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玉珍珍>第114章 104

  马蹄奔过一日一夜,万欣在翌日黄昏追上戚阳天,与大部队汇合。

  这其实是她一个姑娘头回孤身赶路,上来就走夜路,又是在时局这么动荡的时候,可万欣心里并不恐惧,她裹着兜帽,双手紧握缰绳,眼中仅有前方无限延伸下去的道路。

  不过待她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就撑不住精气神了,先是倒了睡了两三个时辰,在饥渴中醒来,万欣摸着肚子出了客栈房门,决定先去后厨找些吃的。

  这间客栈差不多是被天涯阁给包下了,故而万欣即便看见戚阳天一人不带护卫便坐在大堂,她心里也没多惊讶,直接就去打招呼了。

  “你在看什么?”

  她好奇地走近,一盏烛火下,戚阳天正在看一张新到的传信,他面容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偏眼珠还是漆黑,让人难以窥探其中暗藏的真意。

  戚阳天收了信,万欣坐到他对面,正困倦地打着哈欠给自己倒水喝,他静了片刻,道:“楼桦被带走了。”

  “……”

  “是沈氏的人,我早先听闻沈氏在江湖上笼络各种奇人怪才,仿照过去的荻花宫在私下组建起了一支专精暗杀的小队,但因没掌握确切证据,只得不了了之。”戚阳天在掌心揉皱了纸条,将其丢进了灯盏,“沈晚一直都是以财力作为他出现在武林盟的资本,我以为盐商富裕,生活应有尽有,不至于非要同这江湖纠缠不清,我失算了。”

  万欣道:“说谎。”

  她两眼通红,似含着泪,带着血:“沈晚作为囚禁楼桦的主谋者之一,如今楼外月回归,沈晚明知自己要迎来何种结局,必会狗急跳墙,昏招频出,这种情况下,你说你失算了……戚阳天,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质问之意太重,也太绝望,戚阳天沉默了很久,说:“万姑娘,你知道我们此行带出来多少人吗?”

  “九十四人。这九十四个人虽不能算是江湖翘楚,却也有在战斗中以一敌五,游走自保的实力。”

  “你又知道天涯阁留了多少人吗?”

  “四百六十七人。”

  “其中近三百人从未学过武,因种种原因投奔到天涯阁,又有一百人是负责账本,通讯,各类杂务,而外敌当前真正能有应对之力的,大概只剩下不到六十人。”

  “万姑娘,出门前,你有检查过那间院子附近的守卫吗?”

  “我给楼桦单独留了十个人,六个人武功平平,三个人资质上乘,只有一人出类拔萃。”

  万欣听不下去,她一把揪起戚阳天的衣领,怒道:“所以你想推卸责任,你想说你尽力了,贵人会被抓走跟你没有半点关系——”

  戚阳天全无反抗,他垂下眼,看着少女那细白发抖的手指。

  他淡淡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万姑娘,我尽力了。”

  “……我就不该离开,我怎么会信任你这种人,世上除了我和楼前辈,根本就没人会真心实意保护贵人……我就不该走,不该离开他……”

  “来袭的刺客是沈氏遣出,你走或留分别不大,以你目前的实力,是守不住楼桦的。”

  “总好过在这里在这里听你说丧气话!”

  “这不是丧气话,万姑娘,你还不明白。”

  猝不及防,戚阳天用力抓住了万欣的手腕!

  他身处下方,却仍是逼视着万欣双眼,戚阳天道:“你根本不明白!”

  他高声道:“你以为我们这趟是出门春游,是过家家做游戏,是闹来好玩的吗?!这里的每个人都做好了一去不回的准备,你以为我们的对手只有薛重涛和沈晚吗!”

  “是整个江湖!”

  “天涯阁内乱,楼桦受辱,造成这一切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江湖!”

  “你去外面大街,随便经过一个人都可能是来杀你的,等到了枫华山,除了我们带来的九十余人外,你见到的每个人都是你的对手,不是他杀你,就是你杀他!”

  万欣浑身颤抖,她喃喃道:“但我们还有楼前辈……”

  戚阳天立时静下,他闭上眼,格外寒凉的鼻息里有着一声长叹。

  “是,有楼外月。”他冷静道,“成败与否,关键就在他身上。”

  万欣松开手,后退半步,若非戚阳天及时拉了她一把,她会稳不住身形,把自己当场摔到地上去。

  万欣双手捂住了脸。

  戚阳天:“……万姑娘,对不起,八年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如你所言,戚阳天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说到底,我们只是一群为世不容的乌合之众。”

  “没有楼外月的人间,才是世间千百年不变的常态……才是你我要面对的现实。”

  戚阳天万欣这头快马加鞭,但因着他们人数众多行动不便,竟是让挟持了玉珍珍的那伙小队更快一步到达枫华山附近。

  观南大师将决战地点定在枫华山,原因其实很简单,沈氏主宅就在枫华山下,有沈晚在此,楼外月不可能不往这个方向来。

  挟持玉珍珍全程秘密进行,沈晚白日忙着与人商谈大战的相关事宜,他向来对外展现出的形象都是心机深重,既玩世不恭,又运筹帷幄的,再配上那张有几分妖气的漂亮小脸,沈晚此人在年轻女侠心中还是很有好感的。

  就算明知盟主已死在楼外月剑下,沈氏家主看起来似乎并没受到太大影响,仍是谈笑风生,进退得当,这无疑让在场众人略感心安,黄昏日落时分,沈晚便留这些从各地赶来的首领帮主用饭。

  “这次为了沈某的事劳动各位千里迢迢赶来,这份恩情沈某定当铭记。”他款款笑道,“正厅已准备好了便饭,还请各位务必赏脸留下,晚间的卧房也给各位准备妥当了……”

  正说着话,便有人绕开江湖客,匆匆从侧面赶来沈晚身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沈晚神色不动,片刻后他起身,充满歉意地朝众人拱手:“实在对不住,方才又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上门,我得前去迎接,各位不必拘束,先去用饭吧。”

  出了正厅,沿着花园小径急行,确定大堂里的人都听不见这头的动静后,沈晚表情顿时变了,他厉声骂道:“怎么回事,不是让暗队做事小心些,怎么会让人到了就晕倒了?”

  下人深知家主喜怒无常,当下只得小心陪着笑脸:“家主放心,让大夫去看过了,说是路赶得太急,劳心伤神又受了风寒,现下开过药,我走时已睡下了。”

  下人心说话都讲到这份上了,饶是刻薄又刁钻的家主也该情绪缓和几分,然而沈晚先是一怔,继而他深深勾起唇角,艳丽面容上那笑意可谓森寒至极:“睡了?他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这么万事不过心地睡了?哈!”

  ……所以你到底希望那位青年公子给你什么反应啊!病了要发脾气,病了多睡会儿养身体,你也要发脾气!……合着在你这儿打工就是受气的命是吧!

  满心幽怨无处言说,在把难伺候的家主带到后,下人脚底抹油迅速地溜了。

  沈晚站定在自己的房间前。

  他略微吸了口气,还是大步迈进门槛,靴底落地的第一步,还生怕吵不醒病人那样故意折腾出很大的动静,到了第二步就下意识放轻了动作,他轻手轻脚,谨慎又期待,连自己也未察觉胸腔里那悸动的心跳,便寻着久违的呼吸声向榻上贴近了去。

  玉珍珍果然就睡在那里,枕着沈晚的床榻,穿着沈家准备的柔软睡袍,就连空气里燃烧的,也是沈晚最喜欢的藏春香。

  待会儿就把香炉搬走。他立在床头,抽着鼻子想。我都闻不到玉珍珍自己的味道了。

  一别多月,玉珍珍看着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依旧是那么羸弱,像一只瘦死的水鸟,乌黑眼睫颤动时,便让沈晚想起那些在风里舒展的羽翼,他能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玉珍珍从白天看到黑夜。

  但这是做不到的,薛重涛比他这个商人还要唯利是图,没有人能占据玉珍珍那么长的时间,日出月落,春夏秋冬,上午有上午的安排,下午有下午的贵客,到了夜间,又换了新的面孔——一直如此。

  这件事当然也不能全怪薛重涛,从商品身上榨干其全部价值是沈晚的本能,正因沈晚参与其中,他才没办法对这个计划的执行提出异议。

  在有限的,与玉珍珍相处的短暂时光里,他才会发泄怒火般那样恶劣地对待玉珍珍。

  他现在是睡在我的床上。不是别的地方,是我沈晚的床,他现在在我这里。

  这个事实本身简直比最醇厚的美酒还要醉人。

  或许是被这迷梦般的温香软玉给蛊惑了心智,等沈晚意识到时,他已经用手掐住了玉珍珍的脖子,在那缺乏血色的肌肤上留下了死亡的阴影。

  等等,我为什么要这样掐着他,我明明是想要——

  水鸟又开始拍动翅膀。

  沈晚生来即为继承人,一生金尊玉贵,因此他身边阿谀奉承者数不胜数,他有享不尽的财富,享不尽的宠爱,这让幼时的沈晚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曾有人从遥远的异国给他送来过一只名贵的鸟儿,纤长脖颈,雪白羽毛,虽还是出壳不久的雏鸟,却也看得出它长大后掠过水面时轻盈的姿态。沈晚非常喜欢这只白鸟,便亲手喂养,以求能与其亲近。

  他抱着金丝鸟笼,每晚都与自己的白鸟睡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孩子膨胀的真心,隔着囚笼,白鸟安静地注视着兴奋的沈晚,然后把头埋在翅膀下睡着了。

  某一日,白鸟飞走了。

  负责照料的下人说,这只鸟儿向来乖巧,他便在清扫鸟笼时放松了警惕,没有关紧笼门,谁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它就飞了出去,就像风一样从笼子里逃走了。

  沈晚得到消息便立刻赶了回去,他到家时,那只逃走的白鸟不知怎的又飞了回来,正在水池边徘徊。也许到底是被沈晚这个主人驯服,见到沈晚匆匆跑来,它竟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还是那样安静地注视着他。

  随即它仰起脖子,在阳光下展开了翅膀,过了这么多年,沈晚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它飞起来的模样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拉开弓箭时那沉甸甸的分量。

  还有箭矢破空的轻响。

  沈晚颤抖道:“你、你醒了?”

  他仍掐着青年的脖子,居高临下,不可一世,但莫名的,沈晚看起来反而像是被控制住命门的那一个。

  又过了片刻,玉珍珍睁开眼,他的眼睛和当年死去的白鸟一模一样。

  他面色疲惫,喘息也只是轻微。

  玉珍珍开口道:“你是要杀了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