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玉珍珍>第115章 105

  你要杀了我吗。这也是楼桦对沈晚说的第一句话。

  楼阁倒塌,火海连绵,目及之处尽是飞灰,在一地少年人至死不瞑目的尸体中,天涯阁少主跪坐在那里,他头发散乱,在奔跑中遗失了一只鞋子,渺小瘦弱的背影让人无法相信他是那个楼外月的儿子。

  沈晚也怀疑这是找错人了,就这么丁点大的小孩儿,竟和那个不可一世的霸主有血缘关系?

  但随后楼桦抬起了头。

  他抱着少年少女的尸体,一张脸上早已失去波动,唯有两行眼泪冲破污渍斑痕,正从眼底不断滚落,泪如雨,泪成串珠。

  他自然是很好看的,不过这狼狈的模样也算不得太好看,故而沈晚心中还能保持镇定,甚至隐隐仍有不信任,他刷的打开扇子,半遮半掩了习以为常的笑意,便要向着这似乎对人世彻底失去希望的孩子走去。

  而这时,楼桦也开了口。

  楼桦道:“你要杀了我吗?”无动于衷,无所畏惧的语气,“就像杀了他们一样,你也要杀了我吗?”

  沈晚素来巧舌善辩,在商海沉浮的人物哪有哑口无声的时候,可他确实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楼桦这句话是在问什么。

  沈晚没再靠近,仅是微笑,微笑里透着十足的恶意:“你想我杀了你吗,在这里死去可能才是你最好的结局,要我帮你一把吗?”

  楼桦垂下头,贴着怀中人冰冷的头发,他慢吞吞地想了会儿,沈晚这样的天之骄子哪受得了等待,当下便有些不耐烦,再加上此地血腥味颇浓,到处都是断肢残体,内脏涂了满地,一路行来他嫌弃地避开了深深浅浅的血泊,以免它们沾染上自己价值千金的衣袍,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不用了。”

  沈晚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沈晚道:“你确定吗,你是楼外月那个儿子吧,你知道你爹在江湖是个什么地位吗,楼外月死了,你是他的儿子,你——”

  “楼外月没有死。”楼桦轻轻打断他,“他不会死的,他承诺过,不会不管我,不会不要我,不会将我丢下……我爹从不骗我。”

  沈晚大笑出声!

  好歹也是会在美人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人物,沈晚无疑有一副好皮囊,这般张扬地笑起来真是艳丽不可方物,红唇白齿,漂亮得近乎惊悚了。

  半晌沈晚止了笑,他装模作样擦拭眼泪,朝左右道:“喂,来个人,我记得天涯阁给楼外月立了衣冠冢,带他去看看,带他去和自己父亲告别……天啊!楼外月,这竟然是你的儿子,你竟然有这种儿子啊!”

  事后,沈晚曾无数次思考过,若当时他能直接将楼桦带走,是不是就无需再与其他男人分享对方了,即便做不到这一点,可若他在楼桦变作千人骑万人枕的娼妇前就杀了对方,沈晚是不是……就能从日日夜夜的嫉恨与痛苦中解放了?

  没有答案,人生没有回头路。

  没有回头路,楼桦却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怎么,见了我就想死?好绝情啊。”

  他松开掐玉珍珍脖子的手,转而去抚摸那微微烫热的脸庞,沈晚低声道,“你好像一直在生病,为什么,连楼外月也养不好你吗?”

  玉珍珍似是倦怠无以复加,眼睛睁开不久便又要阖上,沈晚不得不俯身才能听见他那些梦呓般的话:“想杀就杀吧,无所谓了,随你喜欢好了。”

  他果真睡着了。

  他本就是眉目如画的美人,关在薛府的漫长岁月里却总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沈晚不喜他生病,可生病偶尔也会带来好处,譬如现在,玉珍珍苍白脸庞上就晕开了两团病中的潮红,那寡淡无色的嘴唇较之往常也微微张开,呵出的气息里尽是没有缘由的甜,太甜了,甜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将他撕成碎片。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在这一刻都不重要了。

  沈晚明知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去处理,外面乱成一锅粥,千钧一发迫在眉睫,楼外月复出后这江湖就再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他要做的事有很多,可沈晚就是坚定地掀开被子,抱着玉珍珍一起躺在了床上。

  烦死了,他会害死我的,他一定会害死我的。

  边这么想,沈晚边紧紧搂住了玉珍珍,房间静谧无声,他在朦胧睡意中精明地盘算着,他心想,我得好好利用玉珍珍……

  楼外月不会放过伤害玉珍珍的人,只有把玉珍珍捏在手里,我才能逃过一劫……

  我要利用好他,我必须利用好他,否则我也没必要掏空心思把他带来这里……

  我、我……

  完了。沈晚模糊地想道。我会被这个人害死的。

  沈晚也没有在玉珍珍身边睡多久,大概两炷香后,便有人在卧房门外轻声唤他,提醒沈晚该去应酬了,不能将那群粗鲁的江湖客置之不理太久,谁知道他们会干出多少荒唐事。

  下人的催促顺着门缝溜进来,沈晚本是不愿立刻做出回应,可想到这样下去,这些没眼色的东西或许会吵醒玉珍珍,他就只好睁开眼坐起来。

  和玉珍珍在床榻间嬉戏不罕见,能和玉珍珍同榻共枕却是极其少有的。

  青年还在睡,看来他真的是太累了,一刻未曾松懈的心神给他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迫……明明是这么柔弱的人,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娇贵最娇贵,比美玉还要珍贵千百倍的……玉珍珍。

  楼外月也不过如此,霸主不拘一格,恃才傲世,总会在细节处不够体贴周到,只有沈晚才更懂得如何呵护人,毕竟他自己就是被整个家族呵护着长大的。

  等杀了楼外月——

  “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他贴在青年耳廓边说。

  沈晚离去后,那方陷入静止,被时光遗忘的床榻有了动静,披在肩头的被子寸寸滑落,玉珍珍坐起,他全身骨头深处都在作痛,喘息皆是不匀,可他仍是勉力支撑自己起身,扶着墙,一步步来到了窗边。

  推开窗的同时长风灌入,他额角鬓发立刻向着耳后掠去,玉珍珍喉头传来丝丝缕缕的痒意,混合着无法忽视的腥气,他对着屋后的密林沙哑道:“是戚阁主派你来的吗,他让你跟着我?”

  “……”

  “我在这里的事,你也告诉阁主了?”

  树冠附近有了回音:“是,阁主派我保护你,但沈氏暗队人数众多,当时情况危急,为了不波及过广,我只能暗中跟随,若有万一,我会全力救出你的。”

  玉珍珍笑了:“你武功应该很好吧?”

  “看你和谁比,比起楼外月,那谁都没法在楼外月面前自夸武学造诣。”

  说得挺矜持,这话里藏着的,不就是“没错,我超厉害,我就比楼外月差一点点”吗?

  玉珍珍被惹得直想笑,可他发出的不是笑,而是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他猛的弯腰,单手捂住嘴唇,几下震咳他脊背跟着耸动,快要震碎了似的。

  “……喂不是吧,我看我还是现在就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可能咱俩半途要没一个,但我会努力试试看的,你——”

  “怎么称呼?”

  “……戚小七。”

  “……”

  “阁主对我好比再世恩人,没有他,我早该死无全尸了,我跟他姓,你有问题吗?”

  玉珍珍摇了摇头,他忍着咳意艰难道:“戚先生,你武功这么高,想必应是阁主随身的护卫才是,但他派你来保护我,是楼桦给你二位添麻烦了。”

  他态度这么恳切,又一点也不摆架子,反而让这个从刚才起态度就很微妙的暗卫别扭起来:“用不着这么说,我只做我该做的,阁主吩咐了我就照办……算了,我看那个沈晚不是好东西,他对你动手动脚,但在杀了他和带走你之间,你只能选一个,杀了沈氏家主我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是分不出心神来照顾你的。”

  戚小七说得随意,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预判。

  肯定是会马上哭着求自己,让自己带他走吧。哼,他一早就看不惯这对楼氏父子了,一个没责任心,一个没能力,偏偏天涯阁的旧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惦记着他俩,也不想想,这些年到底是谁在为天涯阁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戚阁主为天涯阁付出了多少无人在意,一个楼桦回归,反而闹得那帮活得跟石头木头一般的老家伙惶恐不安,这种差别对待真是让戚小七不爽极了。

  他是不太清楚过去发生了什么,戚阳天救下他也就近两年的事,可戚阳天为人处事戚小七看在眼底,那个人是注定要为天涯阁而死的,戚小七没立场阻拦,他只希望自己能作为恩人最后一道屏障,守在戚阳天身边,见证他一路不易,见证他的结局。

  结果大战当前,他被戚阳天派来守护楼桦!

  开什么玩笑啊,他最不耐烦应付这种娇滴滴的小少爷了!

  但不管怎么说,任务就是任务,阁主看重楼桦,将楼桦交给他,那他就是死也会保全楼桦性命,沈氏是不太好闯,想要从这里生还非得活活削掉一层皮不可……无妨,戚小七会守住自己和阁主之间的承诺。

  “不用了。”

  “是吗,那这就准备准备,我已经看好了路线,等夜在深些,我就带你一起出……”戚小七顿了顿,“你说什么?”

  他从树冠间探出半个脑袋,傻眼望向那窗边的人影。

  楼桦瘦得比影子还不如,可当他在月色下温温柔柔笑开时,连不通情爱的杀手也要为之怔忡动容。

  楼桦道:“不用带我走,也不用急着杀掉沈晚,这两个选择都要你赔上性命吧,所以不用了。”

  “你说什么疯话,我是阁主派来保护你的护卫,我本来就该是要为你死的,你、你……”

  “哈哈,那你误会七哥了,七哥派你来保护我,肯定不是希望你为我死,他不是那种人。”

  七哥是谁?是在喊自己吗?那种人又是哪种人?

  戚小七听不懂这些文化人的弯弯绕绕啊!

  他暴躁到忘了收敛气息,险些被沈家巡逻的队伍发现,待危机解除,戚小七向下看去,楼桦还是站在窗前,向戚小七所在的方向看来。

  戚小七知道楼桦看不见自己。

  他倒宁愿楼桦看见自己。

  “既然你已将消息传了出去,那我在沈家的事就不会是秘密,很快,江湖都会知道沈氏私下掳走了我。”

  “知道有什么用,沈家势大,还有谁敢和他沈晚作对不成?”

  楼桦低眉恍惚地笑了,半晌,他无比柔和地道:“楼外月很快就会来这里了。”

  “……不是啊,楼外月来不了,他昨日还在跟武当的人扯皮呢,他一通胡来,如今大半个江湖的人都跟他有仇,他就是插了翅膀也越不过这么多人来救你,你清醒点行不行,你是不是病傻了?”

  “楼外月会来的。”

  “我都说了他来不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楼桦摇摇头。

  他道:“你走吧,去和七哥汇合,我这里用不着谁来保护,沈晚还需要拿我作为人质,他不会轻易杀我,他不会杀我,那就只需要我……我再撑一会儿,等楼外月来,就都好了。”

  一席慢条斯理的发言给戚小七听得崩溃了:“你别这么说行不行,什么叫你用不着保护,你看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走了,你拿什么在沈晚手底下支撑……等等,你、你不会是想干脆……”

  戚小七没说完,而楼桦像是很能理解他的未尽之言,楼桦安静地道:“我不会自寻短见。”

  “……”

  “我不能死,我死了,楼外月就完了,楼外月完了,这个江湖也会走到尽头,戚先生,你是经历过磨难的,这个江湖在你眼里如何?”

  戚小七铿锵有力:“屎都不如!”

  “……”楼桦道,“或许如此,但也不全是,江湖也孕育了楼外月,孕育了七哥和欣儿……还有你,戚先生,你愿意保护我,楼桦真的很感激。”

  好一会儿,戚小七道:“我根本就没做什么,你被沈氏掳走,我顾忌着天涯阁,没敢当场和那些人开战……我根本就没保护好你。”

  戚小七忽然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他飞身下树,扒着楼桦窗口认真道:“我知道了,你和阁主一样,你们都是好人,你们也都很聪明,我听你的,你说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有什么打算吗?”

  被陡然靠近了,楼桦这才看清,戚小七是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青年人,一身莽气,相貌却有几分俊俏,楼桦默了片刻,道:“那你现在就离开这里,出去后马上向江湖散播楼桦身处沈氏的消息。”

  “嗯嗯。”

  “楼外月得罪了大半个江湖,我是他的儿子,消息一旦传出必然有无数人要上门向沈晚讨要我,届时沈晚分身乏力,我也能少受些折磨。”

  “好的,还有呢,散播了消息,接下来我又该做什么?”

  “没了。”

  “啊?”

  “去找七哥吧。”楼桦在戚小七肩上轻轻推了推,“谢谢你一路跟随,若非知道有你陪伴,我可能撑不到这里。”

  戚小七纠结了,迷茫了,楼桦是好人,又比他聪明,他觉得自己该听楼桦的话,可他又觉得,楼桦的话里全是经不得细究,一目了然的纰漏。

  那么多人上门找沈晚讨要你,其中会不有人是来杀害你的,你不会武功,不能自保,如果有人来杀你,你该怎么办?

  楼外月如果来迟了一步,如果他没能救下你,你该怎么办?

  楼桦的计划,好像只对别人有好处,他自己的利益却不在周密的考量中。

  但戚小七还是走了。

  因为沈晚很快就回来了。

  沈晚回房时,玉珍珍已关上了窗,正在漫不经心思考着什么,那模样说不出的放松散漫,沈晚还是头回见着玉珍珍这般表现,当下他忍不住多欣赏了一阵,才出声道:“醒了?身体好点了吗?”

  “我都走到这里了……”

  “什么?你出门了吗,若是要用饭,让下人送来便是,舟车劳顿,你得多休息才好。”

  沈晚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好,透着股子亲昵与克制不住的讨好意味,难道他就这么确信事态发展会如他所料,玉珍珍必被他纳入收藏吗?

  沈晚又道:“你肯定还什么都没吃,有胃口吗,我喊人熬些粥送过来,玉珍珍,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玉珍珍道:“没有。”

  玉珍珍说话总是不轻不重,没什么脾气,偏这软绵绵的没有二字令沈晚太阳穴被针扎过般刺痛,眉心一时都不由蹙起了。

  他迟疑地看向青年。

  玉珍珍坐在窗下,他眼皮微微垂着,嘴角甚至含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一缕化作人形的轻烟,又如同午夜里一个妖娆而渺远的梦——是沈晚将他掳来此地,可谁又能确定,他不是自己主动造访呢?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道,“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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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按照之前的凰文发展,这里是会再有一波那啥的。

  但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