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台内, 雪花从镂空的穹顶缓缓飘落,最终落在下面安静的倩影之上。

  玉鸾身上的红裙支离破碎, 露出满是伤痕的肌肤,曾经趾高气扬的面容此时已无半点生气,漂亮的杏眸黯淡无光,却还死死地看着上面。

  她躺在干涸的血迹里,像一枝破败的红梅,被人碾碎在了尘埃当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就连看守在这里的府兵都撤了下去,灯火辉煌歌舞升平的飞仙台陷入了冰冷的死寂中。

  聂思远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倒在地上的玉鸾丝毫没有意外,只是看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眸时叹了口气, 默默在她身边躺下。

  当年叶青女就是被囚禁在这里, 直到死亡才离开了公府。

  如今玉鸾也在最漂亮的年纪彻底留在了这里。

  可这都是她们自己选定的结局,叶青女为了父亲画地为牢,以身饲虎, 玉鸾等人又为了她飞蛾扑火,坚定决绝。

  一路走来, 聂思远见到太多的背叛和仇恨,唯独这一次, 他猜错了凶手, 也猜错了动机。

  花海的意思是希望。

  叶青女困在飞仙阁的时候, 眼中所见并非何魁的权势滔天,也没有因为父亲的死和遭受的虐待迷失自我,直到最后一刻, 她眼中所见依然是绚丽的花海。

  玉鸾也同样看到了这份希望, 所以才迟迟不肯瞑目。

  聂思远红了眼睛, 只见穹顶之上,五彩斑斓的鲜花图案遍布每一个角落,铺天盖地,绚丽如海。

  ——原来这就是花海。

  聂思远抬手打落上方遮挡的琉璃瓦,一包东西从上面掉落,里面记载着何魁与外族勾结的信件,残害朝廷命官的委托,以及操控江湖势力豢养死士的全部证据。

  他看着手里用不知多少人命换来的证据,不由得露出心酸的笑,同时对叶青女感到无比敬佩。

  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她不仅真正找到了扳倒何魁的铁证,甚至还藏在了一个对方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除非卑微如她,躺在这里仰望天空,否则以何魁那种高高在上的视角,永远都不可能发现这个秘密。

  就在这时,飞仙台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之前没了踪影的府兵突然出现,将这里团团围住,而何魁也终于第一次在出现在聂思远面前。

  “真狠啊。”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看向了玉鸾:“我早知道这一批的秀女中有人想要对付我,不过只当是魔教的人想要动手,没想到竟然是当初放走的余孽。”

  何魁身穿绛红武袍,虽两鬓斑白,但面色红润,身体强健,阴戾的眼中精光闪烁,丝毫都没有受伤的中毒的迹象。

  “若不是我平日素来小心谨慎,哪怕玩乐之时都让替身代劳,恐怕今日被化成血水的人就是我了,这些女人也是够狠,将毒下在唇上也就算了,竟然连那种私密地方都不放过。”

  何魁摇了摇头,事后也是暗暗心惊,没想到对方为了杀他一个个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看我出现在这里,聂公子不意外?”

  聂思远缓缓将玉鸾双眼合上,背对着他,冷冷说道:“你让玉鸾曝尸此处,不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这人最擅长阳谋,不惜以身为饵,突然搞这个花魁大赛,目的就是想要将那些打算对付他的人一网打尽。

  何四一死,何魁就知道有人开始动手了,所以才派重兵看守,但是没查到是谁,为了他们自己出来,他这才同意了玉鸾飞仙台献舞。

  何魁知道这个时候谁跳出来谁有问题,早就对玉鸾有所防备,同时还撤去了看守的府兵。

  玉鸾一死,谁过来谁就同伙。

  何魁眉眼冷沉:“你既然知道这是圈套,还敢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所谓的林霜也是封琰假扮的,你们身为江湖白衣,竟然假扮秀女私闯镇国公府,这是死罪,本官完全可以将你们就地格杀!”

  聂思远漠然地转过头:“所以何大人是打算让守在外面那些本该去剿灭魔教的江湖人士帮您动手吗?”

  何魁心里一惊,突然生出几分不妙预感。

  “你都知道了?”

  聂思远嘲弄地勾了勾唇,扬了扬手里的书信,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前。

  “我知道什么?是你十几年前就勾结外族,成立玄尘观,以各种方式削弱中原武林的势力?你这么处心积虑,甚至打开城门让我们来到逍遥城,不就是为了将我和封琰在你这里一网打尽吗?那你又怎么会把最强的人派到魔教总坛去?”

  “不错,只是对付你们聂家和魔教,用不着出动朝廷的官兵,我只需要置身事外,把你们的死推到江湖恩怨和自作自受上面就好。”

  果然在何魁话声落定之后,许多身影出现在了飞仙台外面,聂思远环视一圈,还真看到沈家家主等不少熟悉的面容。

  除此之外,之前对他们下达的追杀令的销金楼以及海鬼坊的人也纷纷走了出来。

  在见到他们之后,聂思远嘴角的笑容不由得更加嘲弄。

  “人比我想的要全啊,何大人还真看得起在下和封琰,如此兴师动众,看来今日无论如何都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了。”

  何魁神色阴冷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聂思远身上看不出半点慌乱,这让他心里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安。

  似乎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计划。

  “让我看看哪些是玄尘观的人?”

  聂思远小心地抱起玉鸾的尸体,腰上悬挂的霜天在月光中反射出冷光,直到这一刻,封琰在他身上又看到了当初小家主纵横江湖时候的锋芒。

  “你是。”

  他看向一名五官深邃的老者,点了点头,又看向了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老白,“你也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名身穿灰色法袍的尼姑身上。

  “白木子的批命,就是阁下给的吧?”

  那女子年过中年,皮肤白净,五官同样要比中原人要深邃许多,只是眼中带着摄人的冷意,并没有否认聂思远说的话。

  聂思远自嘲地笑了声,眼里多了些自责。

  “枉我行走江湖多年,竟不知道还有你们这群人在祸害中原武林,身为人子,不知父仇,手持利剑,却让鬼魅横行,难怪会落得那般下场。”

  “修然......”

  封琰听到他说这话,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却被聂思远身上散发出的滔天杀意所惊到,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何魁,你将所有人都当做蝼蚁玩弄,还想灭我们的口,你做不到。”

  聂思远的态度让何魁心中越发不安,终于变了脸色:“还听他废什么话,动手!杀了这个病秧子!”

  顿时所有人都拔出了兵器,打算直接冲上前将聂思远和封琰两人就地格式,可就在这个时候变故突发。

  随着何魁一声令下,原本站在销金楼队伍中的人突然拔出刀刃刺向了身边的同伴,血色飞溅,与此同时海鬼坊的众人也在瞬间反水,目光凶狠狰狞地扑向了周围的府兵。

  玄尘观的三人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老白脸色突变,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大口黑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一道银色的身影快如闪电,直接扑向了那名尼姑,而封琰的刀已经在下一刻袭向了那个老者。

  何大人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不知道为何本应该在他掌控之内的人突然倒戈相向。

  “你......你做了什么!”

  聂思远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冷冷地勾起唇。

  “怎么,何大人不认识他们了吗?”

  销金楼反叛的人缓缓摘下面罩,露出了秋滟等人的脸,看向何魁的时候无比怨毒,而白木子的身影也悄然出现在了飞仙台上,冷冷地看着老白咽下了最后的气息,扑向尼姑的自然就是银月骨。

  至于海鬼坊,他们早在张海鬼的命令下知道要对付的敌人到底是谁。

  “你们将人命当成草芥,将所有人都当做蝼蚁,如今也该尝尝被蝼蚁复仇的滋味了。”

  何魁看着自己费尽心机掌控的江湖势力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无尽的愤怒和羞辱感涌上心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输在聂家的病秧子手里。

  沈家家主和玄尘观的两人见情势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摆脱面前地敌人,将何魁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四道人影再次出现在他们周围,各个出手狠辣,一看便是高手。

  “何大人,局面不利,先撤!”

  玄尘观的两人神情凝重,眼中露出几分狠毒。

  “此时跟他们硬拼我们占不了什么便宜,我族大军已在城外集结,只要带着他们进城,定不会留下半个活口,这天下仍是你的!”

  何魁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转身便走。

  封琰眉眼一厉,长刀凌空,直取他的人头,然而却被那四个高手联手挡下,等再要追上去的时候,何魁几人早已没了身影。

  “他跑不了。”

  聂思远将玉鸾的尸体轻轻交给了听到动静从后面跑过来的婉月,看着对方的满脸泪痕,心中杀意躁动,安静许久气血阵阵翻涌。

  何魁以人为棋,步步为营,却不知道他也早就埋好了一颗暗棋。

  身如蝼蚁草芥,但能要了他的命。

  “不好,外族的大军围了逍遥城!何魁背叛了朝廷,但是士兵们还并不知道,如果被他们从城外闯进来,逍遥城一旦失守,那将是灭顶之灾!”

  徐衍骑着马从外面一路跑了进来,吼道:“我把证据送出去,让朝廷下发命令派兵增援!”

  “你出不去。”

  封琰冷冷说道:“何魁既然敢让异族大军围城,就绝对不可能让一只蚊子从逍遥城里跑出去,外面不知道还埋伏着多少人,只要你敢出城,他们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在半路把你截杀,就凭你那点本事还冲不出去。”

  徐衍神情愤怒又不甘:“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这种情况下又有谁能保证把证据送出去?!”

  “我能。”

  聂思远闭了闭眼,直接飞身而起,徐衍眼前一花,什么都没看见,身体便被人从马背上抛了下来,紧接着一声烈马长嘶。

  单薄瘦弱的公子稳稳地拽紧缰绳,任凭马蹄高扬,不动如山,双眸亮如寒星,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封琰沉默,看向他的目光凝重又复杂,深藏一抹担忧。

  他擅刀剑格斗,可若论马术,当今天下有谁能比得过十几岁便纵马江湖横行无忌的聂家小家主?只是这个人的身体真的能扛住吗?

  “没事,今日宋极乐找到了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调养。”

  聂思远深深地看了一眼封琰,突然灿然一笑,白色衣襟飞扬,一如当年的张扬洒脱,却比当年多了几分温柔,身下的骏马似乎都被他的气息所影响,躁动地迈着蹄子。

  封琰死死地看着他,袖子中的手紧紧握拳,喉咙颤动,哑声道:“你会回来的,对吗?”

  “当然。”

  聂思远轻笑:“宝贝,坚持住了,这次等我来救你。”

  “我等你。”

  “好。”

  霜白色的身影如一只利箭破开沉重的夜幕,在逍遥城空荡荡的街道上飞驰而过,无数的身影也随着封琰冰冷的命令从暗中出现,紧紧尾随其后,确保那流星一样耀眼的人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月神教所有人全部都去保护聂家大公子!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