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寒山纪【完结】>第174章 洗心

  “咳咳咳咳咳!”

  洛元秋没忍住一口茶喷了出来。

  柳缘歌贴心地扯出帕子递给她:“师姐,你怎么了?”

  还能怎么?洛元秋捂住自己的嘴眼前一黑,回想起林宛月离开前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同情之外,大概还有好自为之的意思在里头。

  “……老妇今年八十有八,幸得上天垂怜,才遇着那位姓洛的女侠,将我们祖孙二人从凶徒手中救了下来!”

  茶馆中做生意的人都停了交谈,听门前那老太太将口中的洛女侠翻来覆去赞了一遍又一遍,连词都不带重样的。一旁的伙计见她年纪大了还这般站着说话,殷勤上前收拾出空桌,请人落座,又送了杯热茶让祖孙驱寒。

  商贾行遍五湖四海,最讲究诚义而字,闻说此事纷纷赞道:“这位洛姓女侠真是了不得,居然能从几十个凶徒手中将人救出来,想来真是位英杰之士!”

  洛元秋:“……”

  老太太垂泪叹道:“那朝西路途遥远,老身自知年事已高,这一去再难有还乡之日。要不是为了我这孙子着想,趁着还有一口气在,把他送到叔伯手上,也无愧老身大儿对老身的一番嘱托!可怎么算也没料到,这伙凶徒竟敢私闯宅院掠财行凶,若非有忠仆拼死相护,紧要关头又遇上了那位女侠,恐怕我们祖孙二人就无今日了……”

  她身旁站着的仆人脸上一道狰狞伤疤,一看就是利器所伤,仿佛回想起那日险遇,他神色惶惶道:“当时那伙凶个个持刀,宅里的人都被杀尽了,他们将我们捆在柴堆上,想放火烧死我们,然后做出宅院失火的假象。正要点火时有人敲门,说是路过想借口水喝。我趁着凶徒们不注意,吐了口中布条大喊救命,其中一人便回过头要杀我”

  他指着脸上伤疤说道:“那刀堪堪落到我脸上便被人拦下,真是老天开眼让我捡回一条性命!”

  众客商又嗡嗡议论起来,一人道:“想来就是那位女侠所为了!”

  听着身边人齐齐夸赞,洛元秋只手遮着眼睛,难以置信道:“这也有人信?”

  柳缘歌剥着瓜子乐道:“行侠仗义之事谁不爱听?京中闻道书斋里的传奇话本都不知出了多少了,如今的人就好这个。再说,来茶馆不就为了探听消息么,你说我这主意如何?市集这地方个个都是人精,稍有风吹草动,消息传的比谁都快,用不了几日就能人尽皆知,这难道还不好吗?”

  那仆人说完,有人赞他能护住老主人小主人,果然是位忠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人气定神闲道:“这年头在外行路哪里有太平的?十几年我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商队从西南路过,在通和县外也碰到这么一伙匪徒,他们与客店老板勾结,在进店歇脚休整的过路人茶水里下蒙汗药,夺了人钱财不算,怕人事后转醒发觉此事去报官,索性把人给杀了丢进盐罐里,再与腊肉一起吊在后院阴干!也亏得遇上了一位侠士,发觉茶水有异,一剑斩了那心黑手辣的店家,我们一行人才侥幸保下一条性命!”

  茶馆伙计听着热闹添茶回来,闻言忙不迭赔笑:“诸位客人放心,本店在此处开了三十年,迎送往来不知接待过多少客人,茶水糕点向来都是干干净净的,绝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在里头!”

  在柜上打算盘的掌柜亦是笑道:“我看在座各位都是走南闯北的英雄好汉,只怕放了迷药的茶也能一气喝上几壶,说不定到时小店还要倒贴许多茶水钱哩。”

  众人哄笑不止,又与掌柜说笑一番,方才说话那人又道:“哎呀,这位老人家,你方才说救你们那位侠士姓什么?”

  老太太身边的少年抢先答道:“姓洛,难道阁下认识她?”

  那人啧啧两声:“巧了,当日救我们的那位侠客也好似姓洛,不过那人瞧着年纪也不小,也不是什么姑娘,或许只是碰巧。”

  有人笑道:“朝西离通和也不远,说不定这二人是一家人呢?”

  老太太眼中精光一闪,激动道:“三儿,奶奶那时正晕着,那位洛女侠走前是不是和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少年思索片刻道:“我记得她说是去祭拜先人才途径此处的。辞别前她还同我们说,父母离世后她一人留在乡间,近日忽得京中亲长音讯,便想到此来看看。”

  那仆人似乎怕自己这副相貌吓到人,又将头低了下去,贴心地补了一句:“当时老夫人受惊晕厥,来不及商量如何报答这位女侠,送我们报官之后,她便悄悄离去了。”

  “对对对!”老太太连声道:“所以老身这才带着孙儿上京,想着当面报答她的恩情!”

  柳缘歌听得津津有味:“不愧是术业有专攻,这银子当真没白花。师姐你瞧,回头这洛女侠怒斩七十二凶徒救祖孙的话本就要出来了!”

  洛元秋在周围一片夸奖声中麻木地抓起壶柄,对着壶嘴直接灌了两口冷茶。

  茶馆中气氛热烈,那少年扶着老太太向外走去,仆人躬身道:“诸位若是有这位洛女侠的消息,只管来鸿福客栈知会一声,我家老太太必有重谢!”

  当即有人道:“这等侠义之举怎能不替她扬名?我们行商在外也难免不碰上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若是多上些这种侠肝义胆之人出手相助,这世道还不太太平平的了?”

  他说完另有人道:“既然人家不声不响地辞去,说不定也无须你们祖孙报答,又何必不远千里来寻人呢?”

  这时那少年却回头朗声道:“好义行侠不是本分,救命之恩更是千金难换,但若不能报此恩情,岂非要让苍天神灵知道,这世上皆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这话掷地有声,赢得众人一片叫好,更有好事者已经急不可待,出门去打听那位洛女侠究竟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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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女侠站在自家院门前,久久无语。

  她不过才几日未归,这院门在寒风中已经摇摇欲坠,从门板的缝隙之间,还能看到院中模糊凌乱的脚印。

  柳缘歌道:“哈,好像访客还不少。”

  她都忘了自己和林宛月也曾在这扇门前徘徊过,算是访客之一。

  洛元秋手扶着门框,脸彻底黑成了锅底,柳缘歌还以为她要发火,谁知她喃喃道:“真是岂有此……进来也就算了,竟然都不知道把门关上再走。”

  柳缘歌:“……”

  洛元秋不敢用力推门,托着木板轻挪开,她拿起扫把随意扫了扫雪,最后来到房门前。

  门已经不见踪迹,房内仿佛遭人洗劫过,洛元秋心中毫无所动,转目看向窗前,不出意料,那枝放在窗前的花自然也枯萎了。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手中干枯的花,短暂地走了一会神。

  这是她初来时第一个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旧又破,但还是能遮风挡雨,好歹是个存身之所。回想这短短数月,她不仅拿到了阵枢,还找回了师妹,见到了二叔顾凊,更是确认当年害了父亲与自己的人正是三叔顾况。

  洛元秋握着干花想,这几乎像是人死前回光返照的一瞬。一瞬间光阴似箭,轻如片雪,而一念转逝后,到头来发现自己仍在原地。

  环顾周遭,她忽然觉得点冷,仿佛有一片永不融化的碎冰落入心底,寒意蔓入四肢百骸。

  柳缘歌站在门外等了会不见她出来,便探头看了眼。屋中仅有的一张缺角木桌也彻底断了腿,斜倚在满地碎瓦木片之间。洛元秋正坐在床沿发着呆,像个无家可归的人,思量着今夜要睡哪个桥洞。

  这景象看着十分凄凉,柳缘歌感觉有些惨不忍睹,在洛元秋身边坐下,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想什么呢?”

  洛元秋转过头,眼瞳幽深难测,迟疑地问:“你还记得今天吃的那盘平安糕是什么味道的吗?”

  柳缘歌怀疑她是被气糊涂了,任谁进了家门见到这副乱象也不能做到心如止水:“甜的,怎么了?你觉得不好吃?”

  洛元秋按住嘴唇,轻轻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尝出味道来,但这话却不能对柳缘歌明说。

  “算了,还是去你家凑合一夜。”她放下花朝笑了笑,对柳缘歌说:“给我张床就行了,也不必太麻烦。”

  柳缘歌就等这句话,当即挽着她手臂向门外走去,说道:“这事还不简单,跟我来就是。”

  两人到东华坊附近天色已近昏黑,走到半路又下起雪来,这时临行前王宣送的那把伞就派上了用场。

  柳缘歌在雪中走了太久,衣裙半湿,一进家门便脱了外袍,对洛元秋道:“师姐你且随意。”

  院里有一株老梅,墨枝横斜,其上花如新绢,薄透清亮。洛元秋站在树旁认真端详了片刻,隔着枝桠见花上雪粉团团,便想起那年景澜抱来云霄花时的情景。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在沉沉的梦里,也能看清那双明亮的眼睛。

  柳缘歌换了衣服出来,发现她还站在雪里,走过去说:“这花居然开了?我等了好些日子,还以为它今年不想开花了呢。”

  她双颊绯红,边说边笑着折了一枝在手,半点没有惜花人的样子。洛元秋看了看花又看了看人,道:“你戴上这花一定好看。”

  柳缘歌自负美貌,也听惯阿谀奉承之词,但千言万语都不如洛元秋这句话。她闻言喜不自胜,当即插花入发,笑道:“怎么样?”

  “不错。”洛元秋抬手为她扶了扶发髻,不知不觉又想到了景澜。

  柳缘歌见她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

  洛元秋摇了摇头,本不欲说,但不知是心神不安的缘故,她竟破天荒的开了口:“离开司天台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我有些担心她。”

  景澜要做的事柳缘歌也略知一二,平心而论,件件都称得上是险要之事,否则她也不会放洛元秋跟着自己走。柳缘歌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为景澜说好话的一天,捏着鼻子劝道:“师姐你多虑了,司天台是什么地方,她又是台阁,谁敢在她头上动土?那不是嫌命太长吗?”

  洛元秋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见柳缘歌一脸说不出的别扭,想起她以往和景澜相处时也是如此,便道:“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到底为什么不喜欢她?你们之间有过结吗?”

  “没有。”柳缘歌立刻否认,索性把话摊开直说:“有时讨厌什么东西未必需要理由,我是看她不顺眼,王宣沈誉也一样。”

  洛元秋忽道:“这么说你只喜欢宛月一人了?”

  柳缘歌微怔,继而强行争辩道:“不是还有师姐你吗,怎么能说是只喜欢她一人?”

  说完也不等洛元秋开口,柳缘歌便扯着她的袖子向屋里走,说道:“好了好了,今日在外头也呆的够久了,快和我去泡会热水,换身干净的衣裳。”

  屋中水雾弥漫,地上用青砖切了一方澡池,摆着木盆之类的澡具。两人脱了衣服浸入水中,洛元秋靠在右侧的壁砖上,舒服地吁了口气。

  池子不大,不及陈文莺家中深阔,洛元秋只要动一动便能和柳缘歌腿脚相碰,她随手拿起湿了的帕子盖住额头,道:“当年你们下山之后过的如何?”

  柳缘歌拿起瓢泼了些水在脸上,半晌才答道:“起初还不如在山上自在,至少没那么多的规矩。师姐你别不信,我那时候一气之下都将东西收拾好了,打算拉着林宛月一起回寒山得了。”

  “哦?竟还有这样的事?”洛元秋笑着说:“那你们回来了吗?”

  柳缘歌道:“回倒是回了,去了之后,却发现那座山已经不见了。”水雾中她长叹一声:“真像是一场梦,醒了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那你又为什么要下山来呢?”

  洛元秋道:“因为我与人有约定,她为我算卦占卜,作为报答,我要帮她找回一件丢失的东西。”

  柳缘歌没问是什么,只道:“找到了吗?”

  洛元秋道:“找到了。”

  沉默了一会儿,柳缘歌动了动,凑到洛元秋面前问:“师姐,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景澜的?”

  换个人兴许未必会回答,但柳缘歌知道洛元秋不一样,果然洛元秋脸上毫无羞恼回避的意思,眼眸澄明地看着她说:“从前没人教过我什么是喜欢,但我想在很久之前,我应该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她答的如此干脆,柳缘歌颇为意外,没想到景澜功力如此深厚,还能让石头开花?她有些不信:“可是当年你对我们都一样,也没看到你对她有什么不同,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上她了?”

  洛元秋朝她脸上泼了点水,道:“因为我知道你们是师妹,但她对我来说却不止是师妹。”

  柳缘歌酸溜溜道:“就知道师姐偏心她,以后可不敢再与她作对了。”

  先前说了那么多都不觉得如何,但这一句话就让洛元秋面红耳赤,她试图挽救作为师姐的声誉,大声道:“怎么会呢?你们都是我的师妹,在我心里都是一样!”

  柳缘歌道:“呵,师姐你都心虚了,还是别撑着了,痛快些承认算了。”

  洛元秋恼怒道:“什么心虚,我没有!”

  柳缘歌靠在池边哈哈大笑,洛元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一把操起葫芦瓢舀满水盖在了她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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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雪停,是个难得的晴日,洛元秋没回住处,被柳缘歌领到了另一家羊汤铺子。

  此时时辰尚早,铺子里清清冷冷,林宛月仍是昨日那身装束,面无表情地坐在最角落等着她们。柳缘歌一见面便先撩起她的袖角道:“看来涂山大人对此事很上心嘛,你又是一夜没睡?”

  林宛月开口,声音微哑:“我昨日去了太史局,太史令不在,在局中当值的是冬官正大人。此事我已向他报备过了,他说会留意局中人的动静。就照之前说的,等那些人主动来找师姐,藏在太史局中的内鬼必有动作。”

  说到此处,她眼中似乎带了点笑意,朝洛元秋问:“师姐,你们昨天的事进展如何?”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洛元秋就想起那一声声的女侠,叫的人心惊胆颤,就连睡梦中恍惚还听见有人夸张至极地说着洛女侠如何如何英勇威猛。

  洛元秋亦是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片刻后嘴动了动,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林宛月顿时笑了起来,抱着刀向后仰了仰:“……是我的错,走前忘了叮嘱你,一定要记得和她分开睡。”

  一旁的柳缘歌疑惑道:“什么分开睡?”

  洛元秋按着酸痛的右肩,长长叹了口气:“你真应该早点说的。”

  昨夜柳缘歌说客房还未来得及铺床,不如就在她房间凑合一晚,洛元秋欣然答应。奔波了半日,两人都有些累,说了几句话便一同睡下了,洛元秋第一次裹着被子本本分分睡到后半夜,谁知还有个更不安分的睡在身旁,踹人抢被不算,最后整个人都压到了洛元秋身上来。

  洛元秋心慌气短惊醒数次之后,发现那竟然是柳缘歌。这一夜她总算见识到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最后她裹着被子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来回翻腾的柳缘歌,真想叫景澜来看看。不知她看过柳缘歌的睡相之后,还敢说自己睡相差吗?

  铺子老板及时送来三碗热腾腾的羊汤,洛元秋想起昨夜所受的委屈,对着扑面而来的热气默默垂泪。

  林宛月端过一碗放到她面前,像从前一样揉了揉她的头说:“是我的不是,委屈师姐了。”

  柳缘歌左看右看,恍然大悟:“难道昨夜我睡相很差?”

  “岂止是差?”林宛月舀着汤慢条斯理道。

  洛元秋没说话,柳缘歌狐疑地扫了眼林宛月,动作优雅地捏着勺子道:“是吗?我们以前也没少睡在一张床上,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林宛月道:“是一起睡过,但哪次不是我先醒先起来的?”

  洛元秋喝着汤,借着白气偷偷瞧着两位师妹。

  柳缘歌愣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这么说我的睡相的确……不太好?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宛月道:“告诉你就有用了?你一睡着什么动静都惊不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柳缘歌冷笑道:“说得真是有道理,那我们一起睡的时候,难不成你都是彻夜不眠?!”

  一碗汤不多,洛元秋眼看就要喝完,灵机一动,当即装作在夹肉吃的样子,依然竖起耳朵听两位师妹争执。

  林宛月轻轻巧巧答道:“彻夜未眠也算不上,不过是等你睡熟后,将你用被子裹住,以防你乱踢乱踹,最后再抱紧些就是了。”

  柳缘歌听完转头问洛元秋:“师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洛元秋干笑数声,情不自禁瞟了眼林宛月,见她对自己一笑,心下登时一个激灵,仿佛是做贼被人抓了个正着,摸了摸鼻尖掩饰道:“是这样。”

  柳缘歌瞬间泄气,无精打采地托着头说:“好吧,那下回你也学她,抱着我睡算了。”

  林宛月提醒:“记得要抱紧。”

  柳缘歌白了她一眼,恨恨道:“对,最好把我捆在床上,是吧?”

  林宛月道:“捆就不必了,也无需费多少力气,还是抱着吧。”

  洛元秋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或许她不应该在桌边坐着,应该去桌底蹲着。

  “把账结了。”柳缘歌将碗一放,哼了声道:“既然你来了,那就由你陪师姐回去。我还要去找几人,让他们把消息传的更快些。”

  林宛月点头:“这个自然,你也要当心。”

  柳缘歌要笑不笑,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还用得着你说?小师妹,你还是好好陪着师姐罢!”

  她走前说了句今日账算在你头上,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林宛月与洛元秋面面相觑,她见洛元秋仍端着碗,问:“还要么?”

  洛元秋摇摇头:“走吧。”

  林宛月去把账结了,两人离开铺子,向着曲柳巷走去。

  一路无言,行经闹市时洛元秋隐约听见有人说女侠云云,登时想到柳缘歌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替她扬名,然后再雇几个人假意向东邻西舍打听洛女侠的住处,最后再上门致谢。如此一来,洛女侠的大名就在京中坊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洛元秋被人当面咒骂都未必会脸红半分,这一路走来不过才听了这么一耳朵,就已经觉得心虚难捱,无须想那些溢美之词蜂拥而至会不会让自己羞愤而死。林宛月看出她的窘境,出言开解道:“师姐就当是个与自己同姓侠客的故事,不用太过上心。人皆善忘,下月如果出个吴大侠王将军之类的,洛女侠的事自然也就无人在意了。”

  洛元秋红着脸说:“那些事我都没做过,始终是……受之有愧。”hTtPs://m.

  林宛月低头轻笑:“师姐不是刺金师?早就听闻刺金师斩傀无数,威名远扬,这不是也是救人的办法。师姐那时尚未觉得受之有愧,为何现在却这么想?”

  洛元秋微怔,那时她没想太多,玉映邀她去追猎她便去了,到后来也隐约知道刺金师的名声在修士口中都不怎么好,她也没太放在心上,依然受了这一名号,每年前往阴山去巴图族中参加祭祀。

  她想了想说:“真正行侠仗义心怀济世的人不是我,是我师伯。洛女侠所做的事,或许就是他年轻时曾做过的。我只是觉得可惜,那都是他的功劳,人们要赞也应该赞他,扬的也应该是他的名字。”

  林宛月道:“虽然无缘得见其人,但依师姐所述之事来看,他不是那种好名之辈,就算给他一个扬名的机会,他也未必肯受。”

  洛元秋知道她是在开解自己,心中一暖,微笑道:“我知道了,师妹,多谢你啦。”

  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林宛月收回目光,低声道:“轮到我向师姐请教一事你是何时发现的?”

  洛元秋眨了眨眼,没料到林宛月竟就这么直接的问了出来。既然她都敢问,那自己索性也懒得装作不知情了,答道:“昨日下午在茶馆,你只给我添过一回茶。”

  林宛月:“……?”

  她这副样子让洛元秋生出一股逗弄之意:“最后我茶都喝完了,你也没有发觉,还把最后剩下的都倒在了她的杯里。”

  林宛月面露震惊,似乎觉得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句:“只是这样?”

  “你们从前就天天呆在一处,倒没什么奇怪的。”洛元秋笑道:“昨日我也是猜测而已,但今早你的一番话,让我不得不多想了想。所以呢,你和缘歌也要做道侣了吗?”

  林宛月眉心微舒,神色却有几分无奈:“不,这不一样。你和景澜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们是水到渠成,但我和她之间……或许是同门、是朋友,或许什么也不是。”

  洛元秋一脸认真道:“是要慎重考虑,找道侣可是一辈子的事。”她掰着手指说道:“不但要朝夕相对,还要默契相投,这样的人可不好找。你们住在一起那么久,默契肯定是有的,不然早就像两位师弟那样整日打个不停了。”

  林宛月失笑:“师姐说的对,可我是这么想,她却未必了。”

  洛元秋诧异道:“那你怎么不问问她呢?”

  林宛月轻轻摇头,神情又恢复如常,淡淡道:“不想问,此事还请师姐为我保密,别让她知道。”

  洛元秋仔细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怀中的刀柄:“为什么要犹豫,这不像你。”

  两人站在热闹的街口,冰棱融水沿着房檐被风吹落,仿佛下了一场小雨。虽是晴日,却比雪落时更添寒意。

  林宛月沉默片刻,眼睁睁看着洛元秋从她怀中拔出长刀,一手拂过刀脊。在日光下刀身如冰,只见一道淡影,洛元秋一寸寸看过,不知不觉赞叹道:“真是一把好刀。”

  唰然收刀入鞘,她又仔细看了看刀鞘,感觉入手颇沉,这把刀大半的重量都在鞘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触之生暖,与冰冷的刀锋全然不同。刀收入鞘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她不禁问:“这刀鞘是用什么做的,怎么摸起来不像是铁。”

  “是石头。”林宛月从她手中接回,答道:“这把刀又名石中,刀身取寒铁锻造而成,因其过于锋利冰冷,制刀之人择材无数,都没有找到一种能不为刀锋所破的东西来制作刀鞘。域外人以刀为尊,但在炼师看来,一把刀若是没有刀鞘能束缚,便会伤人伤己,沦为邪物,于是他深入戈壁,将此刀抛入深谷,不曾想这刀竟插入一块大石中。多年后此地改为商路,有炼师云游至此,无意在深谷中见到这把刀,但刀入石中多年,已经无法拔出;而石头更不用说,绝非人力能搬动。他干脆在附近结庐而居,穷尽毕生之力,才把巨石剖开,取出这把刀。”

  她拇指按在刀鞘上轻轻一推:“那块巨石也不是寻常之物,而是一块炎石,传说此石是由天火所烧而成,热意不散,敛入石内。而这刀没入炎石中,机缘巧合之下却被石性所俘,那位炼师就以此石为鞘,因其困于石而成于石,故将此刀命名为石中。”

  洛元秋一脸艳羡,感觉自己的符剑除了变鸟化蝶似乎再没有别的用处了:“难怪总见你抱着它,有了它一定很暖和吧?是不是冬天就不会觉得冷了?”

  林宛月轻咳一声:“没有那么夸张,它只是一把刀而已,想冬天不冷,还是要多穿衣服。”

  洛元秋愕然,扶着她的手臂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止住,抹了抹眼角道:“师妹你说话可真有意思……我看这把刀与你很相衬。”

  林宛月忽道:“师姐昨日不是说想要一把弓吗?如今时辰尚早,不如先和我一同去看看?”

  这事洛元秋也还没忘,立刻点了点头:“是要出城去你住的山上?那来得及吗?”

  “不去山上,就在这附近。”林宛月道:“与道观相似,是这城中炼师的聚集之处,有器炉供人使用。炼师也会将炼制法器寄存此处售卖,种类繁多,或许有你所需的。”

  既然不会耽误原先的安排,洛元秋自然不会拒绝,饶有兴趣地跟在林宛月身后去看热闹。两人穿过一条小巷,直接进到一家金银铺里,从掌柜到伙计像是没看到她们进来一般,都自顾自低头做事。

  林宛月领着洛元秋穿过一扇门,她转过身抬手在门扉上拍了拍,又重新将门拉开,这次出现在二人眼前的不再是店铺,而是一条极为宽广的街道,两侧屋宇外形古怪,如笋般拔地而起,越向高处越是狭窄。窗扉修的方方正正,却十分狭小,远远看去竟如蚁穴一般。那屋宇上漆黑的飞檐形似展翼的鸟儿,在白雪的衬托下更显桀骜。

  虽是白天,但楼宇中依然灯火通明,街上几乎见不到人。缀连的火光中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敲击声,洛元秋仰头望去,见数扇小窗中或明或灭,时不时有白烟黑气滚滚涌出,将房檐上悬挂的风铎吹得响声不绝,她不禁愕然道:“那是着火了吗?”

  林宛月道:“跟我来,那不是着火,是有人在冶器。”

  说话间她们进入楼中,洛元秋看什么都觉得稀奇,到二楼后见左右通道笔直,一眼望去尽是门。唯独在二楼中央空地有一架极高的柜子,柜格大小不一,放满了造型古怪的法器,两侧则插满了刀剑之类的武器。

  柜下放了一张长桌,有五人或站或立,都垂着头在做事,。仿佛对周遭的事漠不关心。洛元秋看到几柄符剑,顿时有了兴致,站在不远处欣赏了起来。林宛月来到其中一名手持圆筒的年轻女子面前,那女子不等她开口便漫不经心地说:“今日器炉不开。”

  林宛月从腰间取出一物道:“不为器炉而来,请借烛照阁一览。”

  女子放下手中东西,抬头看了林宛月一眼。洛元秋注意到她右侧脸颊到下颌都被刺青一般的伤疤覆盖,右眼眼瞳色淡近乎于无,她似乎察觉到洛元秋的目光,随即转过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了片刻方道:“你们想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这是太史令大人的手谕,请看。”

  女子突然紧盯着洛元秋:“来,就是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洛元秋指了指自己,见那女子点头,便依言走到她面前。林宛月眼疾手快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对那女子道:“掌阁大人,她不是炼师。”

  “我知道她不是,”女子说道:“你让她过来,我要看看她手里那柄符剑。”

  洛元秋闻言展开右手,青光自指尖凝结而出,笑道:“你们炼师都有这种神通吗,为什么都能看到我手里的剑?”

  女子拿起圆筒放在眼前,答道:“区区小技,还称不上是神通。我且问你,你可知手中这柄符剑的由来?”

  洛元秋道:“这剑是我师伯传给我的,我从未听他说起过这剑的事。”

  女子淡漠道:“千年前古越国人在北冥开海筑塔,国君寅命大炼师岳成式锻造出一弓一剑,岳成式取阴山之火,以北冥海眼精气铸成一剑;择春时地气,夺日光之华锻成一弓。后来古越内乱,为他国所破,这两柄神兵中长弓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于何方;而此剑却在乱世中屡掀波澜,剑锋染血无数。戾气甚重。传言此剑有灵,能为己择主,是以执剑之人无一不是当世英杰豪强……但强极易折,凡史有所记持剑者,皆无善终。”

  林宛月神色微变,下意识去看洛元秋,洛元秋听到那句皆无善终时只是略微点头,道:“多谢赐教。”

  “不要着急,既有缘一见,又何妨不把故事听完呢?”女子继续道:“这柄剑后来被人视作不祥之物,折断葬于地宫,百年后流落到丽水,再度回到古越后人手中。承天宗宗主曲善用一道神符将断剑重铸,取其有形入无形,摄剑魂入符道,才铸成了这柄神兵。符剑大成之日,曲善撒手人寰,临终前将此剑交付于门下弟子,命其持剑护送古越族人离开中原,返还故土。”

  “这柄符剑的第一任主人名叫应常怀,姑娘既是符师,想来也听过她的大名才是。”

  洛元秋张了张嘴,一脸诚恳地道:“抱歉,这是谁?我没听过。”

  林宛月轻咳了声,附在她耳边道:“就是应师,画雪符的那位大符师,你还曾夸过她的符,说在夏天最热的时候贴在头上,定然凉爽……”然后就随手把符丢进水缸里,弄得大伙险些没水喝。

  洛元秋立刻想起来了,连忙道:“原来是她!她的名字我虽记不得,但是她的符我临摹了许多遍,至今仍记得!”

  那女子站在桌旁,看样子似乎也颇觉无语,半晌后说:“不管怎样,如今姑娘才是它的主人。我曾听先师说过,但凡神兵之属,大多都与其主气运相连。这柄剑喋血入世,断折之后戾气仍存,纵然以神符相铸,其本性依然未改。我斗胆猜测,姑娘既然能将它留在身边,令它如此驯服,想来必有一番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离奇际遇。但此物终究不是人间之物,也非凡人所能执掌,时机一到,或许它便会离去,到那时还请莫要强留。”

  洛元秋看着手说:“我从未想过它会永远属于我,在我看来,它不过是暂时寄存在我手中罢了。”

  女子颔首道:“人生在世,也不过是寄身于此方天地。一心一念,正如器入炉中,无尘杂方能有所成。”

  言毕她放下圆筒,拍了拍手,从柜后转出一名青袍男子,向两人躬身行礼。

  洛元秋听完总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刚想追问,却见那女子慢慢闭上眼,说道:“多谢姑娘让我见到这柄神兵,一时兴起,这才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两位既有太史令手谕,烛照阁自然能让你们进去。不过今日倒是很巧,也有一位大人在等着进烛照阁。”

  林宛月道:“不知是哪一位大人?”

  楼上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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