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不住他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弓捷远只好一同站起。
白思太驾了车来,回程需得独自行路。
弓捷远不肯学着王爷大气,堵着白思太上车的时候拿话刺人,“大人们好会快活,昨日那等瑰丽焰火也留不住大人们在家团聚,仍旧要吃外面花酒,不然哪来此事?换个日子我们也不用正月十六便往回赶,世子甚至未曾骑马!”
白思太只得受着他的冷言冷语,连连道歉,“下官等错,下官等错。”
谷梁初等着弓捷远坐回车上方才说道,“不帮也都帮了,你又何必再踩捏人?”
弓捷远撇了撇嘴道,“我又不用收买人心,不高兴么,就得呲哒呲哒。”
谷梁初淡淡一笑,没有再说。
回到府内,谷梁瞻自去读书练武,谷梁初命梁健去与弓捷远取来正服换上,然后就对白思太说,“你跟着去,全程不必说话,只听司尉应付。不管怎么自有孤王为他兜着,无需担忧。”
白思太又要跪谢,谷梁初蹙眉摇头,“这些虚礼,只不嫌烦?”
白思太不敢再动。
弓捷远站得稍远,望着这个眯眼说话的人,突然明白自己为何肯撤防守——谷梁初虽然沉郁不可琢磨,却是某种力量的化形,令人觉得可以借他的劲儿撕开浓雾走到光亮里去。
同白思太的俯首帖耳一样,弓捷远的妥协也是因为自身目的——谁想骑着猛兽狂奔都得甘心陪它,让它歇气儿之时用那只硕大无比的爪子拨弄自己。
既是互相需要,彼此都得满足。
只要能够冲出这粘冷闷气的地方就好,即便晚些。弓捷远幽幽地想,付些代价也好,反正……也没那么不能承受。
谷梁初侧目瞧将过来,眼见弓捷远已经抚平肩袖束正腰带,上下打量打量,又对梁健说道,“再一不可再二,尚大人今夜必须归家。他们若敢不敬捷远,你便与孤砸碎那楼,莫令有伤的人亲自动手。”
梁健应道,“王爷放心,必不劳动司尉。”
谷梁初缓缓勾起唇角,瞅回弓捷远道,“这段好闷着了,今日便去痛快痛快。准你随便骂人,只不可以手欠,扯了见好的背。”
弓捷远轻轻翻个白眼,“我有那么莽吗?”
梁健骑马,弓捷远同白思太乘车,一路只嫌不够威势,也不怎么搭理身旁的小小文官。
到了地方直接跨进门去,云楼未到正经迎客之时,守门的人看见白思太自然知道何事,伸手挡住了说,“大人来早了些。”
“非是吃酒。”白思太板着脸道,“本官陪着司尉来寻人的。”
那人虽只是个守门,却也不将无权小官放在眼里,闻言上下打量打量弓捷远,见他年轻虽轻神情却很冷冽,稍微添些恭敬,“敢问这位小爷高姓大名。”
弓捷远双眸含冰眼尾带煞,“你配知道?”
守门刚要再说,已有人来附耳说话,守门听了,重新看看弓捷远道,“却是王府司尉将府少爷大驾光临。”
“你说反了。”弓捷远满面寒霜地道,“将府少爷王府司尉。怎么?你这云楼门高房贵,我不能来?”
“怎么敢呢?”那人侧了侧身,“快请雅间休息。”
弓捷远大步走进厅内,环顾一下四周,冷冷哼道,“好个锦绣地方,看着倒是有钱。我并不累,不需休息,也不会喝这儿的脏茶。明是替人还账来的,赶紧叫那管事的家伙滚来伺候。只缩着装,小爷可是头一次来,恼将起来不懂规矩,随手砸了门面,你们可敢关了我啊?”
云楼的人见他只是盛气凌人,虽感不忿也得强自掩藏,须臾便有人来赔笑,“不知司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伺候迟了,勿怪勿怪!”
弓捷远歪脸盯着那人,嘴边都是寒笑,“小爷识得你是谁吗?倒有闲空怪罪?欠几两银便敢扣押朝廷命官,你们胆子不小。先放出人来再谈不迟。”
那人仍旧一脸的笑,“这个小人不敢做主,那位大人却是我家楼主扣的,得等……”
“不敢做主你就敢来废话?”弓捷远立刻截住他的话头,“可是小瞧了本少爷啊?梁卫长,与我踢折他腿,也好长长记性。”
那人只见梁健孔武有力大步过来,吓得转身就跑。
梁健如何容得他跑?展臂就捉住了,一脚踢去,只听那人腿骨登时咔嚓一声。
非但云楼众人,便是旁边站着的白思太也吓一跳,猛然浮起一身冷汗。
弓捷远浑不在意,仍旧歪着脸道,“小爷不耐烦等,你家楼主忙什么呢?”
说着朝旁瞥瞥。
之前说话的守门连着几个陪客的人全都往后退了几步。
谁不害怕恶人?
弓捷远冲那守门扬扬下颌,“关严门扇,你们不是怕误生意?给人知道小爷在这儿打人,等会儿又要挨个屋砸,将来还好开门纳客?”
守门听他这么嚣张,一时不知应该如何答话,正思索间,楼梯之上有人开口,“惹出司尉这等火气,实是我们不懂事了。”
弓捷远挑眉看去,来人大约三十左右,方巾布衣,不似商贾到似书生一般,就给个笑,“本少爷确是头一次来,再是不能做主的人,可真按捺不住。”
那人下来行揖,“鄙人于流,是这云楼之主,赶来拜见司尉。”
弓捷远做个了悟的意思,“哦,于兄。赶来的啊?尊讳是哪个字?入流的流还是不入流的流?你这买卖厉害得紧,我得好生记住。”
于楼主也不生气,淡淡笑道,“司尉见笑,自然是不入流的流。”
“既不入流,我就要问你个擅扣朝廷命官之罪!”弓捷远蓦然变脸,单刀直入。
“司尉宽宥。”于流走到弓捷远两步之外,“体谅我们这等商户也有不得已处。”
弓捷远不去瞧他,负手转了几步,“只说可曾难为大人没有?”
“自然不敢。”于流不动。
“就是等着人来救呢?”弓捷远盯着他问。
于流面皮很白,这时也不见怎么变化颜色,仍旧淡定回答,“其实不想闹大,不过昨夜宾客众多,总得意思意思。”
“如此便即送出人来。”弓捷远点了点头,算是认下这话,“小爷与你算账,该多少银,一笔一笔列明,小爷来还。”
于流示人去引尚川,又对弓捷远说,“本不该要司尉银钱,只是此例一开,云楼离倒不远。”
“小爷会赖账吗?”弓捷远冷冷盯着他的眼睛,“大人出来,我亲自陪着你算。”
于流轻轻点了点头。
有人送了尚川出来,弓捷远未曾见过此人,只把眼睛瞟了一瞟,但见白思太连忙迎了过去挽住他手,便不再看,蹙眉对那于流说道,“你这里的东西太不干净,好好擦张椅来,小爷不去别处,就在这里同你算过。”
于流神情不变,示意旁边的人端过椅来,亲手拿着巾帕擦了两遍,“司尉请坐。”
弓捷远仍旧皱鼻,“梁健,再擦一擦。”
梁健应声过来,抄袖擦了三遍。
弓捷远这才偏腿坐了,“于楼主请。”
“刚才司尉那脚……”于流说道。
“我与他治,多少银两都行,只管好汤好药,却得插进京兆尹的暂监去喝。欺辱钦定司尉,先治腿还是先责杖,都由衙门来定。”弓捷远大剌剌地坐着,一副好整以暇。
于流唇角动了一动,“敢让司尉破费?他自疗伤,所受的痛抵了杖责也就是了。”
弓捷远甚为赞许,“真会算账。初次相识,我给楼主面子,本也懒得去同这样的家伙计较。尚大人的酒帐和昨夜砸的东西可有纸记啊?”
于流瞧着他的脸颊,示人奉上纸记。
弓捷远擎着账单略看一看,问于流说,“你这里的离人泪,可是自酿的吗?”
于流点了点头,“大人们来得次数多,别的酒都是云楼购置的,唯有这离人泪却是我家自酿,本也不多,所以价贵。”
弓捷远竟然一笑,“我不嫌贵,先叫一壶尝尝。”
于流也笑,“司尉要尝,本楼自然赠送。”说毕唤人送来。
弓捷远盯着那酒细看一晌儿,“葡萄美酒夜光杯,颜色好看,却是什么酿的?”
“不瞒司尉,正是葡萄。”于流答道。
弓捷远捏了水晶杯闻了一闻,即刻皱起眉道,“果然够烈,且带浓郁粉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叫的离人泪么?”
于流轻轻笑道,“司尉何必安心羞辱,云楼自酿便带粉气?”
“那你这是什么好葡萄啊?”弓捷远探些身体,眯眼去瞧这人,“敢卖一两银子一壶?却是冬春最贵的时候,宫里都舍不得吃的,你这儿用来酿了酒么?不若我们舍了尚大人的官职前途与你论论哄抬物价欺行霸市好不好啊?官员被贬还有重起之日,西市云楼若给封了,于楼主要不要同谁商量商量,京城里还能在哪儿开个别号啊?”
于流终于变了一些脸色。
“手可通天。”弓捷远又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我信这世上自有厉害人物。只是皇上若要以儆效尤,给那些非得偷着喝花酒的官员一个震慑,也给你们这种先是协犯后又要挟的奸商一个警示,真就抄了这个云楼……于兄,买卖可以改头换面,咱们若能再见,还可称呼你一声楼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