”要把爹扛出来,才能压得住他,爹是自己的护身金牌,是自己的天,这些人,不敢不服。

  “是吗?魏公公说没说,我可不知道。可涂公公给我的,却是另一个信儿——碍事的,看着来。”黑菩萨一笑,又说,“魏公公多久不亲自说案子了,宝敏,我还没死,记得清。”

  那双阴冷的老眼,滴溜溜地戳着自己。爹确实没交代过“少出是非”这句话,几年来,传令干活儿的都是涂文辅,这人心狠手辣,交代的都是脏活儿,黑菩萨说的这话,倒对。

  将了自己的军。

  该怎么回?正想着,黑菩萨嘿嘿一笑,又说:“刚捅那矬子,是小老头急了,可这俩打更的,要是靠近了破了咱的脸,再一嚷嚷,点子知道了去,是不是麻烦?”

  话是给自己辩解讲理,这是要服软?

  “您意思,我唬你?”宝敏眼睛立了起来,这时候,耍姑娘蛮横有用,再补一句奉承,“黑爷爷,我可啥时候唬过您?”

  话戗到这份上,该有人认退了,但绝不会是自己。果然,黑菩萨没再紧逼,打了个哈哈,往回收了叉子,说:“那是没有,小老头儿哪儿敢怪到宝姑娘头上?”跟着躬身一拜,“后面的活儿,按魏公公的意思来。今儿这事,是小老头儿闯了祸。”

  对,你还是忌惮,说到底,你再凶,也不敢咬主子。自己是爹最宠的小辈,为个小事得罪了自己,犯不上,于是宝敏嫣然一笑,算给他个台阶:“忙活一场,算没出岔子。这锦衣卫,往后我看着。”

  “哎,按宝姑娘说的办,来拾掇拾掇。”黑菩萨朝花哑巴和白片子使了使眼色,花哑巴从包里抽出块大布,铺在了地上,又把两具尸首搬在了布上,白片子咧着一嘴烂牙,晃着满是伤疤的脑袋,挥了挥大片子刀,走向两具尸首。

  后面的事,自己不愿意看了。两个冤鬼,修来世吧。

  眼前,还有条半死的鬼。

  “扛回我那儿,先治活了。”

  “哎!”黑菩萨扛着赛青,和宝敏一前一后回了馆驿,把赛青放到了宝敏房里。

  宝敏着了灯细看,眉头一皱,黑菩萨的叉亏是自己挡了,再往里深上两指宽就是心,这人就成了鬼。

  那老鬼倒识趣,手一拱:“看宝姑娘手艺了,小老头儿不扰。”说罢出去,临走还朝宝敏邪行一笑。

  王八蛋,什么意思?

  宝敏抽出短刀,削开了赛青被血染透了的夜行衣,又削开贴身的亵衣。

  那刀说是刀,其实是把薄剑,是按照西洋打铁的法子,又合了倭人造刀的能耐串打的家伙什,刀身薄到了极处,立着看,就是一道线,却又极韧,有个尖,这是近身搏战和斗室内使的,快,专钻人身子,一捅一个血缝子,一划就掉片肉。当年爹找了西洋使剑的黄头剑客和一个倭国的逃亡浪人一起教自己,索性就造了这么把串种的刀,为的是让他不使江湖能耐,路子偏,才会少出线头。

  自己却没想过,这刀一直都是杀人,此刻却要救人。

  宝敏拿蜡烛头烫了刀,凉后扒了扒赛青心口的伤,一道细缝儿,血是清的,微有些脓,还好黑菩萨的叉子上没喂上毒膏。

  地上摆着的,是小厮烧好的一大盆水,上头盖着新白布,宝敏拿布在水里晃了一晃,拧到半干,擦了赛青伤口。

  “新锅,烧热了倒掉,再放水,反复烧开三回,拿新白布盖着,别掉了灰。”

  自己的话,他倒认真记得住?

  赛青学舌这事,就像往自己心里扔进去了只耗子,跑了一整个晚上,挠上挠下,让自己不得安宁。

  快别跑了!

  司礼监的太监,不傻的,能听懂人话的,个个连我八百年前说的话都能记住,这黑驴是个窑房里听床的,连鸨儿怎么叫唤的都能记,记住我几句,就新鲜了?记不住才怪!

  想着,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大红的细绢包,拿银丝绣的一条大游龙盘在包正中,周围是其他瑞兽,龙是爹和自己的生肖。

  这包老了,陪在身边十五年,虽然做工材料远远比不上后来爹给的宫里的包,但他却一直舍不得扔,因和那刀是同一天爹给的。

  从学会女红那天起,爹的贴身衣服,他就再不许别人做过,这包,算是个见证。

  从包里取出捏线头的镊子,也放在蜡烛上烫过几个来回,揪住了已经翻开的皮肉,又把刀再烫了一回,先切了一些已经翻开、对不整齐的散碎地方,再烫过剪子,把伤口内出了脓的地方剪了,那刀剪子到处,微有烫在肉上的焦臭传来。闻了这焦臭味宝敏倒有些放心,烂处被烫,便能止血和脓,但方才和黑菩萨一通比画,耽误了时刻,这会儿,倒真不知道肉能不能再合上。

  得使那东西?

  不行,怎么能给他使?那是自己的命。

  可不使那东西,真要是长不好了,怎么办?这一阵恼怒烧着脑门。黑驴腿子,该死的黑驴腿子,你属贼的?几天不上房撬门就腚子痒痒?非闯这招死的蠢祸?那东西就那么丁点,又是天底下最能耐的宝贝,给你使,你可也配?

  可若不给他,让他死,方才和黑菩萨的梁子,算是白结了,这是一;二是要没他在云南画路图,万一出岔子,那金坑的事就鸡飞蛋打,再补不回来,爹的事,也就算断了。

  罢了,王八蛋。

  “黑驴腿子,死王八蛋!”宝敏扇了赛青一耳光,手上没敢使劲,但心里却发着狠。要不是为了爹的事,让白片子也拆了你得了。

  但终归,还是得救他。于是从包最里面掏出个黑璃大金花团凤方盒,那盒子是宫里东西,后来赏给了爹,水泼不进,油渗不穿。轻开了来,凑近了光,里头是个细缎子裹的小包,拿镊子轻轻放开扎包的鸡皮筋子,里头又是层油布,又拿镊子放开,再里头,是一团软粉色、带着青梨花浆子色的油膏。

  天大地大宝贝多,可这东西,只这一盒,是自己的命。

  宝敏咬咬牙,先反复洗了手,再用小指甲盖挑了一丢,这东西是只要沾了肉,就立时化了进去,紧黏着肉,若拿来愈伤,怕是天底下再找不出这么灵验的宝贝来。就这一指甲盖子,够补这口子。

  宝敏盘算了大概,又拿镊子掀开赛青的伤,吸足了一口气,把指甲盖子递进了伤口,匀着劲抹,抹的时候无比仔细,生怕丢出去一点,又不敢慢,只怕慢了肉合上的地方又被揪开。

  涂好了,再看,涂药不能算完,还是要缝。黑菩萨的叉子比自己的刀厚,若是不缝明白,这伤至少让他几个月不能动弹。

  自己缝肉的能耐,来自太医院的亲传,几乎够上堂的了,宝敏捏了根细眼针子,放到火上燎。

  算你烧了香,碰上了我,宝敏又瞪了赛青一眼,但瞪着瞪着,眼神又柔了下来。

  这人,算烧什么香呢?烧香之人能拿着那块要命的金子?

  蠢驴子,还以为自己捡了功?还以为自己拿了宝?那算什么宝贝?那是阎王爷的夺命旗、招魂牌,那块金子害了多少人?他恐怕都不知道!

  害了的头排,就是他自己的爹。走差前,上官指使人看管亲人,这是东厂都知道的封口法子,他托了的那个人,必定得杀了他爹。怎么杀的?不知道,该是做了法子,做成老死、病死的吧。这还没完,杀他爹那人和他算熟,也算是进了这根线里,估摸也得没命。

  还有工部的一个相户部矿料的库事,那人见了那金子,当晚被抹了脖子。另外还有黑菩萨封口的,那晚上户部门口打更的,说是去卫所半路遇到了,按涂文辅的意思,知不知道都得封,再加上今晚这爷孙俩,都是不知道为什么死的苦鬼。

  后面呢?那坑里所有的人,全都得封,这是爹和涂文辅的意思。这条线上的赛青、田尔耕派去的两个锦衣卫、那群马夫,甚至带队的这个杨振,这些人都不是东厂的人,也都知道了这条线。哪个能留?哪个得封?不知道,怕是只有留夜磷粉的那人能活,不,没准也得没,按爹以往的做法,都不留。可谁来杀谁?爹给自己下的事,是和杨振、黑白花一起封矿民。其他的,自己不知。

  这赛青,横竖该是死路一条。

  都是火里的草,说成了灰,就成了灰。

  自己呢?又要当起给爹杀人的孝顺儿子。

  “你爹的原意,是要让年青一辈更多担当,才把事给了田尔耕,毕竟案子是他那边拿的,可他放着你爹那么多人不使,只派了两个嘴上没毛,又不是自己人的锦衣卫去,你爹心里不踏实,嘴上却不能说,我才替他找补。他知道你大半年没动刀,也知道你厌了,本想不再使你,留你在宫里身边,可这次的案子非比寻常,不是为了你爹自己,是为了江山社稷,交给旁人,他终究是不放心。”找自己时,涂文辅说过,“你爹,最想的是你好,跑来跑去的事,最后一趟了。”

  好与不好,自己早已看淡。爹把自己从乱葬岗里刨出来,对自己的恩,没得可报,为爹杀人,就算下了地府,罪自己扛着便是。

  这都是命,为了爹,自己舍得没来世可修。

  你,宝敏看着赛青,已经跟我一样是孤儿了,这倒也没什么,到了年头,习惯了也就好了。再说,你孝着时候爹走的,在地府团圆了,也有话说,我呢?

  生我那个爹,那狗日东西,该死八万遍的畜生,是我一刀一刀拆碎了的,宝敏咬了咬牙,到了地府,搞不好还得再杀他一遍。

  忽地手一抖,这一乱想,拿着的针,在蜡烛上燎久了,烫了自己的手,忙摇了两下,引上了纱线,那线细,又不带颜色,拿来缝肉,还算能使。

  针尖进了肉里,浑似扎进了棉花,毫无滞碍,这是手劲,饶是如此,赛青的身子好似还动了动。

  跟着就是一声叫,也吓了宝敏一跳。醒了?那东西果然好使。

  赛青瞪大了眼睛,望着宝敏,仍是失着神,好似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跟着一把抓住了宝敏的腕子。奇了,能耐没有,手指头倒是有劲。

  真是头黑驴,躺下吧。宝敏一翻手,崩飞了他腕子,跟着一拳勾在他颞颥上,又把他打晕了过去,自己能耐是女人路子,这种刚劲还是差着,但仍够砸晕他。

  弱得像根草,这乱世,可怎么活?宝敏又心想,到了地界儿,用完了他,谁会杀他?什么时候杀?一想到这儿,心里又一紧。终归一死的人,现在自己却在救他,值吗?

  心思一散,手里就又出了乱,一针挑了指头,该死!

  这么会儿工夫,几回了?自己慌张什么?

  死了,就死了,活在这乱世,死又算得了什么?谁无辜?谁可怜?自己一生,不知道“可怜”二字,只知道拼命。

  可这矬子那句话,却一直绕在耳边,总是扔不掉。

  “新锅,烧热了倒掉,再放水,反复烧开三回,拿新白布盖着,别掉了灰。”

  长这么大,除了爹和太监,谁还记过自己的话?谁还记得照料自己?只要一想这儿,心里的这只耗子,就跑起来没完,而且跑着跑着,似又来了一只——

  “你可不能动了凡心。”是黑菩萨那诡异的一笑。

  凡心?

  什么是他妈的凡心?自己杀了十几年的人,才停了多半年,就算动凡心了?不过是让他多活几天,就算对他有了凡心?

  这么个黑驴腿子!放他个狗屁,可也配?

  王八蛋!王八蛋!宝敏气恼着,手底下加快,也不管缝得好赖了,爱死死,爱活活,大不了缝死了他,我到云南自己画那路图。

  谁还没长了眼?

  眼。

  对!刨根问底,惹祸的是眼,是这人的一双好眼。

  ——“兄台莫怪。”

  自己什么样的凶神恶鬼没见过?偏就他一句话,竟能把自己打出一身寒战。

  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就这一眼,就能看破打穿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拼尽了法子死死紧守着一副女人面皮,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从来没人能看得出来自己是男人,即便是宫里去了势的太监也不例外,可这人,怎么就一眼能看穿?

  这两只眼,这看人的能耐,是天生克我的?

  自己活着的根本,归根结底,都在这夹在男和女当间的身子上,若让人看穿了,传了出去,自己没法子活。

  让他死吧!让他死吧!自己是爹养了二十年的宝儿,让这么个人看穿了,跟爹怎么交代?

  这伤,缝不下去了,宝敏凝着眼望着赛青,真要让他死?

  可他和我一样的命,他看得穿我,他记得我的话,他是我救的,他……

  宝敏的眼睛,如同那膏药,黏着赛青的伤口。

  这一望,就望到忘了时候,待到回了神,再一看那伤,竟是已经缝完了。

  真是恨死了自己这身子,恨死了身子里的另一个自己。

  罢了。

  宝敏叹了口气,是他的命,是我的命。

  于是从裙子里拽撕了两条细纱给他裹了伤,又扔了床被到他身上,好歹胡乱给整了平,跟着下了楼。

  那小厮忙活了整宿,此刻正在灶台上倦着打盹,见了宝敏,直愣地站了起来,打足了精神:“小姐,您吩咐。”

  乡野村里,不比北京,饭菜只能有什么要什么了。

  “白水熬粥,米要今年的,敢拿去年的我吃得出来,不许见着丁点闲白儿。再杀活鸡,要母的,还没下过蛋的,鸡脯子片下来,不许见着丁点血筋儿,拿没疤去过皮的青瓜炒,不许放你们的油,用鸡皮洗净了崩油,这是一个。再去给我找几样菜,小兔儿卧单、香茶、地花、拖白练苗、蜀叶,找着哪个都行,切碎了,拿鸡清炒,丁点黄不能见着,炒的时候也用鸡皮油。俩菜都不许使荤炝锅,盐也给我用细的,我也吃得出来。再蒸一屉新面的馒头,蒸满一屉,给我屉中间的两个,拿错了,我也吃得出来。还有,洗米、洗菜、熬粥、蒸馒头的水,也得按规矩,还记得?”

  小厮点头如捣蒜:“记得,记得,新锅,烧热了倒掉,再放水,反复烧开……”

  “三回!拿新白布盖着,别掉了灰!”宝敏竟脱口而出,跟着心里咯噔又是一紧,好一阵懊恼,可在懊恼里,又分明有股子别的味道在搅和。

  黑驴腿子王八蛋!宝敏咬了咬嘴唇里子,又说:“这些是给我的。剩下的鸡,炖汤,扔些红干枣子,记着,干枣子。炖烂熟了之后凉凉,喂给我屋子里躺着的矬子,如果他能喝,喂时小心别崩了他胸口的口子,让我见着一滴血出来,拆了你。再给他换床新被,窗门关紧,左右前后不许给我出吵动。再给我烧回洗澡水,我睡另外的屋,饭好了、水好了都放门口,再敲门,敢进我屋,拆碎了你!”

  “哎哎哎!”

  说完,宝敏又取了把门闩,上了楼,进了间新房,一开门,就看到了窗外,这时日头还没钻出天边的云缝,只闪出来一团金色的光,照出了些许云霞,只这一点点光,就让宝敏目眩神迷。

  多久没见着早上的太阳了?多少年,自己活在暗影里,见不得光。

  于是在新野的清晨,宝敏合上了窗,趴在桌上,闭起了眼,让自己再次陷入黑暗之中,没多一会儿,他就做了个到死都没能忘记的梦。

  待到日头渐落,又要上路时,宝敏用枷镣锁住仍在昏着的赛青,让他靠在自己背上,坐在同一个马鞍之上,鞍子上自己切了棉被铺着。

  杨振、花哑巴、白片子都惊讶地看着,黑菩萨又是诡异一笑。

  ——“你可不能动了凡心。”

  宝敏只觉得自己脸颊一热,分不清是因为黑菩萨的眼神,还是耳畔赛青的呼吸温暖有力。

  一蹬马蹿了出去。

  云南在哪儿?自己从没去过。如果能,希望到那里的路再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