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92章 五九 玉楼金阙(二)

  赵敛还朝一月有余,仍不得告身。他也不急,慢悠悠等,终于到七月,官家才传口谕要见他。

  酷暑磨人,烈阳悬顶,在太阳底下站着,不到半刻就汗流浃背了。

  赵敛叉手候在殿外,有时瞥眼,就看见外头花坛里种的几株蜡梅树。

  夏时,蜡梅都长绿叶,不认识蜡梅的都以为是别的花树。赵敛仔细看那几株蜡梅,正好内侍王求恩从殿里出来了,恭敬对他说:“节使,官家召见。”

  “多谢中贵人。”

  赵敛方才迈步,还不舍地望了梅花一眼。

  “这是官家种的梅,”王求恩说,“原先有两年没开花,去年冬日忽然又开了。蜡梅不开花,我们都担忧它不行了,谁知道它又活了。”

  “是官家照料得好。”赵敛说。

  王求恩笑说:“官人请进,官家有棋局未解,指望您去瞧一瞧呢。”

  方一进门,赵敛先看见李祐寅摆得那些花花草草,还算生机;又见一座灯架,正有四十九盏灯燃着。

  赵敛特意躬了身,收收自己的个子,低头去见官家。

  崇政殿里寂静,偶听棋子落枰。李祐寅低头看棋,手中攥了两颗子,磨着,很久才放在棋盘上。他听见脚步声了,屏了一口气,缓缓移眼。

  “臣赵敛拜见官家,望圣安。”

  李祐寅指尖叼了一颗棋子,叩着,很快落到手掌心。他看了很久赵敛的肩臂,终于说:“赵卿不必拘礼。外面天热,难为你在外面晒那么久。只是我下棋下入迷了,他们又不敢喊我,这才冷落了你。你不要怪罪我。”

  赵敛道:“回官家,臣来此奏对已是无限荣幸,再多等也不要紧了,又怎么会怪罪。”

  “你还是怨我了,观忱。”李祐寅摸了一颗棋子,“你坐吧,我知道你很会下棋的,从前我们不就对弈过

  吗?你陪我再下一回,看看我有没有长进。”

  韦霜华来给赵敛端凳子,赵敛非等李祐寅叫他坐了,他才敢坐。

  冰就在赵敛边上,不断冒出凉气。他分外清醒,却也装得个不清醒的模样。

  “这几年,我总是一个人下棋。自己与自己对弈,其实非常没有意思。我总是能知道自己下一子要怎么落,反而没有下棋的滋味了。”李祐寅说。

  赵敛捏了一颗黑子,就着这局棋继续下。他特意思考半晌再落子,且真诚地说:“要是官家需要臣,臣可以日日来陪官家下棋。”

  李祐寅笑了一声:“观忱是武臣,武臣要练兵,怎么能每日来陪我下棋呢?旁人知道了,也会骂我的。”

  “官家是仁君,怎会有人怪罪官家呢。若真有人如此,臣会站出来替官家解释。”

  “你怎么说?”

  “是臣非要缠着君上下棋,罪在臣,非在官家。”

  说话间,赵敛落了一子,堵住了白子。

  李祐寅良久都没有再落。

  “多年不见,你的棋艺长了。”他说。

  赵敛从容回答:“在西北十三年,臣未有一日下过棋。这一回是官家故意让臣,臣就斗胆,顺着官家的台阶下了。”

  “哈哈!”李祐寅大笑,“你当真没在西北下过棋?十三年,一次也没有过?”

  “没有过。”

  李祐寅不语,笑容也凝住了。他又落一子,正色说:“观忱,当年谢祥祯在延州失利,是你及时带兵增援。那时候你先给我上了一道请罪札子,我到现在都还能记得你说的话。你说,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你要为大周鞠躬尽力,死而后已。”

  赵敛拿棋子的手一顿:“是。”

  李祐寅意味深长地凝视他,直直锁着他的目光,不准他看向别处:“你始终都没有忘记大周对赵氏的优待,是怎样的优待?”

  赵敛并没有一丝变色,他平静说:“自太祖皇帝起,大周就一直优待赵氏。大到宅邸,小到衣食,赵氏子女读书习字,赵氏做官,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大周官家赐的。臣从小在这样的庇护下长成,如何能忘官家的恩赐,又如何敢忘。”

  “哪怕我把你贬到西北十三年,你也毫无怨言吗?”李祐寅叩响棋子,下在棋枰上。

  赵敛语气万分恳切:“官家不是贬我,是历练我。西北能磨臣的性子,官家是想让臣学到更多,又怎么算是贬呢?再说怨言,臣决不会生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怨言要生。臣感激官家,愿举全力,为官家效命。”

  李祐寅似笑非笑,围死了黑棋。他指着棋子说:“你瞧,你光顾着和我说话,输了。”

  “官家棋艺远胜于臣。”赵敛叉手,“官家会一直赢的,臣会一直输的。”

  殿中寂静良久,李祐寅慢悠悠把棋子收了:“你回京这么久,我一直都没给你个差遣。一来我想让你好好歇歇,路途奔波劳累,实在辛苦。二来,我一直没有想好该授你什么职。步军司还阙一个管军,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现在你休息好了,那就给你吧。”

  赵敛立刻起身跪拜:“谢陛下隆恩。”

  李祐寅把白棋丢进棋盒中,漫不经心说:“授你什么职位倒是次要,卿有大才,才能要用在正道上才是。步军司并不好管,你初还朝,好歹做出些成绩来,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赵敛出了崇政殿,对着太阳才感受到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蜡梅就晒在太阳下,叶子好像卷了,蔫蔫的,没有生气。

  “赵官人。”

  身后有内侍叫赵敛,他回过身:“中贵人。”

  韦霜华笑说:“官家为庆您升迁,特送您两盒玉棋子。还望官人尽心,替官家好好看管步军司。官家说不必谢恩了,外头热,官人早些回家去吧。”

  赵敛对崇政殿又拜了三拜,喊道:“多谢陛下!”这才接过那只剔透的玉棋盒。

  “官家说,官人既很会下棋,今后也不必遮遮掩掩了。”韦霜华说。

  赵敛叉手:“便请中贵人答复官家,臣铭记于心。”

  出了宫门,赵敛手下的小厮早已牵马在等他了,他也没在意,随手就拉过缰绳,忽听旁边人唤他:“二哥。”

  赵敛一转头,竟然是谢承瑢。他惊道:“你怎么跑出来了,还到这儿来?”

  谢承瑢戴着帷帽,捂得严实,倘不凑上去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是他。

  他说:“你这么久不回来,我闲了没事做,就来接你了。”

  赵敛更加后怕了:“你今后少到这儿来,我实在是很担心。马车呢?怎么不坐个马车来?”

  “给你省钱呢,就不坐马车了。”谢承瑢说。

  赵敛的手伸进帷帽底下,钻上去,轻触碰谢承瑢的脸:“快回去吧。你要是热到哪里去,我就省不了钱了。”

  两人一起上了马,快行到南门大街。天热,街上也没几个人,都懒散着避暑去了,赵敛同谢承瑢说话也方便。他说:“官家叫我去管步军司,嘱咐了我两遍,要我好好管,但没有说给我兵权。”

  谢承瑢皱眉:“看来步军司有棘手的人在?”

  “步军司两个管军,不就是都虞候秦书枫,还有那个伏雁军两厢厢主的唐任么?”

  “唐任和秦书枫关系一直都好,他二人同在步军司,若心存不轨,肯定能惹出许多祸来。现在无战事,这些禁军练兵肯定不如之前勤了。”

  赵敛说:“军队一没了斗志,士气肯定涣散。又不练兵,还能做什么?不过秦书枫一直都是规矩的人,也不能出什么岔子。”

  谢承瑢并不认同:“秦书枫守规矩,唐任未必守。唐任要是不规矩,秦书枫是纵容他,还是揭发他?”

  赵敛还在思索,谢承瑢却突然指着前面:“金铺!之前我给你买的指环,就是在这儿打的。”

  赵敛转过脸,望过铺下的匾额,笑说:“怎么,想换指环了?”

  谢承瑢点头:“我想给你十个手指头都戴满了,富贵。”

  赵敛啧声说:“那不是富贵,那是有钱没处花,闲的。进去看看吧,我迁了官,给你买点好东西。”

  金铺人并不多,里头加上店家统共五个人,站得都散。赵敛进门,那店家仰首看见一身紫衣,登时喜上眉梢,招呼道:“官人请进!官人要买什么?”

  谢承瑢随意看,才走过一只柜子,见那头站着两个人。他觉得很面熟,又仔细看了,才发现竟然是唐任和一个女人。

  唐任头戴玉冠,身披灰袍,腰间环玉,手正揽在娇人细腰。他的手指上下乱动,有时摸到女子的腰臀,被女子一掌拍开。他的嘴巴亦不老实,说话就说话,非贴着女子的脸,眼神迷离,非常好色。

  女人就不必说了,很漂亮,不过有多漂亮,谢承瑢并不敢多看。

  “望什么呢?”赵敛察觉他没有声了,凑过去看,也看见了唐任。

  谢承瑢说:“我不好呆在这儿,回家去吧。”

  却不想,唐任已经注意到他们了。

  “赵观忱?”

  唐任立刻松了搂腰的手,接着就摸鼻子。摸完鼻子,他才想起来到赵敛面前作揖,“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二郎!瞧你这身打扮,是刚从宫里回来么?”

  赵敛自然地把谢承瑢护到身后:“唐管军。我是刚从宫里回来。”

  “这是?”唐任疑惑地往他身后瞟,却被赵敛宽阔的肩膀挡个严实。

  赵敛坦然说:“这是拙荆。”

  唐任恍然大悟,急忙相拜:“见过嫂嫂。天这么热,看来嫂嫂是接二郎回家的?”

  谢承瑢捂紧自己的帷帽,不自在地要出店门。门口小厮也焦急地垫脚看他,早已把马牵过来了。

  “二郎和嫂嫂情深如此,实在叫我羡慕啊。”唐任嘿嘿笑,“天热,不如我请二郎和嫂嫂吃些凉饮吧?”

  赵敛婉拒说:“不了,我已经叫人在家里制了。”他不想唐任再提谢承瑢,便将话头转向了那边的女子,“这是官人的娘子吗?”

  唐任回头看了一眼,清了几声嗓子,没回答,反而说起别话:“之前不一直说要请二郎吃酒吗?今日遇见是缘分,倒不如这就去醉仙楼走一趟?带上嫂嫂?”说罢,他又扭过脸去瞅帷帽下的脸。

  “要吃酒,也是我请官人吃。不如改天吧,我娘子怕热,这就要带他回去了。改天我请你们吃酒,如何?”

  “倒也成。”唐任乐呵呵笑,又说,“那不说了,天热,快些回去吧。”

  他目送赵敛出店,那颗悬在头顶的心猛地放下了。就这短短工夫,他已经冒了许多冷汗。赵敛走远之后,他恶狠狠盯着店家质问:“赵二到店里来,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

  店家无辜说:“小的不知那是赵大官人。”

  “他穿那么显目的紫衣,你不知道?哪个穿紫衣的进来,你都得说!你让我怎么说你!”

  唐任气坏了,浑身上下都冒火气。店家哪敢吱声呢,就说:“下回记得了,下回一定记得了!”

  “官人。”那女子贴上来,“就一个赵二而已,你何必动那么大怒呢?”

  “就一个赵二?你不知道赵二是谁?”唐任鼻子出气,转回到柜前赏金,心里还是惴惴不安,“你方才看清赵二边上站的人了么?”

  女子说:“奴看见了。”

  唐任纳闷道:“我只听说赵二跟谢承瑢好,这谢承瑢死了,赵二哪还来的娘子?借尸还魂了?”

  女子并不懂唐任在说什么,追着问,却被唐任不耐烦地打断了。

  “我同你说,有用么?挑你的金,挑完就走,少问那么多。”

  唐任闷着想了好久,回忆方才的背影,还是觉得不对劲。莫非赵敛又娶了别的女人?可那身影怎么瞧也不像是个女人。难道是谢承瑢?但谢承瑢没有那么瘦,且他已经死在火海中了,赵敛还能欺君不成?

  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来,他最担忧的是赵二多管闲事,四处说自己好色,到时候再捅到官家那儿去,他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官人,我要这个!”

  软香又来蹭唐任的怀了,他根本烦不了那么多,哪个男人不好色呢?赵敛也必然好色,都色到男人身上去了,可比他严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