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落春山【完结】>第39章

  苏樽月跨进门时就瞧见了周竹,边掩嘴笑边打量着她,款款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

  “哎,今个儿奇得很,来新姑娘了。”

  齐鹤瞥向午康安,目光从他疲惫的面容扫下去,在手上绑着的干净白布上微微一停,他走近几步,握住了他的手,担忧道:“手怎么了?”

  “小伤。”午康安对他笑了笑,抽出了手,“我不小心弄的,手笨嘛。”

  齐鹤将手收回袖中,点点头道:“下次小心。”

  苏樽月无声笑了笑。

  “她叫周竹,我找来给你打下手。”午康安说完望了一眼齐鹤隐约皱起的眉,言简意赅道,“还有师兄你的起居。”

  周竹立刻问道:“可是你没……”对上午康安隐含警告的眼睛,她瘪瘪嘴,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大声道:“我还会武功!你得加钱。”

  午康安:“没问题。”

  齐鹤:“不用了。”

  两人同时道。

  语毕,齐鹤重新蹲在了雪人面前,将它身上的宝石一颗一颗扣下来收到盒子里,随即回身轻轻对众人一摆手,温声道:“雪大了,什么话进屋再说。”

  回到屋中,齐鹤支走了其他人,只留下周竹。

  “周姑娘,好久不见。”

  周竹起了鬼心思,想看他吃瘪,故意审视他道:“未足一年,算不上多久。你倒是比初见时变了很多……都说君子如竹,我今日也算得见了一回真的。”

  齐鹤不理会小姑娘口头上的不善,气定神闲地望着她道:“你不远万里找到我,我不信你只是逞口头上的痛快。你兄长安顿好了?”

  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姑娘顿时面色不善起来,重重地上前一步,杏眼瞪得溜圆,如若不是长相清秀这神情都能算得上凶狠了,她气恼道:“你还不死心?我哥哥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可不成想,被质问的人先行笑出了声,齐鹤不急不缓地挑了一碟白糕放在周竹面前,低下眉时,眼笑得弯弯,黑睫下的瞳仁润得像春日的潮土。

  他和悦道:“你怎么气性还这般大。”

  论气人的本事,齐鹤屈尊不了第二,周竹恨不得提刀上前结果了他,但信物在他手,她再不甘恼恨也只能挥刀舞一个给他看,挠痒痒都不算。

  而罪魁祸首还不解地望着她,歪头问道:“是不喜欢吃白糕吗?”

  “爱吃!”周竹狠狠咬了几口白糕,瞪着他,“我哥哥去参军了,京城里有大人物很欣赏我哥哥,你少打他的主意,现在的他可不像以前,有人护着!”

  齐鹤心道,一如既往的心直口快啊。

  “你过来。”

  周竹眼瞧他打了水倒进红漆木盆里,直了眼,忙道:“干嘛啊?我可事先给你说明白了,我只会舞刀弄剑,是个粗人,做不来侍候人的精细活。”

  齐鹤退了开来,无奈道:“你除却脸干净一些,手脚都是泥点子,不清洗如何用食?”

  “我会洗,用不着你来……”周竹恼道。

  “你真那么喜欢泥腥,可以在院子里刨开雪,土在下面。”齐鹤慢慢回道。

  周竹把水洗得四处乱飞。

  齐鹤笑笑,刚走出了门又退了半步,在门樘处露出半张脸,柔声说道:“既然你能如此之快地找到我,那我托你再找一个人,不算难吧?”

  ——

  “如若我回京城,你会跟我走吗?”

  周迁低下头,轻轻抚摸着周竹的头发,手指翻转间竟挑出了一根半白的细发,他凝神许久,忽然俯身拥住了几将酣睡的少女。

  周竹一惊,抬头不解道:“哥哥?”

  周迁轻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背,哄道:“我无事,你累了就睡。”

  他不想稀里糊涂就入了京,但事从飘萍,京都锁住了他,好歹谨小慎微也能如履薄冰地活着,更好在饿殍遍野的世道中还能保她一世安康,但他也惧怕被锁,因为那样他留在应洲的根也就腐烂消弭了。

  相伴十余年,周竹一眼就能瞧出周迁脸上的纠结源自于什么——从前不过是热食甘水,皮肉苦痛,孩童自以为大过天的破事,但此刻周竹却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他的犹豫,然后仰头看到他的眼瞳里是不可名状的坚决。

  “阿竹,我要走。”

  周竹冥冥之中觉得,上天也并非半分不讲情理,它也知晓薄幸于他们周家,所以此次逃跑兄妹俩并未太过艰难,还得贵人相助,算得上一帆风顺了。

  再之后,他们辞别了伊公子,她跟随周迁来到了边疆,正好赶上了征军,周迁也得偿所愿了,周竹还打算以男装示人跟着他去,想多保护他一些时日,但没想到周迁不允许。

  周迁清楚没有他在她能活得更自由自在,所以之后艰苦的路他一个人走就好了。

  周竹却不理解:“哥哥,我们好不容易见了几面你就要赶我走吗?”

  周迁笑着揉乱了她的头,避重就轻甚至带点儿调侃地问道:“你就没有点自己的事儿吗?”

  他这随意一问却让周竹神色一滞,她眉头一皱,扭头摆摆手,含糊道:“我——丐帮的顶梁柱,哪会没事干。”

  周迁长叹一声,走近几步,捧起她的脸,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周竹,你觉得娘携你出逃时,真的是因为危在旦夕,所以不得不将你交给施过恩惠的乞丐吗?”

  周竹愣住了,她从未细想过这些。

  “她没有来得及带上我。以前觉得爹偏心,现在觉得娘重你轻我,我确实心有怨恨过,但我逃出府之前爹跟我说了一句,周家如何,都看你了。”

  周迁在彻底昏死之前,看到那双推他出门的粗糙的手向他的脑门伸来,即将触碰时又颤抖地收了回去,随后嘈杂声四起,又一瞬沉寂,天地黑了下来。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连骨头都不堪摧折,于是他试着松弛了肌骨,尽量低声道:“我忽然就明白了他的所作所为,他对我寄予厚望,而娘最终选择了对你放手。”

  周竹被他的一行话震住,嘴唇哆嗦了许久,眼泪不自知地流了出来,她等周迁的手指都抹在了眼角时才猛地扑到周迁的怀里,胡乱蹭着脸,哽咽道:“要我走就直说,说这么多,平添伤心,什么也干不来!”

  接着又抽噎着小声说:“我还以为你怨着我。”

  周迁紧紧拥住了她,郑重道:“怎么会,你是我最爱的妹妹,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我跟我爹娘一样都很希望你能自由,幸福。”

  尾音刚落,周竹就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爹从小对他们态度迥异大概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想让他们都走上一条路——周迁小时娇气却不矫情,面对别人的百般刁难虽会哭闹但从不会逃,骨子里的坚韧是周家世代倡导的。

  但周竹志在江湖,所念不在身外之物,牵绊她的只有情。这个只有娘懂,因为她们是如此相似。爹是个传统的男人,可是他却很爱娘亲,更怜她这个曾经的女侠为了情爱留在深院,所以他从不拿一切要挟女子的枷锁去桎梏住她。

  “哥哥,谢谢你。”周竹仰头一笑,言语里带着一抹淡淡的喜悦,“我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完成。待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了我再来看你。”

  周竹离开营帐时,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却什么也寻不见了。

  她皱起眉头,怎么感觉看见了伊公子?

  ——

  齐鹤才周竹那回来才将木盒放下,手就被人拉住了,身后人声音略带疲倦,轻声喊道:“齐鹤。”

  “嗯。”齐鹤回首,用手捂住他的唇,盯着他漆黑的眼珠,轻声开口,“你先别说,我来问你几件事。”

  午康安的神色紧绷起来,他似乎有点紧张,但还是叹着气儿道:“你说。”

  齐鹤缓缓道,没有任何磕巴和停顿,面容也是淡淡的:“你留苏樽月是相信她能为我治病,对吧?不然你会将图环的人头亲自提到我面前。”

  午康安确实能只因取悦他而逼出图环,如果不是不确定齐鹤会如何对待昔日的手下,他都能将图环的首级送给齐鹤当见面礼。

  午康安沉默了许久,说:“是。”

  齐鹤走近一步,直视他的眼睛:“午康安,但现在没有成效,那只是在拖延,你心底很清楚。找个姑娘照顾我,日日出走探风,还有你的身份……所以,我该如何相信你现在不是想铤而走险,找那根本不卖王室薄面的古族一叙?”

  午康安微微睁大眼,嗫嚅着却不知从何说起,齐鹤看了他半响,面无表情道:“你会比第一次见我差点掉下谷里更凄惨,那儿有的是毒虫蛇蝎,啃肌噬骨,腐身烂命。”

  “你想多了。”

  午康安驳斥道。

  “你当我这些年只顾寻死半点都不清楚么?”

  齐鹤沉静地看着现在的他。

  午康安今日将辫子解了,头发卷曲而蓬松,只是发尾是湿的。他的嘴唇还微微有些发紫,口中呼出团团白雾,目光像黑云般压罩在眼前人的头顶,就好似平日里竭尽收起的野性全都在此刻放纵,他活生生就是一只在雪地里沾湿皮毛却不减凶狠的野兽,对着齐鹤目露凶光却并不撕咬吼叫。

  相视良久,午康安率先偏过头:“你不高兴了么?”

  齐鹤低头看了看盒里的宝石,又看着他:“午康安,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做这么多。因为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你可以索求我。”

  “但我不想。”

  “为什么?”午康安近乎急不可耐地问道。

  齐鹤避而不答,将手中的盒子递到他手上,淡淡道:“总之你不许去,其他的事,我们之后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