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玉珍珍>第69章 66

  有那么一瞬间,玉珍珍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完全空白。

  因倦怠而总微阖的眼睛完全睁开,他定定地注视着楼外月,而楼外月脸色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现在才想到问这个?”

  半晌,玉珍放松肩背珍靠回软垫,他的视线从楼外月面上滑开,犹如一个若即若离的触碰,落到了虚空的某个点上。

  玉珍珍要笑不笑地:“那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楼外月说:“我想听实话。”

  “实话,好。”玉珍珍十足冷淡地道,“实话就是我过得很糟糕,你有什么感想。”

  楼外月不再言语。

  从楼外月提出这个问题后,侍女就大气也不敢出,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片尘埃,使得自己的存在感不会打扰到这二人。可很快侍女就发现,无论是玉珍珍还是楼外月,都旁若无人到了第三者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插足不了的地步。

  他们甚至不在乎外面还有个充当车夫的路人。

  “说真的,你不该先问这个。”玉珍珍又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谁,那你应该先关心的不是我,而是天涯阁。”

  楼外月淡漠道:“应该?谁规定的。”

  玉珍珍说:“天涯阁是你的东西,所有人因你而聚集,你应该庇护它。”

  “也许是我的东西,也许我过去曾经给予庇护,但那都谈不上应该二字。”楼外月始终望着玉珍珍,一眨未眨,“我唯一应该做的,只有当好你的父亲。”

  若是在八年前,玉珍珍能听见这么一番话,大概会觉得很害羞,很感动。

  楼外月对他的爱一目了然,昭然于天下,这是江湖上所有人再嫉妒再艳羡,都不能更改的事实。

  可事到如今,玉珍珍只觉得荒唐。

  “……你应该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天涯阁教众是因为信任你,仰慕你,所以才愿意加入进来,为你鞍前马后赴汤蹈火,这么多人,你一句谈不上应该,就能轻飘飘揭过了?”

  内脏好像在持续不断灼烧着身体,肺腑间的喘息加重,玉珍珍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天涯阁过去是江湖上第一大组织,何等的风光,那时人人都以身为教众的一员而骄傲,你被这么多人崇拜,你自然应该——”

  “玉珍珍。”楼外月虽极其少见地打断了他,态度却仍是平和的,那双与玉珍珍如出一辙的凤目过去少有人敢直视,可玉珍珍知道,里面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无限纵容的爱。

  正因为清楚楼外月纵容自己,被这般毫无预兆地打断情绪,玉珍珍才会更加愕然。

  玉珍珍登时安静下来,下意识缩起肩,眼里有一丝不知所措。

  楼外月慢慢道:“你应该没有为了我的应该,去做什么我不会乐意见到的事吧?”

  这话说得有点拗口,但马车里的人都能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

  侍女已经屏息到快要晕过去了。

  “……我能做什么,天涯阁是你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玉珍珍,我要听实话。”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你追着不放有意思吗?谁在乎你的这些破事!你都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

  玉珍珍终于歇斯底里了,他竟是不顾马车还在前进中,直接就要掀开帘子跳下去,千钧一发之际楼外月一把捞过他的腰,将人强行按在怀里,一边稳住玉珍珍不断抬起企图咬人的脑袋,楼外月一边对完全看傻了的侍女道:“我带他出去转转,在前面等你——外面这个搭车的大概是看见了通缉令,想要找个机会把你送官府去,你自己解决。”

  侍女啊的张大嘴:“通缉令?!”

  “怎么,这么多天了你还没注意到?不过也不是要紧事,你要懒得驾车,让他帮你往前捎一段路也不打紧,记得处理好就行。”

  楼外月简单交代完毕就再不犹豫,下一个瞬间已经抱着人站在了车顶,那满肚子算盘的车夫自然听见了马车里的对话,此刻正一脸惊恐地抬头看去。

  他看见的只有一道远去的背影。

  踏雪无痕的轻功,带一个没多少斤两的青年人自然不在话下,楼外月转眼就已经离开了数十丈,玉珍珍一直在他怀里挣扎,若非涵养好,此刻大概已经是问候十八代亲族脏话连篇了。

  “你放手……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你疯了吗?!”

  楼外月不答他,自顾自来到一处阴凉的林子里,找了根稳固的树杈坐上去,如此一来玉珍珍也只能被他牢牢圈在两条腿和手臂间。

  这下是想逃避都做不到,玉珍珍眼角又开始发红,他又气又急又害怕,举着拳头想往人身上砸,却在半途恨恨缩回去,玉珍珍握住自己打颤的手腕,怒道:“让我回马车!”

  “可以,但那是等会儿的事。玉珍珍,爹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有什么好聊的!我不想看见你!放我下去!”

  青年宛若被逼到角落的小动物,别无他法地炸了毛,他哆哆嗦嗦,色厉内荏,楼外月最是怜惜独子,但面对玉珍珍全身心的剧烈抗拒,他非但没有去安慰,而只是不急不迫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玉珍珍,爹想和你聊聊。”

  玉珍珍闭上眼睛,别过脸去:“我没什么可跟你聊的。”

  “爹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在那日见到你之前,爹也曾去过薛府。”

  楼外月对玉珍珍恶劣的态度视若无睹,单手搂在他后背,楼外月静静地道:“啊,不过你也已经知道了,毕竟那盘透花糍是我做的……我去了薛府,想找一个小孩子,可我没找到,所以我又离开了。”

  “……”

  玉珍珍闭着眼,不住发抖。

  “我离开了,可心里总是惦记着你的事,我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放不下,所以很快又回去,想要再找到你……”楼外月顿了顿,下颔近乎是依赖地蹭着青年的头发,“爹做的不好,我早该想到的。”

  “爹知道你在那个院子里过得不好——”

  “你知道,你知道了什么?”

  楼外月又停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方万分艰难地道:“那个什么薛重涛,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

  玉珍珍默了很久。

  “我是真的……玉珍珍,我很后悔,我大概很少后悔什么,但我真的很后悔……”

  “后悔啊……”玉珍珍说,“后悔没有用的,爹。”

  楼外月哽住了。

  如同是要揭过这无言以对的空白反应,玉珍珍很快又说:“你是后悔没有早点来接我吗?”

  楼外月双目已然紧闭,越发用力地搂住了玉珍珍,他担心自己一开口,喉头就会咕噜噜冒出一些掺杂血泪的泡沫,那未免太煞风景,也会吓坏玉珍珍,楼外月便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点了点头,泪水也跟着掉下来。

  许久后,楼外月哑声道:“我该直接杀了薛重涛,他竟然敢囚禁你……他怎么敢,怎么敢——”

  “薛重涛囚禁我,你都看见了?”

  “嗯,我虽然没留多久,但大概也知道你是被关起来了,玉珍珍,爹错了,是我不好,我是真的没想到你就是——”

  玉珍珍再次打断他,一字一句道:“薛重涛囚禁我。”

  他被强行带出马车后就始终不肯真的与男人亲昵,此刻却扶着楼外月的胸膛,徐徐扭动上身好与人对视,这个动作没什么蹊跷,由玉珍珍做出来偏堪称香艳无边。在提到薛重涛后,楼外月心里积压已久的怒火与戾气几乎控制不住要外溢出来,指尖一直在抽搐,必须握住一颗淋漓带血的心脏才会稍微好受些,楼外月无比悔恨,当时就不该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只让万欣一个人上阵,他早就该,就该——

  但在对上玉珍珍视线的那一刻,楼外月顿时怔住了。

  玉珍珍的表情极其古怪,像是因什么感到吃惊,又像是陷入了某种困惑,长眉高高扬起,眼底狂喜与怒容闪烁,种种情绪交织犹如是一泓藏有剧毒矿石的深潭,色泽迷幻,斑斓美丽,在光影里催使人葬身其中。

  他脸上拧出一抹称得上令人悚然的微笑。

  “对,他囚禁我。”玉珍珍道,“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楼外月不明所以,刚要询问,玉珍珍却没给他继续探究的机会,倏然垂下脸,主动靠进楼外月怀里,甚至还抬手抱住了父亲的腰。

  “他们关着我,对我一点都不好……”

  “我会杀了他们的,玉珍珍,只要你想,我现在就会动身。”

  “不用这么急,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先回天涯阁吗?总要让大家知道,楼外月还活着,这才是最打紧的……”

  尽管楼外月心里已有所预料,但在听见玉珍珍亲口承认他遭到囚禁,这个残酷的事实依然在楼外月的心上狠狠剖了一刀,一刀,数刀,千刀万剐,痛到人恨不得暴毙当场。

  若非玉珍珍还在怀里,楼外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种状况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咽了口满是腥气的唾沫,足可摧金断玉的手仍温柔地抚摸着玉珍珍的肩头,在玉珍珍看不到的地方,楼外月眼珠子渐渐染上一层浑浊的红晕,雪白獠牙在笑唇开合间隐约,他很轻地说:“但爹觉得,你的事更重要……他为什么要关着你呢?他关了你多久?”

  “因为他们都讨厌我……”

  “他们?不止是薛重涛,还有谁?我之前杀的那个剑客也是其中之一吗?”

  玉珍珍把脸埋在楼外月颈窝里,好一会儿,耍赖般含糊地说:“我不想回忆了,反正都对我不好……”

  “玉珍珍,宝宝,爹知道你不高兴,受了委屈,所以你更应该告诉爹到底发生了什么,都有哪些人参与,爹才好给你报仇啊。”

  楼外月的嗓音柔到近乎是絮语,生怕惊动了墙洞里的小猫崽,可那颤抖的语调依然证明这个男人快要控制不了情绪,杀意沸腾到巅峰。玉珍珍不作声地伏在他手臂间,听见楼外月不断加快的心跳。

  他过去习惯这么做,害怕的时候,伤心的时候,父亲的心跳总能让他平静,让他在任何时候获得力量。

  “玉珍珍,爹只是想杀了那些渣滓而已,你没必要犹豫呀,他们既然敢这样对你,就应当做好付出生命的准备,当时还在薛府,我若早知道你是谁,就应该先宰了那个薛重涛,玉珍珍,玉珍珍……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爹呢……还是说……”

  楼外月的声音沉下去:“还是说,他们还做了什么吗?”

  昨夜的楼外月很不正常,此刻回忆起来,那与走火入魔没有分别。

  玉珍珍不清楚诱因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楼外月现在的状态并不稳定,失忆反而成了最无关紧要的表现。

  幼时,玉珍珍曾听天涯阁里的教众闲聊时说到,江湖上有人另辟蹊径去练邪功,最后走火入魔发狂而死。

  “什么是走火入魔。”楼桦问。

  教众回答:“嗯……走火入魔就是敌我不分,好坏不辨,最后天下群起而攻之,这种人反正就是死路一条。”

  自然,以楼外月的能力,绝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可玉珍珍不能保证,楼外月在听完他八年经历的一切后,还能使自己保有相当的清醒。

  又笨,又爱撒娇,时不时就搂着人哭……他的父亲实在很没用。

  没用。楼外月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人。

  一只冰凉而柔软的手探上楼外月的脸庞,仔细又耐心地拂去那上面的带有血色的阴霾,从眼角到眉梢,再顺着鼻梁骨滑到唇畔。孩子不会对父亲有这个动作。没有哪对父子会这样。

  也没有人敢这么对楼外月。楼外月是天下第一美人,是江湖霸主,是所有武者心中的传奇,理所当然的,他不需要来自凡夫俗子的安慰。

  人世间的苦难,不应该成为满月坠落的理由。

  无论何时,楼外月都应该微笑。

  “他们羡慕我是楼外月的孩子,都很讨厌我,所以把我关起来了。”

  玉珍珍平静地说:“只是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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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bug,但也不知道这算不算bug啦……

  楼外月问的其实是这些年他不在都发生了什么,而玉珍珍直接理解为爸爸不在你还好吗?

  虽说确实没有理解错,玉珍珍完美地接轨了老父亲的脑回路,可不得不说……玉珍珍,你也很自信,你完全确定但凡楼外月要开口询问什么,第一个会关心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