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91章 五九 玉楼金阙(一)

  五月的天也怪,白日还出太阳,到晚上又开始下雨。

  从建国寺回来,谢承瑢就一直闷闷不乐。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屋外的雨哗啦啦浇了满屋檐,他什么都听不见。

  谢承瑢没有在看书,他在发呆。他在想今天所见的,寺庙里的占风铎,还有竹林叶影。忽然间,有血喷到竹叶上,锋利的竹叶尖滴落大颗血迹,金宗烈惨白的脸就在竹叶后面。

  “谢同虚……你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玉楼金阙?”

  雨还在落,偶有雷声,窗外映着长廊的暖灯,这是唯一能见的亮光。

  谢承瑢觉得整个脑子都紧绷起来了,他只能盯着窗外的光看,他努力地想走回人世间。

  “珗州……”他看着晃悠的灯,“玉楼金阙,我什么时候留恋过玉楼金阙。”

  他困了,趴在桌上才想睡一会儿,书房的门就被人打开了。赵敛探头进来,对着书案小声地喊了一声:“阿昭?”

  “你来了?”谢承瑢坐直了,“奏疏已经写好了么?”

  “才写完。我以为你已经睡了,怎么坐在这呢?”

  谢承瑢隔着屋里淡淡的光和赵敛对望,很久他才说:“本来想看书的,后来又不想看了,我想睡了。”

  赵敛在门外招手:“走吧,回去睡吧。”

  夜深了,长廊里很安静,就只有雨滴落阶的声音。谢承瑢边走边观了一会儿雨,便听赵敛说:“官家要给你阿姊封王。”

  “封王?”

  赵敛点头:“大约是在你阿姊生辰的那一日。已经在紫宸殿辩过几回了,文官们都说女人做不得王,但官家还是力排众议。”

  谢承瑢思考了半晌,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犒赏功臣?但该赏的都已经赏了。”

  “他不还有人没赏么?”赵敛停下来,“该赏的要么赏得不够要么没赏,不该赏的倒是赏了很多。”

  “没赏,你说我?”

  “那不是么?”

  谢承瑢很轻松地笑笑:“那你说赏我什么?人都死了,还能赏什么?”

  赵敛“哼” 了一声:“死个屁呢,活得好好的。身前生后不都是名么?你阿姊该封王,你呢?”

  谢承瑢逗他:“我封土里了。”

  赵敛一听,马上生气了:“懒得和你说了,你封土里了。”他不搭理谢承瑢了,走得飞快。

  谢承瑢追上他,看他真的不高兴了,马上来哄:“我口无遮拦还不行么?人人都以为我封土里了,其实我封你家里了,不对吗?”

  “可我说的是认真的啊,官家就该要赏你,不是么?”

  “是是是,你气什么?这不是还没赏么?”

  谢承瑢还在笑,赵敛看得也不得不笑了:“我气你胡说八道,什么叫封土里了?你咒别人,别咒自己行吗?”

  “当然,我怎么会咒自己呢?但我确实是……”

  赵敛脸落得真长,他意思是别说了。谢承瑢当然不说了,他捂住嘴,从指缝里说:“睡觉去吧,二哥。”

  “以后别说死死活活的了,我都跟你说了一万遍。”

  “你明明才说了九千遍。”

  谢承瑢挽过赵敛的手腕,“其实有时候胡乱说说也好,太谨慎了反而不成。”

  赵敛撇嘴:“你有理的,我说不过你。”

  *

  六月初一是谢忘琮的生辰,李祐寅也如了辛明彰的愿,追封谢忘琮为定王,追封典就定在这日。

  谢忘琮的衣冠冢是在建国寺中,为表对功臣的厚爱,李祐寅和辛明彰亲自来建国寺祭拜,寺中被禁军围住,戒备森严。

  赵敛被封了节度使,就和节度使们一起烧香。他看见谢忘琮的牌位了,又见边上谢祥祯的灵位静静,香燃在灵台上,有几股烟萦绕着“谢”字。

  没有谢承瑢。

  兴许在官家眼里,谢承瑢已经不算是谢家将了吧。

  “怎么没有谢承瑢呢?”有个节度使小声地问。

  旁边有人说:“他是罪臣,罪臣怎么能在这里呢。”

  赵敛盯着那人看,不经意间被香灰烫了手。他下意识甩开香灰,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被香烫了是好事,你不要急着掸。”

  “林刑部?”

  林珣笑着作揖:“好些日子见不着你人,一下朝你就跑,我还想找你叙叙旧。”

  “找我?”赵敛也作揖,“官人想和我叙旧,来我家里找便是了。”

  “下回我来,总之今天见了,能谈会儿天。”

  林珣正好与其他节度使对拜,拜完之后他道:“在下始终觉得人死魂在,在灵前说些不好的话,到底惊动故人。”

  那说罪臣的节度使有些尴尬:“是。”

  赵敛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作声。

  等礼毕,众人都散了,赵敛也打算走了。不知道林珣又从哪里钻出来:“赵官人,很急着回家么?”

  “不急的。”赵敛说。

  林珣叉手:“恰好再拜一拜。”

  站在谢忘琮灵前,林珣感慨不已:“定王封得好,一语双关。”

  “功臣封赏不当止于郡主,男人与女人并不该有差别,这是谢怀玘应得的。”赵敛说。

  四下人少,林珣也谨慎,挨着赵敛说了两句:“功臣,应当有功臣的优待。漏了任何一个,都不算是优待。”

  赵敛淡淡瞥了他一眼,假装不明白。

  林珣又问:“定王迟了三年,平反昭雪,又该迟几年才能到?”

  赵敛环视四周:“你话里有话?”

  “我就是为了让你听出来,除了你,还有谁愿意听。”林珣悲哀道,“不瞒官人,我视同虚如手足,他走了,我为他吃素吃了三年。谢怀玘能等来一个王,谢同虚难道不能等来清白吗?”

  赵敛打量了林珣几眼:“你敢在这里说这些,不怕官家削了你的官?”

  “我不怕,你怕吗?”林珣伤感地望向灵位,“说什么功臣,手刃金宗烈的难道不是功臣?官家这是偏心哪,随着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抹去谢同虚所有的功绩。最当追封为王的不当是他吗?我替他不值。”

  “功过如何,自会有后人评说。”

  “你真以为如此吗?我们的生平,是写在史书上的。他们想让史官怎么写,史官就得怎么写。如若谢同虚已经被钉成了奸臣,又该怎么办呢?我身为文官,不能为他洗清冤屈,实在愧疚难当。”

  赵敛良久不言。他等着周围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说:“谢同虚当然不是奸臣。”

  林珣幽幽:“那他的牌位,该在孝奉堂供着,那些本来属于他的清白、荣誉,也一样都不能少。”

  他二人对视一眼,不必表明,就已经明白彼此心中的意图了。

  “观忱,你归了京,就注定要趟这趟浑水,即便你不想,也会有人逼着你的。你家世代为官,听的、见的,比我要多得多,就算我不说,你也能是能懂的。”

  赵敛把指间的指环捂热了。

  “与其被人胁迫着,倒不如自己来选。占得先机,将来做事,才能有更多选择的余地。”林珣直言。

  赵敛问:“我若非不趟这趟浑水呢?我就必须要选择什么么?”

  “你觉得你有能力,能让自己完全置身事外吗?你做不到的。”林珣挺直腰背,一改之前感伤模样,“这不再是从前的朝堂了,现在的朝中,明里暗里都在斗!跟君斗,跟臣斗,斗来斗去,好像不斗,你就是伪君子,你就是故作清高。有时候我羡慕同虚,他终于从这样的明争暗斗里解脱了。可我又不羡慕他,他分明没有过任何不臣之心,却被人摁死了,不得翻身。”他朝谢忘琮再拜,“观忱,我不过是希望有个人能替谢同虚伸冤,不说追封为王,好歹洗清他叛国的污名。他该有怎样的身后待遇,一样都不能少!你同他感情深厚,当比我更希望如此。”

  赵敛默默良久,说:“我是想为他平反,却也不做乱党。”

  “让太子殿下继承大统,算是乱党吗?”林珣同他叉手,“他们想和太子殿下争权,他们想篡逆!可只有太子殿下才是正统,其余人都不算。其他有篡周之心的人,都是谋逆。”

  赵敛说:“选太子,当从贤。”

  林珣旋即说:“太子殿下最贤德。”

  赵敛不作声,他在脑中反复思量。

  即便是太子殿下不贤德,他也没得选了。

  “只有扶持太子殿下,谢同虚的冤屈才能得以昭雪,其他人,都不能替谢同虚翻案。观忱,你自己好好想想,若你愿意,知会我一声,我也就明了。你若不愿,不同我说,我也能明白你的意思。”

  赵敛看见手上被香灰烫红的印子:“太子殿下是官家择定的皇储,我身为官家的臣子,当奉官家旨意。”

  林珣听罢,立即抱拳说:“我与二郎一道,愿互相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