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191章 俄国代表团离开

  转眼间,俄国代表团在巴黎已经盘桓了将近两个月,而他们离开的日期被定在了七月的最后一天。

  自从国庆日那天晚上和阿列克谢春宵一度之后,吕西安在半个月里足足和俄国人私会了六次,而阿尔方斯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对此连吕西安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甚至怀疑阿尔方斯是否已经发现了某种蛛丝马迹——可转念一想,如果阿尔方斯知道了他和阿列克谢的“联谊活动”,难道会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忍气吞声可从来都不是银行家的风格。

  七月三十日晚上,在爱丽舍宫举办了送别沙皇一行的招待会,阿尔方斯前去出席,而吕西安则以“身体不适”的缘故推辞了邀请。可实际上,这天晚上他却是在和同样“偶感风寒”的皇太子侍从长一起在位于布尔索大街的一间带家具的出租公寓里厮混。

  这一天晚上阿列克谢的兴致格外高昂,因此时间也比平时长了足足一倍,或许是因为即将启程的原因,俄国人表现的像是一个在餐馆之前抓紧时间再享用一道甜点的食客。

  当双方都完事之后,两个人浑身都大汗淋漓。吕西安仰面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同时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从不在同一个位置开两枪,阿列克谢每次也谨慎地选择一个新的地点来和吕西安幽会,他选择的都是些平平无奇的小旅馆或是带家具出租的公寓房间,这样的场所在巴黎足有几万个,没有任何记者会注意这些地方发生的事情,而为了万无一失,每一次他都用不同的假名来登记。

  他们如今身处的是一件窄小的卧室,一张双人床就占居了屋子里大半的地方,这张大床配有挂帷幔的架子,但是却没有帷幔。床上铺着暗红色的床单,上面沾着些可疑的污渍,不知是原本就有还是他们刚才不小心弄上去的。他不由得将这间房子与自己寒微时租住的公寓相比,并再一次地感叹自己当初过的究竟是怎样地狱般的日子。

  他感到一只毛茸茸的胳膊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阿列克谢的胳膊与他见过的其他上流社会的人都不同,上面满是肌肉,不像是贵族,倒像是一个拳击手。

  俄国人像翻煎饼一样将吕西安翻了个面,让年轻人面对着自己。

  “您在想什么呢?”他一边问,一边用自己的下巴轻轻摩擦着吕西安的头顶。

  吕西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蹭着阿列克谢肩膀下方的两块棕色胎记,那两块胎记一块大一块小,大的那块狭长,而小的那块是圆形,吕西安有一次曾开玩笑地将它们比作“大不列颠岛”和“爱尔兰岛”。

  “这间屋子唤起了我的一点回忆。”他动了动脑袋,俄国人下巴上的胡茬蹭的他头皮发痒,“我刚来巴黎时候就住在这样的公寓里。”

  “这样的公寓?”阿列克谢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我猜您那时候很难熬吧?”

  “事实上,那公寓还不如这里。”那间如今已经被推平用来建造新商业区的破旧公寓实在是肮脏至极,当初的一些细节若是多回想一番怕是要让他吃不下饭,“不过那时候的确很难熬。”

  “三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我母亲就去世了,我回到故乡安葬了她,带着所有的钱——实际上也就是几百法郎——来了巴黎。”他轻声说道,“我本以为在这里能很容易找到个事情做,然而这城里找工作的大学生比杜伊勒里花园里等着游人喂食的鸽子还要多。我在这城里从春天住到夏天还是找不到一份工作,只能看着自己兜里的钱越来越少,到最后我实在是山穷水尽,以至于每天最多吃上一顿饭——要么是午饭,要么是晚饭,下午或许能喝上一杯咖啡,但仅此而已。”

  “那您一定饿坏了。”阿列克谢将他抱在怀里。

  被对方那坚实的肌肉包裹起来,这让吕西安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他想到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抱在怀里的记忆,不由得打开了话匣子:“是啊,尤其是夜里睡觉之前,我的胃里就像是喝了硫酸一样,只能靠喝水来缓解——水也不能喝的太多,毕竟让人送一次水要花两个苏。有一次在卢森堡公园散步的时候,我看到别人拿糕点喂池子里的天鹅,差一点就跳下去和那只该死的鸟抢食了。”

  “但后来您时来运转了,您成了德·拉罗舍尔伯爵的秘书。”阿列克谢的语气不知怎么的听上去有些像在哄孩子,“我一直没机会问问您,您是怎么被他选中的?说真的,您看上去不像是那种——怎么说呢,会被他选来做自己秘书的人。”

  “如果要让他自己选的话,恐怕会选一个出身良好,像他一样没什么面部表情的雕塑。”吕西安苦笑了一下,“是杜·瓦利埃把我介绍给他的。”

  “杜·瓦利埃男爵,那个依附伊伦伯格一家的小暴发户?”

  “就是他,我就是在他家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德·拉罗舍尔伯爵的——事实上,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伊伦伯格一家。”

  “您和这位男爵有什么交情吗?”

  “我母亲和他是旧相识,她临终前给他写了一封信。”

  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可信上的那些字现在还历历在目,就像是母亲用笔尖在他的心上刻的一样:“我希望这是他的孩子,可无论我推算了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的,那段时间乔治去巴黎出差,而我们……”

  “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用,但最后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吕西安叹了一口气,“我带着信去找了杜·瓦利埃,幸运的是,他愿意帮忙。”

  “我猜那封信上写的内容和您的身份有关吧。”

  吕西安像是被电打了一样,身上的所有肌肉一下子僵硬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阿列克谢说,“您没有在来巴黎的第一时间就用那封信,而是等到山穷水尽,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地使用,说明那信上的写的内容让您感到难以启齿——那还能是什么呢?”

  “过于敏锐有时让人讨厌。”吕西安喃喃地说。

  “所以他真是您的父亲,那个胖的像一头海牛似的银行家?”俄国人小声问道,“您长得也不像他啊?或许那是您母亲为了您撒的一个谎——您知道,为了确保杜·瓦利埃先生愿意照顾您,毕竟私生子和老情人的儿子,这二者的含金量还是完全不同的。”

  “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比现在好一些。”吕西安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涩,“至于我母亲……在她去世前我问过她,她说……她也不知道。”

  “那您觉得她说的是真话吗?”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虽然这狭小的屋子里热得像蒸笼,吕西安依旧轻轻发抖着,“多可笑啊,是不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子,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说不清楚。”

  阿列克谢沉默地看着吕西安,过了似乎是永恒一样长的半分钟,俄国人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不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那就是可悲了?”吕西安看着阿列克谢那骤然变得严肃的表情,突然产生了一种放声大笑的冲动——难道他真的可悲到连这个该死的混球都来可怜他的程度了?

  “小时候当看到别的孩子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告诉自己——我父亲死了,但他死的像个英雄;可也许与此同时,我真正的父亲还活着,可他却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我的存在,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出现过——现在您觉得哪一种更可悲?嗯?是根本没有父亲,还是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父亲?”

  阿列克谢竟然真的认真想了片刻,“要我说,还是没有父亲方便点。”

  “为什么这么说?”吕西安突然来了兴致,他直起上半身,坐在阿列克谢的腰间,“怎么,您父亲对您不好吗?”

  阿列克谢的脸上突然被阴云笼罩,他板起脸来,似乎并不想谈这个话题。

  然而吕西安并不愿意轻易放过对方,“我可是告诉了您我难以启齿的秘密,您也该用一个这样的秘密来换,这样才公平嘛。”他提醒道。

  阿列克谢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当吕西安以为他要一直沉默下去时,他突然开了口。

  “我父亲,”阿列克谢的语气里带着一些颇为残忍的讥讽之意,吕西安从未见他表现的这样愤世嫉俗过,“我相信他的确是爱我的——或许排在女人,赌博,伏特加和他养的那群猎狗之后吧。我小时候,每天晚上家庭教师天黑之后就送我上床睡觉,而有时候,我父亲喝醉以后会醉醺醺地在半夜闯进我的卧室里,把我从床上抱起来在屋里唱歌,那是他唯一能想起我的存在的时候,也是他表达爱的唯一方式。”

  “于是我每天晚上都在床上睁大眼睛以抵抗睡意,听着客厅里传来的嘈杂声,期待着——等他的赌局结束后,等最后一瓶伏特加被喝干后,他或许会来。就这样,一直到我支撑不住睡过去——每晚都如此,每晚都失望一次。”俄国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我来告诉您一个道理吧:别对任何人抱有希望,那么您就永远不会失望。”

  “那您对我抱有过希望吗?”这个问题从吕西安的嘴里脱口而出。

  阿列克谢惊讶地看着吕西安,“为什么这么问?我能希望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吗?”

  别再谈这个问题了,吕西安心想,但这一次他的嘴巴再一次快过了脑子,“我想……嗯……或许是爱吧?”

  “怎么,这就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想从您这里得到的吗?”阿列克谢大笑,同时用手在吕西安的腰间拍了一下,“或者是您想从路易·德·拉罗舍尔那里得到的?”他翻了个白眼,“您小时候没有父亲,所以现在就想在床上给自己找一个——”

  吕西安用力地扇了阿列克谢一个巴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暗红色的血已经从阿列克谢的鼻孔里朝外淌了。

  “该死的!”阿列克谢抓起被子的一角擦着鼻血,同时用吕西安听不懂的俄语咒骂了几句。

  “我要走了。”吕西安伸手去抓散落在床尾的衣服。

  “不,不,别走。”俄国人用手抹了一把鼻血,从带着血渍的双手从身后抱住了吕西安,“对不起,我说的太过分了。”

  吕西安觉得自己或许该骂他几句,但却实在提不起兴致,归根结底,和他斗气有什么意义呢?阿列克谢明天就要离开巴黎,而再次见面也不知是在何时,于是最后从他嘴里说出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嗯”。

  “我能给您一个建议吗?”阿列克谢清了清嗓子,“朋友对朋友的建议?”

  “我们不是朋友。”吕西安干巴巴地说道,“只是床伴罢了,不过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阿列克谢抓了抓自己的络腮胡子,“我们很像,吕西安,这话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今天我又找到了一个共同点:我们小时候都没有得到什么来自父亲的爱。”

  “这倒是真的。”吕西安承认。

  “但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没有办法弥补。”阿列克谢拍了拍吕西安的胳膊,“别去寻找爱来试图填补心里的那个窟窿,那完全没有意义。”

  “爱?爱有什么用呢?”阿列克谢脸上那嘲讽的轻蔑越来越明显了,“或许我父亲爱我,但那又如何?他喝死了自己,又在赌桌上把我们的家产抛掷一空,那时他可曾想到过自己的儿子?他或许爱我,可他却更愿意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鬼混,或是在女人的肚皮上消磨时光。爱?这是这世上最令人失望的东西,它像是一部被宣传的无比精彩的烂剧,观众们兴致勃勃地走进剧场,最后都骂骂咧咧地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爱!别相信那些鬼话,你要知道,这世上真实的绝不是爱,而是欲望,所谓的爱不过是欲望这杯热饮上方飘动的白气,你轻轻吹一口气就散开了,一文不值!”

  “所以您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像是动物一样?”

  “人本身就是动物,而且比别的动物高等不到哪里去。”阿列克谢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您说的对——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欲望是真的。”

  “您说这话,”吕西安看着对方的眼睛,意外地在里面找到了一丝淡淡的哀伤,“是为了说服我答应您那天的提议吧?”

  “您说关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的那件事?”阿列克谢脸上的惊异看不出是真是假,“您不说我都把那事情忘了呢。”

  吕西安冷哼一声,除非他是傻子才会相信这句话。

  “不过说真的,在那件事情上我只是个传话的。”阿列克谢打了个哈欠,“不过对那件事我一点也不担心——我知道您最后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您怎么知道?另外什么是‘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就是假如我是您的话,我会做出的选择。”阿列克谢说,“我刚才已经提到了我们的相似性:我们两个都是贪婪的猛兽,永远饥肠辘辘,哪怕把这个世界囫囵吞下去,也满足不了我们的野心。如果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我们甘愿毁掉它,只要能君临这废墟和灰烬。”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如今是您的靠山,可当您的地位继续升高,总有一天他会成为您的绊脚石。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罗斯柴尔德夫人所说的那些材料,如果您有的话,难道那时候您会不拿出来使用吗?花盆能为种子创造一个生根发芽的好环境,可若是这株幼苗要长成参天大树,就必须要把这个花盆破开,这个道理用不着我来向您解释。”

  “您说的好听,”吕西安冷笑了一声,“难道罗斯柴尔德夫人不会想把我当作她的傀儡吗?”

  “但至少您和她的关系会比您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更平等,这是您用您手里的那些文件——如果它们存在的话——当作筹码换来的。”阿列克谢说,“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您会得到您想要的地位和尊重的。”

  他帮吕西安理了理被汗水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您不需要对任何人负有什么义务,您只需要忠诚于一个人——那就是您自己。”

  吕西安眨了眨眼,“这就是您的人生哲学吗?”

  “听上去有些卑劣,”阿列克谢承认道,“但我敢保证,我绝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人。”

  “或许这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太多了。”吕西安感叹道。

  “或许吧,但那是其他人的不幸,不是我们的。”阿列克谢伸了个懒腰,“现在穿衣服吧,让我们找点东西来吃。”

  他们给了公寓的看门人五十法郎,让那个老头去附近的咖啡馆买了食物和酒带回来,而他们就在床上吃了一顿算得上是丰盛的夜宵。当天晚上,他们又折腾了一整夜,直到天光熹微之时,这两个大人物才像两个得手的窃贼一样分别从公寓的前门和后门溜出去,一个回家,另一个则返回俄国代表团下榻的酒店。

  第二天下午一点,他们再次在巴黎北站的站台上见了面,只不过这一次阿列克谢站在皇太子的身后,而吕西安则和内阁的其他成员站在一起。

  吕西安目送着总统和总理陪着沙皇夫妇上了车,阿列克谢从他身边走过,踏上火车的踏板,转过身来,朝着吕西安微微点了点头,就像是两个有些交情,但也称不上太熟的朋友,丝毫也不逾矩,这让吕西安心里意外地产生了一种凄惶悲伤的感觉,他还会有机会再见到阿列克谢吗?

  总统和总理下了车,火车头的方向传来汽笛的一声长鸣,在军乐队的伴奏下,列车缓缓驶出了站台。

  仪式结束了,吕西安和夏尔乘坐一辆马车回部里去。刚才还在站台上时,夏尔就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因此一上车,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您听说了吗?听说内阁改组的事情已经定了,下个星期就要对外公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