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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官显贵出行,往往将娈宠扮作侍从带在身边,以便享乐,”楚栖幽看着萧洛卿给他的新衣裳,唇角扯起一个弧度,“你这回倒不怕你那先生念叨你了。”
深绿底色的圆领袍,暗绣几枝枯墨点作的竹,苍凉萧瑟之中尽显清冷的风骨。
楚栖幽的眼神终落在那几枝竹上,唇的弧度渐浅,沾染上一抹落寞,末了又半是自嘲地一笑。
竹子高风亮节,哪该与他沾上什么关系。
“他都已经知道了,我还遮掩做什么。”
萧洛卿语罢,也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变化,心中只道他这是不愿受人摆布。虽说这衣裳他是藏了些私心,但也确实理由充分,天已是更冷了,加上受伤失血,就是要加衣裳。
衣裳十分合体,衣料柔顺地垂着,勾勒出楚栖幽单薄的身形。冷调衣色衬得他肤色愈显苍白,颈上绛皓交驳,片片青红隐入领口,一道浅伤已凝作深红,分外惹眼。
分明是一身劲装,穿在他身上却衬出来几分特殊的气质,脆弱之致却又傲骨不折。
似风雪霜雾中一枝细竹,美是自然,只是太凄清。
萧洛卿看着眼前美人的模样,又觉得齿尖发痒。
他将楚栖幽柔软的乌发撩起拢在手心,随手束成一个高挺的马尾。平日里被发丝遮掩的后颈也露出来,皮肉白净细嫩,就连添了擦伤,也不碍着这处的漂亮。
“扎起来罢,扫到伤口容易感染。”他试探道。
楚栖幽却无暇理会萧洛卿。
他看着镜中自己被梳起的发辫的样子,一双乌黑的瞳孔颤了一颤。
“好看。以前束过发么?”萧洛卿觉察了楚栖幽细微的反应,却无法读懂。
“从未。”楚栖幽抿起唇。
母亲不愿意。
他曾听闻母亲年少时高高束起马尾,与寻常人家的女孩子不同。可他从未见到过,据师叔所言,自她坠崖之后,便再未束起过发。
记得年幼时,母亲也曾想给他束过发。她拈着雕花的木梳,轻轻拢起他的头发,又朝镜中端详。
只是这一眼,她忽地变了脸色。
太像她年少时的样子了。
一时间好似又闻见了血腥的夜风,有血泥糊在脸上,好似一辈子也擦不净。复杂的情绪一瞬之间涌入胸腔,她来不及克制,眼眶已经通红。
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注定要走上那一条路,别无选择。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心绪,她从未后悔过任何决择。可这种情绪又像是带着倒刺的匕首,搅动她的胸腹,搅得她喉口苦涩腥甜混作一团。
她当即便转过身,干呕起来。
楚栖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被吓得不知所措,他到底还太年幼,弄不懂其中缘由,只觉得母亲讨厌他束发的样子,并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待他弄明白母亲的心思,已经是随师父师叔住在山中的时候了。
确实……挺好看的。楚栖幽凝视镜中,轻轻叹了口气。
“走罢,车备好了……怎么了?”
“无事。”楚栖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母亲的脸,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十分模糊。
马车颠簸,走的又急,昏暗的灯光晃来荡去,叫人眼前发晕。
楚栖幽深身是伤自然难受得紧,忍痛本就耗体力,一夜里昏昏噩噩,最终也弄不清自己是睡着的还是昏过去了。
醒来时才觉查察头枕在萧洛卿腿上,他猛地清醒过来,见萧洛卿闭目靠在一旁,呼吸平稳。
轻缓起身细瞧了半天,他也判断不出这人是否在假寐。
这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楚栖幽很快放弃了猜测,轻轻揭开帘子一角。
天微微放亮,路上稀疏有了行人。听着人语声,附近应是有处草市。
居然这么容易就出城了。
楚栖幽满腹疑惑,默默将近日发生的事情一件件梳捋。
睡这一路蹭来蹭去,他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高翘的马尾辫将那张有些苍白的脸衬出几分意气,眉目之间的桀骜也欲加明显。发绳也是萧洛卿扎上去的,黑色的绳上缀着一串玛瑙珠,珠子表面灰白,珠心却是橘色的。此时光线从另一侧照过来,便可将整颗珠子映成一盏盏剔透的琉璃小灯,正给他一身清凄补了三分暖色。
补完了也还是清凄,像是晦涧中的玉,在冷水里浸了不知多少年。萧洛卿心中暗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总是醒得那么早。”
楚栖幽被他忽然开口吓到了,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他一偏头,忽见一道人影在街边酒肆旁的竹丛后经过。
明明并不引人注目,他用余光瞄见时,心中却似被狠狠拧了一把,呼吸都滞住,当即浑身一颤。
待细看却找不见那人了,只有风动竹叶,影影绰绰。
“……纸人的事,查出来什么吗?”楚栖幽心觉有异,他吞了吞口水,想不出这人是谁。
“忽然就闹大了,听说有处墓地里刚死了五个人,”萧洛卿指尖悄悄搌着楚栖幽一撮发尖儿,“不过你身上有伤,我们到了地方先休息,不急着去察。”
“我急。”楚栖幽双眼紧紧盯着黑影消失的地方,冷声道:
“伤不碍事。”
*
“大人,属下今早去寻小公子,才知晓他昨夜便已启程了。”
商祁手执一枚白子,正与栾鹤下着棋。听见侍卫带来的消息,他只略微摇头,将茶抿了一口。
“昨日谴出的两个侍人,尸首已被寻到。两人皆有中毒的迹象,喉骨被扼碎,身上还有被撕咬的痕迹……但是……”侍卫吞吞口水,回想起那些尸体,又看了看捏着棋子的栾鹤,面露犹豫之色。
“是什么?但说无妨。”商祁落子,白子胜势已显。
“尸体上的齿印是人齿。杀人者用牙齿给两人开了膛,嚼……嚼碎了腹中一半内脏。”
说话间棋局三两回合,黑子走得奇险,竟是绝处逢生,话音落黑子落,胜负大成。
“好姑娘!”商祁眼里闪着灼灼的光,“后生可畏啊。洛卿他,他真是长大了……于泽,我知道了,你先退下罢。”
“看这样子,嚼碎人内脏,是那个楚……容公子干的?”栾鹤拧眉,手在桌案下握紧,“他这是在威胁我们。”
“哼,你与洛卿是好兄妹!连你也同他是一心!”商祁拿书卷朝栾鹤头上一拍,“洛卿有胆魄总归是好事,我只怕他被迷了心性。那个绿衫的小公子不简单,又是祸水一样的皮相……下手够狠,可不是个好拾掇的。”
“哥还不知道这些呢。”
“知道了他也还会带着他跑,你信不信?年少轻狂就是明知山有虎,偏要快马加鞭连夜冲上明知山……”商祁忽然笑起来,“你不用叹。我就是知道劝不了才动手,还是低估了那人本事。恐怕淮州边郊诡事,也与他有关。”
“我刚回来时,那怪事还没什么消息,不过一两天就闹成这么厉害,很难不令人生疑。”栾鹤将空茶盏在手中转了又转,搓了又搓。
她知晓楚栖幽的来历,她比商祁有更清晰的忧虑。
“确是如此,”商祁道,“你代我传封信,叮嘱他罢。”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