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特小说>耽美小说>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完结】>第56章 “老虎”

  两天之后,就是新一届国民议会开幕的日子。这天早上,吕西安一大清早就起了床,在洗澡时,他一直在设想今天可能遇到的情况和他将要采取的应对措施。这样的感觉让他想起刚来巴黎时候去见杜·瓦利埃先生的那天早上,令他既不安又有些兴奋。

  当他终于坐在餐桌前,开始吃早餐的时候,他的那位贴身仆人走了进来,将一个包裹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那是一个小小的盒子,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着,还附带了一封信。

  “刚才有人送来给您的。”

  吕西安拆开信封,从里面掉出来一张卡片来,上面用花体字写着——“谨送上承诺过您的玫瑰花,请您笑纳”。

  他怀疑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示意仆人出去,而后撕开了包裹在外面的牛皮纸,从里面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来。

  一朵用宝石打造成的玫瑰花躺在盒子里,花瓣是红宝石,而花枝和叶子则是祖母绿的,几颗小小的钻石镶嵌在花瓣中央作为花蕊,阿列克谢送来的玫瑰花不但更加耀眼,而且永远没有颓败的那一天。这样的一件工艺品,珠宝匠至少要开价五万法郎,可以看出,在俄罗斯帝国眼里,吕西安·巴罗瓦议员友谊的价值比之前增加了不少。

  “我算是知道俄国人发债券筹来的钱被用在了什么地方。”他将宝石玫瑰重新放回了盒子里,将盒子放进口袋,准备一会再将它存到保险柜里去。

  早上九点钟,他下楼登上自己的马车,吩咐去杜·瓦利埃先生府上,这位先生主动提出在国会开幕的第一天为初出茅庐的吕西安充当领路人。

  吕西安坐在马车上,心不在焉地想着是否应当买上一座独门独院的宅邸?如今他的马车和骏马只能暂时停在附近的公共马车场里,若是有一座独门独院,还带有马厩的宅邸,那就方便的多了。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虽说从布卢瓦回来的吕西安已经差不多有了将近一百万的财产,但这当中主要是《布卢瓦信使报》的股权和低价买来的两座莱菲布勒先生的葡萄园——这两座上好的葡萄园如果按照市价能卖到四五十万法郎,而吕西安只是给负责拍卖的地方官员送了五万法郎的好处费,就用十五万法郎的价格买下了它们,里里外外净赚了接近三十万法郎。

  如果在一年前,这样的交易会吓得他心惊肉跳,可到了今天,他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毕竟自从十八世纪以来人人都这样做,坐在王座上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甚至如今王位都不存在了,可这些潜规则却依旧还在这里,甚至还有延续到下个世纪去的趋势。

  吕西安并没有打算卖掉他的不动产,因此他手头也就没有足够的现金来买下宅子,如果他想要现金的话,那么又需要向阿尔方斯借一笔款子,但他已经决定要把自己的信贷额度留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如果他要从阿尔方斯那里借一百万,那么这些钱必须能给他带来两百万的收益才行。

  当他在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马车已经驶入了杜·瓦利埃先生的宅邸大门,宅邸主人的马车就停在台阶前,吕西安的马夫将马车停在了这辆车的后面。

  吕西安刚要下车,杜·瓦利埃先生却从大门里出来了,他朝着吕西安摆手:“您不用下车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他说着就跳上了自家的马车。

  “跟上前面的车吧。”吕西安向马车夫命令道。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杜·瓦利埃府邸的大门驶出,沿着圣奥诺雷街一路向前,再左转上罗亚尔街,穿过协和广场,国民议会所在地波旁宫那立柱式的外立面就出现在塞纳河的对岸。这里过去曾是路易十四为私生女儿波旁公爵夫人所建造的宅邸,拿破仑为了让它与河对岸的玛德莱娜教堂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相对称,下令将这座宫殿临塞纳河的一面改成了同样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自从1830年之后,这里就成为了国民议会的所在地。

  当两个人抵达时,这座共和国的民主圣殿的台阶下,已经停满了马车,有一些属于议员,更多的则是属于来打探消息的记者,来寻找机会的冒险家和来攀关系的商人。三教九流的人都挤在这权力的乳头下方,试图吮饮上一滴美味的乳汁。对于这些人,民主的圣殿都敞开大门欢迎,凭他们进去各显神通,用自己携带的祭品去打动神殿里的神灵。

  作为这些“神灵”当中的一员,杜·瓦利埃先生和吕西安自然享有特权,他们的马车可以停在大门口最好的位置上,之后又有殷勤的执达吏将他们带进会场。

  英国国会的下议院是长方形的,一张长桌将大厅隔开,执政党和反对党的议员各坐在一边,如同对垒的两军,而发言的代表就是叫阵的骑士;而在海峡对岸,波旁宫的会议厅则呈现半圆形,如同古罗马的剧场,演讲台位于最下方,而一排一排的座椅就如同不断向上延展的山丘,无数的议员俯视着演讲台,就像是观众在观看一场戏剧表演。

  但不应当忘记的是,古罗马的圆形剧场,其结构与斗兽场大同小异,而比起按照剧本演绎的戏剧,更多的人还是钟爱血腥的表演。在现代社会里,这样的表演时不时地也能在这个大厅里见到。而在那样的时候,议员们会怀着激动的心情注视着演讲台上的那个可怜人被生吞活剥,他们则为此鼓掌叫好。

  但至少,这种事情在今天不会发生,毕竟这只是本届议会开幕的第一天而已。

  进入了大厅,吕西安就和杜·瓦利埃先生分开了,他的资历较浅,所以只能在后排就坐,而杜·瓦利埃先生则能够坐在他前面三排的位置。

  早上十点半,法兰西共和国的新一届议会开幕了,在雄壮的《马赛曲》的伴奏声中,议员们向高悬在大厅里的三色旗宣誓效忠,即便他们当中为数不少的人对这面旗子恨之入骨,早就想要用一面他们更加倾心的旗子来代替它了。

  效忠仪式结束之后,议员们就开始陆续离场,就好像是那些看了一出烂戏的观众,当第一幕演完就纷纷离开剧场似的。

  吕西安看到杜·瓦利埃先生给他做了一个手势,而后就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他连忙跟在后面,“我们现在就走吗?”

  “今天没什么有意义的辩论,毕竟才是第一天嘛。”杜·瓦利埃先生打了个哈欠,“我带您去参观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吃午饭吧。”

  吕西安跟着杜·瓦利埃先生,两个人先是参观了有着橡木壁板和古朴壁炉的议员休息室,而后是弹子房,图书室,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餐厅,不过按杜·瓦利埃先生的话说——“只有对生活彻底失去兴趣的人才会在这里用餐”。

  他们在波旁宫里转了一圈,走出了大门,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待执达吏去叫他们的马车驶过来。早上起天空就阴沉沉的,如今更是下起了细密的小雨,让议会大厦前的交通状况更加混乱了。

  一个留着有些滑稽的大胡子的中年人从大厅里走了出来,他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被风吹到后面,露出光滑的脑门。他手里拿着一把雨伞,正要撑开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杜·瓦利埃和吕西安,于是他暂且放下雨伞,朝两个人冷淡地鞠了个躬。

  吕西安连忙向他回礼,可当他抬起头来时,那个人已经走下了台阶,他撑着雨伞从马车当中穿过,消失在了人流当中。

  “这个人是谁?”吕西安有些好奇,如果他是议员的话,为什么不坐马车呢?

  “很多人叫他‘老虎’,”杜·瓦利埃先生干笑了两声,“他的名字是乔治·克列蒙梭,或许您听说过他?”

  “似乎是位激进的社会主义者?”吕西安在脑海里检索着自己的记忆。

  “他是巴黎第十八区的议员,”杜·瓦利埃先生用手梳理着自己漂亮的胡子,“也是一位执业医师,在他的诊所里一边会见选民,一遍给人瞧病,您瞧,他不光要治疗人体的疾病,还要医治社会的疾病。他创立了一家报纸叫《正义报》,说话很难听,写稿子的也都是些激进分子或是无政府主义者,好像他的一位合伙人还娶了一位社会主义理论家的女儿……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是一个普鲁士人,似乎还被他的政府驱逐去了英国……”

  “卡尔·马克思?”

  “就是他!”杜·瓦利埃先生用手指节敲了敲自己的下巴,“他的女婿就是这位克列蒙梭先生办报的合伙人。”

  “我知道他对很多社会议题都持有比较激进的立场,”吕西安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所以这就是他对您态度冷淡的原因吗?”

  “当然了,他觉得我这种人是社会的寄生虫嘛!”杜·瓦利埃先生再次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得意,“毕竟他当年可是参加过巴黎公社的人,只可惜他试图在梯也尔和公社之间做调解人,却弄的两头不讨好,在巴黎公社的选举里被人赶下了台,否则1871年他即便活了下来,也要被送到圭亚那去服苦役。”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位先生之前也支持过布朗热将军。”杜·瓦利埃先生故作神秘地朝吕西安眨了眨眼睛。

  “可他是个激进的社会主义者啊!”吕西安大为不解。

  “这说来也真是怪异,布朗热将军的支持者囊括了左翼的社会主义者,共和派,右翼的波拿巴主义者,还有您的朋友德·拉罗舍尔伯爵这样的保王党,似乎每个人都觉得能通过他实现自己的诉求。”杜·瓦利埃先生笑的更加开心了,“当然还有我这种只想从中捞一把的投机客,您瞧瞧,这国家的政治混乱成了什么样子!”

  “这些人的诉求南辕北辙。”吕西安摇了摇头,“因此一部分人总要失望的。”

  “说不定所有人都会失望。”杜·瓦利埃先生脸上掠过一丝阴云,“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想做拿破仑,如果他不是那块料,那么大家就都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他是下一个皇帝,那么他也不需要介意过去的支持者们是否失望了,皇帝可不会做什么人的工具,皇帝在意的也只有自己的诉求。”

  “说回这位克列蒙梭先生,他之前曾经是布朗热将军的良师益友,布朗热能加入内阁,成为陆军部长,就是他向当时的弗雷西内总理建议的。克列蒙梭讨厌资本家,也同样讨厌德国人,他那时候似乎觉得布朗热将军能帮助我们向德国人完成复仇。”

  “现在他改变主意啦?”

  “去年的七月十四日,也就是巴士底日,陆军在隆尚举行阅兵,布朗热将军骑着一匹黑色的大马,穿着华丽的制服,由一群北非骑兵簇拥着,一下子就成了关注的焦点,人山人海的群众仿佛看到了拿破仑再世,纷纷朝着他欢呼,那时候台上观礼的政治家们一个个就都不怎么痛快,尤其是克列蒙梭,他看上去就好像便秘了似的。”

  “当颂扬这位将军的歌谣开始在音乐厅甚至是大街上回荡的时候,克列蒙梭先生终于明白了他推进内阁的不是圣女贞德,而是拿破仑四世。”杜·瓦利埃夸张地拍了下手,“可惜呀,为时已晚了。”

  “克列蒙梭成了布朗热将军的反对者,这样的调头让他的激进左派朋友们无法理解,因此虽然克列蒙梭撤回了自己的支持,可他的报纸却还在支持布朗热将军;而另一边,原本就反对布朗热的一方,又把他当作如今这种局面的助产士。所以您看,这头老虎又像1871年一样被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

  “所以他现在每天都呱嗒着脸,看到谁都好像要上去咬上一口似的,似乎对谁都心怀怨气。其实要我说,他是在怨他自己,他在后悔呢!可他是老虎嘛,老虎怎么能认错呢?所以也只能这样别扭下去了……啊,我们的马车来了。”

  他们暂时结束了谈话,走下大理石台阶,分别朝自己的马车走去。