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24章 点绛唇送陷怀抱

  “因为它不受吃。”谷梁初语含深意地说,“咬上一口就酸倒满嘴的牙,只能砸扁,不酿酒也得糖腌曝晒做成果脯。”

  “人为何总要这般贪?”弓捷远似乎没去深究他的意思,“梅子长那么酸,就是不想给人吃的。人却宁可费大力气,酿酒制脯的,非把它给下了肚子不可。”

  “如你驯马!”谷梁初知道他心里明白,“得之后快,仅此而已。”

  点绛唇微酸微辣,滑过咽喉却又有种果香甘醇,教人生出畅饮之酣,过瘾得很。弓捷远又饮一口,轻轻笑了起来,“得之后快,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办法?

  天寒气闷,适合饮酒。

  眼见喝了三杯谷梁初还在亲手与自己倒,弓捷远更笑着说,“王爷就不怕我再喝醉了还唱词儿吗?这里便能不达天听?王爷却也不烦?”

  谷梁初的脸色十分平静,仍旧替他将酒斟满,“你那日唱是因为醉?今天倘若还有新词能唱恁久,全不重复之前吟颂过的,孤王便放司尉自由,舍了这个质子之计,绝不食言。”

  这般许诺有等于无,弓捷远不接话,垂眼喝掉那杯点绛唇,凝神望着窗外面的夜空飞雪,缓缓地道,“今冬多雪。燕京距离辽东虽远,气候也会相互关联。大雪湿寒严冬难过,北元和女真最爱趁这天气侵扰边境,父亲回去的很是时候,再不走,只怕当真要病……却不知道皇上给他多少粮草?”

  “已督江浙粮道整运粮草。”谷梁初回答他说,“父皇准的宽裕,江浙两地也未异议,月余自可抵达。辽东官兵今冬当有一个绰余之年。”

  弓捷远听了有些欣慰,“如此甚好。去岁你们在攻南京,朝廷自顾不暇,边塞过得极苦。没生兵变已不容易。”

  梁健闻他二人只是说些不当说的事情,连连地看谷梁初,见他没有停止之意,便起身去与候在门口等着伺候的庄头说话,没过两句就把人给弄远了去。

  谷梁初也不理睬梁健行为,点头应弓捷远的话,“孤王知道。多赖涤边将军坐镇塞上方得边境安宁,也是大祁之福。我们那时也很艰难,亦是无援无继的境地,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唯有死路一条。”

  点绛唇起了点儿劲,弓捷远眼皮涩重地看看如今这个贵重王爷,沉声问他,“那时你可怕吗?”

  “怕有何用?”谷梁初仍是一派平静,“已是反叛,心存畏惧便能不死?开弓之箭,唯有向前!”

  “为了兄弟之争,一国之兵相互残杀……”弓捷远嘲讽地嗤,“弃强敌于不顾,只忙着同室操戈。”

  “那也没有办法。”谷梁初也不着恼,“便是兄弟,谁又甘心白白牺牲自己?北王府若不起兵,数百口人还能安然活到今日?这庄子倒还能有,庄头也或不换,坐在这儿的主子是谁却不一定。虽于同室,谁情愿死?这样的事情不是今日才有,也不会自今日止歇。近敌远敌,内战还是抵御外族,死在什么斗争里面,又于何处得胜,都是运数,总得先活着命才能想的。弓挽,前元并无辽东边境,如今的塞防,也是开武皇帝领着涤边将军这样的人一刀一箭打出来的,如此道理,你不懂吗?”

  “所以即便你爹做了皇帝,你也成了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贵重王爷,还是不会歇下心里的算计谋划,总要将人放在掌上颠的,我说的对是不对?”弓捷远自然懂他意思,却仍然问。

  谷梁初不直接答,只是说道,“只要一日受制于人,便不能松警惕之心。”

  弓捷远却摇摇头,一针见血地说,“王爷这样的人,便是登了大宝唯我独尊了也必然和皇上一样,处处不放心的。这便是文韬武略,打能打得,上马征战毫不迟疑,不必穿甲持盾之时,心眼子也能长一肚子,好不令人敬佩……”

  谷梁初听他口齿越发粘滞起来,说话虽不好听,样子却很好玩,忍不住逗引他道,“你敬佩孤?”

  “敬佩啊……”积蓄良久的酒力突然之间炸烈开来,火蛇一般迅猛四窜,猛地灌了全脑全身,弓捷远觉得眼前旋了缤纷色彩,兀自坚持着说,“你长得好,还能不贪女色……其实什么都能想明白的,却又难得无情,谁也不去怜悯……天天对着我这个没好样子的人,也不当真生气,喜怒不由心,只由利益,怎不让人敬佩?这才是帝王气象,敬佩……”

  利益。

  谷梁初静静听着,并不否认,不过有些好笑:只有帝王才懂利益?谁又不是?弓捷远倘若不是弓捷远,而是朔亲王爷,又能怎样?他这般说,还是不懂什么叫做一脚生门一脚死境,不懂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我爹是傻……”弓捷远已然坐不住了,赖赖地趴到桌子上去,“他在乎的军兵百姓都是模糊之众,一群群的,看不清个具体相貌,到底都是谁啊?谁又肯管他啊?王爷才是智识彪炳——龙椅镶金带银,皇位俯瞰天下,那才最实在的,那才值得全力以赴……唔,可若没有我爹这样的人,王爷这般聪明才智又对谁用?便只一帮奸佞小人对着阴来诈去,除了互泼坏水别的本事都没有……王爷纵使都能赢了便能安天下吗?”

  谷矫嘴笨,一直都不插话,这时眼见谷梁初死死盯着弓捷远的后脑,连忙说道,“司尉当真醉了。”

  谷梁初面色如常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

  弓捷远继续趴在桌上,继续胡乱呢哝,“四海归心,这四海……都肯老实接受诡计辖制?这酒甚妙,果子味儿的,却也上头,想是留着贵妃醉酒用的,今儿却便宜我……跟着王爷便是这般便宜,样样都能沾光,跑马有场,泡澡有池……可我弓挽只喜欢辽东营城外面的大野地啊,也不乐意在这儿洗澡……爹若不恁操心多好?管他谁坐皇庭,我们就只接着捷柔和继母,跑到一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过日子。经年累月,只是种地放马,岂不快活……将军府有什么舍不得的?王府更是狗屁,还让我睡榻阶,小爷不爱……”

  若不阻止,这人大概得要一直嘟囔下去。

  只要醉了,嘴就不愿停下。

  谷矫虽也喝了五六杯酒,根本就没迷糊意思,此时颇有一点儿无奈地看着谷梁初,不明白为啥有人如此易醉,而他的主子明知这人酒品不好,还偏喜欢纵着。

  便不唱词,唠里唠叨全是指责。

  “今日不睡榻阶。”谷梁初面目却很温柔,将手覆上弓捷远轻晃慢摇的后脑,似是安慰地说。

  “也不睡那么臭的寝房,”弓捷远还没醉得不省人事,闻言兀自接道,“臭成猪圈了呢!马棚都比那儿强……唔,我睡马棚,就和不系一块儿……”

  “今夜雪冷,”谷梁初依旧柔声说道,“咱们也不去住马棚。你再起来喝上一杯,咱们回去睡床,干净床铺,被褥皆软,还香香的,可好不好?”

  谷矫几乎没有听过谷梁初这般说话,目瞪口呆地看他,然后又目瞪口呆地看着已如一滩泥般的弓捷远竟又撑起脑袋,就着谷梁初凑到他嘴边的手喝光了一大杯红红的点绛唇。

  “王爷……”震惊过后,谷矫询问地道。

  谷梁初不理他的呼唤,又推弓捷远,轻声喊他,“弓挽?”

  弓捷远只唔一下,然后再也没有反应了。

  谷梁初这才满意,站起身来将他横抱于怀,撩了眼皮看看谷矫,轻声吩咐,“与孤带路!回房就寝。”

  谷矫只得站起,走了一路都觉别扭:这是什么王爷?又是骗人喝酒又是趁机抱着,眼里笑意都藏不住,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本是持重稳妥的贵人,怎么对上了弓司尉总是不良之态?就寝便就寝,他又不能上夜,作甚还只抱着?

  竟似抱个美人。

  “弓挽!”

  模模糊糊,遥遥远远,弓捷远恍惚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努力凝神分辨,辨不出来,有些狐疑地应,“嗯?”

  那个声音仍在耳边轻唤,“挽儿!”

  弓捷远登时脆弱起来——这样的声音应该是爹,除了爹,没人这样叫他。

  他哭着道,“爹……”

  “不哭。”声音静了一会儿,又低声说,“挽儿不哭。”

  弓捷远哪里还忍得住?当真抽泣起来,边哭边挥手臂,胡乱抓着什么,感觉逮到个人立刻满脸泪水地道,“爹,我和你一起去!”

  有只手掌缓缓抹着他的脸颊,似在拂拭那些眼泪,声音仍旧温柔不已,“我们一起去……”

  弓捷远这才觉出被人摇晃,身上也似沉重有物,呼吸极不顺畅,不由撒娇地唤,“爹,闷……”

  小时候外敌夜袭营地,匆忙上马的爹就把他给按在怀里,那时便是这样感觉——闷。

  “一下就好。”声音又哄着他。

  摇晃急促起来,似被按在水里搓洗,弓捷远依稀听了句“乖”,觉得自己还只六七岁呢,便即安心睡去,仿佛还在爹的怀里乘马,脸颊贴着他的铠甲,只睡醒了,敌人便没有了。

  马上难免颠簸,杀退了敌人便会好了。

  弓捷远酣然沉入深睡之中,但觉有人抱着,心里无限安稳,什么都不再想。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初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